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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毁灭之戒

1

七海这个地名,据说是因为海岸线错综复杂,被小海岬分隔成了七个小海,换言之就是因为有七个海湾而得名的。我们七海学园便矗立在能够俯视这小小七海的县边的山上。在那里生活的孩子们来自县内各个地区——不对,其中有些孩子从一开始便在县内的任何地方都无安身之所了。

浅田优姬时年十八,她今年高中毕业后即面临退所,是学园中最高年级的学生。

她的个子不高不矮,总而言之就是一张古朴的瓜子脸,个性低调,是个不怎么起眼的普通少女。但她在转入时,不仅在县内,无论哪个地区的政府的住户基本台账里都没有登载她的名字。不仅如此,日本总计一亿两千数百万的居民里也查无此人,既没有列入统计数字,也不见其他任何官方记录,可谓是透明人一般的存在。

也就是说优姬是没有户籍的。

*

时间可以追溯到大约六年前。

从通往学园的坡道往下走一段路,就在差一点便能抵达县道的位置,即小小的“古町商业街”稍微靠里的地方,有一所废弃的旧屋里传出了幽灵出没的流言。因为最初源自孩童之口,所以大人们便只是一笑而过。但本应无人的房子里却被有一个小女孩的身影,由于这样的说法屡屡出现,所以便没法置之不理了。于是居委会便派人进了那间屋子,可并没有找到所谓的小女孩。

之后谜底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被揭开了。

在七海站附近一所超市的食品柜台,一个正在偷窃的少女被抓了现行。少女约摸十一二岁,身上的T恤破烂不堪,脏兮兮的鞋子破了大洞,浑身散发着异味。一开始她怎么都不愿意透露她的身份,但在追问之下,无奈只能开口。她自称“三条美寿寿”,说自己父母很是严厉,如果商店或者警察联系上他们的话,还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痛骂。要是肯放她走,她会自己告诉父母,明天再一道过来赔礼。她还拿出了一个装有姓名和联系方式的小挎包当做证据。

讯问她的店长表示虽然她很可怜,但这样还是不行,于是便给她父母去了电话。可对方的回答却令他大吃一惊。

接电话的三条美寿寿的父亲回答说“我女儿早就回家了,现在就在家里,你到底在说什么呢?”

被对方反问后,店长解释说“有个偷东西的女孩自称是美寿寿,穿着肮脏的T恤似乎好多天没回家的样子”,于是那位父亲愤然地报出了女儿就读的名门私立学校的名字,说他的孩子绝不可能偷窃,每天都按时回家,也不可能穿着脏衣服离家出走,这样的说法简直太无礼了。

听他这么一讲,店长意识到三条这个姓氏应该是县内屈指可数的名门之一,这才觉得可能真认错了人,店长又询问了有关那个小挎包的事情,才得知那是真正的美寿寿于两天前弄丢的。最后,电话那头还传来了女儿美寿寿的声音——

“爸爸,是不是有人打电话来说我的挎包被找到了呢?我不要了哦,就把它送给捡到它的人吧。”

郑重道完歉的店长挂断电话后回头瞪了眼那个瑟瑟发抖且身份不明的女孩,立刻报了警。

在警方的审问下,少女承认了那个挎包是在车站前的游戏厅里捡到的,并表示自己是离家出走,从一个月前就住在古町的那个废屋里,白天不怎么出门,到了晚上就从商业街的饭店后面拿些剩饭剩菜回去,或者偷吃家家户户庭院里种的水果聊以充饥。

少女认真地回答了质问,感觉不出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只是有关姓名和学校名称等与身份有关的信息无论如何都不肯说。

少女被警察带到了儿相附设的临时保护所,在那里暂时生活了一段时间。她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满是污垢,到处都是擦伤,双脚因鞋子的摩擦渗出了血。于是保育员先给她洗了澡,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干净净,整了整头发,往身上抹了药,还给她穿上了新衣服。起初有些不安的少女不知不觉也适应了集体生活,露出了笑脸。

有一天,她在和保护所的保育员和小学生们闲聊的时候,被问及喜欢什么样的书,她若无其事地回答说:

“优姬喜欢的是——”

空气瞬间冻住了。

脸上写满了大事不妙的少女,被保育员带到了另一个房间。

少女似乎放弃了,开始讲述起自己的身世——

她的真名是浅田优姬,出生于与七海相对的北邻县第一大城市,在棚户区的公营住宅里长大,母亲年纪轻轻就疾病缠身,依靠保障金度日。父亲就像小白脸一样,也是靠着母亲的保障金才得以住在这里,不怎么想工作。她还有好几个年龄相差悬殊的哥哥姐姐,甚至不知道具体的数量,但从小学高年级开始,大家都不怎么在家待着了,等到她初中毕业之后,已然确实不回家了。

当优姬意识到自己的定位有些特殊的时候,已经是上小学的年纪了。哥哥姐姐即使不怎么去,也有自己所属的学校。可优姬却没收到入学通知,对此期待已久的她去找母亲倾诉,可母亲就只说了一句,你还是算了吧。

自从那时起,父亲也不再回家了。虽说他原本隔三差五就会消失一段时间,可自从他正式踪影全无之后,母亲的酒量也开始上升,除了醉倒以及睡觉之外,就很少见到母亲了。优姬只能随便吃点冰箱里的东西,要是不够吃的话,就去附近讨要食物。棚户区的单身男子对小孩很是温柔,所以倒也不至挨饿。一到放学的时间,她就会去附近街道的儿童馆,和放学回家的孩子们一起玩耍。

只有一次,母亲为了和某个男人一起工作,搬进了温泉地的旅馆,那时优姬也得以在步行一个小时左右路程的地方上了一所小学,似乎是以临时入学的形式进去的。但那样的生活也在那个男人抛弃母亲并逃离之后,很快便结束了。母亲和优姬又回到了原来的棚户区。

就这样,几年的时光过去了。母亲又把另一个男人带进了家里,那个男人对优姬冷酷无情,时常大打出手,让她很是难受。如果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可有一天,那个醉酒的男人差点把她压在身下,所以她便逃出了家门。她明白母亲并不想保护自己,甚至连自己是否在家都意识不到了。于是她在熟人那里住了一段时间。等到母亲终于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消息传来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于是她穿过车站的检票口,以免费乘车的形式反复换乘,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是七海。她在寻找住宿的地方时发现了那间废弃的屋子,并在那里住了下来。

负责人把从保育员那里了解到的情况通知了儿童福利司。这才惊讶地发现,她既没有上学,也没有被任何行政部门调查,就这样过了六年。于是儿相便与她出生地的政府取得联系,委托他们举行调查。结果发现确有一位像是她母亲的人,也得到了她曾和一个名叫优姬的女儿共同生活的证言,不过母亲的户籍中并没有优姬。不仅如此,从她出生以来,没有办理过任何手续,所有的公文上都没有相关记录。住院的母亲勉强认可了女儿的存在,但由于长期酗酒,意识经常错乱。过去周围的人曾几次催促她给女儿办理入籍手续,可她都不为所动,就这样情况来看,今后这位母亲也完全指望不上吧。虽然也咨询了法务局,但得到了答复是没有举证材料就很难办理手续。

不过还算幸运的是,优姬离家时带走的母亲拿来装贵重物品的包里,放有一张优姬的出生证明,已经跟钱一起变得破破烂烂了。在此基础上,负责她的儿童福利司撰写了陈诉经过的呈报书,尔后当局从人道角度出发,做出了承认优姬户籍的决定。

但让她回到母亲身边显然是不可能的,连优姬自己也强烈拒绝和母亲见面,得知女儿平安无事的母亲,以及作为调查对象的兄弟姐妹,之后都没有再过问她的事。优姬虽然有亲人,但显然成了无依无靠,完全被抛弃的存在。这让人感到无比悲哀。

于是儿相决定将优姬从临时保护所转移到七海学园。

优姬在临时保护所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但忽然有一天她从保护所里飘然失去了踪迹。也许是因为过惯了无家可归的生活,按部就班的日子便显得很难受了吧。但在提出搜索申请后不久,傍晚时分她本人就主动回到了临时保护所。她说自己对事情进展顺利很是高兴,但不知何故越来越感到不安,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跑到了外面,在城里四处彷徨。她哭着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事实上从那以后的确再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优姬按计划转入了这所七海学园,可以顺利上学了。一开始也有人说要推迟一年上学,不过她能跟上小六的课程,或许原本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吧。转进学园的时候,因为她的特殊情况,以及之前先入为主的评价,职员们都在想她究竟是怎样的孩子,能不能适应集体生活。出乎意料的是,优姬是个极其普通的女孩,适应力也绝对不差。应该是通过和儿童馆朋友的交往,对这个世界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吧。不过她偶尔也会犯休息天也背起双肩包想去上学的错误,虽说是有毫无常识的地方,不过倒也没太大偏差。就像是本不该待在这里却偷偷被安置进来一样,她一直都相当低调。这让职员们都觉得她认真固然不错,可为了被社会接纳,也有些努力过度了吧。

