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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矫饰

这不是萨莉第一次记忆断片,以前就发生过好几次。连她都开始觉得自己这样很正常。

自己并非人类。源自血脉与力量,超然于世界上的特殊身分。

这就是自己。也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多重性,造成记忆断片。

──可是最近,萨莉开始觉得记忆的断片愈来愈浅。

以前会明显感到少了一段记忆。如今却觉得记忆明明存在,却想不起来,简直就像在梦中一样。

在王宫客房醒来的早晨,萨莉从床铺上起身,眺望窗外。

晚上可能做了某些悲伤的梦。冰冷的脸颊上留下两道干涸的泪痕。

席修对卡勒克侯主办的酒宴表示「不去也无妨」,瓦司则抱怨「拜托别去」。两人会如此劝阻自己,肯定事出有因。

梳妆完毕后,萨莉转身望向帮自己打点的表姊。

「你不打扮没关系吗?」

「马上就能搞定了,反正可以晚一点去。」

她回答得马马虎虎,总觉得听起来有几分轻蔑。而且她显然不是在敷衍自己,身为当家的萨莉在心中感到不解。

「你不是在酒宴的筹备阶段就参与了?」

「哦,是吗?」

话中带刺明显可以感觉到她不想聊这件事,萨莉决定到此打住。虽然不知道原委,但是对贵族之间的问题插嘴,形同不给他们面子。菲菈与瓦司虽然年轻,却都能力出众,为了威立洛希亚家族尽心尽力。要是无法信任他们,就没资格担任当家。

萨莉从梳妆台的椅子上起身。

「那么我先走一步。如有必要──」

「就依照你的命令啰。」

见到眨眨一只眼的她,萨莉苦笑着走出房间。

同行的席修一身深蓝色正装,早已等候多时。

「抱歉让你久等了,席修。」

「没关系,很准时。我来带路。」

王宫会派马车,护送自己前往卡勒克侯的宅邸。在席修带领下进入马车后,萨莉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红色和服。国王盛情准备的这件华丽和服,很适合年轻的萨莉。再加上萨莉的妆容以淡红色为基础,容貌兼具美丽与妖艳。

萨莉的打扮堪称菲菈的作品,席修佩服地端详。

「感觉今天又不一样呢。」

「嗯,因为今晚有些目的……」

「为了看起来像娼妓?」

「没错,还有看起来像处女。」

「…………」

不知道两个原因当中的哪一个,让马车笼罩在沉默中。

席修的表情像戴了面具一样僵住。萨莉误以为发现他的想法后试图解释。

「喔,我的确本来就是处女,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为了让不认识我的人也这么想。」

「……为了什么原因?要找恩客候选人?」

「咦,喔,不是啦,你误会了。其实要找的是肝脏候选人。」

「肝脏候选人?」

原本想解释,结果却发明奇怪的词汇。萨莉发现自己愈描愈黑,决定再次从头解释。扣掉昨天见到埃德,向他打听的部分。萨莉说明最近年轻的娼妓遭到绑架,并且说出可能是幕后黑手的贵族名。

「──聂多斯男爵干出这种勾当?」

似乎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席修皱起眉头。他好像认识该名可疑的贵族。见到他一下子表情严肃,萨莉微微摇摇头。

「其实还无法确定他就是犯人。」

「可是男爵绑架年轻娼妓到底要做什么?」

「就说是为了肝脏。」

「先说明这件事,这两个字是我最不能理解的部分。」

席修显得有几分厌烦,萨莉希望是自己多心。刚听到这件事,萨莉也觉得莫名其妙。她在脑海中整理脉络后才开口。

「听说最近在贵族之间,私底下流传着『返老还童的灵丹』。」

「返老还童的灵丹?」

「没错,表面上是熬煮年轻雌鹿的肝脏,实际上却是──」

「使用处女的肝脏吗?」

「答对了。」

这件事听起来让人作呕。但以前南方也有一些迷信,比如「如果哪个内脏病了,食用相同的孩童脏器就会治好」。无知的愚夫愚妇可能会相信这种谬论。

一脸厌恶的席修表情扭曲,但随即露出讶异的视线望向萨莉。

「可是娼妓一般都不是处女吧。」

「唔,遭到绑架的娼妓似乎包含打下手的女孩,所以难以判断真伪。不过听说『返老还童的灵丹』私底下还有另一门处方。」

「这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处方吧。」

「一般而言负负得正,但不是这个意思。私底下的处方似乎是,当着客人面前活生生挖出女孩的肝脏,然后现场茹肉饮血。」

「恶心透顶……」

表情严肃到极点的席修,彷佛眼前所有事物都很恶心一样扭曲。之前听到菲菈说明时,萨莉也露出类似的表情。然后萨莉平淡地继续解释。

「所以到头来,只要是年轻女孩,是不是处女可能不重要。或许客人会在意,可是实际上很难确认。而且重点在于活生生剖腹取肝的血腥表演吧?」

「意思是绑架廉价青楼的娼妓,贵族也认不出来吗?」

「菲菈表示,一开始似乎是绑架良家女孩。可是次数一多,会引发王城的警戒,似乎才因此改变方针。即使有娼妓失踪,一般而言也会以为是逃跑。」

「我的确是第一次听过。」

席修深深点头。但随后像是在马车的摇晃下猛然抬头。

「难道萨莉蒂,你要……」

「嗯,我要看他会不会上钩。」

萨莉卷起红色袖子后,席修顿时表情抽筋。

「你要在那起传闻中扮演诱饵吗!可是贵族哪敢对月白的楼主出手啊!」

「所以希望你帮我谎称,我是你认识的实习娼妓。」

「…………」

萨莉假装没发现席修很想劝阻她的视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幸好菲菈说过「你想插手请自便」,稍微布下陷阱应该无妨。其实萨莉也说不清楚,为何自己想干预此事。只不过觉得若能解决这起疑云,会感到舒坦一些。即使这只是单纯的补偿心理,萨莉也无法对这件事充耳不闻。

皱眉的席修正待开口……却又将话吞回去。

反覆好几次之后,他选择保持沉默。

不久后似乎抵达目的地,马车的速度慢下来后停止。席修才终于轻轻叹一口气。

「其实今晚的酒宴,陛下也交给我一件麻烦事。」

「麻烦事?」

「所以很抱歉,我现在无暇顾及你插手的纷争。」

席修苦涩到极点才会说出这句话,听在萨莉耳里却觉得泄气。毕竟本来就是自己多管闲事,不想牵扯毫无关系的他。而且萨莉早就准备好,只要他陪同进入,之后就可以靠自己应付。

萨莉忽然面露微笑,仰望席修。

「我没事,谢谢你。」

他仅略微扬起眉毛,一句话也没说。等马车门从外面开启后,他向萨莉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

卡勒克侯的宅邸与威立洛希亚家位于同一区,距离不远。

傍晚时分,萨莉由席修牵着手走下马车,然后仰望黑影幢幢的巨大宅邸。

由于目前举办酒宴,庭院可见许多灯火,大门也敞开。不过这栋宅邸平时肯定散发诡异的压力。两手空空的萨莉下意识按着肝脏部位。

走在前方半步的席修陪萨莉前往大门,向守门人自介并表明来意。见到自己顺利成为席修的同伴,萨莉暂时松了口气,然后与进入大门的席修交头接耳。

「分头行动比较好?」

「不,先向主办人打招呼。」

席修视线的彼端,是一片耀眼夺目、五光十色的华丽空间。

琴筝的柔和弦音穿插在鼎沸的人声中。此起彼落的笑声带有酒气与妆白粉的香气,虚华的光线在大厅内杂乱四射。萨莉环视贵族与他们带来的装饰品,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隐藏心中想法,皮笑肉不笑是所有艾丽黛的娼妓都会的本领。即使脱下光鲜亮丽的和服与单薄的贴身衬衣,像面具一样的笑容依然不会变。因为不能让恩客见到面具下的另一面。所以在艾丽黛花钱买春宵的恩客,才能陶醉在短暂的安宁中。

席修发现萨莉的表情后眯起眼睛。但他依然不发一语,穿梭在人群中走向后方。两人来到在正面阶梯前谈笑风生的几人面前。

身穿黑色礼服,身材丰满的年长女性发现席修后,说了声「哎呀」。

「能在此地遇见您,真是荣幸。」

「陛下吩咐,今天要来问候各位。」

见到王弟态度冷淡地行礼,在场的贵族显示出两种反应。

一种人彷佛想起某些有趣的事情,发出此起彼落的笑声。

另一种人──脸上露出提防的表情。

萨莉躲在向卡勒克侯打招呼的席修身后,窥视每个人的反应。然后在人群当中发现聂多斯男爵的身影。他的年纪貌似比国王大几岁。伸手一捋浓密的腭须,饶富兴趣地注视年轻娼妓萨莉。

──如果现在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事情就好办了。

萨莉刻意露出害羞的反应。黑礼服女性向席修表示疑问。

「您带来的这位女孩是?」

「喔。」

转头的席修与萨莉四目相接,他的表情与平时一样有些苦涩。但不知是否自己多心,总觉得他的眼神带有几分怒意。

萨莉反射性屏息以对。席修伸手置于她的肩头,视线回到一众贵族身上。

「她是我在艾丽黛的相好,最近我想帮她赎身。」

「……咦,席修?」

这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萨莉还来不及开口,可是已经太迟了。

原本是自己要成为诱饵,为何席修要当面反悔?

明白他的想法后,萨莉忍不住抱怨。即使当着他人的面,完美的微笑依然扭曲。

「你到底想怎样?」

卡勒克侯的宅邸目前正举办酒宴,正门大厅与楼上的客房都对外开放。萨莉从大厅角落的柱子阴影,隔着楼梯井窥视楼上的动静。

楼上目前还没有宾客,灰衣侍女穿梭在走廊上。可能因为走廊的灯火显得阴暗,略为低头的侍女看不出脸上的表情。萨莉如此心想,试图冷静下来──但还是难掩心中的怒火,握紧双拳。

「不用问你也知道原因吧。」

如果不是自己多心,那么装傻的席修貌似也有几分怒意。两人在不知不觉中一触即发。没理会一旁的奢华气氛,彼此为刚才互相唱反调争吵。

「听到你刚才那句话,谁敢对我动手啊。」

「这就是我的目的。」

「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你之前不是也这么做过吗?」

听到席修的反驳后,萨莉睁大眼睛,随即明白他的意思。

之前在艾丽黛发生了那起事件。当时萨莉为了保护新来的席修,将送给恩客的饰绳寄放在他身上。或许当时没有仔细告诉席修饰绳的意义,但情急之下实属无奈。萨莉挥舞着紧握的双拳。

「那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啊。」

「我刚才也是这么想的。」

「……」

「凡事不要乱插手,萨莉蒂。你要是出了事,艾丽黛的人该怎么办?」

「可是肝脏……」

「我事后会调查这件事。」

光是听到肝脏这两个字,席修的脸就像吃了苦瓜一样。对话中途泄气的萨莉气噗噗地嘟着脸颊。见到脸上丝毫没有微笑,席修叹了一口气。

「别这么生气嘛。其实我也无视了陛下的一半命令。」

「咦?陛下的命令是什么?」

「叫我选择对象。」

「咦……?」

萨莉顿时感到一头冰凉。

席修看着萨莉,可能发现自己失言,脸色顿时一变。可是在席修即将开口辩解前,萨莉抢先喃喃回答,只见她的眼神蒙上阴影。

「你要结婚吗?席修?」

「呃,这……」

──其实并不足为奇。

之前萨莉还不清楚他的身分。见到他没有携家带眷担任化生猎人,曾经以为「他不是贵族」。结果他的真实身分是王弟,过了二十岁还没结婚反而奇怪。即使奇怪,萨莉却在不知不觉中希望不要有人上门向他提亲。

