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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夏 夏天的初生啼哭声



刚洗完澡、全身还汗涔涔的时候,电风扇的风比冷气还要令人舒爽。虽然梅雨季上周就宣告结束,真正的夏天终于逐渐到来,但七月时节,还是勉强能在每一天快结束时感受到些许凉意。

某个平日的夜晚,我把毛巾挂在脖子上,悠闲地在自己房间休息。纱窗外传来虫子打呼般的鸣叫声,靠在耳边的手机则可以听见亚季在说话。

「……爸爸和妈妈听说结婚的消息后都非常高兴喔!」

她的口气相当雀跃,就算是透过电话也能想像出她的笑脸。我受到她的影响,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我姐姐春乃对亚季的评语是:「太可爱了,不想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春乃一点异性缘都没有,这句话或许也带有一点嫉妒的意思,但如果从我的角度来看,就算已经尽量不有所偏袒——还是觉得亚季的确称得上是个美女。果然,她在念国高中的时候似乎还颇受异性欢迎的,但她自己好像对被人追求的恋爱没什么兴趣——进入大学没多久交了男友后,就一直对对方很专情,现在终于决定要结婚了。

「不过,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呢。排行最小的自己竟然是第一个确定结婚的。」大概是在告知家人后就自然而然浮现了这个想法吧。亚季好像打从心底感到不好意思地这么说,我便一边想像小我两岁的妹妹穿婚纱的样子,一边回答她。

「被你顾虑到的人反而会觉得很不是滋味喔。」

「是这样吗?」她喃喃说道。

再怎么努力摆出顾虑别人的态度,也无法掩饰不经意流露出的幸福感。

我捡起掉在地上的杂志,啪啪啪地朝脸颊扬风。

「接下来会变得很忙吧。」

「是啊,首先必须要预定婚礼会场,决定举行婚礼的日期才行……还有,我希望能早点让双方家人先见个面。」

不愧是准备要当新娘的人,脑袋里似乎已经有计划了。我开口附和干劲十足的亚季后,突然想起了一件可以帮上忙的事情。

「如果要让双方家人先见面的话,不管怎样都会是其中一边去找另一边吧。」

「毕竟两家离得很远嘛。」

我们家除了在大阪生活的妹妹之外,其余四人都住在这间位于福冈的房子里。但对方好像全家人都是住在奈良县的老家。

「那就爸妈、姐姐和我四个人到关西去吧。我的朋友在旅行社工作,之前见面的时候,她说如果是家族跟团旅游的话,经由她介绍价格可以打折,我想这样旅费会便宜一点。只要当成是顺便来趟久违的家族旅行,大家肯定会感兴趣的。」

「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地接受你的提议啰?阿夏,谢谢你。」就某方面来说,亚季很干脆地接受我的提议,让我松了一口气。她是个不管什么事都会顾虑别人感受的人,但在家人面前表现得厚脸皮一点,反而会让对方比较轻松,不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还有,其实我很想在那之前先到福冈一趟,但不知道能不能抽出时间……」

「哎呀,如果没空就别勉强了。总之,见面的事情我最近跟朋友商量后会再联络你……啊,抱歉,今天电话就讲到这里吧,我跟别人有约。」

「有约?你这么晚了还要出门吗?」

现在已经快晚上十点了,亚季当然会觉得诧异。我说了声「不」,明明对方看不见,却还是挥了挥手。

「我没有要出门,只是跟对方说说话而已。」

「是通电话吗?」

「嗯,差不多就是那样啦。」

虽然说是电话好像不太对,但我其实也不用解释得如此清楚。亚季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不过或许她认为对熟人也该有礼貌,因此她并没有深入追问下去。我和亚季结束通话后,便急急忙忙地打开笔电。我启动「epics」软体,发现和我有约的人已经登入了。我点选对方的使用者名称,按下「视讯通话」的按钮。对方马上就回复了。

「……哈啰,夏树,你好吗?」

电脑萤幕里的冬子将手掌面对着我,一开口就说了这句话。

epics是网路电话工具。使用者建立帐号后用电脑或行动装置登入,就可以和已经登人的人用声音交谈、文字聊天或视讯通话。epics和用手机或市话通话不一样,除了网路传输资料费,使用其功能基本上是不用付费的,所以在全世界都拥有许多使用者。透过笔电内建的网路摄影机,能让我和冬子互相传给对方自己的影像。再加上麦克风和喇叭也都是使用笔电内建的设备,所以除了隔着萤幕这一点,我们交谈的感觉跟直接见面说话没什么两样。

