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一话 而今亡星之光犹存

网译版 转自 lofter(miyamayukimi06288.lofter.com)

翻译:tatsu

1

下了沿着山谷间蜿蜒的县道行驶的巴士,又穿过沿着平缓的坡道一路向上的小商业街,再顺着变得陡峭的坡道和石阶只管向前,走差不多五分钟的样子,就能看见被当地人成为“观潮台”的一处稍稍平坦的地方,回头即刻望见大海。虽说那里没有长椅,但那里有一个圆形小花坛,也不知是谁在打理,边缘总是干干净净的,恰好可以落座。去学园上班的路上我总会在这里小憩片刻,这已然成为了习惯。

叫是叫学园,却也不是学校。我的工作单位“七海学园”乃是基于儿童福利法设立的儿童养护机构①。大致从两岁到高三,有着因父母死亡,离婚,虐待等无法在家庭生活的情况的孩子们便生活于此。

虽说城镇里基本上少有这种机构,但我们的学园或许是办得最好的。要说在包罗万象的自然环境培养情操,听起来倒是挺好,但简单点说就是乡下吧。以前这里是奥七海郡的七海町,现在则由于市町村的合并成了面积非常广阔的七海市的南端。从地方私铁的终点站七海站出发,乘上去往县界方向班次很少的的巴士一路颠簸,最后还要登山陡峭的山坡才能来到这里。

在上下班的途中,每每会回忆起在高中羽毛球部进行的肌肉锻炼的情形,有时还会感觉自己是在一个不得了的地方工作呢。但从这处深爱着的地方,越过先到对面的山丘眺望远方的大海,再做个深呼吸,疲乏和厌倦的情绪就会被微风吹散,内心也再度喷涌出爬上通往学园的坡道的动力。

可今天的我却怎么都打不起精神来,明明为了夏天都把头发剪短了。

我并不想早早抵达职场。工作第二年后,我还是头一遭抱着这样的心情,踏出如此沉重的脚步。我叫北泽春菜,二十四岁,职业是保育员。离开了退休后被相关公司返聘回去的悠闲的父亲,做钟点工忙碌的母亲,以及正在上班的哥哥姐姐,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暂时还没有计划提交变更申请。要说恋人就是工作了吧,可最近这个恋人却对我很是薄情。

在初夏清晨的六点半,许多孩子似乎还未起床,学园里一片寂静。七海学园以设有办公室和园长室的管理楼为中心,共有三个宿舍。分别为靠近山一侧的云雀寮,靠近县界的海鸥寮,以及靠近大海一侧,由我负责的家燕寮。我穿过走廊进了家燕寮,看了眼狭小的办公室,向昨晚在宿舍里值夜班的保育员河合(かわい)小姐打了招呼。

河合与我年龄相仿,不过她短大毕业以后就出去工作,已经在学园干了四年,所以也算是我的前辈了。

真是人如其名,由于长相可爱又有城市气息,所以孩子们都叫她“小悠”,本名则是惠美子。说话沉稳温和的她,生于七海长于七海,从离学园很近的翠绿之丘的自家过来上班。

“早上好。”

河合稍稍压低声音应道。

“北泽老师啊,叶子昨天又不太对劲了呢。”

“果然啊……”

我的心情愈发沉重了。

没错。最近我忧郁的根源,就是这个初二的叶子。

“她早上上学后就一直没回来吃晚饭,直到过了七点半才回来,也不说自己去了哪里。碰巧来家燕寮的大隈主任提醒她说‘大家都很守规矩呢’。她一开始并没有理会,但最后还是顶撞了一句‘这关我什么事’。因为其他的孩子都在,大隈主任也觉得下不了台吧,于是就言重了些,那个孩子也便跟着反驳,于是就演变成互相大吼大叫。”

我又叹了口气。

大隈女士是云雀寮的主任,大约四十五岁。在整个学园都很有威慑力,是资历很深且体格健壮的女保育员。要是被大隈主任说“你平时都在做些什么指导?”的话,可就不妙了呢,我不由地这样想。

必须和叶子谈谈了吧,于是我便去了她的寝室。

同寝室的两人都已起床,房间里只有叶子一人还躺在床上。我本以为她睡着了,但刚招呼了一声,她就是躺在那里用懒洋洋的声音应了一声“干嘛?”。

原本想着要从那里开始说,但最后还是单刀直入地问道:

“叶子啊,听说你昨天和大隈主任吵架了?”

“……没什么。”

“我从河合老师那里听到了。”

“既然知道就别问了吧。”

叶子一如既往冷淡地回应道。

“大隈主任的话是重了点,可她也是担心你迟迟不回啊。”

“瞎说。”

“诶?”

“她就只想让我守规矩,又不是真的担心。”

“才不是。”

“所有职员都是这样。他们只是觉得孩子们就该这么做,只要我们按照他们自己定的规矩做事就会满意。”

我有点生气了。

“你就这么断言吗?至少我是很担心啊,不回来也不联系一下,都不知道你去了哪儿。女孩子家家总是独来独往,万一出了事又该怎么办呀!这很正常吧。”

叶子支起身子转向这边,她的身高已经略微超过了身材娇小的我,锐利的目光令不由得令人踌躇不前,但我还是不甘示弱地回瞪着她。

叶子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仍旧未发一言,然后突然无视我的存在,从我的身旁冲出了房间。哎,又搞砸了。后悔不已的我又被落在了后面。

叶子是邻县儿童福利机构措置变更②后入园的孩子。一般来讲,孩子是不会在儿童福利机构之间移动的。可叶子所在的机构的经营主体,即社会福利法人因某种情况被解散了,当其他法人接手的时候,大幅缩小了定员规模,因此有条件转移到其他机构的孩子便被转走了。叶子家是单亲家庭,母亲移居到了这个县。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并不会变更机构。但由于特殊原因,两县政府机关之间似乎有过协商。听到这事的我很是愤懑,仅仅出于这种成年人的自私,竟然将孩子从住过的地方和过往的人际关系中割裂开来。

不过当时小学六年级的叶子似乎没有任何抵抗就接受了。叶子在那边的机构也是烫手山芋。虽说并未涉及到不正行为或者欺凌,但被当做不守规矩,不听职员的话,很难对付的孩子。

到了七海学园的叶子依旧是让人棘手的孩子。即使把她介绍给职员和孩子们,她也丝毫不露笑脸,从一开始就散发出生人莫近的气场。虽然有时会当做狂妄自大的小屁孩被年长的孩子瞪着,她也从不显露出害怕的表情。职员们害怕发展成对新生的欺凌,试图和叶子谈心,但她却不想要任何帮助,只撇下了一句“我没什么可困扰的”。

在最初的一年里,她并未太过脱离常轨,也没有和同寝室的孩子们发生纠纷,过得算是平平淡淡。可也没有特别亲近的孩子,且从未向保育员敞开心扉。在学校她也不算惹眼。作为女生来说她很少见的喜欢理科,对天文课也很热心,除了这样的评价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

她的举止在进入中学之后慢慢发生了改变。

领导着学园里中学生的几名初三学生在毕业的同时也退出了机构,留在学园里的那几个人成为高中生后也因为社团活动和打工而频频晚归,孩子们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改变。在这种情况下,几个想要成为新头目的初中女生对从未向她们谄媚的叶子大打出手。

叶子的举动十分惊人,她突然对领头伤害她的女生的肚子施以重拳,一转眼又把余下的两个目瞪口呆的孩子打翻在地。

正好在场的小学生赶忙跑去喊来了职员,想象着平日里女孩之间拉扯头发互相打骂的的辅导员赶来以后,看到蜷缩在地上嚎啕大哭动弹不得的三人,禁不住瞠目结舌。更让人吃惊的是,叶子仿佛没事发生一般,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

叶子丝毫没有表露出反省的态度,只是说是因为对方先动的手,便以牙还牙了。职员们不知该如何处理,但由于之前被击倒的三人太过害怕,纷纷表示不需要道歉,所以事情便不了了之了。

叶子毫不留情的战斗姿态被在场的孩子们传遍了学园,以至于没人敢再招惹她。反过来倒有了想献媚接近叶子的人,但叶子并没有接受,还是独来独往。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也以无视学校的规章制度变得惹眼起来,心情不好就不来学校,一旦决定外出,就不再遵守归园的时间,自始至终都是单独行动。她不会把园内的其他孩子牵扯进来,也不会在外面干出违法乱纪的事,更不会有什么不良交际,但总归会对其他孩子产生影响,职员们也在烦恼着该如何应对。

到了今年,随着前任保育员的退休,园长让我负责叶子的事,说实话这让我觉得很为难。

“你已经入职两年了,既有热情又有能力,没问题的。”

表面上是表扬,不过事实上就是奉承话吧。我并不具备那样的能力,虽然想这么回答,但在儿童福利机构这个每每被说成“一年新人,两年中坚、三年老手、四年退休”的严酷职场,我也不能一直推说我是新手。不知为何,那时的我心口不一地回复道——

“好,让我来吧!”

