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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重逢

随著夏季结束,吉斯塔特的王都席雷吉亚,正沉浸在喧嚣和忙碌的氛围之中。

由于吉斯塔特的秋季不长,因此得趁早做好过冬的准备。有些人大量买入了木柴和油,也有些人补足了不足的麻布和毛皮。至于能从身体内侧暖起来的东西——火酒、蜂蜜酒和葡萄酒等饮品,当然也是畅销抢手。

「为了过冬,我可是多买了十来瓶火酒啊。」

「还真是用心啊,不过,这些酒真的能留到冬天吗?」

在这段期间,男人们总是会提及购入酒量的多寡,作为问候对方的话语。而应该说是理所当然吗——一旦真的入了冬,每个人的家里就几乎找不到还没开过瓶的酒了。

而在露天市集,则可以看到店家将用盐腌过的鱼或羊肉吊在摊前,也看得到将用醋腌过的蔬菜或水果装在瓶子里陈列的摊位。而在小贩旁边,则有弹奏著三弦琴的吟游诗人,以及展露特技动作的卖艺小丑。要是受到某人欣赏,也许就会被对方邀去作客过冬。

在流过王都北方的维塔大河上头往来的船队,几乎都在做完今年最后一笔贸易后,就这么长期在王都投宿,等待冬季的结束。这是因为一旦入冬,河川就会结冰的关系。虽然也有人想抢在还没结冻之前再次出海,但所占的比例相当低。

在喧腾和热气的包覆下,王都的居民们过著和平的每一天。

虽然邻国布琉努或墨吉涅再次爆发战争的消息也传了过来,但除了少部分的商人和佣兵之外,对绝大部分的居民来说,那就像是发生在不同世界的事。他们都认为,这和平安稳的日子,将会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任谁都没有察觉,这个时间点的王宫正发生著一起离奇的变化。

吉斯塔特国王维克特今年六十二岁。他有著黝黑而乾枯的皮肤,藏在豪华长袍底下的手脚纤瘦而细。在那张被灰色的头发和胡子覆盖的脸上,刻画著让人联想起他漫长人生历程的一道道皱纹。

关于维克特身为国王的本事,用名君来形容应该并不为过。他虽然没做出什么太过醒目的决策,却也不曾对人民施以暴政。他在与外国的战争之中未曾败北过,还在两年前获得了阿尼亚斯之地,扩张了吉斯塔特的领土。

虽然阿尼亚斯的大半区域都是只有岩石沙土的不毛之地,但重要的是,吉斯塔特获得这片领土后,便能往南海发展。维克特王为后代留下了贵重的宝物。

「陛下最近休息的时间变多了。」

大约在春季的尾声开始,王宫各处都能听到这样的交头接耳声。维克特王开始有意地减少自己的工作,并将多余的时间用来待在自室、中庭或是提供各种娱乐的厅堂。

而他所减少的工作量,则是由帕耳图伯爵尤金·舍巴林一肩扛起。尤金是在太阳祭上被维克特王公开指名为继任人选的男子。老国王的决定并未招致任何人的反弹,每个人都面露安心的神色接纳了尤金。

尤金今年四十五岁,他有著细瘦的脸庞,下颚处则生有灰色的长胡子。光是看他文静的外貌和瘦弱的体格,大概会给人留下不可靠的印象吧。

不过,在王宫工作的大多数人都很清楚,尤金是一名有著坚定信念的男子,若是有其必要的话,就算面对国王陛下,他也会直言不讳地进谏;而众人也很明白,维克特王相当器重尤金的能力和为人。

而就现实面来说,维克特王托付给尤金的工作,都被他处理得井井有条。他现在已经取代国王,成了办公室里的居民,每天除了要面对堆积如山的文件,还得倾听多不胜数的报告。而一旦觉得有必要,无论规模多小的会议,他都会抽空参加。

尤金虽然待人严谨,但绝不苛刻。即使有人出了错,他也鲜少做出惩罚,而是会给予挽回名誉的机会。若是和经常在各种场合展露冷酷风格的维克特王相比,尤金或许确实是太过宽容了些。

然而,尤金未曾改变过自己的态度,而维克特王也容许了他这么做。

过去,曾发生过一名重臣向维克特王投诉尤金的事件。该名重臣表示,尤金允许通过、并正式推行的政策之中,有一些是过去维克特王所不允许,并遭到否决的。而在听完这段投诉之后,老国王给予了这样的答覆:

「尤金的治世,应该是属于他的东西吧。就像朕的治世只属于朕,两者是相同的道理。」

现在还不是尤金掌权的时代。国王依旧是维克特,尤金则只是一介继位者罢了。不过,维克特已经将目光放远至尤金统治这个王国的时代,从现在便开始为他铺路。

而这一天,维克特王也将大部分的工作交付给尤金,自己则是前往书库。

这座书库的宽敞程度丝毫不下布琉努王国的王宫书库,而目前里面只有他一人。随从人在外头待命。

维克特王在铺有坐垫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以心不在焉的眼神眺望著陈列在书架上的无数书本和卷轴。他在踏入书库前,其实已经想过要看哪些书籍,但现在的他涌起了一股厌烦的念头。

——尤金表现得挺好的。

被灰发和胡须包覆的脸庞底下浮现出了苦笑。他很清楚,尤金其实并不打算登上王位。维克特王一边为那名比他小十七岁的臣子感到过意不去,一边为自己的判断正确而涌起了喜悦之情。

——要是没有尤金的话,朕恐怕会让伊尔达继任吧,不过……

伊尔达·克鲁堤斯是维克特的侄子,也就是他弟弟的儿子,今年三十五岁。他的王位继承权排名为第七,比排名第八的尤金更前面。

而维克特之所以不指名伊尔达,而是选了尤金,是有理由的。

理由之一,是他很注重与布琉努之间的友邦关系。

尤金曾当过布琉努的外交官十年之久,并顺利地缔结许多条约。他毅然决然的态度,就连布琉努方面也是大为赞赏。由于伊尔达所治理的比多格修位于吉斯塔特北部,与布琉努之间的关连自然也较为淡薄。

另一个理由,则是他想让伊尔达累积更多经验。伊尔达无论是个人的武艺或是战场上的指挥,都被誉为是一等一的人才,但也或许是因为如此,他在下判断时常常有太过武断的倾向。

——若要保障阿尼亚斯这块我国领地的安定,布琉努的协助就是不可或缺的。我是希望伊尔达能趁早多加认识布琉努这个国家,不过……

若伊尔达不思进取的话,他的器量也就仅能统治比多格修这块土地了。伊尔达还不具备充分的远见,无法综观吉斯塔特广阔的国土。

维克特忽然觉得有人站在书架的阴影处,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个看似人影的物体,其实是铁灰色的烛台。

居然眼花了——老国王叹了口气,再次深坐在椅子上。

——话说回来,「那个」很喜欢看书呢。

老国王的脑海之中,鲜明地浮现出一名男子的身影。他有著淡金色的头发,以及和维克特如出一辙的蓝色眸子,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他有著匀称结实的身材,而脸上露出的笑容,更是带著让人心生暖意的神秘魅力。

男子的名字是卢斯兰。他是维克特王的嫡子,同时也是这个国家原本的王子。他无论是面对政事还是军事都是乐观以对,也认真学习武艺和学识,重臣们也很信任这名王子。

——已经过了八年啊……

维克特从口中发出了连胡须都为之颤抖的深沉叹息。

在八年前的某一天,卢斯兰忽然患了心病——他纵火烧了一间位于王宫外侧的离宫。而在那天之前,有许多人都能作证卢斯兰的表现还是和往常一样——平时的他既会和士兵们亲密地打招呼,也会和随从们开心谈笑。

当时感受到的冲击,对维克特来说仍是历历在目。

被士兵们押上来的卢斯兰,似乎完全认不得自己这个父亲了。他虽然歪著头看了过来,但双眼却是失焦的。

他没打算整理散乱的头发和迈遢的服装,张口发出的话语也几乎是毫无意义的怪叫声,嘴角还流著口水。

要不是官僚和士兵们就在身边,维克特肯定会大声咆哮吧。

维克特姑且先将儿子押回房间,打算观察几天。他心中期待著「其实只是喝醉酒了」这样的状况。当然,在离宫纵火终究需负相当大的责任,但只要能恢复正常的神智,就有办法做出弥补。

