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二章 改变的未来

—— 放学后的戏剧社活动在与前一天几乎没什么不同的气氛下进行。

不,这也是当然的。昨天那个让我对踏进这间空教室感到迟疑的问题,是只属于我和星野老师之间的事,当事人星野老师今天也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出席社团,接受女孩们兴奋的议论。老师的态度普通到令我不禁怀疑,昨天的事是不是我在做白日梦。

然而,即使过了一个晚上,头发被他抚摸的触感、他在耳畔呢喃的孤独依旧鲜明留在体内。正因为这样,面对彷佛不知道我的郁闷、一脸若无其事现身的星野老师,我同时也怀抱着小小的不满。

不过,如果一切能顺利过去,回到平凡日常的话,就是最好的结果。我虽这么想,事情却并非如此。

社团活动结束,我走向学生专用玄关准备回家。玻璃窗外看到的景色依然下着雨,鞋子和袜子今天又要湿答答了。我在叹息中做好觉悟,看向鞋柜,本来应该在那里的鞋子不见了。

一股寒意窜上,心脏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揪住一样。

我想起今早那在室内鞋里发现后马上藏进左手心的存在,后来因为不知道要将贴着胶带的图钉丢到哪儿,便收进包包里了。某人明确的恶意正企图伤害我。

原本放在鞋柜里的乐福鞋是上高中时妈妈买给我的。我对不起妈妈,也对不起爸爸,眼眶因这份心情渗出泪水。

呼吸紊乱,双手颤抖。在体温彷佛由外而内开始骤降的恐惧和悲伤中,心头亮起一股暖意。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

「啊!那个,不是这样的。」

嘴唇颤抖,发出也不知道是在向谁解释的自言自语,紧接着马上无视我的意志,宛如受心中热意驱动般说出下一句──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强而有力的声音和话语,瞬间消除了其他进入我耳内的杂音。

「咦……」

这大概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我被自己口中发出的声音吓到。胸口的热意如火焰般沸腾,炽烈地跳动。

「咦……?」

几秒后,我的嘴巴再次发出惊讶的声音。不过,那不是我的意思。

这次,我准备好自己的话,根据我的意志发出声音。

「你该不会是,兔子先生吧?」

(……这么说来,你偶尔会提到这个词,但那是什么?至少,我不是毛茸茸的长耳生物,是人类喔。)

声音这次在脑海里响起,是之前喊出我理应不知道的星野老师名字时一样的声音。用我的嘴巴说话和在我脑海里说话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的内心充满兴奋,这种问题马上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好厉害,我现在正在和兔子先生说话!啊,兔子先生只是我对偶尔会在心里感受到的你,擅自取的称呼。」

(咦……你以前就感觉到我了吗?)

彷佛撼动头骨内侧的温柔声音,令胸口不由得有些瘙痒。

「对啊,我从很早以前就──」

说到一半,察觉到有说话声从连通玄关的走廊靠近,我赶紧闭上嘴巴。要是被人发现自己一个人来回对话就糟了──虽然兴奋,但这点冷静我还是有的。

尽管有些犹豫,我还是直接穿着室内鞋,撑伞奔出玄关。雨水立刻渗透没有半点防水性的学校指定量产鞋里,连袜子都湿成一片。

(哇!你没事吧?)

脑海中的声音替我担心。

「没事,反正明天放假!」

(重点不是这个吧……)

其实,不管是双脚变得湿答答还是鞋子不见的事,现在都无所谓了,能和兔子先生对话就是这么开心,我窃笑着。想想这份单纯和动摇的情感,我真没资格说绘里。雨天的回家路上,我边走边和兔子先生继续对话。

「那,兔子先生,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脑海里的声音隔了一段稍微犹豫的空白后说出了他的名字。

(……八月朔日行兔。)

「八月朔日?好少见喔。怎么写啊?」

(八月是月分的八月,朔日是农历朔日的那个朔日。)

「咦咦,好特别的姓喔。那名字呢?」

又是一段犹豫的间隔。

(……行走的行,兔子的兔。)

「咦!原来你真的是兔子先生!哈哈哈!」

我一笑,他马上发出不满的声音。

(不要笑啦,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咦咦,为什么?」

(在男生的名字里取一个兔字,根本是故意找麻烦。我小时候不知道被闹过多少次……而且,把全名「八月朔日行兔」写出来的话,看起来很不吉利,像百鬼夜行一样……)

「哈哈哈哈!」

一名走在前方上班族打扮的男子回过头看我,我急忙用伞遮住脸。

「不,我觉得这是个好名字喔,兔子也是很吉祥的象征。这个名字一定蕴含了,希望你能像兔子一样轻盈前进之类的愿望吧。」

(是吗……?)

虽然他似乎不太接受的样子,我却很开心,反覆在心中吟唱他的名字──

八月朔日行兔、八月朔日行兔——

「所以,八月朔日你到底是谁呢?结果该不会是我自己在心中创造出来的另一个人格这么悲惨吧?」

葵花的问题让我犹豫着答案。「我是你死后继承你心脏的受赠者喔。」这种回答简直就像在宣判死刑。

(这个……因为某些原因我不能说。不过,我绝不是可疑分子。)

「哈哈哈!可疑分子都这样说喔!」

(不,我真的──)

「嗯,我知道。你一直在我心里,很珍惜我,我知道。」

她的心脏以一种舒服的方式加速跳动。

「所以,我想了解你的事。你刚刚说你是人,那身体是在别的地方吗?为什么偶尔会出现在我身体里呢?」

她在等待我的答案。我该怎么回答呢?我谨慎地斟酌用字,从她体内发出声音。

(我的身体在别的地方,以一个人类的身分正常地生活。详细的理由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似乎是只要我一睡着等等的失去了意识,偶尔就会进到你的身体里。)

(嘿──好神奇喔。为什么是我呢?)