我去年成为七海学园的职员后,马上便成了优姬的负责人,她是县里高中二年级的学生,成绩优异,生活态度毫无问题,并不怎么费事,作为新职员的我也很容易管理。她不参加社团活动,放学后就直接回来了。休息日和长假会在家庭餐厅里打工攒钱,在学园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但也和任何人都能轻松打交道,没有孩子会说她的坏话。不过也有例外……总而言之,可以说在这一年里几乎没有什么问题。

最近,到了必须考虑毕业后出路的时期,优姬那边也出了一些让我担心的情况。

优姬希望进入某专科学校就读。随着高中毕业,她也必须退出儿童养护机构,此后在福利制度内,基本没有生活和升学上的依靠了。也就是说,剩下便只能靠她自己。得不到家人支持的她,唯有趁着在学园的时候拼命攒钱自立。那所专科学校的学费相当昂贵,如果要开始独立生活,还需要负担房租和生活费。考虑到这点,我并不支持她去那里。不过素来从不自作主张的她,却表示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那里就读。

我去了好几趟高中,和负责填志愿的老师商量过,还陪优姬去了志愿的学校参观,讨论该怎么办。

可以看出她是想多做兼职,平时更节俭些。但这样存下的钱也是相当有限的。在学园的职员大会上,我也表示要重视优姬难得的愿望。但前提是要先计算清楚今后的花销,现在的存款,以及日后的收入,然后再重新考虑。

“好好整理一下你的收入和存款吧。”

听我这么一讲,优姬一脸失落地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十分难受,因为这会迫使优姬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但就在下一周的周二,优姬一脸喜气地过来找我,她说自己已经全都算好了。

她告诉我的存款余额比我预想的要多出很多。

“优姬你也太厉害了吧。这样的话,即使一个人去那所学校上学钱也有得多呢。”

听我这么一说,她也快活地点了点头。

可这是为什么呢?是我算错了吗?我让优姬把存折给我看看,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将存折递了上来。我看了最新的那一页,发现昨天竟然有大额转入。

“优姬啊,这是这么回事呢?”

我问了优姬,而她是这么回答的——

“其实是以前打工存的钱呢,我发现很多钱被我忘在抽屉里了,所以直到昨天才慌慌张张存进银行呢。”

是这样啊。当时的我也就这么接受了。

但事后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奇怪,总是考虑 前途精打细算的优姬又怎么会忘了这么大的一笔钱呢?而且如果是自己把钱存进自己的账户的话,就应该是“存入”而不是“转入”了吧,但如果她撒了谎,那又是为什么呢?这笔钱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2

我找儿童指导员山根先生商量了一下。

“真是想不明白啊。”山根也大惑不解。

“一般情况下,有时候家人是会给点支援的吧。可她的家人又不是那种人,而且他们根本不知道优姬在七海学园里吧。等下,优姬那边会不会知会过他们呢?”

“据说优姬的妈妈之后就一直住在精神病院,原来的房子也拆掉了,我想她应该根本不知道她妈妈的联系方式,更何况她的哥哥姐姐似乎对她一点都不关心。”

“自从她被学园看护之后,连问都没问过一句呢。”

“据说在看护期间,只有优姬曾借用过名字的那个女孩的父亲打过一次电话。他说自己当初接到联络的时候,由于太出乎意料所以态度非常冷淡,但仔细想想那孩子也是万不得已,或许也有某种缘分在吧,于是就想帮帮她。当然作为行政机关也有保密义务。包括看护与否在内的任何事情都不能透露,所以便郑重地拒绝了呢。”

“其实他也是个好人啊。”

“他的夫人前不久去世了,就连那个独生女也不肯上学,好像很不容易呢。不过优姬应该并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吧。”

我想起了那个挎包,店长不就是从这里知道了联系方式的么。

听我这么一讲,山根先生摇摇头说:

“那个女孩是说不要了,但既然是捡到的东西也不可能留给优姬。那包应该是没有再回到她手上了呢。何况从那之后的六年里,这一带的区号都变了。最主要的是优姬根本不可能知道对方有来问过她吧。”

这条线还是不行吗。

“果然还是跟家人有关吧。要是去问问儿相负责她的福利司,或许可以知道一些她家人的近况呢。”

“儿相那边就算了吧,即使去问优姬的福利司也只会得到‘好好’的回复,什么变化都不会有。”

“北泽啊,你对儿相还是那么严厉呢。”

“没那回事哦。”

前些日子虽然因为一件小事,让我重新审视了儿相,可这并没有改变我对儿相的基本看法。

“如果的是这样倒也还好……只要没做什么坏事就行了吧。”

“你说坏事什么的……难不成是偷来的?”

说是这么说,但我觉得没可能吧。

“以前她确实有当过小偷的日常,可经过临时看护后就好像重生了一样,应该已经没有任何问题了。不管她怎么想去那个专科学校,应该都不会吧。”

“是呢。”

山根也表示同意。

偷窃,敲诈后辈勒索钱财,搞传销骗人筹资——虽然也想过很多不好是情况,但优姬都是不可能做的。无论如何,她就是个从没被人说过坏话的孩子。

这时我突然想起,虽算不上例外,但如果是提起过什么关于优姬的奇怪话题的人,学园里就只有一个,那便是亚纪。

初二的亚纪总爱喋喋不休,说话又很轻率,总是带着不甚可靠的八卦找上门来。原本她并不是我们宿舍的孩子,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知不觉地混在宿舍的孩子里面,披露着不知从哪打听来的新消息了。虽然前年才转进来的,可她却信誓旦旦地讲述着本地十年前发生的事情,仿佛一出生就住在这里了。明明是吵吵嚷嚷又大大咧咧的孩子,却总让人恨不起来。

亚纪最为擅长的话题之一便是“学园七大不可思议”。她总是将学园内外不知真假的怪事异闻之类引入进来,向人介绍说“这就是七大不可思议之一”,让大家恐惧不安。“废屋的幽灵”也是其中之一,每当亚纪提起这个故事时,很少把表情写在脸上的优姬也会微微蹙起眉头。

“对了,关于六年前那个废屋幽灵的故事,我还不大清楚呢。”

山根嗯了一声,点点头对我说:

“不过幽灵的事情其实早就在当地人之间耳口相传了呢。

据说在战国时代,支配七海周边的城主遭到家臣背叛而战败,女儿雪姬也在这一带自戕了,公主幽灵出没的传说就是自这个史实里来的。据我所知,在优姬来学园的六七年前,孩童间就已经在盛传那间废屋里有幽灵了。

有几个孩子说他们看见一盒十岁左右的女孩独自待在黑暗的房子里,年龄正好和雪姬死亡时接近。那一带正好是学园孩子就读的小学和谷町小学孩子们所处的学区的分界线,平时两所小学关系并不好的淘气鬼们也少见地说要一起去抓幽灵,还约好要包围那间屋子,然后一齐冲进去什么的。”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听孩子们说确实是在外面看到了女孩子的身影,但当他们进去之后,就是间空屋子罢了。不过三更半夜溜进去四处窥探,结果便是把手电筒,棒球帽之类的东西都落在了那里,最后自然是先招来了大人的一顿训斥——‘比起那种东西,你们都在搞什么鬼啊’ 。

在那之后,风声平息了一段时间,等到再度被人提起便是六年前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们依旧觉得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出现在黑暗的屋子里和之前的事并无二致,又是那个见怪不怪的传闻。

然而当怀揣着冒险精神的孩子们进入屋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追赶着被他们发现的女孩,刚一跟丢,背后就传来了咯咯的笑声,四面八方盘碟碎裂以及开门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把孩子们吓得不轻,哭着逃走了。由于这样的事件接连发生,实在没法置之不理。再往后便是优姬的事了呢。

正因为有了那个鬼故事,所以当优姬来的时候,一开始就有传言说那个废屋出现了幽灵小孩,那个孩子长生不老,可以隐身,也自由自在地出现在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关于那个,优姬自己有说过什么吗?”

