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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不会消失的约定

—— 当我们在能望见河川的长椅上开心畅谈时,我感觉到八月朔日消失了。他总是突然消失不见。他说自己是睡着后过来的,所以现在是醒了吗?

我独自起身,走到埋着时空胶囊的橡树前拍了两下手,祈求「时空胶囊能够顺利送到」,又因为这个举止有些滑稽,笑了一会儿。

沿着河畔散步回到家中,稍微烦恼了一阵子,还是从剩下的信纸组中抽出纸笺,写下留言,放入书包。午饭后,在大太阳下洗了学校的室内鞋,晾干后便无所事事地打发了一天。

星期天与绘里和亚子约好去车站附近玩。国中时的朋友亚子竟然被班上的男生告白成了班对。绘里超级兴奋,东问西问,亚子也红着脸,又羞又喜地和我们分享。亚子这个样子看起来真好。

途中,亚子的男朋友打电话来,看着她脸带娇羞讲电话的样子,我摸着手机想到「对了,我也可以。」为自己的灵光一闪送上称赞。

我和绘里两人带着别有深意的微笑,以又像促狭又像祝福的生冷目光望着亚子紧贴手机的害羞模样,此时,左胸轻盈地亮起一抹温暖。

「啊!来了!」

我不假思索把喜悦喊了出来,绘里狐疑地看着我。

「咦?什么来了?」

「抱歉,我去一下化妆室。」

我急急忙忙抓着包包起身却遭绘里拦下。

「啊,那我也去。不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种放闪的空间啦。」

「咦……呃……」

「你为什么要犹豫!啊,难道你是要大──」

「绘里大笨蛋──!」我大喊,慌慌张张遮住绘里的嘴巴。

我听到的声音他也会听到,不管是说出来还是听到奇怪的事都很丢脸。尽管如此,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从这里溜走。再耗下去,八月朔日可能又会消失了。

「等一下啦,你干么突然这样?」

绘里拨开我的手,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啊,对不起。那个,兔子先生……那个……」

绘里抬头望着不知所措的我一会儿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邪邪一笑,竖起右手大拇指,潇洒指向背后。

「去吧。」

我轻声道了一声谢就奔出去。从以前到现在,绘里突然展现的体贴帮我多少次了呢?

在跑到绘里和亚子的身影大约被挡在建筑物后看不见的地方时,我右手抓着手机悄声说:

「抱歉,八月朔日,让你久等了。」

好开心八月朔日今天也能来到我的体内一起说话,胸口击鼓般地怦怦直跳,脸颊越来越烫。

不过,脑海中并没有响起他的声音。

「……八月朔日?」

是睡昏头了吗?我将注意力移向左胸,那里的确还有他的热度。

「哈啰──八月朔日──」

不安在心中泛起骚动的涟漪。这么一想,直到几天前,兔子先生不会说话还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自从知道能和他对话后,我变得越来越贪心,也开始害怕起来。他发生什么事了吗?还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他讨厌了呢?

(啊……)

脑袋里响起声音。

(葵……花?)

「太好了。真是的,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

我松了一口气,知道身体渐渐放松戒备。

(咦?我怎么了……)

「呵呵,你果然睡昏头了吗?」

(嗯……啊啊,时空胶囊……)

「嗯,我们昨天埋的。」

(咦?昨天?啊,啊啊,这样啊,是昨天啊。)

看来,八月朔日睡昏头的情况非常严重。时钟指针早已经过了中午来到下午茶时间了,他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是在上夜校吗?还是……

「你又为了和我说话,所以在这种时间睡觉了吗?」

他停顿了一下。

(对啊。)

毫不掩饰害羞的直白,甜甜绑住我的心脏。如果这是看不见对方表情的电话,我就会耳朵贴着手机,高兴害羞地手足无措吧?但如今我们共享一具身体,不会有这种事。

「啊,对了,八月朔日!」

(咦?怎么了?)

想起差点因为自己的幻想而忘记的目的,我将右手中的手机拿起,放在眼前。

「电话号码!我们来交换吧!这样一来,你就算是不睡觉进入我的身体,我们也能交谈了,还能打电话!」

本来觉得这是个让人懊悔「要是早一点这么做就好了」的想法,心头却传来微微的悲伤。

(……抱歉,我没有手机。)

「咦?现在的高中生会没有手机吗?」

八月朔日轻轻笑了笑说:「还是有这种人的喔。」

「这样啊,好可惜。」

我想起刚才心口的疼痛,不禁有了「这或许是他善意的谎言」这种没有根据的想法。若是这样的话,他撒这种谎的理由是……

(……葵花,你刚刚在买东西吗?)

「我和朋友在一起玩,因为你来了就溜出来了。」

(咦?没关系吗?)

「嗯──应该没关系吧。啊,对了。」

我解开手机锁,打开通讯APP,输入文字给绘里。

『抱歉,我去约个会!』

和我共享视觉的八月朔日,升高了胸口的温度。

(等一下!你说约会……)

按下传送键,绘里立刻回传了惊讶的贴图,即使关闭画面,手机也响起好几次新讯息的震动通知。我不以为意,将手机收进包包。绘里、亚子,对不起,之后再让我谢罪吧。

不知道何时会来也无法打电话的八月朔日在这里。对我而言,现在是非常珍贵的时间。

「呵呵,那我们走吧。」

雀跃的心推着我的背,我踏出轻盈的步伐。

(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去约会啊。」

(……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从来没有约会过,约会该做什么呢?)

「我也没有。嗯……就是一起逛街、散步,喝茶之类的吧。」

(但我不在你那里……)

「我们现在就像在一起啊!啊,不过,我这样一个人叽哩呱啦说话,感觉很怪吧?」

(你手机贴着耳朵就可以了,那样看起来就像在讲电话吧?)

「……八月朔日,你真是天才!」

我从包包取出手机贴着耳边,心口一直欢欣鼓舞着。

就这样,我们神奇的星期天约会开始了——

老实说,我不明白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我将自己交给葵花的身体,走在购物中心里,回溯自己中断的记忆。我应该是倒在那个挖出时空胶囊的河边了。或许,我已经死了。就算没死,可能也是在那片淋着小雨的杂草上徘徊在生死边缘。

如果我的身体就那样渐渐失去温度、不再有动静的话会怎么样呢?我的精神会就这样继续留在葵花三年前的身体里吗?若是这样的话……有一部分的自己也觉得这样「意外地不错」。

因为就算回到那边的世界,葵花也不在。我不禁认为,如果能在这里,在葵花的体内和她舒服地住在一起,偶尔被嫌弃一下共享体感这件事,却也能像现在这样开心生活的话,该有多么幸福啊。不过,这也代表──

「啊,八月朔日,你看你看!好可爱!」

左耳贴着手机的葵花,在充斥着粉彩色的玩偶店前停下脚步。玩偶店门口摆了只外型圆滚滚的Q版兔娃娃。葵花摸着娃娃,右手传来软绵绵的轻柔触感。

(边讲电话边说「你看你看」很奇怪喔!)

「哈哈哈,大家不会注意那种小事啦。」

葵花的心脏以很舒服的方式跳动。「不会注意那种小事」,我甜甜地在心里回味这句话。是啊,不要注意那种小事,尽情享受现在的这份幸福吧。

我们就这样边走边聊,逛了各式各样的店。葵花在杂货小铺里买了个顶端长着兔耳朵的粉红色手机壳。

「耳朵不会很碍手碍脚吗?」

我一发出疑问,她马上开心回答:「就是有耳朵才好啊。」所以她喜欢兔子吗?

葵花拿着购物袋,耳朵贴着手机随意走在通道上时,似乎看到朋友的身影出现在前方,露出慌张的模样。

「糟了,八月朔日,我们躲起来吧!」

(咦?假装在打电话混过去不就好了吗?)

「不行!说要去约会结果一个人走在路上,看起来一定很可悲吧!」

葵花急忙冲进附近一间服饰店,藏在陈列着五颜六色服装的架子后方,盯着通道看。结果,很不幸的,葵花的两名朋友说说笑笑地朝她藏身的这间店走了过来。

「不会吧!」

(哈哈哈哈!)

「不准笑!」

葵花悄声对我事不关己的笑声发出抗议,心跳飞快。真希望她能珍惜自己的心跳次数──这句话就算不是处于这个情况,我也无法说。

葵花谨慎观察两名朋友闲逛的动向,绕过她们视线死角的架子,悄悄从靠近店门出口的地方离开。尽管她的举动十分可疑,却没有店员来搭话,这样的好运实在得好好感谢一番。

「啊啊,好紧张喔。」

葵花小跑步穿过通道,笑得一脸开怀。

为了避免和朋友撞上,我们改变楼层进入饰品店。虽然这里不是精品柜而是针对年轻人的店面,依然陈列了形形色色的项炼、耳环、手炼和发夹,光彩熠熠。

(女生果然都喜欢这类的东西吗?)

「嗯──虽然我平常不怎么戴,但的确光是看着就很开心。你喜欢戴耳环的女生吗?」

(耳垂上用针刺开一个洞,好像有点恐怖吧。)

「好,那我不要穿耳洞。」

(咦咦!你不用管我的喜好,做你喜欢的事就好了。)

「没关系,这很重要。」

葵花离开日常休闲风的展示柜,在像是派对宴会专用的华丽区前面停下了脚步。

「啊,那这种的怎么样?」

葵花将手机放进包包的口袋,单手拿起架上的皇冠戴在头上,走到全身镜前面。

看着镜子的视野里,鲜明地映着平常不太能看到的葵花身影。彷佛她就站在我这个人前方,和我面对面一样。心脏痛苦地敲击,几乎令人晕眩。镜子里的葵花笑盈盈地说:

「八月朔日,你的心跳在加速喔。」

(咦?唔,没有……)

葵花笑呵呵地抖着肩膀,捏起白色洋装的裙摆,稍微摆了个姿势。

「你觉得好看吗?」她以旁人听不到的音量低声问道。

胸口因为葵花宛如披着婚纱的新娘身影,不由分说地发热。总觉得要在这种场合坦率称赞,实在太难为情了,我只能将真心话包裹在玩笑里,掩饰我的害羞。

(嗯,非常好看喔,公主殿下。)

镜中的葵花微微睁大眼睛,脸颊染上一抹红晕低声说:「你不要跟星野老师说一样的话啦。」这句话勾起了我的注意。

(咦?什么意思?)