葵花有些戏弄地加了句:「有点像命中注定的感觉呢。」

「啊!该不会连我在想什么都会传过去吧?」

(不,不会。我们共享的好像只有你看到、闻到和摸到的这些体感。)

「这样啊,太好了。」

葵花松了一口气。她是不是在想些什么不好让我听到的事呢?不过,内心被窥视这种事,任谁都会感到不舒服吧?

「嗯──那,你几岁了呢?」

(我今年十六岁。)

「哇!那跟我同年!」

毫不犹豫脱口后我才想到不妙。在她活着的这段时间里,本来的我现在是几岁呢?

「太好了,我自然而然就用平辈的口气跟你说话了,还想如果你年纪比我大的话怎么办。那,那,你住在哪里?我可以去见你吗?」

──梨枣累累不见君,黍粟结实成相思──

脑海里浮现那首短歌,胸口难过地跳动。那是,你的心跳吗?

想见你,期盼有一天能够见到你。但是──

(不……我住在很远的地方,所以可能有困难。)

「这样啊,好可惜……那,那……」

葵花的心跳快到有些不舒服,感觉她的脸颊渐渐发烫。

「在我心里,一直觉得你很温暖,你为什么会这么……珍惜我呢?」

胸口塞得满满的。我的心跳与你的心脏相通,你应该也能听见吧?对我而言,你之所以重要到不能再重要,是因为──

(是因为我──)

彷佛连结中断般,视野一黑。我惊讶地睁开眼,依然微弱的晨光洒入,眼前是和室的天花板。耳边传来细雨敲打这个家的声音,这个已经没有葵花的家。

「啊,啊啊……」

我闭上眼,一行泪滑下,沾湿了耳朵。左胸口的心脏还在怦怦、怦怦地快速敲打着。

我从被窝里撑起上半身,四肢伏地,伸出右手轻轻打开头上佛龛的门。就像要证明她已经不在这里一样,门里是她挂着笑容的照片,跟昨天所见没有不同。

「葵花……」

那个梦真的是在体验她过去的记忆吗?为什么我能干预呢?梦里的时间跟过去是相连的吗?不,那只是梦,不可能会有那种事。

但是,如果……

如果,可以在那个梦里防止葵花做出悲哀的选择的话……

如果能改变她的未来的话──

就在我这么想时,左胸周围像被人用力扭断一样发出剧烈的疼痛。

「唔!啊啊!」

心脏发痛,我把额头贴在榻榻米上,紧抓胸口的衬衫。全身爆出汗水,喉咙彷佛被捣毁般渐渐不能呼吸。幸好,这股疼痛很快就消失了,我暂时维持同一个姿势,调整呼吸。

我是凭借她的心脏而生的。如果过去改变,葵花获救的话,在她活着的世界里,我就……

「梨枣累累不见君,黍粟结实成相思,蔓草相依偎,待得、重逢时……」

我低吟着她喜欢的短歌,声音细碎颤抖。

想见你,期盼有一天能够见到你。但是,我和你的道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交集。

即使如此,我也……——

「啊……」

回家路上,当湿淋淋的室内鞋抵达平常的那座河堤时,胸口的那股暖意突然消失了。兔子先生──不,是八月朔日回去了。我本来还想再跟他多聊一些的。

「是因为我……」

我试着重复他最后说到一半的话。他想说什么呢?

我停下脚步,将一口潮湿的空气大力地吸入肺里。当我缓缓吐气,彷佛将残留在胸口的悸动赶出来后,心头流露的情感似乎全都消散在傍晚的雨幕里了。

「刚刚好紧张啊。」

体内还残留着前一刻神奇体验的余韵。和喜欢的人说话后,胸口、眼睛和脸颊周围就像带着暖呼呼的热度一样飘飘然,温暖舒适。

相反的,我无能为力从不停落下的雨势中保护双脚,逐渐失温。这个事实再次将我的心孤伶伶地推落黑暗。虽然我跟他说没事……

从这里走到学校玄关大概十分钟。我转身,决定还是再试着找一下鞋子,独自折返刚才和八月朔日一起走过的路。

当然,就算再看一次鞋柜也没有我那双深棕色乐福鞋的身影。我稍微寻觅了一下鞋柜周围,即使一边祈祷「不要在这里」,一边看向脱鞋处的垃圾桶也没找着。我叹了口气驱散想哭的心情,刚才应该直接回家才对吗?

「铃城。」

「哇!」

有人从正后方喊我的名字,我吓一跳回过头,是星野老师。

「这次又怎么了?是又没伞……看来不是这样啊。」

「啊,不是……」

老师看着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我,注意到我的双脚。

「咦,那不是室内鞋──啊,难道你的鞋子被偷了?」

「呃……」

「偷别人东西什么的实在太令人生气了!这是很明确的偷窃行为,是违法的,去报案吧。你等等,我去跟教务主任说。」

「啊,请等一下。」

我急忙制止已经跨出步伐的老师。感觉事情闹得越大,之后的报复就越恐怖,与其这样,我宁愿静静等待这股恶意的浪潮随时间消逝。

「没关系,那是旧鞋子,我本来就打算丢掉,这下反而替我省了麻烦。」我说谎,拼命忍住不让泪水溃堤。

「嗯……既然你这样说的话。」老师微微看了我的脸后退让道。

「不过,你这个样子不能回家吧?我再开车送你回去。」

「咦?不,那个……」

「从上次的车程来看,从学校到你家大概要走二十分钟吧?我不建议你穿着室内鞋在这种雨天里走路喔。」

「可是,也还是……」

「再说,我也有事想向你道歉。等我一下,我开车过来。」

老师朝强烈婉拒的我丢下这句话后跑向教职员玄关。

不久,他将车子停在学生专用的玄关前。事到如今硬要再拒绝好像也不太好,我只好撑开塑胶伞,步出玄关。跟先前一样,我坐进稍微打开车门的副驾驶座,一系上安全带,车子便平稳地出发了。雨刷静静拂去打在前窗上的雨滴。

