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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未知的敌人 ——

惨烈的状况被搁置一旁,时间无情地流逝。

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现在是白天,櫂人击晕圣骑士的那座小山上,依旧笼罩在黑暗之中。

那些在过去的战斗中制造出的孔洞也深深染上黑暗的颜色,棺材和遗骸被藏在黑暗之中。放眼望去,周围就如同一片漆黑的广阔湖面,十分宁静。

此时,响起了尖锐的声音。

————————喀、噌

鞋跟踏在地上尖锐地鸣响,一个美丽的女孩落在小山的山顶之上。

她正是『拷问姬』——伊丽莎白·蕾·珐缪。她用血红的眼睛俯视周围。

「到过这种地方么……还真是选了个透着回忆的烂地方呢」

伊丽莎白哼了一声。乌黑的秀发与自腰际垂下的饰布摆动起来,她开始调查小山上的异常情况。几秒钟后,她在地上单膝跪蹲下,毫不畏惧那些骷髅,对魔力量增强的位置进行确认。

乍看之下,那里并没有留下什么任何痕迹。恐怕有人在负责湮灭证据的工作,谨慎地将均匀地把土翻过。但是,伊丽莎白凭借着极度的集中力,发现了被略微染红的部分。

「——————哼」

她用指尖挖起一小块土,含在嘴里,从渗入舌头的魔力来探索记忆。她发现某个魔道具之后便把土吐了出来,简单地擦了擦弄脏的嘴唇。

「透着成陈腐的肉的味道的魔力么……血、骨头还有削下的内脏的。虽然原始,但很方便呢。在人类社会应该属于禁制品……原来如此」

伊丽莎白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次接到教会发来的关于『皇帝』契约者新的目击情报后,她一反常态,立刻动身来到了现场。这是因为,她在报告的内容中感觉到了疑点。

逃过一劫保住性命后被保护起来的圣骑士提供了证言。

——在朦胧的意识中,感觉听到『皇帝』的契约者在跟什么人交谈。

櫂人交谈的对象很可能无非只是小雏、维拉德或者『皇帝』。但这件事发生的时间点未免太过不祥,没办法不当回事。

(櫂人在王都宣布与人类为敌之后,已经过去了相当之久的时间)

櫂人跟过去那些恶魔不同,是个能够对话的人物。从当前的时间来看,这一点被人掌握也并不奇怪。于是,有意与之接触的意图人终于出现了。

伊丽莎白在担忧着这件事。而这份担忧,似乎成为了现实。

而且与櫂人进行接触的对象,偏偏还是异种族。

「对方是兽人么。事情又麻烦了啊」

这样一来,就会产生新的问题。

兽人的纯血区是不可侵犯的,就连教会的耳目也够不到的那里。而且,伊丽莎白无法自行进行追踪。『拷问姬』是教会的棋子,也是强力的武器,她自作主张入侵兽人的领土,搞不好还可能成为爆发战争的火种。

「櫂人啊,你究竟被卷进了什么事情,准备做什么?」

濑名櫂人曾答应过伊丽莎白,会陪伴在伊丽莎白身边直到最后一刻。可如今,他却身处遥远的地方。

濑名櫂人选择了与人类为敌的道路。

现在,兽人与这样的他进行了接触。

伊丽莎白现在还不知道,这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又会导致怎样的结果。

不过,唯有一点可以确定。櫂人暂时消失在了伊丽莎白所无法触及的地方。

「……开什么玩笑」

伊丽莎白咬紧嘴唇,气愤不已。但是,她并没有对櫂人消失这件事本身感到生气。面对不由分说地向胸口涌出的另一种情感,伊丽莎白表现出激烈的愤怒。

对于不用杀掉濑名櫂人这件事。

现在,她的的确确感到松了口气。

而这对于『拷问姬』而言,是不能容许的事情。

***

「————啊、啊啾!」

「哎呀,着凉了么?我们的领地比人类居住的地方更寒冷。阁下也看到了,我们身上还有毛皮。我们实在不了解人类调整温度用的东西……火要是不够旺但可直说,不必客气」

「不,我没事,我并没有着凉……唔,果然是有人在谈论我吧」

面对琉特声音粗犷却透着关怀的话语,櫂人依旧非常悠然地予以回应。

太阳已经落山,现在櫂人一行离开了惨遭血洗的村庄,来到了其他地方。

这边也是一个由朴素民宅组成的小村落。村子周围用树枝高高地架着围栏,櫂人一行在围栏的入口附近坐了下来,点着火堆。周围全是森林,尽管林木间的深沉黑暗之中含着大量的水汽,空气冷得刺骨,但寒气完全被火焰驱散了。

