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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血字的诗笺

我不大喜欢自己的名字,试着写下“北泽春菜”的话,不知为何,眼前就会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北方大地广阔的田野上整整齐齐种满萝卜的风光。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我的一个白领朋友的时候——

“‘春菜’这个名字挺不错的呀,我很喜欢哦。”

她是这么说的,于是我问她具体好在什么地方——

“从中可以感受到父母温暖的爱,或者说是脚踏实地的——”

她话讲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了,可能是觉得把话题转回北方大地根本是在自寻烦恼吧。顺带一提,她的名字就是“静候佳音”的“佳音(Kanon)”。总觉得她的父母比我爹妈更有品味,更有爱心,可真让人羡慕啊。

佳音是我在大学里认识的朋友。在我最喜欢的儿童福利理论的课堂上,总会有一个女生跟我并排坐在最前面。不知不觉间,我们就互相问候上了。和原本就是社会福利专业的我不同,对于经济专业的佳音来说,这门课连所需的学分都拿不到,可她却特地跑来听讲。而且还是周六的第一节课,正是那种只要可以就没人想来的时间段。

说佳音是“大小姐”可能有些夸张,但还是觉得“大小姐”一词挺适合她的。她性格落落大方,举止也很优雅。与我这种性急又冒失的人迥然不同,她不太会表露感情,总是以缓慢的语速讲话,事实上却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入学考试的时候,连比我们大学难得多的地方都考上了。

“因为不能复读,所以就都考了一遍哦。”

她是这么说的。而我也是同样的做法,却只通过了一个学校。

我妈倒是挺喜欢她,动不动就拿她当做榜样,叫我多多向野中(Nonaka)小姐(她的姓)学习。不过要这么讲的话,我倒是想让我妈先跟佳音的父母学习一下呢。

她从大学时代开始,就独居于县中央的一间公寓里。我跟她住在远方的父母曾在毕业典礼上见过一面。可以看出他们是温柔稳重且很有品味的人,从心底里就很重视佳音。

“听说小女交了好友,实在万分欣喜,请多多关照小女”——面对她父母深深的鞠躬,我感到诚惶诚恐。而我妈脾气暴躁,人又粗鲁,毕业典礼自然是不会来的。而且只要见到我的脸就会嚷嚷“赶紧给我出去工作吧!”这跟我在父母一辈就大相径庭了。而且我也能感到佳音真心很记挂父母。

话虽如此,她的性格却意外地独特。只要结伴去旅行一趟就很清楚了。首先是对时间的感觉与人迥异。要是赶不上预定的电车或巴士,那就坐下一班。要是没有的话,就坐出租车,还是没有的话,走路也行。可就算这样她走路的速度还是很慢,一个不小心就发觉人已经不在身边了。她在观光地之类的地方每每会不知不觉被陌生男子搭讪,然后被我给救出来,这都算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吧(她虽说有些童颜,但五官端正,个子比我稍高些,身材非常出挑。穿着某些一副看起来甚至像是十几岁,所以很容易被搭讪。至于我吗?我是觉得我的脸和体型也没那么差,借用搭讪的家伙说的话,似乎是眼神太吓人了)。

“因为小春的日程安排太紧了嘛。”

她嘴上是这么说的。可一旦交由她去操作,就变成了第一天在北海道住一晚,第二天坐上飞机直奔冲绳的安排,所以便立刻作罢了。

另一方面,她得行李多到丧心病狂。甚至考虑到了各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态,拿来了很多根本用不上的东西。再加上她对东西很是爱惜,什么都舍不得扔掉。有一次,我在旅途中的温泉旅馆发觉自己忘带了书写工具,于是便问她借,而她从包的袋子里掏出来了最近式的电子笔,数支圆珠笔,自动笔,钢笔,荧光笔,甚至还有边缘露出NK两个字母的削短到极限的小铅笔头(用了几十年了!),然后笑着问我“喜欢哪个呢”,这真让人消受不起。如果终究还是忘带了的话,她也会说“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啦” 。

*

我想尽量让世人了解有关儿童养护机构和住在那里的孩子们的事。只要一有机会,在不违反保密义务的前提下,会尽量跟别人聊自己的工作。可多数情况下,当我好不容易解释清楚时,对方只用一句“啊,就是孤儿院啊”,就让话题终结了。

实际上学园里所谓的“孤儿”几乎已经绝迹了,姑且不论这个。有时我会被人夸得非常伟大,有时又会被人说成是伪善者。无论如何这都不是我想听的话,明明这并不是什么非常独特的工作。

在这种状况下,听我倾诉最多的人果然还是佳音。因为她善于聆听,所以休息时我们据此在这家“Marina(位于本地私铁终点站,即风光明媚之余却略显冷清的七海站附近最大的咖啡店)”见面谈天。不知不觉间,有关工作的话题便越聊越多。

一天,我跟她讲了对学园里的孩子们进行学习指导的事情,谈起了为了抓住那些不懂学习重要性的孩子们,让他们养成伏案的习惯,实在是下了一番苦功时,佳音笑呵呵地对我说:

“没想到小春在学习方面会那么用功呐。”

在学生时代,我对喜欢的科目非常热心,无论什么都要刨根问底,可讨厌的科目即使是必修课,也完全心不在焉,拖到最后再拜托佳音帮我补习。

“刚参加工作那会还不太懂。学园的孩子们大都怀着严重的创伤体验和被抛弃感,且不论衣食住行,有时甚至进入学园之前连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障。所以在学习之前,我感觉掌握最最基本的‘生活’,也就是让心态安定下来的能力更加重要呢。”

“小春肯定会经常怒气冲冲地喊‘联立方程式是什么鬼?三单现词尾的S又算什么玩意?我们需要的是找零时不被人坑的计算能力和日语的读写能力啊!’”