「你的鞋子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

「是那种可能会被偷的高级鞋子吗?」

「……不是。」

「嗯──」

车内充满尴尬的气氛。老师一伸出左手打开广播开关,音响便流泻出哀伤的爵士乐,他马上转换频道。但大概是不管哪个频道都不适合现在这个场面的关系,最后他关掉广播。

「……啊啊,对了,明天是星期六,放假对吧?你平常放假都做些什么呢?」

「没做什么……」

虽然对不起老师,但我沉浸在悲伤中。被看不见的恶意当作目标这件事令我害怕恐惧,不是处于能够对话的状态。

星野老师昨天的举动、鞋子被放图钉、乐福鞋不见、能和八月朔日交谈而兴奋不已、现在还冷冰冰的脚、该用什么借口和妈妈解释穿室内鞋回家……各式各样的事和情绪混在一起,搅得我一团乱。即使低头也藏不住的泪水落了下来,我急急忙忙用手擦掉,但老师已经发现了吧。

老师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来,吐了一口气,低声说了句:「好。」他拨动方向灯的控制杆。答、答、答,车内响起规律枯燥的声音。

「你家有门禁时间吗?」

「咦?没有。」

「那……」

星野老师继续对着前方,只有视线瞥向我。在红色号志的照射下,他美丽的侧脸看起来就像微微飘浮在日暮的空气中一样。他轻勾嘴角,露出恶作剧的笑容。

「我们现在去买鞋子吧。」

「咦?我现在身上没带什么钱。」

「我买给你。」

「咦咦,这样不好。」

「我不是说有事想跟你道歉吗?就当作是我的赔礼收下吧。」

「可是,老师都已经开车送我了,怎么还能让你破费……」

「我完全不在意。提醒你一点,有时面对大人的好意,过度的客气也是一种失礼喔。而且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公务员呢。」

他总是很擅长制造让人难以拒绝的情境。照着老师侧脸的光线由红转绿,车子驶向与我家不同的方向——

在葵花家用过早餐,郑重向她的父母亲道谢后,我离开了那个家。离去时,葵花母亲说的话再次让我泪水盈眶。

「欢迎你随时再来玩喔,你就像是我们的另一个孩子了。」

父母这种存在的温暖在胸中逐渐扩散,我深深一鞠躬。

谢谢。虽然不晓得是否能实现这个约定,即便在这里度过的时间非常短暂,对我而言也是无可取代的宝物。

离开葵花家,我再次回溯起梦中所见的记忆。在柔和细雨中步行约五分钟的地方,我看到了那栋屋子。不愧是从小就认识的朋友,那是可以称之为邻居的距离。

葵花都是喊那个人的名字,所以我对对方的姓并不熟悉,确认了一下在梦里也曾看过好几次的「守山」家门牌。我深吸一口气,安抚紧张骚动的胸口,按下对讲机按钮。过了一会儿,对讲机话筒夹杂着杂音,传来了听起来很年轻的女声。

「喂──」

我朝着话筒下的麦克风说话。

「请问,绘里小姐在家吗?」

「嗯,她在,请问哪位?」

「我是她……高中时的朋友,经过这附近,想着好久不见,来打个招呼。」

瞬间就撒了谎,因为有种不这么说就会被扫地出门的预感。

不久,屋里出现冲下楼的脚步声,话筒中流出「男朋友?」「不是啦!」的对话后,与我所站的伸缩夹门相隔几公尺的玄关大门开启。门后,葵花的好朋友绑着一束已变成明亮栗子色的马尾,穿着运动服现身。

「绘里!」

一回神,话语已脱口而出,在我的意志前喊出了她的名字。头脑有些发晕,我抬起左手压着头。奇怪,这个感觉是……

「咦……你是谁?」

面对眼前突然直呼名讳的男子,绘里明显露出戒备的样子。

「啊,抱歉,突然来访……那个,我是铃城葵花的朋友。」

我以为只要说出葵花的名字对方便会稍微敞开心胸,却发现这个想法太过天真了。

「……有什么事吗?」

绘里板着脸,似乎比刚才更加戒备。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感觉她脸色发白。

「我想知道葵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有知道的,想请你跟我谈谈。」

「我为什么要跟你谈?」

「我听说你是葵花的好朋友,她对我而言也是很特别的人,所以我想知道她最后为什么做那样的选择。」

绘里皱眉,露出苦涩的表情,迟疑地开口。

「那种人……」

眼前,吹起一阵冷风。

「才不是我的好朋友。」

风势突然转强,带着寒冷如冰的雨滴痛击我的身体与葵花的心脏。胸口发出咯吱咯吱的挤压声,绞痛难当。

像是表明已经无话可说般,绘里打开玄关门,消失在门后。

「为什么──」

又是一阵晕眩,我的另一个声音越过自己说到一半的话。

「绘里!为什么!」

手中的伞落在地上,我双手抓着夹门。金属碰撞声马上被下雨天的街道吸收。绘里露出不高兴的表情,从门后再次现身。

「你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怎么搞的?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直呼我的名字?」

