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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伤痕

在席修母亲的家里过夜后,第二天在国王的推荐下继续参观王城。

借用莉安娜的和服穿戴整齐后,萨莉在席修的带领下来到老批发街。

批发商林立在狭窄的巷道左右两侧,各式各样工具与材料挤满了店铺内。来采购的大多是专业师傅或学徒,王城的生意人都十分熟悉这里。

萨莉左顾右盼环顾四周,席修拉着她的手躲开其他行人。店铺上层之间拉满了绳子与布条,挂着许多写了店名与品项的招牌。路上的人不多,但是热闹的景色让萨莉赞叹不已。

「好厉害,彷佛其他国度呢。」

「是吗?我觉得艾丽黛比较像外国。」

「唔,应该是习惯问题吧。」

萨莉的眼神一如年纪,在她眼里的一切事物都很新鲜。然后萨莉的视线停留在整间店都是红陶壶的店铺。

「我可以进去逛逛吗?」

「可以,但是不建议买东西。」

「喔,对,我没带钱。」

「钱我出,只是买了就纯粹增加行李。买小的倒无妨,但是壶容易打破,不太推荐。」

认真至极的建议忠实呈现他的个性,听得萨莉抿着嘴唇憋笑。可能因此让他闹脾气,席修迅速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有明天的酒宴需要的东西,可以顺便采购。」

「喔……对喔,的确有这回事。需要衣裳之类。」

「记得前方第二条路里有这种店……这条路应该与昨天的工匠路一样都没什么意思。」

但他还是带自己来到这里,应该是陛下在信中这样要求他吧。

「通通都很有趣,谢谢你。」

「那就好……」

此时席修似乎发现动静,主动搂着萨莉。撞上席修胸膛的萨莉小声一喊。

「──前面两人,后面四人,而且都带着武器。」

「咦?难道是瓦司?」

「不,是别人。」

萨莉顺着席修的指示望过去。发现一名男子站在五金店的屋檐下。还有一名看着手册的男子,背靠另一侧的柱子。两人都打扮得像师傅,但眼神并非普通人。由于身为青楼楼主,懂得识人的萨莉能发现他们的异状。

「到底是谁啊。」

「那些家伙不太好对付,趁早解决吧。」

话一说完,席修便带着萨莉进入面前的转角,然后抱起萨莉快步穿越勉强只能走一人的窄巷。另一端的道路两侧都是店铺的后门,既阴暗又没人。席修指了指不远处的墙边。

「在那里等我。」

「嗯,小心一点。」

萨莉点头离开席修身边时,第一名男子正好在巷子的出口处现身。

男子打扮得像师傅,手中的厚刃匕首已经出鞘。东方人常用这种刀刃有些弯曲,适合杀人的武器。他们肯定是来追杀突然钻进巷子的席修与自己。凶神恶煞的男子跑过来,但是一出窄巷就立刻吓得僵住。席修拔出的军刀正指着他的喉咙。

「什么人?为何要跟踪我们?」

简洁的质问吓得男子脸色大变。

可是没过多久,窄巷接连传出有人前来的迹象。可能受到同伙的脚步声鼓舞,师傅模样的男子没有回答。直接压低重心,朝席修的脚挥舞匕首。

──不过下一瞬间,男子的匕首连同手臂一同滚落地面。

「呀啊──!」

男子的尖叫声回荡在两人之间。见他痛得蹲下,席修左脚使劲朝他头部侧面一踹。然后无视晕倒的第一人,朝向第二人挥刀。

下一名男子拔出腰刀,无声无息砍过来。但席修不慌不忙,挡住对手无言的攻击。刀刃交锋的清脆声音响彻无人的窄巷。

站在远方的萨莉压低气息,注视席修的动作。但是她发现第三名男子出现在席修后方,立刻跳起来惊呼。

「席修!后面!」

即使相信席修的本领,但是以寡击众难保不会出岔子。萨莉犹豫了一会,然后下定决心朝第三人伸出右手。集中意识,试图攻击新的敌人。

──只要让他出现短暂破绽即可。

如此心想的萨莉瞪着敌人。可是就在发动力量前一刻,视野突然一黑。一只大手从后方捂住萨莉的脸,跟着有东西塞住萨莉张开即将喊出声的嘴,还有一条臭得发酸的布迅速遮住萨莉的视线。随后出现一只不知名的手,直接扛起她轻盈的身子。

「萨莉蒂!」

席修的声音逐渐远去。身体剧烈地上下前后摇晃,什么都看不见的萨莉难受得蜷缩身体。可能在小巷子里转弯,脚碰到某处的墙壁。系着秀发的发簪碰到遮眼布,发出轻微的声音。

遭遇上述情况数次后──萨莉的身体被随意丢在地上。

手脚恢复自由后,萨莉急忙摘掉遮眼布与堵嘴物。

「……怎么了?」

头晕目眩的萨莉抬头一瞧,发现此地是陌生的阴暗死巷。

三名衣衫不整的男子低头,看着手撑地面的萨莉。其中一人可能刚才负责扛萨莉,伸出关节突起的褐色手指指向萨莉。

「她身上的和服真高档,可以卖个好价钱。」

「是哪间青楼的女人?看起来不太一样哪。」

「谁晓得,反正毕竟是娼妓。看她的容貌肯定是上等货。不是贵族大概还买不起。」

听到这群人打量自己身为娼妓的价值,萨莉在混乱中依然动脑思考。意思是刚才那群攻击席修的男子并非这伙人的全部?躺在地上往后退的萨莉质问。

「你们是什么人?」

细微的声音没有发抖,但是听在他们耳里,应该觉得自己在害怕。只见恶念大起的男子们相视而笑。最前方的男子朝萨莉伸出手。

「无妨,总之带去交差就行了。所以留下你身上的和服与腰带吧。」

「咦……」

男子脏兮兮的手指勾住和服领口。萨莉反射性想拍掉,但对方仅哼笑了一声。萨莉顿时感到背脊发凉。想逃出男子魔爪的她,以手撑地面试图站起来。这时候传来短暂叹息声。

「大笨蛋。」

──这句咒骂并非出自三名男子之口。

声音带刺,可是听起来非常怀念。萨莉见到三名男子身后开口的人,湛蓝的眼眸大睁。

「埃德……」

眼罩遮着右眼,身穿浅墨色和服,还带着一把长刀。

站在该处的金发男子就是曾经背叛自己,后来离开艾丽黛的化生猎人。



「那孩子?当了化生猎人?」

听祖母提到这件事情时,嘴里回答的萨莉年方九岁。当时埃德十八岁,后来萨莉一想,他的年纪其实不该说「那孩子」。但是对萨莉而言,他还是当年迷路时牵着自己手的少年。还是不时晃到月白的门前,陪自己玩耍的玩伴。