想起差点乱成一团的思绪,萨莉抬头仰望席修。

「结婚后你要回到王城吧?」

「呃,不是,萨莉蒂……」

「你要辞去艾丽黛的化生猎人一职?」

萨莉伸出右手抓住席修的衣领。他的黑色眼眸看不出肯定或否定之意。可是这比口头承认更迫使萨莉面对事实,蓄积已久的焦躁逐渐在萨莉的心中扩散。

──还来不及理解心中为何焦躁不已,萨莉便收回自己的右手。

「……我明白了。」

「萨莉蒂?」

「感谢您带我来到此地。」

她面露身为月白楼主的微笑。和第一次见到席修时相同,态度优美又柔和。这让席修顿时表情严肃。

「等等,萨莉蒂。」

「之后我自己可以搞定,失陪了。」

然后萨莉迅速转身,离开大厅。席修试图伸手阻拦,但她躲开后拨开谈笑风生的宾客,进入人群之中。

她头也不回,面露淡淡的微笑,挺直腰杆,主动融入夜晚的气氛。即使席修想追上去,可是大厅人多混杂,怕是根本追不上。萨莉刻意在人群中蛇行,穿梭在狭窄的缝隙。

眼看即将接近入口时,彷佛等待她多时,又有女性从门外进入。

她看着其他方向同时走进,然后在萨莉面前停下脚步。

一身深蓝色礼服,灰色秀发垂肩的她,平时的深藏莫测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毫无破绽的高雅眼神特别醒目。

代表威立洛希亚家出席的女性──菲菈-哈奈儿-威立洛希亚。她以只有当家萨莉听得见的声音嘀咕。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难道和他吃醋吵架了吗?」

「那种事情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出了一点意料之外的状况。虽然你花时间帮我打扮,但可能没有人敢靠近我。」

「哦?」

当着他人的面宣称要帮自己赎身,肯定没人会认为自己还保持纯洁。即使不这么想,也没有人胆子大到敢对王弟的娼妓出手。

萨莉在心中咂舌,暗暗怨恨席修。

可是菲菈的笑意却将萨莉的思绪拉了回来。

「那位化生猎人做了什么吗?可是这对你而言应该不是问题吧。」

「别强人所难,现在的我只是普通的娼妓。」

「别说自己普通,艾瓦莉。只要你发自内心命令,明明没有人能困住你。」

菲菈的白皙玉手伸向萨莉的耳朵。外型姣好的手指在几乎碰到的近距离,顺着轮廓移动。彷佛舌头舔拭后颈的温暖感觉让萨莉打冷颤,以冷淡的视线回望菲菈。

「怎么可能。我要是有这种力量,何必这么辛苦?」

「是吗?或许威立洛希亚的花瓶当家没这种本事──但是你应该对任何人都有选择权,不对吗?『月白的萨莉蒂』?」

菲菈嘻嘻一笑,走过萨莉面前,然后进入贵族之中。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后,带有几分错愕的萨莉才回神,然后再度朝热闹的大厅正中央迈开脚步。

──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掳获任何人的内心。

那种领域并非巫女的力量能及。如果真有这股力量,如今自己又怎会一肚子窝火。

萨莉集中注意力深呼吸,让自己的心情沉静下来,四周的情况顿时瞭若指掌。酒酣耳热之际,有几人的视线聚焦在自己身上。但萨莉并未停下脚步,一一顺着视线望过去。不时传来女人的讪笑声。

不知不觉中已经不闻音乐声。萨莉发现原来是自己主动对音乐充耳不闻。顺着最后的视线,她望向左侧墙边。

一名男性靠在略为远离喧嚣的墙边,他就是萨莉的目标,聂多斯男爵。

一身红色和服的萨莉,穿梭在谈笑风生的人群中。然后略为歪头,对恰好四目相接的他微笑。勾人魂魄的媚态化为少女的外型,轻轻抛向对方。

始终靠在墙边的男爵微微眯起眼睛,露出打量的视线。纠缠不休的视线经过巧妙隐藏,集中在萨莉纤细的身体上。

萨莉从一语不发的视线中感受到勾引的意图,保持微笑缓缓眨眼。

扬起原本朝下的睫毛……向对方发号施令。放纵自己,「过来吧」。

她从不渴求男性的爱情。

谁想要获得她,就得主动上前,在她的面前跪下,诚心恳求。

其实萨莉不明白这一点,但是灵魂知道。

只有自己──才是拥有「选择权」的人。

而这正是月白的娼妓。

聂多斯男爵貌似略为屏息,原本靠着墙的他还挺起身子。即使行经他身边的娼妓挑逗,但他看也不看一眼,彷佛对萨莉着迷一样紧盯不放。

承受男爵强烈视线的萨莉回眸注视他,轻启朱唇,然后带有几分慵懒地仰天一吁。动作细微,但举手投足始终妖艳。看不见的气息滑过大厅的地板,来到男爵的脚边后,暗暗勾引他的脚尖。

萨莉阖起眼睛,等待自己能依偎的对象。

短短几秒后,有人伸手搭在自己左肩上。但是另一人立刻拉开那只手。

萨莉睁眼一瞧,只见聂多斯男爵抓着陌生年轻男子的手。刚才搭在自己左肩上的,应该是年轻男子的手。男爵一副长者的从容,对年轻男子一笑。

「她有对象了,你也不想惹祸上身吧?」

打扮时髦的年轻男子一脸狼狈,依序看向萨莉与男爵。

但萨莉始终仰望男爵。她勾引、等待的对象不是别人。

年轻男子似乎也发现萨莉不理自己,向男爵打招呼后便迅速离去。

然后萨莉带有几分忧愁地道谢。

「感谢您。」

「你怎么会独自一人?刚才不是见到你和殿下走出庭园?」

「刚才略为有些口角。不过现在终于自由了,正感到轻松呢。」

「哦?」

萨莉的确感觉到男爵的声音略为改变。她假装懵懂无知的少女,楚楚动人的容貌露出不满的表情。

「难得来到这种场合,却始终被迫关在鸟笼里,实在喘不过气。」

「但这可是上等鸟笼,一生不愁吃穿呢。」

「这种生活方式太无聊了。居然被迫得和同一人长相厮守。」

萨莉冷冷地转过头去,看得男爵一脸苦笑。

「你也对殿下这么说过?」

「说了,殿下的反应是『既然这样就算了』。」

──既然席修不在大厅,借口要多少有多少。

反正他也有他的麻烦,还不如彼此分道扬镳。不论他要与贵族女性相亲或挑选另一半,都随他高兴。

萨莉刻意保持身为娼妓的一面,隐藏心中躁动的怒意。男爵的视线钜细靡遗端详萨莉全身,估量她的价值。

「你不喜欢无趣?」

「嗯,我们娼妓总是需要一点『毒』的刺激吧?我也想亲自品尝看看。」

「如果不只一点呢?」

──他在测试自己。

萨莉切身感受到,但依然假装没发现。露出幼稚傲慢的笑容仰望男爵。

「我愿意尝毒而死。」

「……我明白了。」

心领神会的男爵捧起萨莉白皙的手,向睁大眼睛的她指了指大厅后方。

「那就让你见识有趣的东西吧。」

左手的手镯发出轻微的声音。萨莉让男爵牵着手,轻声表示「真是期待」。

──某人在记忆深处低喃『离开他真的好吗?』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在五光十色的酒宴中追丢萨莉的席修,一脸愕然回顾这几天。

「……到底哪里做错了?」

虽然有许多小地方失败,但自己当下应该做出了妥善的反应。

结果事与愿违,无法遵守陛下的命令,同行的萨莉不见踪影。

席修想起刚才萨莉离去时的态度,忍不住抱头烦恼。

乍看之下她的态度彬彬有礼,不像在生气。不过世界上有人愈是怒火中烧,外表愈看不出来。以席修所知,国王与御前巫女是这类人的佼佼者,刚才的萨莉应该也差不多。相较之下,神性表露的她起码好一点,还会挖苦人。原本席修不会这么想,但现在逐渐习惯了。

席修环顾四周,试图找到萨莉──这时候发现视野角落闪过黑影。

「那是……」

一只巨大的黑鸟飞越敞开的大门外头。

太阳已经下山,其他人似乎都没注意到这只飞越头顶上的鸟。

但席修立刻发现这只鸟的真面目,来到外头。

毕竟要出席贵族的酒宴,平时使用的军刀没带在身上。倒是随身携带了收纳在装饰用刀鞘的刀。刀鞘上有细致的金雕,在别人眼中可能不像实战用的武器,不过刀鞘内是重视锋利度的钢刀。席修集中精神在腰间的刀柄上,同时追着鸟来到庭院,随即见到黑鸟几乎贴着篝火盘旋。

席修见到四周人多,于是手伸向装饰用刀鞘。取出收藏在刀鞘上,约有手掌长度的针。

黑鸟转身在低处盘旋,随即停在加入人群中的年轻男子肩上。在场没有人因此惊呼,因为一般人看不见化生。看不见的化生会侵蚀人心,引发灾祸。

佯装自然的席修刻意不看黑鸟,接近年轻男子。趁着走过他身后,举起暗藏了针的手。

动作迅速的席修抓住黑鸟的脖子。下一瞬间,黑鸟便无声无息消失。确认黑影在夜色中消散后,席修迅速离开现场,以免遭人起疑。

「……想不到化生竟然混进来了。」

化生在大街上徘徊并不稀奇。但如果混进贵族的酒宴,可就麻烦了。

这种场合容易累积不好的气,提供化生力量。而且化生还会影响宾客的精神,引发纷争。如果东道主足够机灵,会事先安排化生猎人。但许多贵族讨厌有人在面前动刀。

席修心想「还好自己有发现」,同时窥视他人的动静。

目前没有人形迹可疑。没有人受到化生影响,也没有意图攻击自己的人。然后席修将手中的针收回刀鞘。

──今天可能已经来到酒宴上的「敌人」,究竟会从何处出没?

