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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重视的人

据说第一次见到克雷伊修·沙辛·帕拉米尔的人,多半会产生困惑的反应。他的身材中等,也有一身精壮的肌肉,但那对铜钤眼、长鼻、长耳和垂至胸口的红胡子,让他的面相看起来相当古怪。

不过,克雷伊修贵为王弟,没人敢在他面前批评长相。他本人倒是曾开玩笑地说过“没有哪个女人是因为我的外貌而爱上我的”。

克雷伊修今年将满三十九岁,但被他击败的敌人和沦陷的城池已经多不胜数。他具备着堪称名将的能力和功绩,而就是因为有这名男子坐镇,墨吉涅才能派出十五万大军侵略布琉努。

而克雷伊修所率领的墨吉涅军,在将其中一万名步兵留在马西里亚港都后,开始向北方行军了。这是发生在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在王都尼斯召开作战会议后的隔天。

墨吉涅军的补给线完全来自海上。这不只是因为陆路的补给线过长的关系,由于必须通过吉斯塔特的领地阿尼亚斯,会遭到吉斯塔特的干扰也是可以预期的。因此,拨出一万名士兵固守与海上补给线相接的马西里亚,可说是理所当然的决定。

布琉努的地势平缓,而且视野良好,加上时值初夏,对于耐得住本国酷热的墨吉涅兵来说,简直是再舒适不过的环境。

走在最前方的,是由叶克雷姆和阿布夏尔指挥的两万名骑兵。骑兵们头缠黑布,身穿皮甲,手上持枪,腰间则是系着带有独特弧度的墨吉涅长剑。而他们所骑乘的墨吉涅马匹有着偏深的肤色。

两万名骑兵井然有序地踏着马蹄前进的光景,就像是一座移动的钢铁森林。随处可见红色与金色妆点其中,那是他们的军旗——象征战神乌鲁夫拉的旗帜。

叶克雷姆和阿布夏尔都是受到克雷伊修提拔,成为这次远征之中的将军。两人都很年轻,还不满三十岁。不过,他们的指挥能力相当优秀。

跟在两万骑兵后方的,是七万名战奴。他们的装备不统一,有些人只带着剑,也有些人只带着长枪。甚至还有没穿盔甲,只披了一件肮脏衣物的人们走在队伍之中。而他们行军的状况也与整齐划一这四个字相去甚远。

在他们后方,则是亚珥加修和穆拉特率领的两万五千名步兵。这两人也和叶克雷姆等人一样,是受到克雷伊修提拔的将军。不过,亚珥加修和穆拉特已经年约三十五岁了。

步兵们除了长枪与长剑之外,还携带着弓箭。两万五千张弓向前推进的模样,甚至让人产生了草原之中出现了阵阵海浪的错觉。

将战奴夹在两支队伍之间的安排,是克雷伊修所下的指示。他同时下达了命令,即使王都近在眼前,只要战奴们一有逃亡的举动,就要毫不留情地杀掉他们。

他们的脚步声、号角声和战鼓的声响不曾停歇,乘着初夏的微风响彻四周。

连结马西里亚和王都尼斯的道路修整得相当完善,即使大军行进其上,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不过,由于人数实在太多,使得超过一半的士兵走在道路的两旁。

虽然木春菊和矢车菊在道路两旁开得欣欣向荣,但士兵们却不屑一顾地践踏着,在扬起大量沙尘的同时向前行进。

至于殿后则是由克雷伊修率领的两万步兵和五千骑兵负责。克雷伊修依旧坐在轿子上,而侧近们则是以包围着轿子的队形策马前进。

侧近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十人。对于指挥十四万人的指挥官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克雷伊修虽然让将军们自行管理各个部队,但终究还是有得交给他定夺的状况发生。因此,他才不得不增加侧近的数量。

而达马德也混在这群侧近之中,在克雷伊修身旁待命。

看过月光骑士军大败葛雷亚斯特军的战役后,他便依照计划返回本队。而在他向克雷伊修报告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后,王弟不仅对他说了慰劳的话语,还命令他待在自己的身旁。

达马德的薪饷并没有增加,职称和地位也与之前相同,因此难以说是受到拔擢。不过,他这下被克雷伊修搭话、与之交谈的机会也增加了。

“话又说回来,还真得感谢那些萨克斯坦的家伙啊。”

“是啊。他们可是代替了我们消耗了布琉努的军队啊。而且他们现在忙于应付亚斯瓦尔,应该没办法向我们出手吧。”

“吉斯塔特也只送了少得可怜的兵力过来,只凭布琉努一国,应该是很难和我们打上一场像样的仗吧。”

达马德冷冷地远观着侧近们谈笑风生的模样。

侧近们说的内容固然正确,但让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互咬的并非墨吉涅,而是布琉努——不对,正确来说是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一个人的功劳。要是不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到时候不就有可能会栽在对方手上吗?

吉斯塔特派来的援军虽少,但绝对不能以等闲视之。

每当达马德想起那名银发女剑士猛如狂狮,在敌阵之中冲杀的模样,就会让他的掌心渗出汗水。

他是在回到本队后,才知道那名女剑士是吉斯塔特的战姬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同时,达马德也听说了她在两年前曾协助过堤格尔的消息。因此,她肯定也会参加这场战斗才对。

——我已经向阁下报告此事,应该是不会有问题才对……

而受他们包围、坐在轿子里的克雷伊修,则是穿着附有金银刺绣的绿色绢服,并让五层交叠的斗蓬随风翻飞。

斗蓬的颜色从上层算起,依序是红、蓝、黄、紫、白。这些斗蓬皆是以薄绢所制,因此披起来既不沉重也不闷热。五层斗蓬受风飘扬的景象可说是相当壮观。

曾有一次,达马德被克雷伊修叫到了御前。

“你觉得布琉努军会怎么出招?”

克雷伊修开门见山地这么问道,而达马德则是谨慎地回应道:

“如果布琉努有着与我军同等的兵力,此时应该已经朝着我们进军了吧。在下认为,对方应该会寻找着能够容纳三十万人的合适战场,并与我方展开正面对决。”

布琉努兵绝非弱兵。布琉努骑士们持稳枪尖,并骑发动的突击相当强大,不只是墨吉涅,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也吃过苦头。就连克雷伊修本人都告诫过自己,绝对不能和布琉努骑士正面硬碰硬。

“不过,就在下的调查结果来看,布琉努军合计还不满十万。这应该会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连一波攻击都撑不住吧?因此,在下认为,他们应该会分为两股兵力。”

其中一支部队负责镇守王都,并引诱墨吉涅军深入敌境。另一支部队则是绕到墨吉涅军的背后,截断他们的补给线和退路。对于达马德来说,他对自己给出的推测胸有成竹。

不过,克雷伊修却是撑着脸颊,露出了像是在看待不成材徒弟的表情。

“这样就没了吗?”

达马德虽然感到困惑,但也只能点头回应。毕竟他很清楚,要是随口补上几句话,只会招惹这位王弟的不快而已。克雷伊修在这时说道:

“其他人所说的内容也和你差不多。不过,你们都想得太浅了。你若是会使剑,就应该知道没用上腰力的一击,只能在敌手身上划出浅浅的伤口吧?”

也就是说,他们打算用力踏步,采取直冲对方怀中的策略吗——达马德虽然做出了这样的解释,但在他想出结论之前,赤胡就先开口了:

“他们打算把我杀掉。”

“怎么会!”

达马德不禁脱口说出了否定的话语。毕竟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居然要杀被超过十万名士兵保护的克雷伊修?

