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离开宅邸，走过附近的转角。几乎同一时间，马车停在门口。

让席修牵着手的萨莉急忙躲起来。见到楚楚动人的灰发美女走下马车，顿时脖子一缩。

「好危险……」

「她是谁？」

「是我表姊。要是被她发现，下场大概会很惨。」

「很惨？」

确认菲菈的身影消失在门里后，萨莉才摸摸胸口。然后抬头仰望士官打扮的席修，一脸老实。

「你要是被她抓到，多半也一样惨。我讨厌她。」

「……什么跟什么啊。」

「到时候我会尽可能让你一个人逃跑。」

萨莉认真地握紧拳头。可是同行的席修仅露出不解的眼神。

席修注视身上还穿着黑色礼服的萨莉。

「总之得先换衣服。在这附近的店铺会露出马脚，我们到远一点的地方。你能走吗？」

「不要紧。最近一直在跑步，练了一些体力。」

听到这句话，席修露出微妙的表情。但萨莉沉默以对。

在席修带领下，萨莉走进狭窄的道路。即使离宅邸不远，景色却十分新奇，没戴面纱的萨莉好奇地左顾右盼。席修并未责备她，走在她的前方半步。

萨莉朝左边高耸墙上垂下的草藤伸手，触摸开在上头的红花。第一次见到的花有黄色的花蕊，彷佛吸足了阳光一样。本来想摘下来，但萨莉还是没动手，继续跟在席修身后。

穿越全是大豪宅的区域后，四周顿时化为店铺林立的热闹景象。奇装异服的人挤满了道路。石造建筑与熏黑的木造店铺在右方不远处比邻。即使同样人声鼎沸，依然与基本风格统一的艾丽黛有些不同。热闹的喧嚣声让萨莉不禁感叹。

「好惊人，因为接近祭典才这么多人吗？」

「的确正在筹办祭典，但这附近总是像这样。」

道路角落的大竹篓里塞满了活生生的小鸟。萨莉很想跑过去一探究竟，但席修先指了指附近的服饰店。

「要不要进去看看有没有卖和服？」

「喔，没有和服的话，洋服也可以。」

「是吗？」

「嗯。」

艾丽黛是继承古国传统的城，特色之一是古色古香。因此城里的人多半穿着和服，但其实对服装没有硬性规定。

另一方面，王城与其他城的主流服饰为洋服。是大约一百年前从《外洋国》传来的。如果在王城穿和服，很容易被认出是艾丽黛的人。有可能因为太显眼而被追兵发现。一边思考该穿什么样的服装，萨莉走进服饰店。

略显阴暗的店里挂满了色彩鲜艳的衣服，从左右挤压通道。

整间店弥漫香木的气味。萨莉站在淡紫色洋服前，认真地烦恼。见到她偶然拿起衣摆特别短的款式，席修露出吃惊的表情。

「萨莉蒂……我觉得这件不错。」

席修递给她的是一件白色长袖礼服。朴素款式与萨莉选的不一样，袖子和衣摆都较长。对身材娇小的她而言反而不甚合身。萨莉收下后捧着礼服思考了一会，见到席修难为情的视线，随即微微一笑。

「那就选这一件。我去换衣服。」

「……嗯。」

取得人在后方的老板同意，萨莉穿过门帘进入更衣室。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上席修帮忙挑的礼服。确认衣摆还是太长后，萨莉向外头等待的席修开口。

「席修，帮我选腰带。」

「腰带？」

「找找看有没有能替换的。」

萨莉的意图似乎顺利告知席修。一段时间后，一条薄丝绢腰带从门帘上方抛进更衣室。

淡红色腰带上有花朵的图案，与刚才看到的一样。应该是他特地挑选的，萨莉忍着笑意。撩起衣摆系紧腰带后，轻柔透明的腰带彷佛蝴蝶般在背后伸展。

最后放下扎好的秀发，萨莉拿起脱下的服装，走出更衣室。

「怎样？合适吗？」

萨莉当着席修的面张开双臂，他还是一副苦瓜脸，仅点头示意。认为这代表肯定后，萨莉转身望向老板，指了指身上脱下来的衣服。

「卖掉这一件够不够？」

「……还有剩呢。」

「那么剩下的钱就买这个。」

萨莉手指的方向，陈列了装着口红的银器。

拿起其中一只后，萨莉回头一瞧黯淡的穿衣镜，然后嫣然一笑。

──化个妆就能改变女性容貌的印象。

表姊菲菈告诉过萨莉这个道理。比萨莉大六岁的她，不只教萨莉如何保养肌肤。每个月还送化妆瓶到月白来，附有详细的指示。

平时萨莉仅依照她的指示。但即使没有特地留意，学过的知识也很难忘记。萨莉以购买的口红与脂粉改变脸上的妆容后，再度眯眼注视外头热闹的大马路。一旁的席修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端详她的侧颜。

