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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两人的初恋

- 我今天又做梦了。因为只有在那个梦里,我才有真正活在这个世上的真实感。

梦里,女孩身上的水手服在阳光灿烂下随风翻飞,和朋友们开怀大笑,对闪亮的未来充满期待,浑身上下迸发生命的能量。

女孩的体内是水,也像温暖的海洋。在那片海洋里,我随波摇晃、漂浮,经由她的眼睛看她所见;借由她的耳朵听她所闻;透过那温暖的皮肤感受她所触碰到的事物。于是,我便能忘却我身为「我」的一切苦痛,成为「她」,享受这个世界。

一望无际的蓝天澄澈如洗,轻柔拂过的微风与和善的人群,一切都闪闪发亮,整个世界光彩夺目。

梦见这个梦的那天我总会哭着醒来。在透入窗帘的晨光里、小鸟啁啾中,无能为力的憧憬撕裂全身。我蜷缩身体,喉咙深处静静逸出宛如迷路小狗般的呜咽。

我想去那里,那个光芒闪耀的世界。

我离开被窝,在洗脸台前洗脸。镜子里的男人毫无生气,跟梦中透过女孩眼睛看着镜子时,那宛如夏日向日葵的脸一点也不像。我双手撑在洗脸台上,缓缓地深呼吸──今天也必须活着才行。我右手捂着胸口,珍惜地确认那份跳动。

用完早餐,换上制服,离开公寓。我一边下楼一边传手机讯息给母亲:「早安,我去学校了。」「好,路上小心。」──马上收到一如往常的回应。因为讨厌待在那个令人窒息的家里,我报考了外县市的高中,好一个人生活。虽然交换条件是得这样定期联络,但我其实分不清这个人是将我当成孩子来爱,还是维持面子的工具来保护。

初夏时节,我配合心脏跳动的频率缓步而行,这么做总会让我产生一种和梦中女孩一起散步的心情。我望向路旁蜀葵花摇曳的可爱身影。蜀葵花的花语是,充满高洁威严的美、热恋等等。过去,我根本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也对它没兴趣,但我喜爱梦里透过女孩所得到的知识胜过任何事。

梨枣累累不见君,黍粟结实成相思,蔓草相依偎,待得重逢时,蜀葵花盛开。

这首出现蜀葵花、作者不详的《万叶集》和歌也是从她那里学来的。作者循着季节写下各式各样的植物,并以这些植物为喻,将「想见你」的心情以及期待相逢时繁花盛开的希望寄托在蜀葵花身上,意境宛如承接朝露的新绿般优美。在某次梦里,阳光温柔地洒落在教室中,我从女孩的体内感受到她为这首短歌触动、震撼的心情。

想见你,期盼有一天能够见到你。

然而,对我而言,那个「有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高中的课业大部分都很无聊。我随意抄着笔记,望着窗外。尽管如此,因为梦中成为那个女孩的记忆,功课还算勉强过得去。

体育课时,其实只要不是过度激烈的运动都没问题,但我还是撒了谎,总是在一旁看着大家上课。自从我在入学后的第一天体育课让体育老师看了自己从喉结一路延伸到腹部的粉红色伤疤后(虽然他事先可能已经听班导说过我的经历了),他便把我当成坏掉的玻璃艺术品般过度谨慎对待。

起初,大概是我体育课时跟大家不一样,总是在旁观看的关系,有几个同学会好奇地来搭话。不过,在我的敷衍应对中,最后有一半的人都失去了兴致。两个月后,我成功成为教室空气的一部分。除了一个人,也就是现在依旧从前面座位跟我搭话的小河原。

「八朔朔。」

我姓「八月朔日」,是个不常见的姓。他喊着擅自将其改造后的称呼。

「你老实说,你到底为什么体育课的时候一直都在旁边看?」

我撑着脸,望着天空中缓缓流动的云朵,小声叹了口气。

「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因为我胸部有伤。」

「所以说啊,那到底是什么伤?你已经休息两个多月了,是那种一辈子都不能上体育课的伤吗?」

「体育课不会上一辈子吧?」

「不要扯开话题。如果在这种敏感的问题上模模糊糊打太极的话,别人可能就会有所回避和顾虑,对你之后的人际关系造成阻碍吧?所以我想弄清楚这件事。」

小河原手肘撑在桌上,探出身体,恶作剧似的眯起细框眼镜后的眼睛,小声加了句:「身为朋友哪。」

对于这个世界的时间和人生我总是感觉不真切,频繁做那些梦后更是如此。我不断想着,或许自己真正存在的地方不是这里,而是梦中那个每天过着灿烂日子的女孩的柔软身体里。

尽管如此,对必须活在这个世界的我而言,开学两个月后至今依然关心我的小河原,为我能在这里顺利生活带来很大的帮助。

虽然内心有点犹豫,我还是保持撑着脸的姿势闭上眼,缓缓吸一口气准备开口。

「我国一的时候──」

「哦?喔喔!」

尽管因为闭着眼睛看不见小河原,但是我仍然感觉得出来他似乎察觉到我不同的氛围,端正姿势的声音。

「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

「……真的假的!」

闭上眼,控制大部分感受的视觉遭到屏蔽后,其他感知变得敏锐起来。

我凝神倾听女孩心脏为我带来的,温柔而甜美的律动节奏——

我似乎被诊断罹患了「限制型心肌病」(Restrictive cardiomyopathy,RCM)。

本来,我就觉得自己比周围的人容易喘和疲劳,小学五年级在体育课上昏倒后,紧急送医的诊断结果令当时的父母震惊不已。五年存活率大约七成,十年存活率约四成,若是儿童的话则更严重──我是后来才得知这些资讯的。

如今,有点置身事外地觉得对年仅十岁的少年而言,要背负这样的命运实在太过残酷。毕竟,我当时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父母又对那样的我非常温柔,只觉得「虽然自己好像得了什么病,但可以不用去学校,爸爸妈妈又很温柔,lucky!」

之后,我转入大医院的病房过起住院生活,接受各式各样的治疗。尽管辛苦,但因为父母给予了我过去想像不到的温柔,加上学校朋友们的探访,总算也都克服过去了。

最后,当我一成不变地待在病床上,而且准备升上国中时,收到了奇迹般的通知──我在病症初期找到了器官捐赠者。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因为母亲身为一个还算有地位的政治家,其力量或是相关门路的影响所致。总而言之,捐赠者的血型、体型与我相符,经过了多项检查,医生判定我是个正常的受赠者后,我就在十三岁的梅雨季,接受了连主人都不知道是谁的心脏移植手术。

经历大约半天的术程,我在晨光里缓缓地从全身麻醉中苏醒。我心怀敬畏,清楚感受到冲击整个胸口的闷痛以及确实存在其中跳动的器官。那不是我的东西,而是曾经属于某个已经死去的人,借由一种不自然、人工的方式植入我的身体,用类似夺取别人生命骨干的形式让我现在这样活了下来。我对这个事实有着近乎感动的畏惧。

大概是麻醉的关系,我移动似乎不属于自己的右手,隔着病人服触摸胸前的伤口。伤口发出宛如电流窜动的疼痛,我皱起脸。想到那道缝补的痕迹之下就是关在我体内、因某人的失去与善良所带来的器官,眼泪流了下来。

──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在晴空下的草原来回奔驰,我真的好久没有像这样尽情活动身体了,爸爸妈妈面带笑容,远远地看着我。心口因为不可思议的怀念、疼惜和难过而痛苦着。梦醒后,我又哭了。

我经过充分的术后观察与复健后,终于出院了。从喉咙一路延伸到腹部的手术疤痕似乎也可以再美化,但我没有选择这么做。我觉得这道伤痕可以随时告诉我,自己是装了一颗接收而来的心脏而活着的事实。