所以萨莉听到他当了化生猎人,首先为他高兴。期待将来自己成为巫女时,能和他一起行动。

可是祖母却泼了满心期待的萨莉一头冷水。

「那小子很危险。你哪……要么好好驾驭他,不然就与他保持距离。」

「危险?什么危险?」

「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不能彻底爱他,就只能斩断情丝。他就是这种人。」

受过岁月洗礼的祖母,才会微笑着说出这番道理。但小时候的萨莉无法理解。

自从听到祖母这番话,到他辞去化生猎人一职──两人一起共度了七年。

萨莉对他最后的记忆,是他拼命的表情。当时他朝陷入洞穴的自己伸出手。

之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等到自己恢复意识清醒时,他已经离开了艾丽黛。

所以一切都是听他人转述。

听说他失去了右眼。

但是即便如此,对萨莉而言……依然觉得他和以前丝毫没变。



独眼的埃德毫不掩饰心中的怒意,环视三名混混。

其中一人露出泛黄的牙齿,威吓突然现身的埃德。

「你谁啊?居然还穿成这样……」

「最近绑架娼妓的就是你们吗?」

埃德冷如冰的声音让三名男子的态度陡然一变。三人分别拔出武器,同时卡位包围埃德。鞋底摩擦沙粒的声音重合,听到声音后萨莉才回过神来。

「埃、埃德……」

「别靠近我,少碍事。」

听到埃德喝斥,萨莉急忙起身拉开距离。这就像与旧识之间的默契。以前萨莉和他搭档出动的时候,也知道自己该站在什么地方。

距离拔刀的埃德十七步的位置,以前是从他的身后开始数。

如今萨莉与他面对面,注视他那比以前更加严肃的表情。

埃德没理会萨莉,与三名男子对峙。

「你们将其他娼妓掳到哪里去了?」

「谁晓得。听说有青楼找来了保镳,就是你吗?」

三人中最靠近埃德的男子,质问中除了些微警戒以外还带有敌意。

然后他得到的回答──是白晃晃的刀刃一闪。

埃德的刀『飕』一声划破风势。

刀法快到眼睛追不上。还站在原地的男子片刻后,鲜血从脖子飞溅而出。

男子哑口无言,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逐渐扩大。

砍断喉咙让他连喊都喊不出声。只见他直接猛然一晃,栽倒在巷子里。

见到伙伴毫无抵抗能力便丧命,剩下两人几乎露出恐惧的神色。一脸想落荒而逃的两人,手中的武器分别对准埃德。

(插图012)

「你、你竟敢……」

「绑架的女人都抓到哪里去了?」

再次开口的质问声音丝毫未变。对埃德而言,这几名男子都不足以放在眼里。知道这一点的萨莉,朦胧中思考他要怎么处置这些尸体。

期间又有一名男子被砍倒。最后一人的武器被打落,剑尖抵住喉咙。整个过程只有短短十几秒。

刚才扛着萨莉跑的男子,就像被拍上岸的鱼一样大喘着气。

「我、我哪知道娼妓被带到哪里去啊,真的不是我们干的。」

「那你们为何要抓她?」

「刚才有人拜托的,应该不是附近的人。我们不认识。」

「那人说抓住她后怎么处置?」

「要我们带她……前往《倒勾角》的后门。」

「是吗?」

见到埃德点头,眼看男子即将松口气,但在他的表情缓和前,便遭到刀刃一闪而过。喷出的鲜血回溅到埃德的浅墨色和服。见到男子中了袈裟斩倒地,萨莉一脸茫然。

让人联想到铁锈的血腥味逐渐变浓。埃德甩掉刀上的血,然后收刀入鞘。仅剩的独眼注视萨莉。

「你这笨蛋。为什么会在王城里?」

「什么为什么……我回到老家啊……」

「喔。」

出身艾丽黛的埃德听到这句话,似乎就想起萨莉会定期有一段时间不在。片刻沉默笼罩在尸体倒卧的死巷子里。

萨莉恍惚地仰望独眼的埃德。

──之前曾经想过,如果再次见面的话要说什么。

可是如今实际见面后,自己却不知道该说哪些话。感觉自己身处梦中的萨莉回过神来,向埃德低头致谢。

「啊,谢谢你。」

见到萨莉行礼,埃德仅眯起左眼,一语不发。以前的他会露出开心的笑容,仗着恩人的身分触碰自己。但是现在的冷淡态度,反而让萨莉觉得他以前的举止才是演戏。遥远孩提时期的记忆刺得萨莉心痛。

但是现在没时间沉浸在伤感中,萨莉拍了拍沾到沙子的衣摆。

「抱歉,本来想再和你好好聊聊,但我得赶快回去。」

「回哪里?」

「刚才席修遭到攻击──」

萨莉边说边绕过尸体,小跑步离去,但埃德伸手抓住了她。不由得停下脚步的萨莉,发现埃德以模糊的眼神低头看着自己。

「是他带你来的吗?」

「与其说带我来……我本来请他带我参观王城,结果不知不觉跟着他走。」

「对方有多少人?」

「五人,或是六人。」

萨莉遭到掳走后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才短短几分钟,但萨莉不敢保证。即使想尽快回去,却不知道怎么走。见到焦急的萨莉,埃德错愕地开口。

「六人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吧。你回去才会碍手碍脚。」

「咦,可是……」

「而且你应该先检讨自己的无知。怎么笨到会在这种地方穿成这样?」

「穿成这样……哪里不妥吗?」

「这里可不是艾丽黛。高级娼妓毫无防备地走在小巷子,下场就是被剥个精光后死于非命──还是说他连后街的常识都没有,只想卖弄你的风采?」

紧盯自己的视线让萨莉屏息以对,但是情急之下萨莉只能摇头否定。

席修和萨莉对常识的缺乏可谓半斤八两。他原本就很少接触娼妓,自然不会明白这方面的常识。所以真要说的话,该怪自己不小心,才会遭遇这种危险。

萨莉想如此辩解,但埃德硬拉她的手,害她差点摔跤。

埃德没理会脚步踉跄的她,走出死巷子。萨莉在他的拽行下小跑步,同时回头一瞧。

「埃、埃德,尸体可以弃置不理吗?」

「在这附近死几个无赖没人会发现。重要的是他们的雇主。」

完全不理会萨莉的埃德转过街角。萨莉不仅人生地不熟,刚才还遭到蒙眼绑架,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但埃德似乎知道该往哪里走,可能要追捕刚才那群绑匪的雇主。