然而,就算过了好几天,卢斯兰的状况依然没有好转。不仅如此,几乎每过一刻钟,都会传来让维克特感到头痛的坏消息。

卢斯兰似乎不知道怎么吃饭,甚至连排泄的方式都忘了;他总是将到手的衣服撕毁;一旦将目光从他身上离开,他就会在墙壁或是地板上涂鸦;他会溜出房间在王宫里徘徊;即使是轻声斥责,他也会放声大哭;他会对著空无一物的空间,状似亲昵地开始对话……

维克特最后决定将卢斯兰软禁在王都的一座神殿里头。当时的国王满脑子想的,都是希望这个偏离正路、迷于黑暗的儿子能尽量躲避世人的目光。

在软禁的前三年,维克特下令要定期回报儿子的状况。此外,他也开始网罗似乎能起疗效的药物。

无论是据说有精灵寄宿其中的灵树果实,还是遥远的国度雅法制造的银酒,或是传说将之包覆身躯就能医治百病的幻兽毛皮等可疑物品,都在维克特搜罗的范围之内。

就算动用国库,想必也不会有人出言斥责,但维克特全用个人的财产将之买了下来。因为他认为这不是一国之王会做的事,而是一名父亲的心意。

而这样的措施之所以只实施了三年,也是有理由的。理由之一,是在这三年来,维克特收到的尽是「没出现像样的疗效」这样的回报,已经让他心生疲惫了;而至于理由之二,则是他开始怀疑,投入这些药物是不是造成了反效果。

除此之外,对儿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投入这些可疑的药物,让维克特感到不安,心情也随之变得憔悴。他的良心终究无法承受将儿子当成实验体的行为。

在那之后,维克特王决定尽可能不将卢斯兰王子的存在放在心上。而神殿的回报次数也减为一年只要一、二次。

即使如此,他终究还是没有做出废嫡的决定。因为他仍旧隐约期待著好消息。

某天早晨,在自己醒转之际,看到侍从长惊惶失措地现身,并告知卢斯兰恢复正常的消息——这般梦境,他已不知见过多少遍了。

然而,在时间到了去年的时候,维克特王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梦想。他对自己年老力衰的状况有所自觉,并指名尤金成为下一任的国王。也因为有维克特居中协调,现在的王宫正慢慢以尤金为重心,并逐渐稳固下来。

维克特国王再次叹了口气。他这才发现,自己是在王宫中追逐著儿子残留下来的影子。

他在闲暇时间造访的这座书库、中庭和用以娱乐的厅堂,全都是他和儿子充满回忆的场所。

——朕现在还是这个国家的国王,岂能被过去给牵著鼻子走。

与此同时,又有另一道声音对他附耳说道:

——也差不多该死心了吧?接下来只要交给尤金就好了。

维克特王焦躁地摇了摇头。无论是听信哪一道声音的说法,都让他感到不是滋味。

过了不久,老国王便离开了书库。不过,他紧接著前往的地方既非办公室,也不是谒见大厅,而是在无意识之中来到了中庭。

维克特王来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夕阳逐渐西斜的时候了。尤金和侍从长米隆就待在这不算宽敞的房间之中。而开门迎接老国王入内的则是侍从长。

米隆今年六十岁,这名男子和尤金一样,已经侍奉维克特多年,并以脚踏实地的态度赢得了现在的地位。他年轻的时候虽是中等身材,但现在则是有著凸出的小腹。

仔细一看,就能看到办公桌上堆了如小山高的文件。维克特王要米隆准备椅子,并准备协助尤金处理政务。尤金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彬彬有礼地说了声:「感谢陛下。」

国王与下一任国王就这么一边交谈,一边过目手边的信件,并一一做出处置。看到尤金裁决的手腕,让维克特王再次涌上一股满足感。

「尤金啊,这个国家就交给你了。」

维克特王在让米隆去准备饮料后,便对尤金露出了笑容。尤金虽然只是无言地回以一礼,但他沉稳的神色之中看得出对国王的谢意和敬意。

维克特王拿起下一封文件后,随即讶异地眯细了眼睛。

「要求谒见啊……」

那是『虚影的幻姬』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向维克特王提出的谒见要求。这封文件似乎是在今日下午送来的。

——居然说有想让我见上一面的人啊。

他闪过的头一个念头,是对于黑发战姬的疑问——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待在王都?平常即使发出传唤,这位战姬也会脸不红气不喘地提出理由表示拒绝啊。

此外,「希望陛下能尽量摒除闲杂人等」的字句也让维克特感到在意。虽说出于特殊因素而无法在公开场合谒见的状况也不在少数,所以他并未为此讶异,但既然对方是凡伦蒂娜,他就忍不住认为这名战姬有可能是在动歪脑筋。

稍作思考之后,他连同私下谒见的请求在内,给予了允许的回覆。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在今年春天对布琉努提供援军的任务之中,凡伦蒂娜确实打下了辉煌的战果。想到这里,他就认为自己不能让凡伦蒂娜吃闭门羹。

此外,若是有可能形成祸根的话,就该尽早处理掉。

而在两天后的上午,维克特王遵守约定,在没有其他人的谒见大厅与凡伦蒂娜面对面。外头的天气晴朗,设置在高处的窗户采著秋天的温和阳光,将谒见大厅照得通明。

凡伦蒂娜今年二十三岁,她有著黑中带蓝的及腰长发,身上的纯白绢服以万紫千红的玫瑰妆点著。在屈膝跪下、垂下颈子的她脚边,置著一柄有著红黑色刀刃的长柄巨镰。

一般来说,进入谒见大厅时是不被允许携带武器的。不过,在吉斯塔特的法令之中,战姬们则是例外。因为龙具正是战姬的象徵。

而在她身旁,则有著一名貌似男子的人物也屈膝跪下。之所以用「貌似」来形容,是因为他披著一件宽大的袍子,并以兜帽遮住了上半张脸,因此难以判断长相。不过,若是从体格来看,就能大致判断出这名人物似乎是一名壮年男子。

在等待凡伦蒂娜依循礼法说完固定的致词后,维克特王开口说道:

「把头抬起来。」

抬起头的,就只有凡伦蒂娜一人。老国王单刀直入地问道:

「说要让朕见上一面的,就是你身旁的人物吗?他叫什么名字?」

「在报上名号之前,请容在下先揭示此人的容貌。」

凡伦蒂娜如此回答,并在获得维克特王的许可后站起身来。她让男子起身,以谨慎的动作除去了兜帽。而随之浮现的,是一张男子的脸孔。

维克特用力睁大了眼睛。他忍不住从王座上起身,端详著眼前的男子。淡金色的头发、和他如出一彻的蓝眼——至于脸颊则是比他记忆中的模样还要消瘦许多,而这恐怕是整整八年光阴的影响吧。

凡伦蒂娜露出微笑,报上了男子的名号。

「此人名为卢斯兰。」

从王座上站起身子的维克特王无言地凝视卢斯兰,就这么过了约莫数到三十的时间。接著,他像是在喘气般,不断重复吸气和吐气的动作,并以发颤的声音向卢斯兰询问了好几个问题。

有些是在书库发生的事、有些是在中庭发生的事,而有些则是与已故王妃之间的回忆。这些问题的答案仅有维克特和卢斯兰知晓,不过,这名理当已经三十八岁的男子,却露出了绽放著理性和怀念的眼神,正确地回答了每一项答案。他的态度相当明朗,咬字也相当清楚。

隔天,维克特王将重臣们召至谒见大厅,告知了卢斯兰王子的「回归」,同时也宣布王子将继任下一任的王位。

入秋的王宫,就这么扬起了一阵阵惊愕和混乱的风暴。



维克特王的侄子——比多格修公爵伊尔达·克鲁堤斯,是在卢斯兰王子回到王宫的十天后造访王都的。

他在造访尤金在王宫里的个人房后,劈头就对房间的主人大声吼道:

「尤金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伊尔达卿,您不必那么大声,我听得见的。」

在尤金以沉稳的表情和语气回应后,伊尔达反而被他的态度激得焦躁起来。

「最应该生气的不是你吗?尤金卿……你就、你就甘愿坐视如此可笑的状况发生吗?下一任国王的位子,是可以像这样当作儿戏的吗?」

伊尔达抖著肩膀握紧双拳,显得激动不已。即使受到了尤金的邀请,他也没打算坐在安排好的椅子上。身材高大的伊尔达有著干锤百炼的结实身材,加上他有著被太阳晒黑的深邃脸孔,因此平常总是给人魄力十足的感觉——不过,现在的伊尔达却让尤金想对他投以微笑。