帮忙妈妈工作的阿姨来接我出院,开车送我回家。车里,那位阿姨用不同以往的严肃声音告诉我,我的父母离婚了,扶养权由母亲取得,还有两人大概从我住院后就一直不断争执的事。

我从来不晓得这些事,因为父母在病房里展现的都是非常温柔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尽管如此,大人却会在小孩不知道的地方争执、决裂,然后完全不会让小孩看见,这件事令我大受冲击。我希望他们不要擅自作主,希望他们能跟我说。也觉得这一切──不管是他们分开还是没有跟我说便决定离婚这件事──果然,大概,都是我害的吧。

此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切体会,自己是个多无力的小孩,以及一路上都是在周围大人和社会保护下天真生活的事实。初夏的阳光和我的心情相反,灿烂得不像话。车子奔驰在冷冰冰的高速公路上,我坐在车子后座,右手捂着左胸感受那份跳动,一直低着头。

那天起,我就改姓母姓「八月朔日」。在少了一名家族成员的家里见到的母亲,感觉比我住院前更加冷静理性了。关于我的遭遇,也有几家媒体来谈采访,但似乎全都遭到她的拒绝。

之后,我偶尔还是会梦见自己变成一个陌生女孩。每次做梦,女孩便一点一点地长大,梦醒时,我总是在哭泣。起初,我认为这只是某种神奇的梦,但渐渐地,我开始觉得那或许是如今在我左胸口温柔跳动的、某人心脏的记忆。

一般来说,器官受赠者不会得知捐赠者的资讯。我用房里的电脑查了一下,在过去登录器官移植需求的网站上看到一个「讨论区」的页签。点进去后,里面刊载了一些移植经验者或是捐赠者家属的笔记或信件,我一篇一篇阅读。

里面的文字全是受赠者深沉的感谢与活下来的喜悦,以及捐赠者家属在悲痛心情中的决心、对继承重要家人器官的受赠者温暖慈祥的话语。我感同身受读着那些内容,泪流满面。待心情平复后,我准备好纸笔,决定也要写封信,结果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我的手有权力写下网站上那样温暖闪亮的话语吗?不,体面的感谢话要多少我都能写,但那是我的真心话吗?捐赠者家属在悲痛的心情下将重要的人的一部分取下来送给我。如今的我,拥有能够抬头挺胸面对他们的生命价值与喜悦吗?想到这里,手中的笔便滑落在冰冷的地面。

父亲无声无息地离开我,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母亲几乎不在家,偶尔见面也是说不上来的冷淡,对待我也是小心翼翼。用餐时间,我总是一个人吃着帮佣做的菜。然而,梦中成为那个女孩的时间,是非常幸福满足的。「女孩的我」自由自在,即使偶尔有烦恼,每天依旧非常开心。

在学校念书、和朋友玩耍,和家人共享温暖的饭菜,仅是因为「明天会再度到来」便会感到喜悦。每当我早晨醒来,胸口就会一阵绞痛,静静地发出呻吟。我想去那里。光是今天又要在不是那里的这个地方度过便痛苦不已。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活下去。

我利用国中的课余时间在网路和图书馆搜寻了各式各样的书籍资料,知道了即使性别不同,器官移植也不会有问题。受赠者在器官移植后兴趣或个性改变、在梦中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捐赠者资讯、存有情感的心脏、记忆转移──全都是些没有科学证明又可疑的故事。然而,无论他人的案例也好,科学根据、合理性也罢,和这些事情都没有关系,我就是不可思议地肯定──

我梦中所见的光景,就是现在转移到我身上、让我活下来的那颗心脏原主人的记忆。是因为某种理由年纪轻轻过世,那个美丽少女的灿烂回忆。

那些梦和女孩的存在,成为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物。

是我绝对不会实现,也无法触碰,过于透明,也过于残忍的初恋——

我闭上眼,在走廊和教室的喧嚣中浮现了女孩的心跳声。怦怦、怦怦。我珍惜地捧起那道声音,轻轻抱进怀里。

「……所以,你的意思是,因为那个手术的影响不能运动吗?」

在黑暗的寂静中,传来小河原略带顾虑的声音。我睁开眼,高中教室的背景里是一脸严肃小心的小河原。

「不是,我可以跟平常人一样运动。」

「那你为什么都在休息,是偷懒吗?」

我没有跟小河原说我做的梦以及女孩的事。就算说了我也不认为他会相信,而且我也不想说。我想将女孩的存在当成只属于我心中的秘密。

「因为很浪费嘛。」

小河原歪头表示不解。

「很浪费什么?」

「心跳的次数啦。」

听说生物的心跳次数都是有上限的,小型犬大约是五亿下,猫或马大约十亿下,人类大约二十亿下。也就是说,这是心脏使用次数的极限。这个说法只是种类似统计的话题,似乎没有任何科学和医学背景。尽管如此,自从听过这个说法后,我便戒慎恐惧地想珍惜女孩心脏带来的每一次跳动,避开所有不必要的运动,以免带给心脏多余的负担。

「喔、喔,这样啊,这样啊。」

也许是因为知道了我的处境,小河原老实接受了这个谜样的理由。

「我体育课偷懒的事要跟大家保密喔。」

我跟刚才的小河原一样探出身体,一只手肘撑着桌子低声说:

「身为朋友哪。」

小河原睁大眼睛一脸开心,又像是个共享秘密的小孩子般露出恶作剧的微笑,小声回答:

「喔,包在我身上。」

宣告休息时间结束的钟声响起,教室内瞬间因为回到座位的学生们变得兵荒马乱。小河原将面对我的身体转向黑板,朝我竖起右手大拇指。真是感激不尽啊。

一下课,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的我便和小河原道别,迅速离开学校。我怜爱地看着女孩喜欢的花朵,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顺道去了趟超市购买食材。回到公寓将食材放进冰箱后,传送回家简讯给母亲──「我放学回家了。」大概是因为她正在工作,回家的通知总是不会马上获得回覆。

为了女孩给我的这颗心脏,我也不想过不健康的生活。虽然体育课偷懒,但为了维持适当的体魄,我每天都会做复健主治医生教我的轻量运动。饮食上也会避免速食或便利商店的微波便当等食物,总是自己煮饭吃。今天做的是法式煎鲑鱼排和菠菜洋葱沙拉。在浴缸里温暖身体,促进血液循环,看了一下书,在不算晚的时间里进入被窝以获取充分的睡眠时间。

这样的日子反覆下来后,「女孩的心脏才是我的本质,我的身体和控制身体的大脑不过是维持本质的容器或附属品。」这样的想法逐渐在我脑中生根。虽然觉得这种想法好像会失去自我,很危险,但对我而言也是种救赎。为了这颗心脏而活跟为了女孩而活是很类似的事,这是继承女孩一部分身体活下来却没有个人生存价值的我,唯一的生存理由和喜悦。因此,明天我也必须活着才行。

梨枣累累不见君,黍粟结实成相思,蔓草相依偎,待得重逢时,蜀葵花盛开。

女孩名叫「铃城葵花」,这是我从她在纸上记下的文字与周遭唤她的声音中得知的,是宛如体现她个性与存在般清凉又美丽的文字和发音。我在她体内的大海里一边摇晃一边微笑地心想,正是因为包含了与自己名字相同的字,她才会对那首《万叶集》短歌如此着迷吧。

梦中,某个上学路上的早晨,朋友绘里开口问道。

「早安,葵花。你昨天有看电视吗?《生命的秘密》。」

五颜六色的绣球花随着柔和的微风轻轻摇摆,今天是个进入梅雨季前的晴朗早晨。

「早安,我看了!好感动喔。」

在我胸口鼓动的心脏并不会回溯葵花所有的记忆,而是用片段的方式呈现。因此,我没有她看那个电视节目的记忆。

绘里将随风飞扬的头发塞到耳后继续说:

「生命的诞生好厉害对不对?我看完有点害怕吔,我们长大成人后也会想生小孩到愿意经历那种痛苦吗?」

「哈哈哈,我懂。这是女人的宿命吧?」

包围我的葵花轻轻一笑,温暖的海洋舒服地摆荡。只有我知道,你是无法长大成人的。

「虽然那个很好看,但因为器官移植而得救的故事也很令人感动吔。」

她的话令我呼吸一窒。

「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将生命交棒给另一个人一样,获救的人也是打从心底感谢捐赠者,我还稍微哭了呢。节目播完后,我马上申请了捐赠登记。」

「咦咦!你好伟大喔。不过,你不觉得死了以后身体被用在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很可怕吗?」

「想到这点是有点可怕啦,但我觉得借由这样能帮助到某个人是非常棒的一件事。」

就是你的这份温柔,让我活了下来。

「而且虽然申请了捐赠,但只是有个万一时的意愿表现,我不认为自己会这么简单就死掉喔,我还有好多想做的事呢!」

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心灵,总是青春洋溢,充满希望。然而,你在不久的将来便会死去。

如果活下来的是你而不是我这种人就好了。明明你才应该活着。

一阵风拂过她的裙摆,将路旁的落叶高高卷起。和她一起仰望的天空一片澄澈蔚蓝,彷佛在歌颂无限的未来。在眩目的阳光中睁开眼,看到的是空气阴冷沉重、我独自一人生活的房间。

「啊啊……」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心口作痛,我揪住衬衫胸口,怀疑心脏是不是想冲破我的肋骨回到她身边。

冷静下来后,我打开手机的网页浏览器,试着输入她的名字搜寻。一开始我便不抱任何期待,结果只出现一连串毫不相干的网站。

她为什么会死呢?继续这样做梦的话,有一天我会知道那个原因吗?——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体内有一个男孩。

大概是小学高年级左右时,这股感觉开始变得鲜明。我曾经跟妈妈提过这件事,但妈妈当时的表情发出像是立刻就要带我去医院的气氛,我马上将话题转往说笑的方向。也因此我才发现,原来这种感觉不是人人都有,并不寻常,也没有和其他朋友说起。

我既看不到他的脸也听不见他的声音。然而,尽管不是随时随地,我却常在心中或是类似胸口内侧的地方,真切感受到那个并非我的轻柔存在。虽然这样从客观角度思考的话好像很诡异,但我知道他不是可怕的东西,反而觉得他十分温柔、温暖,非常珍惜我。

不过,我同时也感受到一股寂寞、畏缩、颤抖──对了,就像饲养小屋角落里怯生生的兔子一样。因此,我决定每当在心里感受到那个男孩的存在时,为了向他传达「这里很安全,不但不可怕,还很温暖、开心喔。」要竭尽所能地享受当下。

我希望做些什么,帮我心中那个宛如兔子般的神奇男孩打起精神。一回神我才发现,自己脑海里想的全都是该怎么做才能温暖他这件事。

「葵花,你听说了吗?听说下周要来的数学代课老师是个超级大帅哥!」

所以,午休时间绘里跟我说话时,我也在自己的座位上茫然地思考。

「嗯?啊啊,是喔。」

听见我心不在焉的回答,绘里黑色的侧马尾在夏季制服的肩上摇晃。

「真是的──葵花好没反应喔。你应该收集更多情报,积极努力才行。你就是这个样子才一直交不到男朋友。」

「你自己还不是也没有。」我笑着回答。

的确,戏剧社的学姊们好像也说过新来的老师很帅什么的。不过我对这种事不怎么感兴趣,比起这些,我更在意让兔子先生展露笑容的方法。

「葵花,放学后我们偷偷去看啦。那个老师今天好像去教师办公室打招呼的样子,我们到他出来的地方埋伏。他也会当戏剧社顾问对吧?」

「嗯……」

数学老师兼戏剧社顾问的丰桥老师因为要生小孩和育婴会请假一段时间,其间被找来代课的,似乎就是现在在女孩子间引起话题的帅哥老师。

「好好喔,我要不要也转去戏剧社好了?这样老师就会在练习时间从背后牵我的手,或是进行个人演技指导之类的──!」

我斜眼看着连长相都还不知道就开始擅自幻想、尖叫的绘里,真不希望增加这种因为不良动机而入社的女生。

结果那天放学后,绘里强行拉着我躲在距离教师办公室几公尺外的转角,想看看那位传说中的老师。我们过去时,已经有其他好几名女孩子在一旁蓄势待发,女孩间跟风的气氛令人不禁退避三舍。我心头也莫名升起一股不安,要是兔子先生现在过来的话,他会不会认为我也是这种女孩的其中之一呢?

一段时间后,教师办公室的门喀啦喀啦地敞开,学生私下称作「鬼爷」的教务主任和一名看起来很年轻的男老师走了出来。瞬间,躲起来偷看的女孩们欢声雷动。出声的话不就丧失躲起来的意义了吗?才这么心想,果不其然,教务主任注意到了这里,一脸凶狠地说:

「你们!没什么好看的,快走快走。」

教务主任「去去去」地摆着手,那名年轻老师在他身后爽朗一笑,朝这里轻轻挥手,女孩们再度发出尖叫。教务主任无奈地垂着肩膀,步下阶梯。年轻老师微微露出因为什么而惊讶的表情,看向这里几秒后,在教务主任的呼唤下跟着下楼。

他刚刚在看我……?不,是错觉吧。

「糟糕,超级无敌帅的对不对!」

绘里一脸兴奋地说。身后其他女孩子也激动地你一言我一语,还有人闹着说:「他刚刚盯着我看──」刚才果然是我的错觉。话说回来,新老师的确身材高-,外型清爽,笑容也很温柔,跟偶像一样,但这是需要这么激动吵闹的事吗?

大概是因为不满意我这么不配合的样子,绘里毫不掩饰地皱眉。

「你又──没反应了。反正,葵花小朋友一定从来没有在意过什么男生吧?」

就算是好朋友,知道自己被小看了还是会火大,所以我马上开口:

「有,我当然有在意的人!」

「咦?真的吗?认识这么久我第一次听你说这种感情上的事。谁谁谁?是怎样的人?」

这句话意外勾起了绘里的好奇心。如果现在转移话题,感觉会被笑说我在瞎掰。我含糊不清地说:

「是……一直非常珍惜我,虽然不是很清楚,可是,又总感觉很寂寞的一个人,让人想为他做些什么……」

我没说谎。眼看绘里的表情渐渐染上开心和好奇的色彩,或许是因为我脸红了。

「咦咦──这种『彼此最特别』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你们在交往吗?」

「没有,我们没有在交往……」

「这已经在等告白了啦!好好喔,葵花。你身边有这种人的话早跟我说啊,我们是朋友吧?所以,那个人是谁?不是我们学校的?」

「那个……」

正当我烦恼答不出来时,心中微微燃起一股小小的温暖。

「兔子先生来了!」

「咦?什么?」

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呢喃令绘里露出讶异的表情,我急急忙忙结束话题。

「啊,我要去社团了!掰喽,绘里。你也不能跷掉管乐社吧?」

「啊!你转移话题!」

我笑着向鼓起脸颊的绘里挥手,跑向走廊。窗外,彷佛宣告夏天来临的太阳将老旧的校舍、庭院里的新绿和放学后喧腾的学生照得耀眼夺目。

这里很开心喔,我很幸福喔。所以没事的,不知名的兔子先生。

刚才和绘里说的话不是谎言也不是胡扯。一回神便浮现在我心头,尽管因为寂寞蜷缩着身体,却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不知不觉间,我开始对这样的他在意得不得了。