埃德在眼花撩乱的巷子里前进。萨莉只得任凭他摆布,同时勉强调整呼吸后开口。

「埃德,你现在、住在、王城吗?」

他没有回答。自己的手一直被他抓着,让萨莉想起在阴暗地下室发生的一幕。一股并非奔跑造成的窒息感逐渐涌上喉头。萨莉仰望高个子的埃德侧颜。

「你刚才说娼妓遭到绑架?」

「和你没有关系,赶快回艾丽黛去。」

「可是埃德……」

──连萨莉都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

即使不知道,萨莉依然想反驳。但埃德却突然停下脚步。在下一处转角前方,埃德默默将萨莉的身体压在墙边,然后自己也隐藏身形,窥视前方的动静。萨莉同样配合他,压低自己的气息,并且注视按着自己肩膀的大手。往下看的视线彼端,双脚静静浸泡在一股既非焦躁、也非乡愁的情感中。低下头的萨莉,却听见埃德咂舌的声音。

「已经跑掉了吗?」

要找的对象似乎已经不在该处。见到埃德的手终于松开,萨莉才小心翼翼吁了一口气。抬起头后萨莉才发现,埃德正低头紧盯自己。

毫无矫饰的视线,与以前的他丝毫未变。

──如果可以说些什么,多半就要趁现在。

萨莉在一股冲动驱使下,抓住他的和服袖子。

「抱歉,埃德。」

「为什么道歉?」

「我不知道。」

但萨莉还是想道歉。总觉得手中还留有些许余温,萨莉犹疑不定的视线在空中飘荡。

「我……」

目前依然欠缺一些时间,酝酿接下来究竟该说些什么。其实萨莉隐约有自觉,可是无法确定彼此还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埃德面无表情,低头看着紧紧抓住自己袖子的萨莉。

「……这样与你不搭。」

「咦?」

他以萨莉没抓住袖子的另一只手伸向她。萨莉反射性想后退,但身后就是墙壁,无处可躲。埃德的手指则趁机顺着她的眼睑用力一抹,原本增加阴影用的眼影逐渐渗入他的手指。

他的动作粗鲁,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让萨莉想起孩提时期。

──以前也有过这段回忆。玩完泥巴后,他帮忙抹去自己脸上的泥。

当时他的脸比萨莉还脏,但依然挂念年纪比自己小的萨莉。

过去的记忆已逝。成为少女的萨莉感受到甜蜜的丧失感。

抹去脸上的妆容后,埃德滑过萨莉娇嫩的脸庞。最后以带有淡淡血腥味的拇指,抹掉萨莉嘴上的口红。这股触感让萨莉背脊发凉,抬头看他。

「埃德?」

「别再扮演娼妓了,萨莉。」

仅剩左眼的视线紧紧盯着萨莉。

比起以前当化生猎人,他的视线更接近带伤的少年时期。

他这句话直落萨莉的内心底层……让萨莉感到一阵冰凉。知道自己必须与他彻底切割。

萨莉的视线望向他沾着口红的拇指。比血更鲜艳的赤红色,属于生活在夜晚中的女人。

「可是我就是啊,埃德。」

不论任何人试图否定,对萨莉而言这就是事实。

月白的巫女是艾丽黛最古老的娼妓。基于源自神话时代的盟约,与恩客共度春宵,以此延续血脉与责任。只要人类还需要娼妓,这项传统就会绵延不断。

所以讨厌艾丽黛的他,注定没有容身之地。

萨莉的手指松开埃德的袖子。抬头一瞧,发现他露出焦躁中带有轻蔑的视线瞪着自己。和之前擦身而过时的他丝毫未变,萨莉勇敢面对他的视线。就在萨莉寻找话题即将开口时,一旁却传来似水的声音。

「请到此为止。」

「瓦司,你怎么会……」

「至少我一直在追踪你。」

从前方街角现身的瓦司,表情带有一丝疲惫。但依然以稳健的脚步走近萨莉,然后拽着萨莉的手拉到自己身后。

原本瓦司在外绝口不提威立洛希亚与「萨莉蒂」之间的关系。但他却主动保护自己,这让萨莉感到措手不及。本来想问他这么做是否恰当,但瓦司背对着自己,让萨莉无从开口。

瓦司礼貌地向埃德低头致意。

「谢谢你照顾她。今后我们会加以监督,避免再发生这种事。」

一身贵族打扮的瓦司问候,让埃德不耐烦地眯起左眼。杀气腾腾的视线让萨莉表情紧绷,预料两人可能爆发冲突。

若是以前的埃德,肯定不会乖乖退让。但他一瞥脸色发青的萨莉后,一语不发转过身去。

踩踏砂砾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看不见埃德后,瓦司才终于转身面对萨莉。

「你在做什么啊。」

「对不起……」

「马车已经在附近等候了。」

「咦?」

「别露出这种表情,我又没有要带你回宅邸。走散的他也没事,之后就能会合。」

说着瓦司取出黑色面纱。既然要乘坐他安排的马车,就必须遮住面貌。于是萨莉乖乖接过后戴上。

自己早已习惯隔着面纱,视线带有阴影了。于是萨莉跟在表哥瓦司身后……同时回望一眼空无一人的巷子。

「──多余的同情会惹祸上身。」

马车里的瓦司不知道对着谁说出这句话。语气十分平静,听起来既没有嘲讽也不像挖苦。萨莉始终盯着自己的腿,听到这句话后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瓦司。

萨莉一听就知道他的意思。瓦司仅瞄了她一眼,视线随即回到遮住车窗的薄绢窗帘。

「我知道他是你的儿时玩伴,也知道你对他还念念不忘,可是这不足以原谅他犯下的过错……而且人心可没有这么容易改变。」

表哥的忠告和以前祖母的建言不谋而合,在萨莉的心中回荡。

──如今已经不在人世的祖母,难道当年就看穿他的本性了吗?