然而,墨吉涅的王弟却是老神在在地说明起来。

“对方的总指挥官,可是我曾赠与流星落者称号的年轻人。他有着能将三百阿尔昔内的敌人射倒的射箭技术,可说是超乎常轨。在两年前的战事之中,那名年轻人也射倒了包含卡西姆在内的众多我军。”

听到堤格尔的名字,达马德登时僵住了脸庞。他虽然还搞不太明白,但自己似乎仍对堤格尔抱持着类似友情的情感。

若是在战场上相见,他自认是可以痛下杀手,但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达马德似乎还是只能将这番混乱的思绪继续置之不理。

克雷伊修以指尖拨弄着翻飞的斗蓬,笑着说道:

“哈哈哈,人类是没办法预知未来的。我之所以赠送那名年轻人流星落者的称号,原本是为了让他和泰纳帝公爵或是嘉奴隆公爵互咬得更起劲,才会帮他打响名号的。当然,说他是强敌的话,也可以让我的撤退行动变得合理许多。然而——”

克雷伊修收去笑容,那对铜钤大眼闪过了一抹锐利的光芒。

“他不只讨伐了泰纳帝公爵,甚至在内乱和外患之中连战皆捷,现在还成了统帅布琉努全军的指挥官,这实在是远超乎我的预期。而正因为无法预测,这个世界才会如此有趣。”

“身负总指挥官重任之人,有可能会为了狙击阁下而亲自发动突击吗?”

达马德虽然有点犹豫,但还是开口这么问了。因为这已经不是无谋,而是形同自杀的行为了。要是箭矢没能射中这位王弟的话,不就会导致全军覆没了吗?

克雷伊修没怪罪达马德开口追问的无礼,而像是在调侃他认真的态度般笑了出来。

“我不是才刚说过了吗?因为人类没办法预知未来,所以能做的就只有设想状况,并事先做好对策而已。接下来,就只能静待流星落者出招啦。”

由于克雷伊修挥了挥手,达马德便从他的面前退了下来。他跨上自己的座骑后,将目光投向前方。

受到阳光照耀的绿色草原,正逐渐被铁灰色和褐色掩埋。武器与盔甲所形成的海洋,在发出无数声响同时淹没了大地。而红色与金色的军旗则是在这片汪洋之中的小小船团。战鼓和号角从未止歇,持续震撼着大气。

——他会突破这个阵仗吗?

即使是训练精良的兵团,想冲破这片由人群堆砌而出的大海,想必也会在中途溺毙吧。达马德怎么样都难以相信会有人采取这样的举动。

“不过,阁下认为那家伙肯定会来。那我也得想想自己能做什么了……”

也许对现在的达马德来说,他的任务就是寻找自己能做的事。

自马西里亚启程后过了三天。沿着道路而行、一路上没遇到像样抵抗的墨吉涅军,在这一天遇到了第一个障碍。

那是赛维拉克要塞。在平坦地形居多的布琉努王国之中,这里少见地处于小丘连绵的地形,而赛维拉克要塞则是被夹在东西两座丘陵之间。

要塞里有约三千名布琉努骑士驻守,他们紧闭城门,在城墙上叫阵,看得出拼死抗战的意志。不过,在十四万之多的墨吉涅兵眼里看来,他们只像是一只不断吠叫的小狗而已。

克雷伊修叫了其中一名将军——阿布夏尔过来。

“你觉得敌方有什么意图?”

“对方应该是想拖延时间吧。他们打算死守在要塞里面,尽可能地与我方同归于尽,并拖缓我方行军的脚步。他们的决心固然悲壮,但在下认为,我方没有必要奉陪这些迟钝的布琉努驴子。”

听到阿布夏尔明快的回答,克雷伊修看似满意地吁了口气。从称呼对方为驴子的口气之中,可以看出阿布夏尔似乎有轻视对手的倾向,但他迄今已经累积了许多不会动摇他评价的显赫功绩,而他这回的观察也相当正确。

“很好,这座要塞就交给你处理了。”

接掌九千步兵和一千骑兵的阿布夏尔,从远处将赛维拉克要塞团团包围了起来。要是守军出城迎战,他打算将之击溃。己方有一万,而对方仅有三千,若是打野战,布琉努那方肯定毫无胜算。

墨吉涅剩下的十三万兵力很快又展开了进军。他们暂时避开道路,在跨越山丘后再次走回道路上。他们所拖延的时间大约是一刻半左右,和一次长休息差不了多少。

若是依照墨吉涅军原本的行事风格,他们应该会血洗赛维拉克要塞,不留任何一个活口才对,但克雷伊修反而采取了回避战斗的方案。毕竟若非得让手下的士兵们流血,那也应该将这份代价花在攻略王都尼斯的战事上头才对。

无法外出迎战的赛维拉克要塞的骑士们,就只能以带着愤怒和屈辱的神色,望着墨吉涅朝北方进军。

而赛维拉克要塞遭到包围的消息,则是在五天后抵达了王都。



在墨吉涅军通过赛维拉克要塞之际,堤格尔正在五名士兵的陪同下视察王都。这是藉由现身在众人面前,为王都的居民和士兵加油打气。而年轻人在前天也做过了同样的视察。

堤格尔在麻布衣上套了件皮甲,并罩着一件蓝色的外套。外套上头绣有大大的白色半月和流星纹样,这是冯伦家的家徽。

这件外套,是蕾琪基于“总指挥官须具备威严”的理由送给堤格尔的。他原本以为这件外套会和麻布衣及皮甲不搭,但或许是堤格尔本人表现得很自然的关系,这样的打扮意外地不会让人产生突兀的感受。

由于被士兵们团团包围,因此并没有人和堤格尔搭话,或是凑过来近距离接触。

不过,充满强烈期待的视线依旧自四面八方投射而来,不时还会传出狂热的赞美声,这样的反应其实让他相当感冒。光是不让表情显露在脸上,就费了他好一番工夫。

——话又说回来,总觉得王都的人口一天比一天多啊。

在他经过城门的时候,也发现比起逃离王都的人们,逃进王都避难的人数更为显眼。路边开始出现更多小小的摊贩,而往来的人群之中,光看穿着打扮就能看出是妓女的女孩,以及形迹可疑的男女也吸引了他的目光。

走到城墙一带的时候,堤格尔在街角一隅看到了熟面孔。他先是要士兵们暂时休息等他回来,随即朝着街角的方向走去。

“奥杰子爵!杰拉尔!”

听到堤格尔的呼唤声,身穿薄外套的矮小老贵族望了过来,并露出了慈祥和蔼的笑容。

站在老人身旁,原本臭着一张脸看着成束文件的褐发青年,也同样转身看向了堤格尔。他露出的笑容则是带着一股调侃的气息。

“哎呀,您还待在王都啊?有一阵子没看到您,还以为您又出城到哪里去了呢。”

“如果敌方没有突然调头回国的话,我这几天就会离开了。”

堤格尔向青年——杰拉尔笑着说道。而站在他身旁的老人,则是杰拉尔的父亲雨果·奥杰。两人都与堤格尔相识已久,同时也和马斯哈与卢里克等人一样,是他信赖的人物。

杰拉尔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仔细一看,他的腋下挟了一个小小的麻袋,而香气似乎就是从里面飘散出来的。

在察觉到堤格尔的视线后,杰拉尔以空出来的手将袋子取了下来。

“最近没空坐下来好好吃饭,所以我就买了这个。您要来一串尝尝吗?”

装在麻袋里面的是几支烤肉串。堤格尔道谢后,便向他要了一串。由小块的肉所串在一起的烤肉串还留有些许余温,堤格尔咬了一口,随即感受到肉块传来的柔嫩口感。盐味、油花和肉本身的风味在嘴里扩散开来,让堤格尔不禁露出笑容。

“真好吃,这是羊肉吗?”

“好像是现宰现烤的喔。”

听到杰拉尔的解释,堤格尔不解地歪起了头。在这座王都里面,想吃到现宰的羊肉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应该更不会有人拿这难得的材料做成烤肉串才对。杰拉尔也一边吃着烤肉串,一边以揭晓谜底的口吻说明起来。

逃难到王都里的国民之中也包含了农民,其中携带家畜入城的人们也不在少数。毕竟对他们来说,这些牲口是重要的财产。然而,若是要在王都照料家畜,就得付出相当高的代价——他们不仅得在王都里找到地方圈养,还得花钱承租设备。

因此,其中开始出现了直接贩卖家畜以换得金钱的农民。

“想吃到新鲜的肉品,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呢。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也是如此吧?”