“没没,这也太极端了吧。”

“我看小春明明对英语一窍不通,可被素不相识的外国人搭话时只用日语和手舞足蹈便能沟通,就觉得好厉害啊。像我这样的,一纠结语法和发音,就什么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只是运气好而已啦。”

毕竟这是在日本,我只是觉得大和抚子不能在外国人面前败下阵来。

接着我转回了原来的话题——

“打好生活的基础是最重要的想法并没有变化。但现实就是,学园里的孩子在过去的生活中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无法让落后的学习能力复原,所以才显得举步维艰。过去的儿童养护机构甚至不允许进高中。即使如今在制度上保障升学,几乎全员得以升入高中的情况下,儿童养护机构的升学率也低得可怜。而如今大学的升学率已达四成,即使少子化问题使得全员接受大学教育成为可能,学园的孩子们也凑不出上大学的费用。就算是真有能力入学的孩子,也只得依靠奖学金和自身努力来寻找出路了。

不上大学倒也罢了,但要是上不了高中,就等于十五岁左右便得离开机构去参加工作,这在当今的社会上是很困难的。一想到得为那些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种种机会的孩子们扩充未来的可能性,我就忍不住唠叨起来。”

“这明明不是小春工作范围,却想了这么多呢。”

佳音似乎对此很是敬佩,这让我有些不大好意思——

“嗯,虽然很多话是从儿相的人那里现学现卖的。”

“小春最近对儿相的看法变了呀,之前你总是将他们说得一文不值呢。”

“——唔,或许是吧。”

“可能是受经常被你提到的那个叫海王先生的人的影响么。”

我倒是觉得不止是海王先生一人。之前总把儿相的人当做敌人看待,而最近即便立场不同或者心怀不满,也能把他们当做是一起为孩子考虑的同伴了。虽然每个人的想法各有不同,但大家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孩子着想吧。

但给我萌生这种想法的还是海王先生,于是我便在可以和佳音谈论的范畴内,提起了我跟海王先生的缘分。

佳音饶有兴趣地问我“那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对此我笑着回答:

“如果从精英的角度恐怕要辜负你的期待了吧,他只是个中年大叔,已经成家了,据说有两个女儿。”

海王先生以前似乎在学校当过老师,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而他是从学校辞职后辗转了数个岗位,最后重新以公务员的身份在儿童咨询所工作,之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都供职于儿相。

虽然佳音摆出一副还想多听点的样子,但我也答不出更多内容了。不管怎样,海王先生都是个优秀的倾听者,即使原本是我想打听事情,可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就变成自己在说了。和海王先生对话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竟是如此健谈。

然后我再度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面——

“虽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吧,但最近就是因为这事,让我感到学习还是很重要的。”

1

星期五晚上,在家燕寮中心位置的起居室里,有几个孩子正坐在餐桌前写作业。虽然这么讲,不过真正想努力的孩子还是会坐到自己寝室的写字台前,或者是在管理楼那边的自习室里,跟随志愿者一起学吧。所以在这里的人要么就是怕寂寞,要么就是指望别人稍微指点一下。

当然,其中也有从不思考就直接问答案,或者是在完全无关的地方开小差的人。事务和整理工作一把抓的我实在是疲于应对。不过宿舍里年龄最大的高三的加奈子有时会一起帮忙照看,每每躁动不安的孩子经过加奈子的温柔提醒,也能下意识听进一些。而那天她也接受了三个中学生的提问——

“哎沙罗啊,你这s的用法还是很奇怪呢,不是‘She love you’而是‘She loves you’,而且你这里写着‘You never gives me your money’,其实直接用‘give’就可以了哦。之前不是说过了么,动词后面加‘s’是在第三人称单数的时候呀。”

“诶,是这样么?”

沙罗挠了挠头,而同为初一的勤插话道:

“沙罗英语不行,可真奇怪啊。”

“咦,沙罗的听力还是挺不错的啊。”

加奈子接过了话,然而沙罗却并没有听进去,只是说:

“什么啊,阿童木就只知道‘I love you’呢。”

“我还知道别的哦。”

“呵,那你说说呗。”

他俩就这样拌起嘴来。阿童木(Atomu)是勤(Tsutomu)的绰号,他在另一栋宿舍还有一个异卵双生的妹妹乌兰②,通称“铁臂兄妹”,两人恰如其名,运动神经相当出众。乌兰和沙罗是好友,可沙罗跟勤却总爱吵架。

“加奈子姐,love的反义词是什么呀。”

“唔,是‘hate’吧。”

“是吗——沙罗,‘I hate you’哦。”

“你说啥! ”