反倒是在他身边的萨莉,直到最后都不懂他真正的想法。隔着面纱,萨莉按着眼角。其实自己并不想哭,可是却希望身边能有些许支持。

心中好沉重,涂成淡红色的指甲看起来就像干枯的花瓣。

「艾瓦莉。」

「我知道。」

萨莉没有呛瓦司别插嘴,是因为这并非艾丽黛,而是萨莉自己的问题。自己反而心知肚明,身为艾丽黛的巫女不该选择他。

自己不能驻足不前,必须跨越这份伤感。若是身边的人,肯定都会这么说。萨莉切换原本委靡不振的想法后,放下抵着眼角的手。

──不要紧,自己已经冷静了。

「瓦司,你直接来接我,难道事后不会惹出麻烦吗?埃德知道我是艾丽黛的巫女。」

「反正要找借口有的是。只要推说受人之托监督即可。反倒是如果你真的担心这种事,昨晚就应该跟我一起回来。」

「昨晚?」

见到萨莉表示不解,瓦司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不过此时马车转过街角,两人在大幅度摇晃下噤口不语。

薄绢窗帘遮住车窗,看不见外面。但就算看得见,人生地不熟的萨莉也不知道马车要前往何处。就在犹豫是否要询问目的地时,瓦司指了指前进方向。

「而且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不一样。没有我陪伴会出问题。」

然后他的表情明显不悦。王城中去哪里必须有他相陪?心中没有头绪的萨莉眨了眨大眼睛。

「我们现在究竟要去哪里?」

「去王宫。马上就到了。」

「……咦?」

听到出乎意料的回答,萨莉注视车窗悬挂的窗帘。

在两人对话之际,马车驶入王宫的后门。可能事先打过招呼,没有人上前阻拦。走下马车的两人在侍女带领下,来到后方的一间房间。

萨莉见到房间里的东西后,惊讶地睁眼。

「这是什么?」

「意思是要你换衣服吧。」

清一色高级家具的室内,正中央有一只挂着好几十件服装的衣架。不论洋服或和服都有,全都是女性服饰,似乎还符合萨莉的身材。

萨莉端详挂在最前方的浅蓝色洋服,然后望向自己脏兮兮的手掌。

「的确到处都脏脏的呢。」

现在身上的和服虽然不至于凌乱不堪,但的确脏了,真想趁早换一件。而且脸上的妆容也几乎被抹光了。想起自己目前的模样难以见人,萨莉小声嘀咕。

「伤脑筋……」

「需要什么的话,我叫姊姊带来。」

「别担心,我自己想办法。」

这种情况下再找菲菈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萨莉半反射性拒绝后,走进衣架决定先挑件服装。小心避免碰脏衣服,同时端详的时候,萨莉听到有人敲门。站在入口旁的瓦司回应,门随即无声无息从外面开启。

一见到进入的青年,萨莉便飞奔过去。

「席修!你没事啊!?」

「我更想问你呢……是我不好。」

依然配戴军刀的席修见到萨莉,表情顿时缓和。秀气的容貌浮现罪恶感。他发现上前的萨莉身上的和服沾了土,表情更加苦涩。

「抱歉,你有受伤吗……」

「没有,别担心。我才应该道歉,自己太迟钝了。」

萨莉边回答边取下黑色面纱。目前这间房间里没有外人,不用隐藏真面目。本来萨莉想显示自己并未受伤,但有人抹去脸上妆容的痕迹,反而让席修感到惊讶。

「萨莉蒂?」

「啊,我真的没事。反正要换衣服,我也想重新化妆……」

萨莉将脏污的双手藏在面纱中。

──因为真的没发生什么事,才不希望他过度担心。

即使心里这么想,但萨莉却不可思议地感到放心,深深吁了一口气。好想靠在席修的胸膛上,即使只有一下也好。其实并非疲劳想撒娇,而是待在他身边,就觉得自己恢复艾丽黛的巫女身分。既不是孩提时代一无所知的自己,也不是被关在宅邸里的当家。巫女的身分才是最原本的自己。

萨莉紧紧握住轻薄的面纱,然后阖起眼睛,感受席修散发的气氛。

她调整心中的情感后,对担忧的席修露出微笑。

「谢谢你,席修。」

「为何道谢?」

「因为有你陪伴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平淡无奇的感谢却让席修哑口无言,连萨莉都不知道原因。

──综合席修与瓦司的对话内容,得知是国王召萨莉来到王宫。

听到的瞬间,萨莉感到惊讶。但是仔细一想,只有国王能指派威立洛希亚家带萨莉进宫,毕竟国王的才干远近驰名。似乎早在席修报告之前,就知道月白的楼主与威立洛希亚当家是同一人。瓦司听到后忿忿不平地表示「究竟是怎么走漏情报的?」席修则说,原因似乎是御前巫女。

「毕竟御前巫女能预知并远视,已经超越常人了。大多数情报都瞒不了她。不过艾丽黛似乎比其他地方更难看清楚。」

「因为我的关系?」

「大概是。」

所以国王才特地派席修来到艾丽黛吧。萨莉不清楚普通巫女力量的原理,但可能类似将灯火丢进五里雾中。

明白原委后,萨莉再度低头看向自己的模样。

「那我该穿什么晋见陛下才好呢。陛下会以巫女的身分称呼我吗?还是当家?」

不同的身分要对应不同的服饰与妆容。对于萨莉的疑问,席修毫不犹豫地回答。

「陛下说想见萨莉蒂。」

「见我?」

「嗯。」

意思是陛下要见的不是萨莉的两种身分,而是她自己。没理会陷入沉思的萨莉,刚才一直没开口的瓦司轻轻举手。

「希望你能谨守秘密。」

「我明白。」

「还有希望能准备沐浴的场所,不能让她以这种模样晋见陛下。」

「知道了。」

听着两人俐落的安排同时,萨莉转头望向衣架上的服装。

陛下点明了要见自己,那该怎么打扮才好呢──萨莉没多久就有了结论,然后向瓦司招手。

「瓦司,还是帮我从宅邸里拿个东西来。」

「什么东西呢?」

即使会挨菲菈的骂,萨莉还是需要。下达简短的指示后,萨莉再度低头看自己脏污的双手,小声表示「肚子饿了……」

浴场的墙壁与天花板都贴了蓝色瓷砖。白色的蒸气袅袅冒起,到处都有大颗水珠滴落,还从某处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地面同样铺了瓷砖,中央挖设了一座四角形的凹槽。大小足以让三人一起泡澡都绰绰有余,里面装满清澈的热水。

凹槽四周放置了几个装水的大型圆形容器。接住天花板滴落的水珠,同时发出清脆的声响。整间浴场奢侈地使用大量的水,还做成密闭式以免蒸气散逸。这种设计在这个国家里十分罕见,可能反映出某人的兴趣。

一边如此心想的同时,萨莉光着身子坐在陶瓷椅子上,咬牙忍耐痛楚。一名女性手拿麻布,正使劲搓萨莉的背部。隐隐作痛的肌肤让萨莉轻轻吁了一口气。

虽然不至于因此挨骂,但是搓背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你有好好保养吗?」

女性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婉约。她的语气优美又柔和,却让人觉得话中带刺。

萨莉尽可能声音平静,回答帮自己搓背的表姊。

「一直依照表姊的指示。」

「是吗?没有因为背后看不到就疏于保养吗?偷懒可是能轻易看出来的喔。」

肌肤已经痛得让萨莉怀疑已经红肿,结果菲菈再度以粗糙的麻布使劲搓。

差点失去知觉的疼痛让萨莉忍不住快喊出来,但还是勉强忍住。

萨莉很想抱怨。可是菲菈的搓背形同惩罚,抱怨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即使瓦司叮嘱过她「时间宝贵,一切从简」,但她从以前就不懂得轻重。