「抱歉,明明是我说要找你的,却让你等我。你等很久了吗?」是我跟冬子说要约在晚上十点说话的。

我夸张地双手合十跟她道歉后,她摇了摇头,「我也是刚洗完澡没多久,现在才登入。」

仔细一看,穿着白色T恤的她,及肩的长发还有点湿润。有种洗发精的香味隔着萤幕飘了过来的感觉。既然已经洗完澡了,当然不可能化妆,但这也是她很信赖我的证据吧。不过,她没化妆的脸还是跟我高中时见惯的那张脸一样。

「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今天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冬子表示认同地点着头。我把折好放在电脑旁边的卡片拿起来摊开,展示在网路摄影机面前,说道:「冬子,生日快乐。」

「哇!谢谢你!」

喇叭传来了冬子格外高亢的声音。印着与我说的话相同的文字以及可爱花束图片的生日贺卡,现在应该正显示在她的电脑萤幕上才对……没错,今天是七月某日,冬子的生日。



我是在高中二年级时记住冬子生日的。

「冬子,生日快乐!」

早上我来到学校,打开教室的拉门时,这句话正好飞进了我耳里。

我看向冬子的座位,和我们同班的一名叫圣奈的女生站在冬子对面,正把看起来像礼物的东西交给坐在椅子上的她。虽然和习惯与固定对象来往的人相比,冬子算是比较能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人的类型,但她跟圣奈的关系好像还是比其他人来得亲密。圣奈是个感觉能在大圈子中心指挥人行动的人,可以说是有领袖魅力的女生,和不太喜欢引人注目的冬子不一样。不过,就不会老是跟特定对象在一起的这一点来说,两个人的个性还是挺合得来的吧。

「冬子,原来你是今天生日啊?」

我把书包放在自己的位子后,便靠近冬子她们说道。冬子停下正要拆开圣奈送的礼物的手,眯着眼睛看向我。

「我之前应该就告诉过你了吧?夏树真是的,明明老是连一点细节也不放过地观察别人,却对别人的内在或人格特质完全没有兴趣耶。」这句话狠狠地刺中我的胸口。我们熟识的时间已经超过一年了,冬子肯定曾在对话中提过一、两次她的生日。应该说,经她这么一提,我好像的确听她说过的样子。

「连一点细节也不放过地观察别人……?」

圣奈好像误以为我是变态之类的东西了。我急忙否认两人的质疑。

「不是那样啦,是比较容易察觉到小地方之类的意思。但我没办法记得这些事情很久。」

应该说,别人就算了,冬子的话我自认是格外有兴趣……但我如果这么说的话,说不定又会被当成变态,就没有讲出来了。

冬子拆开包装纸后,发现礼物是电影DVD,片名是《罗密欧与茱丽叶》。电影并不是很久以前拍摄的版本,但这个选择其实还挺有深度的,感觉很不错……

当我正这么想的时候,两人却摸着大大印在外壳上饰演罗密欧的外国男性,兴奋地尖叫了起来。看来圣奈之所以会选这当礼物,是因为她们两人都很喜欢主演这部电影的演员。我对这位演员并不熟悉,但要是说出这件事,冬子又骂我「这我之前也告诉过你了。你是对我没兴趣才记不住的吧」的话就伤脑筋了,所以我决定闭嘴。

两名女高中生一直重复地对彼此说着「谢谢」和「不客气」,把我完全晾在一旁。我只好观察她们什么时候会结束,然后趁机把突然想到的问题说出口。

「不过,为什么明明是夏天出生,却要取冬子这种名字呢?」结果她们两人同时转过头看着我。经过一段尴尬的沉默后,圣奈接话了。「这么说来,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的确是有点奇怪……噢,冬子啊,为什么你是冬子呢?」

不用说也知道,圣奈突然用类似演戏的口气说话,是在恶搞罗密欧和茱丽叶。这也让我知道她大概是先看过电影才会选择刚才那份礼物的。

冬子先是被圣奈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就对我说:「你们就来KISETSU一下吧。」