就在我感觉差不多该进去拉架的时候,管理楼打来了内线电话,我听完电话放下听筒,朝那边喊了一声:

“沙罗,你父亲过来了,快去准备一下吧。”

沙罗表情一亮,撇下勤就往自己房间里跑去,我目送着她离开,之后便去了管理楼。

沙罗的父亲是身高超过一米八的高个子,体重恐怕并不到沙罗的两倍吧。在办公室前,他以几乎要超出来园着名册上的优雅笔迹,签下了“秋本让二”的名字。他当看到我后,长得像熊一样满脸胡须的脸庞露出了笑容。

“晚上多有叨扰,北泽老师。孩子们一直都承蒙关照,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将高大的身躯弯成小小的模样,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也慌忙回了个礼。

“孩子们过得还好吗?有没有给老师添麻烦啊。”

“这是哪里的话,沙罗他们可都是乖孩子呢,对大家都很友好,也很受朋友喜欢,没做什么让我们困扰的事哦。”

反正和勤吵架什么的也没啥可汇报的吧。

“是这样吗?那这也是各位老师指导的成果,真是万般感谢。”

沙罗的父亲一本正经地说着仿佛出自公文的致辞,然后接着问道:

“对了,学习方面有什么进步吗?”

“嗯,有在努力啦。”

我的语气骤然就变得没什么自信了。

“爸爸!”住在另一个宿舍的沙罗的弟弟健人背着背包跑了进来。

“日本人的话应该叫‘父亲’哦。”

“嗯,父亲。”

虽然进行了纠正,这位父亲还是笑逐颜开地抱起了健人,这时沙罗也跑上来缠上了他。

“那我星期天晚上再带你们来吧。你们两个快去跟老师打个招呼。”

“我们去了哦。”

两人齐声喊道,此时我想起了一样忘了交代的事情。

“要系到笹竹上的七夕诗笺①你们还没写哦。”

“嗯,我会在家里写的。”

沙罗回答。

说是说笹竹,不过学园里七夕用的是从后边竹林砍来的竹子。

笹和竹基本上是同一种类的植物,大型的称为竹,而小型则称为笹,历代的职员基本上都是“大能兼小”的想法。

两人紧紧依偎在高大的父亲两边走出了大门,我则微笑着目送着他们。

2

据悉,过去以收容战争孤儿为主的儿童收容所,目前面临的最主要的课题是受虐待的儿童。身心受创的儿童所受的伤害,并不是只需与施虐者隔离,在安全的场所提供衣食住行,就能马上恢复过来。而是受害者往往会对其他孩子或职员施暴,也会故意作出引发别人对自己施暴的言行,仿佛是对自己所遭受的事情以牙还牙一般。另一方面,被夺走孩子的父母们一方,经常会满怀怨怒在深更半夜闯进机构,或者连打好几个小时的抗议电话。应对父母方面的主要是儿童咨询所,对机构来说,即使父母要求归还孩子,也并非这边能擅自决定的,必须要和儿相商量才行,这是最基本的情况,可这并不能为他们所接受。

七海学园虽也有这样的苦恼,但和城市的儿童养护机构相比,有很多非虐待案例的儿童入所,应该是地处乡下的原因吧。虽然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但作为学院整体的氛围来说,倒也没那么尖锐。总得来讲应该还是比较平静的吧。

沙罗姐弟的案例也并非因为虐待而入园的。两人的母亲在沙罗三岁的时候离家出走。在外资公司工作的父亲身边举目无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暂时依靠朋友和地下托儿所,想努力将他们亲手带大。可这样的努力也是有限度的,眼看连工作都要丢了,他才终于在周围人的劝说下去了儿童咨询所,将孩子们委托给了学园,之后和孩子母亲正式办理了离婚。成为单亲家长的他每逢休息都会到机构来,只要方便的话,他就一定把孩子带到自家生活。

不少父母把孩子委托在这里以后几乎连面都不照,就这种情况而言,沙罗他们的父亲可谓是模范的监护人。硬要说句不是的话,那就是他对孩子们的学业有点期待过高了吧。对于那对成绩并不能算太好的姐弟俩是否能满足他的期待,我还是有些担心。但他也不会在家里强迫两人学习。由于平时不能在一起,所以外宿的时候还算是过得挺悠闲自在的,所以我倒也没太过顾虑。

由于他平时过于忙碌,因而要是孩子不长到一定年龄,是很难接回去的。不过最近他已和某位女性考虑再婚的事,也已经把孩子们都介绍给了她。按儿相的说法,双方已经见过几次面,要是相处愉快的话,就正式制定家庭重组的计划。关于对方的女性,沙罗的情绪似乎有些复杂,问她那人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她会说“爸爸喊她叫‘吉川小姐’哦” 。

就是这般仿佛事不关己的答复。即使问她具体的名字时——

“好像叫什么‘蓝(Ran)’吧。我是没听说过,健人说他看过名片,叫吉川蓝什么的,可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呢。”

“沙罗不喜欢这个人吗?”

“倒也不是呢……她说话的语调很是温柔,但我们也没见过几面,所以不大了解。”

“健人君那边怎么看呢?”