「印象怎么会差距这么大……」

「不这样才麻烦吧。毕竟我是艾丽黛的人啊。」

萨莉目前脸上的妆容，阴影比平时浓了三成，兼具夜晚的氛围与凛然高雅的气质。娇小的嘴唇上涂抹的暗红色口红，更酝酿出一丝艳丽。

化妆让萨莉看起来比原本的年龄大了几岁。看得席修轻轻叹一口气。

「……这样看起来简直像别人。」

「不过有模有样吧？」

席修不情愿地点头同意后，萨莉笑容满面地搂着席修的手。

「那我们走吧，要去哪里好？」

「去哪里吗……到铁匠路看看吧。」

「嗯！」

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萨莉有预感，看什么都很有趣，所以没有异议。留意别像在艾丽黛一样蹦蹦跳跳，同时萨莉准备顺着人潮迈开脚步。

──这时候，席修忽然转头看向右后方。

「糟糕，追兵来了。」

「咦？」

萨莉顺着相同方向挺直腰杆一瞧，在人群中发现杀气腾腾的表哥。

瓦司左顾右盼一番，与萨莉四目相接后，顿时脸色一变。本来想开口喊她的名字，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他现在多半不敢以「艾瓦莉」称呼萨莉。取而代之他指着萨莉，向身边的男子下达指示。貌似威立洛希亚家仆的男子拨开人群，即将朝两人走过来。

萨莉不由得隔着袖子，按住左手的手镯。

「要跑吗？」

或是要动手赶走他们。

结果席修直接将发问的萨莉扛在肩上。像孩子一样的光景让萨莉惊讶地睁大眼睛。

「唉，等等……」

「这样比较快。说话小心咬到舌头。」

「可是太显眼了──」

萨莉话还没说完，席修便转进附近的街角。穿梭在左弯右拐的窄巷内，速度快得一点也不像扛着一个人。出身王城的他可能很熟悉地理环境。忍不住想欢呼的萨莉，目睹景色如流水般迅速改变。

很快就看不见追兵的踪影。又跑了一段路，席修才在无人的巷子里放下萨莉。萨莉抬头仰望丝毫没有喘气的席修。

「下次追化生时也可以这样吗？」

「……太显眼了。」

萨莉也有同感。

可能运气好甩掉瓦司他们，之后就没见到追兵了。

两人先逛席修挑选的场所，但席修可能发现这些地方都无聊透顶。这才不情不愿地决定前往陛下在信中提及之处。有花贩聚集的花市、隐藏在巷子里的茶馆、骨董店与名门餐厅。逛到日暮西沉时分，两人来到一栋房子前。

这间房子小小的，没有任何招牌。萨莉眨了眨湛蓝的眼眸。

「这里是？」

「我家，准确来说是我母亲的家。」

说着席修熟门熟路地走进大门。一脸不解的萨莉急忙跟在他身后，见到席修打开房门，向房里的人打招呼。随后传来回应，一名身穿围裙的女性出现在门口。她约莫四十岁左右，扎着黑发，似乎没有化妆，但看起来很年轻。容貌别致的她惊讶地望着两人。