火堆之上架着一口注满水的锅,锅里煮着细碎的花瓣。不久,锅里的水染成鲜艳的橙色。

女仆装摆动起来,掌控着锅子的小雏讯速地站起身来。

「好,再煮下去就会变涩了,现在要小心大胆地……嚯!」

小雏把锅子从火上移下来,将湿淋淋的花瓣捞了出来,盛在另一个器皿中,接着将干果切入锅中。在余热的加温之下,水的橙色渐渐多了几分红色。小雏看准原本缠结在一起的切片像花瓣一般散开后,将汤倒入碗里。

「好了,櫂人大人,琉特先生,请用」

「小雏,谢了」

「厉害,用我等自带的叶子竟然做得如此出色。小雏阁下的强大功能令我深感佩服。啊……恕我失敬。小雏阁下虽是机械人偶,但应该更接近人类呢。我是个粗人,不够聪明,实在不好意思。呃……」

「呵呵,不必在意。因为我是心爱的櫂人大人的永远的恋人,伴侣,士兵,武器,宠物,性用品,新娘————也是人偶。对此,我由衷感到自豪」

小雏柔美地露出微笑。琉特钦佩地眯起眼睛,将碗高高举起。

「原来如此,不论是何种族,以自己的生存之道为荣都是非常美丽的呢。我再次对阁下的强大功能感到钦佩不已」

他虽然这样称赞,但并没有直接去喝那汤。他先用鼻子嗅了嗅(可能还是跟纯正野兽的嗅觉爱好不同),微微一笑,享受着汤的芳香。似乎按照兽人的习惯,他准备等凉了再喝。

櫂人先喝了一口,汤汁不可思议地带着稠稠的感觉。

汤汁包含着水果酸味,犹如蜂蜜一般的甘甜在口中化开,给人一种从身体深处将疲劳感溶解排出的神奇感觉。櫂人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抬头望向夜空。

他望着星罗棋布的黑幕,轻轻低语了一声

「……怎么还不来啊」

「是啊,真想早点拿来血祭」

「周围尚未出现可疑的气息」

在平静的等待中,三个人低声交谈。他们看上去想在休息,其实正时刻戒备着周围。在他们四周,琉特的部下们也同样一直戒备着。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

守着虐杀犯袭击下一个村庄。

***

这个单纯而且明确的计划,出自意料之外的人的建议。

「——对于凶手真面目的讨论暂且保留吧。现在应该考虑如何防止下一次虐杀的发生」

在受害者被悬吊的那个村落里,櫂人决定将自己的结论暂且放在一边。

断定凶手是恶魔,并不能得到阻止虐杀的具体突破口。当务之急是预防同样的牺牲。为此,她们必须预测下一场袭击的地点。櫂人尽管当了他们的帮手,但他几乎毫无探索能力,说来惭愧,其实他的加入对状况毫无好转。加入村落的巡逻部落虽然不是不行,但那样就太拖沓了,期间内可能会再次出现巨大的牺牲。