对此沙罗轻蔑地说:

“那人总会塞给我们一些小点心之类的,健人就是条馋虫,很快便对她很亲热起来了。”

我本以为对于父亲的再婚,无论对象是怎样的人,对女儿来说都无疑是一桩大麻烦——正如我想象的一样,后续的发展并没有那么简单。

由于下周周日轮到我休息,所以并没有看到外宿归来的沙罗。等到星期一,上晚班的我提前来到管理楼前看了看装饰在竹枝上的诗笺,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上面乱七八糟地写着“我想要钱”。

那是沙罗的字迹。

于是我便在晚餐时仔细观察了下,发现她的脸色很是苍白,而且不再像平时那样爱开玩笑。即使被勤吐槽,她也只是一脸厌烦地无视而已。

“沙罗,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吃完晚饭后我向她打了招呼。

“没哦。”

她的回应很是冷淡。

虽然似乎是有什么事,但也不能太过没完没了。正想着是不是要看看情况再说,没想到就寝时间过了以后,沙罗就主动到宿舍办公室找我来了。

办完些琐碎的事情后,她也不愿回去,就只是站在那里摆弄着自己的手,于是我便试着问她要不要喝点麦茶。

沙罗这才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坐上了对面的椅子。

我把冰好的麦茶倒进杯子里摆在桌上,沙罗目不转睛地盯着麦茶,水面上映照出了自己的脸,她将玻璃杯送到嘴边啜了一啜,接着开口问我:

“阿春住的公寓房租是多少呢?”

听到这话的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于是只得稍微正了正身子回答她说:

“连管理费包括在内是每月四万三千元哦,按现在的工资最多也就是这里了。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沙罗叹了口气:

“连大学毕业的阿春都那么难啊,看来初中毕业就去工作很难维持公寓的生活吧。”

“想这些也没用啊,你迟早会回到父亲那里的吧。他不是一直在说你俩必须得上大学,所以自己一定要努力工作么。”

而沙罗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了。

“我不回父亲那里,而且想回也回不去呢。”

“为什么啊,你父亲总是在说‘孩子们比什么都重要,我想尽快领他们回去’吗?”

“这些都是骗人的。”

“骗人?哪里啊?”

“他说爱我以及想要把我接回去这些话。”

3

周末的回家的生活一如往常的开始了。星期五晚上直接回家睡觉,周六会在家中或者附近的地方悠闲度过,一日三餐享用的是由父亲亲自下厨的日本料理。周日则起个大早,一道去水族馆或者购物中心等孩子们喜欢的地方玩一整天,然后在外面吃饭,直到傍晚再回到学校,这基本上就是秋本家的外宿模式。不过最近周六则加入了和父亲的女友见面的事情。这位父亲很重视孩子们的情绪,无论是跟女友吉川小姐的交往还是与孩子们的交流,都本着从容不迫的想法。至少孩子们外宿的时候并不会和吉川待到深夜,这次在他们外面吃完晚饭后也是直接分开了,带孩子回到了自己家里。

晚餐时分的交流并不怎么热烈,吉川小姐或许是出于顾虑,跟孩子们说了很多,可沙罗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冷淡地应对着。

健人迟钝而大声地回答出一个又一个偏离焦点的答案也很让人郁闷,最后,当吉川问起了学习的情况时——

“我们一定会像父亲那样优秀哦。”

弟弟是这样回答的,明明汉字的读写都有点跑偏,可他却自信满满地展示着自己糟糕的成绩,因此沙罗变得愈发焦躁,等回过神来,她已然叛逆似地脱口而出——

“我们脑子不太好使,上不了大学的。”

结束了不愉快的晚餐,直到回家之前,父亲和沙罗之间几乎没说一句话。唯有健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只是一个人在那里讲话,所以气氛勉强还能忍受。

父亲并没有说什么责备沙罗的话,只讲今天大家都很累了,还是早点睡吧。

然而沙罗怎么都无法入睡,而一旁的健人露出肚皮,发出呼噜呼噜的打鼾声,真是让人既火大又羡慕。本想把他一脚从床上踹下来,但念头一转,还是帮他重新盖好了被子,之后便在尿意的驱使下去了厕所。当她走出厕所的时候,发现客厅里漏出了灯光,父亲还没有睡下,可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他似乎在打电话,声音相当阴沉,到底在说什么呢?

虽然知道偷听是父亲最反感的行为,可沙罗还是没有回去。

她就这样走到了接近门口的位置,然后停下了脚步。

父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在说这么,不过还是有一句被加重了语气的话,传到了拼命竖起耳朵的沙罗那里。

当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的时候,父亲蓦地站了起来,是被发现了吗?沙罗蹑手蹑脚地以最快的速度后退着冲进了自己房间。

健人还在呼呼大睡,沙罗躲在被子里屏住了呼吸。客厅的门打了开了,父亲并没有要到这里来的迹象。

然而沙罗还是一宿没睡-

“父亲说的是‘我不喜欢沙罗’。”

沙罗用阴沉的声音说道。

“怎么可能啊。你父亲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从他平时的样子来看,再明显不过了吧。”

“就是因为这个啊。他第二天的表现还是跟平时一样,不知对谁说了这么严重的话,竟然只字不提,我总觉得已经没法再相信他了。他对我的温柔都是在撒谎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呢。”