“哪天有空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打猎啊?新鲜的肉可是多到随你吃喔。”

堤格尔笑着做出拉弓的动作,惹得杰拉尔露出了傻眼的神色耸了耸肩。而在旁边同样吃着烤肉串的奥杰则是露出苦笑。

“说起来,您虽然有着总指挥官和领主这类的头衔,但其实更像是一位职业猎人啊。因为有那件外套的关系,我都差点忘了呢。”

杰拉尔的口吻虽然有些酸溜溜的,但其实也是在肯定堤格尔的表现。差不多将烤肉串吃完的时候,堤格尔向杰拉尔等人间道:

“两位在这里做什么呢?”

“简单来说,就是在管理和分配物资吧。”

奥杰这么答道,而杰拉尔则是弹了一下文件的边角。

“我们会将投石用的石头或是油与水置放在城墙下方。一旦城墙上的守军用尽这些物资,就能马上进行补充。不过,有些摆放的数量和指示不符,而有些则是数量符合,但却被摆到离城墙有段距离的地方……”

说到这里,杰拉尔压低了音量。

“最近又多了一个难题呢。这不太方便大声张扬……有些人们虽然逃入王都避难,但他们要不是没有亲朋好友可以投靠,就是盘缠不够支付住宿的费用,而这些人最后就跑到了城墙下方搭起帐棚过日子。而我们的工作之一,就是将他们赶开。”

“毕竟附近邻居会来抱怨他们打扰安宁,而且他们也会妨碍搬运物资啊。我们虽然会试着劝他们转往神殿生活……但不怎么顺利哪。而且说到底,神殿也没办法毫无节制地收容那么多人啊。”

看到奥杰皱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庞,堤格尔不禁问道:

“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完全没有。”

杰拉尔冷淡地抢白道。这让堤格尔露出了感到困扰的神情。

“这反应还真冷淡啊。”

“这是当然的。我们就是为了不让您费心,才会待在这里的。若要说您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的话——就请您尽快打赢这场战争吧。”

这番言论正确得毫无一丝破绽。不管是堤格尔本人,还是对儿子的态度皱眉的奥杰,都只能露出苦笑同意他的说法。

“我会尽我所能的。”

不过,堤格尔光是说出这句回应就很吃力了。他实在不愿回想自己在思考能击败墨吉涅军的策略时,是多么彻底地绞尽脑汁,叹了多少次气,又抱头叫苦了多少次。

“对了,在战胜之后,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想做些什么事呢?”

杰拉尔刻意露出了看似开心的笑容这么问道,让堤格尔侧头感到不解。

“你已经在想打赢之后的事了吗?”

“就算要面对现实,或是思考败北之后的事,也只会灭自己的威风嘛。而且,我们现在可是被许许多多的人盯着瞧喔。要是看到我们总是苦着一张脸,他们的心情也会变差的吧。”

“那么,你就应该率先摆出认真工作的态度才对吧?”

奥杰虽然从旁出言酸了一句,但他的儿子却是一脸满不在乎。

堤格尔搔了搔自己深红色的头发,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苦笑。能和这两人——还有葛斯伯和马斯哈等人像这样自然而然地闲聊互动,是四年前父亲乌鲁斯刚过世时的堤格尔欲求而不可得的。

“我还没想到那时候的事啊,杰拉尔有什么打算?”

“我当然是打算升官了。我要爬到比现在更高的位置,毕竟最近玻德瓦阁下也开始会分配一些事务交给我处理了。”

杰拉尔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玻德瓦这名男子是从先王法隆时期便任职至今的宰相,也深得蕾琪的信赖。能从这位宰相手中分配到事务,代表杰拉尔这宫廷书记官也是做得有声有色。

“不过,特里托尔那边不要紧吗?”

堤格尔问道。在玻德瓦的招聘下,奥杰和杰拉尔来到了王宫任职,但他们也和堤格尔一样,是拥有领地的贵族。杰拉尔有朝一日应该要继承奥杰的爵位,成为特里托尔的领主——但他却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想升官啊。我想趁着这个机会,强化王都和特里托尔之间的联系。如果之后特里托尔出了个想离乡背井到王都打拼的人才,我才方便接应啊。当然,我自己多少也是抱持着想在王宫出人头地的野心。”

“老夫年轻的时候,也常和乌鲁斯与马斯哈一起造访王都,并从中学到了不少事,虽然马斯哈老是在玩……不过,若是有人为了增广见闻而造访王都,应该也会成为让特里托尔富庶起来的远因吧。”

从奥杰的说法来看,他似乎也认同儿子的想法。杰拉尔继续开口道:

“因此,我个人也很希望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能够出人头地喔。毕竟您不仅可靠,我也会愿意为您多出一些力。还有,我听到了一些风声——”

杰拉尔在这时打住话语,并煞有其事地压低了嗓子,以只有他、奥杰和堤格尔听得见的音量说道:

“据说在这场战争结束后,有人想拥戴您登上王位呢。”

堤格尔登时愣住了。他反射性地打量着杰拉尔的神色。褐发书记官虽然脸上挂笑,但青铜色的眸子却露出严肃的神色。奥杰虽然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出言驳斥儿子的话语。

“……既然都被捧得这么高了,也难免会有这种谣言嘛。”

堤格尔耸耸肩笑了笑,打算当成笑话结束这个话题。不过,杰拉尔虽然配合年轻人露出笑容,但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语,却带着煽动的气息:

“就我个人的意见来说,这是个相当有趣的发展。讨厌弓箭的布琉努,居然将擅长使弓的男子推上王座,这不是让人大呼痛快吗?在我当上这个官职后,我也多了不少接触各国历史的机会,而无名贵族因为累积汗马功劳登上王位的例子,其实也不仅限于古老神话或吟游诗人杜撰的故事之中喔。”

“所谓的国王,应该不是以有不有趣做为决定的基准吧?”

堤格尔敛起笑容,以不悦的神色这么说道。不过,杰拉尔的热情并未因此消褪。

“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您应该也知道,愿意跟随您的那些人,不见得都像某个光头骑士是因为尊敬您的为人吧?期望您能立下大功并趁机沾光的人们,其实并不算少数。在那场内乱之中,蕾琪殿下便是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要作梦的话是无所谓啦……”

堤格尔叹了一口气,随即露出凌厉的目光瞪向杰拉尔。

“但在我听来,这样的风声也可能是为了在战后以不敬罪将我定罪的前置手法喔?我也曾被迫学过各国的历史,而这样的例子应该也不少吧?”

顺带一提,堤格尔学习各国历史的场所,是在吉斯塔特西南方的莱德梅里兹公国的公宫一隅。将淡金色长发绑在左侧的冷漠老师,以一丝不苟的态度,把这些知识全塞入了不受教的学生的脑袋里。

看到堤格尔明显摆出不快的态度后,杰拉尔的气势也消了几分。

“——我知道了。关于这段还没到手的猎物滋味如何的讨论,就先在此告一段落吧。毕竟也不能一直耽搁您的时间呢。只是,还是希望您记住有这样的谣言存在,还有,也请记住我的意见。”

在向堤格尔行过一礼后,杰拉尔便脚跟一转,继续执行自己的工作了。奥杰目送儿子的背影后,向堤格尔深深低下了头。

“冯伦伯爵,您明明正忙得不可开交,小犬却还如此多嘴,真是深感抱歉。杰拉尔那臭小子,似乎是被这王都的氛围给感染了,才会硬是要把那些话说出口啊。能请您原谅小犬的无礼吗?”