这两人是大舅子和妹夫之间的关系——伊尔达的妹妹嫁给了尤金。

「不过,若是要论正不正确的话,我认为这样的处理是正确的。陛下并没有对卢斯兰殿下做出废嫡的处置,因此那位大人确实是流有陛下血脉的继承人。生病的心灵一旦痊愈,自然就该让他回到原本的位子上。」

「为何您不认为那可能只是回光返照?已经过了八年啊!」

「伊尔达卿,此言未免太过不敬。」

尤金只短短地回答了这一句。正确来说,他其实也给不了其他的回应。在这座王宫之中,抱持著和伊尔达相同想法的人,究竟有多少呢?卢斯兰可是有长达八年的时间被遣出了王宫啊。

「陛下也真是的!为何、为何要轻率地为如此重大的事情下决定……!不是应该先观察一年至两年的时光再行判断吗!」

「伊尔达卿,您应该也知道陛下有多么深爱殿下才是。」

在维克特王还是王子时,尤金便待在他的身旁侍奉,因此对这点知之甚深。无论是由谁来看,卢斯兰王子都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也难怪受到维克特王的疼爱。

伊尔达虽然顶著一张怒意未消的脸孔盯著尤金,但很快便垮下肩膀,深深叹了口气,在行礼之后坐到了椅子上。

「我知道了。对于逼您表态一事,我感到很抱歉。不过,我自己还无法接受这个状况。总有一天,我会找个机会向陛下诉说我的主张。」

这直率的反应很有伊尔达的作风。在尤金点点头后,这名年纪比他小的大舅子以「话说回来」作为开头,问了另一个问题:

「尤金卿,您知道是谁将卢斯兰殿下带进王宫的吗?」

「那是您也相当熟识的对象——战姬凡伦蒂娜大人。是那位大人治愈了殿下深困于黑暗之中的心灵,并将他带到王宫的。由于她只向陛下说明过治疗的方式,因此我也不太明白个中奥妙……」

伊尔达皱著脸聆听著尤金的话语。接著,他偷偷下了决心,决定要靠自己的力量调查此事。

虽然尤金与下一任国王的宝座擦身而过,但老实说,他反而是暗自松了口气。老国王的信任虽然令他开心,但对他来说,下一任国王的地位终究还是太过沉重。

从今以后,他只需以臣子的身分辅佐卢斯兰即可。尤金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尤金安稳的日子却只过了十余天就结束了。

在和伊尔达谈论了各种话题的那天之后又过了数日,这天,尤金受到了维克特王的传唤。

老国王在接待室迎接了尤金。尤金对面露纯真笑容的维克特王行了一礼后,便应邀坐在椅子上。他若无其事地打量了国王的脸色。

——是我多心了吗,总觉得陛下最近突然苍老许多……

就尤金看来,除了食量降低之外,也许是因为离开王座的时间增加,让心情得以放松,维克特王看起来才会突然变老许多。

「尤金,朕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听到国王以名字而非「帕耳图伯爵」一类的职衔这么唤他,让尤金露出了感到意外的神情。说到这个时间点上的重要大事,应该就是自己该以何种形式辅佐卢斯兰吧。

然而,维克特的下一句话却让尤金为之愕然。

「你知道卢斯兰的儿子瓦雷利吧?我打算让他和你的女儿结婚。」

尤金呆若木鸡地凝视著眼前的维克特王。由于冲击太过剧烈,他甚至僵住了舌头,发不出任何声音。老国王的脸上依旧带笑,像是觉得自己做出了一个英明决定似地继续说道:

「朕还是王子的时候就受你多方照顾,直至今日亦是如此。朕这回希望能借助你的智慧与知识——以及最重要的人望,辅助卢斯兰和瓦雷利。在卢斯兰有朝一日登上王位之际,你就是王子的岳父了。」

这座接待室设有一座气派的暖炉,里头正燃烧著熊熊火焰,而室内的空气也相当暖和——但即使如此,尤金还是窜过了一股险些让他开口喘气的恶寒。而他在额头上浮现的汗水,显然不是被暖气熏出来的。

尤金的妻子是维克特的侄女,都已经有这层姻亲关系了,若是自己又当上年幼王子的岳父,肯定会惹来许多非议吧。这位国王为何要亲手埋下引发宫廷混乱的导火线?

——陛下,您到底是怎么了……

他能肯定维克特王是对自己抱持好感的。之所以这么做,也可能是为了弥补将下任国王的王座转给卢斯兰所产生的愧疚。然而,尤金所认识的维克特王,是不可能做出如此思虑不周的决定的。

「朕记得你的女儿今年会满十四岁,而瓦雷利现年十岁。若只是差四岁的话,应该不会构成任何问题吧。」

「陛下所言甚是。」

总算能动起口舌的尤金拚命地调整呼吸,并这么回答道。

「然而,当事人的意愿姑且不论,是否该询问卢斯兰殿下的意见……」

「此事会由朕向他告知,那孩子是不会拒绝的。」

就算将绝大部分的政务都交给了卢斯兰和尤金处理,目前吉斯塔特的国王仍是维克特。既然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尤金也只能遵旨行事。若一切真的依照维克特王的安排,那尤金就会登上极为风光的地位。



海浪与风的声音源源不绝地传了过来,偶尔也会参杂在空中飞舞的海鸟叫声。

天空几乎没什么云,广阔的蓝天不断向外延伸,彷佛要和远处的大海融为一体。

站在甲板上的莉姆攀著船缘,凝视著蔚蓝的海面。她之所以在以蓝色为基调的军服外头罩了件白色外套,是因为听说海上会相当寒冷的缘故。不过,她倒是觉得气温并没有低到难受的地步。这也许是因为目前仍是白天,加上天气晴朗的缘故吧。

这是船只自迪耶普出航后的第二天。依照预定,只要再过三天,他们就会抵达莱格尼察公国的利普诺了。

莉姆之所以会一个人待在这里,是有理由的。

理由之一,是她对首次搭船,以及首次见到的大海产生了新鲜感。

昨天上船的时候,她忙于检查行李、对卢里克等吉斯塔特士兵们下令,以及确认今后的行程等等事项,等到终于有空闲的时候,已是太阳落海的时间了。到了今天早上,她才终于有眺望海面的悠闲时光。

至于理由之二,则是她顾虑著艾莲的心情。莉姆知道,堤格尔和艾莲在这趟旅程之中鲜有独处的契机,而她打算为两人制造这样的机会。

——话又说回来,明明是这么大的一艘船,却还是晃得这么激烈呀。

每当受到风吹浪打,船只就会左摇右晃,莉姆在刚上船时还为此吓了一跳。

莉姆开始在船上绕行,同时眺望起矗立的桅杆、巨大的白帆和一组组帆绳。这时,莉姆在十余步之远处看到了一名人物,令她停下了脚步。

堤格尔站在船缘旁,正凝望著大海。青年一个人出现在此,固然让莉姆感到意外,但她真正感到在意的,是堤格尔脸上那凝重的神色。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您身体不舒服吗?」

受到搭话之后,堤格尔似乎这才回神过来,回头看向莉姆。

「没什么,只是在想,我搭船好像都没发生什么好事啊。」

堤格尔摇了摇头,向莉姆露出了苦笑说道。青年曾搭过两次船,第一次是从吉斯塔特前往亚斯瓦尔时,第二次则是从亚斯瓦尔返回吉斯塔特。

第一次的海上旅程相当惬意,而那是因为有马特维和奥尔嘉在的关系。马特维讲述了各种有趣的话题,让堤格尔和奥尔嘉啧啧称奇。

不过,第二次的海上旅程就是一场灾难了。他们在深夜时遭到托尔巴兰的袭击,有许多人因此罹难。而堤格尔虽然勉强对托尔巴兰报了一箭之仇,但自己也掉落海中,在失去记忆之后漂流至路伯修。

莉姆也听说过这些往事。她在甲板上轻轻移动步伐,站到了堤格尔的身边。

「请放心吧。这艘船上不仅有艾蕾欧诺拉大人在,也有琉德米拉大人和苏菲亚大人坐镇,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敌人,我们都不会输的。」

堤格尔露出了有些惊讶的神情望向莉姆,并放松地笑了出来。

「也对啊。还有,莉姆也在这艘船上嘛。」

「虽然比不上艾蕾欧诺拉大人等诸位,但您认为我能派上用场,便是我的荣幸。」

莉姆也露出了微笑,接著换了个话题。

「您和奥尔嘉大人和马特维卿都聊了些什么话题呢?」

「这个嘛,主要是在讲亚斯瓦尔的事,也聊了不少关于船只的事呢。话说回来,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奥尔嘉总是摆出一副冷漠的态度呢。由于她对我和马特维还怀有戒心,所以也不能怪她啦,不过呢……嗯,那时的她和以前的莉姆很像呢。」