面对眼泪汪汪的沙罗,我试着安慰道:

“干脆直接找他问问吧?就说本没打算偷听却不小心听到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就算你没听错,我觉得他也是一时的气话,并不是真心的哦。”

可沙罗摇了摇头——

“我肯定没听错呢。而且他的语气很认真,充满了感情,并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我知道他的说话方式,那肯定是认真的,感觉就像是既定事实一样。”

我无以作答。

“喂,阿春,是不是因为我学习不好,父亲才讨厌我啊?还是因为我态度不好呢?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4

好不容易安慰沙罗睡下以后,我展开了思索。

就像跟沙罗说的那样,在我看来,她父亲绝不会讨厌她,他为人一直都很诚实而正直。不过在从事这项工作的过程中间,我也屡屡体验到,在一些看似普通的人身上,也会隐藏着意想不到的愤怒与憎恨。

她父亲隐瞒了什么吗?

要是他真的讨厌沙罗,那又是为什么呢,又为何会对这种事只字不提,而主张把孩子接回来呢。

第二天,我向沙罗他们回园时负责接应的河合小姐打听了情况,她说并没发觉什么异样,那位父亲还是和往常一样,说下周五还会来接他们的。

沙罗的表现乍一看似乎跟平时并无二致,但她没精打采的样子似乎还是被其他细心的孩子发现了。

当然,也有的孩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胜弘便是其中之一。初一的胜弘是前年秋天转进学园的,喜欢聊天,总是吵吵闹闹,背后被人称作“男版亚纪”,那天傍晚,他也在客厅里跟年纪相仿的孩子讨论着奇怪的话题——

很久以前,学园里被领养回去的孩子由于和父亲关系不合,被关在房间里含怨而死。在这之后,用血写下的文字便浮现在了白色的墙壁上。

虽说是荒唐无稽的故事,可孩子们却听得相当认真。沙罗就在离那些孩子不远的地方,在沙发上翻阅着杂志。她似乎听到了胜弘的话,翻着杂志的手停了下来。只见她面露不适,几度想要离开,却怎么都站不起来。感觉像是明明很不喜欢,却忍不住想听胜弘的故事一样。

而胜弘越说越兴奋——

“其实呢,七海学园也在七夕时出现了怨恨的血字哦——”

“你就胡扯吧。”

某人出言打断了他。

那人正是勤。

胜弘露出一脸不爽的神色回了一句:

“好吧,大家都在听呢。”

“可有些人并不想听呢。”

“不想听的人就别听好了。”

“学园里无论到哪都能听到你聒噪的声音,还是给我闭嘴吧,烦人精!”

胜弘似乎对此很是愤怒——

“我讲话声音大是我爹遗传的,怎么着,让你不满了吗——”

胜弘的说话声被打断了,勤并没表示什么不满,而是直接朝他脸上甩了一记耳光。

现场顷刻之间乱成一团。

女生吓得尖叫,男生却在欢呼,吵闹声此起彼伏,我赶忙冲了过去。

“都给我停下!”

伴随着一声怒吼,一时间鸦雀无声,两人也停下了手望向这边。

我的声音显然比平时想象中的还要恐怖吓人,而且非常有效,作为少女来讲这并不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在这种工作场合却得以派上用场。

我让随后赶到的儿童指导员牧场先生应付勤,指示其他孩子各自回到原来的地方,并把胜弘叫了出去。

我在办公室和胜弘谈话,作为他来讲,虽也有莫名其妙被打了一记而感到愤愤不平,不过我还是对他说,既然有些孩子不想听这种话题,那就观察下周围的气氛,换个地方讲吧。听到这话,他的情绪便立刻平复下来,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不会没完没了发脾气的孩子。

“顺便问一下,你刚刚说的那个传闻是怎么回事呢?”

我改变了话题。

“什么呀,春菜老师明明是职员却不知道吗?是‘血字的文子’哦,学园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呢。”

胜弘得意洋洋地说道。

“文子?”

面对大惑不解的我,胜弘讲了这样的故事——

文子是六十年前,在七海学园刚成立不久入住的一名小学女生,有一天她的父母出现了,在大家羡慕的目光里被接了回去。可文子却不知因为什么事情得罪了父亲,被关进了房间,连食物都不给吃了。文子多次道歉却仍然得不到原谅,最后在那里得病而死。据说在她在临死前,用自己吐出的鲜血将满怀怨念的话写在墙上,就这样气绝了。从那之后,每逢七夕那天,文子充满恨意的血字就会浮现砸白墙和纸上,还有人说……

又是七大不可思议,真不愧是“男版亚纪”呢,不过——

“为什么是七夕呢?”

面对我的问题,胜弘越发得意地说:

“七夕不是又被叫做文月③吗?那是因为七夕的吟诵和歌,然后书写在诗笺上得名的哦,这是我在中学里学到的呢。”

虽然平时根本没在好好听课,但一涉及到这种话题,便立马变得干劲十足了。

“据说七夕那天在学园里也出现过文子写的字呢。”

他回到了吵架前说的话题。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最近吗?”