堤格尔这下也搞懂了,奥杰是刻意不阻止杰拉尔说出那些话的。奥杰恐怕是认为,既然杰拉尔这么想说,不如让他在自己的面前开口比较合适。

“请抬起头吧,奥杰子爵,我没有放在心上。”

堤格尔脸上挂笑,轻拍了奥杰子爵的肩膀。

老子爵刚才提到“王都的气氛”,但塑造出这股气氛的始作俑者之一,正是堤格尔本人。也就是说,这就像是在玩火自焚一样,使得年轻人没有追究杰拉尔的打算。

和奥杰子爵告别后,堤格尔回到了士兵们的身边,再次展开巡视。

——未来的事啊……

在众人的注目下,堤格尔一边偶尔挥手回应,一边想起杰拉尔所说的话。虽然还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为何,但他的确有必要思考终战后的状况——先不论登上王位这种事。

当天傍晚,堤格尔造访了马斯哈在王宫里的房间。

马斯哈的眼角透露着疲惫的气息,灰发之中也交杂了几丝白发,但他还是以快活的笑容邀请年轻人入内,并令随从准备了葡萄酒和起司。

马斯哈的房间和堤格尔所住的不同,并不是客房。由于他在王宫帮忙的时间长得出乎预期,因此玻德瓦便给了他宫廷顾问官的职衔和个人房间。不过马斯哈以自己已经是领主贵族的身分,加上年事已高为由,没有接受顾问官的职衔,只接受了个人房的安排。

这里比堤格尔借住的客房大了一些,地上还铺着墨吉涅生产的高级地毯。房间的底侧设了书架,而书架前方则放了一张老旧的办公桌。从窗外看去,便可看到逐渐西沉的红色夕阳。

在窗户旁边放了两把皮椅后,两人便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不好意思,在您忙的时候前来打扰。”

“别在意,要说的话,今天还算是比较轻松的。毕竟对墨吉涅的战前准备进行得相当顺利,而且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玻德瓦都不会把麻烦事丢给我处理啊。你还好吗?我想应该再没几天,你就要离开这里了吧。”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有事想拜托马斯哈卿。”

堤格尔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并露出了严肃的神色望向马斯哈。看到他的态度,老伯爵也敛起了神情轻轻点头,要年轻人继续说下去。

“是关于蒂塔的事。”

如果自己真的有什么万一,希望马斯哈能够照顾蒂塔。

堤格尔静静地说出了这份请求后,随即低下了头。

他可是要带领两万名士兵,闯入多达十余万人的敌阵之中。就算能成功击毙克雷伊修,也不保证能活着回来。

当然,即使不开口拜托,堤格尔要是真的出事,马斯哈肯定也会照顾蒂塔的。不过,堤格尔还是觉得,自己有亲口拜托这件事的必要。

“唔嗯……”

马斯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抚着自己的灰胡子低吟一声,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对于这出乎意料的反应,堤格尔有些讶异地蹙起眉头。

“我说,堤格尔啊,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马斯哈露出了罕见的苦涩神情,向堤格尔问道:

“蒂塔对这件事说了什么?”

年轻人愣了一愣,一时回答不出来。马斯哈再次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后,他才老实地说:“我还没问过她。”这让老伯爵哼了一声。

“那么,你应该先听听她的想法才对。蒂塔若也是有这样的想法,老夫自然会倾力相助。不过,你没问过人家,似乎不太对吧?”

“非常抱歉……”

堤格尔羞愧地低下了头。马斯哈说得没错。

只要堤格尔或马斯哈打算这样安排,蒂塔应该就会乖乖听话吧。不过,这并不代表蒂塔没有自己的意志。即使这是对蒂塔来说最好的安排,也不该忽视她的想法。

“堤格尔啊,我就趁着这个机会问你吧。你是怎么看待蒂塔的?”

“这、我……”

堤格尔再次答不出话来。

蒂塔既是自小就陪伴在他身边的少女,同时也是他深深信赖的重要侍女——然而,他知道这样的词汇还不足以传达自己的真心,因此没有说出口。

马斯哈咬了口起司,喝起银杯里的葡萄酒。

“在过完新年后,你今年就满十八岁,而蒂塔也要十七岁了,再不结婚或找个人嫁掉可不行啊。我原本想说,等你回来布琉努之后,咱们再针对这件事慢慢讨论,但又遇上萨克斯坦军,又是梅莉桑德,又是葛雷亚斯特的……”

马斯哈似乎相当生气,他喝空了银杯里的酒,帮自己斟满一杯后,又再次一举喝干,并忿忿地叹了口气。

“最后连墨吉涅军都冒了出来,在不知不觉间,时节已经迈入夏季啦。”

“只要能结束这场战事,我想局势应该是会稳定下来的。”

堤格尔虽然出言安慰,但马斯哈却冷淡地回了一句:

“在梅莉桑德死去、萨克斯坦军撤兵后,老夫也这么想过啊。”

堤格尔搔了搔自己深红色的头发,耸了耸肩。马斯哈将话题拉了回来。

“我没有要怀疑你不重视蒂塔的意思,但‘重视她’和‘想在未来如何和她相处’是两码子事。你虽然是怕自己出事,才会找老夫聊这件事,但我反问你一句——”

马斯哈探出身子,像是不容许堤格尔逃避问题般直视着他。

“当战事结束后,如果你顺利地活了下来的话,打算怎么对待蒂塔?你打算和现在一样,让她继续当一名陪侍在旁的侍女吗?老夫刚才也说过,你们都已经是该成家的年纪了喔。”

“我……”

堤格尔的眼底浮现出了蒂塔的笑容。年轻人面露苦涩的神情,将视线投往桌面。从窗户射入的橘红色阳光,在年轻人的脸上带出了浓浓的阴影。

他回想起今年首次回到亚尔萨斯时的事。当时,镇上的代表们和代理领主艾尔班曾当面提过,他应该开始思考关于继承人的事。

葛斯伯也用过开玩笑的语气和他聊过这件事,但堤格尔当时斩钉截铁地表示,他不打算将蒂塔纳为自己的小妾。

然而,当时和现在的状况又不一样了。堤格尔知道自己钟情于艾莲,而艾莲也回应了他的感情。

两人联手缔造了光辉灿烂的感情结晶,而这份感情不允许堤格尔对这件事继续抱持着举棋不定的态度。该是给出明确答案的时候了。

堤格尔低头望着桌面默默无语,而马斯哈并未出言催促,只是啜着杯中物静静等待。远方传来了鸟儿的呜叫声。

在过了数到三十之久的时间后,堤格尔以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这阵沉默。

“我……希望蒂塔能在我的身边。”

看到年轻人脸上的表情,马斯哈皱起了脸。堤格尔的话语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理应不需用这种混杂着羞赧和犹豫的口吻说话才对。

堤格尔像是硬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般,继续开口说道:

“可是……我有其他喜欢的女孩了。”

“哦。”

马斯哈忍不住以赞叹的语调应了一声。

他虽然吓了一跳,但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就连马斯哈本人在堤格尔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和许多女性往来甚密。他不打算以这一点斥责堤格尔——说得极端一点,只要别闹到把整个家族拖下水就行了。

“你是要选蒂塔,还是要选那个女孩?”

马斯哈以沉稳的口吻问道。堤格尔手抵额头,就这么摇了摇头。他像是要说“我做不出选择”,但话语又卡在喉咙深处,无法脱口成声。

做不出选择——这听起来是很有道理,但堤格尔的内心深处,却又传出了否定这个说法的声音。

看着堤格尔说不出话来的模样,马斯哈交抱双臂开口说道:

“看来你能做的,也只有将你的想法传达给那个女孩还有蒂塔知道了。在收到她们的回应后,你应该就能再往前走个一、两步了吧。”

“……嗄?”

堤格尔盯着马斯哈,发出了有些脱线的声音。

“那个,我这样说虽然有点奇怪,但您不骂我吗?”

“我有必要骂你吗?”