「有没有什么确定的方法……对了,问问那家伙吧」

此时,櫂人想到找某人寻求建议。

那就是『皇帝』的上一代契约者,维拉德·蕾·珐缪。

他毕竟属于虐杀的一方,或许能从意想不到的视角得到建议。

櫂人摔着这样的期待,向装了维拉德灵魂复制品的宝珠里注入魔力。

宝珠华丽地飞出蓝色花瓣与黑色羽毛,然后维拉德一如既往优雅地现身了。酷似三角巾的贵族气质装饰摆动着,维拉德在半空中翘起长长的腿。

『「吾之后继者啊」,找我何事?』

「我想问问你的意见,能听我说说么?」

『哼……亏你一副用完就没事的态度,一直把我封在无聊至极的宝珠里抛在脑后,不觉得你这话说得很有意思么?』

「抱歉,别现在回去」

『且听你说说吧』

看来维拉德感到相当无聊。

面对突然有人物(而且看上去明显不是好人)出现,即便对方是幻影,兽人们还是产生了动摇。但櫂人没有立刻去向他们解释,直接想维拉德讲述了事情原委。

维拉德听完后,摸着下巴点点头

『地图给我看看』

好像有什么令他产生了兴趣,他以非比寻常的严肃态度注视着櫂人举起的地图。他指着地图,接连向琉特提问

『过去的虐杀发生地点都在哪儿?嗯,由于兽人的饮食偏好因种族而异,所以各个村子是由同种族聚集而成的对吧?牺牲者是何种动物?让我不要喊你们动物?琐碎的事就别在意了……原来如此,他们分别被何种方式所杀?剥皮、穿刺、悬吊……嗯,能告诉我这个范围内的村落里所栖息的种族么?嗯,已经够了』

维拉德似乎问满意了,再次摸起了下巴。

琉特和他的部下们被详细地问及了过去的惨状,脸上充满了浓重的疲惫之色。

櫂人暗自决心,要是这么做什么都没弄清楚的话,就不再放维拉德出来了。

但是,维拉德以游刃有余的动作打了个响指。

带着白手套的手,指向了一个村落。

『下一个将遭受袭击的村落,就是这里』

「为什么这么断定?」

维拉德如此斩钉截铁,就连櫂人都感到吃惊。

维拉德再次指示地图,以最后发生虐杀的村子为中心画了个大圆。

『说来简单,乍看之下虐杀实施地点的没有规律,但下一次都在最后遭袭的村落周边这么大的范围里。敌人的可移动距离恐怕只有这个半径』

「不……就算这样,面积还是相当大吧」

「没错,我等早已推算出敌人的移动距离,但面积实在太大,实在筛不出下一个将要遇袭的目标」

『既然如此就换个视角,来看看迄今为止被虐杀的村民。枚举一下吧,兔族、鸟族、狐族……剥皮、穿刺、悬吊。分别选择了相适合的方式,但方式多种多样对吧?』

「确实如此……可然后呢?」

『我选中的村子在半径范围内,而且是鹿族居住。也就是说,他们具备着与之前被杀的兽人非常大的差异——有角』

「所以说,这又能说明什么?」

『嗯?那还有说吗,「吾之后继者啊」。思考杀完之后的处理吧。制造尸体后的情形会发生变化。最关键的是,用了角就可以弄成挂钩和装饰了啊!』

随后是一段凝重的沉默,寒气急遽地灌入现场。

櫂人哑口无言,小雏摇了摇头,琉特等人甚至释放出杀气。维拉德·蕾·珐缪在批判的目光之下,嫣然地嗤笑起来,就像在说「我只是『被问』,所以『回答』罢了」一般,无比坦然地接着说道

『换做是我,肯定会选这里!就算是流水作业,也没有比这更有意思了呢!』

(只有从始料未及的观点出发才会有这种思维……不过,『流水作业』这个词我也说过呢)

櫂人一边喝着花汤,一边反应。

有的时候,也不应该直言不讳地将想法说出来吧。

尽管略发生了些争执,但他们最终还是采纳了维拉德预测,守在了鹿族栖息的村落。

长着鹿头的兽人们尽管对国家武者与异种族的来访感到惊讶,但还是迎接了他们。他们虽然很困惑,但还是非常欢迎櫂人一行。但櫂人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指示他们不论今晚发生任何事也不要到外面去,如果接到信号就立刻逃跑。

之后,他们商讨完路径与步骤后便在村口附近严阵以待。

櫂人当初还担心,是不是藏起来更好,但维拉德说没那个必要。

『显然敌人正在掉以轻心。因为对方认为,就算遭遇巡逻的人,也无非是大可斩尽杀绝的杂鱼罢了!但这一次充当诱饵的人带上了「皇帝」的契约者。敌人并不知情。既然如此,不论我们在与不在,敌人应该都会照常行动。我们就堂堂正正地迎接吧!这才是蹂躏者应有的态度!』

维拉德确实派上了用场,但他的粗暴言论对兽人们也越界了。

现在,櫂人再次将他封在宝珠里,宝珠从刚才开始就在不开心地蠢动着。櫂人彻底无视了他的控诉。

(但愿这家伙的直觉没有错……不然的话,又会出现牺牲者)