「哦……真难得你会来一趟。这一位是？」

「是照顾我的巫女。她来王城观光，但因为一些事情，希望让她在这里过夜。」

「喔，我叫萨莉。抱歉突然登门拜访。」

席修的母亲与席修有几分神似，看得萨莉入神。回过神后萨莉急忙鞠躬致意。

可能对她的反应感到有趣，女性呵呵一笑。

「抱歉，我儿子总是给你添麻烦，请进吧。」

「……为什么认定我会给她添麻烦啊。」

「因为你太不开窍了。」

「…………」

一脸苦涩的席修跟着转过身的女性进入室内。在最后的萨莉即将跟进──忽然转头望向外头的黄昏，感到不解。然后萨莉凝视四处出现的阴影。

「……是我多心了吗？」

门外什么也没看到。萨莉轻轻摇摇头，抛开心中的违和感。

跟着席修的母亲，莉安娜来到会客室。不过萨莉不习惯作客，主动要求帮忙沏茶。在带领下来到厨房后，萨莉忍不住赞叹。

「准备这么多茶叶，肯定相当不容易吧。」

棚架上陈列着几十种茶叶，完全想像不到这是民宅。数量起码多月白一倍。

「还好，因为有以前的人脉。」

莉安娜微微一笑。据说她趁席修进入士官学校就读，离开娘家买下这栋房子。不愧是曾经待在王宫，柔和的举止底下似乎有坚毅的态度。她向抬头仰望棚架的萨莉伸出白皙的手。

「能不能帮我拿你喜欢的茶叶？」

「可以让我挑选吗？」

「当然。」

萨莉注视并排的瓶子烦恼了一会，最后拿起面前正中央的。将茶叶拿给莉安娜后，她一瞬间睁大眼睛，接着苦笑。

「其实不用配合那孩子的喜好啦。」

「我也喜欢这一款。」

即使萨莉情急之下辩解，莉安娜应该早就看出来了。见到她呵呵笑着沏茶，萨莉顿时感到坐立难安。可能因为不在艾丽黛，总觉得自己老是状况外。其实萨莉大可以拿出平时在青楼待客的态度。但似乎在意对方是席修的母亲，连萨莉都觉得自己举止生硬。

寻找话题的萨莉，提起目前不在厨房的席修。

「可以请教您席修小时候的事情吗？」

「好啊，不过很可惜，他小时候和现在没什么改变。」

「没有改变吗？他以前就是那样？」

「小时候的笑容倒是稍微多一点。」

「咦……」

实在很难想像席修露出笑容，而且小时候的他也感觉不太真实。虽然是自己提的问题，萨莉却不解地歪着头。

「请问他什么时候会笑……」

「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啊。」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萨莉吓得跳起来。不声不响来到身后的席修，从憋笑的母亲手中接过茶饮的托盘。萨莉跟在他身后，突然盯着他的愁容看。

「因为我想看你的笑容。」

「看了又没有任何好处……」

「我可能会非常期待啊。」

「少来。」

冷淡的回答让萨莉惋惜不已。跟在后头的莉安娜则笑出声音。

「那么我告诉你小时候的他吧。」

「拜托不要……」

母子的对话似乎带有一股萨莉不明白的温暖之情。她与自己的生母几乎没说过话，因此心生向往地眯起眼睛。回过头的席修似乎发现萨莉的表情，扬起眉毛。他犹豫该开口说什么，最后毫不掩饰地开口。

「明天再带你逛街。」

「嗯……谢谢你。」

肯定暂时还不会寂寞。

席修仅如此表示，但他的体贴让萨莉感到窝心。

一旁的席修听着母亲与萨莉对话，途中他露出好几十次想阻止两人的表情。但可能是关心萨莉，实际上只阻止了几次。

没理会席修的苦瓜脸，萨莉充分满足了自己的求知欲。直到过了三更才终于离开客厅。

房间里的浴室有陶瓷浴缸，泡在热水里的萨莉深深吁了一口气。然后双手捧起热水，将脸浸在水中。从指缝中滑落的水滴，彷佛吸收了累积在精神中的疲劳。萨莉隔着涟漪摇晃的热水，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身体。

「腿好像……有一点胀？」

自己的确比以前更有体力，但似乎有极限。萨莉仔细地从脚底板按摩到小腿肚，然后按着按着意识逐渐模糊。

原本温暖的热水──跟着迅速冷却。

※

空中的月亮就像研磨过一样细。

眼看新月即将来到。席修想起，威立洛希亚的开仓大典就在新月夜晚。提起军刀走向屋外的席修，小心不发出脚步声前往正门。一名怒目横眉的人站在该处，一见到席修出现便杀气腾腾。

比萨莉大两岁的表哥瓦司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开门见山。

「把她还来。」

「我听说她回宅邸也不能离开房间。等要工作再回去也行吧。」

「问题不在这里。」

完全不理会席修讨价还价，瓦司一只手拔出细长的刺剑。正因为发现他佩剑，席修才带刀出面。可是瓦司目前似乎不打算立刻动手。

月光倾注的夜色下，两人相隔距离彼此互瞪。

瓦司略微眯起左眼，从头到脚打量席修。

「……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但是希望你别用这种手段带她离开。」

「我已经征得了她的同意。」

「这是我们家族的问题，你没资格插手。」

「但他有权利插嘴。」

──这声音在夜晚格外清晰。

知道这声音是谁的席修感到不解，转头望向屋子。

银发在蓝白色的月光下发出光泽，穿着睡衣的少女面露妩媚的微笑，注视两人。

轻薄的睡衣让身体曲线一览无遗。白皙的赤脚看得瓦司哑口无言，片刻后才抱怨。

「竟然穿这样在外面晃……」

「啰嗦。」

冰冷回绝的语气已经让席修确定她的身分，忍不住抱头伤脑筋。

此时萨莉光脚走在石板路上，来到席修身旁。香肩裸露的白皙手腕搂住席修的右手，湛蓝的眼眸嫣然瞪着瓦司。

「他是属于我的。要啰嗦的话就别干预我。」

「可、可是……」

「知道就赶快回去，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萨莉挥挥手赶瓦司走。他的表情一瞬间大大扭曲，但随即又像面具般死板。然后他瞥了一眼自己拔出的剑。