“不哦。那是我来学园很久之前,还是个小娃娃时候的事呢。加奈子说是在她小学二年级时候的事,唔,那就是十年前吧。学园过七夕的时候,不是要把愿望写上诗笺,然后挂到竹枝上吗?在那些许愿的诗笺里,有一张写着‘我害怕爸爸,我要被杀了’的文字。因为暴风雨吧竹叶和纸条都吹得乱七八糟的,在整理的时候被人找了出来,顿时闹得沸沸扬扬的。上面没写名字,虽然调查过字迹,可跟学园里任何人写的字都对不上。”

“这只是哪个人的恶作剧吧。让学园外的人写下了这个然后偷偷挂上去的。”

“可那一年的竹子比平时要长,诗笺也是挂在很高的地方,想要放上去的话,没有梯子是不行的吧。刚开始大家都在的时候谁都没有看到。竹子像往常一样设置在玄关前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要是在这种地方架上梯子,也太显眼了吧?结果只是谁的恶作剧,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呢。不过后来的七夕再也没有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胜弘有些遗憾地说道。

*

而勤似乎并没有向牧场先生辩解什么,就只是说胜弘讲的故事让人难受。他被催促着向胜弘道歉。而我对从房间里出来的勤说了句“谢谢”,他以满腹狐疑的眼神盯着我看。

“你是顾虑沙罗的情绪吧。”

勤只是说了句“没什么”,但随即又补充道:

“春菜老师,请你想想办法吧。那家伙一旦消沉起来,就没法作弄她了,好没劲啊。”

5

就算他不说我也得想办法解决。可我又该怎么做呢?

虽说下个周末沙罗的父亲也会过来。可是听沙罗说,即使现在和他见面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所以不想见。实在无计可施的我这次只得应允了她。我给她父亲去了电话,告诉他沙罗发烧了,身体不舒服,希望她这周周末不要外宿。她父亲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可他随即又表示健人那边会比较可怜,所以星期六还会来见面,只把健人带到外面去。

然后就在那个周六,来园的父亲在管理楼说,在去见健人之前,想先和我见一面,这也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那位父亲一看到我就焦急地询问:

“沙罗怎么样了呢?是不是夏天感冒了啊?有没有得什么不好的病?”

他那副样子只能让人觉得他是真心为女儿的身体担心。

虽然对装病的事心生愧疚,可我还是说了些敷衍的话搪塞了过去。要是讲得太严重的话,之后跟健人谈话的时候就对不上了,所以这让我很是困扰。但幸运的是并没有被他怀疑,他也没有说出“想和沙罗见一面”这种令我害怕的话来。

取而代之的是,他又朝我深深鞠了一躬,和我说“真的要请您多多关照”,这让我愈加惶恐不安。

原本我是想直截了当地问他真实的想法,可沙罗又要求我绝对别这么做,故而只得作罢。别无选择的我只能向他套话说:

“你和沙罗他们外宿的次数增加了,所以距离也更近了呢。不过你也因此看到了一些以前看不到的东西吧,有没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呢?”

他大概是听不懂我这闪烁其词的言语中所包含的意图,所以有些奇怪地反问道:

“您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呢……因为接触时间的增加,会不会发现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缺点而感到焦虑或生气呢?”

听到这话,沙罗的父亲笑了出来——

“我们已经外宿过很长时间了 ,虽然没法跟每天跟他们一起生活的老师们一样,不过也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成长,了解了他们的优点和缺点。沙罗和健人都是非常善良的好孩子哦,没法早点把他们领回去实在是很抱歉。”

之后我们又谈了很多,不过还是没发现任何异样的地方,闹得我完全束手无策了。

*

还是转告儿相里负责她的儿童福利司,让他们去跟她父亲谈谈好了。但又该怎样切入才好呢?我一边思考一边在园内踱步,正好看到有人正一头扎进挂满竹枝的七夕诗笺中,逐一阅读着上面的字。

“你好啊。”随着一声招呼,拨开诗笺探出头来的人正是儿相的海王先生。

他还是一如往常笑眯眯地说着。

“哎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嘛。”

海王先生的目光正好停留在沙罗写的诗笺上。看着有些惊讶地望向我这边的海王先生,我决定跟他商量一下沙罗的事情。

我俩经过恰好没人的园长室,里面传来了庄重的管弦乐声。显然园长没关音响就出去了。我正想找出开关把它关掉,海王先生却对我说,就这样放着就可以了。

这是一曲听起来很古典,却兼具现代感的曲子。此时正值高潮部分的音乐展现出宏大壮阔的气势便很快平静了下来。圆号的声音追逐着长笛的旋律,形成了田园牧歌般的光景,美则美矣,却有种人类的声音无法企及的音程跳跃。

“这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哦。”

海王先生回答了我脑海里想到的问题。

在他的催促下,我以生活在社会主义写实主义时代的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曲家的大作为BGM ,向海王先生述说了事情的原委。

“他们都是好孩子呢。”

这是海王先生听完我的陈述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我也想见见她哦。”

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正好从窗户里看到七八个放学回家的少女结伴走进了学园。

“那就是沙罗吧?”海王先生指着最边上的少女问我。

“是啊。”正当我这样回答的时候,沙罗和一旁的少女说了什么悄悄话,然后同时跑了起来。

“看起来很精神嘛。”

“嗯,好像稍微恢复一些了。”

“她边上的孩子是谁呢?”