堤格尔将背部靠上船缘,面向船内,手指著桅杆和船帆,以怀念的神情聊起当时的回忆。莉姆也同样将背部靠上船缘,聆听青年的话语。她有时会侧眼望向青年的表情,并像是感到安心地露出微笑。

也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自己只要看到青年开心的模样,心底就会涌现一股怜爱之情。

虽然他曾救过自己的命,但那应该不是最具决定性的因素。莉姆认为,是日积月累的生活点滴积沙成塔,在心中慢慢转化为对他的情意。

忽然间,一阵强风从海上吹过,船只随之用力摇晃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沉浸于思绪之中的关系,莉姆在当下没能反应过来。她的身体失去平衡,从船缘上方往后跌去。从海上吹来的风,卷起了莉姆的外套和淡金色的头发,双脚也离开了甲板上头。

她觉得自己要掉下去了。

下一瞬间,一只有力的手臂像是要搂住莉姆似地抓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拉回了船上。而被强风所刮走的外套,则是在空中飞舞一阵后,落入了远处的海面。

莉姆以背部朝地的姿势摔回甲板上,她忍著身上的痛楚,将脸抬了起来。只见有著深红色头发的青年脸庞就近在咫尺,那双黑眼之中,闪烁著紧张和安心的神采。

莉姆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慢慢让心情平复下来后,这才终于对自己和堤格尔的姿势有所自觉——青年摆出了扑倒莉姆的姿势,以右手掐住了莉姆的臀部,左手则是用力按著她的胸部。

莉姆的脸颊泛红,像是感到为难似地动起视线。而察觉到她视线的堤格尔,似乎这才回想起自己双手的位置,急急忙忙地抽开身子。

「抱歉……」

「不,承蒙您搭救,真是非常谢谢您……」

莉姆虽然想以原本的口吻道谢,但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比平时尖了许多。她没办法直视堤格尔的脸庞,只得将视线撇开。而最让她感到困惑的,就是自己的心中并没有产生一丝不快。

「莉姆,站得起来吗?要不要帮你倒杯水?」

看到莉姆沉默不语,堤格尔随即出言关心。莉姆依旧撇著脸,只回了一句:「那就麻烦您了。」而在「我知道了」的回应传来之后,脚步声也逐渐远去。

莉姆以僵硬的动作,试著抚摸刚才被堤格尔碰过的胸部和臀部。她将手贴上去一阵子后,随即用力甩了甩头,将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影像抖去。她叹著气低喃了一句:「真是个肤浅的女人。」将颈子垂了下来。

即使如此,在堤格尔拿著装满水的陶杯回来时,她已经恢复成平时的扑克脸,并以淡然的口吻表示谢意后,接过了水杯。

「这就是北方的海啊。」

站在甲板上的达马德交抱双臂,眺望蔚蓝的海洋。

「墨吉涅人,你是第一次看到海吗?」

向他搭话的是葛斯伯。在使节团之中,就只有他和堤格尔会像这样对达马德搭话。达马德虽然瞪了葛斯伯一眼,但他的黑眼之中渗漏出来的不是敌意,而是感到希罕的神色。

「我对南方的海倒是挺瞭解的,你呢?」

「我只看过这边的海洋啊。这里和南方的海有什么不同?」

「南方的海也一样是会起大浪的。不过,我从来没听说过那边的海结冻过。」

然而,男人们像这样为船只或是大海感动的兴致,也只维持了一个早上而已。

过了中午之后,众人很快就开始感到无聊,寻找起杀时间的各种方法。若是水手的话也就算了,身为乘客的他们除了眺望海面之外,根本没有任何能做的事。

首先,他们试著在甲板上玩起九柱戏——那是将球滚向九根直立的棒子,比赛谁打倒的柱子最多的游戏。然而,滚出的球经常会因为船只的晃动而偏离路径,加上有一名水手踩到了球跌倒,在水手们的抗议之下,九柱戏就此被列为禁止游玩的项目。

至于用上骰子的博奕游戏,也很快就停摆下来。因为只要稍有摇晃,就会马上爆出争执,变得无法分出胜负。

「团长阁下,您有没有什么方法呢?」

经过这些风波之后,在第三天早晨,葛斯伯和杰拉尔肩并著肩来到了堤格尔的身边。顺带一提,杰拉尔的手中抱著一把有三根琴弦的※多姆拉琴。(译注:多姆拉琴为俄罗斯传统弦乐器之一,特徵是半球型的琴身和三根琴弦。)

「我认为,只要命令他们忍耐包含今天在内的三天时间就行了,不过,要是因此爆发出口角或是斗殴事件,那可就麻烦了。」

杰拉尔酸溜溜地说著,拨了一下手中的琴弦。堤格尔和葛斯伯都皱起了眉头——因为光是杰拉尔的这个动作,就让两人看穿了他演奏的本事十分蹩脚。

「真的会发生口角或是斗殴吗?」

堤格尔这么问道,葛斯伯则是露出了苦笑。

「若是有事情做的话倒还不用担心,但他们太闲了啊。还有,这些话不能说得太大声……」

葛斯伯压低音量继续说道。使节团之中,已经出现了对艾莲等人品头论足,企图为她们的魅力做出排名的成员。

三名战姬当然都是标致的美女,不过莉姆和蒂塔也是相当美丽的女孩。况且,在这两艘船上,总共就只有这五名女子。会开始冒出这类话题,也是情有可原的。

「诸位战姬和莉姆亚莉夏大人都是吉斯塔特人,要是被吉斯塔特的士兵知晓此事,他们肯定不会给我们好脸色看的。」

葛斯伯刻意略过蒂塔不提,是因为他认为没必要刻意提及此事。事实上,光是在他说明的这段期间,堤格尔就已经摆出了苦涩的神情了。

「那也没办法呀。毕竟他们没事做,而没事做的人类通常都不会想什么正经事。」

杰拉尔以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说著,再次拨弄了多姆拉琴。青年叹了口气,以凝重的神情扫视过周遭后,压低声音向两人问道:

「艾莲她们知道这件事了吗……」

「要是那几位大人知道了这件事,应该会马上跑来找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抗议吧。不过,苏菲亚大人应该会笑著不当一回事吧。」

杰拉尔满不在乎地说著,而葛斯伯则是交抱双臂推论起来:

「我想,琉德米拉大人肯定会找上伯爵阁下抱怨。不过,要是阁下跪地磕头乞求原谅的话,应该就能平息她的怒火了。而莉姆亚莉夏大人应该也是如此。」

「艾蕾欧诺拉大人似乎也会宽心以待,但有可能会处罚几个人以仿效尤。大概会把他们扔到海上游泳一阵子吧。」

而在杰拉尔说完之后,葛斯伯也露出了可靠的神情说道:

「还有,堤格尔。我不以副使的身分,而是以大哥的身分说一句吧。如果你要惩罚那些用下流目光看待蒂塔的家伙,就交给我来扮黑脸吧。你只要抱住那孩子,说一些能让她绽放笑容的话语就好了。」

两人还真是知之甚详啊——堤格尔虽然在奇怪的部分萌生佩服的念头,不过话题已经偏得太远了。

「……所以说,两位,你们都想不到抑止士兵们这么做的方法吗?」

堤格尔打起精神这么一问,两人便很有默契地点了点头。堤格尔交抱双臂思考了一下,回想起自己初次搭船的感觉。

——那个时候我总想著要看好奥尔嘉,加上马特维见多识广,根本不缺话题啊……

「对了,这艘船上有吟游诗人吗?」

葛斯伯歪起脖子,杰拉尔则是摇了摇头。之所以没人想到要雇用吟游诗人上船,只能归咎于他们搭船旅行的经验太浅了。

「那么,我们就开个类似性质的大会吧。让大约十个人一组,然后……让他们彼此竞争谁说的话题最有趣吧。我可以出一些足以让他们喝个几杯的赏金。」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似乎就能熬过这几天了呢。」

杰拉尔表示赞同,葛斯伯也用力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那我就下去宣布了。」

这个活动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致。除了使节团的成员之外,就连吉斯塔特士兵也参加了。众人在甲板上围成好几个圆圈,开始说起各式各样的话题。