櫂人怀着担忧偷偷看了下琉特的侧脸。金色的眼眸中布满了屏气慑息的强烈紧张感。琉特采纳了维拉德与櫂人的提议,但櫂人也看得出来,这恐怕是因为他想不出其他有效方案而做出的妥协。

将櫂人迎来这里的正是琉特,但琉特绝非信任櫂人一行。他们答应会欢迎櫂人一行,但眼下的状况并未和平到能让人直接相信的程度。

(既然预定作为外援将我找来,劝诱方面应该与贵族阶级的意向有关。不知道兽人们是否上下一心同气连枝……至少应该是执掌国政的要员决定的)

櫂人尚不知道对方的姓名,甚至没有被带去对方的大本营。櫂人也没有被告知虐杀受害之外的具体情报。然而,在最危险的现场之中,却被任以实战部队。

恐怕櫂人若不能按照他们的要求『成为助力』,实际发挥作用的话,琉特他们便不会向櫂人公开兽人方面的信息。

在某种意义上,现在的状况可以说,櫂人在自己的厚意之下正被方便地利用着。尽管明白这一点,但櫂人并没有感到不愉快。

(反正我现在是到处逃窜的身份。能帮上别人的忙,肯定好过东躲西藏无谓行动)

他并不想被阴谋所利用,卷入到国际形势的漩涡中。相比之下,为了抓住虐杀犯的委托而露宿,根本不值一提。

琉特他们是真的很焦躁,发自内心想要解决问题。而且事实上,确有大量兽人被残忍杀害。

既然如此,帮他们根本不需要犹豫。

(不过,令人想不通的是————)

为什么本该已经杀光的恶魔正在行动?难道新的恶魔契约者出现了?

(——————还是说……)

想到这里,櫂人摇了摇头,停止思考。即便不断地罗列出可能性,终归只能到达某种高度,而恶魔往往能够轻易超乎人的预测。

当务之急应该专注于眼前的危机。

櫂人改变心态,将花汤喝完。碗空了,小雏看着空掉的碗,眼睛里闪耀着光辉,就像一直精神抖擞地摇着尾巴的小狗,气势十足地举起手来。

「櫂人大人,櫂人大人,小雏为心爱的您做的菜,这里还有喔!」

「啊,我还有你可以依靠呢」

「当然!小雏会注满爱地给您满上!」

小雏笑眯眯地从櫂人手中接过碗。琉特看着两人间的交流,露出愣愣的表情。不久,他沉吟起来

「真够火热呢……莫非两位不是主从,而是恋人关系?」

「不,是夫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心动得要死掉了!」

櫂人毫不犹豫的回答,令小雏羞得满脸通红。

「喔、喔喔……话说刚才小雏阁下说过自己是『新娘』呢。原来如此,櫂人阁下的太太是机械人偶啊」

「有什么问题么?」

櫂人这样问道。琉特对櫂人及维拉德的言行感到排斥与厌恶。崇尚自然的兽人,不一定就不反感机械人偶。櫂人心里已经放弃了,并不指望他给出好意的回答。但出乎意料,琉特激烈地摇摇头。

「不,当然没问题了!」

他的热烈陈词,让櫂人略有些吃惊。

看琉特的样子没有在撒谎。他不知为什么十分严肃地清了清嗓子,说道

「其实……我的妻子也比较特殊,是一位比我小十岁的山羊族。她是一位热爱着风与大地,心灵纯洁的好姑娘……可如你所见,我是狼族。我们历经风风雨雨才最终结合,一路之上收到了来自周围的众多反对。幸运的是,我的主人理解我,我的部下们也对我妻子很好。不过,到了现在依旧很多人在背地说坏话」