然而,店员的大嗓门却盖住了我的问题。

「下午五点钟,店内全品项七折特卖即将开始──」

「咦?已经这么晚了吗?」

葵花慌慌张张将皇冠放回架上。

「我有件太阳下山前想做的事!」

语毕,葵花迅速离开了喧腾起来的饰品店。

这栋购物中心在户外区设有可供小孩子游玩的游乐器材,附近还有一座大型摩天轮。这座摩天轮在三年后的未来──就我而言是昨天──依旧运转着。葵花左耳贴着手机,排进搭乘摩天轮的队伍。

「真糟糕,一个人搭摩天轮可能比我想像还丢脸……」

(你几个小时前不是还说『我们现在就像在一起啊』?)

「这个和那个不一样啦。」

逐渐西沉的太阳绽放出橘色的光芒,闷热的空气也缓和下来,开始吹起舒服的微风。

想在购物中心搭乘摩天轮的游客似乎并不多,队伍平顺地前进。

「这座购物中心啊,大概是我小学低年级时盖好的。之前附近都没有这类设施,所以刚开幕时造成了很大的轰动。」

葵花朝耳朵旁的手机麦克风说话。在一旁的游客眼中,看起来大概就像一个不停在讲电话的女高中生自己在排队吧。

「那时候,这座摩天轮也大受欢迎,我排了一个多小时喔。」

(啊,原来你搭过啊。)

「嗯。是爸爸带我来的。我闹脾气说好累好累,爸爸就一直背着我排队,一句怨言也没有。」

(……这样啊,真是温柔的爸爸。)

「嗯。」

队伍终于轮到葵花,她有些尴尬地将票券交给工作人员,看起来就像是自己一个人搭进了红色车厢。她坐在单侧椅子上,吁了一口气。

「他们会不会觉得我自己一个人搭摩天轮很可怜呢?」

(不要注意那种小事。)

我笑着引用她今天说的话。

「是啊,你说得对,现在要享受当下才行!」

摩天轮载着我们缓缓上升。起初占据视线的购物中心随着高度上升,逐渐豁然开朗──

「哇啊!」(喔喔!)

我们同时发出感叹。

朝购物中心另一端延伸的街道、树林、云朵、人群,全都沐浴在金黄色的夕阳里,彷佛一片打着温柔浪潮的光海,闪闪发光。透过葵花眼睛所见的景色,全都以柔和的温暖色彩流入我的意志,震撼我的心灵。眼角自然而然发烫,落下一滴眼泪。然而,我却分不清那是我们之中谁流的泪水。

「八月朔日。」

望着这片奇迹般的景色,葵花静静开口。

「我今天非常开心喔。」

(嗯……我也很开心。)

我坦率地同意了。或许是眼前这片壮观的景色,把人从害羞与顾虑这些阻碍中解放了吧。

「八月朔日。」

葵花再度呼唤我的名字。

(嗯。)

「我还是……」

我可以想像此时屏住呼吸的葵花,嘴唇接下来会发出什么音节,而我的心头也已浮现自己应该给予的答案,胸口好痛。

「很想见你……」

从脸颊的感觉可以得知葵花在微笑。但这次我清楚明白,再度落下的泪水是葵花的眼泪。

我也曾有过「如果能一直在这里……」的天真想法,但这果然不是真正的我们。

然而,真正的我们……

(……葵花。)

「嗯。」

我移动葵花的右手触碰她的右颊。柔嫩的肌肤下流淌着温暖的血液。

我轻抚她的左颊,她的发丝。葵花轻轻闭上眼睛,像是把身体交给了我,也像是把注意力集中到被触碰的感觉上一样。虽然我的视野也阖了起来,却仍感觉得到夕阳在眼皮外洒下温柔的光芒。

(虽然,现在很难……但总有一天,我们一定……)

「嗯。」

(……要见面。)

「……嗯。」

我知道她露出了笑容。眯起来的眼角再次溢出泪珠,温暖地沿着脸庞不停滑落。

我也想见你。想见你到不能自已。想用我的手触碰你,拥抱你。

为此,我应该待的地方果然不是这里。

我的身体怎么了?还活着吗?如果活着的话,应该还有该完成的事吧?现在不是悠哉睡觉的时候。

就像在燃烧的胸口里嘶吼一样,我用力、强烈地想着:

醒过来。

醒过来,醒过来。

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啊……」

当摩天轮差不多抵达顶点时,胸口的暖意突然消失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连金黄色的景色都稍微黯淡了下来。他总是像这样突然消失。

我擦掉泪水,在变得孤伶伶的车厢里描绘着他的轨迹,轻抚他碰过的脸颊和头发。

一离开摩天轮,便碰到了恰巧走到户外来的绘里和亚子。绘里发现我之后露出开心的贼笑。

「哦!把女人间的友情甩到一边、跑去约会的叛徒在这里喔──咦,葵花,你怎么了?」

大概是看到我发红的眼睛吓了一跳,绘里快步来到我身边,温柔地拍抚着我的背。

「那个人对你做了什么讨厌的事吗?要我去揍他一顿吗?」

我摇摇头,温柔的对待令泪水再度泛滥。

「绘里,怎么办?我……」

「嗯,你说,我听。」

我将额头抵在绘里的胸口,温柔的友人轻轻揽住我的肩膀。

「我太喜欢他了,好痛苦。」

绘里微笑,轻轻拍着我的头。

「这样啊……不过,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呢。」

「是吗?」

「嗯……话说回来……」

绘里将手掌从我的头上移开。

「你把我们丢到一边,在这里放什么闪啊!」

她将双手探进我的腋下开始搔痒。我受不了地笑出声来。

「罚你请吃可丽饼!」

「知道了,知道了,别搔了!」

就这样,我留下了各式各样复杂的情感,度过了星期天的傍晚——

意识有如忽然从漆黑的海底浮起般在光芒中苏醒。

我反射性地睁开眼,坐起身,发现自己似乎被安置在一间强烈散发出病房气息的房间,睡在角落的床上。外头大概是傍晚,房里除了日光灯的光线,还洒入了橘色的光芒。

看样子,我还活着。左胸口的跳动告诉了我这个事实。

「……你醒啦。」

一道女声传来。我看向身后,前一天才刚见面的那个人,依旧一脸不高兴地站在那里。

「绘里小姐?!」

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避开我的眼神瞪着窗外说:

「抱歉,为了确认你的身分,我看了你的学生证和健保卡。当然,我不是自己随随便便看的,是和医生一起,嗯。」

难道说,是这个人救了我吗?

「你这家伙,叫八月朔日行兔对吧?好奇怪的名字。」

眼前这个说话声调硬邦邦的人,没有梦中见到的那种直爽,是因为我不是葵花,还是流逝的时间所致呢?

「你睡着的这段期间医生帮你检查过了,好险没有发现异常,说你身体非常健康。」

「那个,谢谢你救了我。」

「……我只是不想有人死在我面前而已。」

「就算这样,还是你救了我。」

绘里叹了一口气垂下头,犹豫了一阵后以认真的眼神看着我说:

「你这家伙……是葵花叫『兔子先生』的那个人吗?」

身体彷佛窜过一道电流。

「你知道了吗!」

我从床上探出身体询问,绘里拿起摆在后方架上的东西递给我。那是我刚才挖出来的葵花的时空胶囊罐。我双手颤抖,接下罐子。

「你都失去意识了却还紧抱着那个不放,救护人员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拿开。」

罐子在我失去意识前应该已经掉了才对。我只能想到是葵花移动我的身体,帮我捡起了罐子。

「抱歉,这个罐子我也打开了……这是我个人独断的行为。啊,不过,我没有连里面都打开!」

在绘里的示意下,我打开了罐子。里头放着我也曾在梦里看过的纯白色横式信封,外表朴素,没有任何文字。我抽出信封翻过来,上面以粉红色墨水写着小小的字──信封右下角写的是她的名字「铃城葵花」;左上角写着「兔子先生收」。

我吃惊地抬头看向绘里。

「国中时,我们的朋友圈里曾经很流行买可爱的信纸写情书给喜欢的人。当然,大家都没有勇气真的给出去。但就算没有把情书送出去,拿到学校里热烈讨论一番也是件开心的事……葵花也在那个圈子里,当时,她满脸通红地否认,说自己没写,但原来,她也偷偷写了啊……那个粉红色的中性笔是她很喜欢的笔,常常用。所以我想应该不会错。」

原来,葵花放进时空胶囊里的,是她国中时写给我的信。

「打开看看吧。」绘里说。我揭开信封,里头摺起的信纸也是纯白色,彷佛代表了她的个性。我小心翼翼摊开信纸,上面以黑色墨水排列着葵花工整漂亮的字迹。

兔子先生拜启:

你好吗?我很好。

因为学校朋友现在很流行写情书,所以我决定也来写写看。

话是这么说,但我和她们不一样,不是很清楚这封信该送去哪里。

因为,你一直都在我心里。

(啊,这样写,好像那种有点害羞的诗喔。)

不过,你真的从小就偶尔会出现在我心里,很神奇地传达出你很珍惜我的那份心意。

我很高兴。每次你来,都觉得心里暖暖的。

遇到讨厌的事或是寂寞时,你的存在总是为我带来帮助。

我在你身上也感受到了某种寂寞的气息,当我想温暖你的同时,结果又再次从你的存在获得了温暖。

……咦?所谓的情书,该写些什么呢?

算了,反正这是封不会被看到的信,我要随自己心意来写。

希望,似乎总是在静静哭泣的你能够绽放笑容。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声音、长相和名字,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当我一回神,自然而然就产生了一股很强烈、很强烈的心情。

兔子先生,我喜欢你。

过去,一直喜欢着你。

今后,大概也会一直喜欢下去吧。

期盼有一天能够见到你,和你一起欢笑。

看完信,我小心将信纸摺回原来的样子,收进信封里。我双手捂住脸,品尝那惹人痛苦的心疼。

如同我心里想着葵花一样,葵花的心里也想着我吗?而且,比在梦里交谈更早以前,她就一直想见我了吗?