「为什么说不是好朋友?是我做了什么吗?我道歉,拜托你告诉我为什么!」

嘴巴自顾自地开口。这是怎么回事?脑袋摇摇晃晃的。等等,我要小心说话才行。

「你这家伙怎么回事?很恶心吔。可以请你回去吗?」

我的眼睛落下泪水。

「一直以来,认为我们是好朋友的,只有我吗……?」

「你再闹,我就要报警了。」

绘里冷冷地发出警告后走进家里。冰冷的细雨渐渐将我淋湿。左胸因为疼痛与混乱狂跳不已。

「你……」

我缓缓抬起右手,抚上左胸口。感受心脏正一拉一扯地伴随疼痛跳动。人在痛苦时,心口为什么会痛呢?

「……你在这里吗,葵花?」

我的嘴巴吸入一口混着细雨的空气,因悲伤而委靡的肺稍微膨胀,有些迟疑又有些不知所措地轻轻吐出一道声音,震动我的喉咙。那道声音,喊了我的名字。

「你是……八月朔日?」

是相连的──我心里想着——

星野老师一边将车子驶向站前的购物中心,一边以呢喃的音量开始跟我说话。

「我啊,高中就加入戏剧社,大学时在剧团当演员,所以『演戏』这件事大概已经深入我的骨髓了。」

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静静看着他的侧脸。

「我让自己彻底成为别人赋予的角色,演出众所期待的样子,获得赞同,也因此很开心,以为这样就好。舞台之外,我也会窥探周遭的眼色和神情,不知不觉间打造出一个合适的角色来扮演。」

老师的侧脸在不时闪过窗外的路灯和对向车灯的照射下,冷冷浮现在夜晚的漆黑中。

「可是这么一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角色内部和身体里那个真正的自己消失了。」

微弱的灯光映照出的脸庞没有表情,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我不知道真正的自己在哪里、在想什么、希望做什么。或许,他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察觉到这一点的是……令人绝望的孤独。」

这就是老师昨天说的寂寞吗?

「当时和我交往的对象和朋友都只看到我的外在。虽然难过,但这也是当然的,因为我只有外在。我的内在什么都没有,是个空洞。」

外貌英俊、深受女孩子吹捧的星野老师原来也有这样的烦恼。或许,人类这种生物无论是谁,都很公平地怀抱着某种扭曲和苦恼在生活吧。一想到这里,便对身旁这个手握方向盘、原本觉得有点难应付的寂寞男子,产生了些许亲切感。

「我就这样抱着空洞长大了。即使考到教师资格,成为老师,身边聚集着仰慕我的人,但每当面对他们的期待或是类似憧憬、发亮的眼神时,我都会伪装自己,内在的空洞也只是相对越来越深。」

不过,老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

「人生在世,就会追求和某个人产生关系,想要彼此相连的真实感,否则就太寂寞了。然而,我真正的内心无法和任何人相连,得不到连结的真实感……不管和谁说话,和谁触碰,孤独都像灌进洞穴的风,在我内心的空洞哀号。」

灯号变红,车子停了下来。

「一想到这份孤独会持续到我死为止……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老师的声音最后像失去力量消失般,化为如果不是在这狭窄的车子里,便听不真切的音量。

「抱歉,说这些无聊的话,因为我就是这样扭曲的大人哪。昨天,一不小心就想依赖你了……很抱歉。」

我从老师身上移开视线,垂下头。车内只有听起来格外大声的空调声。

这世上每个人都怀抱着某种孤独。老师、八月朔日、我、绘里,或许还有那个把我鞋子藏起来的人都是。为了排解那份孤独,大家才会把目光转移到其他事上吧。

「我觉得,会感到寂寞,是因为有这种感受的内在。」

我似乎听见老师屏息的声音。

「无论是想和谁连结的心情,还是无法相连的孤独,都是老师追求这些事的内在。所以,没有空洞这回事。我想,老师是不是该正视心里那个寂寞的真实自我,将他展现出来呢?」

灯号变绿,老师缓缓踩下油门。

「对不起,我说得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

「不会。」

老师自言自语地低声道:

「原来,我也有内在啊。」

那是他在学校展现出来的表情和声音中,难以想像的脆弱。

车子终于抵达购物中心。透过被雨淋湿的车窗看出去,购物中心附设的摩天轮正点起灯,悠悠旋转,散发朦胧光影。我们的车子驶下前往地下停车场的坡道,平稳地停在停车场中一隅。

熄火后,老师将额头贴在方向盘上沉默了几秒。

「好!」

他喊了一声,撑起身体对我说:

「那我们就去快乐地shopping吧!」

老师笑容灿烂,看着他从前一秒阴郁的气氛完全变成一个人的样子,我噗哧出声。

「哦,你笑了!太好了,我很高兴你愿意笑。」

「老师现在也是在演戏吗?」

「谁知道呢……我是演员嘛。」

老师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潇洒下车。我一松开安全带,副驾驶座的车门马上从外面打开,老师恭敬地一鞠躬,朝我伸出右手。

「公主殿下,我们出发去寻找适合你的玻璃鞋吧。」

我稍微迟疑,最后还是接下他的手,笑着回答:

「普通的乐福鞋就可以了。」

「哦,这样就不能参加舞会喽?」

「我没有要去舞会!」

我笑着说。在老师的牵引下,穿着学校的室内鞋踏上停车场的水泥地——

我捡起落在地上的雨伞,将伞面压得低低的遮住脸庞,跨出步伐,最后还是被赶走之下离开了绘里的家门。脑袋依旧晕眩,不过我现在无法在意那种事。

「你果然是葵花吧?想不到你也在我的身体里。」

脑海里马上响起声音。

(嗯……我好像一直在做梦,就像是……在你身体里睡觉一样。)