「岂有此理!竟然在相爱的两人之间横加阻挠,小雏好生气!」

「感谢理解。小雏阁下真温柔……在这一点上,两位外表并没有太大差异,而且看得出对彼此的强烈感情。我琉特发自内心觉得两位非常般配!」

琉特拍了拍胸脯。櫂人下意识微笑起来。

小雏的脸越来越红,不自主地摆弄起了手指。

「说我们般配什么的……的确,我和櫂人大人彼此是唯一的选择,自降生于世之时便被命运相连,但这样说我们,小雏还是会害羞的,呀呀」

「嗯,你这么说我很开心……有你这样一位真性情的丈夫,想必夫人也非常幸福吧」

櫂人露出开心的表情,小雏的害羞劲似乎也传播开来。琉特伤脑经地挠了挠脑袋。

琉特注意到部下们愉快地看着他们,慌慌张张地喊了起来。

「喂,你们在偷听什么!」

「队长,真是太好了呢!谈起夫人的话题啦!」

「部队的伙计们可都听得耳朵起茧呢!」

「吵死了!咳……哎呀,怎么说呢,跟同样的爱妻之人在一起,亲近感就说不出地涌上来了呢」

「嗯,我也这么觉得」

櫂人点点头。琉特眯起金色的眼睛,平静地说道

「我们兽人本就不好撒谎。恕我直言,起初我觉得櫂人阁下内心非常冰冷。但我现在觉得,阁下其实心底藏着真情呢」

听到颇感意外的评价,櫂人再次愣愣地眨了眨眼睛。

琉特摆了摆红色的尾巴,悠然地接着说道

「在请阁下助阵的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有什么好处。甚至作为外援的待遇都没有告知阁下。然而,阁下却答应与我们同行……我本来预计交涉会拖得更久的」

「是么?莫非……我错失了打听情报的机会?」

「阁下若是打听,我们也准备好了几张可以打出的底牌。但那样的话,我们应该就不会与阁下一起聚在火堆旁了。既然邀请的是『恶魔』契约者,就必须慎重地审视其品性……虽然原本是这么想的,但从『伯爵战』获得的印象看来不虚」

琉特微微一笑。櫂人坚定地点头示意。

琉特他们果真不会泄露兽人方面的情报。即便如此,櫂人没有坚持问到底,也确实有所收获。他们对櫂人的信任度,似乎要比櫂人预测的更高。

这一点,让櫂人坦率地感到开心。

琉特就像掩饰羞涩一般,喝下了花汤。喝完凉掉的花汤后,他问道

「夫人阁下,能也为在下再盛一碗么?」

「呀——————————,叫我夫人了,叫我夫人了,多少碗都没问题!」

「不不不,小雏。我们正在严阵以待,怎么也不能喝太多——————嗯?」

櫂人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他发现眼角有什么东西在发光。只见林木之中有什么东西正锐利地反射着月光。但在夜晚的森林中,那恐怕不可能是自然之物。

刚才的热闹就像假的一样,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小雏和琉特纷纷起身。櫂人也向脚底运力。

此时,他看到『那东西』。

「————那东西是什么?」

那东西既不是人类也不是野兽。

岂止如此,看上去根本不像活物。

***

就第一印象来讲,那是一只白银蜘蛛。

更准确地来讲,应该是堆『复杂的破烂』。

櫂人眯起眼睛。黑暗中初现的那东西,又无数金属片组合而成。虽然有八只脚,但基本形状更接近昆虫或甲壳类。但是,构成它全身的金属片反射着光辉,并在不断蠕动。那不断发生细微变化的外表,与任何生物都不相匹配。

櫂人下意识开始探索记忆,寻找与之相似的存在。

遥远的记忆不经意地在脑内复苏。那是小学时的班主任(应该有巡游美术馆的兴趣)在自由时间里,手里拿着照片热情讲述的内容。

(——————前卫艺术)

有无机物组合而成的,讽刺生物的艺术作品。

与眼前的那东西最为接近的就是前卫艺术。但那样的东西本不可能出现在异世界,而且还是出现在兽人的村落里。恐怕那东西是什么人之傲出来的,接近于从兵的某种东西。

正当櫂人警惕地进行着思考的时候,还感到有哪里不对劲。

(迄今为止的从兵,形态都是异样的大型动物或丑陋的异形)