这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明明是自己亲口的回答,听起来却像是别人的事情一样。

2

“阿春也很不容易啊。”

叫我的绰号,并且跟我打招呼的,是我负责的孩子之一,初二的裕美。明明是辅导员的立场,却还能得到孩子们的宽慰,然而我还是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还是想和叶子多说说呢,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因为其他的孩子也怕叶子嘛,这也没办法啊。我虽然不这么认为,可大家都说她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所以才那么厉害。”

“附身?谁说的?”

这还是我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

“亚纪哦。”

亚纪和叶子几乎是同一时期从同一机构被措置变更的孩子。父母抛下亚纪不知去向,但由于祖父母住在Y县,于是她便和叶子以同样的理由转到七海学园。她是学园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会四处散布自己打听到一些不太着调的事情。

“听亚纪说,叶子以前是体弱多病容易被别人欺负的孩子呢。”

“叶子吗?”

“是啊,听说突然就成这样了。看,亚纪一早就来家燕寮了呢。”

虽然感觉这全是胡扯的事情,却莫名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亚纪虽然是云雀寮的孩子,却没法安定地待在一个地方,所以经常会去家燕寮玩。平日里我会提醒她早上事情多,不可以到别的宿舍来,不过眼下也算是某种缘分吧。于是我抓住亚纪向她询问,而她本人则突然朝我打招呼说:

“早呀,阿春,听说昨天大隈主任朝叶子发火了么?”

只要试着套话,她便会滔滔不绝地讲出一堆我根本没想问的事——

“叶子是被一个学姐附身了,千真万确呢,以前学园里的孩子都知道的。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不良学姐。完全不听职员的话,被送到了其他学园。并不是和我跟叶子一样因为机构重组的关系,而是在那件事发生以前,一个人被转走了。去的是只有不良孩子才会去的地方,叫做自立援助机构③,也就是以前的管教所呢。由于一旦进去就出不来了,所以必须一直待在里面。可那人并能久住,而是一进去就死了。听说是得了急病,也不知道真假。详细情况并没人跟我说过。不过那人就是为了被迫搬出学园的事怀恨在心,所以才附上了叶子吧。”

“不可能吧。”

“真的啊,那个学姐明明已经死在几百公里外的学园里面,之后却跑到叶子那里来了。”

“怎么可以乱传这种事情,叶子也太可怜了吧。”

可亚纪摇摇头说:

“不是哦,那是叶子自己说的呢。”

*

待到把学生们送到学校,收拾完衣服,稍事休息之后,我在管理楼的办公室和其他的职员聊起了叶子的事。

“听亚纪这么一说,连其他孩子都害怕叶子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呢。”

“亚纪也真让人头疼啊,那个孩子不管什么都会乱说。”

“不过我更担心的是叶子本人啊……”大隈主任说道:

“要是她真的以为学姐附到了自己身上,那可就真不大正常了,还是去看精神科医生比较好吧。”

我对此有些吃惊。

“叶子是有些难对付的孩子,但我并不认为她有精神疾病啊。”

“不,那孩子是很奇怪呢。”

“总之还是先和儿相(儿童咨询所)④那里联系一下吧。”

这时,坐在桌前面露难色地填着“每日在籍儿童数”表格的儿童辅导员山根先生抬起头这般说道。

“诶,儿相吗?”

山根大概听出了我的语气里包含着厌恶的意味,于是又问了一声:

“北泽小姐讨厌那里吗?”

“北泽老师是不大喜欢儿相呢。”

河合接过了话。

“也不是讨厌……他们就只管把孩子送进机构,而不会为他们做任何事情对吧?作为行政部门,我希望那边更能担当些责任。”

“还是别试图依赖儿相会比较好呢。”

大隈主任直截了当地给出了建议,不过我并没说想要依靠那边吧。

“毕竟那边也忙得焦头烂额的,似乎挺苦恼的呢。不过正如北泽老师说的那样,儿相既然该负起责任,也必须知会一下吧。虽然是临聘的,但精神科医生一周应该也能来几趟,万不得已的话就联系一下那边好了。”

山根先生一面看向大隈主任一面说道。

“那么儿相那边负责她的儿童福利司⑤的是哪个人呢?”

“那是……应该四月份换上来的——名叫海王先生的人。”

我边翻着名单边回答。一瞬间感觉办公室里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说不上来,但之前的紧张感已然缓和下来,气氛变得稍稍变得轻松了点。

我正打算开口提问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山根边拿起听筒边对我说:

“那还是早点给儿相那边打电话比较好——喂?”

令人吃惊的是,连大隈主任也同意了。

“北泽啊,那电话就由你来打吧。河合你差不多该回自己的宿舍了哦。”

她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办公室。

虽然负责的宿舍并不一样,可河合却不敢违背大隈主任的话,她赶忙一跃而起,朝家燕寮的方向跑了过去。

“请问……海王先生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朝着大隈主任的背影问道。

“一个高大的人哦。”

她就只回了这样一句话。

最后就只有不知为何而沮丧不已的我被剩在了那里。今天似乎也是一如既往被落在后面的日子呢。

3

儿童养护机构和儿相之间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不仅限于儿童养护机构,根据《儿童福利法》设立的大部分机构都不得擅自决定入住的儿童。哪个孩子需要送入机构,去哪家机构合适,这都由作为县一级行政机关的儿童咨询所来判断并决定。大部分孩子会从儿童咨询所所附设的临时保护所转入儿童收容机构,但也有孩子是从婴儿时期开始就被送进育婴院,在二至三岁的时候转到这里。此外虽然数量不多,但也有像叶子一样从其他机构转进来的。每个孩子在儿相都有负责的儿童福利司,转入时由负责他的人陪同,之后也会根据情况相互联络。机构负责照顾孩子们的日常起居,儿相则在孩子们迟早都要回归的家庭等要紧的地方进行面谈和援助。两者可以说是自行车两个轮子之间的关系,这都是我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

事实上,迄今为止我没有跟儿相的人打过太多交道,在为数不多的经验里,他们明明摆出一副专家一般的倨傲态度,却在面对与孩子们相关的求助时,只给我一些教科书上就有的抽象而理所应当的答案。或者就是反过来毕恭毕敬地喊我“老师老师”,然后把一切事情都推给了我。

他们的共同点就是缺乏对孩子们实际生活的了解,以及从中和我们一起思考的态度。

当然,儿相并非只是负责福利机构的孩子们的相关工作,我也明白在地方上,家庭中的孩子——也就是所谓居家儿童需要援助数量比机构要大得多。譬如受虐的孩子,反复做出不当行为的孩子,不上学的孩子等等。在居家儿童中,其中一些难以在家生活的孩子会被暂时送往临时保护所,还有一些无论如何也没法回归家庭的孩子会被送来这里。所以在儿相工作中比例中,这里所占的比例并不算大,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只有最棘手的孩子才会被送进机构,要是考虑到这点的话,还是应该更重视一些才对,真希望他们把孩子送进来以后也能更为认真地参与到其中吧。

嘛,不过或许是因为七海学园这个乡下地方实在不大方便吧,所以也没有来的意思。唉唉。

所以我才不喜欢儿相,但既然被告知要我负责联络,那也没法假装不知道吧。

于是我便给儿相去了电话。一位语气恭敬的女性接了电话,我说要找海王先生,她便帮我把电话转了过去。

“我是七海学园的北泽。”

电话那头的男人听了以后恍然大悟地说道:

“你是负责叶子的保育员吧。”

居然这么快就明白了,多少让我有些意外,而海王先生接着又说了一句:

“哎,那个孩子其实是个好孩子啊。”

我瞬间被说了个措手不及,接着就气不打一处来。我感觉他既不知道孩子的事,也不懂其中的辛苦,就只会说这种漫不经心的话。

“作为刚换的负责人都没来过这里,您又是怎么知道孩子的事呢?”

也不知道海外是否注意到我的话里带着讥讽,他提起了某某君,也就是今天春天从学园的另一个宿舍里毕业的孩子的姓名。

“当我去见他的时候,有时也会和叶子说几句话呢,我觉得她是个温柔的孩子呀。”

我实在无法想象叶子会和陌生人说话,也从没听说有关她是温柔的孩子之类的叫法。我很好奇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又怎么会有这这样的想法。但总觉得会被人说“明明是负责人,却不了解叶子,对她的态度这么冷漠”,保不齐还会被当做顽固不化的人呢。于是我决定迅速切入正题。

我说叶子不肯遵守学校的规矩,大家都很难办。可海王并没有显现出惊讶的样子,只是希望我能详细说明一下。

起初我打算请他到学园里当面谈谈,然后和当事人见个面,结果当我回过神来,已经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了。

海王先生时不时会问几个问题,诸如不遵守规则具体有哪些行为,“大家”又指的是谁,等等。除了提问之外,他都静静地听着。之后表示自己想去学院和叶子见一面。

“那孩子这么会这么叛逆呢?”