自从父亲离开家后,我便一直缺乏对自身存在的认同感──允许自己存在这个世界的感觉,借由葵花的话语从发热的胸膛扩散至全身。

「那个,我明白你的心情。」

绘里的声音带着些焦虑。

「但一直哭也不是办法……啊,怎么说,那个,请你打起精神。」

察觉到她是在担心我后,我有些高兴。

「明明昨天把我赶走,今天却很温柔呢。」

我放下掩面的手,微笑回答。绘里涨红了脸。

「你、你没哭吗?被你骗了!」

「哈哈哈!我没骗你啊。」

「因为昨天很突然,而且以第一次见面而言,你的态度很失礼,我觉得你是个怪人,不小心就露出敌意了……抱歉。」

看来,绘里不再叫我「你这家伙」了。

「加上,我现在知道你对葵花来说是很特别的人。」

「咦?你不是说葵花才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那是因为……」

绘里的眼睛泛出泪光。从窗户透进来的夕阳,将她的眼泪映照出茜色的光芒。

「因为……」

像是要掩饰落下的泪水,这次换绘里双手遮脸。手心后传来了因为哭泣而颤抖的声音。

「如果是好朋友的话就跟我说啊。为什么不找我商量就一个人走了?为什么不想想留下来的人有多难过、多懊悔、多寂寞呢──」

绘里再也忍受不住似的蹲坐在地,嚎啕大哭。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松了口气,又有些高兴。葵花,你听到了吗?你的好朋友没有讨厌你喔。看样子,她现在还一直喜欢你喔。

我离开病床,蹲在啜泣的绘里身旁。

「虽然比不上你,但我也对葵花有些了解……她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喔。」

绘里抬头看了我一眼,脸庞瞬间皱成一团,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就这样,像是将积累已久、再也承受不了的疙瘩一点一滴释放般,绘里缩成一团,不断地放声哭泣。

待绘里冷静,我离开病房去缴费,令人怀疑是不是看错一个零的金额让我瞪大了眼睛。正当我因为钱包里的现金不足而手忙脚乱时,绘里帮我垫了一半以上的金额。「赶快还我喔。」像是刻意遮掩害羞似的,绘里以平板的声调宣告。我朝她深深一鞠躬。

离开医院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雨也停了。夜空中难得闪烁着几点星光。我和送我到车站的绘里并肩而行,开口问:

「那个,绘里小姐。」

「什么?」

「你刚刚说为什么葵花什么都不跟你商量……」

「嗯。」

「我在想……葵花或许也有可能是他杀。」

绘里一言不发看着我。

「你不认为葵花不是那种会自己结束性命的人吗?」

「……我一直都这么觉得。但是,我后来听说,葵花遇到了类似轻微霸凌的事。」

绘里垂着脸,握紧拳头。

「或许,真的有那种事……但她说,只要活着,就会有更多好事发生……」

「还真像她会说的话呢。」

「所以,如果你有什么头绪的话,请告诉我。」

绘里像在思考什么般,隔了三个呼吸后开口道:

「这么说来,星野老师好像偶尔会开车送她回家。」

我咽下一口口水。这有关系吗?我想起和葵花一起在那间首饰店时,她不经意说出了星野老师的名字。

「啊,星野老师是我们高中时暂时代课的数学老师,是一个超级大帅哥,女生都很迷恋他,但也有一些不好的传闻。不过,大概是一些男生因为女生不理他们才泄愤造谣吧。」

「怎样的传闻?」

「说他把迷恋自己的女学生带回家,做一些……不好的事之类的。而且还一个换一个。」

「……这样啊。谢谢你提供这些情报。」

绘里赶紧补充:

「啊,这些都只是传闻,你不要因为这样做出奇怪的举动喔。」

「哈哈,放心啦。」

终于抵达车站,我向绘里道谢了好几次,她不好意思地说:「这种事没什么啦。」

正当我准备告别时惊觉一件事,请绘里稍待后随即冲进便利商店,从ATM提款机领了钱,将医院的费用还给她。还好有发现,因为我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绘里微微一惊,笑着说:「你真认真吔。」收下了钱。

等再也看不到绘里的背影后,我搭上电车。总觉得身体十分疲惫,虽然今天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应该说是丧失了意识,但我甚至觉得只要回到公寓钻进被窝,就能瞬间再度沉睡。

车内的乘客零零星星,我才刚坐下,泪水不知为何便违反我的意志扑簌簌地从眼眶落了下来。正想是怎么了,轻微的晕眩马上让我有了底。为了避免周遭的乘客起疑,我从位子上起身靠站在车门边,佯装望着车外遮住脸孔,低声说:

「葵花,你在对吧?」

(嗯,嗯。太好了,绘里并不是讨厌我对吧?太好了。八月朔日,谢谢你。)

葵花声音颤抖,流泪着重复说了好多次。透过车窗反射,我看到她的泪温暖地沿着我的脸颊滑落。

「嗯,太好了呢……你既然有听到,应该要出来的。」

葵花轻轻摇头。

(因为我果然还是类似幽灵这类的东西。如果我出来,让你像之前一样惹别人害怕的话就太可悲了。)

「我是觉得不会这样啦。」

(没关系。但果然,我之前就觉得只要有了解我的你在就好了。)

怦怦,葵花的心脏响起了好听的声音。

(你……看过信了吧?)

「……嗯。」

(哈哈哈,果然很害羞啊──因为我是以没有人会看到为前提写的。)

怦怦、怦怦,心脏加速鼓动,身体渐渐发烫。即使不传达内心的想法,我们也享有共同的心跳。我的心意即使没有说出口,也一定不小心传达过去了吧。

(那时候的我,想都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即使传达出去,人类还是会希望对方用言语和态度来表达,想要明确的证据。

(八月朔日,你也对我──)

心脏用力拍打,越来越快。那是你舒服、醉人、甜美的鼓动。我也,我也,一直──

然而──

如果现在我们透过言语互通心意的话,我便会对自己的生命产生眷恋,会忍不住依赖现在的你。这就代表我承认了你悲惨的命运。

「葵花,听我说。」

我咽下苦涩,出声打断她的话。

「我想和星野老师再谈一次看看。」

(咦……)

葵花抬起视线,看着映在车窗上的我。那里的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星期一早上,天空下着小雨。

玄关前,我套上了星野老师买给我的深褐色乐福鞋,胸口莫名地骚动不安。「没事的,人生一定能渐入佳境。」我这么提醒自己,精神奕奕地离开家门。

一如往常,我和绘里一起上学来到学校鞋柜前。我换上放在塑胶袋里的室内鞋,将脱下的鞋子收入同个塑胶袋中。

接着,我从书包取出一封信,放进自己空空如也的鞋柜中。信上写着小小的「给把鞋子藏起来的人」。那张对摺的信纸里写着:「如果我的言行举止让你觉得不愉快的话,我为此道歉。像这样找我麻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所以我想和你谈谈,改进自己。今天放学后希望你能来中庭。」

如果来了非常可怕的人怎么办?要是有一大群人团团围住我又该怎么办?不安和恐惧再次一点一滴聚拢心头,我深呼吸一口气,将它们悉数赶跑。我在心里默念「船到桥头自然直」,跑向等待我的绘里。

上午课堂结束后,午休时间我到鞋柜探查状况,结果放在里面的信已经消失了。那封信送到对方手中了吗?我的紧张越发高涨。

下午的数学课是星野老师带的第一堂课。老师好像没有特别紧张(不如说,一开始感觉学生还比较紧张),他笑容可掬,用夹带玩笑的自我介绍缓和教室气氛,在愉悦的氛围中顺畅进行课程。

虽说是暂时雇用,但他真的是个很擅长当「老师」的人。虽然我这种想法有点高高在上就是了。还是说,那个完美老师的姿态也是他的演技呢?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人也太厉害了。

下课钟响,数学课结束后,活泼的女孩子们一股脑儿将星野老师围了起来。我在座位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幕,老师一边笑吟吟地应对着女同学一边看着我,和我视线撞个正着,我赶紧将眼神移向窗外。

放学后。

我带着紧张的心情迅速前往中庭,天空依旧下着小雨,我撑着伞站在中央喷水池旁。从入学时开始,我便从来没看过这座喷水池运作过,本该是白色的水池也因为青苔和褐色的泥巴惨不忍睹。大概是下雨的关系,中庭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学生的踪影,实在令人感激不尽。

我几次深呼吸,将悄悄逼近胸口的不安与恐惧的阴影赶跑。此时,前来中庭的一扇门打开了。飞快跳动的心脏像在拍打我一样,我转向那侧,迎面而来的是和我同为戏剧社一年级的──

「冈部……?」

冈部打开伞默默走到我跟前站定后,一语不发,低垂着头。

冈部是个个子娇小,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留着一头遮住脸庞的长鲍伯头。由于不同班,我几乎不曾和她说过话。社团活动时,她也是做灯光、音响等幕后工作,不太和其他人接触,我原以为她或许是喜欢独处。

「……你会来这里就表示,是你把我的鞋子藏起来的吗?」

冈部的嘴巴有些犹疑地开开合合,最后无言点头,不肯看我的眼睛。

「在室内鞋里放图钉的也是你?」

冈部皱起脸,用没拿着伞的那只手遮住眼睛,双肩上下起伏。细白的指缝中传出颤抖的声音。

「对不……起。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

原本束缚心脏的紧张和不安,似乎因为这句话一点一滴逐渐消融了。那个来路不明、威胁我的恶意终于揭开了面纱,原来是个和我同年、瑟瑟发抖的女生。

我缓缓叹气,将残留在心里的怨恨吐出。

「那个……虽然我也很难过,很害怕,很不甘心,但既然你愿意道歉,我也会努力原谅你。所以,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做那种事吗?如果我有不对的地方,我也想道歉和改进。」

冈部放下遮着脸的手看着我。红通通的双眼带着泪痕。

「……我讨厌你和星野老师感情很好的样子。」

「咦?」

冈部的答案出乎我意料。因为,我完全没有自己和星野老师感情好的感觉。像是看出我的想法,冈部眼中渗出不满,继续说道:

「他不是开车和你一起回家,借伞给你,你们两个人还在走廊上说话吗?」

「不,那是因为我的伞被偷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老师刚好出现,完全没有感情好这回事。」

「可是,他摸了你的头发,你们不是在交往吗?」

脸颊因为这句话而发烫。原来那天被看见了。

「那只是老师自己伸手……重点是,我一直有喜欢的人,相信我。」

「是这样吗?」

冈部无助地看着我。冈部的外表虽然不起眼,却有种让人想保护她的可爱呢。

「是啊。所以你放心,我和星野老师之间什么都没有。你喜欢老师吧?」

冈部红着脸,点点头。

「从他当老师之前就……」

「咦?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我哥哥有参加剧团,我偶尔也会去帮忙,我们是在那里认识的。」

据冈部说,她在剧团命运般地认识了星野老师,他们平常会聊聊天,老师偶尔对她也很温柔,因此彻底喜欢上了他。随着大学毕业,老师同时也离开了剧团,两人能见面的机会因此减少。

正当冈部为此沮丧不已时,知道星野老师要来自己高中任教的消息,她说自己真的又惊讶又开心。能和一直憧憬的对象重逢,却看到其他女孩子百般讨好那个人的话,应该会心急如焚吧。

「不过,就算这样,找我麻烦也无法解决任何事喔。」

冈部再度恢复泫然欲泣的表情,低头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像疯了一样。」

没错,动心的情绪就像怪兽,一旦失控便难以应付,甚至会牵连一些自己也想不到的举动,我也得小心才行。

冈部放下身后的背包打开拉炼,从里面拿出某个装在塑胶袋里的东西交给我。我收下后往袋里一瞧,竟然是那双不见的乐福鞋。原来她把鞋子好好收起来了,我放下心中大石,松了一口气。

「谢谢。」

我微笑道谢。冈部波浪鼓般地摇头。

「你愿意原谅我吗?」

「嗯──我之前真的很难过又很害怕喔。」

「呜呜,我想也是……」

冈部眼眶再次泛出泪光。感觉她已经充分反省,鞋子也还给我了,反击到这边就差不多了吧?