从兵终归是生者面目全非后的存在,因此不管变得多么丑陋,大多数多少都会残留原本的迹象。但是,眼前的那东西过于脱离圆滑的原则。

过分的无机质。但要说那是始末一类,缭绕其上的压迫感又过去巨大。

(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櫂人开始苦思。

这时,那东西(若不是前卫艺术品,恐怕最近接的就是机械了)出动了。

瞬间,机械怪异地抖动起来,构成其全身的白银金属片嗡嗡声震动起来。那东西就像接到了某种指示,刷地张开八条腿,如同一只巨大白银百合倒扣在草地上。

在下一刻,机械突然消失了。

「——————咦?」

櫂人跟丢了敌人的踪影。与此同时,他的手臂动了起来。兽化的左臂几乎自动地跟上银色的轨迹,用锋利的爪子接住了扑来的机械。

犹如兵刃相互碰撞一般,空中迸发火花。

认识到情况后,櫂人发觉自己的手臂发麻了。

——————好沉。

櫂人发自丹田地大叫起来。

「噢、啦啊啊!」

他使尽力气挥下了承受住腿的手臂。

机械被激烈地砸向地面,但在千钧一发之际,机械发出卡塔卡塔的声音全身变化组合,笔直的腿上产生了关节,柔软地弯曲起来,顺利地抵消掉冲击力落在地上。

咻——————————吱——————————!

那东西发出酷似鸣叫的尖锐声音。

小雏连忙冲向櫂人。櫂人向她问道

「——小雏,你知道这玩意么?」

「非常抱歉,我的记忆装置里也没有与之类似存在的信息。它不同于机械人偶,也不同于教会的联络装置……它究竟是什么」

『喔?还以为是什么呢,真令人意外啊!』

从出乎意料的地方传来低沉的声音。櫂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皇帝』露出反应是很罕见的情况。隐藏着身形的至高猎犬愉快地冷笑起来

『这不是「机械装置之神」么!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发现这东西啊!』

「——————你说什么?」

听到那异样的口吻,櫂人皱紧眉头,但他没空继续问下去。

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咻——————————吱——————————!

机械随即站了起来,躯体晃也不晃便将八条腿高速旋转起来,然后如钻子一般迸散着泥土钻入地面之下。

眨眼间,那东西便从地面之上消失了。

「……钻进去了呢」

「————櫂人大人,请不要离开我的防卫范围」

众人用警惕的目光扫过周围,一时间沉默降临。树林中的叶子微微作响。

在下一刻,大地爆开,八条腿如长枪的枪头一般并在一起钻出地面,如同从发射台发射的速度直逼琉特。

「队长!」

「噢!」

自不用说,他似乎早已料到被攻击的可能性,泰然自若地回应了部下们的呼喊,压低身体架起剑,摆出承受冲击的姿势大吼起来。

「用那脚屠戮我人民的罪!现在就让你偿还!」

他拼着裂帛的斗气挥下剑。他大概判断刀刃无法贯穿那东西,于是这一击利用的是剑身,并非『斩击』而是『扑打』。

响起铿地坚硬的一声。他的一击准确地捕捉到了机械。但櫂人看着那个情况感到愕然。机械受到强烈的打击,却没事一样悬浮在半空中。

八只脚使用进一步增加的关节,缠住了琉特的剑。

「唔!」

「琉特!」

櫂人准备打响指。

但在此之前,机械的躯体被轻快的一击命中。

「——————喝!」

女仆装的下摆翻飞起来,是小雏放出的上段踢。

脚底与机械的接触面发出金属倾轧的声音。

尽管一时能够承受,但机械还是连同剑一并被猛烈地轰飞出去,发出夸张的声音撞在树上。大树轧轧作响地开始倾斜,随后树干折断了,随着轰鸣与卷起的烟尘倒在地上。

银发摆动着,小雏轻轻将脚放下。展开的裙裾翩翩然恢复原状。

「请振作一些!您的夫人会为您伤心的!」

「实在惭愧!我一定要报答这份恩情!」

琉特回应了小雏的训斥,准备重新举起剑,但剑已经随机械一并被轰飞出去。他竖起的耳朵无力地垂了下去,但随即猛烈地摇了摇头,耳朵重新恢复了精神。取回了威严的琉特对部下厉声喊道

「预备的剑拿来!」

「在这儿!」

一个人从行李中取出一把剑扔了过去。琉特接过剑,点点头后拔剑出鞘。

机械重新站了起来,好像在犹豫一般令银色金属片重新开始组合。

(要通过打击来破坏这东西恐怕相当麻烦……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否行得通)

櫂人得出结论,擦了下额头上渗出的汗。现在在这里应该还能继续跟这东西对抗,但万一被它钻进地面到大村子,势必会酿成惨剧。

——要想速战速决,究竟应该采取怎样的方法呢?