我放缓步伐,望着走廊窗户外面那一片闪闪发光的风景,口中哼着那首喜欢的短歌。

「梨枣累累不见君,黍粟结实成相思,蔓草相依偎,待得重逢时,蜀葵花盛开。」

既看不到长相也听不到声音。

却与我确实相系,在胸中有些难为情又怜惜地温暖我。

你在哪里?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呢?想见你,期盼有一天能够见到你。

那是我过于透明,又过于纯粹的初恋——

午后的数学课,教室里响起粉笔在硬邦邦黑板上奔驰的声音。我只用右耳聆听,恍惚地望着六月多云、让人预感梅雨季即将来临的天空,一边回想女孩的心脏为我带来的影像与声音。

葵花国中时参加美术社,高中则加入戏剧社。她没有演戏经验,似乎是因为过去看了电视纪录片,觉得舞台上神采奕奕挥洒的演员们闪闪发亮,才对演戏产生了憧憬。她还真容易受电视影响呢,我笑着这么想。

我也曾考虑过高中要不要跟随她的脚步加入戏剧社,但这个想法瞬间便化为泡影。我透过葵花体验到的那个社团活动,不同于戏剧二字带来的文化气息,反倒充满了体育风格,每天因为肌肉训练和跑步为心脏带来负担这件事是我想避免的。此外,关于她似乎很乐在其中的读本等内容,我也完全不认为自己适合。

「那这个问题……」

在黑板上写完因式分解问题的老师环顾教室。我将视线落在手边的课本上,以免太过醒目。

「今天是六月三号,六乘三,就请十八号的八月朔日同学回答吧。」

这个老师竟然用了不规则的点名方式。我在心里啧了一声,抬起头,看见年轻男老师脸上试探般的微笑。他或许是在暗示我上课态度不佳,但我打算让他跌破眼镜。我从座位上起身,流畅地在黑板上写下解答。

「嘿──原来你有好好听课。还是说,这种问题对你而言太简单了?」

面对这个难以分辨是不是讽刺的问题,我以牲畜无害的微笑回答:

「没有,是因为我很认真听课。」

「这样啊,谢谢你。」

这个数学老师──星野老师,弯起眼镜后的眼睛,温柔笑着。

当我从桌子间的走道走回自己最后一排的座位时,发现教室大部分女生的视线都对着讲台上的星野老师。相对的,大部分的男生则一脸忿忿不平,整间教室充满一种诡谲的气氛。

下课钟声终于响起,星野老师离开教室后,坐在前面的小河原立刻转过头来。

「唉,数学课的时间好痛苦喔。」

我撑着下巴,想快点陶醉在心脏记忆里,所以用敷衍的声音回他:

「你讨厌数学吗?」

「不是,我其实算是喜欢数学的人。只是那个,该说是教室里的空气很闷吗……」

「是吗?你都坐在窗边了,稍微开些窗不就好了?」

「就跟你说了不是这个,就是感觉很不顺啦,星野老师的课。」

「是吗?我觉得他算是很会掌握上课节奏的老师。」

小河原对我的回答露出傻眼的笑容。

「八朔朔,你真的是对周围的事没兴趣吔。只要星野老师一来,所有女生就把上课这件事丢到一边,朝他发射闪闪发亮的眼神,所以男生都觉得很烦很没劲啦……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啊啊,你说的是这件事喔。」

这么一说,我刚才也感受到了一种刺人的诡异气氛。

「开学都两个月了,大家在班上也会有在意的女生了吧?可是失策啊,想不到这间学校竟然有那种少女杀手老师。现在大概所有男生都很失落吧,我的青春也岌岌可危了。」

的确,附近以高音调说话的女生们,聊天的内容中也频频出现「星野老师」这个词。

「嗯──星野老师真受欢迎。」

「不愧是八朔朔,游刃有余,好可靠喔──」

我和唉声叹气的小河原一起望着陷入温热与寒冷两种境地的教室。我是因为有葵花,而她似乎也没有那方面的特定对象,所以不会被小河原说的那种情绪束缚,真是谢天谢地。不,就算这样,也不能保证在我还没看到的记忆中不会出现那样的对象。如果有的话,我该怎么办呢?还能像从前一样,和她的心脏相依为命吗?

耳边传来轻轻敲打窗户的声音,视线望去,玻璃窗因落下的雨滴湿成一片,宛如含泪的眼睛,模糊了窗外的景色——

根据晨间新闻,我居住的城市终于也进入了梅雨季的范围。我不太喜欢下雨。

心情有些忧郁,刚带着伞走出家门,一片沉甸甸的铅色乌云便马上布满天空,哗啦哗啦降下雨滴。一宣告进入梅雨季,当天就规规矩矩下起雨来,天空还真是认真工作啊,要是偷懒个一天放晴就好了……我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撑开伞。左胸深处出现了令人喜爱的温暖,我忍不住绽放笑容。

「早安,兔子先生。我们一起走吧。」

我以不让任何行人听到的音量低语,带着变得稍微明亮的心情愉悦地踏出步伐。

答答答,雨滴弹着伞面,发出带着节奏的音律。我小跨步地跳跃,避开地上的水洼。

路旁的绣球花重重盛开,颤抖着淋过雨后通透的琉璃色花瓣,全身上下为终于来访的雨季喜悦。我在绣球花的叶子上发现一只小憩中的蜗牛,这么说来,好久没看到蜗牛了呢,总觉得心情稍稍变好了。

继续向前走几步,我来到开满蜀葵花海的沿岸河堤。这种笔直朝天空挺立的植物,有的品种比我还高,当听见大者甚至高达三公尺时,我还吓了一跳。红色、白色、粉红色、紫色,蜀葵花花朵五颜六色,昂然挺立,丝毫不输给雨水。

听妈妈说,我的名字「葵花」就是从蜀葵花而来。用自己的力量昂首挺立,从底部陆续开花,当最高处的花朵绽放时,刚好就是梅雨过后放晴的时候。听到自己的名字是这种花后,内心产生了一股抬头挺胸的骄傲。

爬上蜀葵花坡道,视野豁然开朗。河堤下,草原沿河川蔓延开来,一棵橡树耸立在草原中央。流淌在有些距离外的河川在雨水的帮助下,比平常还波涛汹涌。河的对岸隔着几片树林,是另一座在烟雨朦胧中延伸的城市。住在那里的人们也有各自的人生和各种想法,不过,我们现在被一模一样的雨幕笼罩,一想到这儿,便有种微微神奇的兴奋。

答答答,答答答,雨滴敲着伞面。就像和喜欢的人并肩散步一样,我的胸口也十分舒适雀跃。

身后传来有人接近的脚步声,一定是绘里。

「葵花早安──」

「早安。」

有些气喘吁吁的绘里快步走到我身旁。她撑着一把白底蓝花,花样十分美丽的雨伞。

「讨厌,梅雨季来了。一早就下雨,湿答答的最烂了啦。」

「是吗?雨天意外地不讨人厌啊。」

「咦咦,跟你之前说的不一样!」

「哈哈哈!」

我把伞转了一圈,水滴汇聚成圆形,稍微弄湿了绘里的裙子。「你不要这样啦!」尽管挨了骂,却连这样都觉得有趣,我笑着连声道歉。

我一边确认心中仍亮着的温暖,一边想着:

你觉得怎么样呢?开心吗?

放学后,戏剧社成员们一起做伸展时,借来练习用的多功能教室传来了几声敲门声。「请进。」社长田中学姊回应后,大门敞开,顾问丰桥老师走了进来。

「丰桥老师!」

社员们纷纷起身跑到老师身边。丰桥老师是位浑身散发柔和气质的温柔女老师,深受学生欢迎,由于孕期过程似乎不太顺利,稍微休息了一阵子,好久没看到她了。老师的肚子虽然变得浑圆,脸颊却瘦了,浮现出疲态,似乎可以隐约窥见女性在体内孕育生命的壮烈。

老师和大家聊了一下这阵子的事情后看向门口说:「他差不多快到了吧。」

「你们可能已经听说了,我暂时要请假一阵子,这段期间请了一位代课老师帮忙带数学和戏剧社。那位老师大学时好像参加过剧团,你们应该也能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虽然下周才会开始正式上课,但我今天先把他介绍给大家认识,也算是交接。」

对了,之前和绘里去看的帅哥老师好像要来当顾问吧。这么说来,我们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

丰桥老师拉开教室门,喀拉喀啦打开的门后,是一双有型的帆布鞋、版型瘦长的灰色衬衫和爽朗的微笑──

左胸里从今天早上就一直和我在一起的暖意,怦地弹了一下。

(星野老师?)

