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见厅还是一样摆满了花。

从大陆各地收集的大朵花卉，在各自的盆栽上竞相盛开，灿烂得彷佛现在是开花季节。有别名雪宝石的动人白花，或是鲜红色的藤花。这些盆栽在国王眼中比金银珠宝更加珍贵。不过唯有置于中央台座上的小盆栽盖着半球型的玻璃盖，以防香气泄漏。

艾丽黛的巫女，萨莉抬起头来点点头。

「应该就是这种花没错。」

「是吗？你也认为是这种花？」

听到陛下提起自己，心中在想其他事情的席修反应慢了半拍。

不过短暂片刻后，席修立即回答「应该是的」。国王则回以彷佛看透人心的笑容，让席修忍不住想咬牙。

──关于昨天的一连串事件，席修从中途失去了记忆。

还记得在茶馆馆主邀请下，走下通往地下室的阶梯。当时他交给自己一朵白花……之后的事情席修就想不起来。醒来之后已经回到宫廷内的房间，萨莉担忧地注视自己。不过听到事情的原委，顿时让席修哑口无言。

自己受到释放内心欲望的花控制，完全不记得做过什么。

即使席修询问萨莉，她也一直苦笑，始终不肯透露。只说这件事与卡勒克侯和聂多斯男爵有关，以及有人被绑架到地下室，后来顺利营救。

席修其实很想确认，她身上的和服凌乱不堪是否跟自己有关。但萨莉说明原委后随即回到自己房间。结果直到翌日此时都没有机会问清楚。

国王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你应该也知道，王城最近有人行迹可疑。朕之前也派人调查过，几乎所有人似乎都中了这种花的毒。虽然中毒程度有深有浅，但有些人如果没有受到花毒唆使，原本还很安分。真是可惜。」

国王这番话听起来四平八稳。可是细想后会发现，弦外之音只有两个字：「处刑」。

对于国王而言，这起奇妙的事件可能是扫荡潜在敌人的好机会。虽然有点同情遭到处刑的人，但这也无可奈何。

席修将心中在意的私事搁在一边，询问国王。

「陛下已经知道此花出自何处了吗？」

「是之前派你去逛的花市。该处的负责人正好从昨天就失踪了，还包括他的舅舅，老茶馆的馆主。」

「那老头……」

席修想起带领自己前往地下室的茶馆馆主。

记得那老头叫提瑟多-札勒斯，在王城内外的人脉都很广。

但他以前并未惹出什么麻烦。在这起事件出现他的名字之前，一直以为他安分守己。见到席修陷入沉思，萨莉小心翼翼地开口。

「其实我们之前在地下室的时候，门后有个人一直在窥视动静。我原以为此人是帮手，不过事后确认才发现，没有人认识他。我认为可能是带殿下进入地下室的人，偷偷观察动静……」

「果然是提瑟多吗？」

萨莉听说白花是「来自南方」，不过还得调查才能确认真伪。

报告完毕后，国王慰劳两人，然后准备让两人退下。这时候席修插嘴。

「属下有事想禀报。」

「说吧。」

国王间不容发立刻回答，还面露完美的笑容。可能早就预料到席修会开口。但席修假装没发现，继续询问。

「由于属下的失态，昨天未能达成陛下的旨意。」

「这件事情朕已经听过，其实无妨。以结果而言十分丰硕，其他事情可以之后再弥补。况且即使昨晚闹得那么大，一大早依然有数人前来询问，希望再次安排自己的女儿与你见面。」

「…………」

明知故犯已经够让席修火大。现在听到这句话，更能确定国王是故意的。

面对存心整人的国王，席修得尽全力强装平静。掩饰脸上的表情后，席修低下头去。

「关于这件事情，若要遵照陛下的旨意，就难免影响另一项圣旨。请恕属下还不成熟，想专注在更加重要的事情上──」

「你觉得她比较重要，想以她为优先吗？朕明白了。」

「…………」

为何又刻意改口？席修很想抓起眼前的盆栽往旁边一丢，但还是克制心中的冲动。一旁的萨莉不知为何脸色发青。但是追究下去多半会害自己精神衰弱，所以席修选择无视。忍住心中的种种怨言，席修行礼表示「陛下所言甚是」。