“她说为了吓跑进来的孩子们,于是将盘子摆在了黑暗的房间里,只要轻轻一碰,盘子就会掉下来,但她并没有发出那种笑声。而自己是一个月前来的,再往前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不管怎么说,事实上优姬就是那种朴素的角色,所以即便被公开也不会被人避之不及吧。而且都已经过去六年了,学园里知道这事的孩子应该剩不了几个了呢。”

从现在优姬低调的态度来看看,的确无法想象她在黑暗中咯咯大笑的样子,或许是目击者胆小听错了吧。要么就是因为那时的她孤身一人,沉浸在孤独而紧张的情绪里,态度和行为也变得有所不同了么。

“以前的鬼故事怎样都好啦,我在意的还是钱的事呢。”

山根的话把我拉回了现实。

没错,首先要考虑的是这边,毕竟福利是一项非常现实的工作。

*

我本打算回到宿舍的办公室去考虑这事,然而打断我思绪的照例还是亚纪。

“喂喂,优姬是不是得到了宝物啊?被诅咒的宝物?”

“等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说是突如其来的离奇故事,可听到这话的我还是禁不住一跃而起,一把拽住了亚纪的肩膀。

我那汹汹而来的架势把亚纪吓了一跳,但一问才知道,她似乎完全不了解优姬存款的问题,会讲出那样的话来纯属偶然。

亚纪说她周日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了新七海,不久以前,这里还是本地的被叫做畠浦的一个以农业和渔业为中心的村庄,由于开发迅速和区域调整,吸引来了大规模购物中心,摇身一变成了现代化的街道。随着市制的实施,地名也改成了“新七海”,设立了市政府,成为了这一带最为热闹的街市。

在新七海的中心,有座名为七海之丘的大山丘。在盘旋上山的坡道上,各种私立学校星罗棋布。山顶上有个名叫七海之丘公园的大公园,上面广场设有能够向下俯瞰大海的展望台,俨然成了新名胜,一到周末便人山人海。这里也是近年来七海市最佳的约会场所。

在这个广场的不起眼的角落里,立着一块名为御宝冢的小石碑。据说在战国时代的叛乱中,城主的心腹部下为了雪姬有朝一日能东山再起,运来了资金和财宝并埋在这附近,这样的传说一直流传至今。那个家臣和雪姬都死了,没人知道财宝埋在哪里,但据说心地正直的人真正有难的时候,只要在这座碑前诚心祈祷,雪姬就能答应他的愿望并给与宝藏。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却妄想获得宝藏的话,就会遭到神佛的惩罚。所以在营建公园的时候,这块碑和周围的树林得以保留下来。

在广场上边吃冰淇淋边聊天的亚纪,发现优姬正朝石碑站在那里,虽说看不到表情,不过貌似是在祈祷的模样。

正当她想去确认的时候,这一带附近最有名的私立学校的女高中生们身穿水手服大举出现,一下子遍布了整个广场。

等到找到优姬的时候,是在另一个地方看到她站在低矮的围栏前的背影。她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周边的喧嚣,以及同样在一旁看海的水手服女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将脸朝向大海。

再度回过神来,优姬宛若被人潮卷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优姬要毕业了,又想去学费昂贵的学校,所以就在祈求宝藏吧?优姬果然是幽灵和七大不可思议活生生的证明吧?我感觉她很适合得到宝藏呢。”

不对吧。要真是幽灵的话可就活不成了。

“你是怎么知道优姬的志愿——算了,可她要是拿来了宝物又该藏在哪呢?”

“优姬把桌子第二个抽屉给锁上了呢。学园里的孩子没有人会锁那里的吧?你不觉得很可疑吗?”

“她把钱放在那里吗?”

“不是吧。她的钱包是从别的地方拿出来的呢。”

*

对于一如既往讲着这种幻想和现实交织的奇怪故事的亚纪,我呵斥她适可而止,叫她别跑到别的宿舍乱开人家抽屉,并把她轰出了办公室。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现在的优姬是不偷盗,可曾经的她又怎样呢。像个透明人般被社会无视的那些年,一无所有的她所经历的事情,或许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可怕。或许她真的抱持着什么秘密吧。正是在这段经历中,她获得了比至今为止我所知道的那些存款还要多的钱。

然后她就把钱藏在什么地方并保护起来,在不取出来的情况下度过了若干年月的话……

我向周日出勤的保育员询问了优姬返回学园的具体时间和情况,但从亚纪跟丢到优姬回到学园的时间上看,她只可能是直接回来的,而且当时的她两手空空。

仔细一想,学园并不是被封闭的地方,迄今为止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场所。如果紧要关头能拿出来的话,她就不必如此节约地打工赚钱,也不必为筹钱而苦恼了吧。

虽然我并不觉得自己是被亚纪的空想牵着鼻子走了,但还是觉得十分在意,便开始关注起优姬的行动。

但从那以后,优姬就再也没有出过远门,只是在日复一日规规矩矩地往返于学校和打工的地方,要么就是在宿舍里伏案学习。帮职员做的事都完成得不错,跟朋友也能简短地聊几句天,但从不惹眼,就这样安静地度过每一天。

一个休息日的下午,我把晾在宿舍阳台上的衣服收了下来,正准备去叠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起居室里传来一个小学女生和优姬的说话声,似乎是在商量作业的事。

“我必须要读一本凯斯特纳①的书并写一篇读后感呢,优姬知道这个作家吗?”

“凯斯特纳的《埃米尔擒贼记》很有名呢。故事讲的是为了帮助被偷了重要东西的埃米尔,镇上一群相熟男孩们大展身手的故事哦。”

“唔,要是有女孩子们活跃的故事就好了呢。”

对于她的请求,优姬稍稍考虑了下——

“那么《五-三十五-》怎样?虽然活跃是谈不上,但里面有个黑白混血,皮肤上有着黑白方块花纹的元气女孩呢。”

“诶,那就这本好啦,学园里也有吗?”

临时化身为图书委员的优姬站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五-三十五-》递给了小学生,小学生快活地跑开了。

我抱着洗好的衣物返回了起居室,和优姬打了招呼:

“真得谢谢你跟她说呢。”

“因为我喜欢书哦。”优姬回答道。

“你喜欢什么类型的书呢?”

听到我的提问,她稍稍思考了一下——

“是幻想系的吧。比如《魔戒》。”

“就是‘一枚戒指统领众戒,尽归罗网,一枚戒指禁锢众戒,昏暗无光。莫都大地黑影幢幢。’对吧。”

当我背诵出那首著名的作中诗的其中一节时,优姬的表情一亮:

“好厉害呀,北泽老师。”

“没没,我也就记得那一段而已。不过那个戒指在结局的故事里就只是用来隐形的吧。说实在的,在那么长的故事里,总觉地会有能发掘出戒指真正力量的高潮情节呢,所以还挺失望的。”

优姬对此稍显吃惊——

“那枚戒指正是‘毁灭之戒’啊,虽然托尔金自己并不承认,但也被当做核武器的象征呢,没被使用就结束并不是要点啊。难道说北泽老师很好战吗?”

不好意思,还真是好战到不行。我挠了挠头,优姬则继续说道:

“我也看过电影《指环王》,有一处地方不太满意。那是在精灵王的宫殿里,当决定究竟由谁把戒指扔进末日火山的火山口时,佛罗多勇敢地举起了手对吧?这里我觉得很奇怪啊,在原著里,本以为只需把戒指带到这里自己的使命就终结的他,感受到了无法逃离的命运,最后才不情不愿地提出要自己去的,我相信这更符合真实呢。”

“是吗?我也看了,没想得那么深呢。”

虽然我们每天都会有些日常的对话,但还是头一回看到优姬因为这样的话题而热情高涨地说了许多。佩服之余,她见我抱着洗好的衣物,可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吧,于是提议说:

“北泽老师,我来帮你叠吧。”

“嗯,多谢啦,真是得救了呢。”

我感激地接受了她的请求。

她不厌其烦地以细致而快速的手法叠好小孩们的衣物并叠在一起,我边看着她边感叹道:

“优姬真是家庭型的呢,总觉得能成为一个好妻子呀,虽说这样的话会被人说是性别歧视什么的,不过你好像比我更擅长做家务嘛。”

优姬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没有啦……老师喜欢缝纫吗?”