其中,大部分都是似曾相识的小故事,或是穷极无聊的内容,引发了一阵又一阵的嘘声,但众人还是相当乐在其中。因为他们就是无聊到了这种地步。

后来,就连堤格尔、葛斯伯、杰拉尔、卢里克和达马德都被邀入使节团或吉斯塔特士兵们的圆圈之中,即使到了夕阳时分,众人仍是兴致不减。

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达马德。他所说的话题,虽然尽是些对墨吉涅人来说与常识无异的内容,但就像堤格尔对夏夫立牙尔的故事感到佩服一样,对布琉努人和吉斯塔特人来说,达马德讲述的内容总是充满新鲜感。

对达马德来说,能获得善意的掌声与喝采,参加这活动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他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所知的各种故事。

不过,还是有一个话题比达马德的故事更受欢迎。那就是卢里克以「会射出追踪到天涯海角的可怕箭矢的男子」为题的恐怖故事。堤格尔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露出了苦笑不予追究。

顺带一提,艾莲等女性们是不能参加这个活动的——这是男士们强力反对的结果。而堤格尔也没有邀请艾莲等人前来参加。

「这也没办法啊,毕竟有女人在场的话,就很难开些下流的玩笑了嘛。」

「要是战姬人就在面前,吉斯塔特的士兵们肯定会瑟缩起来吧。」

艾莲和米拉苦笑著这么回应。而她们也以各自的方式,打发起抵达港都利普诺为止的这段时间。

由于苏菲乐于分享各种领域的话题,加上五人的人数刚好适合玩牌或扔飞镖等游戏,因此她们过得并不无聊。

在第三天晚上,莉姆邀了米拉和苏菲来到自己的房间。扑克脸副官和两名战姬,隔著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相对而坐。

「你说有话要和我们说,是怎么回事呢?」

苏菲露出甜美的微笑问道。米拉则坐在她的身旁,打量著莉姆的表情。

虽说双方的关系确实是变得亲密许多,但以莉姆的地位来说,若不是有相当重要的事情,是不能把战姬叫过来的。然而,莉姆之所以找她们前来,为的却是私事。莉姆在内心要自己别害怕,接著开口说道:

「这是在下的请求,能请两位不要过度戏弄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吗?」

「这是什么意思?」

米拉眯细了眼睛,将冷淡的口吻和视线投向莉姆。莉姆则是拚命撑住身体,绑在她头部左侧的淡金色马尾,在这时微微一晃。

莉姆轻轻地吸气、吐气,让自己尽可能保持镇静,继续说道:

「在下认为,两位应该都知道,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与艾蕾欧诺拉大人已是心心相印的关系了。」

「是呀,和蒂塔也是如此。」苏菲说道。

「在下认为,若是站在堤格尔维尔穆德卿的领主贵族立场来看,他会连蒂塔一同选择,是相当理所当然的发展。这是因为在下知道,他们是彼此情投意合的。因此,还希望两位能与他们三人保持距离。」

莉姆拚了命地说著,并将头低到几乎要贴到桌面上。米拉和苏菲相互望了一眼后,蓝发战姬以不太高兴的口吻开口问道:

「是艾蕾欧诺拉拜托你这么说的吗?」

莉姆抬起脸摇了摇头。

「不,这是在下个人的判断。」

「我想也是呢。如果是艾莲的话,应该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苏菲以手抵唇露出了苦笑,而这让莉姆稍稍皱起了脸庞。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哟。我说,莉姆,如果堤格尔有一天主动开口,希望你能成为他的小妾,你会怎么回应?」

苏菲那祖母绿般的眸子透出恶作剧般的光芒,并这么问道。莉姆先是愕然无语,接著两颊开始泛红。平时戮力自制的她,这时舌头却打结了。

「您、您、您、您这是在说什么呀!」

「我刚才问的问题应该没有那么奇怪吧?」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不是会说那种话的人!」

莉姆气呼呼地反驳著,紧盯著眼前的两名战姬。然而,她的意识一隅却浮现出两幅光景。

其中之一,是她在王都尼斯的王宫与艾莲交谈的内容。当时艾莲曾问过自己「有没有想试著交往看看的对象」。那时浮上莉姆心头的,是一名青年的身影。

其中之二,则是昨天在甲板上被堤格尔所救的光景。在跌倒之际,莉姆被青年扑倒了。然而,心里虽然涌上了惊讶和羞耻的情感,但让她意外的是,自己一点都没有生气的念头。不仅如此,在近距离看到青年的脸庞,反而让她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在发现形势对自己不利后,莉姆便结束了这场对话。然而,就算只剩下自己一人,堤格尔的身影和「小妾」这个词汇,依旧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而在过了两天后,船只依照预定,抵达了利普诺。

「好怀念啊。」

站在码头远眺街景的堤格尔,忍不住眯细了眼睛。船夫们正从刚进港的船只上头忙碌地卸货,也有形成对比、将货物搬入停泊中的船只的人们。有些人三五成群,一边吃著现烤的鱼贝类一边谈天,而传入耳里的,则是来自各国的语言。

「堤格尔,你好像有来过这里嘛。」

艾莲站在青年身旁,眺望著利普诺这么问道。堤格尔点了点头。

「我是在这里遇见奥尔嘉的。至于马特维,我之前就有提过了。」

『罗轰的月姬』奥尔嘉·塔姆对身为战姬的自己没有自信,而浪迹天涯修练自己;马特维则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水手,他深爱著白海豚,并深得已故的莎夏——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的信赖。堤格尔认为,要不是有这两人在,自己在亚斯瓦尔的旅程也无法圆满收场。

「这样呀。」艾莲挤出笑容,短短回了一句后,随即以露出感伤神色的红色眸子,眺望著利普诺的街景。她在这座港都留下了一段极为重要的回忆。

一年前,艾莲在这座港都看护了莎夏的最后一刻。在莎夏所剩无几的时间之中,艾莲总算是和她共享了最后的一段时光。她那娇柔梦幻的微笑,迄今仍是历历在目。

当然,莎夏的墓并不在这里。她被葬在莱格尼察的公宫附近,并为她立了一枚刻有生平事迹的墓碑。

虽然感到不舍,但抵达利普诺后的两天,堤格尔等人便从这座港都出发了。

青年现在的身分是使节团的正使,是不能被私情耽搁行程的。

利普诺的市长德米特里和艾莲是旧识,热情地接待了堤格尔一行人。此外,堤格尔也顺利在这里与马特维重逢了。

「好久不见了呢,马特维。」

「上次见面是那次冬季的时候了,您看起来身体平安,真是太好了。」

去年冬季,堤格尔在从路伯修返回莱德梅里兹时,曾和马特维再次见面。当时两人都为彼此平安无事感到开心,并畅聊了一整个晚上。

马特维说自己是「顺其自然」地当上了辅佐德米特里的职务,而德米特里则是表示「去过亚斯瓦尔的经验使他受到肯定」。

「我们都没办法保持原本的身分呢。」

马特维说著,耸了耸肩笑了出来。

使节团由堤格尔带头,沿著街道向东前进。德米特里已经事先派遣使者通知沿途的城镇和都市,只要依序造访这些地方的话,想必就不会引发太大的混乱。

而堤格尔和艾莲也趁著这个机会,向德米特里打听了莱格尼察战姬的身分。

「在下虽然还未见过本尊,不过是一位叫做菲尼莉雅的大人。据说她不仅是个优秀的统治者,而且武艺也相当精湛,很得公宫人们的支持。」

德米特里仅是转述听过的传闻,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感想。由于艾莲也很清楚他是这样的人物,因此也没有深入追问。

不过,「菲尼莉雅」这个名字,却让她莫名感到在意。

在这天接近正午的时候,使节团远远看到了莱格尼察的公宫。看到公宫以砂色大理石堆砌、不时交杂著白色大理石的外观,让堤格尔感到既怀念又感伤。

去年的这个时间,青年在远赴亚斯瓦尔王国前,曾造访过这座公宫,并与莎夏见了面。

和她交谈的时间虽然不长,但那段记忆已经铭刻在堤格尔的心底。

而莎夏已经不在人世了。现在的公宫之主,是被龙具巴尔格雷选上的新任战姬。

「她好像是叫菲尼莉雅呢,不知道是位什么样的人物。」

与艾莲并骑的堤格尔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然而,艾莲不仅没有回应,甚至没朝堤格尔的方向看去,在不知不觉间皱起了脸庞凝望公宫。