「……您才应该明白自己的立场与任务吧。」

「当然，所以我才待在他身边。」

见到少女依偎自己，席修顿时感到有气无力。

不过瓦司也从她的举动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即使瓦司的表情依旧不变，却彷佛听到短暂紧咬牙根的声音。发泄完与他年纪相若的脾气后，瓦司转过身去。

「明白了。请在开仓大典之前返回。」

消失在夜色中的瓦司，直到最后都挺直腰杆。席修对他的坚持感到佩服，同时带有几分同情。等四周恢复寂静后，席修低头望向身旁的少女。

气氛与平时的她不一样，目前的她是神明。她对席修露出恶作剧的眼神。

「今天一天真是有趣啊。」

然后萨莉蒂开心一笑。

身上披着席修脱下的上衣，萨莉开心吃着桌上的金平糖。一旁的酒杯里斟满了透明的酒。

即使毫无乐趣可言，甜食与美酒似乎能暂时避免麻烦扩大。眼看她完全不肯离开，席修只得带她来自己房间。忍着叹气的冲动，同时观察她的动静。萨莉翘脚坐在朴素的木椅上，伸手推了推放在桌上的茶杯。

「你不喝吗？」

「……我喝。」

不知道她施了什么法术，原本快凉掉的茶再度冒起热气。或许已经远超过适口的温度，但如果糟蹋她的好意，之后可能会很麻烦。于是席修乖乖端起加热的茶杯。

席修喝下加热的茶后，视线回到萨莉在微弱灯光照耀下的容貌。

「她睡着了吗？」

「之前的事情似乎让你误会了，我可不是双重人格。」

「可是个性与平时的萨莉蒂差太远了。」

听到席修毫不客气点破，萨莉皱起眉头。纤细的手指从宽得离谱的袖子下方指向席修。

「难道你对任何人的态度都一样吗？不会吧，所以意思是一样的。不同的意识层级呈现的个性也不一样，就像面对不同对象会改变态度。」

「好像明白又好像没听懂。类似喝醉酒后态度丕变？」

「是有点接近，但这个譬喻真让人火大。」

话刚说完，萨莉猛然站起来。见到她往自己双腿中间靠，席修差点反射性制止她。可是她靠得太近，完全不知道该碰她哪里。萨莉骑在毫无抵抗力的席修腿上，开心地低头。

「而且她会像这样切换意识，追根究柢还是你害的。」

「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就是因为没做过才会这样，傻瓜。在人类体内培育的我，要和我的本性，也就是神性合而为一，原本须透过神供的交合以稳定两者。可是之前的骚动惊醒了我的神性，你却没有成为神供，才会变成这种半吊子状态。」

「这、这个……」

听她这么说，席修觉得好像是自己的责任，却又想开口反驳。

可是实际上，艾丽黛的确出现了立场不稳定的神明。万一惹她生气，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毕竟她是艾丽黛的统治者，甚至有可能成为人类的灾祸。

见到完全抱着头伤脑筋的席修，萨莉露出错愕的眼神。

「……放心吧。我受到古老誓约的影响，不会对人类使出太强的力量。而且我的存在就是神与人关系融洽的证明。毁约代表抛弃人世，我不会做得这么绝。」

「那就好……不，这样还是会造成她的麻烦……」

面对深深叹气的席修，萨莉忽然微笑。

「无妨，反正我也不打算为难你。我自己会寻找与本性的平衡点。但是需要一些时间，你就忍耐一下。」

「我知道了。抱歉麻烦你了……」

「为何是你道歉啊。」

说着，萨莉双手放在席修头上，下巴一靠。然后提起突然想到的事情。

「话说回来，之前让你带我逛街的时候，就有人尾随而至。不是我们家那群傻瓜，而是别人。」

「……啊？」

──席修有发现瓦司跟在后头，却没察觉其他人的气息。

连自己都没发现，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席修正想窥视窗外的动静，但萨莉却一转身，整个人靠着席修。她满足地面露微笑，阖起眼睛。

「反正已经布下了结界，对方进不了这栋屋子。其他的太麻烦了，明天再说。我困了，带我回寝室。」

吩咐完毕后，神明已经开始发出轻微的酣睡声。席修默默注视她的侧颜，不过见到她微微发抖，便再度以上衣裹住她娇小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