“诶,针线活我可是一塌糊涂的呢。”

明明要给孩子们缝补衣服,但就是因为我技术太烂,所以不得不在休息日的时候请住在老家的妈妈出手帮忙,真是有够没出息的。

“经常会有人来求你帮忙吧。”

“之前的孩子们被布置了缝纫作业,要求在下周课前完成,于是就有人拿来拜托我说‘你很擅长做这个的吧,拜托你了’,于是我便随手接了下来。然后其他的孩子就说‘我也要我也要’,结果第二天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大家的份都做好了,那时果然累到不行啊。等周一我摇摇晃晃把东西都搬过来时,大家都惊讶地问我‘全部做完了吗’。”

“优姬啊,你人真的是很好呢,不过还是必须把自己的事放在第一位考虑的啊。”

“嗯,所以我稍稍吸取了些教训,觉得是该适可而止呢。”

空气中流淌着平稳的气氛,其他的孩子几乎都去外面玩了,要么就是进了自己的房间,于是我下定决心又问了她一句:

“优姬啊,我还是很好奇呢。我知道你工作很努力,但总觉得算得不对呢,钱貌似多出太多了。”

“你是说我做了什么坏事才把钱弄到手的吗?”

优姬并没有发怒,只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回去。

“唔,我倒是不这么认为呢,但你是有什么隐瞒的事吗?”

“隐瞒了什么?比如呢?”

被她反问之后,我稍稍想了一想——

“比如说……在路上捡到一捆一百万元的钞票却没有报警什么的。”

“这也太可怕了,我可干不出来啊。”

“也对,你胆子太小了呢,其他的话……那就是你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特殊能力之类的?”

“特殊能力?什么啊?”

“比如说只要一进森林,就能嗅探出长松茸的地方么。”

听了我的话,优姬笑了出来:

“即没有会被抓进去的事,也没有超能力呢,没有那种能让北泽老师担心的秘密哦。”

“这样啊,那就太好了呢。”

我决定先不追究,不过还是多问了一句——

“优姬啊,你还真是活得够低调呢。那么谦卑地生活着, 不会觉得憋屈吗?”

优姬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轻飘飘地笑道:

“这样就行了哦。我只需在这个世界上有一处容身之地就很满足了呢。”

她一边说着,又整整齐齐地叠好了一件小学生的T恤,摆在了码好的衣山之上。

3

某日,我代替监护人出席了中学的面谈,回来的时候看到宿舍里的四个小学生正匍匐在草坪上看着树丛,不知为何,其中还有一个身穿西装的大人也趴在那里。这时,那人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只见他拿在手里的是一只巨大的蝗虫,孩子们见状一阵欢呼。

他将蝗虫递给了其中一个孩子,然后一边掸去身上的沙土,一边转过身来,那人正是儿童咨询所的海王先生。

“你好啊,海王先生,前些日子真是承蒙关照了……今天是有什么事吗?”

“不,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为了那边宿舍的太郎君呢。”

海王指着其中的一个男孩,他正和他的同伴奔向庭园的另一边。

“他是去年转进来的呢。最近家庭情况有了些变化,我担心他的内心会不会有什么动摇,所以时常会来看看他。”

我发出邀请说“要是不急的话,就进来喝杯茶吧”,海王先生也应承了下来。

然后正在家燕寮的办公室给他端茶的时候,我突然问了一句:

“儿童咨询所里没有户籍的孩子有很多吗?”

海王先生喝了一口茶回应说:

“也不能说有很多吧。虽说是‘没有户籍’但也分为各种各样的情况呢。出生证明必须在出生两周以内送交政府,但逾期之类的情况还是很常见的。儿相把这件事当做问题重新操办的情况,县里每年都会有一两起呢。”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为何父母会不让孩子加入自己的户籍呢?”

“单纯点的情况就是缺乏社会能力,不了解程序吧。如果是在自家分娩的情况,由于没有医生给出的出生证明书作为提交的文件,也就是缺乏契机,所以便拖拖拉拉置之不理吧。但是最多的情况还是和离婚有关。”

“离婚?”

“嗯。日本的法律规定,离婚后三百天内出生的孩子应视为前夫之子。也就是说,要逆推到怀孕的时期呢。不过现实中也有在法律上的离婚成立之前,事实上早已分居的情况,因此孩子是母亲跟其他男人生的也不算稀奇吧。”

“那种情况又会怎样呢?”

“出生登记后前夫就自动作为孩子的父亲登载在户籍上,因此无论主张多少事实,在法律上都没法当场承认。”

“这也太墨守成规了吧。”

“更为严重的是离婚根本不成立的情况。根据民法七百二十一条的其中一项‘妻子在婚姻中孕育的子的子女推定为丈夫的子女’。如果妻子因为丈夫的家暴逃跑,在这种状况下,无论过去多少年,只要妻子生下孩子并办理出生登记,其子女就会被视为丈夫的子女,加入丈夫的户籍。于是便很有可能暴露妻子的去向。”

“可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对方也无计可施了吧。”

“由于长期分居,在明确孩子与丈夫无关的情况下,一旦提交出生登记并加入丈夫的户籍后,然后将‘亲子关系不存在确认申请’提交给家庭法院,无论是孩子那边还是丈夫那边都能操作。只有在这一项成立之后,才能从法律上认定子女在户籍上与父亲无关。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事实上妻子为了不被丈夫查出下落并带回去,连住民票②都无法变更,必须忍受着种种不便。要是提出申诉的话,不仅要花费很多时间,而且就像是唤醒了睡着的孩子一样,不知道丈夫会在何时找上门来。因此也有踌躇不前的情况,但这并不意味着就能不用上户口了。”

“那最不方便的不就是孩子自己吗?毕竟是孩子本人的身份问题。为了不引发什么麻烦,能在不接触丈夫的情况下办成手续吗?”

“这很难呢。当然为免去对妻子和孩子产生不良影响,法院也会体谅,但也不能不听作为另一方当事人的丈夫所说的话吧。”

“既不看现实,也不站在孩子的立场上,完全是政府机关的工作做派呢。”

对于我的直言不讳,海王先生苦笑着说:

“嘛,我也算政府机关的人吧。说起来还是因为法律限制的问题,比起政府机关,也就是行政方面,倒不如说这算司法问题呢。”

“可没有户籍的话,不是会给生活上带来诸多不便吗?”

对此海王先生说:

“或许不像北泽小姐想的那样呢。曾经被赋予极大权力的户主在二战后被废除,成为单纯的户籍‘领衔者’,但在以家庭为单位进行登记方面还是存在一些负面影响,在家暴之类原本没有设想到的情况下就会暴露出来。

不过这样的问题也得到了 相当大的改善,即使没有户籍,根据地方政府的不同,也是可以纳入健康保险的,成为母子家庭后发放的‘儿童抚养津贴’,通过当事人的运动,最近也可以领取了。

至于学校就学方面,只要提出申请,大多数政府机关都会先以‘临时入学’的形式让孩子上学,我也知道几例未上户籍就去上学的孩子呢。”

“不会因为没有户籍就不能上学吗?”

“只要父母有这个意愿,还是可以上学的。嘛,我想说的是,几乎所有的社会性手续即便没有户籍,基本上也可以办理了。”

“基本上,那也就说还有不行的吧。还剩下什么办不了呢?”

“唯一没有户籍不能办理的就是正式的‘婚姻’了吧。”

原来如此,想要入籍就必须有原籍呢。不过在我们和儿相的人相关的阶段,这可能算不上多么紧迫的问题,但这依旧是个严重的问题。

“你好像很在意户籍的问题呢,有什么情况吗?”

“不,现在并不是户籍上的问题。”

我有些犹疑不决,海王先生并非优姬的负责人,再说这和儿相的管辖范围也不一样。可最后我还是将优姬是事说了出去。我将她过去的经历,眼下的担心,以及从本人的性格来看,也不像是干坏事的情况,掺杂着平日里的趣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海王先生。

听完陈述的海王先生沉思了片刻。

“不好意思,这明明和海王先生没什么关系。”

“不,优姬被看护时的事我还记得呢。当时在县内的儿相里也成了热门话题。只是不知道是那样的情况。”

之后海王先生露出些许迷惑的表情问了句:

“能让我和优姬说几句吗?”

“诶,可是……我倒是无所谓吧。”

上次提起叶子的事情时,这人也是从我漫无边际的长谈之中引出了意想不到的真相,难道说这次他也注意到什么了吗?