马斯哈抖着灰胡子,露出了苦笑。

“你和蒂塔若是市井男女,而老夫则是好管闲事的老邻居的话,也许就会训斥你一顿吧。然而,你是有着领地的贵族,你不仅被允许拥有正妻与小妾,有时候甚至还不得不迎娶小妾呢。”

举例来说,正妻若迟迟生不出小孩,就会有这样的必要。家族无后,会间接造成领地的混乱。毕竟亲戚之间有可能为了争夺继承权而展开斗争,官方派来的代理领主也可能是个只会压榨领民的恶棍。这对于生长于该地的居民来说可是一大麻烦。

周遭人们会希望家主“就算得迎娶小妾,也该生出继承人”,可说是理所当然的。而马斯哈就亲眼见过生不出孩子的家族在血脉断绝后,爆发了亲戚们为了争夺领地支配权的战事,最后使领地变为一片荒土。当时的光景令他沉痛不已。

而在贵族圈常见的政治联姻也与此有关。

为了家族和领地的发展,他们会寻找利害关系一致的对象与之结婚,并将心爱之人纳为小妾。不过,即使正妻的位子被人捷足先登,也有些贵族会将自己的女儿或是侄女以侍女的名目送到当事人的身边作为小妾。要是拒绝的话,就会打坏与那名贵族之间的关系,所以丈夫或妻子都只能选择接受。

也有些领主会将领地之中因战火而失去所有家人的女子迎为小妾。这固然是为了照料弱势领民,但也未必不会因此滋生爱情。实际上,这类女性怀了领主孩子的案例可说是多不胜数。

“重点在于你想怎么做,而蒂塔和那名女孩又愿不愿意接受吧。你只能自行思考并采取行动,我是不会给你任何建议的。”

听到马斯哈这么说,堤格尔随即露出了伤脑筋的神色。他自己也是极为迷惘而烦恼,原本正期望着这位长辈给予建议。

“马斯哈卿,我听说您年轻的时候,曾过着连我父亲和奥杰子爵都为之哑然的绚烂生活……”

老伯爵听了,相当难得地露出了奸笑。

“我不否认。而老夫在那些日子里学到的,就是别人的经验一丁点儿都不能做为参考。”

堤格尔一脸愕然,马斯哈则是啜饮着银杯里的酒,继续开口说道:

“你稍微想想就能明白了。男女关系这种事情,就算别人有类似的体验,那终究也只是‘类似’而已,只要仔细比对,就能发现两者大相径庭。若是鲁莽地模仿别人的体验行事,可是会在有所差异的部分尝到苦头的喔。”

“……您这番话让我获益良多。”

堤格尔似乎也只能就这么死心了。马斯哈在收住笑声后,随即换上了掺杂些许苦涩的神情。

“我就只讲一件事吧。你还记得我的奶妈玛奇尔塔吗?”

堤格尔一边调整情绪,一边回想过去的记忆,随即点了点头。

“还记得。因为我去奥德玩的时候受她照顾过。”

奥德是马斯哈治理的领地,在堤格尔还小的时候,曾多次被父亲带去拜访。玛奇尔塔是一位超过七十岁的老妇人,在马斯哈的宅邸里担任侍女,她对堤格尔也是以亲切的态度接待。

“在老夫出生前,玛奇尔塔就在宅邸里工作了,小时候她经常照顾我。我对她抱持着既尊敬又倚重的心情。”

马斯哈将目光从年轻人身上挪开,以像是在眺望远方的神色继续说道:

“我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和莉莉安妮结婚了。”

莉莉安妮是马斯哈的妻子,堤格尔对她的印象是一名纤瘦而充满威严的贵族夫人。葛斯伯也曾笑着对堤格尔说过“我的身高是超过她了,但我这辈子应该还是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

“你可能觉得我是在自夸,但当时的莉莉安妮还不满二十岁,是一个美丽又娴淑的女孩。亲朋好友们都很羡慕我的婚事,我也觉得很幸福。然而——”

马斯哈喝着银杯里的葡萄酒,以沧桑的语气继续说道:

“在婚后的几年,我其实过得很不快乐。因为莉莉安妮一直在吃玛奇尔塔的醋。”

“您说……吃醋吗?”

堤格尔以摸不着头绪的神情看着老伯爵,马斯哈苦笑着说:

“老夫当时也是不明所以啊。十九岁的美丽领主夫人,居然会嫉妒一个超过五十岁、绝对称不上美貌的奶妈——你知道原因出在哪里吗?”

堤格尔摇了摇头。应该说,就年轻人的记忆所知,他从未见过莉莉安妮和玛奇尔塔的相处上出过什么问题。也许在堤格尔和她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们就已经达成和解了吧。

“我又是安慰,又是安抚,又是说服,才终于问出了理由。莉莉安妮似乎对我信任玛奇尔塔,以及玛奇尔塔会推敲我的心思做事这两点感到不开心。”

就为了这点小事——堤格尔险些把这几个字脱口说出,急忙吞回了肚子里。

毕竟对于莉莉安妮来说,这绝对不是“小事”。就算列举自己胜过玛奇尔塔的所有优点,莉莉安妮依然无法压抑内心的怒火。

“老夫也有不对的地方。毕竟宅邸的大小事,我都习惯交给玛奇尔塔一手打理了。她在这宅邸里已经工作了好几十年,对于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都已经用身体牢牢地记住了。两人最后花了三、四年,才终于化解了芥蒂。”

“她们是如何化解芥蒂的?”

“莉莉安妮渐渐学会打理家事,而我也开始会主动向她讨论事情。不过,最大的原因,应该是她和玛奇尔塔为了打开彼此的心房而做了许多努力吧。”

马斯哈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他以疲惫的神情凝视着堤格尔。

“嫉妒的成因往往是难以捉摸的,而要解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世界上啊,虽然也是存在着能与多名女性同时交往,却又不会勾起彼此嫉妒心的绝代情圣,但你不见得就是那个人。我能说的就到此为止了。”

在马斯哈这么作结后,堤格尔便向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他虽然难以想像艾莲对蒂塔——或是蒂塔对艾莲吃醋的光景,但这可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就算事前经过了充分的沟通,在实际置身于那样的环境时,人还是可能会冒出未曾预期的强烈情绪。

——总之,就是要试了才知道吧。

一想到要和蒂塔说明这件事,他的内心就冒出了一股像是胃被紧掐着似的不安感。但堤格尔已经往前踏出了半步,如今已经不能回头了。

“那么,你要谈的就只有蒂塔的事吗?”

马斯哈将葡萄酒注入已经喝空的两个银杯,并这么问道。

仔细想想,堤格尔已经很久没有和马斯哈这样促膝长谈了。当然,他也没有和杰拉尔等其他人这样聊天,毕竟每个人都相当忙碌,完全没有时间谈笑风生。

“可以再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对堤格尔来说,马斯哈是一位能将心里话全盘托出的说话对象。

于是,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起各种话题,包括了蕾琪的演说内容、他在视察王都时察觉的现象和敌军的动向等等。马斯哈有时会笑着应和,有时则是说些俏皮的感想,逗得堤格尔笑出声来。

蓦地,堤格尔以说笑的口吻谈起杰拉尔提到的谣言——也就是王宫里似乎有人意图将堤格尔拱上王座一事。

“玻德瓦那老家伙……”

马斯哈将视线从堤格尔身上挪开,瞪着房间的角落咂了一声。由于那声音相当小,因此堤格尔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真的有这一类的谣言吗?”

看到马斯哈的反应,堤格尔困惑地问道。

“有。”

老伯爵以一副不情不愿的态度承认了。虽然也可以佯装不知,但总有一天,还是会有人像走漏风声的杰拉尔那样,告诉堤格尔真相吧。

“虽说目前还只是谣言,但就现实层面来说,目前国内也没有人的功绩在你之上。而你若能打赢这场战争的话,就真的无人能够动摇你的立场了。”

“光靠功绩应该是当不上王的吧?”

“这是当然。不过,我们国家现在所冀求的国王,是能够在战场上叱吒风云的人物。你应该也明白这一点吧?”

堤格尔点了点头。由于内乱和层出不穷的外敌来犯,人们都被战争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过老夫认为,最重要的关键终究还是当事人的意志。堤格尔啊,你想成为王吗?”

被这么直率地一问,堤格尔睁大了眼睛,慌慌张张地摇头否定。

“马斯哈卿,请您别开这种玩笑了,我从来没动过这样的念头啊。”

“那就别当吧。”

马斯哈以果决的口吻说道。

“就算具备了足够的能力,只要本人没有那个意愿,就绝对成不了气候。在周遭人们半推半就下登上王座的人,最后终究会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抛下王座——你还记得两年前的内乱吗?”