这项问题是圣旨的另一半,也是今天的主要任务。自己的任务是再度扮演诱饵,窥视对方的反应。一想到这项圣旨可能很危险,或许萨莉目前不在身边反而比较好。若她此时在一起,再度被抓走可就麻烦了。况且如果分头行动,威立洛希亚家的人应该会跟在她身边。

即使只接触一两天,但是在席修眼中,威立洛希亚姊弟都很尊重萨莉。只不过对待萨莉的态度有点带刺。如果有任何人敢危害她,姊弟应该会毫不留情出手。

──所以现状肯定比她跟在自己身边好。

席修如此安慰自己,可是却丝毫没有化解心中的忧郁。还是觉得应该立刻找到她,向她解释一二。

可是就算能找到她,席修也想不到如何三言两语安慰她。这时候如果她哥哥托马在场,即使他有点多管闲事,但应该会巧妙打圆场。可惜这里不是月白,没办法奢求。

想着想着,眉头皱得愈来愈紧的席修忽然抬头。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宅邸后方。四周没什么灯火,也没见到宾客。就算负责扮演诱饵,站在这里也太醒目,可能反而启人疑窦。

席修轻轻摇头后转身。结果──发现黑影闪过视野上方。

「怎么回事?」

抬头的席修当场愣住。

比刚才消失的黑鸟还大的鸟型化生,在庭院上头盘旋。不只盘旋的大鸟,还有十几只鸟影停在宅邸屋檐、窗框与庭树上头。而且全都露出寻找猎物的眼神,注视地面。

见到鼠型化生从一旁的树丛窜出,席修才回过神来。

「这座宅邸怎么会……」

其他地方不像艾丽黛一样,化生会化为实体。所以即使大量化生聚集,也不会立刻造成危险。麻烦之处在于,这里有「某些东西」吸引了这么多化生。

──化生喜欢人类散发的「负面气息」。

酒宴上聚集的全都是老狐狸,这种地方的确很容易产生「负面气息」。可是反过来说,普通酒宴不可能吸引这么多化生。在席修的认知中,只有战场或刚爆发大规模混战的地方,才会聚集将近二十只化生。

一想到普通的贵族聚会化为不知名的魔窟,席修环顾四周。

「糟糕……得让萨莉蒂回去才行。」

万一她出事就麻烦了,她要是惹出麻烦更糟糕。萨莉说过「她无法对人使出太强大的力量」,但前提是对方在她眼里是人。最坏的情况下,整座王城可能都会灰飞烟灭。席修加快脚步准备回到宅邸内,忽然想起她认真的诉求。

『私底下的处方似乎是,当着客人面前活生生挖出女孩的肝脏──』

「难道……」

这座宅邸的某处正上演如此血腥的场景。若此事为真,情况可能比事前的预估更复杂又严重。席修停下脚步回头,然后重新确认每一只化生,看它们究竟盯着那里。

正当席修寻找可疑地点时,身后传来踩在草上的清脆声响。

「哦,殿下。」

「……是提瑟多先生吗?」

听到不是很想听见的称呼,席修回头一瞧。站在该处的是昨天与萨莉一同造访的茶馆馆主,提瑟多-札勒斯。国王提过要特别留意的店铺中,就包括他的茶馆。席修在内心暗暗提高警觉,并且向对方问候。手里端着酒杯的略老男性露出和蔼的笑容。

「昨天感谢殿下的莅临。请问殿下身边的小姐呢?」

「发生了一点小事。」

考虑到可能让萨莉陷入危险,席修没有提到她是否跟来。不过他也知道席修刚才介绍过萨莉,所以可能是在套话。

老人一脸和蔼可亲地微笑,张开双手。

「是吗?喔,因为我刚才见到一位有点相仿的女性。但似乎去了不太好的地方哪。」

「……啊?她吗?」

自己刚刚才和萨莉分开。

难道在这段期间内,已经有人将她引出去了吗?只见老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希望她没有遭到坏心的大人蒙骗。毕竟这里在举办不堪入目的表演哪。」

这究竟是威胁还是忠告?至少他知道那女孩就是萨莉,而且有意无意透露她的安危。

──萨莉是神话之城的巫女,既是神明又是娼妓,身分尊贵。

但她实际上是凡事努力,对人类有深厚感情的少女。会为小事感到高兴,也会理所当然地道谢。她有性急的一面,也有宽容的部分。对自己的未来感到些许不安,却毅然接受自己的责任与义务。

她会开心地笑,也会寂寞地微笑。不论艾丽黛或威立洛希亚家的人,肯定都无法坐视她和与生俱来的责任划清界线。

所以席修原本希望……保护她这段还能自由活动的时间。

结果却变成这样。竟然两次让她落入坏人的手中。

后悔与冰冷的愤怒逐渐控制思绪,席修握紧拳头注视老人。

「她现在人在哪?」

「让我带领您吧,殿下。」

席修丝毫没有理由拒绝邀约。



在聂多斯男爵邀请下,萨莉来到宅邸的地下室。

走下阴暗阶梯的她想起之前的遭遇,感觉不太舒服。

「怎么啦,你的脸色不太好呢。」

「抱歉,因为空气有点糟。」

这句话既是借口,也是事实。阶梯彼端弥漫的气味混杂了甘甜与腥臭,令人作呕的气味让萨莉忍不住捂起口鼻。走在前方的男爵则笑着从怀里掏出东西。

「毕竟这里是地下室,空气难免差一点。戴上这个会稍微好些。」

然后男爵递过一朵白花胸饰。貌似鲜花的大型饰品可能因为收在衣服里而有点变形。但萨莉一接过,清爽的香气顿时直冲鼻腔。萨莉仔细端详这朵附有别针的胸饰。

「没见过这种花呢。」

「听说这是在南方采集的花──而且就是要稀奇才行。有这朵花为证的宾客,才能进入这间地下室。」

「喔……所以得别在显眼的地方才行呢。」

萨莉略为想了想,然后拔下一根银发上的发簪,穿过胸饰后插回原处。其实萨莉只是不想别在向国王借来的和服上。不过这朵花似乎也很适合当成发饰。男爵惊讶地抬头仰望萨莉。

「真适合你呢,虽然可能不太好辨别。」

「到时候就拜托您美言几句了。」

天真的媚态看得男爵一脸苦笑。两人再度走下楼梯。

不久后聂多斯男爵向萨莉招手,来到透出紫光的入口。另一侧是广阔的空间,呈现深入地下的深井结构。

萨莉隔着扶手,环视下方宽广的光景。

──很难以一句话形容映入眼帘的事物。

不是指难以形容,而是太多事情同时在此地发生。

地下的大厅似乎比楼上还宽广,大约三层楼高。不同宾客聚集的「寻欢处」还带有巧妙的高低差。不仅确保众人的视野,又巧妙分割彼此的空间。

有地方放了张大桌子供赌客开赌。也有地方设置台座,让几乎一丝不挂的少女在台上跳舞。端着酒杯观赏裸舞的贵族们,胸前都戴着白花。

淫靡的行径可能是腥臭中带着甘甜的香气来源。席修如果见到这一幕,不知道表情会有多臭。想到这里,萨莉差点笑出来。男爵则面露笑容,窥视表面上一脸惊讶的萨莉。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

「太棒了。」

立刻回答的萨莉露出美艳的微笑,湛蓝眼眸充满了好奇心。

「那么我该尝试哪种活动呢?」

「看你啰。若你想参与赌局,就由我出面。如果你想脱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但是殿下可能会生气。」

「哎呀,我和他早就没关系了。」

萨莉的语气就像抛弃玩腻的玩具一样,露出明显的妩媚举止看向男爵。

「而且他对寻花问柳根本一窍不通,太不解风情了。居然说要帮我这种小丫头赎身。」

「他很诚实啊。」

「但我是在艾丽黛诞生的女人,从小接受训练成为娼妓。结果他要中途带我离开青楼,王城人真是傲慢。」

见到萨莉噘起嘴,男爵一脸苦笑。然而萨莉可没有错过浮现在他视线深处的盘算。

──萨莉透过一举一动,一点点散发自己的青涩。

嘴上不直接挑明,但是刻意让男爵掌握「自己」。

自己在艾丽黛是尚未出师的娼妓。向往王城的繁华又反感。席修带自己来到王城,自己对他的耿直感到不满,又带有几分爱慕。然而好奇心更加强烈,还有幼稚的野心。天底下最好骗的莫过于自己这种人。即使在人声鼎沸的宴席中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人起疑。

萨莉不需要展现一切,而是刻意隐藏一部分,引诱男爵猜测。如此一来,他便会轻易相信可以随意拿捏自己,然后心里觉得──大概摸清楚这丫头的底细了。

实际上艾丽黛的娼妓即使年纪小,思考也不会这么单纯。她们全都是「老手」,几乎不会轻易显露心中的想法。只要让对方见到自己乔装的态度,要拿捏对方并不难。因此大多寻芳客对娼妓的印象,都是娼妓刻意装出来的。

萨莉利用前辈们建立的技巧,同时一步步引诱男爵,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他以为「可以利用这女人」。

聂多斯男爵陪着萨莉前往其中一张桌子。然后拿起桌上陈列的酒杯,递给萨莉漂浮着白色花瓣的淡红色酒。

「来,喝吧。」

「感谢您。」

萨莉原本提防他在杯中下毒。不过以舌尖一尝,发现是很普通的果实酒。

两人端着酒杯望向隔壁桌,该桌正在赌洋牌。赌客包括体格宽阔的男性、高雅的老妇人与衣着华丽的贵妇。众人都聚精会神,盯着一身黑衣的庄家手势。斜后方有一座装满了酒的浅浴缸。几乎一丝不挂的少女们打着拍子,在浴缸内玉体交缠。再旁边的桌子则见到一群女性宾客,围着穿长袍的占卜师。

男爵向萨莉一一介绍详细区隔的「寻欢处」。两人走下阶梯,在淫乱的气氛中穿梭前进。

幸好萨莉穿着整齐的和服,不用担心在宾客的挑逗下被迫脱衣。好几名女性贵族貌似喝醉,身上只剩下内衣。萨莉一瞥众人的丑态,同时将空酒杯还给侍者。

「没事吧?」

男爵窥视娇小的萨莉。他已经屡次观察萨莉的神情,就像医生看诊一样。然后他指了指墙边的长凳。

「差不多累了吧,稍微休息一下如何?」

「嗯……感谢您。」

目前还没发现掏人肝脏的人物。虽然没有人要对自己动手,但萨莉发现一处可疑迹象。

──就是自从来到这里,气氛就不对劲。

不只是酒气、汗水与体液的腥味,整体气氛都很怪异。所有宾客都酩酊大醉,而且随着时间流逝更加严重。萨莉隐藏心中的讶异观察,寻找这股怪异气氛的真面目。然后在远处天花板旁发现黑影。

「……化生?」

是婴儿大小的蜘蛛型化生,可是没有实体,只是一团黑影。这样不会立刻引发问题,可能只是受到这里淤积的气氛吸引。

萨莉的视线从蜘蛛身上移开──结果差点撞上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妇人。撞到前一刻停下来后,萨莉向对方低头致歉。

「不好意思,我刚才没看路……」

一身黑色礼服,身材丰满的年长妇人挡住萨莉的去路。因为席修一开始问候时,她就站在卡勒克侯身边,萨莉才会记得她。

她露出狐疑的眼神低头看像萨莉。

「男爵,带殿下宝贵的蝴蝶来到这里合适吗?」

「听说殿下她被甩了。她和殿下似乎不合拍。」

「哦,是吗?」

妇人的视线仔细打量萨莉全身,看得出她的眼神中只有欲望。既不像多数贵族女性轻视娼妓,也并非感到兴趣。真要说的话,更接近深不见底的食欲,这让萨莉本能感到厌恶。然后女性肥厚的手指抬起萨莉的下巴。