*

优姬碰巧没去打工,正在房间里学习。听到我的呼唤,她似乎十分讶异,但还是老实地跟出来了。

海王先生正在面谈室等待着,我原本就只打算介绍一下就离开的,不过他也让我也一起进去了。

面对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的优姬,海王用拉家常的方式进行了自我介绍,以宽松的气氛展开了谈话。

“学园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高中也快毕业了呢。听说你成绩不错,在转入学园之前从没上过学的你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呢。”

“啊,我不是进了七海才第一次上学呢,之前也有过临时入学。”

优姬面带微笑地说道,海王先生则挠了挠头。

“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啊,临时入学的时候是最好的呢,那时最让你开心的事情是什么呢?”

优姬稍微想了想说:

“还是放学后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吧。”

“哈哈哈,果然还是朋友啊,你们最喜欢玩什么呢?”

“呣,就是喜欢去外面玩吧。”

“说起去外面玩——”

“也就是下河游泳,打棒球什么的……”

海王先生瞪大了眼睛说:

“诶,没想到嘛,你是个活泼的姑娘呢。”

“嗯,还行吧。”

“附近有可以尽情玩耍的地方吗?”

优姬像是在寻找着记忆一般抬头望着上面,尔后终于点了点头——

“有呢。有个周围被森林环绕着的,很大的一片地方,没有什么游乐设施,就像一片荒地一般,附近还有一条河……我每天都会去,真心非常喜欢那里。”

优姬的表情仿佛是在做梦一般。

“是吗……这地方真不错啊……估计你是每天从学校冲出来,连回家放书包都顾不上,一直玩到浑身是泥为止吧。”

“没呀,起码还是有先回家换上便服的啦。”

优姬笑了出来。

“抱歉,看你收拾得是挺干净的呢……话说还真是有美好的回忆啊。”

“嗯,不过已经回不去了哦。”

优姬露出些许落寞的表情。

“回不去了吗?”

“我的意思是,虽然也有过快乐的时光,可那边找不到自己的归宿,所以就回不去了呢。”

“不是这样吧。”

海王先生的声音骤然一变,优姬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脸。

“我觉得你不是回不去,而是不想回去呢。”

我暗暗捏了一把汗。的确,优姬六年前是拒绝再见父母,但那已经不是有家可回的地方了。尽管如此,说出这种话不是太残酷了吗?还没等我开口,优姬就先说了起来:

“我确实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是这个意思吧?可我已经没有可去的地方了呀。”

海王对此摇摇头说:

“你不只是逃出来了,而是决定不再回去,自己选择了自己的归宿。是吧优姬,不,应该说是三条美寿寿…对吗?”

三条美寿寿?优姬被看护的时候谎报的少女姓名?海王先生到底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我困惑地看着优姬,只见她脸色转为了苍白——

“我……我是浅田优姬,不叫什么三条美寿寿,为什么要说出这种奇怪的话呢?”

可她的神情背叛了她的话语,大概是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场合被人指出来吧。只见她紧握的双手在膝盖上抖个不停,明明只是句出乎意料的话,可她却露出了明显不该有的严重动摇。

“不,你就是三条美寿寿,这我知道。”

海王先生的声音又恢复到平日里那种平静的样子,本以为优姬会对这般深沉而温柔的声音展开激烈的反驳,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抬头看着海王先生的脸。

“等等——”

可我已经无法保持沉默了。

“你说优姬——她其实不是优姬,而是三条美寿寿,就是那个富家出身的,去私立学校上学的那个女孩吗?可打电话去问的时候美寿寿的父亲应该说女儿是在家的啊?是父亲假装不知撒谎了吗?如果是一时间随口讲的,要么就是因为她做错了事而生气,或者就是羞于承认才说出‘那种孩子不是我家的’吧。难不成是把她彻底抛弃了吗?可女儿要是不在的话,周围的人也会注意到并表示出担心吧。而且浅田优姬那边呢?真的就没有那样的孩子么?在棚户区长大,没有户籍,也没能好好上学就从家里逃出来,变成流浪状态的女孩是真实存在的,这在调查结果上不也被证明是事实了吗?那个真正的浅田优姬又去了哪呢?”

“真正的浅田优姬——应该说是被人这样称呼的女孩,大概目前正在过着三条美寿寿的生活吧。”

两名女孩互换生活?还是六年?这才是不可能是事吧,简直就像书上的故事一样。

“她俩是双胞胎?其实是从小就被分开的双胞胎吗?”

“大概体型和五官都很相似吧。不过倒也不用一模一样难以分辨。”

优姬的手停止了颤抖,她的表情异常平静,像是放弃了什么,卸掉了肩上的重担一样。

“为什么我会是三条美寿寿呢?”

她没有直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但传达出去的言外之意便是如此。

“听到被临时看护的经过后,有一件事让我有些在意呢。据说她的脚被鞋磨伤了,都已经穿了一个月以上又没有可替换的鞋子,怎么可能会被磨伤呢?最为自然的答案便是,这双鞋她根本穿不惯,而是在最近才穿上的尺码并不合脚的鞋子。那她为何要这样做呢?一直把这鞋穿到破破烂烂的人又是谁?在她穿着这双鞋走过的地方,不是很早就被人目击到了吗?这样一想,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还有另外一个女孩的想法。

废屋里闹鬼也是两名少女所为,这样想的话也就解释得通了。当附近的孩子进来的时候,其中一个女孩被发现后就躲藏起来,另一个女孩便从别的的地方发出笑声,把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逃跑。在危急的时候,之前的孩子只需同样的事就行了,虽说这只是些无聊的把戏,但正因为地点是在黑暗的房子里,而且寻找她们的又是一帮孩子,所以才成功了,并且弄出了闹鬼的传闻呢。

话是这么讲,可我也觉得单从这件事情便认为两个女孩互换身份,是不是太大胆了点呢。可下面还有做针线活的事呢。”

“做针线活?”

“她说为了大家在把下周要交的家庭课作业做好,所以在第二天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去做。所谓的一整天应该是星期天吧。她摇摇晃晃地把东西带给大家的时候是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了。

也就是说,她学校每周六都有家庭课。在公立学校实行完全的双休制是在平成十四年(2002年)四月吧。在此之前,公立学校在周六是隔周放假一次,在这边的七海也是一样的。如果她每周六都有课,那就只能是私立学校了。可在浅田优姬的生平里并没可能上过私立小学,那是因为私立学校是不会考虑临时入学的呢。

她有时也会搞错,明明是休息日却想要上学,也可以认为是不习惯周六放假的缘故吧。

还有就是因为一件小事——关于凯斯特纳的对话。”

“就是给孩子介绍书的事吗?”

“优姬好像很喜欢书呢,似乎读了不少凯斯特纳的作品,但却找不出其中最有为名的一本,甚至对方提出要求是有女孩子们活跃的故事呢。”

说到这里,我也觉察出来了。

“是说《两个小洛特》吗?”

这个故事让我印象最深的地方,乃是分别生活在爸爸妈妈身边的双胞胎偷偷互换身份回到彼此的家,然后被发现的桥段。我回想起了活泼的露易丝假装老实认真的洛特做家务,却总是失败,听到母亲突然喊她“露易丝!”,吓得把盘子摔碎的场面。

因为喜欢的缘故,所以推荐什么书都是自由的吧。可优姬终究还是不想触碰这个互换的故事吗?

“只是我在实际见面之前也还是没能确定,直到刚刚她在回忆中说了会先‘换上便服’,然后再出去玩了为止。”

“……”

“会换上便服,这一描述明显和之前在学校穿的是制服的事情相对应。邻县的公立小学是没有制服的,刚刚她仔细描摹的是真正的优姬的生活史,但在追溯到具体的情节上,又不得不依赖自己亲身经历过的记忆。因为其内容并没法确定具体地点,所以她才会把回忆说出来吧。但中间却明显夹杂着真正的浅田优姬不可能说出来的事情。”

“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况呢。不过三条美寿寿和自己的家断绝了关系,想要隐匿行踪,浅田优姬却离开了连在社会上生存的最低标准都没法提供的家,处于流浪的状态。她俩就是在那栋废屋里相遇的呢。两人都了解到了对方的境遇,各自认为那就是自己所希望的,交换成立的条件是双方的相关人员都不去寻找她们。”

“我知道浅田优姬的家人并不关心她的去向,可我不认为三条美寿寿的家人也是这样的啊。”

“美寿寿的母亲已经去世,她家是没有兄弟姐妹的父女家庭呢。美寿寿应该是有什么王牌吧,可以让父亲承诺不去找她,甚至可以让他答应接受优姬作为自己的替身。”

“那种事情……实在没法相信啊。”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想起了优姬接受了临时看护后,美寿寿便不上学的事情。

我是听说过因为想要户籍去冒充别人,可却从没想过居然会有人会故意顶替没有户籍的少女。

“所谓来路不明的钱,是不是就是通过美寿寿——也就是所谓的浅田优姬——从三条家拿出来的呢?”