这突然的提问虽然让堤格尔皱了一下眉头,但他还是露出“当然记得了”的神情点了点头。他不可能忘记,毕竟那场内乱改变了年轻人的人生。马斯哈继续说道:

“每一战都打得相当艰辛,就算心灵先一步崩溃也不让人意外。不过,你从一开始到最后一刻,都抱持着一股绝不动摇的决心,对吧?”

要守护亚尔萨斯——对年轻人来说,他在两年前的内战就是为此而战。正因为有着这样的信念,堤格尔才能毅然决然地面对泰纳帝公爵、黑骑士罗兰和墨吉涅军。马斯哈正确地理解了这一点。

“如果你想登上王位的话,就至少得抱持着相同程度的决心吧。若你没有的话,就当成流言听听就算了。”

堤格尔深深地低下了头——而这也是为了掩饰他发红的脸庞。

在听马斯哈谈及此事时,他发现自己心中慢慢产生了“如果能登上王位好像也不错”的念头。而且,那就和小孩子想吃没尝过的糖果的心情是差不多的。

话题到此告一段落。堤格尔在拿捏时机后站起身子。他一方面想让头脑冷静一下,另一方面则是想自己一个人好好思考。

“马斯哈卿,非常谢谢您。”

在行了一礼后,堤格尔转身背向马斯哈。在他准备开门之际,没离开椅子的老伯爵对他喊了声:“堤格尔啊——”

“只要是你凭自己意志所做的决定,无论那选择为何,我都会鼎力相助的。”

堤格尔再次道了声谢后,便静静地退了出去。

吃过晚餐后,回到房里的堤格尔坐在椅子上,内心纠结不已。

他不是在为战事苦恼,而是心系蒂塔。对堤格尔来说,这名栗发少女甚至是个应该比这场战事更需要多方考虑的对象。堤格尔望向地板,盯着墙壁,仰望天花板,在过了约半刻钟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希望她能待在自己身边——他正在确认这股心意究竟是真是假。

这并不是因为她是个优秀的侍女。虽然堤格尔很难想像蒂塔不会做家事的样子,但就算她是个笨拙的侍女,堤格尔对她的爱情应该也不会改变吧。

然而,如果这份心意为真,那他就不得不承认一件事了。

“难道我是个没有节操的花花公子吗?”

因为他不只希望蒂塔在身边,也希望身旁有艾莲陪伴。

做不出选择——这是他在马斯哈的房里没有说出口的话语。他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说不出口了——因为他的心底根本就没有要做选择的意思,会感到奇怪而开不了口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按住自己的额头。这固然是为自己的任性感到傻眼,但又不只如此。

——如果我把这些话告诉蒂塔,能得到她的谅解吗?

堤格尔的胸口渗出了几道黏稠的汗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童话故事里面的暴君一样。若是以政治目的当理由的话,说不定还比较能让人信服。

有个声音这么对他说道:“就这样继续依赖着她不是很好吗?蒂塔那么聪明,即使不说出口,她也一定会懂的。这世界上,不也有许多以行动代替话语的例子吗?”

——不对,我还是该说才对。

虽然不知道蒂塔会露出什么样的反应,但他若不开口的话,就绝对不会有进展。

年轻人决定现在就说。若是踌躇不前的话,他担心自己的决心会就此萎缩。

毕竟,明天不见得还会有像今晚这样的闲暇时光。只要墨吉涅军开始有动作,他就得离开王都了。

就在堤格尔打算叫来蒂塔、从椅子上起身的瞬间,有人从门外敲了敲门,让他吓得抖了一下肩膀。而从门外传来的居然是蒂塔的声音,这又让他吃了一惊。

他从门缝窥探蒂塔,只见她露出了年轻人看惯的开朗笑容,轻轻低头说道:

“堤格尔少爷,我想为您准备一些冰凉的饮料,您需不需要呢?”

由于季节慢慢迈入夏季,就连夜风也开始带着白天的热度了。堤格尔先是向她道谢,同时认为时机刚好,于是又补上了一句:

“蒂塔,可以帮我准备两人份吗?”

“您之后会有客人来访吗?”

少女讶异地问道,而年轻人则是摇了摇头。

“是你的份。我有点事情想和你谈谈。”

堤格尔以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蒂塔登时睁亮了那对茶色的眸子,精神十足地应了声“好的!”并轻轻晃了晃栗色的马尾。

很快地,蒂塔端着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了两个银杯和一个小碟子,银杯里装的是葡萄酒,而碟子里装的则是切成小块的李子和木莓。将这些东西放到桌上后,蒂塔便端庄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感觉很久没有像这样和堤格尔少爷聊天了呢。”

“毕竟我们都很忙啊,你那边还好吗?”

“虽说算是忙碌,但大家都对我很好,所以我做起来得心应手。反倒是堤格尔少爷您还好吗?您千万不要逞强,一定要好好休息喔。”

“这让我想到以前,你总是骂我不可以整天休息呢。”

堤格尔苦笑着这么一说,蒂塔随即有些生气地皱起脸庞。

“我是说真的啦。虽然听到堤格尔少爷被很多人称赞,我很开心。但我对战争一窍不通,只希望您能好好保重身体。”

“也是啊。等这场战争结束后,我会好好休息的。”

“一定要这么做喔。若您老是不听话的话,我可是会把您绑在床上的。”

这段自然不做作的对话,让堤格尔感受到一股沁入内心的愉快心情。“那可有点伤脑筋啊。”他笑着这么说,并拿起银杯喝了一口葡萄酒——并为意外的惊喜而心灵一震。

“这是亚尔萨斯的葡萄酒……?”

“是的。我之前向御厨长要了一瓶王宫的库存。我原本打算有一天要让堤格尔少爷尝尝,刚好觉得今晚是个好时机。”

这并不是什么怪事。领主贵族将税赋上缴王家的时候,全以现金支付的反而极为少见。堤格尔自己就曾上缴过葡萄酒和毛皮等物品。他也听说马斯哈和奥杰曾缴交过绢布和蜂蜜等物品抵税。

“我真想不到,居然能在这里喝到这款酒啊。”

这是一款香气偏浓,滋味偏甜的酒。虽说和其他的葡萄酒相比并没有特别出色,但对年轻人来说,这的确是一款相当特别的葡萄酒。上次喝到这酒,已经是年初行经亚尔萨斯时的事了。

和蒂塔对饮着这款葡萄酒,让堤格尔有种仿佛回到亚尔萨斯生活般的心情。

那时候,堤格尔只需要处理亚尔萨斯领地内的事情即可。他打算像父亲那样,将每天的小小幸福一点一滴累积起来,并让亚尔萨斯逐渐变得富裕,然后有朝一日再将这片领地传给自己的孩子。那时的他只要想这些事情就够了。

然而,他已经回不去那样的时光了。堤格尔不只要思考亚尔萨斯的事,还得为整个布琉努着想,而且众人都期待他为此展开行动。堤格尔也很清楚,是先有布琉努的和平,亚尔萨斯这小小的弹丸之地才能够和平度日。

在将葡萄酒喝去半杯左右之际,堤格尔将银杯搁到了桌上。

“——蒂塔。”

他以严肃的面孔望向栗发少女。蒂塔似乎从他的神情之中察觉了必须仔细聆听的重要性,于是也将银杯放到桌上,端正姿势,正眼接下了年轻人的目光。堤格尔则是下定决心,开门见山地一口气说道:

“我有两个喜欢的女孩,其中一个是蒂塔。”

亲口说出来后,他才发现自己这番话有多么狂妄霸道。

至于突如其来地收到告白的蒂塔本人,则是在连眨了好几次眼后露出困惑的神情,这才慢慢察觉自己被对方表示了爱意。她的脸一路红到了耳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慌慌张张地乱动了起来。

堤格尔一声不吭,文风不动地等她平静下来。而在这段期间,其实年轻人心中也承载着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紧张和不安。

和艾莲告白的时候,双方都是处于情绪高昂的状态,因此反而一拍即合。若当时有哪一方表现得较为理性,肯定就不会那么顺利了吧。

堤格尔以像是要捏碎膝盖般的力道紧握着手,他强忍住还想多说几句话的冲动,持续等待着蒂塔的回应。

感觉只要稍稍放松心神,他就会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迤自己有多么重视蒂塔。然而,他刚才已经说过了那种话,所谓有多重视听起来只会像是藉口。