麻布离开身体后,萨莉刚松了口气。结果冷不防被泼了一盆凉水,萨莉忍不住尖叫。

「呀!」

「哦,怎么了?我要涂抹香油,拜托你别乱动。」

「我、我知道了……」

还有手脚没搓。要是现在就累瘫,等一下谒见肯定撑不住。萨莉肩膀放松,叹了口气后挺直腰杆。菲菈沾着香精油的手指在背上滑过,让萨莉打个冷颤。

──虽然菲菈很可怕,但是保养的本领的确很有一套。

身穿入浴衣协助萨莉沐浴的菲菈,忽然微微一笑。

「话说那位化生猎人……长得挺别致的。」

「…………」

果然提到席修了吗?萨莉在心中提高警觉。之前就觉得席修的长相符合她的喜好,但自己可不想轻易拱手让位。萨莉刻意以冷淡的声音回答。

「是没错。不过可别随便对艾丽黛的人出手啊。」

「难道他不是王城人吗?他是王族,还是直属陛下的士官吧?」

「他是化生猎人。」

「你的?」

「艾丽黛的。」

所以威立洛希亚家的人别插手。听到萨莉画下红线,菲菈呵呵一笑。

「我插手会不会惹出麻烦,应该问他才对。」

「我不想在自家人面前丢脸。」

萨莉话音刚落,菲菈的双手便滑到萨莉身体前方。沾着香精油反光的右手从萨莉身后掐住喉咙,左手抚摸萨莉平坦的小腹。眼看她的双手要抓住自己,萨莉再度感到冷水浇头的冰凉感。后颈传来菲菈的气息。

「什么丢脸,艾瓦莉?我可不会溜出家门。只不过想玩玩而已。」

「……我觉得自己已经尽到义务了。」

「那是你自己觉得。」

弦外之音应该是暗讽离家的母亲。萨莉毫不掩饰地叹了一口气,甩开菲菈的手,然后在陶椅上转过身来。

两名有亲戚关系的女性面对面。菲菈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萨莉则面无表情。

身为当家的她,向菲菈伸出自己柔软的四肢。

「那你也尽自己的义务吧。如果你实在忍不住想管闲事,那我就自己来。」

「哎呀,不敢当。」

菲菈的手恭敬捧起萨莉的脚。萨莉倨傲地让她举起纤细的肢体。吻了一下白皙的脚背后,菲菈露出可憎的微笑。

「我可不会手下留情,艾瓦莉。你可是我的心头肉──别人休想染指。」

她以前常说的这句话,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萨莉默默抬头,仰望天花板。

走出浴场的萨莉,肌肤彷佛焕然一新般滑嫩,但代价却是感到极度疲劳。疲劳的主因就是自己的表姊菲菈,而她目前正哼着歌,擦拭自己的头发。裸身只披着贴身衬衣的萨莉,见到菲菈映照在镜子里的笑容,感到浑身无力。

原本希望这次的开仓大典别碰到她,结果绕了一圈还是没躲过。总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他人摆布,萨莉回顾匆匆忙忙的这两天。

期间内菲菈熟练地扎好萨莉的银发,还帮萨莉化了妆。即使嘴上不饶人,但她还是值得信赖,会依照自己的指示帮忙上妆。

菲菈起身后,确认镜中的萨莉。

「差不多就这样吧。虽然再多一点霸气可能会更好。」

「等一下要谒见陛下耶。」

「那又怎样?你可是威立洛希亚家的公主喔。」

她的嘲讽如实反应了瞧不起国王的傲慢。

继承古国血脉的家族──高贵的身分让菲菈深深感到自傲。

萨莉对她的态度耸耸肩,同时开口改变话题。

「听说最近王城的后街有娼妓遭到绑架,你知道吗?」

「若是尚未确定真伪的谣言,我知道。」

她的回答一如预料。威立洛希亚姊弟中,瓦司似乎一直重点收集王城与艾丽黛的情报,但菲菈的情报网似乎比弟弟更广。萨莉想多了解一点埃德可能在追踪的事件,于是进一步质问。

「目前有多少娼妓遭到绑架?」

「十一人,全都是十几岁的廉价娼妓。所以听说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她们自行逃脱青楼。」