“那个……难道不给钱就把秘密抖搂出去吗?”

“不对!”

优姬——不,或许应该称之为美寿寿的少女开口喊道:

“北泽老师,请相信我!”

少女看着我说出了这样的话。我还以为她要否定一切,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一瞬间陷入了混乱,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没有威胁她!这是我跟她一开始就约定好的事情。”

4

“我父亲——一言以蔽之,是个异常的人呢。一眼看去待人不错,在外面也有自己的工作,事实上却很讨厌深入的人际交往,和三条家的亲戚也相当疏远。

尽管这样,在我母亲身体健康的时候倒也还好……因为母亲体弱多病,需要转地疗养,所以我便陪在她的身边,在一所私立小学的附属学校上了半年学。父亲由于工作关系并没法去,所以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时期,是我作为美寿寿唯一平和美好的时光了。虽然真的很想分开生活,但还是被父亲半强迫地带回了家。

十岁左右的时候母亲去世了,亲戚之间也有人说要收养我,可父亲拒绝了。再次之前因为有几个佣人在家里伺候起居,所以生活上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在母亲去世前不久,我就感觉父亲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母亲似乎也有些在意,可也没料到竟会变成那样吧。

母亲一走,父亲的态度就变了。在那之前,他根本就不管我,也不陪我玩,只是放任自流地将我和母亲一道交给了佣人照料,可突然间就变得黏得不行,再也不想离开我的身边了。由于钱可以随便花,乍一看似乎是很爱惜很宠溺,但事实上连自由出行都变得不再方便了。

一开始我也努力想朝好的方面解释,父亲是为了弥补过去的过失才来疼爱我的吧。但直到六个月后,我才意识到了这是个可怕的错误。”

她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我本想说让她不要勉强自己,但她似乎明白该如何整理自己的情绪,接下来淡然地道出了如下事实——

……父亲说必须要将他自己做的事守口如瓶,要是告诉别人的话,别人就会说我是骗子。仅仅这样还不够,父亲还给我看了做那种行为时拍的几张照片,并告诉我说,要是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就没人肯和你说话了,连他自己都会被关进监狱。

我没法和任何人商量,甚至想到去死。如果没有遇到那个孩子——也就是真正的浅田优姬的话,我可能已经死了吧。

就在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五,由于周末会有很多不愉快的事情,所以周五放学的时候特别郁闷。我独自踏上归途,从学校去往车站,却怎么都不想坐平时的电车。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然在反方向的站台上坐上了反向的电车。我从电车的车窗里眺望着从未见过的风景,到了终点站七海站,便浑然不知地下了车,又漫无目的地搭上了巴士。越来越荒芜的风景让我感到不安,于是在谷町的巴士站下了车。然而我并没有心情坐上回家的巴士,只得茫然的爬上了坡道。由于一身制服非常显眼,我觉得周围的人都在盯着我看,心里很是难受,就想躲到什么地方休息一下。于是我便走进了那间大门敞开,怎么看都不像住了人的房子。就在这个地方,我和那个孩子相遇了。

当时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在白天也昏昏暗暗的屋子里,那个孩子却像是刚刚起床,正用毛巾使劲搓着脸,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看到我的时候一定也吓了一跳吧,可她立刻笑了起来,对我说‘别坐在那里啊’,于是我便照办了。

在榻榻米上铺着的破破烂烂的被褥上,我们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就这样聊了起来。她是个相当不可思议的孩子。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满是污垢,头发也有点发臭,眼睛却炯炯有神,看起来充满活力。

她说自己是因为食物中毒睡了过去,所以现在才起床。我问她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她说她既没有钱也没有保险证。

她将自己的事告诉了惊愕不已的我。有很多事情比我在临时保护所里说的还要糟糕,这让我目瞪口呆。我惊讶的只是原来还有比我受大人欺侮更甚的孩子。可她十分开朗,还满不在乎地说,只要有个桶能去公园打水,之后就总会有办法的。她还说只要主动跑去儿童咨询所,就会被送进机构,她在棚户区的几个朋友就是这么干的。可她并不想过那种拘束的生活,当她问我你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也坦率地道出了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痛苦经历。

她很认真地听着我的话。

“哎,你爹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变态啊。”

这是我说完之后她讲的第一句话。

“我也被各种各样的男人骚扰过呢,其中也有相当危险的家伙。赶紧从那样的爹手上逃出来才是正确的吧。”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我不好。”

“不是你的错啦。”

听到她即刻的断言,我也觉得轻松了些。

时间已到傍晚,我说我得回家了,她对我说,其实我就这样离家出走就行,但我当时还没有下定决心。

日后我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些钱和食物再度去了那间屋子,那个孩子也很开心,我们聊了很多,变得更了解对方了。

那孩子对我说只要报警就可以了。但我并不想让父亲被捕,只想了断关系,在永世不见的世界里生活下去。可我一定会被找到的,我也不觉得自己从家和学校都消失了就能解决问题。

看到我很是沮丧,那个孩子便说了句:

“你什么都有,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我却一无所有啊。”

“可我并不想要现在拥有的东西,这些最好都没有,干脆像优姬那样一无所有才好。”

“呵,以前可从没什么家伙会嫉妒我呢。”

说完这句话后,那个孩子沉默了一会儿。我朝她看去,发现那个孩子的眼里寄宿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你想成为我吗?我可以成为你哦。”

在那个孩子终于开口之际,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

我心想这是不可能的吧。可那个孩子却对这个想法很是着迷。我一开始只是随便应和着,但把它权当游戏思考了方方面面的事情后,我也渐渐当真了。

我们碰巧个子差不多,虽说不是一模一样,但也长得很像。我觉得虽然骗不过经常见面的人,但若是几年不见的亲戚朋友,或许就能用谎言搪塞到底了吧。

问题是如何说服父亲。反过来讲,只要父亲坚称这就是我女儿,其他人也就不得不接受了吧。

“有什么办法能让你爹沉默,不对外声张,让他听我的话呢?”

听她这么一讲,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唯一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那几张可怕的照片。父亲可能是太过大意,根本就没想过有人竟会夺走照片。不仅是我,还用自拍装置拍了好几张有着自己清晰面孔的照片。

听了这话,那孩子眼睛一亮。

那种照片就是名为“双刃剑”的东西,到手的话就能为我所用,她就是这么说的。

或许父亲根本没想到我居然会偷东西吧,他并未刻意隐藏存放照片的位置。

从那天起,我们的计划便真的开始了。

我们相互传达并记下了对方任何一件细节。这并非为了了解朋友,而是为了彻底成为对方。

必须彻头彻尾依靠表演的是我这边,所以我硬背下了浅田优姬迄今为止的所有人生轨迹,也反复练习了被发现以后的台词。

“一旦得到保护的话,儿相是不会会发任何无关人士的询问的。所以你只要自称浅田优姬。即使你爹找来也不用担心被查出来。我的家人也不会过来见你,政府为了确认情况,应该会让你和我妈见面吧,但我妈并不能离开医院。你只需一直主张‘我绝不想见家人’就可以了。在我等于你的状态下,就会被完美地当做是儿童虐待,所以应该会认可你的主张吧。”

那个孩子是这样说的。

虽然我还是很怕,却也只能照做了。

就在那个时候,附近的孩子发现空屋里好像有人,便开始大吵大闹,于是她从另一个方向发出恐怖的笑声,把他们的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当他们快要追上她的时候,我把盘子打碎,发出了巨大的动静,他们似乎比想象的更加害怕,从那里逃了出来。

不久又会有人来的吧,我不得不抓紧时间了。

决定实行计划的那天,我没去上学,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溜进房间,对于我变得开朗的事(当然是因为认识了优姬),父亲感到十分高兴,并没有任何怀疑。万幸的是碰巧那天他工作很忙,回来得也晚。父亲的办公桌并没有上锁,我很快就找到了想要的照片。我只抽了两张放进包里。虽然很想把其他可怕的照片全都烧掉,但又想到反正电脑里也有数据,能够稍微推迟被发现的时间也是好的吧。于是便这样算了。

我只拿了最低限度的行李就冲出家门,跑到了她的身边。

就在那间屋子里,我们见了最后一面,交换了彼此珍藏的东西。照片是她和我各持一张,虽然这是我再也不想看到,甚至想马上从这个世界上抹消掉的照片,可我还是一直保存着,这也是对那个孩子的保护吧。

“我曾以为这是我最珍贵的宝物呢,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那孩子边说边递给我一张出生证明。要是送到政府的话,原本是可以办理户籍的吧。可那孩子的母亲却一直把文件就这样放着。据说她想着兴许有一天能派上用场,就把这个带出去了。

然后我们将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脱了下来,完全交换了一遍。

那个孩子将全身清洗干净后,穿上我的衣服,露出了优雅的微笑。这样做了一遍之后,比起我自己,她的姿态反倒看起来更加自然。

“真的没问题吗?我父亲可是个很可怕的危险人物啊。”

我担心地问了一句。对此那个孩子笑着答道:

“没事的哦。就算你爹不接受我,我也绝不会说出你的事。只要照片在你手上,他就没法对你下手,放心吧。”

“不,是你那边啊。你自己可能会有危险。”

“我已经习惯和疯狂的男人打交道了,像这种患得患失的家伙一点都不可怕。”

她看起来很开心,还说自己要复仇了。

“复仇?向谁?你妈妈么?”