「什么KISETSU啊?」

圣奈疑惑地歪着头。这是我和冬子在高中一年级时创造的暗号,只有我们两个才懂,指的是替奇妙的事件找到合理说明的行为,但要是这样老实地对圣奈说明,感觉还挺丢脸的。

「简单来说,就是只要思考一下,我们便能知道为什么要取冬子这个名字。」我只把重点告诉圣奈,她便低声说了句「原来如此」,嘟起了嘴巴。

冬子脸上仍旧挂着欢迎我们挑战的笑容。虽然我说只要思考一下就能明白,但目前掌握的资讯太少,根本无法进行推论。之前在KISETSU的时候,如果是由我或冬子其中一方出题,解题的人可以在对方能回答的范围内提问。

所以我决定先从比较常见的方向开始进攻。

「我可以问一下你父母的名字吗?」

说到取名字的惯例,肯定会想到从父母那里继承文字或发音的情况吧。冬子似乎也预料到我会这么问,回答时毫无犹豫。

「我爸爸的名字是努力的『努』,母亲的名字是胜利的『胜』和孩子的『子』,胜子。」

「子」这个字的确是继承自母亲没错,但光看文字和发音,怎么样都想不到跟最重要的「冬」字有什么关系。不过,如果简单到光问这个问题就能明白的话,冬子也不会装模作样地搬出「KISETSU」这个字眼来吧。

「你姐姐她们的名字里……应该是没有代表季节的字吧?」

圣奈知道是错的,还是姑且提出这项可能性。冬子有两个姐姐。虽然我一时想不起来她们正确的名字是什么,但我记得两人的名字都跟季节没有关系。

「嗯,我们三个人毫无疑问地都是努和胜子的女儿,但姐妹的名字倒是没什么关联性呢。」

「应该说那是我们家的情况才对。」我插嘴说道:「姐姐是春、我是夏,妹妹则是秋。」

哦,是这样啊。圣奈如此回应。

我偷看向冬子,补充道:「如果之后我再娶个名字里有『冬』的太太就很完美了……」

「好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冬子拍了拍手,把我的发言随意敷衍了过去。我忍着想咋舌的冲动,决定换个方向。

「感觉很快就遇到瓶颈了呢。顺便问一下,圣奈,你的名字由来是什么啊?」

圣奈对这个问题露出了苦笑,让我有些意外。

「啊,我喔……是因为父母都是老师吧。」

「那跟你的名字有什么关系吗?」

冬子似乎还没想通,但我知道圣奈想说什么。

「因为是圣职者吗?」

「没错,所以他们就从里面挑了『圣』这个字来取名。不过自称圣职者这一点也让我满想吐槽的就是了。」

她刚才苦笑的原因大概就是这个了。不过她的口气里没有轻视的意思,反而还感觉得到对双亲怀有一定的敬意。她这句话肯定也有掩饰害羞的用意吧。父母职业跟小孩名字相关的情况也是有的。举例来说,佛门或传统艺术的世界里应该就有用特定文字替生下的孩子取名的例子吧。我转头面向冬子。

「冬子你呢?你的父母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啊?」

「这个嘛,我爸爸在药商担任研究职,除此之外还接了翻译工作当副业。」

「翻译?」

我不假思索地反问她。当时的我觉得那是相当特殊的职业,也是第一次听到身边有人在从事翻译工作。

「是啊,但不是文学方面的,都是英文的专业书籍或资料比较多。毕竟翻译专业书籍时,只会翻译英文是不够的,还需要该领域的知识和观念嘛。我爸爸年轻时曾因为做研究在美国待过一阵子,所以英文还不错,现在似乎还是偶尔会有翻译工作找上门。」

「原来如此,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家对翻译的印象比较偏向外语专家,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小说家替外国文学翻译的例子嘛。」