脑袋突然响起这道声音──

「咦?星野老师……?」

我下意识对那道声音做出反应,所有社员转过头来看着我——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从她的梦里醒来却没有哭。我吓了一跳。

这个梦真的是葵花的记忆吗?还是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制造出来的幻觉?又或者,只有刚才那个梦境的最后掺杂了我的记忆?

──为什么星野老师会在葵花的世界里出现呢?

不,不用想也知道,星野老师曾经在葵花的高中任教吧?这对我而言是道曙光,是我和葵花除了这颗心脏以外,首度出现的连结。

紧张、喜悦、不安,从葵花身上得到的心脏因为不明的情绪而翻涌,我从床上弹起身。

着急之下,我比平常大约早了半小时到学校。屋外和梦中一样下着雨,尽管裤管和袜子都湿了,我却一点也不在意。将书包放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后,我匆忙前往教师办公室。

一敲门,办公室内便传来「请进」的声音。打开门,里头的老师们已经散发出匆促的气息,各自在桌上进行著作业。座位距门口最近的体育老师若木转过头。

「哦,八月朔日啊,怎么了?这么早。」

「那个,请问星野老师……」

「啊啊,星野老师的话──」

「八月朔日,我在这里喔。」

在若木老师转身的同时,右手边响起声音。

我回过头,看见星野老师露出和在教室里一样的微笑,轻轻挥手。我向若木老师鞠躬后走向星野老师。

「没想到你会来我这里呢。怎么了?课堂上有不懂的地方吗?」

「不是,那个……」

应该想好切入话题的方法再来的,我后悔不已。眼前的星野老师戴着跟刚才梦境中不同的银框眼镜,发型也不太一样,脸上亲切的微笑却和梦中别无二致。左胸里葵花的心脏不协调地痛苦跳动着,我焦躁难耐,宛如受到驱使般发出声音:

「老师认识一个叫铃城葵花的人吗?」

星野老师收起微笑,端整的眉毛微微上扬。他瞥了我一眼,抱着手臂闭上眼睛。

「嗯……我好歹是老师,每天接触很多人,光凭名字搜索记忆资料库很花时间喔。你还有其他关键字吗?」

关于葵花,我只想将至今为止所了解到的一切珍藏在自己心里,因此对于要和他人谈论这件事感到犹豫。然而,无论如何我都想从眼前这个与她的连结中探取情报,因此,我说出了梦中看见她念的高中校名。

「她在那里是戏剧社的一员……」

「啊啊……」

星野老师维持抱臂的姿势,缓缓睁开眼睛。只是,他依旧垂眸,似乎在看某个遥远的地方。

「老师……知道她吗?」

他眼瞳一动,转向我,脸上没有平时的微笑。

「你认识她吗?」

我舔了舔因紧张而干燥的嘴唇,吸进一丝空气。说谎时,不能回避对方的视线。

「其实,我和她当过笔友。」

「哈哈,笔友,真复古呢。」

「可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我就完全联络不到她了。」

「嗯。」

「然后,我听到一些谣传,说她……已经过世了……」

「……嗯。」

「我一直很介意她为什么会过世……」

「……这样啊。」

老师叹息地吐出这句话后再度闭上眼。

「其实,我不应该随便透露学生的情报,但大概可以跟你说吧。」

回过神才发现,我紧握双拳,力道大得发痛。我心跳加速,提心吊胆等着老师下一句话。

「她的事真的让人很惊讶,也很遗憾。」

老师表情沉静,宛如凝视着远方的悲哀。

「因为她是个开朗坦率、为周遭带来笑容,非常好的一个孩子。」

「……是。」

「所以真的让人很惊讶。」

老师接下来的话抽光了我所有力气,产生一股错觉,彷佛周遭的空气正劈里啪啦一块块崩毁。

我没有大喊「骗人!」因为连出声的力气都消失了。

然而,我无法相信。

为什么?

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幸福的她会……

「她自杀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唉呀,铃城,你认识星野老师吗?」

「啊,没有。」

丰桥老师一问,我马上摇头。胸口的兔子先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那个,是听到传闻……」

现在就当作是这样吧。不,我一定真的是无意识从传闻里听到老师名字的吧。

「啊,这样啊。星野老师似乎成为话题喽。」

「哈哈,不好意思。」

那位帅哥老师朝我温柔笑着说:

「你是之前在教师办公室前面的学生吧?今后请多多指教喽。」

「啊,嗯,请、请多多指教。」

虽然想说那天去教师办公室不是我自己的意思,但也不可能讲出来。感觉脸庞正逐渐发烫,好丢脸。

之后,大家自我介绍完一轮,就回到日常的练习里。星野老师在教室角落一边看着丰桥老师拿给他的剧本,一边听着什么说明。女社员们窃窃私语,不时以热情的视线瞥向那里。相反的,男社员则一脸无趣。

果然变成这样了,我有些失望。星野老师什么都没做,他没有错。但有些人就只是待在那里,便能改变一个地方的气氛。这下,女社员可能会变得不想演出平常就已经不受欢迎的反派角色,也可能因为在意星野老师而无法发出洪亮的声音。最糟糕的情况是,或许会有讨厌这种变化的男社员退社。

明明不是我这个一年级的人在整合社团,却感受到了这种危机。社团活动在隐隐约约的尴尬中进行,我也只能随着这股气氛行动。

社团活动结束,当我来到玄关准备回家时,发现伞架中的伞竟然不见了。是有人拿错了还是故意偷的呢?

「咦咦,不会吧……」

那是大概花了两千圆左右我很喜欢的伞吔,我难过得快哭出来。外头正下着滂沱大雨,既没有停歇的迹象,也没有能跑回家的空档。正当我思考着是不是等绘里的社团活动结束,请她和我共撑一把伞时,背后传来了跟我说话的声音。

「你是叫铃城对吧?怎么在这里?」

回过头一看,是手里拿着包包的星野老师。

「我的伞不见了。」

「咦?雨这么大真糟糕。我刚好要回去,开车送你吧。你等我一下。」

「咦?这样不好!」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想从学生这里听听学校和戏剧社的事。这是个好机会,拜托你喽。」

一旦变成拜托就很难拒绝了。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老师的车很快就停在了玄关附近,大雨中副驾驶座的门从车内开了个小缝。我撑着老师刚刚拿给我的伞跑向车门,为了不让座椅湿掉,我一边收伞,一边迅速小心地坐进去。

「梅雨季第一天就下这么大的雨呢。」

老师轻轻一笑,确认我系好安全带后平稳地发动车子。他的头、肩膀和手臂都被雨淋湿了。教职员专用的出口到停车场应该有一段距离。

「对不起,因为把伞借给我,结果让老师淋湿了。」

「如果能守护可爱的你,这点程度没关系的。」

胸口因突如其来的这句话甜甜一缩。还好兔子先生现在不在这里。

「不要随便对女学生说这样的话比较好喔。」

「哈哈,这样啊,抱歉抱歉。」

回答家里的位置后,老师说着「了解。」操作方向盘。老师的衬衫袖子卷到了手肘上,修长的手臂从袖口延伸而出,他大概知道自己精实漂亮的手臂和手指能让女孩子心动吧。如果今天换成绘里,她大概会马上晕倒吧。总觉得自己下意识加速的心跳很丢脸,我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