「那,你愿意听我的要求吗?如果能做到的话,我就原谅你。」

「嗯,嗯,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和我当朋友吧。」

一听到这句话,冈部的脸庞瞬间亮了起来。

「嗯,嗯,当朋友!可以吗?」

「那答应我,就算因为嫉妒而难过,也不要再暗地找别人麻烦了。」

「嗯,我答应你。」

「还有,虽然现在你和星野老师是师生关系不可以,但如果毕业后你还喜欢他的话,要好好向老师传达你的心意。」

「嗯,嗯……我会努力的。」

冈部在胸前握紧拳头。她应该是个本性善良的女孩吧。

和好的我们一起前往迟到的社团活动。向社长道歉,换上体操服后,我们开始拉筋。此时,星野老师还没来——

星期一一到学校我就和坐在前面的友人搭话:

「小河原,知道的话跟我讲一下,你有听过什么关于星野老师的黑暗八卦吗?」

小河原转过身,像是在看什么神奇东西般地看着我。

「喔喔,怎么回事?太难得了,八朔朔竟然对别人的事有兴趣?……话说,你长相是不是变了啊?」

「咦?有吗?」

「嗯,你之前的脸感觉像看着某个遥远的地方在发呆,现在则像是盯着很近的未来一样,感觉很有精神。」

经小河原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个朋友比我想像中还要注意、关照着我,真是令人感激。

「嗯,发生了一些事。」

「这样啊这样啊,很好喔。好,关于星野老师的八卦,我的确听过暗黑版的啦,但大都是男生们为了拖垮星野身价故意传的那种。可是星野迷妹们似乎根本不介意那些传闻。」

绘里也说过一样的话。学校这种地方,到哪里都一样吗?

「啊啊,不过,那个大概有点可信度喔。听说他和原本是自己学生的女大学生在交往。」

果然,只有八卦程度的内容似乎无法成为有用的情报。我姑且向小河原道谢。

「是吗?谢谢。」

「没事啦。话说,你上星期五怎么了?感冒了吗?」

「咦?啊啊。」

发生太多事都忘了。这么说来,我星期五是以病假来处理。在那之后,我去了梦里看到的捐赠者女生家,在那里过夜,闯到那个女生的朋友家被威胁要报警,埋了时空胶囊,隔天挖出来,失去意识,在购物中心约会,在医院里跟她的朋友和好,然后回来了──这种事怎么可能讲出来?

「……发生了一些事,有点拼。」

本来已经做好会被进一步追问的准备,小河原却只是挑眉低吟了一声「嗯──」然后别有深意地勾起嘴角说:

「不错嘛。」

他朝我竖起右手大拇指,转回黑板的方向。虽然跟预期有些落差,但这种距离或许也是这家伙的一种体贴吧。我真的很感谢他。

目光不经意转向窗外,晨光贯穿了厚重的乌云,洒落一道云隙光。

我在午休时间造访教师办公室时并没有找到星野老师,不过,却和导师谈了一番,得到一些关于星野老师的情报。导师似乎和星野老师感情不错的样子,连他的经历和兴趣都爽快地告诉了我。大概是很高兴平常冷淡的我这么积极吧。

数学课虽然能看到星野老师,但下课后老师被女生团团围住,不是能搭话的情况。放学后,我再次前往教师办公室,终于成功逮到星野老师。

「咦?八月朔日,怎么了?身体好一点了吗?」

老师坐在自己的椅子上,露出柔和的微笑,抬头望着我。桌上摆着参考书和题库等各式各样的资料。

「是,已经没事了。我有话想和老师谈谈,老师有空吗?」

听到我的话,星野老师一脸欢喜。

「哦,谈什么?数学课的事吗?」

「不,是关于铃城葵花的事。」

老师的笑容看起来有一瞬间僵住。是因为我在怀疑这个人,还是因为我现在冷静得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以察觉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了呢?

「啊,你说过你们之前是笔友?」

「……嗯。那个,这里有点吵,我们能不能到哪里单独谈谈呢?」

「这是约会邀请吗?抱歉,我的行程已经排到很后面──」

「抱歉,我是认真的。」

为了打断老师玩笑而说出的话语比我想像的还大声,视线一隅映出了附近老师窥视这里情况的模样。大概是这样很有效吧,星野老师耸耸肩说:

「好。不过,我要制作明天上课用的教材,结束后也必须到戏剧社露脸。虽然有点晚,但如果要长谈的话可以等那之后吗?」

「好的,我等老师。」

我低头行礼,离开教师办公室。无论梦里看到的葵花过去是自杀还是他杀,在她失去性命前,我无论做什么都要避免这件事。为此,我得知道更多情报,知道到底是什么逼她走上绝路。

心口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我皱起脸,痛感马上就消失了。我松了一口气,要是在学校昏倒的话就糟了。

放学后的走廊因前往社团活动的学生、脚步匆匆回家的人、聚在一起聊天、兴致高昂的人群热闹不已,还听得见管乐社小号与长号练习的声音。那是在练跑的声音吗?明明今天也下着小雨,操场上依旧听得到运动社团的吆喝声。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这段名为青春的时光中拥有自己的生命,竭尽所能地歌颂。我没有那种热情,葵花则是放弃抑或是被夺走了那些。我缓缓吐息,走在走廊上,一阵轻微的晕眩袭来,脑海里响起声音。

(八月朔日。)

「葵花,你醒啦?」

葵花在我脑海里点头。

(八月朔日,如果错了的话我很抱歉……)

「嗯?」

(你该不会是……想改变我的过去吧?)

我不自觉停下脚步。虽然犹豫着该怎么回答,但我的反应大概已经成为无言的答案了吧。

(你想救我的心意,我很高兴……但你的身体里有我的心脏对吗?)

左胸不安地跳了一下。虽然我没有直接跟葵花说过这件事,但她醒来时由某些事得知这个事实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实在无法再蒙混过去了。

「……嗯。我是你的心脏受赠者。」

(那,如果改变我的过去,我活下来的话,你会怎么样?)

果然会想到这一层吧?我不能让温柔的你察觉我的企图。

「……我不知道,也不能去想这件事。」

(不行,你必须好好想想!如果我活下来却变成你要死的话,就不要想救我的事了。)

你别这么说。

我看向走廊窗户的外头,从二楼俯瞰,离校学生们手中的雨伞盛开齐放,宛如落在河流上的花朵,中庭的绣球花迎着雨滴摇曳。

「我在这条命身上,感受不到什么价值。即使从你身上获得生命的根源活了下来,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为了你的心脏才继续活着的。」

我从肺部感受到葵花屏住了气息。

「不过,若是要我找出自己的生命价值的话……我认为,或许能拯救过去的你就是我的生命价值。那一定是只有我才能办到的事,我甚至对这条性命有可能做到这件事而感到骄傲。」

心口悲伤地发痛,那是你的感情吧?

「所以,一定要让我救你。」

眼中映照的景色模糊渲染开来,眼睛落下一滴泪。

(……梨枣累累不见君,黍粟结实成相思──)

脑海中葵花的声音哼着她喜欢的和歌,她颤抖着接着说:

(我只是想好好以「自己」的样子去见你,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两滴、三滴,葵花落下一串串泪珠。葵花,你不要哭。

「虽然这样说有点轻率,但如果事情没有这样发展,我们就无法相遇了。我们会在不知道彼此存在的情况下活着然后死去吧?」

我拂去葵花的泪水,继续说:

「不过,因为现在这个状况,我认识了你,你也认识了我,我们之间有了联系。而现在,因为这份联系,我才能救你。我认为这是很美好的命运。」

覆盖天空的云层稍微散了开来,在雨中降下了带着夕阳色泽的光梯。我好像能理解古时候的人为什么会认为那里存在着神明了……

「就算你活下来,我也不一定会死。到时候,我会去见你。如果,我不能动的话……」

那是极为美丽、神秘的光景。

「你就来见我吧。」

葵花用力点了好几次头。

(嗯,嗯,说好了。我一定,一定会去见你。)

实际上,我们从未以「我们」的样子见过面。即使如此──

走廊上,我再次跨出步伐,接着你刚刚哼的和歌。

「──蔓草相依偎,待得重逢时,蜀葵花盛开。」

我们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再次重逢——

正当我在练习秋季成果发表会的剧本时,胸口一如往常没有任何预兆的,宛如点起一盏灯般出现了温暖的热度。

「啊!」

我下意识喊出声。八月朔日来了。虽然高兴,可惜现在是社团活动时间,所以不能和他聊天。

戏剧社没有专用的社团练习教室,我们将空教室的桌子全部移到一边充当观众席,再利用剩下的空间排戏。目前没有我出场的戏分,所以正在一旁观摩学长姊演出。

「铃城,怎么了?」

待在一旁,正在剧本上标记音响时间点的冈部看着我。

「啊,不,没事。」

我急忙敷衍。就算说:「刚才我说的那个喜欢的人来了。」也只会被当成怪人看待。

八月朔日大概是掌握了状况,一直保持沉默。尽管如此,他现在在我的身体里,和我共享我的所见所闻以及触碰到的事物。胸口的悸动不停加速,当我焦躁难耐看着表演时,教室的门开启,星野老师现身了。左胸的心脏「怦怦」跳了一下,身旁的冈部看起来也像缩了一圈。