我这么说,想起了冬子希望大学能读英文系的事情。而且我之前还听说她想要出国留学。现在知道她主要是受到父亲的影响后,就对这个目标产生一种欣慰感了。

「那胜子伯母是从事什么工作呢?」

圣奈接着问道。冬子思考了片刻才回答。

「母亲的话…我记得她与爸爸结婚前是在银行工作。」虽然她的态度看起来有些没自信,但我从她的反应推测出冬子母亲的工作应该和她的名字没什么关系。她之所以花了点时间才回答,是由于没有预料到我们会问这个问题。以目前的情况来说,会询问母亲的职业明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却没有预料,代表这并不是线索之一。如果说得大胆一点,甚至有可能是我们已经问出必要的资讯,她才没预料到我们会继续问下去。

我暂时停止询问攻势,试着整理目前得到的情报。明明是在夏天,名字里却有「冬」字、双亲的名字、父亲的职业,而且似乎不用太在意两个姐姐的情况……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推论出合理的答案了。

「KISETSU完成了。我想我的推论应该是对的。」

我一宣布,圣奈就伸出双手抓住我的胸襟,开始逼问我。

「不会吧,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快点说给我们听啊!」

「我说、我说就是了,你快放手。你不放手我也不能说啊!」

「到底是能说还是不能说啊!」

我被圣奈吓了一跳,她也陷入了混乱。或许是我抢先看穿了和她感情很好的冬子的秘密,让她觉得非常地不甘心吧。

这种充满活力的态度就是她拥有领袖魅力的原因吧。我花了大约三十秒才总算摆脱圣奈的手,冬子只顾着在一旁偷笑,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我整理制服衬衫的衣襟,对冬子说:「事情果然跟我一开始想的一样,冬子的名字是用双亲的名字来取的。」

「为什么努伯父和胜子伯母的女儿会是『冬』啊?」圣奈撅着嘴问道。

「这跟工作有关。」我继续说:「冬子父亲从事翻译工作是一个很重要的线索。换句话说,如果把她父母的名字翻成英文的话,会出现什么字呢?」

「英文?嗯……胜子伯母的话是win吧。努伯父的名字是努力的意思……effort之类的?」

圣奈的回答只对了一半。她似乎想自己把答案解出来,所以我又给了一个提示字眼。

「努伯父的话其实是更简单的单字喔。类似『努力尝试』的意思吧。」

「努力尝试……try吗?」

「没错!然后只要把这两个字串起来……」

wintry,是代表「冬天的」意思的英文单字。

还有,虽然不知道冬子的父母有没有想那么多,但只要把胜子伯母名字里剩下的「子」加上去,冬子这个名字就完成了。不直接使用汉字,而是将英文重新组合来取名,这是从事翻译的人才想得到的主意。

「这么快就猜出来了!夏树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啊?」

冬子摆出了伸长双臂、趴伏在桌上的姿势。我沉浸于找到正确答案的满足中,告诉两人我刚才看到冬子回答问题时有所迟疑,才能够完成KISETSU。

「什么?竟然是从这么细微的地方……」冬子惊讶地睁大双眼。

「在这刚好一年的时间里,我在经历各种KISETSU的过程中学习到一件事,那就是许多线索往往是隐藏在不经意的反应和态度里。无论何时都要小心谨慎地观察,是提升KISETSU技巧的诀窍。」

「观察啊……」

结果圣奈又对我投以像在看变态的眼神了。

「怎、怎么了?是圣奈你叫我说出来,我才仔细说明给你听的耶。」

「总觉得很难相信呢……竟然只靠那几个线索就找到答案了。夏树,你其实早就像跟踪狂一样把冬子的事情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吧?比方说真的一天到晚都在观察她之类的。」

「跟、跟踪狂……」

我完全说不出话来。我因为察觉到圣奈想自己解开冬子名字的秘密,才帮了她一下,结果她竟然这样对待我。我以眼神向冬子求助,她却好像被吓到似地缩了缩身子。我再次急忙否定两人的意见。

「才、才不是呢。你想想,如果我真的调查得一清二楚,肯定会知道冬子的生日吧?但实际上我却不记得她的生日,所以不仅没有准备礼物,也完全没有要替她庆祝的意思。」

「……有人会脸不红气不喘地这么说吗?」冬子冷冷地说道,

「不,那是……」我支支吾吾地否认,她却彷佛很失望地摇了摇头。

「你果然对我没有兴趣呢。」

由于是我否认自己是跟踪狂才会变成这样,真的是左右为难。我低头看着放在桌子上DVD的外壳心想:夹在家族与情人之间的罗密欧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左右为难呢?