“唔,可能是神明吧。从现在开始我要夺回我应得的东西。嗯,要是觉得以前一直在被人掠夺的话,那就更该加倍奉还了。”

言毕,她就离开了这里。

而被留在那里的我,却感觉比认识那个孩子之前还要孤单了。

这就算开始了吧,我想。那孩子会不会被抓吃尽苦头,而父亲会不会突然把我带走呢?为了消除这种不安,我蹲在原地,嘴里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我是浅田优姬,我是浅田优姬”。

*

三天里我一步都没踏出那里。为了变得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我连澡都没洗。事实上那孩子所穿的衣服依旧够臭够脏的了。应该也没有什么不自然吧。我没什么食欲,入口的几乎都是水。在约定的那天,我离开了那个屋子,将照片放在塑料袋里埋在地里。身边所有的东西全交给了那个孩子,能把我和三条美寿寿联系在一起的就只剩那个挎包了。

在那家店偷东西被抓也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根本不必什么演技,当满身污垢畏畏缩缩的我走进店里的时候,就因为形迹可疑而备受关注吧。

唯独就像刚刚说的,鞋子的尺码对我的脚来说太小了。所以就算我真的想逃,大概也逃不掉吧。

至于我为何要特地报出三条美寿寿的名字呢?那是因为我们在那个时候并没有办法相互联系。

我并不知道那个孩子十分一切顺利,她也不知道我是否按计划被抓。面对询问,让父亲说出那句“女儿在家,你认错人了”的信息,就表示计划正按照预定执行,父亲已经了解了我们的企图。

在被保护起来之前,她并未立刻自称是浅田优姬。那是因为如果当时身份就被确定的话,会被交付监护人居住地的负责棚户区的儿相来处理,就有可能会被送入那边的临时保护所。如果依旧身份不明的话,就会移交给发现地辖区的儿相,也就是能被远离优姬家和自己家的现在的儿相所保护。那个孩子很了解这些机构的运作方式,但身份不明的时间持续太久的话,又可能会把事情闹大,也不知道会被谁关注上。等到儿相不得不考虑将我转入机构,我们的计划便在这个方针即将出台的时刻实行。

我中间只离开过一次临时保护所,就是为了见那孩子。就像刚刚说的,我们没法保持联系,所以一开始便约好了时间和日期,定下了两个月后在七海之丘公园的石碑前见面。临时保护所并不允许自由外出,我本以为转入机构便可以上学了,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但由于临时看护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所以就变成了这样。

许久不见的那个孩子表情十分从容。她说父亲一开始很是震惊,但当她把照片的复印件拿出来给他一看,他便出奇容易地接受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提案。

虽然他对我的行踪进行了各种调查,但最后还是被回绝了。

她没去上学,装作家里蹲的样子,拒绝了朋友和老师的联络和访问。因为是名门私立学校,所以对于那些掉队的孩子来说,态度似乎相当冷漠。

我也说了我在临时保护所里的生活,大家都对我很好,我很满足。

“那就是说我们两个都很满足咯。”

那个孩子开心地说。

“可是……你那边真的没问题啊?我的父亲很不正常,要是对他掉以轻心的话可就危险了。”

“我可没疏忽大意哦,毕竟自打出生以来一直都过得很紧张,不然就活不下去了呢。而且……”

那孩子突然露出了妖媚的笑容——

“或许我们意外合得来呢。”

*

然后我就来到了七海学园,能否进入七海取决于儿相的安排,所以并不确定。可那个孩子说“七海地处县界交通不便,一定会比其他机构更容易空出名额,而且很容易招进那种没有家人探视的孩子,所以我觉得可能性很大”。结果又被她说中了。

在七海,我一开始便是浅田优姬,所以没有受到特别的关注,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生活。能够安心地度过每一天,能够正常地上学,光是这样就很开心了吧。看到这副模样的我,职员们似乎觉得我因为无家可归,只要能过上像样的生活就心满意足了。

一旦有了自由时间,我就立刻飞奔到那间废屋里,将照片挖出来带了回去,藏在上了锁的抽屉里。

能够安安静静地在学园里过着不引人注目的生活,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之后因为那个孩子拿到了手机,所以联系也变得容易了,偶尔也能当面交换信息。结果那个孩子从原来的小学形式上编入了公立学校,但一天都没上学就毕业了,就这样进入了别的私立中学。那是新七海的一所初高中一贯的大小姐学校,一般来讲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进去的地方,所以可能是动用了什么关系吧。不过我觉得那孩子自身也很聪明,好像是在装作家里蹲的时候集中精力学习,找回了之前没有得到的学习能力。

每次见面的时候感觉她都会变得有些不同。无论是说话方式还是装扮,都给人以一种天生的大小姐的感觉。每次见面我就觉得那个孩子果然才是真正的三条美寿寿,互换身份什么的,难道真的不是无家可归的我做的美梦么。

上了高中以后,我也有了手机,虽然联系更自由了,但彼此已然建成了各自的生活圈子,反倒很少聊天,也不怎么见面了。

我们真的很久没联系了吧,要不是为了升学的事,可能就在这样一直不说话的状态下从七海学园毕业了呢。

那个孩子之前就对我说,不管是钱还是什么,需要的时候就马上说一声,我们之间不用拘束,因为那本来就是你的权利。

我想我绝不会依赖父亲,只是这次再没什么地方可以依靠,所以便和那个孩子取得了联系。她对我久违的电话似乎感到十分惊讶,但还是欣然答应了见面。于是我们约好星期天在一直以来的约会地点,也就是那块石碑前见面。

孩子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烫着一头蓬松的卷发,穿着打扮的品味也很出挑,像模特一般曼妙的她,已经完全不似我的模样了。

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俩和游客混杂在一起,并肩站在栏杆前,一面假装看海一边交流。

“别说什么专科学校了,不管是四年制大学还是医学部,我都会叫爸爸把你送进去的。”

面对那个爽朗的孩子,我回答说这都些不需要。

“因为钱不够,所以才打了电话。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请告诉那个人——也就是我的父亲,从今以后再也不会给他添麻烦了。等我工作有钱了就还回去。”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说:

“其实你是不想被别人知道吧。”

“是啊,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害怕呀。”

“——我不会告诉爸爸的哦。”

“——诶?”

“我来出吧。我存了不少零花钱之类的,这些钱我一个人就够付了,明天就转到你的账户里吧。”

“这样——不太好吧。”

“说什么呢,本来就是你的钱哦。”

“不用在意这个啊,优姬……应该说是美寿寿吧。你已经是美寿寿了,不用在意我的事。”

“都是因为你啊。你成了我的影子,接纳了浅田优姬和她那悲惨的过去,所以我才能能有今天,这都是托你的福哦。”

该万般感谢的人是我才对吧,正是被你拯救后,才得以重生为全新的自己。虽然想这么讲,但不知为何就是说不出口。

取而代之的是,我还是问出了一如往常的那个问题—— “你还好吧?真的没事吗?”