「殿下宠幸过你了吗?」

萨莉就等她问得这么直截了当。

刚才因为席修插手而绕了个大圈子,如今终于回到原定计画。

「为什么非得告诉您不可?」

语气焦急的萨莉没有直接回答,但已经隐约透露。妇人哼笑了一声。

「原来你不识男人的滋味,真是傻。不过这样正好。」

「什么正好?」

「男爵,我要这丫头。」

妇人的视线越过萨莉,望着聂多斯男爵。萨莉一脸讶异,回头看向男爵。

「男爵大人?」

「这丫头竟然这么漂亮。肯定比其他丫头更有效,可以吧?」

「她……」

支吾其辞的男爵看起来在思考,该如何婉拒妇人。相较之下,妇人丝毫不在意男爵的态度。不知道是否因为激动,她逐渐口齿不清。

「可以吧?我要这丫头,就选这丫头。因为……」

「请等一下,夫人……」

「啊,她看起来实在太美味了。」

萨莉忍不住打冷颤。不是因为她抓着自己领口,而是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明显不正常。她的左眼与右眼朝不同方向颤抖,甚至不顾形象张着嘴,露出泛黄的牙齿,还挂着口水丝。

她的表情实在太怪异,连萨莉都哑口无言。然后她以异样的力气扯开和服衣领,眼看萨莉白皙的酥胸即将外露。

想制止她的萨莉,情急之下正待开口。

「──真是丑陋。」

当场响起的声音极为清澈又冷淡,就像一根冰柱插入两人之间,听得萨莉倒抽凉气。一只白皙的手从旁抓住妇人的手,阻止她扯开萨莉的和服。

动作柔和,却压力强大。介入两人的菲菈毫不掩饰轻蔑的视线,盯着黑礼服的妇人。

「连自己有多少斤两都不知道?」

态度高傲的菲菈轻视妇人,一身霸气镇场。宅邸主人卡勒克侯站在菲菈身后,战战兢兢朝两人头顶上使眼色。

揪着萨莉衣领的妇人松手,转身望向菲菈。

「你这贱女人敢妨碍我?」

「口气真没修养。」

听到菲菈公然嘲笑自己,妇人迅速伸手掌掴。结果菲菈退后一步躲过这一巴掌。随后聂多斯男爵立刻从后方制住妇人。

「夫人,总之先进房间吧。即使她不行,还有其他丫头啊。」

「我就要这丫头!有了她肯定能变漂亮!」

「不能动她,因为她……」

男爵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听在萨莉耳中,他想说的后半句就像「还有利用价值」。萨莉瞄了一眼表姊,只见她一脸轻蔑地盯着妇人。见到她如女王般倨傲,萨莉忍着深入骨髓的惧怕感。

──现在必须假装自己与表姊菲菈素不相识。

菲菈应该是受到卡勒克侯的招待,才会来到此地。她的胸前别着证明宾客身分的白花。坐在不远处长凳的红发娼妓可能察觉到争吵,一脸津津有味地偷看。

男爵好不容易拉开妇人后,望了一眼卡勒克侯。卡勒克侯急忙与男爵一起从左右架住妇人,准备离开现场。菲菈一歪头表示。

「哦,您要丢下我离去吗?还是要我跟过去?」

回头的男爵一瞬间露出焦躁的眼神看着菲菈。不过发现身旁的萨莉歪头表示不解,男爵便面带愁容。然后两名男子小声地讨论事情。最后似乎得出结论,卡勒克侯向菲菈点头。

「我、我知道了,来吧。」

「那我呢,男爵大人?我很好奇要怎么变漂亮。」

「喔……你也一起来吧。」

见到萨莉的要求,男爵一脸苦笑。

──刚才突然抓狂的妇人吓了萨莉一跳,但从众人的反应来看,多半「猜对了」。

萨莉与菲菈并肩而行,跟在三人身后。男爵与侯爵一边安慰妇人,同时前往后方的门。

其他受邀的贵族可能不感兴趣,或者从一开始就不在乎小打小闹,没有人在乎他们。萨莉边走边确认四周动静,一语不发的菲菈则将自己的薄披肩默默塞给她。以视线道谢的萨莉接过后披在胸前,遮住酥胸大敞的领口。

从门口走出大厅后是一条宽广的通道,底端还有一扇上了锁的门,后方是深入地下的阶梯。顺着七弯八拐的路线走,男爵终于打开一扇房间的门。首先让妇人进入室内,然后转头望向萨莉。

「一开始你可能会吓到,总之别说出去。」

「明白。」

萨莉点头后,男爵招手示意。然后萨莉与菲菈一起进入室内。一股浓郁花香迎面而来,忍不住皱眉的萨莉见到室内光景,顿时屏息。

──房间内的景象有一半在预料之中。

和刚才的大厅一样宽广的房间内有几座巨大牢笼,是由黑色铁栅栏沿着墙壁围成,在房间中央形成一处空无一物的场所。

该处的地板比其他地方高,设有能躺一人的台座。该台座由黑石构成,用途像是献上祭品。侧面还有专用的沟槽,收藏着包括大砍刀在内的三样刀刃。

男爵可能已经松手,只见妇人走向其中一座牢笼。里面关着几名与萨莉年纪差不多的少女,她们身上的单薄衣物几乎可以透见肌肤。见到抓着栅栏的妇人可怕表情,都吓得不停后退。少女们的眼神充满恐惧,似乎很清楚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妇人两眼中布满血丝,从头到脚仔细斟酌每一名少女。

「该……该选哪个丫头呢……」

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集中在牢笼内。其他牢笼内有的只关押少年,有的都是精壮男子,甚至有大蛇与野兽混杂的。多样化的牢笼让人想起展示柜。默默注视室内光景的菲菈,对卡勒克侯露出挖苦的笑容。

「您想让我看的就是这些吗?好奇特的兴趣呢。」

「呃,这……」

萨莉完全没理会狼狈摇头的卡勒克侯。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害怕妇人的视线,不停颤抖的少女。发现萨莉的举动后,男爵伸手搭在她的肩上。

「怎么了?」

「她们是?」

「她们是商品,和你不一样。」

两人问答之际,妇人似乎锁定了一名少女。粗大的手臂伸进铁栅栏内,指向缩在最角落的娇小少女。

「就、就选她吧。」

「遵命。」

男爵一抬手,随即有三名男性从另一道门进入。三人皆为仆人装扮,听到男爵的指示后走向关押少女的牢笼,拽出少女直接拉到中央的台座上。

「不、不要,救命……!」

悲痛的尖叫声回荡在宽广空间内,彷佛置身于恶梦中。被拉到台座上的少女遭到手铐脚镣拘束,一旁的妇人迫不及待地等着。

萨莉望向身旁的男爵,询问其本意。

「请问这是要做什么?」

「你不是也想变漂亮?」

然后男爵再度仔细窥视萨莉,视线就像医生一样。他在窥视萨莉是否有任何变化。结果见到萨莉回眸紧盯自己,男爵一瞬间表情讶异,但随即露出深不见底的笑容。

「总之你看着吧,马上就结束了。」

「不,且慢。」

拨开男爵置于肩上的手后,萨莉以眼神示意台座上的少女。

「男爵大人……如果您要伤害那女孩,我可不会默不作声。」

萨莉变了声色。

只有男爵与菲菈察觉萨莉的变化。刚才菲菈一直冷笑着应付不知所措的卡勒克侯,但是笑容消失后,视线便回到萨莉身上。察觉表姊视线的同时,萨莉开口。

「娼妓出卖的可不是自己的血肉,而是春宵。如果您执意反其道而行,那我也有自己的考量。」

「──娼妓?」

妇人听到萨莉这句话后开口指责。她仅转过头来,盯着聂多斯男爵。

「娼妓?她不是处女?」

「难道您相信这丫头而不相信我吗?」

「信不信都无妨。」

说着萨莉以左手轻轻推开男爵。纤细的手臂乍看之下无缚鸡之力,可是男爵却一声不吭往后退。萨莉看也不看,往前走向台座。台座四周的男子们对萨莉投以讶异的眼神。只见萨莉脚步不停,举起左手指向一名男子。

「缚。」

咒词化为看不见的箭矢,贯穿男子的胸膛。

见到男子身躯一震,当场蹲下后,另外两人跟着神色大变。其中一人冲上前要抓萨莉。不过一旁飞出细金属棒,狠狠打在伸向萨莉的粗臂上。

「唔……」

「别用脏手碰她。」

旋转伸缩式金属杖的菲菈语带嘲讽。

期间内萨莉将自己的力量注入另一名男子与妇人体内。现在接近新月,无须特地留意也不用担心力量致人于死,只会让目标对象暂时难以行动。

三名男子瘫软后,萨莉捡起掉在地上的铐镣钥匙,释放台座上的少女。满脸泪痕的少女紧紧搂住萨莉。

「救、救我……」

「别担心。」

──没必要再继续伪装刺探了。

接下来只要释放遭到囚禁的少女等人,向王宫举报即可。

萨莉抚着搂住自己的少女背部,同时环顾其他牢笼。笼内的人都眼神麻木,窥视笼外的争端。众人的模样又让萨莉觉得不太对劲。和上头的「寻欢处」一样,感到愈来愈不舒服。

手撑着地板起身后,男爵露出挖苦的眼神瞪向台座旁的萨莉。

「伤脑筋……难道效果太强了吗?没想到你也有类似的『欲望』。」

「免了,我不需要变漂亮,现在这样足矣。」

「或许是事实吧。不过……不,难道对你没什么效?」

「什么没效?」

三名仆人还站不起来。手持金属杖的菲菈露出暴虐的微笑,低头看着三人。连萨莉看到她的侧颜都有几分不安。满手伤痕的少女一直紧搂自己,萨莉轻拍她的手试图松开。结果少女搂得更紧。

不太对劲──见到萨莉开始担忧,男爵假惺惺地耸耸肩。

「发现自己孤立无援的滋味如何?谁叫你要插在头发上。」

「头发上……?啊,是这朵花?」

萨莉急忙伸手摸向秀发,连同发簪拔掉白花。一股清爽的香气扑鼻而来,可是仅止于此。萨莉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不过回想起来,不只宾客胸前别着,「寻欢处」也到处都有这种白花。萨莉自己还喝了飘浮白色花瓣的酒,连充满房间的甘甜香气都是这种花的香气提炼而成。发现这一点后,萨莉连同发簪将白花丢在地上。男爵悠哉的声音跟着响起。

「那种花的香气能释放人心中的欲望。任何人心里都藏有一两种欲望,而这种花能在本人不知不觉中加以释放。」

「什么释放欲望……」

如果此话属实,萨莉还能维持理智的原因多半很简单。因为「她不是人类」。

可能因为萨莉的精神、欲望或身体并非人类。才没有萌生能察觉的异状。

萨莉瞥了一眼表姊菲菈。她以杖尖指着倒在地上的男子,笑得比平时更加愉悦。不知道她目前神智是否清醒,还是已经受到白花影响。想确认却又不敢的萨莉哑口无言,再度望向男爵。

「就算你这么做,我──」

「省省吧,别妄想援兵了。很快你就不需要了。」

「……你确定?」

「没骗你。原因你自己看吧。」

男爵转过身后,只见另一端的门开启。

看到站在该处的人物,萨莉一瞬间放心。然后呼喊刚才同行的青年之名。

「席修!」

可是萨莉立刻发现,席修的模样不太对劲。

第一次见到他的黑色眼眸如此冰冷又昏暗,丝毫没有平时的苦涩。毫无情感的表情就像面具一样,让萨莉再度发现他的容貌相当端正。

见到他胸口的白色花饰,萨莉内心一惊。

「难道……」

席修的表情没有变化,眼里没有萨莉。这让萨莉胆颤心寒。

萨莉正待往前一步,却想起娼妓少女还搂着自己。她的眼神空洞,丝毫不肯离开萨莉。心中唯一的念头似乎是「救救我」的求生欲。

男爵向萨莉微笑。

「我不知道你以前待的艾丽黛是怎样。不过王城的年轻娼妓大多都有强烈的依赖心态。因为她们待在没有未来的火坑中,才希望他朝一日,有人对自己伸出援手……所以要控制她们在上头接客,还是在这里供人食用都易如反掌。」