他在脑中搜寻有效方法,忽然想到了某样东西。

(说起来,这东西除了像前卫艺术品,我还记得见过相类似的东西)

那是他在短暂的学生时光中,同学们玩的游戏里出现的BOSS角色。同学们使用各种各样的武器,将由无数张板构成的对象彻底拆散了。

BOSS是强敌,但一块块板单独并没有很强的力量。

櫂人缓缓开口

「…………『皇帝』」

『………………』

「————『皇帝』!」

『干什么,很吵啊。区区不肖之主,不要随便一遍遍喊吾』

「我要阻止那玩意,你帮我一把」

櫂人这样说道。『皇帝』烦闷地哼了一声,用酷似人的声音嗤笑道

『哈,说什么鬼话。那可不是跟恶魔有关的东西啊。破坏那东西又不能彰显吾之力量。吾为何非得为了那东西将尖牙借与汝不可?』

这番话出乎意料,而且有很大冲击力。

换而言之,眼前的存在既不是从兵也不是使魔。但是,它也并非人类、野兽或者精灵。

既然如此,那究竟是什么。

(————『机械装置之神』?)

『皇帝』曾这么称呼那东西。

不能一无所知地面对这个机械,有必要确认它的真面目。櫂人本能上如此确信,但暂时将疑问咽回肚中。

(现在应该专注于打倒眼前的敌人)

为此,櫂人顺势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回答我,那东西虽然强力,但单个金属片并不具备那么强的力量……没错吧?」

『……算是吧。吾连那那一片片的魔力量也能看到,但它们相互结合才能发挥力量。但是,不管是打还是砍,都无法轻易令其分离。吾可不想去咬那么硬的东西。汝打算怎么做?』

「我对魔法也算不上擅长。但要是猜得不错,有个方法应该有效」

櫂人如此断定。『皇帝』沉默了几秒钟,不久点了点头。

『皇帝』似乎察觉到那个方法,最终很感兴趣地说道

『原来如此,还是老样子疯狂荒谬的想法呢。说吧,吾要怎么做?』

「要求只有一个。将我准确地搬运过去」

『哼——————————————————————好吧』

『皇帝』想了半晌,最终却以无所谓的口吻点了点头。

而在这段时间里,机械决定了金属片的新组合方式。在酷似蜘蛛的身体背面渐渐完成细微的变化,不久之后形成酷似飞机的两对翼。

看来櫂人预料的没有错。

战斗拖得越久,那东西就会愈发地扩大可攻击范围。

那东西的金属片一片片震动起来,高高地飞起来。小雏准备投掷斧枪,摆好了姿势。櫂人举起一只手制止了小雏。小雏露出不解的表情解除了姿势。

「那个,櫂人大人,为什么拦我?」

在她问出来的时候,『皇帝』在櫂人身旁具现化。这头猎犬会随心所欲地变化形态,现在选择了大约成年男性两倍大的大小。

它垂着脸,慵懒地沉吟道

『叼起来扔出去罢了,尽管来吧』

下一刻,他咬住櫂人的胸口,抛向半空。

机械无声无息地自高处下降,而櫂人正好飞到那东西面前。

他身上酷似军装的衣服随风翻飞,挡住了机械新进的方向。机械似乎也没有料到櫂人的行动,并没有展开迎击。但是,櫂人自然而然地被其酷似触须的部分刺穿了。

机械的手臂十分流畅地贯穿了肉与骨头。

「——————櫂人大人!」

「天啊!」

小雏大叫,琉特嗔目结舌。但转瞬之后,小雏略微松了口气。

櫂人向她点头示意。契约者若是死了,『皇帝』也会伤脑经。这次的投掷行为其实非常精准,被刺穿的是櫂人的右肩,因此并无性命之忧。

(好球『皇帝』!)