「艾蕾欧诺拉大人?」

位在艾莲后方的莉姆呼唤起主君。听到这句话,银发战姬才终于回过神来,她同时也察觉到堤格尔的视线,于是像是在重振精神似地摇了摇头。

「你在想事情吗?」

还是说,她回想了与莎夏之间的回忆?——由于有这层顾虑,堤格尔刻意问得比较含糊一些。这时艾莲再次摇头说道:

「抱歉,让你们操心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啦,我只是对菲尼莉雅这个名字感到有点在意罢了。」

听到艾莲的话语,莉姆稍稍僵住了脸庞。这时米拉从旁插话道:

「我是不觉得那个名字有多罕见啦,应该没什么好在意的吧?」

「我们马上就要和她见面了,现在想再多也无济于事喔,艾莲。」

苏菲也像是在为她打气似地说道。两人都知道艾莲与莎夏堪称挚友的交情,她们也认为,艾莲是因为这个缘故而对新战姬抱持著复杂的心情。

「也是,我好像想太多了。」

至此,艾莲才终于放松了几分。她像是要扫去脑中的烦忧,以不经意的动作碰了一下腰间的长剑,一股徐风随即扬起,轻抚她的银发。

艾莲叫来了两名吉斯塔特士兵,要他们先行前往公宫,告知众人即将抵达的消息。

而在走上约半刻钟的时间后,一行人便抵达了公宫。

在堤格尔一行人踏入位于公宫入口处附近的厅堂后,迎接他们的是一名出乎意料的人物。

「——堤格尔,好久不见。」

她有著略为及肩的粉色头发,和一对黑珍珠般的眸子。残留著稚气的可爱脸庞虽然看似面无表情,但这显然是她强行压抑内心的欣喜后所露出的模样。

「这不是奥尔嘉吗!」

堤格尔以带著讶异和开心的语气这么一喊,奥尔嘉·塔姆随即踩著轻盈的步伐轻轻一蹬,朝著青年扑了上来。堤格尔以拥抱的动作接住了奥尔嘉娇小纤细的身子后,奥尔嘉便将脸孔埋入了青年的胸膛之中。

奥尔嘉穿著一件下襬宽松的白色衣服,在上头罩了一件以红色为基调的外套,并披著一件看似是狐狸毛皮制成的披肩。一串以多彩的小珠子连成的项炼垂挂在她的胸口处,绽放著黯淡的光芒。

白衣的下襬一带施有红色的刺绣,而红色外套上则绣有白色的图样。这和布琉努或吉斯塔特的款式完全不同,是游牧民族的独特打扮。

她戴在头上的红色帽子,也绣著和外套相同的纹样,帽子的边缘则垂挂了好几串以小球相连的炼珠装饰。一柄小巧的手斧插在她系在腰间的带子上,而那便是她的龙具姆玛。

「上次见面是太阳祭时的事了吧。你过得还好吗?」

堤格尔隔著帽子摸了摸奥尔嘉的头后,她随即像是觉得很痒似地眯细了眼睛。这时,她像是察觉了什么事似地露出疑惑的神色,抬头望向堤格尔。

「堤格尔,你的味道是不是有点变了?」

「是这样吗?我虽然不太懂差在哪里,但这段期间历经了不少事啊。」

堤格尔抬起自己的左臂嗅了嗅味道,但并不觉得有什么臭味。不过,奥尔嘉似乎也有些不明所以,无言地轻轻侧起了头。

接著,奥尔嘉正式向艾莲等人打了招呼。艾莲和米拉露出不是滋味的神情,莉姆则是面不改色,苏菲和蒂塔则是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各自给予了回应。

「对了,奥尔嘉,你怎么会在这里?」

奥尔嘉治理的布雷斯特位于吉斯塔特西方,得横跨吉斯塔特的境内领土才能抵达莱格尼察。对于堤格尔的疑问,粉色头发的战姬简洁地给予回答:

「我来看这里的战姬。」

「和我们一样啊。」

艾莲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就布雷斯特的地理位置来说,奥尔嘉会拖到现在才来会面,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说堤格尔很快就会来,要我在这里等,于是我就等了。」

「一次和所有人一起做问候,确实是比较省事啦……」

米拉露出了不太苟同的神情,而她身旁的苏菲则是轻笑了一声。

「也是呢。如果没有听到哪些战姬有处不来的传闻的话,我也会采取相同的处理吧。」

这时,艾莲和米拉同时以剑拔弩张的神情互瞪了起来——因为这句话勾起了她们初次见面时的光景。缠绕著两名战姬的火爆气氛,让堤格尔和莉姆紧张了起来,准备出手介入。

然而,紧绷的气息却在爆发之前便自行消散了。艾莲虽然准备应付米拉投来的话语,但蓝发战姬却什么也没说,仅是噘著嘴撇开了视线。

艾莲虽然愣了一下,但也不打算出言寻衅。她带著困惑的神情,注视著蓝发战姬的模样。

就在这时,一名侍者从走廊底侧现身,向众人告知已做好会面的准备。在他的带领下,堤格尔等人穿过了长长的回廊。

「连人家也加入问候的行列,真的没问题吗?」

蒂塔有些迟疑地向堤格尔问道,堤格尔则是面露笑容向她颔首道:

「放心,要是有人对此表示意见的话,我会负责应付的。」

堤格尔认为,虽说还不知道菲尼莉雅的为人如何,但若是能够商讨魔物存在的对象的话,那还是有蒂塔在场比较好。此外,在这种状况下,他也想尽量让蒂塔待在自己视线所及的范围内。

堤格尔对著走在前方的侍者问道:

「对了,战姬大人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呢?」

「她是一名了不起的大人。」

侍者头也不回地说道,而这句话的口吻也斩钉截铁得像是毋须多言似的。

堤格尔等人被带到的是一问宽敞的接待室。

墙壁的一隅有著砖造的暖炉,天花板吊著一座绽放著深灰色光芒的烛台。地板上铺著一张大大的地毯,而房间的中央则摆了一张胡桃木制的大桌,以及和人数相符的椅子。这些椅子都附有扶手,装饰得十分华丽。

而一名女性就站在大桌的旁边。

她有著及腰的艳丽黑发,长长的浏海遮住了左眼。而包覆她那身匀称身材的则是绣有老鹰图案的黑色衣服。她的腰带上则插了两把短剑。

有那么一瞬间,堤格尔以为站在那里的只是一团影子。这不只是因为对方一身漆黑,更是因为她几乎没有散发气息所致。

那团影子缓缓地动了起来,发出了语调平板的说话声。

「欢迎来到莱格尼察。」

听到这句说话声,堤格尔总算确定这不是团影子,而是人类。他以愕然的神情,凝视起眼前的女性。对方显然比自己年长,应该是二十四至二十五岁左右。

——这个人就是菲尼莉雅吗?感觉和莎夏的氛围截然不同啊。

若是要比喻的话,她就像是一头高傲的猛禽。静静伫立的黑发战姬,给了堤格尔这般印象。当然,青年很清楚只以外貌或是氛围来评断一个人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初次见面,我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

就在堤格尔说著向她行礼之际——站在身后的艾莲忽然向前走了几步,讶异地睁大双眸,直视著眼前的菲尼莉雅。她紧握成拳的右手,此时正微微颤抖。

「菲尼……」

艾莲的口中发出了沙哑的嗓音。而被以「菲尼」这个昵称称呼的黑发战姬则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仅是淡淡地回应道:

「我好几年没被人这样叫过了呢。好久不见啦,艾莲,还有莉姆也是。」

菲尼莉雅的视线从艾莲身上挪开,移到了她后方的金发副官身上。莉姆也露出了与艾莲同样错愕的神情,就这么呆立当场。

「为什么你会……」

莉姆的声音不若平时那般冷静,光是能挤出这几个字,似乎就让她耗尽心力了。菲尼莉雅没有回话,而是轻轻碰了一下插在腰间的短剑剑鞘,当作回答了莉姆的问题。接著,菲尼莉雅将视线带回堤格尔身上,沉稳地开口:

「我还没报上名号呢,我是菲尼莉雅·阿尔夏芬。」

「你……」

艾莲的话声带著怒气,红色的眸子绽放著炽热的怒火。堤格尔连忙采出手臂,抓住了银发战姬的右臂。艾莲这才回过神来,回头看向堤格尔。

这时,苏菲以自然流畅的动作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艾莲的身边,露出微笑向菲尼莉雅点头致意。