老师小声说了句:「继续。」后,抱臂倚墙,看着学长姊表演。有剧团经验的老师对于戏剧的建议精辟又令人能够理解,他似乎已经获得社员们的信赖了。

一幕戏终了后,社长以拍手代替打板。社长田中学姊是从写剧本、演戏到导演都能包办的全能型选手,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社员很少就是了。

星野老师站直身躯,为刚才的戏提供建议。

「嗯,大家都很棒喔。台词记得很清楚,也都有好好投入感情。不过,可以试着注意一下将整体台词的咬字再放慢一些。即使觉得自己是用平常的速度说话,但客观来看或听的时候,其实比想像中还快。可能的话,可以用录音或录影的方式记录表演内容,回头检视。」

「原来如此,这个好吔。我们现在就来试试吧。」

语毕,田中社长从自己的包包里取出手机操作几下之后,交给我身旁的冈部。

「冈部学妹,可以拜托你吗?」

「啊,好的。」

冈部听社长说完简单的操作方式后,摆好位置。虽然觉得留下纪录有点害羞,但不这么做便无法站上舞台吧?我调整心态,心里带着八月朔日,起身准备自己登场的戏分。

社团活动结束大家解散后,我向冈部道别,离开了教室。一到走廊便马上捂住嘴巴说话。

「八月朔日,谢谢你刚刚都没说话。」

(嗯,你的表演很棒喔。)

「现在还在练习阶段,很害羞吔。」

(对了,刚才那个女生,你拒绝她没关系吗?)

社团活动结束后,冈部约我一起回家,由于我想早点和八月朔日说话,便以有事为由拒绝了。说了要当朋友却做了不好的事,胸口因此刺痛了一下,但面对不知何时会来临的八月朔日,我也想珍惜两人共处的时间。

「没关系,我明天再向她道歉。啊,对了,你看!我把买的手机壳装上去了,很可爱吧?」

我从包包里取出手机,将包覆在长着软绵绵兔耳朵外壳里的手机拿进视线里。

(啊,啊啊,那个啊。呃,那是,昨天吗?)

「对啊,你已经忘了吗?」

我一嘟起嘴──

(因为我很常睡昏头嘛……)

他马上转移焦点笑着说。

回头一想,埋时空胶囊的那一天也是这样。这种微小的不协调感。那天,他问我今天是星期几。如果过着普通生活,应该不会忘记星期六吧?

虽然无法表达得很清楚,但我有种感觉,八月朔日有哪里不太对劲。

(……对了,葵花。我接下来说的事可能有点奇怪,但可以请你好好放在心上吗?)

「咦?嗯。什么事?」

双脚来到鞋柜前。这么说来,我今天有两双类似的乐福鞋,要穿哪一双回家呢?

(今后无论发生多么痛苦的事,请你绝对不要抛弃自己的性命。)

「咦?」

(还有,如果出现想要伤害你的人,就尽全力逃跑,叫我……不对,叫警察。)

八月朔日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啊?然而,那些下意识感到奇怪的几片拼图,似乎在我心里一片一片合起来了。

为什么八月朔日会出现在我的身体里?

为什么出现的时候总是在白天?

为什么他会关心我?

为什么要跟我确认星期几?

为什么不告诉我理由要我埋时空胶囊?

为什么那天低声说他会保护我?

为什么昨天我提议交换联络方式时胸口会痛?

(葵花……?怎么了?)

见我一直杵在鞋柜前,八月朔日担心地问。

「八月朔日,我也可以说一些奇怪的话吗?」

(咦?什么话?)

跟刚才立场对调了呢,我微笑。

然后,我试着将大脑导出的那有如玩笑般的结论,以玩笑般的口吻轻松说出口。

「八月朔日,你是未来的人吗?我在那里已经死了吗?」

在他吃惊地吸了一口气的同时,胸口的热意消失了——

被钟声惊起后,我现在已经不在葵花高中的鞋柜前,而是自己学校的教室里。

原本打算在星野老师社团活动结束前在教室里打发时间的,看来我似乎不知不觉趴在桌上睡着了。

『八月朔日,你是未来的人吗?我在那里已经死了吗?』

葵花的最后一句话依然留在耳畔。我一直很注意避免让葵花知道她悲哀的结局,这次是我太心急了吗?

不,这样也好。如果告诉她可以改变她命运的话,这样更好。

现在最重要的是──

喀哒,我从椅子上起身抓起书包,冲出教室。

在教师办公室前的走廊等待时,可以发现即使离校钟声已响,学校里仍有许多人。向看似顾问的老师打招呼、开心下楼的,是管乐社的人吧?背在肩上的包包里大概收着他们重要的乐器。我右手贴着胸口,仔细确认重要的心跳。

没多久,便看见星野老师下楼的身影。

「啊啊,八月朔日,你在这里等我啊?抱歉,让你久等了。」

「不会,毕竟是我任性的要求。」

老师说要拿个东西便走进教师办公室,约莫一分钟,他右手提着看起来很沉重的黑色公事包走出来。

「你说想去可以安静说话的地方对吧?其实学生现在应该要回家了,但今天我就特别运用一下老师的特权吧。」

老师露出恶作剧的微笑,像说秘密一样将食指立在嘴前,指头上似乎挂了什么。发出金属声响的那个东西,是在走廊日光灯照射下发出银色光芒的钥匙,以及记载钥匙使用场所的小牌子。牌子上写着「顶楼」。

「咦?要去顶楼吗?外面不是在下雨……」

「你没发现吗?雨已经停了,而且今天是满月喔。」

我跟在老师身后来到顶楼,雨势如他所言已经停了下来。裹着暮色的风没有平常的湿热,反而带着一股舒适的凉爽。太阳绽放茜色光芒,渐渐沉到远方建筑物的身后。再过几分钟,天空便会覆盖在一片漆黑夜色中了吧。

「听说这叫草莓月亮。」

在顶楼中央仰望天空的老师说。受老师影响,我也跟着看向天空。黄昏天幕中,一轮散发淡淡红光的满月从裂开的云隙间浮现。

「草莓吗?」

「戏剧社的女生都这样称呼六月的满月。好像是美国吧,据说是因为接近草莓收获季的关系才有这样的名称。不过,比起这个背景,她们似乎对『和喜欢的人一起看草莓月亮恋情就会实现』这个迷信显得更热烈。」

老师看向我耸耸肩。

「真没想到,我竟然会和男学生单独看这种月亮,哈哈哈。」

「这样啊……老师,关于铃城葵花的事……」

不想浪费时间闲聊,我一开启话题,老师便再次笑道:

「你个性真急呢。你有什么想问的事吗?我和她接触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确定有没有可以跟你说的事喔。」

红色月亮落下的诡异光芒在老师脸上制造出深邃的影子,但他脸上浮现的,依旧是平常教室里看到的那个彷佛戴着面具的微笑。

「嗯。那个……老师之前告诉我她自杀了。」

「……嗯,真的很遗憾。」

大概是因为这实在不是可以笑着说的内容,老师收起笑容,以低沉的声音回答。

「她真的是自杀吗?」

听见我的话,老师停了一个呼吸的时间。

「什么意思?」

「我昨天和她的好朋友聊过。对方说葵花不像是会自己结束生命的人,我也这么认为。」

「或许是有连朋友都无法说出口的烦恼吧。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似乎有人背地找她麻烦,不是吗?」

「听说老师曾经开车送她回家吧?」

黑暗中,老师挑起眉头。我凝神细看,不错过他任何一丝反应。

「啊,的确有过这样的事呢。因为她鞋子不见一副很困扰的样子,我就送她回家了……咦?怎么?你现在该不会是在怀疑我吧?」

老师摊开手,轻笑几声,开玩笑地说。

「不,虽然不是这样,但我想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她都上吊自杀了,就是这样吧。如果是他杀的话,警察早就调查证据了吧?」

「老师,你知道葵花不是上吊后立即死亡,而是上吊失败后呈脑死状态的事吗?」

老师的表情没有变化。不,是不能有变化吧。

「脑死状态下器官是活着的。由于她有登记器官捐赠,她的母亲决定尊重她生前的意志,将她的器官提供出去。」

晚风吹拂,云层涌动。满月隐去身影,夜色似乎增加了强度。

「当时,罹患限制型心肌病这种心脏病的我符合受赠者条件,收下她的心脏,接受了移植手术。直到现在,胸口还留有手术的疤痕。」

面对始终保持沉默的老师,我压抑狂跳的心脏,继续追击。

「老师,你知道吗?有些移植的心脏存有原本主人的记忆。」

对还不知道梦境后续的我而言,这不过是虚张声势在套话罢了,但在晦暗的月光下,老师舔了一下嘴唇。那是心理感到压力或不安的信号。

「哦……很有趣的话题呢。」

云层似乎绽开了,月亮再次散发光辉。老师低头遮住了眼睛,嘴角看起来却诡异地上扬。我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目光。

「很神奇呢……所谓人类,只是水和蛋白质形成的肉块吧?」

老师突兀地说,跨出步伐。我所站的位置,距离离开顶楼的大门大约几公尺。老师以画弧线般的路径缓缓走向我──

「然而,为什么那个蛋白质会将其他蛋白质视为无比珍贵的存在,无论如何都想得到对方,失去了,又会受伤到快发狂的地步……」

老师走到了我和大门之间,阻断了我的退路。

「将那个蛋白质的存在或回忆当作内心的支柱活下去呢?我一直不明白这件事。」

虽然不清楚他想说什么,我却感受到一股来路不明、深不可测的恐惧。

「所以,形成那个心脏的蛋白质记忆,跟你说了什么?」

星野老师抬头看向我。渗血般的月亮照着他,俊美端正的五官浮现比面无表情更冰冷的微笑——

我将脱下的室内鞋放进鞋柜,从塑胶袋里取出冈部还给我的鞋子,放到地上穿好。心中满是不可思议的骚动。

结果,直到八月朔日下次来为止,真相都不得而知。不过,从他最后的反应看来,我的推测未必有错。

八月朔日是从未来进入我的身体里的,而在他的那个未来,我似乎已经死了。

咚,心脏发出不安的声响。

虽然不知道这个未来是多久以后,但这样就能理解他之前说的「很远的地方,很难见面」和昨天拒绝跟我交换联络方式的事了。时间不同的话,既不可能用讯息和电话联系,也不可能见面。