我的情况也是这样,但好像有能用对方嘴巴说话以及在脑海里发出声音的场合。或许,是因为情绪激动,改变了类似身体同步率的东西吧。刚才葵花甚至完全控制了我的身体。

(一开始,我不太晓得自己怎么了。意识和视野都一片模糊,就像是有谁擅自在过我的人生一样,然后我马上感到很想睡觉就睡着了。不过,最近变得比较清醒,我现在知道你,也知道绘里的事。)

葵花的声音不像梦中听到的那么活力充沛,有些低沉。毕竟从长年相处的朋友口中听到「那种人才不是我的好朋友」这种话也是无可厚非的吧。我不该随便去那里的,胸口隐隐作痛。

「……葵花,刚才绘里说的话不是针对你,而是对我说的,你别太在意。」

(嗯,谢谢……可是,我真的不懂,为什么绘里会讨厌我?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咦?」

(八月朔日,这不是我做的梦对吧?我……死了,对吧?我还在我们家看到了自己的遗照……八月朔日,我为什么会死掉呢?)

我停下脚步。如果我的脑袋没坏的话,现在透过我和我对话的,应该是葵花本人吧?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理,直到现在也还对这个事实十分震惊,但这个葵花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来龙去脉。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是哪个时期的葵花?对情况了解到什么地步?」

我以为只要问这里的葵花,就能知道她为什么会自己选择死亡。这么一来,或许就能改变过去的葵花。

(我不知道……我醒着的时候,只知道你看到和听到的事或是你在梦中看的内容。每次你做梦时,我都是「啊,对喔。」这种回想起来的感觉。)

如果和我共享梦境,并以那些梦境为最新记忆的话,似乎就很难向这里的葵花追求事实真相了。

(八月朔日,你跟我说,我为什么会死?是生病?还是意外?)

我犹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就算对在这里已经知道自己死亡的葵花说谎、打马虎眼也无济于事。

「我听说……你是自己结束性命的。」

(骗人!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当事人帮我说了我从星野老师那里听到相同内容时而无法说出口的话,似乎稍微抒解了我心中的郁闷。

(之前的记忆里,我的鞋子不见了……虽然或许有些难过的事,但我绝不会自杀。因为,再怎么难受,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只要活着,会有更多快乐的事。)

「不过,实际上,你用延长线绑住脖子……」

(有遗书吗?)

「听说没有。」

(……那么,我会不会是遭人杀害呢?)

「咦……」

(因为,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选择死亡的心理状态啊。我还想再活久一点的……)

眼泪从眼眶落下。我也不想相信葵花的选择。我拭去她流下的泪水,开口问:

「你的意思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不是生病或意外的话,就只有这个可能了。)

「那,到底是谁?」

(我不知道啦……)

葵花有气无力地说。也是,连自己的死因都不知道,当然不可能知道嫌犯是谁。话说回来,我们在这里想也不是办法。

「……葵花,你想见爸爸妈妈吗?」

我感受到身体在葵花的意志下惊讶地屏息,心脏无措不安地跳动。

(我想……说到这个,我昨天见到妈妈了。)

「咦,是吗?」

(因为我恍恍惚惚的,可能不小心抢走你的意识了。我好久没见到妈妈了,她看起来很累。我们几乎没能说话。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她好好再一次聊聊……可是,现在,总觉得有点可怕。)

「为什么?」

(因为我几年前就已经……死了。见面的话,可能会让他们害怕或是混乱……)

「这样啊……」

我原本想,如果能利用自己的身体,让深深爱着葵花的那两位见到女儿的话,是件很棒的事,但如果葵花不希望的话就没办法了。

(啊,糟糕……)

葵花的声音逐渐微弱,我急了起来。

「怎么了!」

(我好想睡觉,我稍微……睡一下……)

「又要睡了吗!」

连结即将消失的预感令我涌现难以忍受的焦躁。我还想再多跟葵花聊聊,还有好多想传达的事。

「你还会……再来吗?」

(嗯,大概……八月朔日。)

「嗯?」

(之前的……问题。)

「问题?」

(你说……因为你……)

葵花原本充斥在脑海中的清澈声音消失,持续的晕眩也停止了。剩下的,只有寒冷的孤寂。

「因为我……」

拿着伞的右手无力垂下,我仰望天空,细雨马上淋湿了脸庞。厚厚的云层阴沉地覆盖天空,彷佛将带着希望的蓝天也藏了起来——

星期五晚上的购物中心人潮汹涌,我一面战战兢兢,深怕会被认识的人看到,一面拼命跟在于人群中畅行无阻的星野老师身后。终于,他在一间散发流行气息、主打年轻人穿的鞋店前停下脚步。

「太贵的店你大概会不好意思,这里可以吗?」

「啊,可以。可是,真的没关系吗?」

老师啪地弹响手指,食指指向我的嘴巴。

「好,这句话已经禁止说了。对我客气是没用的,来,去找喜欢的鞋子吧!」

我向老师道谢,环顾店内。虽然穿着学校室内鞋逛鞋店实在丢脸到家了,但为了改善这个状况,也为了不要让老师久等,就快点结束购物吧。

我在室外女鞋区找到了风格和今天不见的鞋子类似的乐福鞋。我拿起鞋子,店员姊姊立刻上前来搭话,我决定试穿看看。我一坐上矮凳试穿鞋子,站在店门前望着人来人往的老师便走了过来。

「决定这双了吗?」

「嗯,因为风格很像之前的鞋子。」

老师一走到我前方便蹲下身,单膝跪地,平视座椅上的我。

「很适合你喔,公主殿下。」

「请不要这样,很丢脸。」

站在一旁的店员笑呵呵地投下了震撼弹。

「很棒的男朋友喔。」

「不是的!」

即使连忙否定,也没办法说他是学校的老师,我只能垂下视线。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试试看呢?当你的男朋友。」

「请你真的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

「哈哈哈!」

我瞪向老师,他轻轻笑了出来。这个人真的是老师吗?