两人的身高体态都差不多,当他们走过来的时候,我认出了她的脸。

“哦,那是乌兰。”

“乌兰?”

海王先生瞪大了眼睛,我指着墙上张贴的入园儿童名单说:

“安藤蓝(Andou Ran),就是乌兰(Uran)哦。和健人一样是云雀寮的孩子呢。”

“原来如此。”海王先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她的哥哥阿童木呢?”

“嗯,就是安藤勤,他就是阿童木。孩子们经常会有这种联想吧。”

“沙罗和乌兰的关系很不错嘛。”

“嗯,感觉就是好朋友呢。”

“他们都是好孩子呢。”

海王先生这样感叹道,于是我对他说:

“是啊,所以我才想尽快让她的情绪平复下来,不光是跟父亲之间的关系,还有神秘诗笺的事,就连过去入园的文子的怨恨都冒出来了,总觉得变复杂了呢。”

“至少我觉得跟文子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海王先生接着说道:

“我问过上一任园长了。上一任园长就是学园的创始人,直至退休为止所有入园儿童的事他都知道,听他说并没有一个叫文子的小学生被父亲接回去的事情,似乎只有一个入园期间不幸病故的文子。后来在一个孩子们经常会看的电视剧里,有个叫做文子的孩子被接回来后,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之下吃尽苦头的故事。但这不是什么机构里发生的事,最后也没有人死亡。但那个电视剧的剧情和之前因病去世的孩子的事混杂在一起,就冒出了这样的故事。这都是上一任园长讲的呢。”

“是这样吗?”

我吃了一惊。

“一个小小的误会就能变出那么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啊。”

“对对。”

海王先生的笑容里看上去总有些恶作剧的味道-

“嘛,就是这样,弄错的地方才得以消弭,她的烦恼也解决了呢。”

我对佳音说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从头到尾都一本正经地听着,途中讲到了谜之诗笺的时候还掏出了笔记本和圆珠笔的佳音正一脸失望地看着我。

“小春啊,你根本没说是怎么解决的吧?诗笺为何会突然出现?沙罗父亲的本意又是什么呢?”

“嗯,你再稍微想想看吧。”

我笑着对她说。

“太不公平啦,是海王先生帮忙解决的吧。”

佳音一边说着一边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刚刚听了小春讲的故事,有几个地方总觉得很奇怪呢。”

佳音随即打破了沉默。

果然是这样啊,想骗她可不容易呢。我一边想着,一边继续装傻。

“那是什么地方呢?”

“海王先生并没有见过这对姐弟吧?可那天沙罗跟朋友回来的时候,在隔了老远的地方,连小春都没法分辨和她并肩跑过来的乌兰的脸,海王先生却能指着她说这就是那个孩子,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是呢。”

“她肯定有着能让人看一眼就认出来的特征吧。”

“那是什么呢?”

“我想是不是因为她个子特别高或者很胖呢,可你说她的体格跟乌兰也差不多呢。”

“是哦。”

“阿童木曾对她说‘沙罗英语不行,可真奇怪啊’,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连我自己都不太行啦。”

“小春说她的父亲是个身材高大的人,而且对日本的传统文化也很重视,现在这种人已经不多见了呢。他的措辞也过于礼貌,像是公文里的致辞一样。而另一方面,他的工作又是在外资公司。”

佳音进入了总结阶段——

“像他这种类型的人,一边站在接触外国文化的立场上,一边极端地想让孩子认同日本文化以及自己日本人的身份。另外还有名字。”

“名字?”

“小春只告诉了那位父亲的名字吧,要是知道孩子们的名字的话,我就更有把握了。”

佳音朝我这里看了过去——

“她父亲是不是外国人呢?而且她也明显地表现出了那个特征,从很远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出有别于日本人的容貌。”

对,第一眼见到沙罗,没有人会想到她是日本人呢。卷曲的金发,蓝色的眼眸,雪白的皮肤,怎么看都是外国少女吧。健人的情况也是如此,两人实际上是混血儿呢。沙罗的父亲是地道的美国人,因工作原理来到日本,和日本人的妻子结了婚。正如佳音所说,深受日本文化吸引的他将姓氏也改成了妻子的姓氏,原本“乔治·伦顿”的名字便成了“秋本让二”④。

可孩子们的姓氏是来自母亲那边的。对日本文化毫不感兴趣的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甚至闹到了离婚的地步,但父亲对于日本文化的偏爱并没有丝毫改变。

“将这么重要的地方略去不提,好过分啊。”

佳音不服气地说道。

“对不住啦,我是想小佳应该能听出来的吧,真不愧是你呢。”

“这里我听出来了,但关键的地方我还是不知道啊,结果沙罗父亲所说的话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佳啊,你连她父亲是外国人都看出来了,其实也差不多知道了吧。”

听我这么一讲,佳音叫了一声:

“哎,我可完全不知道啊。”

“是呢,对佳音这样学习好的人来讲反倒更难呢,不过我也是听海王先生说了以后才知道的。”

“到底是什么啊?”

“你还记得她父亲女朋友的名字吧?”

“是叫‘蓝(Ran)’么?”