接着,櫂人重新面对机械,用野兽的左臂抓住了机械的触须,一边刻意地挖开伤口,一边将触须连同一部分肉一起拔了出来。

血夸张地喷溅出来。饱含大量魔力的红色液体淋遍机械全身。

大量的血流进了金属片之间。

确认到这一点后,櫂人放开了触须,在下落的同事打了个响指。

「————满溢吧」

瞬间,血化作了水。櫂人的魔力因吸食痛苦而增强。

水从金属片内侧施压,将缝隙强行扩开。机械抵抗不住来自内侧的压力,金属片间的连接瞬间崩溃。

接着,櫂人不给它任何逃脱的机会,水冻结了。一个大冰块完成了。

金属片以分崩离析的状态被封入冰中。冰块咕咚一声滚落在草地上,之后便没有继续动弹的迹象。

果然单独的金属片并没有打破櫂人的冰逃脱出来的力量。

「很好!」

櫂人有力地点了点头。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人受伤,成功按照当初设想,以最小的牺牲解决了事情。但他知道,小雏可定会生气。为了向小雏道歉,他转过身去。

瞬间,只见琉特如蛮牛一般朝自己冲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我真没想到」

而且他还一路发出谜样的怒吼声,这令櫂人翻起白眼。

琉特全身的毛倒竖起来,抓住櫂人的手臂,接着便确认櫂人的伤势。看到流了这么多血,他唾沫横飞地向部下们发号施令。

「快拿治愈魔法药和绷带来!快!」

「我、我没事的,不用担心。我姑且也会用治疗魔法」

「就算这样,阁下怎么能在夫人面前这么做啊!身为爱妻之人,岂能让夫人如此担心!」

琉特大叫。櫂人有些吃惊地理解他所说的方面,点了点头。他生气的理由似乎不止如此。他胡乱地挠着自己的脑袋,表达着内心的焦躁。

「啊啊,可恶,我太不中用了!竟然让阁下如此以身犯险!这份恩情究竟该如何报答才好啊,可恶!」

他是真心感到悔恨与羞耻。櫂人不知该对他怎么说,就算让他别往心里去估计也只会适得其反。

总之,櫂人郑重地拒绝了琉特部下拿来的魔法药(在魔法师很少的兽人之中应该十分贵重),对自己的肩膀施展了治疗魔法。

伤口平安堵上了。但琉特确认皮肤粘合情况后,提出了一个建议

「我们去大本营吧。保险起见,还是应该让专门的治疗术士看看」

「非常感谢……但带我去那种地方没问题么?」

「阁下把我们想得那么冷血就不对了!我们本来就是远比人类更重恩义的种族喔!」

琉特以愤慨的态度(感觉对人类有些失礼)吼了起来。

他急忙让部下们在草地上开始绘制转移魔法阵。从迅速的反应来看,他们之中似乎没人反对。櫂人的行动看来起到了出乎意料的效果。

(这个样子……我可以认为,我受到了他们的信任吧)

在櫂人愣住的这个时候,几个空着手的兽人靠近冰块。

那个机械不一定只有一具,他们应该是打算将其作为敌人的贵重资料来搬走。但其中一个体格壮硕的灰狼跟同伴们商量了什么,离开冰块朝櫂人走去,担心地向櫂人问道。

「伤口虽然堵住了,但还会痛的吧?让我来帮阁下一把」

「不,我自己能走,哇!」

「感谢关心,但没关系。櫂人大人由我来搬运」

「小、小雏?」

回过神来,櫂人已经被小雏横着抱了起来。櫂人在纤细的手臂中,櫂人惊恐万状。

灰狼通情达理地露出微笑,向小雏略微行了一礼,就像不干涉夫妻吵架一般迅速离开了两人。

櫂人战战兢兢地看了眼小雏的侧脸,她美丽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缝。

不久,小雏维持不看櫂人的状态,嘀咕了一声

「櫂人大人,小雏现在就不说什么了——但事过之后,小雏要全力发火喔」

「对、对、对不起。我错了」

櫂人不禁缩紧身子。在他鼓膜深处响起似人的嗤笑声。

『哎,每次吾都在想,汝作为一个人类雄性还真够窝囊的呢』

櫂人忍不住想要反驳,但在他准备开口的瞬间,小雏便朝画完转移魔法阵的部下们身旁冲了过去。差点咬到舌头的櫂人缄口不言。

他在自己妻子猛烈冲刺的搬运中,侧目望向冰块,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机械装置之神』

这个世上,存在着与那东西相近的东西。

『优秀的处刑人』

只有『拷问姬』能制造的,仅由刀刃构成的巨人。

(——————这东西,很像那东西)

可是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櫂人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