我向店员表示要直接穿新鞋离开。老师刷卡结完帐,说难得来一趟要不要去喝杯茶。我以新的乐福鞋尖踢向他的皮鞋,两人朝停车场走去。

老师发动车子,穿过停车场大门。当夜晚的雨势袭来,雨刷再次启动时,他开口道:

「对了,如果我说刚才的话不是开玩笑,你会怎么办?」

「咦?什么话?」

「我说要当你男朋友的话。」

我一瞬间忘了呼吸。虽然不甘心,但我知道自己心跳开始加速。

「那一定是不可能的嘛。你是老师。」

「哈哈,我的正式雇用下周才开始喔。」

「那下周就是老师了不是吗?而且我……」

脸颊渐渐发烫,我低着头继续说:

「有……喜欢的人了。」

本来以为会被调侃一番,老师却很安静。我偷偷朝老师瞥了一眼,他的侧脸面无表情,散发一股冷意。

「嘿,这样啊。」

老师以感觉不到温度的声音说了这句话后,就在有些可怕的沉默中继续开车。

尽管老师说话总像在开玩笑,但刚才的告白难道是认真的吗?若是这样的话,感觉有点对不起他。可是,我们本来就才认识几天而已,而且应该说老师和学生就不能是那种关系吧?虽然老师开车送我回家、借我伞、买鞋子给我,我很感激,但我有八月朔日了。啊啊,真是的,该怎么说呢?正当我的脑袋一片混乱时──

「所以……」

老师突然出声,我的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对方是怎样的人?果然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比你大?比你小?」

他像班上的女孩子一样一脸兴致勃勃、趁势询问的样子,令我绷紧的神经都泄了气,就算只有一瞬间也好,很想叫他把我刚刚埋头苦思的时间通通还来。

「不告诉你!」

「咦──有什么关系,告诉我啦──」

「……老师今年几岁了?」

「二十五岁,怎么了吗?」

「请你再更有一点大人的样子。」

「哈哈哈!被念了……」

之后的时间里,我被老师一些无聊的闲谈和对教务主任的抱怨逗得发笑,车子终于抵达了家门前。

「鞋子的事真的很谢谢老师,我近期内会回礼的。」

「那种事就不用了啦。我不是说客气对我没用吗?即使这样你也想回礼的话,只要偶尔像这样陪我兜风就好喽。」

「这就不用了。」

「好冷淡喔!」

我微笑下车,在门前鞠躬行礼,老师挥挥手便走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重新拿好装着室内鞋的塑胶袋,打开家门。

今天发生了好多事呢——

自从体内的葵花沉沉睡去后,我试着唤了她几次却没有出现的气息。如果葵花真的处于类似睡眠状态的话,勉强吵醒她也不舒服,我决定先让她静一静。

就像我睡着时会闯入葵花过去的记忆一样,葵花残留在这颗心脏里的意识、人格还是记忆……虽然搞不清楚,但那一类的东西醒来时,就会和我的身体同步吗?要是向学者或媒体透露这种现象,应该会引起轩然大波,但我并不打算将现在的状况跟任何人说。倒是如果葵花希望的话,我会向她的父母传达就是了。

我撑着伞,独自走在细雨蒙蒙的街道上,偶尔看看手机上的地图来到了车站。

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星期天学校也放假,这是个大好机会。我用手机预约了附近的胶囊旅馆,在车站前的购物中心随便吃了午餐,买了换洗衣物,打发时间,甚至连晚餐也简单解决后,朝预订的旅馆前进。

本来担心要是入住时柜台说未成年需要监护人同意的话该怎么办,但最后证明是杞人忧天,柜台人员平淡地帮我处理入住手续。冲完澡后,我早早钻入令人联想到蜂巢的胶囊床铺。为了进入长时间的深沉睡眠,白天在购物中心到处乱逛的策略似乎奏效了,我一熄灯闭上眼睛,睡意便马上袭来。

睡眼迷蒙中,我把对葵花的印象、声音、动作记忆和疼惜全都沉入意识深处。

沉得很深……很深……

睁开眼,看见的是不熟悉的木头和室天花板。「成功了!」刚睡醒的脑袋愣了一会儿后,我兴奋得不像平常的自己。

「咦!奇怪,这是!」

葵花从被窝中弹起,右手贴着左胸。掌心里感受到的柔和体温,撩拨着我的心绪。

「八月朔日,难道你来了吗?」

(嗯,早安。)

葵花的体内今天依旧温柔暖和,透过她的身体所见到的房间也透着一样温暖的阳光。这幅景象把我的心烘得暖暖的。

「早安……不是这样吧!为什么要做这种睡觉时间偷袭的事啊!」

葵花的表现让我下意识笑了出来。她的身体跟着我的情绪连动也笑了。从旁来看,变成葵花一个人又气又笑。这种样子可不能让人瞧见。

(我没有偷袭的意思,是睡着就变这样了。)

葵花慌慌张张用手梳理头发。

「啊,真是的,竟然这种时候来。我换衣服或是上厕所的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啊,对喔。)

「什么对喔,女生早上有很多事要做的。」

葵花嘟起嘴巴。她的心脏很舒服地快速跳动。

「而且,你说你是睡着后过来的,代表你现在在睡觉吧?我之前就想过了,你的生活规律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啊?生活要好好过才行喔。」

葵花以为我处于跟她相同时间轴的另一个地方,会这样评论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也不可能更正。

(你说得对,我会注意的。)

「你完全没在反省嘛!」

我笑了一会儿,补上一句:

(不过,如果我晚上睡觉的话,不就不能像这样和醒着的你说话了吗?)