“您、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蒂塔露出了一脸困惑的神色,以颤抖的嗓音问道。

“我希望从今以后,蒂塔依然可以待在我的身边——而且不是只以侍女的身分待着。”

堤格尔察觉了她倒抽一口气的反应。这句话正是栗发少女翘首以盼——却又以半是死心的心情所抱持的心愿。

她一直以为,堤格尔有朝一日也会像他的父亲乌鲁斯那般,与在王都结识的女性结为连理。毕竟以贵族——或是以亚尔萨斯统治者的身分来说,这都是理所当然的选择。而蒂塔也听闻过亚尔萨斯的人们这么谈论过堤格尔的未来。

所以,她以为绝对轮不到自己。她一直觉得,只要自己能继续以侍女的身分待在堤格尔身旁就好了。然而,堤格尔却说了——说了那句她渴望已久的话语。

蒂塔的全身燥热起来,脑子也变得一片空白。她压抑不住打从眼底泉涌而出的泪水。当她回过神来,才发现双眸已然湿润,泪水潸潸落下,在转瞬间于脸颊上留下了一道道泪痕。她轻轻地惊呼了好几声。

“……蒂塔?”

堤格尔的表情和说话声变得更为严肃。即使是面对数以万计的大军,他应该也没如此动摇过吧。

年轻人立刻回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语,以惊人的速度审视起是否有哪里说错话惹哭她。不过,蒂塔以右手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后,慌慌张张地摇着左手说:

“不、不是的。不是那样的。那个,人家虽然搞不太懂,但就是止不住……”

蒂塔似乎无法好好说明白己的心情,只见她连喊了几声“不是不是”,并胡乱挥着左手。而堤格尔依然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回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蒂塔终于停止哭泣后,带着一张红通通的脸庞,歪着头对堤格尔问道:

“那个,问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失礼……不过,堤格尔少爷,您是不是被亚尔萨斯的大家说了些什么呢?”

“他们叫我该考虑继承人的事,马斯哈卿也告诫我,说我差不多该成家了。”

为了不让蒂塔感到不安,提格尔以温柔的语气说道:

“不过,我不是因为被他们怂恿才这么说的。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希望蒂塔可以待在我的身边。只是因为我太窝囊了,才会这么晚开口。”

“您说很久很久以前……”

“是啊,我从好几年前就这么想了。”

堤格尔用力地点了点头。蒂塔的双颊再次染上绋红,并垂下了颈项。她不明所以地交握着十指胡乱扭动,而且还抽了抽鼻子,心情似乎仍旧激动。她垂着脖子,抬起眼眸凝望着堤格尔。

“堤格尔少爷,人家想拜托您一件事,可以吗?”

“你说说看。”

堤格尔语调轻柔地催促后,蒂塔便有些害羞地缩起身子。

“请您抱紧我。请让我明白,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境吧。”

栗发少女抬起脸,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继续说道:

“您说还有另外一位喜欢的人,但人家相信,堤格尔少爷一定也是非常认真地考虑过了。不过,即使如此,您还是希望我待在身边……”

少女说到这里就打住了话语,并再次垂下脖颈。堤格尔从椅子上起身,绕过桌子,站到了蒂塔的身边,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头。

蒂塔抬起了头,与堤格尔对上了视线。

她在年轻人的搀扶下站起身子,轻轻闭上了眼睛。

堤格尔随即抱住了蒂塔的身子,并亲吻了她的额头和脸颊。

莉姆亚莉夏静静地伫立在半月照映的庭园之中。她身上穿的并非军服,而是在朴实无华的麻布衣上套了件外套。为防万一,她还佩戴了长剑。

今天的工作难得少上许多,因此她在迅速地处理完毕后,便早早上床就寝,但却始终无法成眠,于是出来吹吹夜风。

布琉努的夏季比吉斯塔特长上许多,而且也非湿热难耐的酷暑,正适合在夜间乘凉。

从柳贝隆山山腹往下看去,只见市街显得静悄悄的,白昼时的热闹喧嚣宛若一场幻梦。街上点亮的路灯之所以比往常多,据说是因为无家可归、只搭着帐篷度日的人口相当多的缘故。

即使听到敌方有十五万大军,莉姆一时之间也难以想像那是什么样的阵仗。不过,她每天几乎都会看到厚实的城墙,以及在城门四周深掘的壕沟,久而久之也产生了“应该守得住”的念头。然而,即使如此,莉姆的心情依旧罩着一层阴霾。

“怎么啦?瞧你板着一张脸。”

暗处突然传来了快活的话声,让莉姆蓦然一惊。不过,她随即缓下脸上神情,向发话者回应道:

“只是四处巡逻,藉以调适心情,还请您别见怪。”

“你睡不着吗?我和堤格尔最近不是常常和你说,一有空就该好好休息吗?你应该也听到耳朵长茧了吧?”

这么说着并自暗处现身的,是既为莉姆主君,同时也是她好友的银发战姬。莉姆露出苦笑,回答了艾莲的疑问。

“我在半刻前就上床休息了,但一直睡不太着。”

“简直像个初次征战的战士一样呢,还真不像你的作风。”

艾莲笑着这么说道,站到了莉姆的身旁。两人并肩而立,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远方。只见围绕王都的城墙浮出了黑漆漆的轮廓,呈等距离排列的火把亮光也映入眼帘。

“分队的状况不要紧吗?”

莉姆轻声问道。这虽是在担心艾莲的状况,但同时也是在表达自己没被选上的不满。而艾莲清楚地察觉到了她的这份思绪。

“别担心,我们这边可是有堤格尔在。只要我和他并肩作战,就会变得无人能敌了。虽然对你有些过意不去,但就和之前说过的一样,只有你才具备着应付琉德米拉的能耐。有劳你了。”

莉姆听得出来,艾莲这番话固然是发自内心,但其实也是在体谅她的安危。若是被问“守护王都的守备队和分队哪一方比较危险”,莉姆肯定会回答是分队。毕竟一旦遭到包围,分队可就成了瓮中之鳖了。

而这也是莉姆感到不满的原因——她觉得自己被艾莲抛下了。

不过,莉姆并没吐露这番真心话,而是恭敬地回答道:

“我会尽棉薄之力,不让莱德梅里兹之名蒙羞的。”

艾莲应了一声,继续开口说道:

“我虽然还无法想像十五万大军是什么样的阵容,但一旦对敌军展开突击,我应该就会变得无暇他顾了,搞不好连堤格尔都顾不到呢。”

总之就是一路向前——她会只抱持着这样的念头,一一砍倒挡路的敌兵,甚至连克雷伊修都不被她放在眼里。因为她相信,堤格尔一定会收拾掉克雷伊修。艾莲认为自己该做的,就是相信堤格尔会跟在她的身旁或是身后,并向前长驱直入。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希望自己会因此停下脚步。”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其实就是莉姆一旦在战场上出了什么意外,艾莲肯定就会停下脚步的意思。事实上,他们在两年前受到‘七锁’这群刺客集团袭击之际,艾莲就曾在倒地不起的莉姆面前大为失态过。

莉姆是出色的战士,也是优秀的指挥官,但两人都非常清楚,战场上随时都可能出现突发状况。在当佣兵的那段时期,她们就多次为出乎意料的状况感到惊愕,并不得不作出有违本心的决定。

“不过,请您千万要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带回王都,即使是硬拖回来也无妨,不然我会很伤脑筋的。”

莉姆以一如往常的平淡口吻这么回应。艾莲笑着说了一句:“我会尽量的。”

“有没有什么话想趁现在说的?毕竟我们会暂时见不到面了。”

艾莲随口说出的这番话,让莉姆问出了闪过心头的疑惑。与其说这是忽然想到的问题,倒不如说是一直盼不到时机问出口的疑惑。

“艾蕾欧诺拉大人,您和堤格尔维尔穆德卿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叫‘什么事’啊?”