“真傻呢。肯定没问题的呀,我还没满足呢,从今往后,还要完成我想做的事,我的复仇,我的故事……”

她的模样看起来真是耀眼夺目,自信满满。总觉得她好像走得太远了。这是为什么呢?于是我思考了一下,想起她刚刚把小时候的浅田优姬说成是“悲惨的过去”。

那时的浅田优姬并不悲惨,虽然有些脏污,但还是和现在一样。不,说不定看上去比现在还要骄傲。我非常喜欢她,能够承受她的过去,也算是我小小的自豪呢。

尽管那孩子现在很精神,很活泼,头脑也很聪明,应该不需要我担心什么,但不知为何,我却变得有些不安。

一个穿着水手服,看起来像是朋友的女孩找到了她,喊了她一声。于是那个孩子留下了一句“那再见咯”,便转身离开了。

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但不知为何,我感觉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明明我俩是这个世界上互相了解得最深的人。

再见了,另一个我。

朝她轻轻挥手送别,她的背影直到最后一刻都毫无动摇,真是美到极致。

第二天,按照约定,钱汇到了我的帐上。金额比我说的还要多,可我还是看着存折的那页喃喃自语着——

“没事吧?你一定没事的,对吧?”

5

“我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

她——美寿寿?不对,我只能称她优姬吧——就这样看着我道歉说:

“对不起,我一直在欺骗你们。北泽老师总是待我很亲切,所以我觉得这样是很不好。”

“没关系的。”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得摇了摇头。

“谢谢你把这么痛苦的事都跟我说了。”

海王先生温柔地点了点头。

优姬的脸依然苍白,可表情却清爽了不少,她再次转向海王先生的方向问他:

“我今后会怎样呢?还有那个孩子呢?”

“你觉得怎样才好?”海王先生只是沉静地回问道。

对此优姬毫不犹豫地回答: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维持现状。我已经不是三条美寿寿了,她也再不是浅田优姬,就算被强行送回原来的地方,改回原来的称呼,我的内心也无法改变了。”

我看着优姬那认真的目光,也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拜托了!”

由于我的声音比预想的还大,海王先生和优姬都吃惊地看向了我。

“海王先生,请不要把刚刚的话告诉别人,就听从她——优姬的愿望吧。就算是真相大白恢复原状,没人会得到幸福,对吧?海王部门是政府的人吧,知道了是会很难办,但我们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吧?我只是觉得,就照现状进行下去,无论对优姬还是那个孩子——对美寿寿来说,都是最好的。”

优姬朝我的脸看了一会,说了声谢谢,然后报以微笑。

海王先生似乎在沉思,但不久以后便开口说:

“我认为真实是能让人幸福的东西呢。”

我不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而海王先生看向优姬的方向说:

“我在意的是,美寿寿时代的记忆会不会让你痛苦。你有没有做噩梦,或者失眠的情况呢?”

“在临时保护所的时候,还有来七海学园的头几个月里是有过这样的事情,但变得越来越少,已经好几年没有过这样的事了。”

“在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痛苦的时候,千万别只放在自己心里,一定要找人商量哦。即使你毕业了,我想北泽小姐也会在学园里待一段时间,而我也会在儿童咨询所里的吧。可以根据情况给你介绍适合的精神科医生什么的,这样的治疗者即便知道了你的秘密也会替你守口如瓶,所以不用担心。能这样约定吗?”

海王先生微笑地凝视着她的脸,用深沉的声音向她询问。

“好的!”

优姬的脸上泛起红晕,眼里又恢复了希望之光。

我也看开心,虽说刚刚讲的是很有气势,但没想到能被这样简单地接受了,所以还是有些将信将疑地说了句泼冷水的话:

“那个,真是太谢谢了。可你那边不要紧吧?也就是你的立场,以及优姬在儿相的负责人之类的……”

海王先生严肃地说:

“我也是政府的人呢。不干预管辖范围以外的事情也是政府的职责哦。”

*

室友似乎也在寻找优姬,当初一的沙罗来喊优姬,优姬离开这里之后,海王先生又补充说:

“在遭受xing虐待的孩子中,有不少孩子没法讲述自己过去的事情。由于心灵受创严重无法治愈,所以即使有过去事情的记忆,也没法理清顺序和脉络,就只是一片混乱。回顾离开家庭的结果,进入机构的理由,将之串联成一个与自己相关且有头有尾的故事是很困难的,尽管这对他们的生存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但优姬和美寿寿——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们中的某一边,可两人在这方面做得非常不错。我想这与她俩原本就拥有的能力大小有很大关系。巧合的是,虽然所处的环境虽然相差甚远,但作为体验来讲却有很多共通点的两人就这样相遇了。她们得以互相交流痛苦的经验,互相理解对方,如此一来两人便得以保持内心的平衡。不必再去否定自己,而是确认自己的经历,再去创造出全新的故事。

优姬的事情今后也要密切关注,要是出现了求救信号,必须马上予以处置,但是现在不行。

我以为现在并不是对过去进行揭发,并强制她治疗的时候,只要她愿意,无论多少次,都请反复倾听她讲述同样的故事。”

“好的。”我点了点头。

这时我想起了和优姬一起叠衣服,聊起《魔戒》的那天。

亚纪怀疑抽屉的深处藏着秘密宝物,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正确的吧。藏起的照片正是优姬的“毁灭之戒”。这便是让她得以隐身并逃出生天的戒指。而且这枚戒指具备更为强大的力量,可要是真的使用它,不仅是对方,说不定连优姬自身也会灰飞烟灭。总有一天,她会抵达末日火山的火山口,把戒指扔掉的吧-

两周之后的某日,结束夜班的我来到了新七海,因为平日里基本没出过七海站以外的范围,所以就想去购物转换一下心情。

从新七海站开始连接着的主干道,两侧三车道的道路的中间的位置,最近被修整成了公路公园,花坛和绿地之间的步行道一直往前延伸。在一旁的草坪上,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女正拉着小提琴,和弹奏着连上放大器的电子琴的搭档男生一起进行着街头表演。塞扎尔·弗朗克③的小提琴鸣奏曲的最后乐章被改编成了流行音乐,轻快地奏响着。

在步行道上,年轻的情侣们非常显眼,而一位仪容朴素的中年绅士也站在一旁等着人。我一面想着他是不是在等待夫人,一面从他身边走过,为了歇口气,便在自动贩卖机那里买了罐装咖啡。明明时间还早,七海之丘上却出现了很多身穿水手服的少女,她们一边聊天一边走了下来。

我回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不禁面露微笑,可又被年轻的热情所压倒,只能这样望着三三两两走过的少女们。

正当我喝了一口咖啡的时候,正好走过了一群看上去很是成熟,貌似是高三的学生。虽说都是散发着青春气息的漂亮女生,不过其中一位尤其标致的少女吸引了我的目光。不仅仅是长相,无论是气质和举止都很显眼,从其他孩子的态度也能看出她正是那组人的中心。

我感觉她就像是从时尚杂志里走出的女孩,正当她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有人提议说“我们去喝杯茶吧”,一行人都表示了赞同。

“你去吗?”

被邀请的的少女则摇了摇头——

“不好意思呢,今天我和爸爸有约会哦。”

“诶诶!”

大家都轻呼起来。

“她爸爸很帅呢,个子又高,品味又好。”

“是啊,爸爸就是我的恋人呢。”

少女平静地答道。

“啊,爸爸在那儿呢,那再见咯。”

在所有人的欢呼声中,她跑向了那位温柔的绅士。

那人就是这孩子的父亲吗?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身后的一个朋友向她喊了一声——

“再见咯,美寿寿!”

被称呼为“美寿寿”的孩子轻轻挥了挥手,紧紧地依偎在父亲身边,抬头看着他的脸。

我吓了一跳,或许只是名字相同,或许是偶然。虽然这么想着,可内心还是兴奋难耐。我正想再度仔细看看那个孩子的脸,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那对父女挽着胳膊,亲密地说笑着,留下立在原地的我,就这样渐行渐远了。

【第二话注】离婚后三百天内出生的孩子只能作为前夫的孩子办理出生登记,所以孩子没法上户口,产生了种种弊端,因而这一情况被视为“离婚后三百天问题”。近年来结婚登记的手段也在拓展,甚至也出现了无户籍的婚姻登记被受理的事例。这个故事是以平成十八年(2006年)五月至十九年一月的期间为假设背景而写就的,但作品中的描述与现状不一定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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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埃里希·凯斯特纳(Eric*h K-stner,1899 ~1974),被尊称为西德战后的儿童文学之父,德国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小说家、剧作家、电影编剧和广播剧作家。主要作品有《埃米尔擒贼记》等。

② 根据居民基本台帐法制作并进行居民相关记录的公帐名称,日本户籍的一部分,记录公民目前的确切住址。

③ Cesar Franck(1822~1890),法国作曲家、管风琴家,《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为其代表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