她的心脏因为这句话苦涩地跳了一下。

「话是这么说……没错。」

从目前为止做梦的经验来看,我的时间与葵花这里的时间实际上似乎没有并行,但这件事也不能向她解释,让人有点焦躁。

「我等一下要在客厅吃饭,你在我家人面前绝对不能做出奇怪的举动喔。」

(知道啦。你妈妈做的菜很好吃对吧?)

「咦?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是我大意了。因为我昨天早上才在没有你的家里享用过早餐,对从来没吃过母亲亲手做的菜的我而言,是非常温暖的一件事。

「啊,是不是之前也有过我在家时你进来我身体呢?」

(没错没错。)

「啊,讨厌,从以前到现在,我都让你看到了什么事啊?奇怪的事全部要忘掉喔!」

(放心,没有什么奇怪的事。)

葵花支支吾吾地沉吟,脸颊渐渐发热。

之后,她闭上眼睛、塞住耳朵上完厕所再避开镜子洗脸,有些紧张地吃完早饭,一回到房间又闭着眼睛成功换好了衣服。我不由得露出微笑感受着这一切,因为她的可爱,感觉自己都要不正常了。

「唉……总觉得好累喔……」

葵花坐在书桌前叹气。

(哈哈,辛苦了。对了,葵花,今天是星期几?)

「咦?星期六啊?」

(你有预定做什么吗?)

「嗯──今天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预定。」

(太好了,那你可以稍微陪我一下吗?)

「咦……」

我想尝试一件事。透过葵花房里的蕾丝窗帘望出去,天空呈现梅雨季中久违的一片蔚蓝——

八月朔日用脑海里的声音说着奇怪的事。

(我希望你能将自己的一件东西埋在某个地方,什么东西都可以。)

「咦……为什么?」

(算是个……小实验吧。抱歉,我不能跟你说理由,也希望你千万不要拒绝我。)

「咦咦,什么条件嘛。」

虽然内容乱七八糟,八月朔日的声音却认真无比。

(埋什么东西都可以,把它想成不会再回来了。抱歉,这真的是个很奇怪的请求,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嗯──知道了啦。」

八月朔日好奇怪。不过,幸好今天就像我跟他说的一样没有预定计画,我决定陪陪他。而且,好像有点好玩。

我从椅子上起身,环顾房间一周。既然是要埋起来,不要太大比较好吧。而且,还必须是已经不要的东西。

「这个东西会交到你手上吗?」

(……如果实验成功的话,应该会吧。)

「咦!那你会过来吗?」

他似乎对于回答有些犹豫。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那,你到时候要叫我!」

(嗯……好。)

可以见到八月朔日了。一想到这儿便胸口发热,心脏快乐地跳动。

既然如此……我兴起了小小的恶作剧心理。我回到书桌前,打开上锁的抽屉,抽出一个沉睡在里面的横式信封。

「这种东西也可以吗?」

(那是什么,信吗?可以是可以,但没关系吗?那不是很重要的……)

「没关系,是我本来就打算有一天要丢掉的东西。」

我按照八月朔日的指示,从妈妈那里拿了个空的糖果罐放入信封,再用塑胶袋包起来,为了挖土还带上了铲子。我跟妈妈说要和朋友去玩,还被笑说都这个年纪了还要玩沙吗?

才一踏出家门,久违的晴天就太过刺眼,令人忍不住眯起眼睛。还好今天是晴天。棉花糖般的白云飘浮在澄澈的蓝天里,一架飞机从远方拖曳着白线飞行。

「那要埋在哪里呢?」

(上去蜀葵花河堤的那个地方,可以看到河边草原有一棵树吧?我觉得埋在那棵树的树干下不错。)

「喔喔,很有感觉吔。」

(对吧?)

晴天。收到一项神奇的委托,我和特别的人一起散步。初夏的阳光晒得人热热的,随风翻飞的裙摆在太阳下闪闪发亮。

不知为何有种开心的感觉,胸口一直欢欣雀跃,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葵花,你好像很开心呢。)

「呵呵,很开心啊!」

配合这句话,我轻轻一跳,左手的塑胶袋「唰」地在风中摇摆,外出用的皮鞋鞋跟亲吻柏油地面,喀的一声,发出悦耳的声响。

当我发现在绣球花盛开的公园里,一名小女孩和她的母亲一起看向我之后,脸颊倏地发烫。一个女高中生在那里做什么啊?八月朔日也笑着这么跟我说。

(哈哈,你在做什么啊?)