决定好日程以后,我向他问了一句。明明没有这样的想法,却不知不觉说了很多。于此相对,他那边也没都没特别的评价,所以我便想让他说点什么。

“我不知道哦。”

海外直截了当的回答让我有些失望,当然,如果答出“思春期的困惑”之类的一般见解的话,我肯定又会生气了吧。

“她本人似乎也不太清楚,至少没法清楚地表达出来。我们只能一边交流,一边等她慢慢表露出来吧。”

“一边交流一边等吗?”

“我觉得她对北泽老师抱有信任感呢,至少有想要信任你吧。”

“诶……我想没有吧,那孩子一直对我颇有微词。”

“她能对你说这么多话,难道不正是抱有这样的想法和期待,希望能得到接受,希望能有个接受她的人吗?换个对象的话,那孩子可能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说呢。”

确实,她对一些职员几乎是无视的。

“可随便说点什么就好像是要吵架一样。”

“也许你什么都不用说哦。”

“诶?”

“她的内心有很大的怨恨,但却没法很好地表达出来,稍微有点刺激就足以让她暴跳如雷。就算你觉得是好话也可能会刺激到她。”

挂掉电话以后,感觉自己被他这么一说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但不知为何,肩上的担子似乎轻了一些。

我决定在儿相的人过来之前先把叶子的问题搁置到一边。虽然时不时会突然想起她,也会赶忙打消念头,只祈求在那天之前什么事都不要发生。

不过在自己负责的期间内企盼无事发生的时候,总会发生点什么,这也能算世间常情了吧。果不其然,叶子的事情也是这般顺理成章的展开。

*

隔了一天,轮到我值晚班了。夜班的职员和上高中的孩子一起去了繁琐的面谈,晚餐的管理工作实际上只有我一人。当热气腾腾的晚饭从烹调间端到大家餐桌上时,我发觉叶子并不在场。她不出来吃晚饭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平时都是让室友去喊她。这次碰巧因为社团活动和留家外宿,两个人都不在这里。

我心想还是算了吧。这里有的孩子是会迟到,也有的是因为有事而耽误了回来吃晚饭的时间。但叶子有她自己的原则,要是晚饭时间没在座位上,就绝不会在之后在吃了。即使劝她这样对身体不好,她也会拒绝,并表示要是自己不在的话,那一端上来就撤掉吧。话虽这么讲,我也会替她保留到最后的期限,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参加完高中社团活动回来饥肠辘辘的男生们当做加餐吃掉的。

叶子完全没有从房间出来的迹象,我也很难有积极去见她的心情,就这样算了吧。

直到时钟的指针指向了晚上八点,我走到叶子的寝室,想着好歹先招呼一声。

敲门之后却没收到回应,于是喊了声“开门了哦”,然后将门稍稍打开了一点,问她晚饭到底吃不吃。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根本不在房间里。

我又问了面谈完毕后回来值宿的职员,他说今天并没有看到叶子。

有孩子看到叶子放学回来,但傍晚之后就再也没谁见过她的踪影了。用内线电话向其他宿舍打听,都说她没有来过。

“难道她擅自外出了吗?”

“比起那个,我更担心事故啊。”

“还是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吧。”

我拜托她帮忙照应一下孩子,自己去了外面。

说是找什么线索,其实并没有那种东西。我大致看了下庭院,又出门在学园周围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叶子的身影。于是我心急火燎的在附近的公园乱转,还是什么也没能找到。途中偶遇了打工结束从县道方向回来的高三生优姬,她也表示并没有途中碰到过叶子。

再冷静下来思考下吧,叶子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有哪呢?

我才记忆中搜寻有关叶子的信息,在少得可怜的数据中,有一件事让我很是在意。

在成为她的负责人以前,我曾陪她去过医院。由于常去的诊所放假,我们便去了县界方向山下的另一家医院。就在黄昏时分的归途之上,叶子走到一处森林的边界上突然停了下来,就这样站在那里,一直到我喊她为止。那是个连公园都算不上的小小空间,只有树丛和长凳,是一个在入夜后能看见星星的场所。

对了,叶子喜欢星星。

要是那边也没有的话,或许还是提交搜索申请比较好吧。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独自在黑暗的森林小路上疾驱。

穿过森林,视野骤然开阔起来,梯田的斜坡平缓地延伸着,下方连绵的县道对面是夜之海。

叶子就在那里。她坐在破旧狭小的长凳上仰望着夜空。发现我的身影之后,她吃惊地看了过来。

“啊,真是太好了。”

听到我脱口而出的感叹,她稍稍瞥了我一眼,随即移开了视线,恢复到原先的姿势。

“那就稍稍打扰下吧。”

我坐到了叶子旁边。

叶子一言不发,只是这样眺望着天空。

我也一声不吭。刚开始是因为喘不过气,真的什么都说不上了,其次是由于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而且叶子似乎并没有拒绝我坐在边上,这样也好。

两人默默地望了一段时间的星空。

是夜万里无云,满天繁星明灭。

“不说点什么吗?”

叶子嘟囔了一声。

“说什么呢?‘星星真美啊’,要么就‘仙后座在那儿’之类的?”

“不,‘怎么随便就溜出来了’或者‘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什么的。”

“嗯,那就说‘哎,罢了罢了’好咯。在学园里总是忙得焦头烂额,偶尔静静的看看这些无名的星星也挺不错哦。”

“肉眼可见的星星都有名字的,只是北泽老师不知道吧。”

“也知道一些哦,你看,那就是启明星哦。”

“这个没有人不知道的吧。”

稍稍有些恼火呢。

“什么啊,我还知道其他的呢。这是北斗七星的勺吧,还有北极星在……”

“这里哦。”

叶子抓住我指向天空懵懵懂懂彷徨着的手指,稍稍移动了一下。

“啊,真的诶。”

或许是被我那起劲的声音打动了吧,叶子突然化身为理科老师,亲切地指导我哪里是仙后座,哪里又是天鹅座。

“叶子真的很懂嘛,要是教教大家的话,大家也会很高兴的吧。”

“可大家都觉得我很奇怪,有人还说我被附身了呢。”

叶子不屑一顾地说道。

“这我知道,那个谁是说你被某人附身了。”

“是亚纪吧?那家伙就是个笨蛋。玲弥怎么会附上我呢,玲弥只是回来救我罢了。”

4

叶子转来七海学园之前,寄养与邻县的一个以生产汽车闻名的某工业城市的一隅。她从三岁起就住在那了。

记忆之中的她从小就罹患哮喘病,经常会被保育员带去机构委托的老医生开的小诊所进行吸入治疗。当她走出拥挤的医院,放眼望去,下町风光背景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或许是林立的工厂烟囱里飘出的白烟所造成的吧。

自从叶子进入机构后,祖母偶尔会代替从未露面的母亲过来探望她,而她与负责叶子的保育员之间的交流也多半是哮喘的话题,祖母每次都会一遍遍地说着这样的话——

“这孩子身体很弱啊……要是身体没那么差该多好。”

要是身体好的话又会怎样呢?虽然之后就没有下文了,但对于在一旁默默听着的叶子来说,有关“反正自己身体很弱”的自我认知也在日积月累。

就这样,叶子就成了对任何事情都没有自信,只会畏缩不前的女孩子慢慢成长起来。不知不觉间,她去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了小学四年级时,夜间几乎不再发病了,但“弱小的我”这一自我认知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她在学校经常会被人欺负,也没有朋友。回到机构后虽说能被亲切以待,但实际依旧位于学校的延长线上,年纪差不多的孩子看不起她,即使未被人欺负,却也没有什么容身之地了。

机构的后面是一座小山,只要穿过杂木林翻过山去,就能来到了鳞次栉比的新兴住宅区。不过在半途的斜坡上,有一块稍稍开阔的草地,那里并没有什么人迹。在远处林立的工厂之间可以略微看到一点海面。每当放学后完成作业,又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的时候,叶子就会在口袋里装上零食,悄悄溜出学园的大门,到自己喜欢的地方漫无目标地消磨时间。

一天, 叶子像往常一样躺在草地上,这时斜坡上传来了争执的声音。

是在树林尽头的神社里吗?吓了一跳的她蹑手蹑脚地爬上斜坡,从环绕着神社的一颗粗壮大树的树荫之下暗中窥伺。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四五个穿着中学校服,也就是茶色运动衫的女生在吵架。可定睛一看,似乎是四个人围着一个人。四人中的一人叶子也很眼熟,那是在欺负过叶子的小学生集团里的一个名叫绘美的孩子,她时常会瞪着叶子,还会从其他孩子那里勒索零花钱。可等她进入初中生小团体后却成了小喽啰,在后退一步的地方附和着其他孩子的谩骂声。