无论国王怎么说，珍惜她都是纯粹的事实。她为了助人不惜翻脸，不顾安危伸出援手。幸好最后她如愿以偿，并未留下遗憾。

追根究柢，席修想诚实对待她，甚至比圣旨更加重要。希望她的努力获得应有的回报，对自己露出开心的笑容，而自己也愿意尽力协助她。

听到回答后，国王龙颜大悦地点头，甚至让席修感到不舒服。

「朕明白了，就随你高兴吧。」

「感谢陛下。」

等萨莉离去后，自己肯定会受到国王百般调侃。不过席修已经放弃挣扎。就在席修耐着性子抬起头来的时候，身旁的少女开口。

「其实我也有些事情想拜托陛下，可以吗？」

她挺直腰杆，从侧颜看不出她的表情。

席修讶异地皱眉后，萨莉转过头来，一脸苦笑。

「抱歉，你能不能先离开？我马上就过去。」

「先离开？」

听到她要求自己先行离席，席修感到惊讶。转头望向另一侧，发现连国王都点头示意。

即使心中还感到不安，也无法继续待在此地。心中讶异的席修再度行礼后，离开了谒见大厅。

目送席修离去后，萨莉转身面向国王。

「──我也想向陛下提出和他一样的恳求。」

王座上的貌美国王听到萨莉清晰的声音，随即面露微笑。和刚才对席修露出的可疑笑容不一样，看得萨莉有些不是滋味。国王多半三番两次用这种方式气席修。昨晚的惨痛教训让萨莉话中带刺。

「请陛下别太坏心眼。不然总有一天会尝到苦果。」

「神明小姐似乎已经先尝到苦果，才会劝说朕吗？」

听到国王呵呵笑的萨莉，嘴角丝毫没有笑容。湛蓝的眼眸冷冷地带有力量。

「我并非在开玩笑，而是说真的──既然要让他担任化生猎人，就请陛下别催他结婚。恶作剧如果闹过头，可就不能一笑置之了。」

萨莉轻轻吁了一口很长的气。

以萨莉脚下为中心，寒气从谒见厅往外溢出。

御前巫女首先察觉气温的变化，她神色一变，伸手搭在国王肩上。国王似乎也发现到，再次回望萨莉的眼睛。

新月前一天是萨莉力量最弱的时候，但依然无损她的本质。是人又非人的她缓缓抬头，以柔和却沉重的声音，警告国王与御前巫女。

「若想以神供讨我的欢心，就别横生枝节。也别让其他女人接近他──省得碍眼。」

夜晚的冰冷气息扩散，大厅内绽放的花卉接连枯萎。

见到这一幕的国王大吃一惊，脸上逐渐失去血色。见到自己细心呵护的花卉身受其害，国王差点流下眼泪。眼看国王刚才的笑容消失无踪，快哭出声音，身旁的御前巫女深深低头谢罪。