「什么易如反掌……」

这才是他们以娼妓为目标的原因。听到这里,萨莉感到愈来愈恶心。

她在心中向少女道歉,然后使劲一敲少女单薄的身子。少女随即昏倒在台座上。

恢复自由后,萨莉再度望向聂多斯男爵──以及他身旁的席修。

席修像失魂落魄一样呆站在原地。男爵瞄了他一眼,面露微笑。

「他可是以耿直闻名的王弟殿下。我一开始想以你为人质,招待他来到此地。」

「之前绑架我也是因为他?」

「没错,当时虽然以失败告终,结果你依然尽到了人质的责任。一切都在计画之中。」

「这……」

一听到萨莉在地下室,席修肯定会闻讯而来。

即使萨莉想说「何必管我」,但也知道席修肯定不会这么想。现在人质的立场颠倒,让萨莉感到难以言喻的歉意。自己的声音在记忆深处低喃「早知道当初就不该离开他」。

可是木已成舟,后悔也无济于事。萨莉必须靠自己脱离眼前的困境,她战战兢兢窥视席修的动静。

「唉,席修……席修他没事吧?」

「谁晓得,可能已经不是你认识的殿下了。任何人都有隐藏的欲望,一旦表露在外,有些人会判若两人……不过在我看来,这才是人类原本的模样。」

笑得一脸得意的男爵转头望向始终沉默的席修,然后凑到他端正的侧颜旁开口。

「殿下,您应该也有长期压抑在心中的欲望,对不对?比方说逼退无比蛮横的当今国王,让国家再次伟大,嗯?」

「……」

──事到如今,萨莉才明白他的阴谋。

他意图推翻接连改革旧事物的国王,拱一个听话的傀儡上位。只要再拿下参加这场酒宴的贵族,就等于掌握了大半座王城。

萨莉望向从刚才就坐立难安的卡勒克侯。既然在宅邸下方藏了这种设施,代表他也是主谋之一。只见卡勒克侯不停偷瞄菲菈。然后他可能难以承受剑拔弩张的气氛,跑到席修身边。

「殿、殿下,一旦您登基为王,请务必将威立洛希亚家赐给小的……」

「威立洛希亚家?」

为什么这时候会提到自己的家名?萨莉惊讶地望向菲菈,但她一直冷笑着低头看向早已昏厥的男子。男爵还亲切地向一脸讶异的萨莉解释。

「因为新王国需要稳固的基础啊。比方说古国威立洛希亚,据说流传与神明交流,获得庇佑的法术。」

「神明的庇佑……」

萨莉差点指着自己的脸,还好最后忍了下来,仅眨了眨硕大的眼眸。男爵没发现她的异样,继续从容不迫地演讲。

「我们同样希望神明庇佑新王国。威立洛希亚家有许多过去的遗产,如今却封藏在仓库里长灰尘。据说获得这些遗产,就能得到更强大的力量──不过卡勒克侯似乎对她更感兴趣。」

「她?」

萨莉回头一瞧。只见菲菈似乎一直在听众人的对话,终于抬起头来。

「哎呀,居然想要我,真是好胃口呢。不过很可惜,我对你没兴趣。你的长相和内在都很无趣。」

「哇塞……」

毫不留情的拒绝听得萨莉表情抽筋。但是被打脸的侯爵反而像找到靠山一样,手搭在席修的右肩上。恳求的声音充满期待与焦躁。

「殿下,求求您。」

侯爵蜷缩身子,抬头仰望席修。下一瞬间……像人偶一样飞了出去。

萨莉一脸茫然目睹眼前的光景。

──总觉得事态发展从刚才就超出自己的理解。

不知道第几次哑口无言后,回过神来的萨莉再次确认现在的情况。

首先是聂多斯男爵,他站在与刚才相同的位置,和自己一样茫然。

手持金属杖的表姊一副想吹口哨的表情,望向席修。

席修的眼神毫无感情,低头看着被打趴的卡勒克侯。戴着手套的手悄无声息拔出装饰刀,低沉的声音响彻静止的房间内。

「不论怎么清剿,这种鼠辈总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真气人。」

「……席修?」

「陛下不仅喜欢打哑谜,还老是让这种人逍遥法外……应该每次抓到就处刑才对。根本不该让这种人活下来。」

黑色的双眼瞪着在场所有人。和平时的他不一样,冷酷的眼神宛如钢铁刀刃,充满打击敌人的犀利。

男爵似乎也终于发现席修的「欲望」是什么,表情紧绷地后退。

「殿下……您似乎误会了。」

「误会?」

「小的只是……」

说到这里,男爵突然转身。他出乎意料地敏捷,躲到萨莉身后,然后以匕首抵住萨莉细长的喉咙。

「等……等一下!」

「殿下,为了这女孩,请您冷静听小的解释。」

男爵边威胁,边踹一脚滚落在地上的仆人。该名男子仅略微昏厥,等他睁眼后,男爵将钥匙串放在他鼻尖前。

「去打开。」

听到简短指示后,仆人吃惊地表情抽筋。但随即抓起钥匙串,走向牢笼。

以萨莉的角度,看不到从视野中消失的仆人开了哪座牢笼。但席修与菲菈应该知道。手持金属杖的菲菈顺着仆人的身影望过去,眯起一只眼睛。而席修丝毫不在意,回头看向男爵。

「废话少说,你和上面那群人都会面临处刑。」

「呃,不,殿下,请等等。这女孩还有话要说吧。」

「其实我……」

「萨莉蒂。」

──他喊出的巫名带有强大的力量。

力量足以震撼灵魂。萨莉反射性倒抽一口凉气,席修正面瞪着她。

「我才有话要问你。为什么明知危险,还非得亲身涉险才甘愿?」

「席、席修,我……」

「陛下也真是的,竟然特地让你卷入风波……摆明了将我的话当耳边风。看来我得好好质问陛下一番,为什么这么乱来。」

「…………」

──看来他真的全方位生气了。

萨莉不知道白花激发的「欲望」究竟属于什么范畴。不过席修的欲望似乎是「对其他人不讲理的胡闹发飙」。发现自己也在他生气对象之内,萨莉毫无血色的嘴唇紧张得一张一阖。比起抵住喉咙的匕首,现在的席修更加可怕。他喊自己的名字时,心脏紧张的跳动依然让自己喘息。

萨莉仅以眼神望向菲菈。

「怎、怎么办?」

「总之先宰了拿你当人质的那人再说吧。」

「可是……」

由于他躲在自己身后,这个角度难以将力量注入他的身体。萨莉的力气也不足以拉开男爵的手臂。发现席修朝自己接近后,萨莉吓得差点跳起来。

「糟、糟糕,快点放手。否则我们可能会一起被砍。」

「怎么可能……」

「因为他绝对在生我的气……!」

在萨莉看来,中了白花香气的席修落入了敌人的陷阱。可是在席修眼中,不听劝告在这里当人质的萨莉,问题比较大。

见到萨莉试图逃跑,男爵全身发抖。

「怎么会,这不可能!只要能让王弟成为傀儡,肯定、肯定能获得一切……」

男爵嘴里的嘀咕,不久变成口齿不清的胡言乱语。他颤抖的手让萨莉想起疯狂的妇人。趁他的手略为放松,萨莉扭动身体,仰视男爵。

刚才他的表情还很普通,现在则瞳孔颤抖,眼神游移不定。

花香这么浓,男爵肯定也受到了影响。或许他试图利用席修的权力欲也是一样。原本应该在理性的压抑下,不可能堂而皇之展现出来。

萨莉确认席修愈来愈近后,向菲菈使了个眼色。配合她点头示意,看准时机──使劲往上抬起男爵的手臂。

「什么……」

见到人质脱离控制,男爵似乎一瞬间恢复正常。

不过菲菈挥舞的金属杖狠狠敲在他脸上。没理会发出尖叫蹲下去的男爵,萨莉朝席修伸出左手。

「──缚!」

看不见的力量在席修胸口流窜。

但即使中了力量,席修仅略微皱眉,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啊,席修是不是对力量产生抗性了……」

「唉,艾瓦莉,麻烦好像愈来愈多了。」

萨莉对步步进逼的席修节节后退,望向金属杖指向的方向。

然后突然停下脚步。

房间内的众多牢笼中,最后方的一座不知何时大大地敞开。

逃出牢笼的强壮男子眼神迷茫,一步步接近两人。

「不会吧……」

歹徒从身后逼近,前方又有化生猎人。不过要说谁比较可怕,肯定是化生猎人。萨莉急忙跑到菲菈身边。

「菲菈,我赢不了席修。总之先逃离这里……」

「好像满有趣的,将他引到上面的房间如何?杀光那群人肯定特别痛快。」

「…………」

「啊,顺便推翻这个国家算了。到时候我会让威立洛希亚家族再度伟大。艾瓦莉,真期待看到你登基成为女王。」

「呃,你这想法也太……」

菲菈果然比平时更疯狂。平时的她或许会开这种玩笑,可是现在的她像是认真的。

可能听到菲菈毫无遮拦的狂言,席修半边眉毛一扬。

「你想造反吗?」

「是啊,肯定很有趣。首先我想看看你的表情在痛苦中扭曲。」

「拜托,你们两人别吵架……」

难道这两人不知道『平稳』这两个字怎么写吗?抱着头的萨莉急得直跺脚,可是现在没时间让她逃避现实。然后萨莉决定先转身对付歹徒,朝前方的男子举起手。但就在萨莉集中精神,准备发射力量时,男子突然往前冲。

在萨莉大吃一惊之际,对方弯腰从倒地仆人的腰间拔出匕首,刀刃直指萨莉扑来。

「……!」

措手不及的萨莉勉强往后退,躲过这一砍。介入两人之间的菲菈以金属杖猛敲。打碎鼻梁骨的声音和她开心的笑声重叠在一起。

「来,看我打碎你全身的骨头。」

「菲菈──」

萨莉正要劝她适可而止,却有种不好的预感,直觉地往旁一跳。

失去平衡的同时回头一瞧,发现席修的手伸向自己刚才站的地方。

如果刚才浑然不知,他可能会揪住自己领口,然后被拖走。萨莉顿时感到背脊发凉。此时依然从台座的方向传来菲菈的笑声──

「席、席修,冷静一点。」

「不冷静的是她才对。」

「是没错,可是你连刀都拔出来了」

如果落入他手中,可能会被剥皮吊起来。即使他空着手,以他的臂力应该能轻易扭断女人的脖子。

萨莉害怕自己的想像,同时与席修拉开距离。期间有三名歹徒零星攻击席修,但席修依然瞪着萨莉,轻易砍倒了三人。埃德说过「六人对他而言不算什么」,果然不是开玩笑。

自己也有可能成为刀下的牺牲品。想到这里,萨莉的身体就愈来愈冷。在冰冷身体的影响下,意识跟着转移。对盯着自己瞧的席修──开始感到不满,而非害怕。

「席修……你该适可而止了。」

「应该适可而止的是你才对。」

「等一下你恢复清醒,就算道歉我也不管你喔。」

「难道你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在这种地方穿成这样?」

「这……!」

萨莉捂着自己大大敞开的和服领口,左手手指跟着一弹。迸出的光芒在空中蛇行,命中攻击菲菈的男子们。

──即使不用眼睛看,自己也能大致掌握宽广房间内的情况。

可是萨莉没留意自己已经扩大知觉。其实萨莉早就感应到数名少女一直蹲在牢笼内,以及一条大蛇即将爬出开启的牢笼门。还有不知何时,出现一只刚才没见到的金毛狼,一直盯着自己。但萨莉现在根本无暇顾及。