“太嚣张了”,“ 你这算什么态度啊”——传来了这样的话。

叶子感到十分害怕,想悄悄地退走,但此时围着的圈子动了一下,从间隙里可以看到里面有个少女的身影,她认出了那是同一所养护机构里的初中生玲弥,于是便停下了脚步。

玲弥的头发染成了红褐色,眼神十分锐利,总是散发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她对叶子来说是难以接近的存在。玲弥从小就在机构里长大,从没有家人探视或是外宿过,所以叶子每每会在附近看到她,但几乎没怎么搭话。她经常吸烟,所以这也是对烟气敏感且容易咳嗽的叶子对于她敬而远之的原因之一吧。她屡屡旷课,也不怎么理会职员的话。不过她在机构里从不拉帮结派,不仅远离叶子,似乎和其他的人也保持着距离。

与周围的少女相比,玲弥稍显矮小,可她丝毫没有退缩的迹象。

“让开,少给我在这碍事。”玲弥低声的怒吼回响在耳畔。

站在正面看起来像是头目的高个子少女连涨得通红,她抬了抬下巴,站在两边的人走了出来,似乎打算擒住玲弥的手臂,可玲弥的动作更快一步,她突然发难,朝面前的女生踹了一脚,趁着对方一个踉跄,再用双手抓住女生的头发,狠狠地将膝盖砸在了她的脸上。

伴随着一记响声和苦闷的惨叫,大量鼻血糊满了那个女生的脸庞,玲弥一把将她推到左边孩子的身上,接着又冲着右边孩子的脸挥了一记反手拳。那孩子也伴随着尖叫声,捂着脸摔倒在地。

玲弥看着剩下的两人,那边已然完全丧失了斗志。于是她冲着吓着想要逃跑的绘美和另一个人喊了声:

“你们是一伙吧,快把她们给我带走!”

等四个人落荒而逃后,玲弥一脸无趣地拾起了书包正准备离去,却发现了呆立在树荫下的叶子。

“你都看见了吗?”

叶子一言不发,只是连连点头。

“过来吧。”

“诶?”

“赶紧逃哦。万一她们喊人来的话可就糟了。”

听到玲弥这么一讲,叶子这才拼命小跑着追上了快步离去的玲弥。

走了将近十分钟的路程,她们抵达了夕照下的小公园,玲弥停下了脚步,随手撩起短裙,用自来水哗啦哗啦地冲洗着膝盖。

“那家伙流了这么多鼻血,怎么都洗不干净啊。”

玲弥满嘴怨言,内衣也一览无余,叶子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才好。

“你在看什么?”

“玲弥同学……穿的是小熊图案的内裤呢。”

“……好吧,负责人从来就只会买些小学生用的东西。”

或许是残照的缘故,玲弥的脸颊看起来有些泛红。

玲弥关上自来水,看着湿透的脚,用手在身上摸了一通,但似乎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叶子拿出自己的手帕,玲弥似乎有犹豫了片刻,但还是坦率地道谢并接了过去。

待到两人并排坐在长椅上的时候,叶子说了句“玲弥好强啊”。

“没什么,打架出手快而已。”

“快?”

“没错,先手必胜嘛。绝对不要互相扭打在一起,要盯住像是头目的家伙,突然踹他的要害或者揍他几下,等对方被吓到了就赶紧开溜。话说你经常被人欺负吧。”

“……嗯。”

叶子有点惊讶玲弥竟会知道自己的事。

“你总是磨磨唧唧的嘛,要是自己都想不明白的话,是没法对那些家伙出手的吧。”

我可做不到,不可能变得和玲弥一样。叶子这样想着,但并没法说出口去。

叶子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这样和玲弥说话了。回到机构之后,玲弥依然和往常一样,完全不把叶子放在眼里。

和玲弥再次搭上话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了,某天为了机构间棒球对抗赛的应援,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出去了。当不知为何没能去成的叶子来到厕所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了咳嗽的声音,她没来得及转身就直接打开了门,和一脸尴尬的玲弥来了个大眼瞪小眼。玲弥像是要隐瞒什么似的把脸移开,就在她将右手伸进怀里的瞬间猛呛了一口。叶子有些担心蹲在地上咳嗽不止的玲弥,于是偷偷瞟了一眼,发现她手上正拿着一支烟,不禁吓了一跳。

玲弥终于冷静了下来,朝叶子抱怨说“呛死人了,别吓我啊”,接着又补充了句“千万告诉其他人哦”。

从那天开始,叶子便时常和玲弥一起行动。因为即使到了盂兰盆节,她们也不存在像其他孩子那样可以临时回去的家庭,除了让负责的保育员带到自己的老家住上三天外,其余时间便只能待在学园里面。

这么看玲弥还真是我行我素。时常不去学校上课,明明学校和学园里都禁止化妆,她却浓妆艳抹,饭点也经常不来。即便如此,职员们并不怎么关注玲弥,也不知是觉得说了她也不听,还是害怕被她反抗。但另一方面。在后山吸烟的玲弥被人发现之后,还是引发了骚动,她似乎被叫到园长那里接受说教。玲弥并不是头一个被发现有吸烟行为的人。坦白地讲,其他中学生里也有相当多的人在背地里吸烟。尽管如此,她却似乎受到了针对性的严厉斥责,总之职员那边的原则并没有一贯性。玲弥也丝毫未有和职员们相处融洽的迹象,一直都很叛逆。

负责玲弥的保育员每周至少带她出去一次,应该是也有在努力和她接触吧。不过玲弥似乎还是不怎么听话。

玲弥经常威慑其他孩子,对敢于顶撞的人会采取强硬手段,有时甚至大打出手。但不知为何,她对叶子却很温柔,虽然没什么好话,却也不离不弃,叶子要黏上来也不会把她撵走。有时甚至还会把厨师给的点心与她分享。

机构聘用的厨师共有两人,一个名叫山田,是一个即将退休的人,即不亲切也没多少干劲。不过另一位古森先生却很温柔,调味也很棒。这位古森先生对挑食且经常不吃饭的玲弥很是关照,有时还会瞒着众人给她烤制点心。玲弥对古森先生那边似乎也比较坦诚。

晚饭后,当玲弥不见踪影时,叶子便悄悄溜出学园爬上后山,发现玲弥经常会随意躺倒在草丛里,于是叶子也在一旁躺了下来,两人一起眺望着工厂之间粼粼的夜海,以及海面上闪烁的星星。

当时叶子比起真正的星星更喜欢占星,在昼长夜短的时候,她有时还会拿出占星书来读。

“哇,玲弥是处女座嘛,真不错啊。”

“啥?”

“说是很浪漫,而且正义感也很强哦。”

玲弥似乎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回问了一句“哦,那你呢”。

“我是天蝎座,所以很胆小怕生呢。”

玲弥愕然地看着肩膀耷拉下来的叶子。

“你知道吗?星光抵达地球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现在看到的星星基本上都是几百年前的样子,你说的那些处女座天蝎座什么的,其实可能已经没有了哦。”

看着叶子讶异的表情,玲弥像是辩解一般地补充道:

“没什么,就是难得在上课的时候醒了过来,理科老师正好说到这个,所以我就记下来了。”

“真不敢相信那颗星星已经不在了呢,明明它是那么的耀眼啊。”

*

几天后,叶子又去了老地方,随后到来的玲弥对她说“这个给你”,然后从怀里掏出了星空的照片。上面是漆黑的夜空中闪耀着的天蝎座灿烂群星。

“好漂亮……可这是哪来的呢?”

听叶子这么一问,玲弥直截了当地说道:

“那是我从学校的天文图鉴里取下来的哦。”

“诶,这样不好吧。”

叶子吓了一跳,不过玲弥却不以为意。

“反正也没人会看,让喜欢的人看到,连照片都会觉得三生有幸吧。”

说完这番话,她即刻返回了学园。

叶子虽然收了下来,但由于没有地方可以把这么大的照片原封不动地藏起来带走,只得折好放到了钱包里面。

要是放在自己桌上的话,又担心会被别人发现了以后责问自己是从哪里偷来的。最后那张照片还是一直收在了钱包里。每逢独处的时候,她时常会悄悄取出来欣赏。但由于保管的地方过于恶劣,很快就变得破破烂烂的。可她还是舍不得扔掉,照片就这样一直收纳在她的钱包里面。

*

这般安稳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事情是从亚纪来到叶子那里谈话开始的。

“最近这段时间玲弥比以往更可怕了呢。”

“是吗……所以呢?”