「初次见面,我是被光华选中,受维克特陛下赐予波利西亚之地的苏菲亚·欧贝达斯,能与你相见是我的荣幸。」

金发战姬沉稳的嗓音,让室内的气氛放松了不少。而在米拉、奥尔嘉和蒂塔都做过自我介绍之际,艾莲和莉姆也总算恢复了冷静。

「——我是被银闪选中,受维克特陛下赐予莱德梅里兹之地的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

「在下是担任艾蕾欧诺拉大人副官的莉姆亚莉夏。」

两人拚命地压抑著自己的声音,做完了自我介绍。而菲尼莉雅也短短地给了回应。

「你们两个都长大了呢。」

「你为什么会当上战姬……?」

艾莲忍不住将疑问脱口而出。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被煌炎巴尔格雷选中,继承了阿尔夏芬的姓氏,当上莱格尼察之主?对艾莲来说,这股冲击就像是自己视如珍宝的丰渥草原,被一把残酷无比的猛火烧成一片焦土。

「你既然身为战姬,应该也明白吧?是这两个家伙要我当上战姬的。」

菲尼莉雅露出冷笑,以随性的动作敲了敲系在腰上的双剑。

「先别提那个了,暌违数年不见,我有件事很想问你啊——你实现韦沙隆的梦想了吗?」

即使在堤格尔等人听来,这也是再明显不过的嘲讽。不只是堤格尔而已,就连米拉、苏菲甚至是奥尔嘉,都对菲尼莉雅怀抱起厌恶的情感。

「不准你……」

激动起来的艾莲甩开了堤格尔的手掌,她的双眼露出杀意,扯开了嗓子说道。那是宛如要将室内空气撕裂般的愤怒咆哮。

「不准你提起韦沙隆的名字!」

「——艾莲。」

莉姆迅速抓住了艾莲的左臂。而这声呼唤和突如其来的痛楚,也让艾莲恢复了过来。莉姆之所以会掐得如此用力,是因为她也激动起来的关系。

在米拉和苏菲出面打圆场后,堤格尔等人将气势汹汹的艾莲包围起来,并一同离开了接待室。而在那之后,他们很快就走出公宫。

在离开公宫后,艾莲等人便前往莎夏被埋葬的墓园。

「莉姆,你能告诉我们其中的缘由吗?」

苏菲压低声音向莉姆问道。当然,蒂塔也客气地对她们和菲尼莉雅之间的关系感到好奇,而堤格尔、米拉和奥尔嘉也向莉姆投以渴望回答的视线。

——应该是在佣兵时期发生了什么事吧。

就算是对艾莲的过去略知二一的堤格尔,也只能做出这样的推测。一想起艾莲和莉姆那非比寻常的怒火,就能知道那肯定是相当严重的过节。

堤格尔望向走在众人前方好几步的艾莲,随即感受到那惊人的怒火传了过来。他认为现在不是向怒火中烧的艾莲搭话的时候。

「那是艾蕾欧诺拉大人在当上战姬之前所发生的事。」

莉姆凝视著艾莲的背部,淡淡地说明起来。

「艾蕾欧诺拉大人和我曾是佣兵。我是在十三岁的时候加入佣兵团,艾蕾欧诺拉大人则是从更早之前便待在『白银疾风』佣兵团之中了。该团团长的名字是韦沙隆,对艾蕾欧诺拉大人来说,他就像是父亲一般将自己抚养长大,然而——」

莉姆在这时打住了话语。因为她必须好好地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才能开口说出那人的下场。

「他在某个战场上,被菲尼莉雅斩杀了。」

「应该不是用卑鄙的手段打赢的吧?」

米拉以冷静的口吻问道,莉姆则摇了摇头。

「若她真的使用了诡计,当时我和艾蕾欧诺拉大人就都不会默不作声了。」

莉姆的话声之中带著无法完全压抑住的愤怒。米拉只说了句「谢谢你」,便结束了这个话题。要是继续说下去的话,很可能会刺激到莉姆,那就不是他们的本意了。

在边走边聊之际,堤格尔等人已经来到了莎夏的墓园。那儿立了一块简朴的墓碑,上头刻著莎夏的名字,以及「这位战姬既是一名优秀的统治者,也是一名杰出的战士」的短句。她的墓前被人献上了花束。

艾莲的背影不再传来愤怒的气息。她应该是暂时忘记了菲尼莉雅的事,只让自己与莎夏的回忆充斥内心吧。银发战姬在无言地向诸神献上祈祷后,随即默默地转身离去。

堤格尔、莉姆、米拉、苏菲、奥尔嘉和蒂塔也站在她的墓前向众神祈祷。

莉姆向诸神祈祷,告慰她在天之灵,同时也想起了一件事。

——希望你能守护艾莲。

躺在病榻上的莎夏曾这么拜托过莉姆。那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的莉姆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两人之间最后的对话。

——我会尽我的棉薄之力。

莉姆向莎夏的灵魂献上了和当时一样的话语。

那是一句誓言。是生者对死者所应尽的义务。

莉姆已能预见,艾莲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与菲尼莉雅交战。她很清楚这是无法避免的未来,因为想与菲尼莉雅交战的,不只有艾莲一个人而已。

一旦那天到来,自己也得和菲尼莉雅刀刃相向吧。虽然莉姆不认为自己会赢,但她只能绞尽脑汁,寻找能增加艾莲致胜可能性的策略。



在艾莲等人离开公宫后,菲尼莉雅在办公室里轻叹了一口气。她回想起自己面对银发战姬时的举止,不禁产生一股焦躁的心情。

——根本就像个小丫头,我还真是幼稚啊。

她原本认为自己可以更加冷静地应对。毕竟说到韦沙隆,应该也只是死于自己刀下的众多敌人之一而已。

然而,在艾莲和莉姆都露出带著明确敌意的眼神直视自己时,菲尼莉雅就压抑不下内心波涛汹涌的冲动了。

——我想和艾莲交手吗?

黑发战姬自问道。或许真是如此吧。若非如此的话,她当时就不会做出那种孩子气的挑衅了。

——我为什么会想和她交手?

是因为艾莲是韦沙隆的『女儿』吗?这和是不是亲生子女无关。

重点在于艾莲有没有意愿继承韦沙隆的梦想。而艾莲和莉姆既然会一同出现,就代表自己的推测没错。她们都继承了韦沙隆的梦想。

「这不是挺好的嘛。」

菲尼莉雅对已经不在人世的某人低声说道,并在嘴角漾起轻笑。不过,她很快就收起笑容,敛起了脸庞。

「然而,这下可就不知道会如何发展啦。」

菲尼莉雅深信,艾莲总有一天会与自己开战。既然知道自己就在这么近的地方,艾莲肯定不会乖乖地按兵不动。

不过,她也不打算默默地遭到对方歼灭。若是要开战的话,她就会卯足全力打倒艾莲。

「看来会很累人啊。」

菲尼莉雅嘟嚷著,轻拍了一下腰间的双剑。而双剑则是静静地让刀身绽放光芒,作为对主人的回应。



伊尔达·克鲁堤斯并没有回到自己的领地比多格修,而是继续留在王都。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心底的焦虑和不信任也与日俱增。他几乎每天都会从位于城外镇的个人宅邸造访王宫。

虽说是造访王宫,但他并不是来找人或是办公的。伊尔达在王宫里头到处散步,有时则会在庭院或是中庭休息。若是有人向他搭话,他便会亲切地与对方交谈。而他待在王宫的时候,总是带著一双不会漏看任何变化的锐利双眼。

伊尔达首先察觉到的,是在王宫工作的官僚阵容起了变化。

从今年年初开始,尤金便安排了一些人手进入王宫,但这些人们却一一收到命令离开了王都。

那些命令的内容,大多是将该员以巡检身分,前去巡逻特定的几座都市,或是检查位于国内要冲的要塞或是桥梁等等,并不是什么可疑的内容。不过,伊尔达却从中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他做起追踪调查后,发现被派往各地、完成任务的官员们都收到了指示。指示的内容是要他们继续留在现场待命,只需制作报告书送至王都即可。

「这不就是假命令之名,行调离王都之实吗?」

不仅如此,在卢斯兰王子的引荐下,王宫里添了许多新任官僚。这些人多半是无名之士,或是虽然出身于权贵家庭,但却没有明显表现的三男或四男。不过,他们都十分顺利地完成被交办的任务,没让政务出现迟滞。

「这固然了不起,但卢斯兰殿下到底是在何时、何地发掘他们的?」

对于那个一直到不久前都还在神殿过著软禁生活的男子来说,是不可能有那样的机会的。此外,伊尔达还有另一件感到在意的事。

卢斯兰是在八年前罹患心病的。在那天之前,他一直是个开朗又豁达的王子,并获得许多人的好感。

仰慕卢斯兰的人们之中,大多是在能力或是为人方面受到王子真心信任的人们。这些人都被寄予厚望,一旦卢斯兰登基之日到来,他们就会支撑起整个王宫的运作。

然而,那批被任用的新官僚之中,却完全找不到任何一个过去仰慕过卢斯兰的人。

这也不是无法理解。毕竟在这八年之间,他们拋下了卢斯兰离去。就算卢斯兰会对他们产生隔阂感,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不过,真的是这么回事吗?