眼泪突然落了下来。

也不可能……见面。

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啊。

埋时空胶囊那天,我们坐在河畔长椅上聊小学、国中学校流行什么的话题时,我也感觉到了几年的差距,那时还以为或许是地区之间的差异。

是我想太多了吗?还是青春期大脑创造出来的幻想呢?即便如此,这个假设却冷冷地解释了所有的疑问。

我在不久的将来会死。

八月朔日活着的世界里没有我。

我似乎已经知道,为什么从更小的时候起就在我体内的他,一直都很寂寞的理由了。眼泪再度落下。

待在这里会有其他学生,我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现在的脸。我哽咽地撑开伞,走到夕阳逐渐西下的室外。细小的雨珠滴滴答答落在伞上。

想见你,期盼有一天能够见到你──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也以为只要愿意等待,总有一天会实现。

「呜……呜呜……」

原来这是不可能的。

我没办法和喜欢的人见面。我会死。

「呜哇……」

泪水接二连三落下。

我一直喜欢着你……一直想见你,可是……

八月朔日,你好过分。既然是不会实现的感情,为什么要让我喜欢上你?为什么要做让我有期待的事?为什么要──

人总会一死,不用说我也知道。可是,我总以为那是位于朦朦胧胧、遥远未来的事,即使现在不去思考也没关系。只是模糊地想像,如果能和重要的人相识、结婚、生子,一起变老,在家人的环绕下平静闭上双眼的话就再好不过了。在那之前,我想尽情享受想做的事和美好的事。然而,我却不能这么做。

我已经不在意外表,整张脸哭皱成一团,拖着步伐走在路上。

「喂!」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突然抓住我的右臂,我哭着转身。站在那里的是星野老师,手里撑着那把曾经借给我的深蓝色雨伞。

「铃城,你怎么了?哭成这样?」

「呜……呜呜呜,星野……老师……」

「总之,过来这里,我不能让哭成这样的女孩子走回家。」

老师温柔地拉着我走向停车场。已经搭过几次的车子打开了副驾驶座的门,我在他的催促声中坐了进去。老师也迅速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空调转动,我开始吸入潮湿的空气。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无法回答老师的问题。老师叹了一口气,缓缓踩下油门。

「总之,我先送你回家。」

我垂下头代替道谢。

车子穿过夜晚的雨幕,平稳奔驰。老师很安静,车里只有我流露出来的啜泣与吸鼻子声。越想止住泪水,情感的奔流似乎越浩大。

打在车窗上的雨声随着接近家里也逐渐转弱、消失了。「雨停了呢。」老 师说。我还是无法给出任何回应。

不久,车子抵达家门前。老师稍微探出身,望向没有开灯的房子。

「你家没有人在吗?」

「……爸爸妈妈都在上班。」

「嗯,他们大概几点回来呢?」

看着车里的电子钟,我哭得筋疲力竭、朦朦胧胧的脑袋无法读出老师这个问题的意图。

「妈妈大概……再一个小时后吧。」

「原来如此。」

老师只说了这句话便再次踩下油门。车子听话地缓缓前进。

「咦?那个,我在大门前下车就可以了……」

「难得雨也停了,我们稍微走一下散散心吧。我不能让你在这种状态下一个人回到黑漆漆的家里。」

老师往前开了一段路,将车子停在空地上,熄掉引擎。车里变得静悄悄的,就像前一刻还活生生在呼吸的生物突然停止呼吸、逐渐冷却一样。

老师解开安全带走到车外,我无可奈何,只好跟在他身后。雨后的傍晚,风中带着潮湿的味道。

「来吧,公主殿下,我们去散步。不要走得太急而弄掉你的玻璃鞋喔。」

现在即使听到老师的笑话我也笑不出来。我无精打采朝家里的方向走,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似乎会在不久的将来降临的生命终结。

死因是什么呢?生病吗?还是意外?果然会很难受吗?会很痛吗?很恐怖、很寂寞吗?

晦暗的恐惧中,浮现了八月朔日的身影。未来有那种神奇的技术可以进入过去的人的意识里吗?……不,如果可以理所当然做到那么厉害的事的话,世界应该会变得更加乱七八糟吧?这样的话,八月朔日到底是──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身旁星野老师的声音令我回过神来。一直用这种态度面对关心我的老师或许很没礼貌,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有谁找你麻烦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去和校长谈,想办法,你跟我说。」

我摇头。那件事已经解决了。我现在痛苦的事,跟谁说都无法改善。

我们经过的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旁的住家灯光和设置在电线杆上的路灯为夜晚的道路洒下点点光芒。

「……老师……」

「嗯?」

「如果知道自己在不久的将来会死掉的话,你会怎么做呢?」

星野老师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稍微思考了一下。

「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呢。你可以看到未来吗?」

「不,不是那样的。」

「这样啊,如果是我的话,会很高兴知道自己的生命期限吧。因为一直走在不知道何时能终结的浩瀚人生里,就像被流放到沙漠一样。然后,为了不留下遗憾,我应该会尽可能有效地运用剩余的时间……当然,实际上没遇到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持这么积极的想法就是了。」

老师好坚强啊。还是说,所谓的大人都是这样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能帮忙吗?──我……」

老师脚下的皮鞋发出「叩、叩、叩」的声响。

「我是真的把你当作很重要的人。」

心脏像被人甜甜握住一样,眼泪又快泛滥了。

什么都无法回答的我就这样抵达了漆黑的家门前。我向老师鞠躬行礼。

「那就这样了。谢谢老师送我回来。」

「等等。」

老师叫住我。我停下走向玄关的脚步。

「我们什么事都没解决。我不想留现在的你一个人。离你妈妈回来还有段时间吧?」

「可是……」

微暗中,老师寂寞地眯起眼睛。

「我啊,过去曾经无法保护重要的人远离其他人的恶意,最后失去了对方,所以有了心理创伤。」

「咦……」

「所以,这也是我的自私,我不想放现在看起来受了伤的你一个人。至少,能请你让我再陪你一些时间吗?」

我渐渐招架不住老师泫然欲泣的表情,垂下脑袋微微点头后,打开玄关门锁走入家中。老师跟着我走了进来,脱下鞋子。老实说,以我现在的心境如果一个人待在这个空荡荡的家里的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因此,有一部分的我也觉得,只要有人待在身边就能稍微安心。

我走进客厅,按下墙上开关,打开日光灯。灯光闪烁一下照亮了屋子。还好家里没有乱七八糟。

跟在我身后进来屋里的老师将包包放在榻榻米上,视线环顾五坪大的和室说:

「嘿……原来有和室啊。榻榻米很棒呢,让人很安心。」

「那我去泡茶。」

我正要前往厨房,老师抓住我的手腕。比想像中还要强劲的力道,令我心底一角窜起冰凉的寒意。

「那种事不重要,不用对我这么客气。重点是……」

「哇!」

老师一把将我扯过去,失去平衡的我跌靠在他的怀里。他的手迅速圈住我的腰。

「你再考虑看看,当我的东西吧。这样一来,我就不会让你这么悲伤。」

我的「东西」──这个人眼里看到的,一定不是我。老师现在看着的,是落在他内心空洞里的孤独影子。事到如今,让这个人进来家里的危机感才开始在心里扩散蔓延。

我用没被抓住的手推开老师的胸膛。

「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我不是说过我有喜欢的人吗?」

「你的那份喜欢,顺利吗?」

我无法回答,泪水再次落下。

「你看?很难受吧?既然如此,就必须转换心情。」

八月朔日──

脑海里回顾起我们在夕阳下摩天轮里的约定。

他说我们「要见面」。

骗人。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

泪水一颗颗落下,我的脸皱成一团,声音颤抖地喊道:

「就算这样,我也喜欢他,喜欢得无法自拔。」

一个呼吸后,老师低喃:

「我也喜欢你啊。」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真心话,脑海中却浮现了冈部泫然欲泣的脸。

「……有很多人仰慕老师,这些话请对那样的人说。」

「能轻易到手的东西我不想要。」

这句宛如自言自语的话令我不寒而栗,被抓着的手腕隐隐作痛。

「……对不起,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当老师的东西。」

老师缓缓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息,松开我的手腕。

「知道了,我放弃。抱歉。」

老师以轻快的语调说道。一抬头,只见他的脸上露出平日的笑容。我浑身失去力气,跌坐在地,才发现心脏一直怦怦作响。

「那么,当作是放弃的交换条件,我想拜托你一件小事,可以吗?」

老师以一种彷佛刚才和我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口吻说话,同时走到他摆在榻榻米上的公事包旁,拿出了某样东西。那看起来似乎是双褐色的女用皮手套。

「其实,我有个认识的女生生日快到了,我准备了手套想当她的礼物,但我是男生,不知道这双手套戴起来感觉怎么样,担心会不会有问题。你的手大小看起来似乎跟她差不多,我想请你帮我戴看看。」

在夏天即将来临的时节送手套当礼物不但奇怪,让我试戴要送给其他女生的东西也很令人存疑。但都已经推开他的好意了,再强硬拒绝下去好像也不好。我坐在榻榻米上,收下老师手中那双看起来很高级的手套。

手掌一伸入手套,柔软的内里便温柔包覆双手,温暖贴合。即使双手戴上,我试着轻轻弯曲手指,滑顺的皮革也没什么阻力,感觉是双很有弹性的好手套。

「嗯,我觉得不错……」

「是吗,太好了。」

老师微笑,再次从包包里取出某样东西。他为什么要随身携带那种东西,又为什么要现在拿出来呢?

在我眼里,那是看起来像延长线的东西——

顶楼昏暗的月光下,我咽下口水。我的计画成功了吗?还是说,我被拐进陷阱里了呢?