「非常抱歉，我们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是吗？下次记得长点眼睛。」

心里痛快一点后，萨莉才收回自己的气息。略为摇晃轻微晕眩的头，然后转身离去。

来到走廊上，发现席修已经在等待，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刚才和陛下说了什么？」

「说些关于花的事情吧。」

「花？那就算了……话说昨天晚上，我对你做了什么？」

「别问，我不太愿意回想。」

「……」

※

萨莉要回去主持明天的开仓大典，因此在宫里的房间换上黑色礼服。

由于要回威立洛希亚家宅邸，不能露出面貌。戴上面纱后，萨莉前往后门备妥的马车。席修已经在该处等候，见到萨莉后打开马车车门表示「我送你一程」。

萨莉道谢后正准备上车，却发现脚步声由远而近。不久后一名女性出现在宫里的走廊。

「殿下！找您好久了！」

她拖着绿色礼服现身，从打扮来看应该是贵族大小姐。萨莉抬头望向身旁的席修。

「她是谁？你认识她？」

「是透过相亲简历……」

「喔。」

换句话说，她是席修的相亲对象之一。只见她一副要搂住席修的气势冲过来，似乎到近距离才发现萨莉。停下脚步的她毫不掩饰眼神中的不悦，瞪向遮住容貌的萨莉。

「请问您是哪一位？我有事情要和殿下说。」

她摆明了嫌萨莉碍眼，要萨莉离开。席修似乎对她的态度感到厌倦。不过萨莉在席修开口前制止了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一摸席修的脸颊。

「有话就对我说吧。」

「啊？你是谁，哪个家族的？」

她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萨莉。席修似乎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萨莉双手搂住席修的手臂，面露笑容。

「您好，我是威立洛希亚当家，名叫艾瓦莉-萨莉雅-威立洛希亚。承蒙陛下亲允，目前正与殿下交往中。」

「……咦？威立洛希亚？」

她哑口无言愣住的模样，看在萨莉眼里十分有趣。以前自己从未公开宣称威立洛希亚之名。不过最古老又高贵的威立洛希亚家族，在王城贵族之间应该无人不晓。这个名称有时候会带来超乎实情的效果。只见她的表情在困惑与焦躁中扭曲。

「怎么可能……反、反正你肯定信口雌黄。况且没有人知道当家的长相──」

「哎呀，竟然敢侮辱我们家的公主，胆子真不小。」

马车另一侧传来娇艳的声音，面纱下的萨莉叹了一口气。

菲菈表姊的脚步还是一样大剌剌。从马车后方出现的菲菈与瓦司，分别散发十足的压迫感瞪着贵族大小姐。她似乎也认得两人，眼看她的表情愈来愈难看。瓦司错愕的视线停在萨莉的头顶上。

「由于她体弱多病，平时不出门。但我可以保证，她就是威立洛希亚的当家……如果你坚持不信的话，那我就想想其他方法证明。」

「不、不用了，没关系。算了。」

不知道表哥表姊平时都在王都做什么。原本盛气凌人的大小姐似乎吓得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只见她向席修低头致歉「失礼了」，随即往宫内落荒而逃。

不久后，席修一脸困惑地望向萨莉。

「刚才那样说好吗？」

「这点程度无妨。况且昨天让我很不高兴。」

「话说我到底做了什么……」

「好，我们回去吧！菲菈和瓦司你们呢？」

「有安排宅邸的马车，以免你又溜出去。」

「我不会再跑了啦……」

略为摇头后，萨莉坐上马车。席修一语不发跟着上车。

空气很清新，没有花的香气。现在也不觉得开仓大典有多沉重。

萨莉揭开面纱，注视坐在对面的席修。平稳又带有热意的情感在心中澎湃。

「席修，你尽到了保护我的责任。」

他没有忘记当初随口的约定，陪自己一起逛王城。会抱怨自己的任性，而且容忍自己的脾气。他接受自己既是娼妓，又是神明的事实，并未加以否定。很自然地，理所当然地陪伴自己。也愿意等待自己长大，等待自己选择恩客。

最重要的是，他保护的是自己的全部。

但他肯定对此毫无自觉。只见席修略为困惑地点头。

「那就好。如果我有哪里失礼，希望你告诉我。」

「就说没有了啦！要是发生什么，我会要你负起责任，所以放心吧。」

「……这样子我更觉得自己对不起你了。不，我当然会负责。」

见到一本正经，认真道歉的席修，萨莉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呵呵笑的萨莉抬头，见到席修一脸不解，笑得更加开心。

「那么到时候──你可得当我的好夫君。」

将来有一刻，两人有可能再度山盟海誓。

就这样，年轻的神明为了此生唯一的对象，等待绽放的日子到来。

（插图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