疑念在伊尔达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不禁认为,这些人不是由卢斯兰亲自发掘,而是透过某人任用的。而在想到这里的时候,伊尔达不禁将目光放在总是依偎在卢斯兰身旁的一名战姬身上。

『虚影的幻姬』凡伦蒂娜·葛林卡·埃斯堤斯。

将卢斯兰带至王宫的正是这名黑发战姬,而在卢斯兰住进王宫之后,她便名符其实地与王子形影不离。

「战姬大人是不是该回去治理自己的奥斯特罗德公国啦?」

虽然也有人这么批评,但卢斯兰总是腻著她不放,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邀她同行。而在众人眼中,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陷入恋情的男女。

「就像幼童被母亲牵著手步行的光景啊。」

大部分的人们都是抱持著这样的印象。当然,他们并没有说出口。

而除了必要的互动之外,凡伦蒂娜没有对卢斯兰产生更进一步的动作。在卢斯兰休息之际,她便会前往其他的房间;而在日落之后,她便会离开王宫,回到自己在城外镇的宅邸。

怀疑卢斯兰与她关系不单纯的人们,已经对凡伦蒂娜有关的人士展开无数次的调查,但就现在来说,这些人仍未能掌握任何一个能证明那种推论的证据。

无法坐视不管的伊尔达,终于向国王提出了谒见的申请。那是在卢斯兰被任命为下一任国王后,又过了约一个月时的事。

维克特王在接待室迎接了伊尔达。对于国王不是在办公室会见他一事,伊尔达感受到一抹寂寥。不过,让他更为在意的,是深坐在沙发上的国王表情,变得比过去安稳许多。

——陛下难道打算将一切都交给卢斯兰殿下处理吗?

一想到为此纠结难耐的也许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就让伊尔达感到痛心疾首,不过,也有可能是只有他的想法出了问题。

在迎接卢斯兰为下一任的国王后,王宫就像是在石板道上跑的马车一样,显得四平八稳。不为此感到开心,反而抱持疑问,甚至露出怀疑的目光,真的是身为臣子该有的态度吗?

——不,我不能不说。

要是没有人说出口的话,他就有开口的义务。伊尔达是维克特王弟弟的儿子,若是连他都默不作声的话,那还能怎么办?

「臣有一事想询问陛下。」

「说吧。」

「陛下,您是真心认为卢斯兰殿下已经具备了统治这吉斯塔特的能力吗?」

明知此言不敬,伊尔达还是贯彻了他的作风直言不讳。维克特王并未出言责备,而像是感到不可思议似地侧起了脖子。

「卢斯兰回到王宫之后,迄今已有一个月,至今不是没出过任何乱子吗?」

「臣明白。然而,陛下难道不认为这样的状况不自然吗?」

伊尔达握紧拳头,竭力主张道:

「殿下已休养了八年之久。是八年呀。若他是在一年前重拾健康,并一边学习,一边静待返回王宫的时机,那臣也不敢多言。」

由于维克特王几乎没有反应,伊尔达再次在话声之中注入力量。

「然而,据臣所知,殿下在康复后,便刻不容缓地造访王宫了。」

「卢斯兰他——」

忽然间,老国王开口了。伊尔达蓦然一惊,等待著国王接下来的话语。然而,他心中那小小的期盼,却无情地遭到粉碎了。

「卢斯兰是个优秀的孩子。他从小的时候,就具备了凌驾在朕之上的统治者手腕。不过才八年的时光,应该是不会造成任何阻碍的吧。」

「您说……才八年……」

过度愕然的伊尔达已经无言以对了——他认为国王终于失去了正常的判断能力。而维克特并没有理会伊尔达的咕哝,径自说了下去:

「比多格修公爵,朕希望你能在今后帮助卢斯兰和瓦雷利。」

瓦雷利是卢斯兰的儿子。在王子罹患心病时,瓦雷利年仅两岁。维克特王将瓦雷利软禁于王宫的一处房间,不让任何人与他会面。这也可能是维克特担心瓦雷利会变得和他父亲一样,才会做出这样的处置吧。

伊尔达深深地垂下头,在隔了一拍之后,才勉强挤出声音说道:

「臣会献上一切的武艺和忠诚。」

之后,伊尔达便从维克特王的御前退下了。因为他已经对老国王无话可说。

——为了预防万一,是不是该做好能随时动员士兵的准备?

一脸憔悴的伊尔达走在王宫的长廊上,开始动起这方面的念头。然而,他随即摇了摇头,抹去了这样的想法。

——我这样想,岂不像是在期待卢斯兰殿下犯下错误吗?

就在比多格修公爵无心地行经一处庭园时,他并没有察觉有人正站在庭园里投来视线。

数天后,比多格修公爵伊尔达·克鲁堤斯不幸身亡。死因是在王宫下楼梯时不慎踩空,并滚落至底阶所致。

卢斯兰在办公室收到了这份消息。

「伊尔达他……这样啊。」

三十八岁的王子面露悲痛神色,深深地叹了口气,在承诺会做出后续指示后,便让文官们退下了。他回过头,望向唯一仍在场、站在自己身旁的黑发战姬。

「蒂娜,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首先,派遣使者到比多格修去吧。」

凡伦蒂娜装出沉痛的表情说道。而卢斯兰则是淡淡地冒出了「原来她也很伤心呀」的念头。

「请以殿下的名义将伊尔达卿的长子召至王宫,并在安排葬礼的同时,让他接下当家的位子。若是指名尤金卿担任他的监护人,就再好不过了。毕竟尤金卿是伊尔达卿的妹夫,对王宫的运作可说是瞭若指掌。」

「嗯,我知道了。那我就立刻这么办。」

卢斯兰叫来文官们,发出了如凡伦蒂娜所说的指示。文官们看著脸上依旧笼罩阴霾的卢斯兰,都认为王子为此感到痛心。

「伊尔达他……」

忽然间,卢斯兰低声说道:

「伊尔达明明就比我这种人更精于武艺,如此强大之人居然就此丧命,真是让人不明白啊。」

文官们深深地低头行礼后,随即为了立刻执行王子的命令而退了下去。

尤金是在位于王都的宅邸收到了伊尔达丧命的消息。在日落之际,卢斯兰派出的使者前来造访,他正为此事奇怪,便收到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岂有此理……」

呆愣在迎接使者的厅堂中央的尤金,在低喃出这句话后,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在这近一个月内,伊尔达每隔两、三天就会上门造访尤金一次。这是因为两人的立场相近,因此彼此就成了唯一能讨论未来发展的对象。无论是尤金还是伊尔达,都得在不久的将来伴随卢斯兰左右,辅佐他的治世。

和伊尔达对饮用餐,对尤金来说是少数能放松身心的时光。毕竟伊尔达不会说些「很遗憾您错失了王位」一类的场面话。在那天之后,伊尔达就没再对尤金提起任何一次相关的话题。

听到伊尔达丧命的消息,让尤金大为动摇。

「您会震惊亦是人之常情。由于此事来得太过突然,卢斯兰殿下也为此叹息不已。」

使者以淡然的口吻说著。这时,回过神来的尤金大大地吁了口气。总之,他得立刻去王宫一趟。在向使者表示自己会前往卢斯兰的身边后,他便送走了使者。

尤金唤来随从,要他准备为自己换装,而与此同时,他忽然闪过了伊尔达对王宫的现况起疑的那些说法。

身为王弟之子的比多格修公爵伊尔达若是公然向卢斯兰发难,想必会掀起一阵无法置之不理的巨大声浪吧。会不会是忌惮此事的某人谋害了他,并伪装成一场事故呢?

尤金挥去这些不祥的想法,迅速做好了外出的准备,带著两名随从离开宅邸。放眼望去,在日渐西沉的天空东方,正凝聚著一片厚重的乌云。

尤金不禁想到,这就像是在暗喻自己即将步上的道路一样乌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