“他俩都没有听清楚呢,父亲介绍的时候就只用了‘某某小姐’,弟弟看过名片,就这样告诉姐姐了,我是这么认为的。”

听海王先生说过以后,我问健人名片上的名字是不是这样写的,健人坦率地点了点头。

“她的名字应该是这样写的呢。”

我在便签纸上写下了“蓝”字。

“弟弟是觉得同宿舍的乌兰名字里用的正是这个汉字,所以也理所当然地以为读作‘Ran’吧,没想到这字还有其他读音。他并不擅长汉字的读写呢。”

“然后姐姐那边也知道了,不过她就算听说了汉字,但因为和朋友名字是一样的,所以也就不再怀疑了。可真正的读法不是‘蓝(Ran)’而是‘艾(Ai)’⑤哦。”

“艾(Ai)?”

“没错。然后她父亲打电话的对象是自己住在美国的父母。半夜十二点多打电话不像是重视礼仪的他会做的事,但对面是美国的话就存在时差,比如说相差十四个小时吧,那么对面便是星期六上午了。当然用的也是英语,而沙罗略去了这件事,只是把听到了意思告诉了我。或许是知道我平时不大擅长英语吧。”

“那就是说——”

“是呢。她父亲是跟父母商量说‘Ai hates~’也就是为了‘蓝不喜欢沙罗’而感到为难,对于并不怎么亲切的沙罗,蓝小姐乍看之下似乎是很正常地应对,但实际上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反感。”

“她把‘蓝’当成了主语‘I’也就是‘我’,所以她对自己被父亲讨厌的事情深信不疑了呢。”

“可第一人称的话就不该是‘hates’而‘hate’了——啊!”

佳音的嘴巴一下张得老大——

“对啊,那孩子并不擅长‘三单现S的用法’呀!”

*

“那之后怎么样了呢?”

摆出一副被人声东击西的表情的佳音,终于回过神来问了我一句。

“结果那位父亲放弃了和蓝小姐再婚。要是跟女儿合不来,就不能在一起生活了吧。不过孩子们也长大了,调整状态准备把他们接回去的想法是不会改变的。他就是这么说的呢。”

我把从海王先生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沙罗的父亲,他肯定了这个说法,然后叹了口气说:

“我给孩子们和老师这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担心呢。”

对此我安慰道:

“蓝小姐的事情真是太遗憾了。”

“不不,首先必须考虑孩子们的事,这次可能是我操之过急了吧。再过一段时间,我们三个就能一起在家生活了呢。不过我也没有放弃再婚的事。真希望有一天能和一位善良又聪明的‘大和抚子’重新组建家庭呢,就像北泽老师这样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放松了他那熊一样的脸庞,冲我眨了眨眼睛,我笑着搪塞了过去。

*

“我得鼓励姐弟俩更加努力地学习呢,要是他俩能将两国语言都好好掌握的话,也就不用烦恼了吧。正如那位父亲所希望的那样,我会努力成为日美两国的桥梁的。”

“那诗笺上的字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也很简单呢。我们学园用的竹子来自附近的竹林,在土地的主人指定的范围内砍来的。大概是那年去砍竹子的时间晚了吧,竹子长得比预想的要高。据说竹子长得最快的时候,二十四个小时就能伸长一米呢。所以几天就能长到十米左右。”

“当时大概有不属于学园的某人进入竹林写下了这张诗笺。海王先生说,因为那人有着没法对外人诉说的烦恼,或许也有想要被其他人发现的情绪在,所以才写了这个吧。几天之内,诗笺就升到了好几米高的半空中。之后进入竹林的人和砍竹子的人都没能注意到。当放在仓库里的竹子安装完毕之后,谁也没有发现上面已经有一张诗笺。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依次挂上了自己写的诗笺,于是就混在里面了。”

“这样啊。”

佳音使劲点了点头,用手抚摸着披在肩膀上的头发。

“可那个写下诗笺的孩子又是谁呢?”

“这就不清楚了哦。”

一个年龄不明的女孩(大概)伫立在竹林里的背影依稀浮现在眼前。她到底是谁?又是出于怎样的想法写下了那张诗笺呢?眼下已经没法再去追究了吧。我这般说道。

“关于那孩子到底是什么情况,无论是诗笺还是别的什么,在这之后,学园就再也没有收到同样的信息了呢。很遗憾,这件事依旧是围绕着学园的未解之谜。”

面对有些无法释怀的佳音,我模仿海王先生的语气说道:

“不一定非得解开所有谜团吧,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让它不可思议地留在那里,不也挺好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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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即短册(タンザク),以薄木,竹皮,纸制成的细长条状物,用于书写和歌俳句进行装饰,在现代日本的习俗中,主要用作七夕时写下愿望并悬挂在树枝或竹枝上祈福。

② 原文为ウラン(Uran),手冢治虫著名漫画《铁臂阿童木》里的人物,为阿童木的妹妹,意为金属铀。

③ 日本七月的别称,以七夕时人们作文写在诗笺上供奉牛郎织女得名。

④ 让二(让二)日语发音为じょうじ(Jyouji),谐音乔治(George)。

⑤ 蓝(蓝)字在日语中音读为らん(Ran),训读为あい(Ai),皆可用于单名的发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