那是距离现在刚好七年前的事情了,岁月流逝的速度真是快得惊人。

「在大阪的新生活过得还好吗?」

我与当时的圣奈一样,和冬子互相说了好几次「谢谢」和「不客气」后,便对萤幕里的冬子这么问道。她脸上浮现了看起来有些疲倦的笑容。

「很忙,总而言之就是很忙。」

正如冬子在春天联络我时所说的,结束五月的新进员工研习后,她就一直待在大阪工作。从那之后才过了两个月,各方面都没有喘息的空间,她一定觉得每天都过得很慌乱吧。不过,根据我这个先踏入社会一年的前辈的经验来推断,她应该很快就会适应现在的生活,然后觉得没那么紧张了吧。

其实我能够像这样和冬子用epics交谈,跟她开始在大阪生活也有一点关系。结束新进员工硏习后,她没有选择余地,只能搬进公司租的公寓里。明明位于都会区,手机讯号却非常差,连我听到后也很惊讶,所以虽然可以收信,但在讲电话的时候就会断断续续的。

不过,据冬子所言,她所住的只有一个房间的套房中,玄关的收讯还算不错,所以倒也不是很困扰的事情。但我光是想像冬子每次讲电话时都只能坐在玄关与到房间之间的模样,就不太想随意打电话给她了。幸好那里有网路可用,冬子也有一台笔电,我们才会使用epics来通话。这样子也可以节省电话费。

「那你就算梅雨季好不容易结束了,也没空去别的地方玩啰?」

听到我半是怜悯、半是调侃地这么说,冬子耸了耸肩,然后就突然举起笔电,把网路摄影机朝向窗帘后的窗外。

「你看到一栋很高大的建筑物了吗?那叫『帝国饭店』,是大阪屈指可数的高级饭店。」

我定睛凝视窗框内的黑暗,在不远处看见了一座比周遭高出一大截的高耸建筑物自地面突起的饭店因窗内灯光而布满有如斑点的亮光,让我联想到从沙子里探出头的花园鳗。我看到的景色位置不是很高,冬子的房间似乎是在一楼。

「嗯,我看到了。」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日啊,在饭店对面的河边有烟火大会。听同一栋公寓的前辈说,从这里也可以隔着那间饭店看见放到空中的烟火……但当天很不巧有公司的固定活动,不管怎么安排时间,结束后回到家都是晚上九点左右了。那个时候烟火早就已经放完了。」

「原来如此,那真是太可惜了。」

当我正在表达同情之意时,冬子把笔电放回桌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定她比我所想的还要忙碌。

「我还是学生时,每年的这个时候一定都会去烟火大会。只要看着五颜六色的火光绽放在夜空中,就会深切地感受到夏天真的来了。我真的好喜欢那瞬间的感觉喔。」

我想像了一下冬子带着现在那种陶醉表情看向夜空的样子。在现实之中,她的侧脸绝对不可能靠得跟我想像的这么近。

「你今年没办法去烟火大会了吗?」

「工作没办法请假啊。毕竟我连中元节都没有放假。周末也排了一些跟公司有关的行程。哎,没看到烟火的话,就没有夏天已经开始的感觉了……」冬子把下巴靠在桌上,像小孩子一样闹起瞥扭,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之前都不知道冬子你这么喜欢烟火耶。」

「对喔。我们没有一起看过放到空中的烟火嘛。」

她说出这句话时大概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却让我的胸口深处微微刺痛了一下。冬子没有察觉到我的变化,带着彷佛遥望远方的眼神叙述了起来。

「我从小时候就很喜欢烟火了。到现在都还记得。」

据说那是她还在上幼稚园时的记忆。

「萌萌香姐姐、由梨绘姐姐和我三个人围着老家的桌子,用各种颜色的色铅笔把摊开在桌上的图画纸整张涂满。感觉像在画彩虹一样,画出了很多种颜色的色条。」

我试着在脑中想像那幅情景。年纪最小的冬子夹在两个姐姐中间,紧紧地握着色铅笔,努力涂满图画纸。冬子很随兴地将红、蓝、绿、紫等颜色涂在纸上,两个姐姐一边做着相同的事情,一边给予冬子各种建议。母亲经过时虽然正忙于家事,但还是满意地眯眼看着两名照顾妹妹的姐姐,称赞冬子做得很好。