「目前有找到人吗?」

「没有,不过蕾森媞似乎有头绪。」

「蕾森媞?」

「蕾森媞-迪思拉姆。掌管后街的青楼楼主之一。她是娼妓,还是我的相好。」

「喔……原来如此。」

只要看对眼,菲菈男女通吃。她的交际关系姑且不论,但萨莉相当在意这件事。萨莉注视镜中挑选口红的菲菈。

「有头绪是什么意思?」

「知道幕后主使可能是谁吧?」

菲菈拐弯抹角的语气彷佛在说『我早就知道你想打探消息了』,听得萨莉皱起眉头。

「我想知道主使的名字与目的。」

「既然当家想知道,我没有理由不回答──幕后主使可能是聂多斯男爵。他与某间高级青楼有关系。」

「那间高级青楼有娼妓失踪吗?」

「没有吧?」

即使早就心知肚明,萨莉还是确认后点头。

「意思是打击商业对手吗?」

「有可能。可是我听说专门抓年轻女孩。」

菲菈没有使用口红笔,而是在自己小指上涂抹红色。见到她示意别说话的手势,萨莉便中断对话。然后菲菈来到镜子与萨莉之间,笑得一脸娇艳,在萨莉的嘴唇涂上口红。

──平时明明也模仿她的做法,可是为何化妆的完成度会差这么多呢。

等她的手指离开后,萨莉忍不住感叹。一旁的菲菈满足地开口。

「如何?」

「符合我的要求。」

「接下来是穿衣。是不是让弟弟来比较好?」

「都可以。」

以前经常让瓦司帮忙穿衣。最近几年都没机会在王城穿和服,但他应该不至于忘记和服的穿法。

萨莉一瞬间烦恼,是让菲菈上下其手比较好,还是要听瓦司碎碎念。不过仔细一想,其实自己可以独自穿和服。

她从镜中确认让瓦司从宅邸带来的和服与腰带。

「……我想听听刚才的后续。」

「什么后续呢?」

「就是专门绑架年轻女孩。我想知道原因。」

在贴身衬衣前比对和服的萨莉起身。其实她已经设想过几种答案,结果菲菈的回答出乎意料。菲菈伸出舌头舔掉自己小指上残留的口红。

「艾瓦莉,据说熬煮处女的肝脏后服用,有返老还童的功效。」

「…………什么啊。」

萨莉忍不住反射性回答。但是随即明白菲菈的意思,深深皱起眉头。



毕竟邀请的对象是「神明」,国王似乎也不敢在放满盆栽的谒见厅内会面。

席修露出狐疑的眼神,注视在王宫后方大厅高兴等待宾客的国王。国王坐在王座上,身旁是侍奉的御前巫女。貌似见到席修的视线,只见她微微一笑。

御前巫女的亚麻色秀发在后方扎成一束。她看起来像十几岁的少女,又像二十几岁的女性。不过席修没问过她的真正年龄。而且据说她从诞生就看不见,可是却懂得比普通人更多。

她的双眼总是紧闭。修长的睫毛上穿着几个小小的银环。纤细的十指上也戴着银戒指,应该是某种巫具,但是实际用途却不得而知。深灰色的宽大巫衣上有圆圈层层交叠的银丝刺绣,与王袍的金丝刺绣形成对比。

御前巫女举起搭在王座椅背上的手,指向正面的门。

「『她』即将整装完毕。可以去迎接她了。」

「遵命。」

在王宫内,自己的使命就是与艾丽黛的神明与国王之间的桥梁。

席修向国王一敬礼,随后无声无息走出大厅,去迎接超越凡人的少女。



──不同地区的王城,散发的气氛差别很大。

在席修带领下逛了一天半后,连萨莉都明白。

一般人听到「王城」就会联想整齐划一的街道。其实这是以上流社会与军部为核心的中央区。平民往来的大马路与后街则未必符合此一印象。几年前的贫富差距更大,两者氛围的差距更明显。多数百姓即使一辈子做牛做马,也无法跨越阶级。

而席修的异母哥哥,年轻的国王改变了此一常识。

当今国王在即位前不久就鼓动父王改革。原本由贵族与富商长期把持的特权,逐一被改成任何人都能参与的评价竞争制。有人以「长年的不成文规定就像煮透的肉一样,被一刀刀切开」这句话挖苦国王改革制度。先不论说这句话的人是什么心态,但平民的确支持这位勤政爱民的国王。

维-斐斯特-宓铎-托罗尼亚──年轻的国王同时以貌美端正的容姿闻名。见到出现在大厅的萨莉,国王面露微笑。古老血脉比国家更加久远的她,正面面对国王优雅敬礼。

「承蒙陛下召见前来,小女是月白的萨莉蒂。」

美貌彷佛无时无刻都散发月光。细致的面容底下却能窥见深不见底的深渊。穿着白色和服的萨莉,系着一轮弦月拔染的蓝色腰带。

见到萨莉身为楼主,以及身为巫女的正装,国王面露笑容,并且主动起身,低头致意。

「感谢你接受朕突如其来的招待,白月公主。」

「……原来陛下知道这么古老的称呼啊。」

过去威立洛希亚的祖先,远古的国王如此称呼回应召唤的神明。

听到如今已经无人知晓的称呼,萨莉感到无言的紧张。视线转移到站在国王身边的女性。

双眼闭着的御前巫女向萨莉默默敬礼。她具备卓越的预知与远视能力,见到她却有种神秘的既视感。

国王向站在萨莉身后的弟弟轻轻举手。

「你来当她的椅子吧。」

「……陛下何出此言。」

「朕开玩笑的。」

「我、我站着就好了。」

「我去拿椅子来。」

席修一脸无精打采地走出大厅。看他的模样,这种程度的玩笑似乎是家常便饭。

大厅内只剩下国王、御前巫女与自己三人后,萨莉转身望向两人。

「那么……陛下有什么话想说呢?敢问陛下知道多少,是否有什么要求?」

萨莉询问的话音比刚才更尖锐。陛下支开席修多半也是为了要提到复杂的话题。御前巫女回答如此思索的萨莉。

「我也并非凡事都知道。盲眼的我见到的只是未来的时间……而且仅限于较大的片段。」

「虽然您拥有预知能力,但您似乎知道远古的事情。」

「其实很简单。我看见未来有人如此称呼您。」

「称呼我?」

白月公主其实是源自于床笫亲热之际的称呼。

意思是未来的恩客会如此称呼自己吗──不明确的未来让萨莉一瞬间分神。

但随即察觉陛下的视线后,萨莉摇摇头。

「陛下可以随意称呼无妨,但还是希望陛下使用和别人相同的称呼。」

「那就称呼你神明小姐吧。」

国王很干脆地拉回即将岔开的话题,然后一瞥大厅门口。

可能在确认席修尚未回来,不过席修并不如外表迟钝。他可能察觉陛下的打算后,特地晚点回来吧,萨莉心想。

国王戴着戒指的手指向席修离开的门。

「你是否中意他?」

「他非常优秀,无可挑剔。感谢陛下派他来到艾丽黛。」

「或许本来应该由朕出面,可是朕和你的年纪有差距。考虑到契合度,他应该和你比较匹配。」

「其实陛下也很年轻啊。」

三十三岁的国王听到这句话后面露微笑。但萨莉年仅国王的一半,年龄差距的确是阻碍。面对一脸暧昧微笑的国王,萨莉主动说出隐约察觉的事。

「陛下果然想让他成为恩客候选人吗?」

──这可能才是派席修来到艾丽黛的目的之一。

万一陛下给予肯定的回答该怎么办?萨莉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等待国王的回答。

结果却出乎萨莉的意料。眼神与席修有几分相似的国王,像淘气的孩子般耸耸肩。

「老实说,若能事成自然很好。但是问题不在这里。」

「他也有这个意思?」

「其实他一直不情愿。他并非讨厌你,似乎是讨厌被迫。虽然这也算是王族的责任。」

但萨莉还是喜欢席修的诚实。他没有将自己当成小孩,也没有反过来催促自己。不敢逾矩的态度对彼此都合适。

可是真要这么说的话,或许反而增加了他的压力。

国王对仅微微苦笑的萨莉眨了眨一只眼睛。他散发的氛围比想像中更平易近人。毫无疑问,这就是席修头痛的根源。在进入这间大厅前,席修一直叮嘱「国王是个怪人」。想到这里,萨莉不禁面露笑容。

「既然陛下的御前巫女有预知能力,应该知道我的恩客是谁吧?」

如果知道,萨莉反而想问清楚。面对稚气未脱又感兴趣的萨莉,御前巫女却微微摇头。

「您今后的力量会逐渐增强。所以会愈来愈难见到未来。」

「可是我并没有刻意阻碍……」

「我能看见的是『人的历史』,而您并不属于这个范畴。因为您出现在别人的命运中,我才得以见到之前发生的事情。」

「意思是……我出现在席修的命运里?」

御前巫女仅微微一笑,没有回答。意思是肯定吧。

萨莉转头望向依然没有动静的门。这番拐弯抹角的对话究竟还要持续多久?萨莉有种『接下来才是正题』的预感,脑海中逐渐冷静下来。

「──诸位究竟对我有何要求?」

其实国王会召见「自己」这件事情本身就透着悬疑。

古老王国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如今艾丽黛与所属国家之间维持不过多干涉的关系。为何如今国王要打破此一默契?