其实萨莉还知道,有人躲在席修进入房间的门后方,而且此人一直观察房间的动静。但萨莉目前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席修身上。

她打了几个响指。

「在指责我的不是之前,能不能先看看情况?何必这么杀气腾腾?你如果真的想斩尽杀绝,需要我帮你吗?」

「可是我不能对你置之不理。」

「难道你以为能奈何得了我?就凭区区人类的你?」

「萨莉蒂。」

一听到他喊这个名字,萨莉顿时吓得跳起来。片刻后萨莉才发觉并非刻意跳起来,而是下意识的反射动作。气得满脸通红的萨莉,心中又羞又愤。

「你……」

彷佛脸上的热量扩散至全身。萨莉想反驳席修,却想不到好的词汇。正准备像小孩子吵架一样骂人时,萨莉勉强忍住。

见到萨莉红着脸紧咬牙根,席修伸出左手。

「过来。」

「……你想剥我的皮,对不对?」

「不会剥皮。总之过来就对了。」

即使席修再三向自己招手,萨莉始终摇头抗拒。这让席修眉头皱得更紧。

他第一次对自己露出如此凶狠的表情。萨莉吓得心惊胆跳,表情抽搐。但是依然认为自己明明清醒,为什么非得屈服于他。

下定决心后,萨莉摘下左手的手镯。

「我已经受够你的脾气了,稍微睡个觉吧。等一下我再将你丢进地上的池塘里。」

只要力量稍微强一点,让他昏厥即可。

抬起左手的萨莉,瞥了一眼台座的方向。站在台座上的菲菈将男子踹向悄悄接近的大蛇。接下来多半颇为血腥,自己内心却毫无波动。结果头一转回来──地板突然出现在眼前,萨莉顿时尖叫。

「呀──!」

「别乱叫。」

萨莉的脚在空中乱踢。片刻的分神竟然让席修趁虚而入。被席修抱在腰间的萨莉,看到他挥刀砍向扑过来的歹徒。萨莉急忙身子一缩,以免遭到波及,只见鲜血飞溅到地上。

中刀的男子倒下后,萨莉对席修大不敬的态度拼命抗议。

「放、放开我!我生气啰!」

「生气的人是我才对。你要我惩罚你吗?」

「…………」

萨莉联想到像小孩子一样屁股挨揍。连小时候都没受过这种惩罚,吓得萨莉面无血色。她紧咬嘴唇,决定吃小亏以避大辱。然后萨莉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

「对……对不起。」

「你是认真的吗?」

「是……」

萨莉点头后,席修才松手放人。可是松口气没多久,席修又将萨莉扛在肩上。俯瞰地板的位置比刚才更高,萨莉急忙伸手撑住席修的背,才保持平衡。顺着席修环顾房间,萨莉的视野跟着晃动。

「快、快晕了……」

「能打开牢笼吗?放走遭到绑架的人。」

「应该可以,但是不确定他们会乖乖逃跑。因为他们都受到花香的影响,刚才的女孩也不太对劲。」

──其实萨莉还想补一句『你也不对劲』。可是说了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身体不再冰冷后,萨莉看向终于露出疲态的菲菈。

「要是人手多一点就好了……」

「需要我们帮忙吗?」

入口的门伴随轻盈的声音开启,红发娼妓站在该处。萨莉在上头的寻欢处也见过她,不禁目瞪口呆。后方传来菲菈的声音。

「蕾森媞。」

「嗨,我来啰。你们似乎很开心嘛。」

蕾森媞轻轻一抬手,身后又进来两名男性。两人看见像货物一样被扛在肩上的萨莉,都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萨莉跟着惊呼。

「瓦司,埃德,你们怎么会……」

「这起事件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因为听说公主你要插手,我才没阻止你,抱歉啰。」

然后红发的蕾森媞向埃德指了指牢笼。一身普通和服的他完全没理会萨莉,前往关押娼妓的牢笼,彷佛萨莉不存在。

这时候萨莉才想起她是谁。

「啊,蕾森媞-迪思拉姆……她是菲菈的相好……」

她还是王城的青楼楼主,从以前就一直怀疑聂多斯男爵。雇用埃德当保镳的应该是她。为了揭发这次的阴谋,才会亲自潜入酒宴。

代替一脸狐疑瞪着蕾森媞的席修,萨莉确认目前最在意的事情。

「请问你没事吗?」

「没事,我的体质特殊,不怕这种东西。另外两人我就不知道了。」

「赶快出去吧。有这么多证据,足够了。」

以手帕掩住口鼻的瓦司秀出手中的文件。即使萨莉没有主动拜托他,他肯定也在暗地里帮了不少忙。萨莉向瓦司低下头。

「谢谢……」

「因为姊姊这个笨蛋出了丑,这次我就装作没看到。话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别问了……」

自己不仅完全没帮忙,还落得如此难看的境地,萨莉连辩解都懒了。

萨莉告诉席修。

「回去吧,席修。应该有机会顺利平息。」

不知道板着脸、一语不发的席修在想什么。难道要搬出陛下的名字?还是会有反效果?在萨莉犹豫之际,房间后方传来男性的声音。

「糟糕,它们跑来了。」

「什么东西跑到这里?」

扭动身体望向埃德的方向后,萨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巨大的蜘蛛挂在高耸的天花板上。这只蜘蛛化生约有成人的大小,是受到现场的气息吸引而来。实际上蕾森媞和瓦司似乎看不见,他们都朝不同的方向左顾右盼。萨莉从难以使劲的姿势下举起左手。

「缚。」

看不见的力量先贯穿埃德的胸口,接着是蜘蛛。等蜘蛛在冲击下跌落地面后,埃德动作熟练地拉到身旁。应该可以不用担心他。见到萨莉松了口气,瓦司询问。

「有化生吗?」

「嗯。」

「原来如此。」

毕竟认识他这么久,萨莉才能从冷淡的回答中听出弦外之音。

「到底怎么了?说清楚。」

「不,没什么大不了──其实是上面的情况有点麻烦。」

「麻烦?」

难道有人在寻欢处大闹吗?结果瓦司的回答略为超出萨莉的预料。

「花香似乎泄漏到地上,还有化生对人造成影响。导致半数以上的宾客失去理智,打成一团。」

「……什么啊。」

「哎呀,挺有趣的嘛。」

听到菲菈不负责任的感想,萨莉无力地低下头。与其费尽心力收拾残局,真想一口气穿梭到尘埃落定后的时间。一想到接二连三的麻烦,顿时浑身无力。松开支撑上半身的双手后,上下颠倒的萨莉瘫在席修的肩上。

(插图014)

「我累了……虽然是我自作自受……」

问题愈积愈多,不知道怎么解决。现在顶多只能带着被抓到此地的人一起逃出去。依然被席修扛在肩上的萨莉鼓起干劲后,挺起身体。

「放我下来,席修。」

「我还不太相信你。」

「人家都道歉了耶……」

落入席修手中等于隔离危险物,同时防止自己逃跑吗?

萨莉无力地垂头丧气,看得蕾森媞哈哈大笑。

「你们两个真可爱。」

「哪有……」

「别再闹了,赶快逃出去行不行?」

抓着菲菈的手,拽着她走的瓦司指了指地上。

他的提议很正确,可是在牢笼里救娼妓的埃德却陷入苦战。因为吸入白花香气的人都神智不清,行动不灵活。

蕾森媞前去协助埃德,席修也扛着萨莉追上去。中途倒在地上的大蛇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是死是活。萨莉不想思考这个问题,转过头去。

被拉出牢笼的娼妓和刚才的少女一样,死命搂着埃德的手发抖。容貌俊秀的埃德显得不耐烦,却又略为困扰地低头看着少女。

追上来的蕾森媞轻拍少女的脸颊。

「来,赶快走吧。如果拖得太久,他也会受到花香的侵袭喔。」

「……难道你让我服用的药无效?」

「有啊,多少有一点。」

随口回答一脸不悦的埃德后,蕾森媞指了指入口。与她悠哉的语气相反,她的动作相当俐落。可能因为接受过不少训练,少女们都开始跟着行动。

期间内,埃德打开一旁关押少年的牢笼。

「我知道后门在哪里,从后门离开吧。花香的效果还要再一段时间才会消退。」

「意思是接下来只剩下上面的问题吗……」

萨莉如此嘀咕后,瓦司便一脸嫌弃。

「那和你无关吧,是他们自作自受。」

「但地上那些人是无辜的。」

「都一样。差别只在有没有机会而已。」

瓦司冷冷吐槽,毫不掩饰心中只想尽早离去的想法。他身后的菲菈露出诡异的笑容,彷佛想趁机跑到上头参加混战。萨莉希望尽早带她离开,还有席修能放自己下来。

略为思考后──萨莉望向埃德。

「唉,上面的情况很糟吗?」

听到萨莉的问题,爱理不理的埃德皱起眉头。不过被蕾森媞一瞪才开口。

「很严重。在化生怂恿下,人会憎恨并伤害他人。在艾丽黛发生的话反而容易解决。」

「天啊……」

受到化生影响的人毕竟还是人。即使挥舞凶器,别人也不好说砍就砍。

对艾丽黛的人而言,一旦情况恶化,其他城镇的化生反而麻烦。例如得在一群人混战中解决挂在天花板上的化生,光想就很麻烦。

萨莉低头看向扛着自己的席修。

「如果至少消灭化生,应该能减少损害吧?」

这场酒宴是国王让自己参加的,国王还要求席修寻找对象。所以这场酒宴发生任何事,只要如实禀报即可。如果骚动扩大至地上,那就更不会错。国王可是算无遗漏的人。

见到萨莉再次抬头仰望天花板,瓦司一脸错愕。

「你又想做什么?可别说你想到上头,一一收拾化生这种傻话。」

「这倒不至于,不过……」

──肯定可以将化生聚集在这里。

上次艾丽黛那起事件,无数蛇型化生扑向自己,吸食自己的血。

虽然当时与咒术师有关,但是不论什么地方的化生性质都一样。自己的缝合之力有效也足以证明,所以对化生而言,自己的血就像诱蛾灯一样。全大陆最特殊的巫女,萨莉对自己的结论满意地点头。