艾莲虽然想一笑置之,但在回答之前的那阵突兀的沉默,反而更加深了莉姆心中的疑念。莉姆之所以会问这样的问题,是出于两个根据。

其一,是她发现最近艾莲和堤格尔不多加开口,只以眼神示意就能沟通的状况明显变多了。此外,在莉姆眼中,两人在这种时候所露出的神情,满怀着超过信赖之情的某种情绪。

其二则是琉德米拉·露利叶的态度。由于同样身负坚守城池的使命,莉姆和米拉交谈的次数也随之增加。然而,每当话题提及堤格尔和艾莲之际,蓝发战姬经常会露出五味杂陈的神色,并表现出不想谈论的态度。

莉姆当然知道艾莲和米拉老是吵架,不过,米拉脸上所流露的感情既非厌恶也非敌意。关于那样的情绪究竟为何,莉姆自己也是摸不着头绪,然而,这样的反应已经足以让莉姆感到奇怪了。

“艾蕾欧诺拉大人若是不愿明说,我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打算。”

莉姆以冷淡的口吻这么说道。只是,她似乎依然放不下心中的牵挂,于是又补了一句:

“当时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是说了什么话,才让您打起精神的呢?由于已经事过境迁,若您方便的话,可否告诉我呢?”

在与葛雷亚斯特交战后,艾莲沮丧了好一阵子,甚至连莉姆都没办法让她恢复过来。当时的莉姆只好找上堤格尔商量,而年轻人二话不说就接下了这个担子。

之后,艾莲虽然恢复成平常快活的个性,但关于她之所以那么消沉的原因,以及堤格尔是透过何种方法为她打气,莉姆其实都不明白详情为何。即使问过两位当事人,他们也都只有回答“我们谈了一整晚”而已。

关于这件事,莉姆一直保持理性,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毕竟对莉姆来说,两人都是自己重视的人们。不过,被当成局外人的念头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抱歉啊。”

在相隔约两次呼吸的空档后,艾莲一脸过意不去地说道:

“如果你想问的,是我和那家伙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那我也只能回答‘有’而已。我虽然不能透露详情,但对我来说……还有对那家伙来说,那都是一件开心的事。”

“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是莉姆的真心话。只要艾莲认为这样很好,那她就不会有异议了。

“不好意思啊,在你问起之前,我都没主动提及这件事。不过,我现在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而已。我总有一天会和盘托出的,可以再等我一阵子吗?”

莉姆并没有立刻答覆,两人之间被一股沉默的气息笼罩着。

在过了约数到十的时间后,耐不住不安的艾莲唤了莉姆的名字。结果,莉姆轻轻晃了一下绑在左侧的淡金色马尾噗哧一笑。

“我明白了,我会静待艾蕾欧诺拉大人主动开口的那天到来。”

听到这句话的口吻,艾莲登时明白莉姆刚才是在逗她,不过艾莲并没有表示不满,而是交抱双臂安静下来。之所以造成莉姆的不安,是因为自己刻意隐瞒的关系。如果这点调侃就能让她释怀,自己反而松了口气。

“那么,艾蕾欧诺拉大人,我差不多该失陪了。”

“嗯?你想睡了啊?”

“是的。毕竟得趁能休息的时候好好休息才行。”

“这样啊。那我也回房间去吧。”

两人一起转过身子向前迈步。夏季的夜风轻柔地拂过两人的长发。

在天明时分,赛维拉克要塞遭到一万墨吉涅军包围的消息传到了王都尼斯,同时也传来了绝大多数的墨吉涅军绕过要塞继续前进的消息。

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和艾蕾欧诺拉·维尔塔利亚各自率领少数兵力,在午前时分离开了王都。他们和已经于王都外聚集完毕、由布鲁烈克统领的分队会合后,便朝着赛维拉克要塞出发。



目送堤格尔离开王都后,走在王宫走廊上的奥利维忽然被几名贵族叫住了。

他们都是在布琉努西部拥有领地的贵族诸侯,带了一至两千的兵力赶赴王都,目前则是纳入了奥利维的指挥之下。

“奥利维卿,我们有些事想和您商量。”

其中一名诸侯这么说着,并像是不想张扬似地四下张望。奥利维虽然讶异地动了一下眉头,但并没有追究他们的态度,而是沉稳地回应道:

“那么,就来我的房间谈吧。”

奥利维虽然也是忙得分身乏术,但他从过去的经验中明白,这类“商量”是绝对不能置之不理的。更何况虽然只是暂时的身分,但这些人终究是他的部下。

看到贵族们点头同意后,奥利维便将他们带至自己的房间。在被奥利维邀入座后,贵族们随即说起对于堤格尔的不信任和不满。

“这可是攸关布琉努存亡的重大战役,真的可以让那种毛头小子担任总指挥官吗?”

“听说他和吉斯塔特交情良好,但我看这根本是子虚乌有的谣言吧?要是击退萨克斯坦和墨吉涅后,反而将吉斯塔特引狼入室,那我国可就成为各国之间的笑柄了。”

“虽说他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但这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那个年轻人的领地——是叫亚尔萨斯吗?那里只是个小地方,就是要召集个一百名士兵都难吧?他既不是名门出身,人脉之中也没有显赫的人物,那立下这么多的功劳一事,岂不是启人疑窦?”

对于诸侯们喋喋不休的埋怨,奥利维先是静静地聆听,待众人稍稍歇息之际才终于开口:

“诸位可认识曾担任我纳瓦拉骑士团团长的罗兰?”

诸侯们全都露出了一头雾水的神色。他们并非听不懂这个问题,而是这样的提问太过出乎意料。

“您在说什么呢,在布琉努西部拥有领地之人,肯定全都耳闻过罗兰卿的名字呀。”

“身穿漆黑甲胄,手持陛下御赐的‘不败之剑(杜兰达尔)’的他,是一位勇猛无比的骑士。他的存在不知给予了我们多大的勇气。这般勇士居然死于嘉奴隆这奸贼之手,实在让人不胜惋惜。”

“阁下所言甚是。倘若罗兰卿尚在,那些墨吉涅人肯定早就吓得夹起尾巴逃走了。”

他们毫不吝惜地赞美罗兰,而奥利维仍是静静聆听。在房内安静下来后,奥利维这回以冷漠的语调开了口:

“受到这位罗兰认可为人和实力,并交付了不败之剑的男子,正是那位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诸位可知晓此事?”

诸侯们全都噤口不语。奥利维以压抑着情绪的口吻继续说道:

“冯伦伯爵不擅长舞枪使剑——正确来说,他除了弓术之外一无是处。然而,他却有着手持弓箭,在战场上与罗兰交手的勇气,以及能与他战成平手的技术。纳瓦拉骑士团的骑士们可是全都记得那一仗的始末。”

奥利维的眼光增添了几分凌厉,直盯着诸侯们说道:

“倘若罗兰尚在——诸位刚才这么说过。不过,假若罗兰真的还活在这世上,他肯定会对冯伦伯爵寄予全面的信任,并听从他的指挥吧。我等正是因为明了这点,才会听从伯爵的指挥。”

奥利维这番话,其实也是在不动声色地告诫眼前的诸侯们——若对堤格尔抱持不满,就等于和纳瓦拉骑士团为敌。

“让我再补充一句吧。在这次的战事之中,我等为了胜利,将不惜用上不符合骑士精神的战术。诸位有何指教?”

这股魄力让诸侯们沉默下来,他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即便行了一礼退出房间。

在房里只剩下自己之后,奥利维便带着忧虑的神色,抬头望向虚空。

“我其实不想在你死后还冒用你的名号的,原谅我吧。不过,如果你还活着,肯定会和我说出一样的话语吧。”

这句话并非自言自语,而是对葬在柳贝隆山巅神殿旁的友人诉说的话语。

之后,在数不到五的时间内,奥利维短短地沉浸在感伤之中,接着他调适心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要以四万左右的兵力,从超过十万的敌军手中守住王都啊……乍听之下虽然像是天方夜谭,但和手持弓箭单挑黑骑士相比,说不定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嘛。”

走出房间的奥利维,露出了严肃的神情在走廊上迈步。身为掌管西方诸侯和骑士团的统帅,他还有许多该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