萨莉略微眯起湛蓝的眼眸。刚才始终沉默的国王突然苦笑。

「朕只是希望与你保持关系。」

「所以才透过他?」

难道献上席修当作神供,要萨莉保护国家吗?

不论身为国王或哥哥,这种想法都很糟糕。萨莉皱起姣好的眉头。

可是国王的回答却不一样。

「……再过几年,包括我国在内,多国将会发生重大灾变。」

「重大灾变?意思是爆发战争?」

「似乎不只是这样。但究竟是什么则不得而知──这场灾变会造成许多人丧命。」

「咦……?」

萨莉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见到国王苦涩的微笑,似乎并非如此。

相较于略感困惑,萨莉逐渐感到胆寒。

「意思是已经透过预知看到这样的未来?」

「但是断断续续的。」

「能否回避?」

「曾经尝试过,可是原因不明。或许人类的力量无法改变注定发生的未来。」

「怎么可能?」

萨莉反射性说出的这句话,一半出于自己之口。另一半却彷佛从遥远的某处传来。萨莉伸出白皙的指尖,按住自己的喉咙。

「怎么可能,人类岂会如此无力?」

「……若是如此,朕倒是很欣慰。」

见到国王轻轻阖起眼睛低下头,萨莉却不觉得哪里不对劲。

甚至没发现国王对自己的遣词用字已经改变。只觉得体内冰冷无比,反而觉得像在发热。这股心惊胆颤的焦躁感究竟从何而来?萨莉对自己身旁的空白感到不安。

「你们为了回避这样的未来,才想借助我的力量?」

「朕还不敢如此厚脸皮。不论对人类而言是多么沉重的负担,都会设法靠自己抵抗。」

「那究竟想要什么?」

「弟弟就拜托你了。」

「有话为何不直说?」

──席修还没回来。

萨莉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不用回头,也知道动静的身后。

国王的眼眸强装柔和,注视萨莉。或许因为见多了寻芳客,萨莉看出国王的眼神中带有后悔般的沉痛。只见国王举起右手,指了指萨莉身后。

「如果再这样下去……弟弟在『灾变』中会为了保护一名女性而死。」

此时传来开门的声音。可是这一瞬间,萨莉除了国王这句话以外什么都没听见。冰冷的指尖彷佛不属于自己。

「朕希望你能改变此一结局。」

国王的恳求听起来十分平稳。

萨莉宛如坠入冰窖般愣住。席修拍了拍呆站在原地的她。

「──你不坐吗?」

见到皱眉注视自己的席修,萨莉目不转睛地仰望。

两人相遇的时间其实不长,但是彼此已经有深厚的信任与留恋。实际上,萨莉也考虑过是否要选择他。

──想到这里的瞬间,萨莉焦急地大喊。

「笨蛋!」

「……啊?」

「你真傻!怎么回事啊!我太失望了!」

(插图013)

握紧的拳头敲打席修的胸膛。席修露出狐疑不已的表情任凭萨莉动手,同时望向国王。

「陛下刚才究竟说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稍微告诉她你的愚蠢行径。」

「……」

「你怎么这么任性啊!你是属于我的,知道吗!」

「萨莉蒂?」

席修似乎现在才发现她的个性改变了。但即使一脸狐疑望向国王与御前巫女,两人都没有回答。捶累的萨莉大喘气后,忽然转身背对国王。

「够了,我要回去了。」

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眼看萨莉即将离去,但是看到席修端来的椅子后,娇小的嘴唇略为扭曲。只见她一瞬间坐上铺着红布的椅子,随即再度起身。

不待劝阻来到大门旁的萨莉,头也不回地质问国王。

「预知中的女人……是我吗?」

「朕不知道。」

萨莉也无从得知国王这句回答究竟是真是假。



席修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什么,却第一次见到萨莉发这么大的脾气。

见到大厅门关上,席修犹豫该不该追上去。但还是决定先确认情况。

「陛下刚才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只是类似恶梦的胡话。」

「可是身为神明的她却气得跑了。」

「嗯,她还太年轻了。」

说得很肯定的国王一如往常,面露微笑。但席修发现与平时不一样,似乎带有几分超然。四周还留有萨莉的淡淡香气,带有几分疑惑的席修再度注视国王。

「……陛下能不能告诉属下,关于这次见面的企图?」

「什么企图?朕不明白。」

「陛下要让我们当诱饵吧?」

听到席修的尖锐问题,国王仅剩下嘴角还扬起。似笑非笑,意有所指的表情等于在回答「没错」。心中暗咒的席修差点咂舌,仅以视线表达不满。

「陛下此举实在要不得。万一她有三长两短,陛下要怎么办?」

「朕相信你能保护她。」

「很可惜属下让陛下失望了,不仅看丢了她,彼此还分开过。」

「你有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风声吗?」

话题突然改变,证明快问到了关键。国王多半不再开玩笑,准备要进入正题。总之席修先停止抱怨,回答国王的问题。

「是属下自己想到的。想知道陛下在信中列举的店家,究竟是以什么为基准。」

「那可是朕仔细挑选过的,以免她因此讨厌你。」

「可是其中怎么会包含批发街这种地方?」

席修挑选的地点可能的确不受女性欢迎。但国王的思考十分周全,照理说不可能与席修犯相同的错误。结果当中依然混有类似的场所,席修才发现这份清单的目的并非单纯取悦萨莉。

「实际上,自从属下依照陛下的指示带她参观,旋即遭人跟踪。最后甚至受到攻击,请问这该如何解释?」

「难道攻击你的人没有招出任何情报吗?」

「他们只说受人之托,拿钱办事。」

「朕想也是。」

国王似乎明白了什么,频频点头称是。席修对国王露出带有责怪之意的冷淡视线,但是同父异母的兄长根本不为所动。如果国王懂得观察席修的视线,就应该升华成更优秀的人,否则早就羞愧得闭门不出了。两兄弟总像平行线一样毫无交集,这时御前巫女打圆场。