星野老师一边平稳地开车一边向我问起学校、社团生活和其他老师的事。他会在适当的时间点应和或是转换话题,避免谈话中断,时而还会搭配玩笑,是个很擅长展开愉悦对话的人。实际上,我也笑了好几次。光是这样,心中的警戒线似乎就渐渐松脱滑落了,真是不可思议。他磁性的声音畅行无阻地侵入戒备的缝隙。

「铃城有兄弟姊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女。」

「这样啊,那父母一定非常疼你吧?」

「怎么说呢?因为我爸爸不怎么爱说话,所以不太知道他在想什么,妈妈也都在忙工作和家事。老师有兄弟姊妹吗?」

「有一个妹妹。」

「嘿──真好。妹妹一定很可爱吧?」

「只有嚣张而已喔。不过长大分开后才发现,她果然是很重要的家人。」

「都是这样的吧。」

说着说着,车子开过了家门前。我赶忙提醒老师,他笑着道歉,并用娴熟的手势打出倒车档。车内响起警示蜂鸣声,老师将身体转向我的位子,左手伸向副驾驶座。怦怦,心脏猛力跳了一下,我浑身僵硬。

老师抓住我座位的头枕,旋转身体,从座位间隙看向后方,右手一边操作方向盘一边倒车。我瞄了一眼他的侧脸和脖颈后迅速撇开视线。我悄悄吐出憋住的呼吸,不让身旁的人发现,难为情到了极点。这样一来,我不就跟聚在教师办公室前吵吵闹闹的绘里和其他女生一样了吗?

车子终于停到家门前,雨势依然没有减弱的迹象。我说到玄关只有一点距离没关系,老师却对我的婉拒表示:「就算只有一点点也不能让女孩子淋雨。」让我继续拿他的伞。我向老师道谢,撑着伞下车,在家门前转向驾驶座,再度鞠躬行礼。星野老师打开车窗探出头。

「谢谢你今天跟我说了这么多,让我知道了各种事情,很有帮助喔。什么时候能再这样和你一起回家就好了。那么,明天见。」

不等我的回应,老师轻轻挥了挥手,安静地开走了车子。胸口四周笼罩在一股模糊的热意中,我缓缓深呼吸,想将那种感觉吐出来。

兔子先生,你不来吗?——

那天,我跷课了。

向星野老师鞠躬后,我直接移动到班导的办公桌前,告诉他我虽然来了学校,但身体不舒服要请假。导师大惊小怪担心了一番,核准了我的请求。我拖着步伐走在走廊上,从已经有几个学生在里面的教室拿出书包,走向玄关。沿途我看见镜中的自己,如幽灵般苍白。这么一来,突然身体不舒服的说词也很有说服力了吧?我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与上学学生手中的伞流逆向而行。

回到公寓,我在拉起窗帘的阴暗房间里茫然自失了一阵子,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换上便服,前往图书馆。我查询书籍和网路,发现自杀者的器官只要不是提供给亲人就不会有法律问题。不过,医学上为了确保器官能够移植,捐赠者必须是脑死状态,这在自杀案例中似乎非常少见。葵花是用什么方法断送自己生命的呢?我没能问到这点,即便星野老师知情,应该也不会跟我说这么深入的事吧?而且,我现在并不想思考葵花死时的情况。

我望着电脑萤幕,翻着书页,呼吸,聆听心脏的跳动。感觉内心浸染成一片冰冷的灰色。

她,葵花,我喜欢的人,在好几年前就死了,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然而,生活在灿烂世界里的她,竟然是自己寻死的这个事实,残忍地把我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我摇摇晃晃离开图书馆,没有撑伞,任由梅雨打在身上。图书馆后的公园空无一人,我在长椅上坐了下来。雨水如柔和的瀑布击打我全身,不让我的眼泪被看见。

「明明是你自己想知道跑去问的……」

呢喃瞬间消失在雨声中。

她,是我生存的理由。我曾想过,如果能将这具身体让给她那充满生命喜悦的心脏和记忆该有多好。然而,她却渴望死亡。某件事把她逼到了那个地步。到底,是什么事──

雨势和缓下来。我微微抬起头,公园一隅的花坛里有几枝蜀葵花迎风摇曳。我从长椅上起身,靠近花坛。尽管这些花朵的高度还只到脚边,面临雨水的打击也不低头,姿态凛然地朝着天空,抬头挺胸,努力绽放。

她是如同这种花朵的人。又或许,是她期许自己能够那样。这样的她,有可能自己折断自己吗?

我缓缓吸了一大口气,感受胸中燃起决心的火苗。直到现在才撑开伞,迈出步伐。

哪怕那是个悲剧──

我也想知道真相。

回家后,我冲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在手机里输入了她曾居住的县市和念过的校名搜寻,查询最近的车站和抵达那里的转乘路线。从这里过去,似乎两个半小时就可以到的样子。现在出发,中午后便能抵达。我只带了简单的行李,彷佛有人追赶般地离开了公寓。

平日白天的电车冷冷清清的,经过几次转乘,望着打在车窗上的雨滴,没多久便抵达目的地车站了。至少在我的梦里,葵花不是搭电车的人,因此我对这个车站没有印象。我打开手机地图,先前往她的高中。

撑伞走了约二十分钟后,眼前出现熟悉的校舍,里头现在应该正在上课吧。站在关闭的校门前望着学校,心中涌现一股感慨,那个梦果然不是我的幻想,而是体验了现实中曾经发生的事。

我转身回望,看到了葵花平常上学的路。我追溯梦里的记忆,踏上那条路。穿过住宅区,有条登上河堤的坡道,爬上两旁蜀葵花丛生的坡道后,视野豁然开朗。

现在,我正站在葵花生活过、走过的地方。关着葵花心脏的胸口,因这份感动而震荡。

我走在河堤上,将视野内的风景调整成与梦里所见相同的样子,再度走下蜀葵花坡道。穿越绣球花盛开的公园,走过一小段住宅区──

「到了……」

停下脚步的屋子前,挂着「铃城」的门牌。大概是她的心脏感到怀念吧,又或者只是我在紧张,胸口传来热切的悸动。

屋里似乎有人,声音和光线透出了生活的气息。我深呼吸,平复颤抖的手指,按下门铃。

「来了。」

一道温和的声音回应,玄关大门没多久后便敞开,出现一名身穿围裙,年约五十岁上下,看起来很温柔的女性。我个人虽然不认识对方,但是──

「妈……妈……」

一回神,泪水已夺眶而出——

今天也是一早就开始下雨,然后兔子先生也不在。

我站在玄关前叹了一口气,把昨天向星野老师借的伞挂在左手上,打开摆在家里的塑胶伞。撑开的半透明塑胶伞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微微发黄,令人感到有些丢脸。雨珠滴滴答答落在伞上。

我的伞会回来吗?真是的,就带便宜的塑胶伞去学校吧。走在河堤上想着这些事时,身后传来绘里的脚步声。

「早安,葵花。」

绘里的声音听起来无精打采的。转过头便看见她一头乱发,我忍不住笑出声。

「啊,你笑我!」

「抱歉抱歉。早安,绘里。」

绘里以没撑伞的手顺着头发,站到我身旁。

「好烦喔,因为湿气头发完全不听话,讨厌死了。葵花真好,头发超柔顺的。咦?」

绘里抬头看着我撑的伞,又低头看向我挂在左手的另一把伞。

「那把伞是怎么回事?男生的伞?」

「啊,这个啊……」

我跟绘里说了昨天的事。当我因为伞不见而伤脑筋时,来戏剧社露脸的星野老师出现,开车送我回家,以及当时借我伞的事。

「咦咦咦,你怎么那么奸诈!偷跑──!」

「咦咦?我没那个意思!」

「你不是说你有在意的人了吗?」

「呃,话是这么说没错,所以我和星野老师完全不是那回事啊。」

「我连老师的名字都还不知道……你就喊他的名字喊得这么自然,这点也让人觉得很火。」

「咦咦……对不起。」

之后,绘里就变得闷闷不乐,沉默不语。虽然她从以前就是个容易情绪化的人,但早知道会这样就不说了,我的心沉了下来。我们维持尴尬无言的状态穿过校门,在鞋柜前换鞋,来到教室。那天,绘里一直就那样完全没有和我说话。