「唔唔,我有点太亢奋了。」

我遮着嘴巴回答。手掌下,八月朔日又笑了。我又害羞又开心又高兴,自己也笑了。一个身体两个人发笑的话,似乎会变得呼吸困难,但因为这个情况太滑稽了,最后我边笑边开始咳嗽。

(等、等一下,咳!葵花,冷静点。)

「哈哈哈!咳!抱歉抱歉。啊──好开心喔!」

只要你在身边,我的心总是很温暖。好开心,好高兴。

好喜欢你。

我向公园的小女生挥挥手,对方也笑着跟我挥手。带着喜悦的心情再次迈开脚步时,八月朔日喃喃说了些什么。

(……我会保护你的。)

「咦,保护?保护我什么?」

(不,没事,不重要。你看,看到了。)

钴蓝色天空的背景下是蓊郁的河堤,遍地的蜀葵花随风摇摆。我爬上那条坡道,从河堤上方俯瞰河畔。草原沿着河畔蔓延,一棵孤伶伶的橡树郁郁葱葱,伫立其中。我走下连接河畔的阶梯,连日雨水带来的些许泥泞,让我一踏上草原便后悔穿皮鞋过来的这件事。

(你没事吧?抱歉,我指定的地方好像不太好……)

「没事,没事。」

幸好,托茂盛的杂草之福,似乎不会滑倒。抵达目的地后,我蹲在橡树树干旁,拿起铲子挖洞。

「呼,是这样吗?」

(没错,辛苦你了。)

我将那个神奇的时空胶囊放入足以埋好空罐的洞里,覆上满满的泥土。

虽然有点,不,是非常害羞,但如果这封信真的能送到八月朔日手中就好了。

如果到时我在他身边,就好了——

埋好时空胶囊后,在葵花的提议下,我们坐在设置来眺望河川的长椅上小聊了一会儿。虽然对她的鞋子和漂亮的双手都被泥土弄脏这件事感到抱歉,但葵花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我的心也雀跃不已。我很感激葵花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让她做这件事,但当她叮咛:「你来开胶囊的时候一定要叫我喔。」时,胸口痛了一下。

在我活着的未来里,没有你;在你活着的未来里,没有我。

这份胸口的疼痛也不会与你共享吧。

当我们兴高采烈聊着小学和国中学校流行什么的话题时,天际突然响起电子钟的声音,把我从温暖的梦里扯了出来。睁开眼,哪来的蓝天绿地,更没有深蓝色河川,只有狭窄的胶囊床铺天花板压迫在眼前。上层胶囊的闹钟声透了过来,虽然马上就被按掉,我却打从心底后悔应该睡前戴耳塞的。

尽管如此,由于在梦中成功达成目的,我以一种蜜蜂幼虫的心情爬出胶囊床铺,准备尽快前往目的地。一走出旅馆,彷佛前一刻才与葵花一起见证的晴朗是电影还是某种造景画面似的,整个人笼罩在灰色的云层和细密的雨滴中,我叹了口气,打开伞。

我在百圆商店买了工作手套和铲子,迅速前往那个地方。经过绘里的家、葵花的家、绣球花公园,便能看见那条坡道。

记得葵花的母亲说过她是在三年前离开的。

「三年……」

我试着说出口,感受这段时间的流逝。但或许是因为我平常是透过梦境飞到过去的关系吧,一直没有真实感。

我登上河堤,走下铺着石板的阶梯。几个小时前和葵花一起走过的这条道路、现在我走着的这个世界,你已不在。迈向孤伶伶立在草原中的树木,我握紧双拳祈祷。

我站定在那棵树前,葵花挖洞的地方已经杂草丛生,看不出有埋什么东西的迹象。不安紧紧勒住心脏。

「……葵花,我来开时空胶囊喽。」

我们约好的。但即使轻唤她的名字,我体内的葵花依旧没有醒来。

我收起伞蹲在树下,从百圆商店的塑胶袋中取出铲子开始挖土。

一定要有,一定要有,一定要有。

我在心中不断呐喊,挥动铲子。淋过雨的土壤十分松软,铲子一插入,便传来杂草根茎劈里啪啦断掉的触感。

当单调的动作和焦急祈祷的心情开始让人气喘吁吁时,铲子前端撞到了某个硬物。心脏一紧,我咽下口水,拨开周围的土壤,一只沾满泥土、变成咖啡色的塑胶袋看起来像是在守护其中的方盒似的陷入沉眠。我戴上工作手套,小心翼翼从土里取出袋子。

「哈、哈、哈……有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心脏轰轰轰地以震耳欲聋的速度狂跳不已。

我没有脱下手套就心急的直接撕开塑胶袋,袋里出现一只银色罐子。没有进水也没有遭到腐蚀,如同葵花母亲交到她手中时一样,散发着淡淡的灰银色光芒。

「有了……」

我再次低喃,眼眶泛泪。左手拿着罐子,右手在胸前紧握,安静、喜悦地颤抖。

这是我拜托葵花埋在这里的东西。

也就是说,那个梦中的世界跟这里是相连的。而我,原来可以干预那个世界。

也就是说……葵花的未来……可以改变!

砰!宛如烟火在近处炸裂般,心脏猛然震了一下。

左胸口突然传来剧痛。

「唔唔!」

一股激烈的晕眩让我松开了手中的罐子。罐子落到被雨水打湿的草上,里面的内容物撞上罐身发出沙沙声。对了,葵花在里面放了信。

我不能呼吸,膝盖跪地,一波波的疼痛配合心脏的跳动扩散至全身。

「啊、啊啊啊……」

连额头也贴到了地上,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头发和膝盖。

什么都还没改变,我还没救葵花。拜托!再……等我一下。

命运是想击溃我,不让我改变过去吗?不,我不是要做颠覆世界那种大事,只是想改写一个少女的悲伤结局,祢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如果能成功,这条命要我献出多少都可以。还是,我的性命这么微不足道?

视线朦胧的一角,发现河堤上有个女生大概是注意到这里的异常,从阶梯上冲过来的身影。我的意识就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