“你还没意识到你是玲弥的跟班吗?她现在一言不合就动手,对职员也很抵触,据说职员那边似乎也在使劲地朝园长那里告状呢。”

这还是她头一回知道自己人被当做玲弥的跟班看待。在那场打架之后,她并没有遇到玲弥使用暴力的场面,所以也没注意到。可听亚纪这么一说,她这才意识到玲弥确实越来越频繁地因为一些小事便和其他孩子或职员发生争执。与此同时,性格也变得越来越焦躁。

由于大龄孩子的比例较小,没有孩子会在园内等待玲弥,玲弥也很少出现在大家面前。但要是在场的话,大家都是看着她的脸色度日的。

某天有个不幸的路人因为一点小事得罪了玲弥,被她推搡了一下,于是哭了起来。就在这时,正当心情不好的玲弥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却被正好路过的同年级的博拦了下来。

博是学园内成绩数一数二的少年,在中学里也是年纪委员。虽然性格沉稳,但还是让大家都觉得自愧不如。或许是因为在学园里生活的时间较长,玲弥从小就和他认识的缘故,所以对他将的话多少还能听进一点。

然而那天的玲弥却不大一样,或许是忘记昔日之情了吧。她对博恶语相向,博只是沉静地回应着,玲弥激昂的情绪却始终没法平息。

就在这时,响起“啪”的一声,正在走廊深处看着的叶子吃了一惊。只见博捂着脸,既没有发怒也没有反击,依旧保持着冷静。

“搞什么啊!”玲弥恨恨地说道“干嘛不打回去呢?”

“我做不到。”

“以前我动不动就把人打哭,可现在的我即使动真格也敌不过你吧。别跟我假惺惺地说你是不想对女人动手啊。”

博目不转睛地盯着玲弥,喃喃地说了句:

“不是。”

玲弥哑口无言。她的眼里寄宿着与以往不同的感情,似乎是一种更为强烈的愤怒。

“混账东西!”撂下这句话后,她就转身离开了。

*

几天后,传来了玲弥因偷窃被抓的消息。

虽说职员们尽量对孩子们隐瞒这事,但有关地点是量贩店的药房,没有报警,是职员去将她领回之类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开来。

“听说偷的是药物呢,好像已经成瘾了。”

“药物?兴奋剂吗?”

“笨蛋,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放在普通的药店卖呢?”

消息灵通的少女说出了商品的名字。

“听说是止咳糖浆呢,传闻喝多了就会产生幻觉。”

“诶,玲弥果然是个危险人物啊。”

“嘘,叶子在听呢。”

这样的事真是难以置信啊,叶子心想。

*

她很想和玲弥当面谈谈,只可惜一直都没有机会。

在寻找玲弥的过程中,她看到玲弥玲弥和负责她的职员走进了谈话室。

虽然知道不太好,可她还是忍不住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虽然并听不太清,不过职员似乎在劝说着什么, 却被玲弥一口回绝了。

“我才不去!”

玲弥突然大喊一声,把叶子吓得呆立在原地。

“你是要赶我走吗?我就喜欢待在这里啊。”

那声音隐约带着哭腔,或许是叶子的错觉吧。但她总觉得如鲠在喉,于是便离开了那里,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事。

*

然而,玲弥将被送去别的机构的风言风语很快又传了开来。

虽然已经是高中生,但还是有些懵懵懂懂的房江在办公室里偶然听到了一些消息,目的地似乎已经决定好了。

“哪里的学园啊?”

被这么一问,房江支吾着“不知道名字呢,不过听说是法律改变以前曾是‘某某儿童机构’的地方,我听到大野老师向新人说明的时候,讲的是……是…….”

“这不就是管教所吗。”亚纪从旁插嘴道。

“……可能吧”

房江不甚靠谱地承认道。亚纪则得意洋洋地代替他展开了说明。

据说所谓的管教所,是将那些有不当行为的孩子送进去的地方。就在几年前,由于法律的更改,名称也发生了变化。如今它有着“儿童自立援助机构”这般好听的名字,亚纪的姐姐在当地也是恶名远扬,曾被送达少年鉴别所,然后在家庭法庭的裁决下被送进了那个儿童自立援助机构。

儿童咨询所负责玲弥的儿童福利司也上门了,叶子原以为玲弥又会使劲抵触,可玲弥就只是淡然地答应了面谈。谈话似乎很快就结束了。从那天起。玲弥便离开了寝室,搬到了正对办公室的一个叫做自立援助室的单间,那里是作为临近毕业的孩子锻炼独立生活能力的地方,但实际上多用与将行动过激的孩子与其他孩子隔离开来的地方。事实搬进那里的孩子往往不会再重返寝室,都被转移到了自立援助机构。“自立援助室”这个名字听起来颇具讽刺意味,所有的孩子都把那里叫做“教管室”。

玲弥似乎会被移送到国立儿童自立援助机构。因为已经告知了本人,所以不会进入鉴别所或者儿相的临时保护所,而是直接移籍。亚纪告诉大家这就是所谓的“措置变更”。

不过职员们并没有对孩子们说明详细情况,也没有准备普通退园的孩子一定会有的告别会。

叶子实在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当她偶然和亚纪一起从办公室的门前经过时,从半开着的门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儿相已经联系我了,玲弥,听说措置变更的日期是一号”。

亚纪看着叶子,半可怜半逗趣地说了句“你以后也危险了吧”。

“什么?”

“因为玲弥一旦出去的话,就没人保护你了哦。玲弥可是被人恨得够呛呢,希望可别牵连到你才好。”

这对于叶子而言是想都没想过的事,但这似乎无关紧要,比起这个,还是谁都不以为意的玲弥的事情更让她焦躁。

*

叶子趁职员不注意的时候溜去了玲弥所在的房间。

她战战兢兢地从外面窥探着玲弥,生怕她变得暴躁不安,可眼前的情景令她吃了一惊。

只见玲弥一脸平静地坐在椅子上,之前无论被职员怎么提醒都妆容精致的她,如今却是素面朝天的模样。在夕阳的映照下,素颜的玲弥并不像往日那样成熟,甚至透着稚气,就是那种颇具透明感的苍白之美。

玲弥见到叶子,笑着打了声招呼。

“玲弥,你真的要去自立援助机构了吗?”

“……大家都这么说吗?”

“嗯。”

玲弥嘿嘿地笑了。

“我不在的话大家都放心了吧。”

“明明玲弥不是坏人,可大家都怕你。” 叶子愤然地说。

“没关系哦,我就是这个样子。”

听着玲弥沉静的语气,叶子感到十分悲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亚纪说那个自立援助机构是很可怕的地方,我好担心啊。”

刚说出口后悔了,真不该特地说出让玲弥心情沉重的话。

不过玲弥并不以为意。

“没事的,真没啥可担心的啦。”

“可是……”

玲弥沉吟了片刻,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不是说不许来这里吗?”

身后传来了职员的声音,叶子就这样被带出去了。

一号早上,吃饭的时候没有任何有关玲弥的话题,她本人也没来打招呼。

入所时间是下午吗。放学后叶子怀着不祥的预感跑回了学园。

只见玲弥所住的单间房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

*

叶子连着两三天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连饭都没法下咽。不过或许也是古森难得请假,都是山田掌勺的缘故吧。山田先生对于搭档突然休息一事难掩不满的情绪,也在原定休息的那天休息了。托他的福,当天的饭菜变成了杯面,不过由于并不多见,反倒受到了孩子们的热烈欢迎。

叶子久违地去了后山。从工厂烟囱的间隙间便可看见大海。据说玲弥搬去的机构就设在海边,沿着那片海一直往前走,就可以见到玲弥吗?

叶子就这样怔怔地抱着膝盖,直到有人走到她的跟前才意识到。

蓦然环顾四周,发现那个之前欺负过叶子的三人小组,以及曾和玲弥打架的那个初中生绘美就站在跟前。

“你就是玲弥的同伴吧。”

对于绘美的话,叶子未置一词。

“那天她对我们下狠手的时候,你不是在一旁看着吗?我都知道的哦。”

被看到了吗。叶子血气顿失。

绘美看着另外三人抬了抬下巴,三人靠了过来。在小学里课间休息的时候,她们单独闲聊的样子很正常,甚至看上去还挺温柔的。在这里为何会有这种残酷的表情呢?

他们抢走了叶子的粉色钱包并倒转了过来,从里面哗啦哗啦掉出了几个零钱。

“就只有这点吗?”其中一人讶异地问道。

“等等,好像有钱被卡在里面了。”

另一人边说边拿出了玲弥给的星空照片。

“啥玩意啊。”那孩子失望地把它扔在脚边,随意践踏着。

叶子不禁血气上涌,可是当面前的孩子发现她眼神有异,瞪着她吼了句“搞什么啊!”心中燃起的火焰瞬间就被浇熄了。

果然还是不行啊。好想逃跑,从这个地方,从学校,从机构,可又不可能逃得掉。

意识猝然远去之时,叶子见到了想都不敢想的光景。

只见身穿中学校服的玲弥站在山丘上,毫不费力地抓住了站在稍远的地方仿佛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着的绘美的衣领,将她拖了下去。震惊不已的绘美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此情此景如同之前看过的无声电影一般安静,连这边的小学生们都没能注意到。

与其说是安心,倒不如说是茫然吧。玲弥为何会在这里呢,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快过来告诉我吧。

可玲弥并没有下来,只是盯着叶子的眼睛,突然大喊了一声——

“叶子!战斗吧!”