「抱歉之前完全没提醒您。其实我们有考虑过,是否该带她前往那些场所。」

「那些到底是什么店?」

「是可能对陛下的施政感到不满的人。」

「造反势力吗……」

席修忍不住叹了口气。因为以前当士官的时候,席修曾经与造反势力交手过几次。有人直接动手暗杀,有人勾结外国势力,目标都是颠覆推动改革的国王。而且这些人就像雨后春笋一样,不论清剿得多么彻底,总会接二连三出现。

不过这一年来并未造成严重问题,原以为太平治世终于来临。

可惜事与愿违,造反势力总是春风吹又生。

席修回想信中列举的店名,总共有二十余间。席修正在脑海中排列时,国王对席修轻轻挥挥手。

「表情不用这么严肃,你的毛病就是表情藏不住秘密。想法不是应该藏在心里吗?」

「……非常抱歉。」

「况且这次纯粹只是钱的问题。有人想瞒着朕不缴税,据为己有。如果这群人只想中饱私囊的话,倒还容易应付。」

「意思是造反势力想利用黑钱暗中活动?」

「目前还不清楚。正因为不清楚,才派你引蛇出洞。」

「抱歉属下没扮演好诱饵。」

「放心,朕会留给你补救的机会。你要好好充当诱饵啊。」

「……」

原以为玩笑有点过火,可是这种打草惊蛇之计不能以玩笑一概而论。只不过人有擅长不擅长之分,行动也得看时机。席修放弃大部分抵抗,但依然继续追问。

「既然陛下有令,属下自当担任诱饵。可是希望能趁她不在的时候──」

「少了她就钓不到大鱼了哪。」

「钓不到也无妨,毕竟她已经遭受过危险。」

「你听说过威立洛希亚家正受到卡勒克侯的压力吗?」

话题突然再度改变,究竟有什么关联呢。席修试图想起,明天酒宴的主办者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提到卡勒克侯,记得他平时不轻易露面。」

「因为他为人低调啊,但他施加压力是真的。他已经三番两次要求菲菈-哈奈儿-威立洛希亚当他的继室了。」

「喔,是那位……」

像蛇一样的女人吗?后半句话席修吞了回去。

刚刚才见到萨莉的表姊菲菈。在她美丽的外表下,却散发不相衬的压迫感。毕竟萨莉说过她「很可怕」,代表她肯定非等闲之辈。反过来说,卡勒克侯居然要迎娶这种人,或许他也是个怪人。

可能席修的表情透露不太礼貌的想法,国王微微一笑。

「毕竟你受到《她》的吸引了啊。你无法理解菲菈的魅力无妨,但是表情可别露馅。」

「属下哪有……」

即使是国王也不该对自己与萨莉的关系置喙。见到异母弟弟一脸不悦地皱眉,国王假掰地举起双手表示「哦,是吗?」

「对了,趁这个机会告诉你吧。你已经过了二十岁,如果不喜欢《她》的话,就娶别的女性吧。朕已经帮你挑选了几名候选对象。」

「啊?」

国王右手轻轻一挥,盲眼的御前巫女便递过一叠相亲简历。然后国王作势交给席修。

「这些都是不输给她的大户千金,其中还有邻国的公主。只要有你看上眼的,总会派得上用场──虽然外国人无法参加明天的酒宴,但听说有好几人会出席。挑个你喜欢的对象吧。」

「什么喜欢的对象……」

献给神明的供品无法收回,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就是国王。事到如今要是移情别恋,让「她」知道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不知道国王的真正意图,席修皱起眉头。国王手中依然拿着相亲简历,脸上面露微笑。

「你是朕的下属,也是朕的弟弟。这一点不要忘记。」

「……属下心知肚明。」

即使看不出国王的意图,席修也不会忘记自己的立场与忠诚。

席修隐藏心中的困惑,走到国王面前。单膝跪地,然后恭敬接过简历。

柔和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还有要好好保护『她』,这是命令。」

「属下遵命。」

从一开始,席修就不曾对这项圣旨存有异议。

刚才萨莉气呼呼地说「我要回去了」。席修以为她回到威立洛希亚,但她似乎规矩地等待自己回来。走出大厅后不久,侍女便上前禀报。席修随即返回一开始她在带领下来到的房间。

在房间等待的萨莉跑到席修身边,顿时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我不会丢下你独自回去。」

对席修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萨莉仅闭着眼睛摇摇头。

带有几分忧愁的动作格外成熟,让席修想问现在究竟是哪一个她。

但是就算询问,她也只会回答「我可不是双重人格」吧。其实两者都是同一个「萨莉蒂」。虽然有点难以接受,但席修也明白这一点。

席修下意识朝萨莉伸出手。可是指尖一进入自己的视野,席修顿时对自己的行径回过神来。最后无处安放的手只得无奈地缩回,什么也不敢碰。萨莉以眼神注视席修的奇怪举止。

「席修?」

「不,没事。刚才御前巫女告诉了你什么?」

「没有,只是一些寻常的事。」

看起来发青的脸颊,体温似乎比平时低一些。原因多半是她切换意识层级时,身体似乎会变冷。席修关心看起来不太舒服的她。

「今天要回宅邸吗?其实也可以帮你在王宫里安排房间。」

「喔,那我想待在王宫里。菲菈她好可怕──而且我想应该没人跟踪了。」

听到萨莉追加的这句话,席修睁大眼睛。

「你已经发现是谁跟踪你了吗?」

「刚才见面就明白了,是御前巫女吧?」

见到萨莉苦笑,席修点点头。

──正因为昨晚听到她提及「有人尾随」。今天离开缺乏戒备的母亲住宅时,席修才特地提高警觉。结果答案揭晓,是御前巫女的杰作。她可能一直让席修扮演诱饵的角色。一开始就为了窥视可疑店铺的动静,并且当两人面临真正危险时出手相助。

被蒙在鼓里的萨莉却一直以为遭人尾随,席修不知道怎么向她道歉。原以为到外头呼吸新鲜空气,好过茧居在威立洛希亚的宅邸。结果带她出门却碰上这种糟心事。

席修在心中提醒自己,之后要多买一点金平糖。

「需要什么都可以帮你准备。好好休息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表情和缓的她,从遣词用字与表情都看不出哪一边的存在比较强。

席修只知道她现在无精打采。

萨莉的视线离开席修,望向窗户外头。修长的银色睫毛在灯光下摇曳,整个人的轮廓显得稀薄。然后她轻轻吁了一口气。

「席修。」

「嗯?」

「尽可能陪伴在我身边。如此一来──」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见到她试图抹去心中的不安,席修点点头。

「放心,下次我会好好保护你。」

听到这句话,萨莉才略为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