「能救多少人就先救,带他们到上面去。其他牢笼很危险,不要打开。在这里消灭化生吧。」

「啊?先声明,我可不帮忙。」

普通人甚至连化生都看不见。即使瓦司与菲菈和萨莉有血缘关系,都看不见化生。所以也难怪埃德会率先拒绝,萨莉听了点点头。

「嗯,引导这些人逃脱也需要人手。况且埃德你在这里中了花香就麻烦了。」

「既然知道的话……」

「不过席修你办得到吧?」

萨莉双手搂住扛着自己的席修宽阔的肩膀,可以感受到底下是久经锻炼的结实体格。当今陛下的异母兄弟,忠心耿耿又年轻的席修抬头一望萨莉。

「可以。」

听到期待已久的回答,萨莉微微一笑。

避难行动大致结束后,席修才放萨莉下来。

瓦司直到最后还不太同意自己留下,埃德不停咒骂「你真傻」。不过两人都在蕾森媞连哄带骗下离去。而且蕾森媞还帮忙照顾菲菈,瓦司也不好继续坚持。这才是有能耐的青楼楼主吧。萨莉再度感到自己的不成熟。

萨莉抬头注视面对面的席修。

「没事吧?」

「嗯。」

在白花的影响下,他依然面无表情,不知道心中在想什么。

但目前似乎无意剥自己的皮──萨莉无比相信他的本领。

现在可能还受到经验不足的影响,不过将来他肯定是最强的化生猎人。在艾丽黛培养过好几名化生猎人的萨莉有这个自信。

她从腰带中抽出匕首。

「席修,你的手来一下。」

「要做什么?」

「只靠我的血太浓了。万一增强化生的力量就糟了。」

所以要混合他的血,吸引化生。

萨莉先轻轻在自己的手掌划一刀。确认逐渐浮现一道红线后,在席修左手掌心同样划一刀。然后两人十指紧紧交缠,让伤口合在一起。

一股温暖又确实的触感。萨莉感觉到,两人缓缓渗出的血逐渐混合在一起。伴随麻痒的触感缓缓滑落肌肤,顺着指尖滴落。吁了一口气后,萨莉低头看向落在地上的血滴,心中产生一股悸动,跟着抬起头来。

容貌端正的席修,眼神依然毫无情感。

「席修,你还在生气吗?」

「嗯。」

「唔……」

他平常到底累积了多少不满啊。想到自己也是原因之一,萨莉就感到歉疚。怪不得他会为了琐事发脾气,萨莉只能反省自己。见到萨莉低着头,席修平静地开口。

「下次记得先商量。」

「好……」

「还有,不要离开我。」

两只染血的手再度重新紧握。

目前感受到的就是这样。微温,以及些许的痛楚。

萨莉睫毛晃动,抬头仰望席修。

「我也想说这句话。」

「是吗?」

那为何还要离开呢?萨莉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这肯定就是人性。

总觉得稍微明白母亲的心情,萨莉声音沙哑地开口。

「待在我身边,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

月白的巫女回敬恩客的方式,是赐予对方比保佑更强的力量,而且这股力量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在历史悠久的花街柳巷中,这份强大的誓约比婚姻之誓更加强大。

可是席修听到这句话,却打从心里惊讶。

「说这什么话。」

「可是……」

「是我要保护你,萨莉蒂。」

松开交缠的手指后,席修推了一把萨莉背后。

天花板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但是并非灯火熄灭。只见整片天花板爬满了受萨莉的血吸引而来的化生。有像蛇的,像蜘蛛的,像虫的或鸟的,不过由于太过聚集,化生的轮廓已经彼此混在一起。

不久后化生可能难以承受自己的重量,融合在一起缓缓垂降。碰到地面后,化为外型不定的黏体爬向两人。吸收接连落下的黑影后,在白色地板前进的化生急速增大,最后变成一团巨大又模糊的团块,大小堪比房间内的一座牢笼。

看着这团与其说丑陋,其实更莫名其妙的化生,席修嘀咕。

「相较之下艾丽黛的化生的确更好应付。至少人型的大小有限。」

「席修你也受到不少影响了呢。要缝合吗?」

「不,你先止血。」

向拔刀朝化生步步进逼的席修点头后,萨莉按住伤口,然后拉开距离以免妨碍他。

自己并不害怕,相信他的实力,而且萨莉也不会让他受伤。身为神明的她,注视沾了两人鲜血的指尖。

──即使死亡是人无法避免的命运。

「我才是决定这一刻何时来临的人。」

萨莉丝毫不想让任何人夺走他。

一颗硕大又模糊的黑影球,飘浮在大厅的正中央。

艾丽黛的化生会化为人类的外型,具备实体。依照个体不同,会有超越人类的臂力与脚力。而其他城镇的化生则是鸟兽外型的黑影,动作大多与外型相同。

萨莉带有几分兴趣,观察这颗黑影球究竟会怎么活动。席修则毫不犹豫冲向前,准备以手中的刀将黑影球斩成两半。

可是在刀锋接触化生表面前一刻,席修选择收手。

仰赖卓越的反射神经,席修抽刀架开黑影球突出的尖角。突然从黑影球冒出的尖角,就像鸟喙一样。

紧接着露出獠牙的下腭咬过来。席修躲过尖牙,向后一跳。

见到一连串动作的萨莉,对出乎意料的攻击感到惊讶。

「这颗球会使出各种攻击?」

「毕竟本来就是众多化生的集合体,这点程度应该办得到。」

「能应付吗?要不要帮忙?」

「不用,你保护好自己。有危险就提醒我。」

「好。」

他的声音丝毫没有屈居下风的迹象。如果他神智清醒,多半也是一样。

只见他重新握住刀柄,直扑黑影球。萨莉露出信赖的眼神,注视他挺拔俊俏的背影。

化生聚集而成的黑影球感应到席修接近,伸出獠牙或尖角之类攻击。席修巧妙引诱黑影球攻击,并且砍落凸出的部分。

被砍的部分随即消散,只见黑影球逐渐缩小。席修目光冰冷,拨开试图刺穿自己的昆虫腿。

「真是没完没了。」

「不过黑影球缩小了。再砍下去应该会消失。」

根据萨莉的估计,应该不到十分钟就能解决。危险性比原本的预料还小。或许因为席修失去理智,刀法才毫不留情。

虽然萨莉如此盘算,但席修却摇摇头。

「太麻烦了,没那么多时间。」

「可是……」

他该不会想在王城卫队赶来之前,冲到楼上大闹一番吧。那么最好在这里尽可能争取时间。萨莉烦恼该不该若无其事地拖席修的后腿。

照理说席修不知道她心中的不安分企图,但他却冲向黑影球。

「咦,席修?」

「速战速决吧。」

话刚说完,席修便斩落迎面冲过来的巨大虫腭,然后看也不看消散的化生尖端,进一步往前冲。朦胧的黑影球逼近席修眼前。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萨莉不发一语,仔细观察席修。

──结果席修什么也没做。

完全没停下脚步的席修,身体遭到无声无息黑的影球吞噬。

情况快得来不及阻止,看得萨莉喃喃自语。

「咦……不会吧?」

没有任何人回答。萨莉仰头望向逐渐接近的黑影球,顿时感到浑身冰凉。

「这……」

很自然地心想,必须消灭它才行。

要消灭它,救出席修才行。他肯定还在黑影球内。

萨莉没有多想,朝逐渐逼近的化生举起左手。根本无需思考如何集中力量,因为力量源自于自己本身。

白皙的指尖亮起光芒──就在此时,地板上的蛇头动了动。一条蓝黑色大蛇朝萨莉抬起头。发现大蛇后,萨莉瞥了一眼大蛇的诡异模样,结果大蛇突然扑向萨莉。

虽然吃了一惊,其实萨莉并不害怕,然后左手朝大蛇一挥。张开血盆大口的大蛇,上半颗脑袋顿时分家,但身体依然缠住萨莉不放。可能受到化生的影响,拒绝死亡的妄念让大蛇紧紧纠缠萨莉不放。萨莉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声音。

「你这……!」

黑影球已经逼近萨莉面前。

蛇皮的触感冰凉又滑溜,只剩半截的舌头就在萨莉的脸旁。粉红色的肉裸露在外,黏滑的表面还反光。

一股扑鼻腥臭迎面而来,不过萨莉除了厌烦以外并不感到恐惧。她以右手的指甲抓住蓝黑色的蛇鳞,她脚边的地板同时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不过在萨莉的手施放力量前,大蛇的身体突然放松落地。不明白发生何事的萨莉,见到视线彼端的巨大黑影球忽然摇晃……随即消散。

站在中央的席修露出不悦的眼神,注视萨莉。

「不是刚刚才说过,有危险要提醒我吗?」

「席修……」

一根针深深插在滚落地面的蛇头上,针上可能施加过巫术。从鳞片缝隙可以窥见银针上刻着细细的花纹。

席修身上毫发无伤。萨莉环视宽广的空间,只见化生的气息已经消失无踪。

「刚才那样没事吗?」

「只要切断维系化生的核心,就会自然消散。」

「有这么简单吗……」

萨莉歪头感到不解,收刀后的席修跟着回到她身边。接着萨莉还来不及开口,再度被席修扛在肩上。

「唉,又来啊?」

「回宫去。我有话要告诉陛下。」

「因为闹大了?」

事情多半会变得有点棘手,萨莉却不想阻止席修。这叫连带责任,因为国王与席修有血缘关系,席修有理由抗议。真要说的话,应该怪国王为何要席修找对象。真要说的话,神供不算结婚,席修也有权利找对象。可是国王却要求两者同时进行,摆明了在整人。所以席修迁怒于国王完全站得住脚。

「萨莉蒂。」

「嗯……」

不知道因为是自己的巫名,还是出自席修之口。这三个字听起来力量十足。

席修肩上的萨莉身体一震,抬头望向他的后脑勺。

「什么事?」

「我目前没有娶妻的打算。」

「嗯。」

「圣旨不讲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嘴上抱怨的他,心里在想什么不得而知。既然他这么说,多半就是事实。萨莉略为点点头,可是随即发现不对劲,忍不住开口一问。

「意思是和我在一起的圣旨也不讲理吗?席修你想回王城去?」

比起不安,驱使萨莉直截了当询问的其实是好奇心。或许因为自己年纪还小,但萨莉认为如果不趁现在问,今后将不再有机会。萨莉以双手撑起身体,脚步不停的席修跟着抬头,仰望萨莉的侧颜。

「难道你觉得并非陛下不讲理?」

「不觉得。况且如果你没有意愿,那就没有意义了。」

即使在月白是娼妓挑选恩客,也不代表可以违背恩客的意愿。如果对方不同意,就没有下一步,即使是楼主萨莉也不例外。

最重要的是,依照神供的由来,若违反神供的意愿就形同本末倒置。当然萨莉没有看过历代巫女的所有纪录。或许平常收藏在仓库内的文件中,记载着连她都想像不到的过去。

思绪在无意中脱缰的萨莉,发现自己心中愈来愈忧郁。自己可能感到疲惫了。就在萨莉打算放松力气时,席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并不打算回王城。」

「咦?可是这样好吗?」

「因为我还得保护你。」

多半是因为圣旨的关系吧。萨莉虽然松口气,却感到一股不痛快,就像心头的疙瘩挥之不去。或许可以称之为难以释怀。因为艾丽黛的化生猎人职责是消灭化生,不是保护巫女。

「可是我又不需要你保护……」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他就不能赶快复原吗?不知何时会受到他惩罚,萨莉开始对席修疑神疑鬼。