今天星野老师也出现在戏剧社。他来的瞬间,可以发现教室里的空气或是社员们的表情、动作所散发出的气氛都变了。星野老师与在做伸展的我四目相交,微微一笑。我下意识撇开视线……等一下得还他伞才行。

感觉大家总有些拘谨的社团时间一结束,女社员们就像约好似的聚到了星野老师身边,问他住在哪里、有没有女朋友等等的问题,欢闹不已。星野老师笑容可掬,一一应对,丰桥老师边笑着「唉呀呀」了几声边看着这一切。我侧眼看着那个景象整理自己的东西,匆匆忙忙离开了多功能教室。

换回制服后,我拿着自己的塑胶伞和老师的伞,在靠近教职员专用玄关的昏暗走廊上,倚墙而立。虽然也想过是不是写张道谢的便条附在雨伞旁,放到星野老师教师办公室的桌上,但又觉得那样太不礼貌,所以就像现在这样等着星野老师。不过,考虑到今天早上绘里的事,我也觉得尽量不要和那个人有所牵扯比较好。一还完伞就赶快回家吧。

走廊上传来叩、叩、叩的皮鞋声,提着包包的星野老师终于出现了。星野老师还不是这里的正式老师,所以似乎比其他老师早下班的样子。

「咦?这不是铃城吗?难道你在等我?」

「是的,我想把这个还给老师。」

我递出昨天借的伞,老师收了下来。

「哈哈,这个刚才社团时间给我就好了呀。还是,你想和我两个人独处呢?」

星野老师的脸突然贴近。我慌忙拉开距离,向他鞠躬。无视我的意志开始狂跳的胸口令人有些厌恶。

「不是的,就这样,我先走了。」

「你好冷淡喔,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们不是昨天一起开开心心回家的关系吗?」

「不,真的没有什么事。再见。」

当我准备穿过老师身边走向学生专用的玄关时,他的语气变了。

「抱歉,是不是我没注意到,让你哪里感觉不舒服呢……我原本想努力和学生培养感情的……我不行啊。」

沮丧的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

「……不是,老师没有哪里不好。只是跟你在一起的话,我会被朋友讨厌。」

「为什么?」

视线一隅看到老师的身体转向我。就算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

老师举起手臂。不行。

他触碰我的头发。不行。

「我想和你……培养感情。」

老师触碰的地方彷佛在发烫,我不能心动。

兔子先生,你为什么不来呢?——

面对一个陌生的高中男生突然哭着喊自己「妈妈」,葵花的母亲很认真地回应: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位?」

「那个!」

没握伞的右手解开了衬衫领口的一颗扣子,露出了从喉咙延伸到胸口的手术伤疤。

「我是接受葵花小姐心脏移植的受赠者。」

听到我的话,葵花的母亲慢慢睁大了眼睛和嘴巴,双手捂着嘴角,眼眶落下一串泪珠。

「啊啊……你是……这样啊。我犹豫了好多次,一直在想要不要透过移植协调员写信给你。」

葵花的母亲缓缓走近我,双手轻轻握住我的肩膀。安静的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肩膀和手臂。

「葵花妈妈,雨……」

「今天怎么了?你是从哪里来的?啊啊,对了,比起这些事,请你先进来吧。」

我在她温柔的牵引下走进了那个家。无论是昏暗的玄关、老旧发黑的木地板和墙壁,还是虚弱照明落下影子的每一处角落,这双眼应该从未看过的一切风景,都勾起了苦涩的乡愁,令胸口为之纠结。

葵花母亲引着我走进一间安静的和室,室内散发淡淡的线香气息,里头有座关着门的佛龛。看见那座佛龛,脊背窜起一股冷意。因为,我在梦里看过的那个地方没有那种东西。

「请问……这是……」

「嗯。方便的话,可以请你跟她打个招呼吗?」

我静静点头。葵花母亲在佛龛前摆上坐垫,端正跪坐。她伸手抚上佛龛门,徐徐推移。木制小门无声敞开,里头是葵花微笑的照片。

我缓缓深呼吸,平复心情。没事的,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早在我认识葵花前,她就已经死了,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葵花,继承你生命的人来我们家玩了喔。」

在葵花母亲的示意下,这次换我坐在垫子上。「你不用在意那些上香规定。」她的这句话实在令人感谢。

我在不是很了解祭拜规定的情形下,奉上点燃的香火,敲响碗型钟,清凉的声音彷佛将房间包围般扩散开来。在这道舒服的声音里,我静静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感觉这就像是一种我内心承认葵花死亡的仪式。尽管咬紧牙根,丢脸的呜咽声还是从喉咙深处泄了出来。为什么,为什么,葵花会……

「谢谢你为葵花哭。」

一回头,看起来比梦里苍老许多的葵花母亲,轻轻抚着我的头。因为这句话,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妈妈……我为什么……」

声音在颤抖,心脏强烈跳动到令人发痛的地步,我伸出手臂抱住妈妈的身体。

「我为什么……死了……」

妈妈虽然惊讶地睁大眼睛,却马上温柔抱着我的头。我将脸埋在她怀里放声大哭,彷佛一直积累的东西崩坏般不断哭泣,连她柔软的针织衫被我的泪水浸湿了也停不下来。

回过神,我发现自己躺在榻榻米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对摺的坐垫代替枕头铺在我的脑袋下,身上盖着毯子。感觉我好像做了个梦,内容却记不得了。连那是葵花心脏的记忆,还是只是我单纯的梦也分不清。

我一起身,原本在厨房的葵花母亲便擦着手朝我走来。

「唉呀,你醒啦?是不是太累了?可以再休息一下喔。」

「对不起,在初次去拜访的人家里突然睡着,真的很没礼貌。」

葵花母亲温柔地呵呵笑着。

「没关系,请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放松吧。」

「谢谢您。那么,请问……」

我端正姿势,葵花母亲也面向我正座。

「我听说,葵花她……是自己结束生命的。」

葵花母亲苦涩地皱起脸庞,我的胸口一阵刺痛。

「我今天来是想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

「这样啊……这样……啊……」

看着她表情沉郁,驼起身躯的样子,我急忙摇头。

「那个,如果说出来很难受的话,当然不勉强。」

葵花母亲虚弱一笑,挺直脊背。

「你和那孩子一样温柔呢。没事,我一直想和别人谈谈她的事。」

语毕,葵花母亲直直看着我的眼睛。

傍晚的雨落在葵花出生的家门外,以温柔的声音包覆我们——

无力的灯光点起,昏暗的走廊上,星野老师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瞬间浑身僵硬。

「我好寂寞。即使被人群包围,内心却总是无可奈何地孤独。可是,和你在一起……」

明明想快步挣脱离开,老师震荡鼓膜的低语、手指抚摸的触感却像荆棘缠绕我的手脚,束缚着我,甜美而疼痛。身体发热,心脏痛苦地跳动。

老师也很寂寞吗?我能缓解他的寂寞吗?