「……是老师勒死葵花的吗?」

「已经没有方法可以证明这件事了,同时,也没有否定这个说法的证据。」

老师敛起笑容,朝我逼近一步。为了和他保持距离,我退后一步。

「也就是说,真相已经从这个世界上烟消云散了。你问问看原本那颗心脏主人的记忆不就好了吗?你问她,杀死你的,是这个叫星野的男人吗?」

一步,又一步。

他一步步靠近,我一步步后退,这里已经是──

「如果我已经知道真相的话,你会怎么做?」

「谁会承认那是真相呢?结果只会被当成是一个有妄想症的可怜少年在胡言乱语吧?」

啪,冰冷的水滴落在脸上,天空似乎又开始下雨了。我紧握的拳头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恐惧和愤怒。

「天不从人愿呢,对吧,八月朔日?」

老师突然亲切地说道,接着又以宛如演戏般的夸张举止继续。

「越想要的东西越得不到;失去的事物不再回来,全部都会从手中的缝隙溜走。所谓的人生,实际上就是天不从人愿。」

「你想说什么?」

「有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你听听看吧。我啊,曾经有个妹妹。开朗、温柔,就像春天的阳光。」

曾经。我可以想像这个词后面代表的意思。

「我还是个小鬼的时候,母亲因病过世了。因此,一起被留下来的妹妹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家人,可以说是我唯一的生存意义。可是啊……」

老师垂下头,看不清他的表情。

「父亲变了一个样,开始对妹妹施暴。每晚、每晚,他反覆做着那些连说出口都令人厌恶的行为。我那时候也是个小鬼,遭受虐待也看不到反抗或是报警这些选项,只是每天一个劲儿地忍耐。然后有一天,当我从学校回家时,妹妹在自己的房间上吊──」

彷佛时间停止般,老师静止了几秒。我想像他说不出口的后续,想像那大概宛如扭曲灵魂的疼痛。葵花给我的心脏开始痛了起来。然而,就算这样,也不代表能够原谅他吧。

老师抬起头。在我眼里,贴在他脸上的微笑假面已经四分五裂了。

「我啊──我啊,一直都是这么想的。重要的东西、得保护好的东西,必须放在手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伤害。」

老师的声音微微颤抖。从这股颤抖中,似乎可以窥见这个人身上的黑暗和扭曲。

老师的右手痛苦地压着左胸继续说:

「但是,想要守护的东西,如果不想待在我怀里的话,如果想成为别人东西的话──」

他的手无力地垂下。他低头俯视双手,瞳孔里的颜色已经化成影子看不清了。

「就干脆,用这双手毁掉算了!」

「怎么能──」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这个国家每年自杀的人数大概超过两万人。其中,学生大约有一千人。每年有高达一千名的年轻人对世界、对未来和人际关系感到绝望、疲惫,抛弃自己的性命。每年,每年,每年喔。从事老师这种工作,有不少机会接触到这样的孩子。」

我配合逐渐逼近的老师不断后退,脚跟撞上了硬物。我瞥向后方,将夜晚的漆黑抱个满怀的操场,正在下方张开血盆大口。学校是不是因为顶楼没有防止摔落的围栏才不让学生自由进出,采取借用钥匙的形式呢?──脑海里浮现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有段时期,我也想拯救那些孩子。我曾真心认为,或许这么做我就能拯救自己了。但是,我什么事都做不到。绝望是种病。我是老师,不是医生。而且,我还不是普通的老师,是个生病的老师。我救不了他们,也就是说,我救不了自己。」

我转向前方,瞪着星野老师,在心里怨恨几分钟前毫无对策就跟着他来的自己。

「你跟之前那些抛弃生命的学生不同,你的眼瞳乍看之下很虚无,深处却散发对生命怀抱责任感的光芒。你有必须活着的理由吧?不过──抱歉了,八月朔日。」

我微微屈膝,准备冲出去。就算是为了拯救过去的葵花,此刻,我也不能在这里被杀死。因为,那等于她被杀害了两次。我必须绕过面对我站立的老师,想办法离开顶楼,回到过去告诉葵花才行。告诉她,绝对不要靠近这个想杀你的家伙。

「你没有错。不过,你的存在对我而言很危险。抱歉了,我必须事先排除风险。」

在这句话落下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我右脚踢向脚跟抵住的顶楼边缘,朝老师右侧冲去。同一时间,我也看到老师扑了过来。我拨开老师伸向我的手臂,却马上遭他另一只手抓住领口扯过去,摔倒在水泥地上。

「呃啊!」

背部遭到重击,呼吸有瞬间中断。老师跨坐在我仰倒的身上,压制我的手臂和胸口,他将体重施加在两只大拇指上挤压我的咽喉。我……不能……呼吸了。

「看来,把想要谈谈她的你带来没有人的这里是对的。接下来,你将会对失去她的这个世界与看不到希望的未来感到疲惫,从屋顶跳下。」

身体使不上力,眼前隐约闪过死亡的气息。原来,生命是这么容易就破坏的东西吗?

「呃……啊……」

血液彷佛集中到眼球和天庭周围,视野一闪一灭地跳跃摇晃。

脑海里回顾起夕阳下摩天轮里的约定。

我说我们「要见面」。她流泪点头。

葵花,葵花。

眼前景色暗成一片。

意识逐渐……远离──

──我在葵花家的客厅醒来。

坐在榻榻米上的葵花不知为何戴着手套,眼前站着星野老师。他的手里拿着延长线。我反射性地大喊,情感震动葵花的双唇。

「葵花,快逃!是这个人杀了你!」

葵花的肺迅速吸入空气,从榻榻米上拔腿而逃。

她伸向客厅拉门的手遭星野老师捉住,手臂马上被用力扯了回去,身体倒在榻榻米上。

「啊!」

星野老师跨坐在葵花的肚子上,准备把手中的电线缠上她的脖子。就算死命抵抗,女孩子纤细的手臂也实在无力抗衡。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啊,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是不会罢休的,可是你却不当我的东西。让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继续闪烁发光,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就算这样,也不是你可以杀人的理由!」

「你不是要我承认自己的内在吗?过去,我一直抹杀它的存在,也没有察觉到这样的自己。是你让我察觉到,这就是我的内在,是真正的我!我太想用你来填补我空虚的内在了!」

老师脸上露出崩塌的笑容,用力扳开葵花抵抗的手臂,将电线抵在她的脖子上——

喉咙渐渐遭冰冷的触感压扁,呼吸越来越困难。

原来八月朔日说的就是这个吗?我接下来要被杀死了吗?都是因为这个人,我无法见到八月朔日吗?眼眶渗出不甘心的泪水。

「葵花,不要放弃!活下来!」

我的嘴巴大喊。八月朔日在我死去的未来里期望我活下来。左胸的心脏怦怦怦怦,炽烈拍打。

「听着,星野宗一!我是八月朔日行兔,从三年后的未来连结这个身体!」

老师收起笑容,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突然在说什么?」

「你不相信也无所谓。不过,你对这名女性所做的事,我从头到尾都看着。即使你杀了她,我的意志也能回到三年后,准备在那里告发你!」

「哈哈哈!真是可爱的威胁。」

「星野宗一,兴趣是兜风和撞球,从地方的公立高中毕业后进入东京的私立大学,取得教师资格。儿时母亲因病过世,父亲性情大变,在他的暴力下,最后也失去了最珍惜的妹妹。」

听着八月朔日说的话,我看到老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这时,脖子上的压力减轻了。

妹妹──我突然想起老师第一次开车送我回家我问他妹妹的事时,他的回答──

『只有嚣张而已喔。不过长大分开后才发现,她果然是很重要的家人。』

原来,那些是谎话,是演出来的。他当时是用什么心情说那些话的呢?掏空老师内在的空洞究竟有多深多黑呢?

明明处于遭人杀害的关头,左胸口却像被勒住一样,因为这个想杀了我的人身上的孤寂而灼痛。八月朔日依然用我的嘴巴发言:

「怎么样?这些都是你没和葵花说过的内容吧?在这个前提下,你还是要选择杀害这个人,过着每天提心吊胆将来会以杀人犯身分被捕的日子吗?」

「你……到底是什么?」

老师抬起俯下的上半身,我的身体稍微取回了自由。我甩开缠绕在胸口的恐惧,使尽浑身力气──

「喝!」

抬起膝盖。膝盖直击老师胯下,传来一股软趴趴的奇妙触感。

「咕唔!」

老师的脸皱成一团,摇摇晃晃失去了平衡,双手撑住地板。我趁机移动身体,脱离他的下方。

「该死……」

老师爬开,拿着包包起身。大概是想逃走吧,他走向客厅出口,扶着拉门,肩膀上下起伏。

「──老师。」

这不是八月朔日的声音,是我以自己的意志喊住老师。星野老师充满血丝的眼睛看向我。

「虽然你对我做了很过分的事,但就结果而言并没有杀我。所以,我不会报警。」

「什么!葵花,这是很明确的杀人未遂吔!」

八月朔日吃惊地说。我摇摇头。

「从刚才他说的那些话,我也知道老师的过去了。我好像稍微了解老师之前在车里跟我说自己内在很寂寞的理由了。你一定很痛苦吧?或许痛苦到像我这样的人同情都是不自量力。」

老师低头,垂下视线。

「我的确很不负责任地说了『承认自己的内在』这种话。但这不是要老师直接成就自己的欲望或扭曲,而是在认识自己那样的扭曲后,敞开心胸,获得幸福。」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刚才,我的脖子被勒住时,我有个很坦率的想法,我希望老师能幸福。这不是同情或怜悯,而是觉得经历过痛苦的人,必须把痛苦的份都幸福回来。我认为老师有这个权利,也有这个义务……这世上一定有人不只是因为老师的外表,而是看到你的内在并喜欢上你。但如果老师不主动敞开内在的话,这件事就不可能实现。」

老师转向拉门。我的话传达出去了吗?