下次要认真听他的抱怨,萨莉心想。随后席修重新扛好身体即将滑落的萨莉,她也跟着闭口不语。扛着一半垂头丧气的萨莉,席修走上阶梯。

「话说回来,萨莉蒂。」

「嗯?」

「刚才那句话,听起来你好像有意选择我。」

「……」

萨莉完全无法回答。血液瞬间沸腾。

满脸通红的萨莉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嘴巴一张一阖。

──其实自己还不太肯定。

之前的确想过可能会选择他,但还不足以百分之百确定。

何况萨莉觉得以自己的年纪,挑选恩客言之过早。正是因为这种想法,才导致自己与埃德的关系纠葛不清。

不过刚才的措辞听起来像是席修如果有意愿,就接受他成为神供。正巧让席修抓到自己都没发现的口误,萨莉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还伸出指甲抓席修的背,嘴里跟着嘟囔。

「哪、哪有啊……那算是一种场面话……」

「场面话?万一有人当真该怎么办?」

「那我道歉……」

「我没听到。」

「对不起嘛。」

不知道会不会进一步挨他的骂。萨莉很想偷看他的表情,可是现在的姿势很难做到。硬要看的话多半会拉伤肌肉。身体完全放松下垂的萨莉,拉了拉席修的衣摆。

「你生气了?」

「没。」

他的回答很平淡。白花能激发内心的欲望,但似乎不足以让席修说出萨莉想知道的事。

萨莉也暗暗想过,如果白花对自己有效,会是什么情况。不过现在就已经够窘了,要是有效的话,萨莉只会觉得更无地自容。等席修清醒后,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光是稍微想像,萨莉就庆幸「还好中招的不是自己」。

「席修,你不会到上头大开杀戒吧?」

「是你的表姊想这么做。」

「抱歉我的亲戚爱惹事……」

「其实你不需要道歉。」

扛着萨莉的席修登上阶梯顶端后,走在狭窄的通道内。萨莉实在很想知道刚才话题的后续,因此又拉了拉席修的衣摆。

「……就算选择恩客得花时间,席修你也愿意等我吗?」

「那当然。你的想法比较重要。」

听到与平时相同的回答,萨莉这才放心。

他还是一如往常地体贴。代表他以前说的话都出自真心。

不过问题在于,现在的他在其他方面一点都不温柔。如果他真的这么粗鲁,直接扛着自己回宫该怎么办。让席修扛在肩上的萨莉担心这一点。

多亏蕾森媞告知捷径,远远听到大厅乱象的两人朝后门前进。结果刚走出开着的门来到后院,随即出现和服男性挡住席修。

即使离开艾丽黛,埃德的服装依旧没变。他以仅剩的左眼盯着两人。

「你还扛着她啊,该放她下来了。后门外头有人。」

「休想。」

听到席修冷淡地回答,萨莉忍不住「啊~」了一声。由于姿势的关系,萨莉看不见埃德,但这样可能反而比较好。总觉得四周的气温开始降低。

不过关于这件事情,埃德才是对的。自己身上的和服已经松开,而且还让席修扛在肩上,这样出去势必出丑。萨莉晃了晃思绪快麻痹的脑袋,心想该怎么恳求席修放下自己。

「拜托,席修……」

「你曾经加害过她,我怎么可能当着你的面放她下来。」

支撑萨莉身体的手鼓足力气。见到两人毫不保留的敌意,萨莉顿时脸色发青。

──要是在这里打起来可就麻烦了。

现在人群都集中到陷入一片混乱的前庭。但是在后门附近爆发争执,依然会有人撞见。就算不考虑这一点,这两人打起来也难保不会出人命。

埃德原本脾气就不好,右眼甚至毁在席修手上。两人要是正面冲突,可能不只溅血,甚至会肚破肠流。萨莉看着四周阴暗的草木,同时尽可能声音平稳地开口。

「唉,席修,我不要紧的,放我下来──」

「难道你还没学乖?你的坏习惯就是总想讨好任何人。」

「坏习惯……」

「该生气的时候就不要压抑。做不到的话就别离开青楼。」

与其说冷淡更像在生气,听得萨莉哑口无言。

其实这种情况下不用他讲,但他想表达的意见很有道理。连自己惹出的麻烦都无法收拾,跑到外面只会造成他人的麻烦。面对毫不保留的说教,萨莉觉得自己就像真正的小孩。

「我会反省的……」

「那就乖乖别动。」

然后传来重新握刀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埃德的叹气声。吓得萨莉身体僵硬,这种情况下该怎么阻止两人才好?正待萨莉开口时──传来熟悉的笑声。

「似乎比我开口还有效呢,萨莉。」

「……咦?」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但在席修察觉后转头之前,手刀已经劈在他的脖子上。

萨莉不知道刚才是谁出手。不过男性的手从昏倒的席修肩上,抱起萨莉的身子。

「学到宝贵一课了吧。没受伤吧?」

「托马!」

「来太慢了,我刚才差点拔刀。」

两名男性谨慎地注视倒在草地上的席修。

后院吹拂的风没有参杂花香。刚才浓厚的血腥味与腥臭也消失无踪,仅剩疲倦的残余与寂静弥漫在月光下。

「我回到宅邸准备大典,结果瓦司就找我出来。我心想多半出事了。」

「抱歉……」

没想到甚至会劳驾哥哥出面。萨莉声音气若游丝,向扛着席修的托马道歉。

感觉这一小时道歉的次数抵得过一年份。肯定是因为平时鲁莽惯了,才会遭到报应。等一下肯定还得挨瓦司的骂。

萨莉与托马和埃德并肩,沿着砂砾小径走向后门。这段路宛如时光倒流,而且感伤中带有苦涩的后悔。肯定是因为自己还不成熟。

托马向整理情感的萨莉指了指停在门前的马车。

「总之得先送他回宫里。」

「嗯。」

「所以萨莉──有什么话想说,就趁现在吧。」

听到托马这句话,萨莉停下脚步,马上就知道托马这番话是在劝告。毕竟自己曾与埃德相处过数年,彼此最好别留下暧昧的祸根。

站在门前的萨莉,抬头注视独眼的埃德。

上次那起事件后,他已经离开艾丽黛。昨天见面的时候没机会与他好好聊一聊。

所以现在可能是最后的机会。想到这里,萨莉也跟着壮了胆。

扛着席修的托马在不远处的门口旁等待。如果压低声音,这个距离他应该听不见。萨莉仰视照理说很熟悉的埃德。光是他右眼的眼罩,就让萨莉想起这里并非艾丽黛。唯一的差异让萨莉感到心痛。

萨莉深吸一口气,主动开口。

「谢谢你救了我。」

「我无意救你,只是在执行工作。」

「那么现在借我一点时间说话吧。」

其实萨莉没有事先想好究竟该说什么,不过想说的早已确定。

因为自己一直心知肚明。萨莉回首望向过往自己的背影。

「我以前肯定喜欢过你。虽然没有视你为恩客候选人,但我一直向你撒娇。」

出于孩童的残酷心态,萨莉一直接受他的好意。而且与对待托马的态度还不一样。可是对萨莉而言,埃德依然算是可以敞开心扉的对象。成为楼主后,萨莉跟着尝到拘束的滋味。因此既是化生猎人又是儿时玩伴的他,对萨莉而言就像内心的避风港。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萨莉才发现这件事。

「但我是艾丽黛的巫女,无法选择憎恨这座城的人,也不会离开那里。」

「……你不觉得自己受到洗脑了吗?你只是受到那座城束缚而已吧。」

「不是的,埃德。我就等于那座城,两者无法分离。」

所以埃德憎恨艾丽黛,就等于憎恨萨莉。而萨莉的确在一无所知下,一直消耗他的感情。

最后埃德伤害了萨莉,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两人终究没有机会以时间弥补彼此。埃德露出封闭情感的眼神,低头看着属于月白的萨莉。

「我一直以为你也是受到艾丽黛囚禁的人。」

「不是的,是我自己的选择。」

「如果我要毁掉那座城,你会怎么办?」

「那我会先接受你的挑战。」

而且有自信不会输给任何人,萨莉的双眼一瞬间露出好战的神色。

她的眼神很像孩童,却比孩童更桀骜不驯。许多娼妓私底下都有这一面,看得埃德秀气的容貌扭曲,露出厌恶的表情。萨莉正面承受他毫不掩饰的侮蔑神色。

「……随你便吧。」

「嗯。」

「不要为了无聊的琐事拖我下水。」

冷淡地拒绝后,埃德转身走出门口。

望向他逐渐混入夜色的背影,萨莉以清澈的声音开口。

「多保重。」

不知道是否没听见,他没有回答。

但萨莉知道,这样就够了。



一坐上马车,坐在对面的托马便伸出手,抚摸妹妹萨莉的头。

在温暖中感到放心的萨莉,露出略为苦涩的笑容。

「抱歉,我一直做出蠢事。」

「大家都这样,人生中难免嘛。不过可别让我太担心啊。」

「嗯。」

「还有埃德也是。虽然有娼妓喜欢他那种男人,但我可不推荐。和他在一起会被他拖下水,最后自己跟着颓废。」

「……祖母也说过相同的话。」

听到来自至亲的劝告,萨莉感到难为情。

以前听祖母提起这件事,萨莉还不理解,但现在稍微明白了。知道两人的关系不可以专注于彼此私下的一面。毕竟对花街的居民而言,私下的一面比较接近真实的自己。

摇晃的马车彷佛一点一点从过去旅行到现在。萨莉背靠在皮革座椅上。

「不过如果没发生这些事,我可能会选择埃德。如果他愿意积极一点的话。」

「积极的他就不是他了吧。」

「这话真过分。」

但这可能是实话。离开艾丽黛之后,现在的埃德才有机会改变。或许自己出于任性,才会觉得这是好事。但萨莉希望他能拥有不一样的人生。

托马缩手后,重新扶好差点滑落的席修。

「不过就算没发生这些事,我也觉得你会选择席修。」

「……我又没选择他。」

「是吗?你不是很中意他?」

「…………」

又不是在挑选小猫,萨莉想反驳托马别闹了。虽然不至于影响一辈子,但的确是很重要的事。

萨莉注视着被安放在马车座位上的席修。似乎因为托马灌了药,他的脖子浮现类似黑痣的痕迹。托马与埃德两人似乎为了逮住席修,早就在该处等候多时。萨莉紧盯着完全被当成危险人物的席修。直到这一刻才想起第一天与他见面的日子。

「席修他实在太老实了。」

他很正直,可能与花街柳巷格格不入。

诚恳又耿直,或许也有不知变通的一面。但这肯定因为他这人直肠子。

简直与艾丽黛的风气完全相反,他是活在阳光下的人。

──或许正因为他本性如此,自己才无意间受到他的吸引。

托马一脸苦笑同意萨莉。

「也对,虽然有好也有坏。」

「他在艾丽黛显得与众不同呢。」

「他到哪里都会这样,别在意。」

「我又没在意……拜托,我又没有说已经选择了他!」

萨莉一拍大腿强调,托马随即笑着回答「好啦好啦」。到底是不是还拿自己当小孩看待,真希望托马统一一下。托马拍了拍席修的肩膀。

「你可以尽量犹豫无妨,但不要想太多,萨莉。想要的话就老实说出口。不过像他这样绝对不放手的话,也挺伤脑筋的呢。」

「什么意思啊。」

萨莉气噗噗地望向外头。只见一道细丝般的月亮高挂在马车车窗外。

晴朗的夜晚,开仓大典的新月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