就在这此刻,无声电影结束了,色彩和声音重新回归这个世界。

对啊,必须战斗,不然就去不了玲弥那里呢。

站在正前方的孩子听到玲弥的声音吓得扭过了头,叶子伺机低头朝她撞了过去,脑袋正好磕在了对方的下巴上,那孩子顿时倒在了地上。

谁都不曾想到叶子会展开反击吧。接着另一个被吓得瞪大双眼气都不敢喘的孩子脸上也挨了叶子的一记猛击。

这时第三个人从后面冲了上来,叶子一边挣脱,一边看到玲弥抓过绘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绘美的脸上顿时写满恐惧,一眨眼就逃得无影无踪。

玲弥看着叶子,似乎点了点头。

叶子和对方双双倒在了草丛里。叶子抓起跟前的土块,扭过身子狠狠地将其蹭在对方的脸上,瞬间尖叫声不绝于耳。

叶子甩开她站了起来,看到刚刚被扇了耳光的孩子泪流满面。脸上露出了恐惧的表情。之前自己又为何会怕她们呢,叶子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可以的,我也能做到。

叶子踹了她一脚,又攥住了另一个倒在地上的人的头发,使劲将她的脸往地上蹭。虽然那孩子似乎在喊救命,但因为嘴里进了土,所以含混不清。当叶子朝第三个人的侧腹踹过去时,嘴里已然吐出了恶毒的咒骂。

在痛骂完她们三个后,她又怒吼了一句“要是下回再感碰我一下,就杀了你们,把你们的眼珠子挖出来,把你们的内脏从屁股里拽出来,保管让你们一个都活不成,都懂了吗!”

她从未想到自己的身体里竟会沉眠着这样的话语,那是生活在骂声满天乱飞宛若日常问候一般的机构里,不知不觉已然在心中扎下了根吧。

也不是害怕叶子的叫骂,还是害怕叶子的表情,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三个人就像看到怪物一样,满脸惊恐大哭着一齐逃走了。

叶子抬头朝上面望去,玲弥已经不在了。她冲上斜坡,四下寻找玲弥,可她却不见了踪影。一路跑到神社乃至住宅区,仍旧一无所获。她是回去了吗?叶子抱着这样的想法返回了学园,但玲弥依旧不在,也没人说起她回来了。

要是提起方才的事情,可能会给玲弥带来麻烦吧。这么一想,她也就不去找人问了。叶子决定将惊讶深深地埋在心底。

可是真正让她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

*

第一个知道消息的一如既往还是亚纪。

她突然冲进了聚集在食堂的孩子们中间,朝众人大声喊道:

“喂喂,听说玲弥死了啊!”

现场一片哗然。

叶子的内心一片空白,花了很久才理解了亚纪的话。

据说亚纪和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附近徘徊,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情报。然后就听到了职员窃窃私语的声音。

“玲弥也很可怜啊。”

“进去第二天就死了。”

“该怎么对大家说呢?”

“还是保密吧,会把他们吓一跳的。”

职员向随后去确认事实的中学生们承认了玲弥去世的消息,但并未告诉他们详细情况。

据说她是因急病暴死的。她说她有点累,然后躺到了床上。等职员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可孩子们谁都不相信。

“是不是遇到对新入生的私刑了?玲弥对谁都不屑一顾,对吧。可××学园里不是有很多可怕的前辈吗?”

一时间谣言四起,但事实并非如此。

之后叶子有事去办公室的时候,碰巧那里只有儿童指导员一个人,于是便问了他。

正是他第一个听说了玲弥猝死的消息。前一天还刚刚确认玲弥顺利搬入新机构的他大吃一惊,甚至于刚从料理室端来的自己最爱的炖牛肉,刚尝了一口就差点从嘴里掉了出来。他知道叶子仰慕玲弥,虽然出言安慰了她,却也没有告诉她更多的事情。

正当毫无所得的叶子准备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桌上放着的文件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是一份打印出来盖着沉重印章的文件。上面写着玲弥的姓名和“六月一日措置变更”的字样。

叶子刚出办公室就巧遇了亚纪。

“亚纪,一日措置变更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一号之前还在原来的机构,当天就转进新的机构了呢。”

亚纪回答道。

果然是这样啊。叶子有种恍若漂浮在空中的错觉。

玲弥转入××学园果然是在一号啊,要是第二天就死了的话,那三号出现在后山救下叶子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叶子试着将那件事告诉了亚纪,“你该不会在做梦吧?”亚纪听得目瞪口呆,向叶子投来了仿佛看到怪人一般的眼神。果然是弄错了商量的对象吧,但也没别人可问。玲弥果真死了吗?是不是弄错了呢?可这样的怀疑也因为博的一番话消失了。

据说一个和玲弥有亲戚关系的阿姨带着骨灰盒来到了这边的机构,由于移送得十分突然,还有少许东西留在了这里,比如日后打算邮寄到新机构的相册之类,她就是来取这些东西的。只听她擦着眼泪说“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听说她最后并没有痛苦,就像睡着一般地过世了,起码也算是安慰吧”——这都是听博亲口说的事情。

一段时间里满脑子都是这事的叶子,终于发觉学校里周围人呢的视线跟以前不一样了。欺负过她的孩子都诚惶诚恐地躲得远远的,不再招惹叶子了。可连原本能勉强交流的好孩子们也不敢再靠近她。

叶子意识到那天的事情已经传出去了。但这都没有关系,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害怕一个人了,反倒是现在更能平静下来。而那一天仿佛发生在梦中的事情的的确确是现实。

这不也挺好吗?就算玲弥那时已经过世了。可她还是从很远的地方赶了回来,救下了我,还教会了我战斗,所以说……

我已经没事了吧。

5

“——就是因为这个,别人才不喜欢我的吧。”

叶子以略带羞涩的浅笑结束了这般漫长的故事。

“——这对叶子来说是很重要的事吧,谢谢你把这些都告诉了我。”

该怎么说呢,我犹犹豫豫地选择着措辞。

“但你并非不被人喜欢,而是你讨厌周围的人吧?”

叶子对此点了点头。

“我讨厌那些没有立场,对玲弥说三道四的前学园的孩子们,更反感那些把玲弥当成不良赶出学园的职员们,我不想依靠那种人去生活。”

“所以你就转进来了么,七海的孩子和职员应该和之前的学园不一样吧。”

“都一样的。我无论在哪儿都不会改变,必须要强大才行,软弱的话是活不下去的。无论七海还是以前的学园,只要生活在机构里都一样呢。”

“我们……我不能成为叶子的力量吗?”

我边说般深深地感受到自己言语的无力。虽然发自真心,但我觉得无处可逃的她,已然看穿了只是为了完成工作的我和自己之间的鸿沟。我甚至觉得她肯定会有诸如“说是什么负责人,反正马上又要换人了吧”“说吧,你到底能做什么”之类的反问。

不过叶子的反应却并非如此,她先是直瞪着我的眼睛,然后突然移开了视线。

“玲弥也来七海了呢。”

什么?我听不懂叶子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看见玲弥了,就在来到七海之后。”

叶子来到七海已经将近一年了,如今的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却也略显疲态。

某天傍晚,叶子走出宿舍,茫然地望着大门,突然发现某人正站在外面的道路上朝观察着学园内部。由于西晒相当厉害,虽然看不太清,但看起来像是少女的模样。在凉意未消的日子里,她外套下面穿着的并非七海学园的孩子所就读的中学制服。叶子思考了片刻,当察觉到衣服的颜色和原先机构里的中学生所穿的西装夹克颜色很接近时,对方却蓦然转过了身,叶子就在这一瞬间瞥见了她的侧脸——

“玲弥?”

叶子正要追上去的时候,突然被人从一旁抓住了胳膊,定睛一看,来者乃是亚纪。

亚纪说新来的职员好像来问候大家了,快去看看吧。虽说叶子对这样的邀请丝毫不感兴趣,只是觉得麻烦,但亚纪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她拽走了。

偶然从同一间机构转到七海的亚纪,似乎对叶子一直抱有某种亲近感。这对叶子而言这反倒是一种麻烦,可亚纪好像完全没意识到,时不时就这样靠了上来。对其他的对象冷漠以待的叶子,也不明就里地被亚纪打乱了步调,被卷到了对方的节奏里。随便找了个理由好不容易才摆脱亚纪的叶子冲向了大门,但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叶子站在飘散的樱花花瓣里。傍晚的风越刮越猛,转为了呼啸。远处传来了黯淡的鸟鸣和汽车的引擎声。

与上一个学园的事情相比,叶子对这件事似乎也没多少自信。

“也不算绝对吧。我当时没看清她的脸,可在那种时间独自站在那里也很奇怪。总之当时我觉得玲弥好像在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又胆怯了呢?这样是话我可不能示弱啊。”

叶子边说边望向大海——

“我觉得七海是个好地方呢。和之前的地方相比离海更近,空气也更加清新,自从来到这里以后,身体也越来越好了。我现在长得和那时的玲弥一样高。我好想让她也看看这里的大海和星空啊,而不是原先那种分割成小块的海面——说起来,今天距离玲弥过世正好已经过去三年了呢。”

言毕她站起了身子。

“回去吧,北泽老师要陪我一起挨骂了呢。”

*

事实上,回来以后大隈主人就朝我大发雷霆——身为职员你这么也跟过去算怎么回事?这么晚了也不来个电话!