老师说他是真的把我当成很重要的人。我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然而,我希望这个寂寞的人能幸福的心情是真的。

「……很抱歉叫住你,你走吧。然后,请努力幸福。」

我一说完,星野老师便侧头看向我,脸颊滑下一道泪水。世上所有人都是寂寞的个体。但是,我们应该能走近彼此,触碰对方才对。

老师的嘴唇犹豫地开合了几次后说:

「虽然这连借口都不是……但我觉得你很像我妹妹。抱歉,还有,谢谢你。」

老师打开门离开客厅。几声脚步声后,玄关的大门安静开启,紧接着传来关上的声音。

到此为止,我终于从紧张的情绪中释放,浑身瘫软跪坐在地。

「呼啊啊啊啊──」

巨大的叹息连同丢脸的声音从嘴里逸了出来。我脱下突然发现到的两只手套。这么说来,这双手套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为了妨碍我抵抗?避免留下犯罪证据?事到如今,真相已经不得而知了。

(葵花,你还好吗?还好你没事……)

「嗯,谢谢你,八月朔日。我刚刚真的以为自己不行了──」

(我也很紧张……)

「不过,我很高兴你大喊要我活下来,很帅喔。」

(咦?没有啦,那种事──)

受到慌张的八月朔日影响,我的体温似乎也连带上升了。他一定很不习惯别人称赞吧。我呵呵笑着,内心充满暖意。

我果然……

「好喜欢你喔。」

(咦?)

我不小心说出来了。

「啊,等一下,刚才不算!我想等见面时好好表达的,等一下!」

(嗯、嗯,好。)

脸颊这次是因为自己的害羞而发热,一定传过去了。不过,胸口因为彷佛已经确认彼此心意的幸福感,很痒很舒服,沸腾到快窒息的地步。

不过,其中,也微微有股神奇的心痛。这是你的──

(放老师走真的好吗?他不会又来攻击你吗?)

八月朔日在担心我,我有些高兴。

「大概已经不会有问题了吧?而且,如果我又遇到危机的话,你会保护我吧?」

我最后稍微开了个玩笑,左胸传出刺痛。

(那样的话……)

八月朔日对回答犹疑不定的反应,令我的胸口也开始刺痛起来。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你刚刚说,你来自三年后的未来,对吧?」

(……嗯。)

他在我的脑海里回答我说出来的问题。如今,我已经很习惯这种奇妙的体验了。

「你是为了救我才进入我身体里的吗?」

(……一开始不是这样,但能和你说话后,救你就变成我的目的了。)

「我得救了对吧?不会死了吧?」

刺痛。

(嗯,对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刺痛,刺痛。

「那!」

我无法压抑情感大喊,眼泪也溢了出来。右手压着不停作痛的左胸,我挤出声音。

「那,我的胸口为什么会这么痛!是你在心痛吧?我得救了吧?可以在未来见到你了吧?」

我的左手动了起来,拭去眼角的泪水。

(别哭,葵花……)

我知道,虽然他这样说,但我知道我的身体流的不只是我的眼泪。

「八月朔日。」

(嗯。)

「昨天我们不是搭了摩天轮吗?」

(……嗯。)

「你跟我说,我们总有一天要见面吧?」

他的声音没有回答。相反的,左胸像是代替他说话般发出悲伤的哀鸣。

「那是骗我的吗?」

(不是骗你的。)

颤抖般的宁静声音。

「那为什么……你讨厌我吗?」

(不是!)

强烈的否定,胸口发烫。既然如此,八月朔日会心痛一定是更深层、更悲伤的理由。

几秒钟的沉默后,八月朔日开口:

(抱歉,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一直没说。不过,已经到了得好好讲清楚的时候了吧……其实,在这个未来的我……)

彷佛还有一丝迟疑,他用我的嘴唇吸了一口气,温柔地说:

(是移植了过世的你的心脏活下来的。)

全身有如五雷轰顶。最后一块拼图拼起来了。八月朔日一直以来的行动、痛苦和眼泪,我全都明白了。

(所以,在你活下来的未来里,我活着的可能性大概很低吧。我也不知道改变过去后,现在这样和你说话的我会变得怎么样。)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你都不说!」

他流下眼泪,轻轻笑着。

(哈哈,果然这里也惹你生气了,因为葵花很温柔啊。)

「当然会生气啊!什么救了我你就不会获救,太过分了!笨蛋!这算什么啊!」

就算要我别哭,情感和泪水还是源源不绝地溃堤,止也止不住。

(抱歉……但这是我期望的结局。所以,即使我消失,你也要让自己活着。)

「就算你这样说……」

(在消失前,我最后想说一件事。分别时讲这种话或许会成为你的一种诅咒,我也很犹豫……但还是希望你能听一下。)

等等,不要说什么最后。

我泣不成声,脑袋里只充满了他温柔的声音。

(葵花,我也……)

啊──

(喜欢你。)

我刚刚明明说见面时再讲的。

这样简直就像──

(我一直很喜欢你。)

──就像诀别不是吗?

(我觉得说出来可能会动摇自己的决心……所以之前一直转移这个话题,对不起。)

泪水已经完全模糊了视线,心脏像要炸裂一样,身体也渐渐失去知觉。

(谢谢你用自己的生命在不同的未来里救了我。)

明明该道谢的人是我。

(因此我才能像这样跟你连结在一起。然后再因为这样,有能力拯救你。我为我自己感到骄傲。)

我也有很多想说的话,有数不完想传达的事。

可是,无论怎么做都无法凝聚成话语。

(那时候,我说我们要见面是真心话喔。即使超越时间、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也想见你。请你一定要相信。)

我一边哭一边不住地点头。我相信你,怎么可能不相信呢?

(啊!……唔、呃……)

八月朔日发出痛苦的声音。

「咦!怎么了?」

(大概是该走了。还好最后有时间能和你说话。)

「咦……」

等等。

(再见了,葵花。我最喜欢你了,你要一直在光芒里……)

等等!

「幸福地,生活──」

我的唇说出他最后的话语后,胸中的暖意便突兀地消失了。他总是突然消失。

可是,这一次,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在我身体里了,那份确信冰冷得冻人。

「啊……」

我什么都还没能说。

再见、谢谢,还有等一下。

「啊啊……」

明明刚才和他哭成那个样子,眼睛又再次泪流不止。

「呜……呜呜,啊啊啊……」

如果就这样把身体的水分流掉、枯涸就好了。可是这么一来,八月朔日拼上性命救的这条命就……

「呜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

我必须活在这里。

「哇啊啊啊啊!」

直到妈妈回来前,我就这样像个孩子般,不停嚎啕大哭——

「唔……」

回过神,发现我一个人躺在学校顶楼。四周黑漆漆的,空气中弥漫着细雨,唯有隐身在云层后的满月洒下微弱的光芒。我忍住浑身上下的疼痛,转过身,采取四肢跪地的姿势。

掐住我脖子的星野老师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如此,过去大幅改变后就会变成这样吗?他现在应该活在「三年前没有杀死葵花的现在」吧。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在这里的我……

「呃啊……」

心口像是遭人用灼热的棍子剜刮般,不断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剧痛。感觉只要一大意,意识便会马上中断。眼底只有灰色的水泥地,但就连这个画面都像是覆上沙沙沙的杂讯般模糊不清。毫不间断的晕眩感扭曲着视野里的所有景象。

「唔啊啊啊……」

口中咳出大量鲜血,濡湿一地,天空落下雨滴,渐渐晕开血泊的轮廓。

我会就这样结束生命吗?在这种地方,孤伶伶的一个人。令人害怕的孤独与恐惧迎面袭来。

以葵花的死亡为前提而存在的我,与现在这个她没有死去的世界相互矛盾。我的存在已经摇摇欲坠,彷佛渐渐被历史扭曲吞噬的感觉,比单纯的死亡更阴暗、可怕。我甚至觉得身后有片比黑暗更幽暗的虚无,朝我张开血盆大口。

不过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就代表葵花得救了。

「哈哈……啊哈哈哈!」

我笑了。

我办到了,我办到了,命运。我扭转时空,拯救了一个女生。来吧,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这条命可以随祢喜欢拿去。

「啊哈哈……哈哈、哈……」

视线越来越模糊,这次不是晕眩的关系。溢出眼眶的眼泪夹带脸颊旁的雨水滑落。

咚、咚,左胸口发出沉重诡异的声响。

「……我知道。」

我们根本不可能见面。

「这不是当然的吗?」

我们活着的时间不同。不,归根究柢,是活着的前提不同。

「这种结果,我已经觉悟了。」

根本不可能有我们共存的世界。

「可是……」

明明已经觉悟了。

明明觉得这条命怎样都无所谓。

「啊啊……」

太近了。

鞋子不见时和她说话。

下雨天,在回家的路上开心聊天。

一起去埋时空胶囊。

笑着在购物中心约会。

在火红夕阳下的摩天轮里约定「要见面」这种不可能实现的事。

透过她的手指触碰她的脸颊、头发。

看了她写给我的信。

还有在前一刻告白,跟她说我一直喜欢她。

「呜啊啊啊!」

──喜欢得太深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应该从头到尾当个旁观者,淡淡看着她的心脏留下来的过往事实,不要和她扯上关系,静静地拯救她才对。这么一来,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啊啊……葵花……」

她的声音是那么悦耳,她的体温是如此令人怜惜。

她期待我的那一切让我喜悦不已。

「葵花!」

想见你。和你在一起的幸福时光让我不禁这么想。

「我不想……消失……」

好寂寞,好可怕。

因恐惧和孤独颤抖的脑袋,响起一道声音。

(……八月朔日。)

我一惊,一阵清凉的微风拂过混浊不堪的脑袋。

「葵花……这个世界的你,还在吗?」

(嗯……你很痛、很难过吧?)

怎么回事?竟然到最后还要将这个温柔的女孩卷进来。我真恨这个无情的命运。

「抱歉,让你这么痛苦……还有,我似乎也无法遵守约定了呢,对不起。」

听完我的话,她频频摇头。

(我没事。至少最后让我们在一起吧。还有约定,大概也没问题吧。)

「……咦?」

(因为那个世界的我会找到你的,一定会去见你。所以,相信我。)

温暖的泪水滑下脸颊。直到最后,都是你在拯救我。

「谢谢……」

身体逐渐支撑不住,我缓缓倒向右侧,现在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颤抖的左手缓缓移动,轻轻执起我的右手。

(我终于也可以说了。八月朔日,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我以残存的意志驱动右手的手指,紧紧回握她的左手。

──谢谢。

雨终于停了。我们牵手仰望的夜空,浮现一轮泛着红光的巨大满月。「和喜欢的人一起看,恋情就会实现」的草莓月亮,这个迷信或许意外是真的呢。

视线最后终于布满了点点黑白杂讯。

听觉也只剩下宛如雨声的杂音。

身体碎成粉末的感觉从指尖逐渐蔓延开来。啊,我要消失了。但我也已经不害怕了。因为,最后有你陪在我身边。

杂讯与杂音逐渐增强。

然后,一切都……

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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