那会比无法触碰到的初恋还要──

当我的手指就快碰到星野老师的胸口时,左胸浮现一团暖意。我惊讶地屏住呼吸。挥开老师的手,我跑开几步回头鞠躬后,再次奔离走廊。老师一句话也没说。

胸口激烈跳动,脸颊如火烧般地烫。

「兔子先生!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来到学生专用的玄关,靠着走廊坐下,调整紊乱的呼吸和心跳。

回过神,才发现胸口的暖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真是的,你到底是谁……到底要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做……才对?」

我双手捂着脸哭了一会儿,一个人撑着塑胶伞走在无人的回家路上。

在家人面前表现得一如往常是件有点痛苦的事。

隔天,我撑着伞走在平常上学的路上。

星野老师今天也会来社团吗?看到他时,我该摆出什么表情呢?今天是星期五,过了这个周末,下周起,星野老师就会正式以代课老师的身分开始教数学了。我该怎么面对他呢?即便今天是平常因为快放假会满心雀跃的星期五,昨天绘里和星野老师的事,还是让心情沉重得不得了。

身后传来平常那道接近的脚步声,是绘里。心脏好像缩了起来。

「葵花!」

听见自己的名字回过头,只见绘里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昨天对不起,我好像不小心太情绪化了。冷静后才发现自己差点因为非常无聊的小事失去朋友。」

「哈哈哈,没关系,你从以前就很情绪化。」

我笑着说,心底发出安心的叹息。因为我也觉得失去这个从小学就认识的朋友是件很痛苦的事。

我们两个像平常一样边撑伞边聊着没内容的话题──但是这么做非常开心──走向学校。直到刚才为止还感受得到的忧郁已经烟消云散了,我深刻体会到朋友的存在,为人生带来的影响有多大。望着在风雨飘摇中挺立的蜀葵花,我再次下定决心,要永远珍惜和眼前这个人之间的关系。

「说到这个,听说亚子她们学校的室内鞋竟然是拖鞋不是布鞋吔!很不可思议吧?」

「啊,是喔。穿制服不是配布鞋的话,感觉好像有点随便?不过,我看电视上说最近很多学校这样喔。」

「咦咦──大人为什么要把规定改得那么莫名其妙啊?」

「哈哈哈,对啊。还好我们学校不是拖鞋。」

我边说边脱下鞋子,当我伸手去拿鞋柜里的室内鞋时──

「好痛!」

中指指腹传来被什么刺到的痛感,我急忙收回手指。恐惧和不舒服的感觉如冷水在心底蔓延开来。

我朝绘里的方向瞄了一眼,她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正和同学打招呼。还好她没有发现,再加上兔子先生现在不在,这种情况让我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再一次悄悄看向室内鞋。两只鞋贴近脚踝的内侧各被人用胶带黏了一个金色图钉。我迅速撕下图钉,以不刺到自己的方式将图钉藏在左手里。确认脚尖处没有其他东西后,将鞋子放下穿好。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息。这算什么?是故意找我麻烦吗?

这股明确针对自己的恶意令我感受到一种心脏收缩的恐惧,同时,也让人怒火中烧。我做了什么?做这种事的人应该是有什么看不惯我的地方吧?既然如此,直接跟我抱怨不就好了吗?用这种间接的传达方式,我既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无法改进,只是伤害我而已,情况不会有任何改变。

「葵花,你脸色好难看,怎么了?」

听见绘里的声音,我才惊觉自己双眉紧皱,连忙摇头。

「啊,没什么。」

我马上含糊带过。感觉要是让这个感情丰富的朋友知道的话,事情会闹得天翻地覆,一发不可收拾,总觉得这点才可怕。

左手握着图钉和胶带,感受那粗糙舔舐内心的冰冷触感,我再次深呼吸一口气——

「正确来说,葵花不是自杀,是自杀未遂。」

「咦……」

雨声似乎从耳里消失了。我知道自己的耳朵、心脏、全身都集中在葵花母亲说的内容上。

「三年前,就像今天一样的雨天。她好像是趁家里没人的时候,在自己房里用延长线上吊的……不过,挂延长线的天花板维修孔坏了,葵花在断气前跌落在地上。我下班回来看见这个状况,马上叫救护车送她去医院。可是,她一直没有恢复意识,最后由医生判定为脑死。」

葵花母亲的眼神彷佛正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她的眼里,大概映着女儿昔日的笑容与回忆吧。

「我之前就听过那孩子有器官捐赠卡,虽然知道,但看着装着人工呼吸器一直沉睡的她,我烦恼了好几天,烦恼了无数次。我想尊重她想拯救某个人的意志,这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但那孩子是我最宝贝的女儿,我不想放手。不过,我也想让接了许多管子和机械,只有身体活着的她得到解脱。」

葵花母亲右手捂住嘴角,话音掺杂颤抖。

「我想叫她不要一个人离开,把事情说出来。难过的话,不用去学校也没关系,妈妈什么都愿意为她做。只要活着,解决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为什么……」

看着面前泪流不止的人,我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自己感到丢脸。犹豫了一阵子后,我问了一件一直很在意的事。

「请问……葵花有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吗?」

葵花母亲静静摇头。

「事情告一段落后,我整理了那孩子的房间,并没有找到那样的东西。当时,我虽然觉得她有些没精神,但没想到她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我要是有注意到就好了……」

葵花母亲吐出一口深远细长的叹息,缓缓睁开低垂的眼眸。

「不过,从那之后也过了好几年,现在,我为那孩子即使生命结束也想帮助某个人的意志感到骄傲。因为这样你才能获救,像这样来我们家玩啊。」

葵花母亲的眼角皱起温柔的纹路微笑道。我不由得感到抱歉,怀疑自己身上的价值是否真的配得上,这个人失去所爱之人的深沉悲哀以及葵花灿烂的生命。

「……说了这么多,但希望你别在意捐赠的事,走出自己的人生。我很高兴你心里想着葵花,但我认为她不会希望你被她留下来的东西所束缚。」

虽然这番为我着想的话令人感激,但我似乎办不到。因为,不论是我借由她的心脏而活的这个事实,还是那颗心脏不由分说让我看到的记忆,以及记忆里她所见到的景色和她自身的美好,都已成为我无可替代的宝物。或许她不希望,但被她的存在束缚却是我的愿望。

葵花母亲说路途遥远,还说晚餐也做好了,劝我住一夜再走。虽然觉得这样实在太不好意思而婉拒了好几次,但我最后还是输给明天是星期六学校放假,以及还想再多知道些葵花的事的心情,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不只是这样,或许,是我很渴望母亲这样的存在和家庭的温暖吧。在对葵花母亲表达感谢后,我向自己的母亲传了假的回家讯息。

身为一个对葵花有感情的男人,面对她父亲这件事虽然令人有不少迟疑和紧张,但大概是葵花母亲事先联络过的关系吧,葵花父亲一到家,便以厚实的臂膀抱紧我。从那双手臂带来的疼痛可以感受到,他就如我在梦中所见,是名安静却温柔、深深爱着女儿的父亲,我的泪水微微沾湿了他的西装外套。

我一边听他们聊着葵花的回忆,不时因她的糗事或小故事发笑,一边享用着温暖的晚餐。葵花,这里很温馨和谐,温柔并充满着爱,然而,为什么你会选择那样的结局呢?如果我在那里的话,一定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

葵花母亲再三强调「都是没用过的,没关系。」并借给我应该是买给葵花父亲用的男性内裤和睡衣,还让我泡了澡。我将身体浸在浴缸中抱着膝盖,拼命挥掉脑海中「葵花也曾经在这里……」的邪念。或许,从来没有梦过那种情景是种幸运。

放置佛龛的和室铺了客用棉被,我就睡在那里。家里的空房似乎只有这里和葵花的房间,葵花母亲频频为了让客人睡在佛堂这件事道歉。我自己却完全不介意,也更不可能让他们将应该充满女儿珍贵回忆的葵花房间给我使用。而且,这里现在一定是能感觉最靠近她的地方。

或许是紧张和舟车劳顿的关系,我一钻进被窝便感受到身体的疲惫,睡意马上将我沉入深层的意识中。

然后,我又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