叶子突然转向一旁,我心想要是叶子半途跑掉可就遭了,于是赶紧鞠躬道歉。

但是那天大隈主任似乎也觉察到我和叶子之间有什么事情。换到平时的话,不可能那么轻易就完事的。这次她只是简单交代了句“太晚了,早点回去吧”便结束了训话

叶子一言不发回了寝室,不过她对于我晚安的问候,她也同样回了句晚安,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情况。

6

晴朗的天气还在持续。校园环绕着学园鲜绿的树木和碧蓝天空的分界线,正是一年中色彩最为分明的季节。

约定的时间已过,我走到庭里,却没到看到像是在等人的成年人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庭院了另一端传来了“青蛙的合唱”。看起来低年级的孩子们正在唱着他们刚刚学会的应季歌曲。

咦?我忽然发觉歌声里夹杂着一个大人的声音。过去一看只见满身泥巴的小学一年级学生只见站了一个穿着西装的大叔,那人一本正经地唱完了“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呱呱呱”后,便转身朝我打了招呼,他说自己就是儿童咨询所的儿相。

虽说并非前来“迎击”,但好歹也算稍稍做过准备,这下突然就错过了时机。这让我一时间无法释怀,但还是把那人带进了接待室。

海王先生是个身材稍显魁梧的中年男子,体态端正,看起来比实际身高要高,但也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样高大。虽然也有大隈主任说他个子很高的缘由,但在听电话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就总觉得他是个大个子。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响亮,而是波澜不惊的腔调,低沉而有深度的声音让人联想到男中音歌手。只需缓缓地随声附和,就能让对方平静下来,变得更容易交流。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把前几天的事情一股脑都说了出去。

海王先生则和上次通话时一样,几乎一言不发地听我说话,不过等我刚刚讲完,他就缓缓地说道:

“今天该说些什么好呢?”

“什么?”

“也就是说,北泽老师和叶子的关系有了很大进展,之后她的行动也发生了改变呢。要是这样的话,那问题又是什么呢?”

之后叶子回来的时间确实稍早了些,冷淡的态度并没有多少变化,不过也没惹上新的麻烦。

“话是这么说……可死去的学姐回来给她鼓劲,这种事情我能相信吗?这不是不可能的事吗?”

“你觉得她在撒谎吗?”

“不,我不这么觉得,所以才会觉得不可思议啊。她连细节都记得很清楚,所以我不认为玲弥这孩子就只是个幻觉而已。”

“玲弥死后还来救下了叶子,所以她才得以摆脱过去的痛苦,成为了现在的自己。要叶子对这样的故事深信不疑,并以此为支撑的话,有必要强行让她改变吗?”

听到这话我陷入了沉思。的确,接受不了的人是我而不是叶子。可是……

“可能是我多管闲事吧,但我觉得她似乎有点勉强自己,说自己必须战斗,必须强大什么的。”

“这或许就是她选择的生活方式吧。”

虽然海王先生是这么说,但当他看到我阴沉的脸时又补充了一句:

“总之先和她见一面吧。”

*

叶子不会又不见了吧,稍稍有些担心呢。

还好她正待在寝室里等着,我过去招呼了一声,她便毫无抵抗地跟了过来,走进了海王先生等待着的谈话室里。

海王先生和叶子的谈话持续了两个小时左右,待到他们终于回来的时候,我发现叶子的脸上有哭过的痕迹。可她的脸色却很明朗,是一副我从未见过的清爽表情。

“北泽老师还在啊?是值早班吗?”当她注意到我时,脸上瞬间挂上了柔和的笑容。接着又好像觉得很羞耻似的,立刻转向另一边,急匆匆地返回了寝室。

早班原本是到下午三点,由于我记挂着叶子和海王先生的面谈便没有回去,此时五点已过,海王先生也要返回离这里有两个小时路程的儿相了。

我赶紧换好衣服,朝着管理楼喊了声“我先去一下”,然后朝他的背影追了出去。

他正一边和庭院里的孩子说话,一边等待着我,然后我们并排走了起来。

“吓了我一跳呢。我可从没见过叶子露出那种表情。”

其实我很想问一句“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但有关孩子跟儿相的人的谈话内容也是个微妙的问题。要是被机构职员知道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孩子们也没法在安心地和儿相的人对话了吧。也有职员要求对孩子保密,表示如果不全都告诉他们的话就很为难。但我觉得这是有失公平的。话虽如此,要是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话,我也为下一步该如何应对感到无所适从。归根到底,还得根据问题种类和面谈目的的不同因材施教吧。

“如果和叶子的对谈内容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海王先生就像是看穿了我的犹疑似的说道:

“我告诉你的主要是我说的话,她倒是同意把她的话也转述给你听——不过我拒绝了呢。总之就像叶子对你说的故事一样,我讲的也只不过是另一个故事,仅仅是解释稍有不同而已。”

海王先生以这样的开场白开始了谈话。

“在叶子的回忆里,最初让我介怀的是吸烟的描述呢。”

“就是玲弥被叶子发现后一边咳嗽一边藏烟的时候吗?”

“是呢。但细细一想就很奇怪了。叶子对香烟的烟非常敏感,在厕所相遇的时候,如果玲弥真在吸烟,那她应该早就注意到了。玲弥想要隐瞒的是另一桩事吧。”

“另外的事?”

“我想就是咳嗽的事呢。”海王先生接着说道:

“说起来,叶子会发现那里有人,就是因为咳嗽声呢。玲弥并不是为了把烟藏起来才咳嗽的,而是为了给剧烈的咳嗽找个理由。她是之后才从怀里掏出烟来,并不是想吸烟,而是想咳嗽吧。她想要封口的并不是吸烟的事,而是咳嗽本身呢。”

“这是为什么呢?”

“玲弥并不像她自我展示的那样,也不像叶子想象中那样的强大呢。嗯,精神上是很强韧,可身体相当虚弱吧。或许她原本就有相当严重的过敏体质,外加由此引发的哮喘。她的支气管和肺相当虚弱。所以从这一角度看,整天不吃饭,不来学校,特别是不上体育课,经常躺在后山,这些都不是随便乱来,而是相当有必要的。先手必胜是她和人打架的不二法门,反过来说,可能就是因为要是不在短时间内决胜的话,体力就会不支吧。玲弥从不听负责她的保育员的话,可仍然没有拒绝每周和她一起出门,因为那是定期上医院检查吧。

而且玲弥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周围人知道自己病弱的事实,因此便采取了过分强硬的态度。起初可能是真的在吸烟吧,但从某个时候开始,就只是摆个姿势而已,甚至将其作为掩饰咳嗽的工具。

为了掩饰苍白的脸色,她才会化上厚厚的妆,偷的也是即时性的止咳药。以往止咳药的成瘾性确实是个问题,可她就只是想要能够马上抑制住症状的东西吧。

机构的工作人员考虑她的感受,没有向大家告知过她的病情。可她对于逐渐变差的身体状况感到焦虑,有时会拿别的孩子和职员出气。虽然和她打交道是很不容易,但在这一点上,他们也还是竭尽全力遵从着玲弥的愿望吧。而仅仅对于她的吸烟的处理特别严厉,与其说是不当行为的问题,倒不如说是真的担心她的身体。为了照顾不习惯被特别关照的她,之后还会给她提供去除了过敏物质的食物。对于厨师古森的努力,玲弥也由衷地表示感谢了吧。只是为了去除过敏物质,所以味道可能很单一吧。

但这样的努力还是力有不逮,她的体力正在衰退,所以不得不搬到一个环境更好,更能照顾她的健康的地方。

因为工作人员的隐瞒,所以孩子们并不知道她的病情,可那个叫博的孩子恐怕另当别论了呢。玲弥或许对博君怀有一种淡淡的好感,但更多的是醒悟到被他发现了自己身体的真实状况,这才是她口吐恶言的契机吧。”

“这么说来,她被转移到了管教所——不对,应该说国立儿童自立援助机构就是……”

“自立援助机构在对失足儿童进行指导的时候,大都倚仗运动,每天在操场上跑几十圈或在泳池里游几十趟,这样的生活在那种机构里都是家常便饭的事。在重视集体纪律的自立支援机构中,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并没法参加集体活动,这在指导上是很困难的。所以即便有不当行为,但身体上有显著疾病的孩子也往往不会被接受。虽说机构之间也有差异,不能一概而论,可我还是很难想象她会被移送到了自立援助机构呢。”

“那么她到底去了哪呢……是去住院了吗?”

“是有可能入院了,但当时并没有出现突发状况,所以应该是将生活场所转移到了其他福利设施吧。在平成十年的儿童福利法修正案中,发生重大变化的不止是管教所,也有一个在法律上被除名的机构。这是专门为患有哮喘、过敏、肥胖等各种健康问题的儿童提供住处的机构,因为这个修正案被突然废除了,现有的机构被强制要求变更为儿童养护机构。这个机构便是‘虚弱儿童护理机构’,在职员配置方面必须要有护士,而且多为与医疗机构一同设立或有紧密合作关系的具备专业资质的机构。因此患病的孩子会被转入已被废止的原虚弱儿护理机构改组的儿童养护机构,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这么不是管教所,而是虚弱儿护理机构么。懵懵懂懂听到这事的孩子,被亚纪说了句‘这不就是管教所吗’,就这么深信不疑了。”

“她被转移到的设施直到几年前还被称作‘虚弱儿童护理机构’的事情,这里很多孩子都知道呢。所以对于玲弥来讲,要是自己被移送到那里的话,就等同于全盘否定自己之前的形象了,所以无论如何都想掩饰起来吧。所以她才选择成为被认为是问题行动太过严重遭到驱逐,并转移到自立援助机构的人吧。

而且那所机构的职员也想尽办法帮她把秘密保守到最后,结果便承担了逐出问题儿童的骂名呢。”

玲弥大概是因为自己疾病缠身,才会对患有哮喘的叶子很温柔吧。而且还希望她能变得坚强,所以最后赶来救下了叶子,可是……

“玲弥在死后现身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呢?”

“既有超自然的解释,也有心理上的解释,可以认为是叶子的愿望所带来的幻觉吧。不过我这里还有一种非常散文化的,也可以说是官方的解释吧。”

海王接着说道:

“叶子认为公文上的一日措置变更的字母意思就是在一号当天玲弥搬到了新的机构。但也有例外的情况,那就是在籍的问题呢。”

“在籍?”

“北泽老师来七海学园的时间还不算太长,所以我想你对事务和财政方面的问题并没有太多接触。但是为了入住儿童,行政方面——也就是国家和县——向儿童养护机构拨付的措置费用分为事务费和事业费,其实事务费是按照设施的定员支付的,而业务费是按照实际入住的儿童支付的,标准便是每个月的一号是否入籍于该机构。

举个例子,假设孩子在月中旬的十五号进入机构,事业费便从次月一号开始拨付给该机构,要是月半的话也就罢了,不过假设在月初的二号或者四号转入的话,那么几乎一个月的费用都要机构自掏腰包,这样的话肯定是不行的。所以回尽量安排孩子在一号转入。但由于负责孩子移送人员的日程安排,接收方的机构状况,同行的监护人的上班时间,孩子自己的身体状况等原因,很多时候往往一号并无法转入。因此在不得已的状况下,虽然官方公布是一号转入,但实际的转入日期在必要的最低限度内会有几天的偏差。只是在从一所机构转到另一所机构,即措置变更的情况,那样的话还得由前一所机构自负这几天的费用。一般来讲之前的机构方面都会以非正式的形式将孩子暂时安置在那里,可那所机构机构在经济上似乎捉襟见肘,单间的安排也是有限的。所以我觉得大概是为了考虑玲弥的感受,事实上那几天她是被职员带回自己家里照顾的呢。”

“就像叶子在长假的时候会被待会负责她的保育员家里一样,是吗?可玲弥和负责她的人关系并不太好……啊,所以说就是那个厨师——”

“没错。所以她最信任的厨师,也就是古森先生才会在那个时间段难得地休息。她虽然已经入籍到新的机构,但是事实上并没有搬过去,之后在古森先生家大约住了两天左右吧。”

“这么说来,出现在叶子面前的是——”

“当然不是一号的事了,正如她记忆中的那样,是三号。下面便完全是我的想象了——玲弥从古森家回来后,并不想去机构露脸。儿童咨询所为了移送玲弥,准备来学园附近的某个地方接她。玲弥在等待的时候,主动提出要去怀念的地方再看一眼并求得了同意。她就是在那里偶遇了叶子身陷危机的场面,待她看到叶子战斗的样子后,便毫无遗憾地离开了那里,然后跟儿相的职员一起去了新的设施。”

她去世的时间可以认为是在那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四号。这点在叶子从指导员那里听到的话中也有暗示。他说那天接到电话后吓了一跳,自己最爱吃的食物都差点从嘴里掉出来了。不过厨师的水平差异相当之大,考虑到另一个人完全没有干劲,所以从这点看,接到玲弥死亡消息的时间,应该在古森回归工作岗位以后了吧。

玲弥之死虽然有些突然,但我觉得这应该已经超出了当事人和周围的人想象的界限,自然不可能是私刑吧。虽说孩子们似乎不大相信,但我觉得有关玲弥死亡的说明就是如此。”

我忽然想到起玲弥死的时候好像没有痛苦,甚至没有人立刻意识到她已经停止了呼吸。我也真心希望这是事实。

于是我又想起了剩下的一个谜团——

“我还听说叶子来到七海之后,玲弥也出现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

海王先生毫不迟疑地说道。我又有些失望了。

“要是勉强说明的话也没什么不能讲的吧,但我觉得那边的材料还是有些不足呢。”

看到我面色怏然,海王先生又笑着补充道:

“北泽老师是个凡事都要刨根究底的人呢。不过就算是我们平时的工作,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全部解决的吧?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让它不可思议地留在那里,不也挺好的吗?”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让它不可思议地留在那里——没错,对叶子而言,这份不可思议也是很重要的吧。那么她究竟有没有接受这个说法呢?我又问了这个问题。

“到底是把这当做坚持反抗不讲理的大人,背负坏孩子的名声与周围的人斗争到最后一刻的女英雄的故事,还是当做与自己的疾病和懦弱抗争,不断渴望变强的女孩的故事,这都是你的自由。我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而叶子是似乎是将新的故事当做自己更能接受的东西接纳下来的吧。”

“那么……死而复生的事情呢?”

“那件事在她心中似乎还没有完全整理好,但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我把我的解释告诉了她,要是她愿意的话,我可以去确证一下。

不过叶子说不必这么做了。或许有时候留下一点点不可思议的东西,比让一切都水落石出能让人平静下来。”

这次我也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从坡道下到观潮台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有东西落在学园里了,于是便匆匆道别。海王先生向我挥手致意,慢慢地往坡下走去,我也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虽然我并没有改变对儿童咨询所的看法,但就事论事并报之以礼我的原则。

抬头一看,海王先生已经不见了,去而代之的是映入眼帘的辽远的海。为了迎接夏日而剪短的头发在风中摇曳。

就如同我喜好的这里片隅的风景一样,对叶子而言,那张长椅也是相伴星辰大海,回忆她与玲弥一起度过的时光的重要场所吧。

叶子从明天开始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和大家打成一片,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她应该还是那样我行我素地度日,也依旧会和我发生冲突吧。但即便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我的情绪肯定会和过去截然不同。对叶子自己来说,只要稍有不同也就可以了呢。

抬头仰望开始变得昏暗的天空,海面上也出现了点点星光。天色万里无云,今晚可能会看到满天的繁星吧。其中究竟有多少星星至今犹存,我们无从得知。但我觉得这样也好。正如玲弥所说的那样,已然消亡的星辰之光而今也依旧抵达了地球。如果能在夜空中看到它的身影,在黑暗里望见它的光芒,那对我们而言,那颗星星时至今日也是存在的吧。

我在心中鼓起勇气,开始重新攀登返回学园的坡道。虽然积攒了很多疲惫,却感觉步履稍稍变得轻快了些。

====================

① 根据日本儿童福利法设置的福利机构,收容需要保护的儿童,例如没有监护人的儿童以及受虐待的儿童,养护这些儿童,并向那些已经退出机构的孩子提供咨询和其他独立援助。

② 在社会养护方面,由育婴院变更为儿童养护机构,由儿童养护设施变更为寄养父母,由儿童养护设施变更为儿童自立支援设施,即根据儿童咨询所的判断,去改变儿童生活场所的做法被称为“措置变更”。

③ 收容有犯罪等不良行为的儿童、因家庭环境等需要生活指导的儿童,进行必要的指导,以支持其自立的机构。类似于少管所。曾有“少年管教所(少年教护院)”(1933~1947),”“管教所(教护院)”(1947~1988)等名称。

④ 即“儿童相谈所”, “儿相”为其简称,日本各都道府县常设的面向0至17岁儿童的儿童福利专职机构。人员包括一般行政职员,医师,儿童福利司(児童福祉司),儿童心理司(児童心理司)等。

⑤ 儿童咨询所常设的职员,在儿相指定的负责地区,就儿童保护或者其他与儿童福利相关事项提供咨询,并根据专业技术提供必要的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