「顺利涂完之后,接下来是拿黑色蜡笔再次涂满画纸。最后,等画纸全部都涂黑,再用硬币之类的东西刮开蜡笔颜料,画出线条。就这样画了几条呈放射状的线条后……」

「就会在黑色蜡笔所画的夜空映衬下出现色铅笔烟火吗?」抢先回答的我内心十分雀跃。

亲手绘制的烟火一定在年幼的冬子心中留下了十分鲜明的感动吧。我甚至可以想像,两位姐姐看到冬子的反应后露出得意笑容的样子。

现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冬子点点头,当时的感动似乎又在她心里复苏了。

「你说不定会笑我是不是把顺序搞反了,但我认为我到现在还很喜欢烟火,或许是喜欢那张画的关系。有时候我只要看着夜晚的天空,就会想要用手去刮出线条来。我觉得这样做,好像就会有各种颜色的烟火从底下浮上来。」萤幕中的冬子做了个用指甲在空中挥舞的动作。但她随即就跟结束演奏的指挥家一样放下了手。

「大概是因为自己开始工作了吧,最近我有时会突然间想起以前的这种记忆,觉得一阵酸楚涌上心头。然后就会想,能像那样子和两个姐姐或爸爸妈妈一起度过的时间,是不是真的已经所剩无几了呢?」

离开家乡生活应该也会让这种想法变得更强烈吧。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回老家?双亲是不是永远都能健健康康?一开始思考就没完没了了。而且我记得冬子的两个姐姐都已经嫁作人妇了。说到结婚,我家之后或许也会遇到类似的情况。

「我啊,在大学毕业的时候规画了一次家族旅行。幸好两位姐夫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还没有小孩的萌萌香姐姐跟女儿今年春天就要上小学的由梨绘姐姐都获得了丈夫的许可,才能好好享受只有我们一家五人的家族旅行。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哇,你好孝顺啊。」

我坦率地说出心里的感想后,冬子谦虚地表示,那只不过是个两天一夜的温泉旅馆小旅行而已。

「现在我们一年顶多只有一、两次机会能全家团聚了吧。上次难得能聚在一起好好聊天,结果有一半都在讲以前的事情。像是我们小时候做了什么,或是十几岁的时候过得怎样之类的。至于剩下的一半,则可能是因为我马上就要开始工作,都在聊我们家接下来会怎样。」

明明是基于冬子的强烈希望才终于实现的家族旅行,但她谈论的时候看起来却莫名的苦闷。

「那让我觉得好像在交互对照过去的自己跟未来的自己……所以我就忍不住在想,也是否渐渐地成为自己小时候所认为的理想大人呢?我是不是反而离那个目标越来越远了呢?」

在对话短暂中断的时候,纱窗外有辆轻型机车发出不解风情的引擎声急驰而过。冬子的双亲在最小的冬子出社会后,养育孩子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两个姐姐也各自结婚,组成了新的家庭。看到周遭的家人变成这样,冬子应该会觉得自己顿失依靠,就像是飘在空中的肥皂泡泡吧。她只专注于像拍照一样被独立摆取出来的过去和未来的片段,忘了中间那些拼命活着的时间,就对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却还没有任何成就的自己产生了疑问。

我在十几岁时没有明确的梦想,正逐渐放弃过着精采刺激人生的想法。但冬子在那个时候就有了从事翻译这个远大且明确的目标。可是,到了现在,那个目标还停留在不知道如何实现、暧昧模糊的样子,却被忙得不可开交的冬子抛置到脑中的角落去了。以前冬子曾随口跟我说过:「如果只有英文能力很强的话,满足这项条件的人在世上多如牛毛。我和爸爸不一样,没有比其他人还要强的专长。」

「你现在的公司应该也是看在你的经历和留学经验上才录用你的吧?你的过去确实与现在相连着,而且会替你开拓未来的可能性。」我忍不住替她辩护。但在她耳里听来似乎只是安慰之词。

「但是我们公司几乎没有会用到英文的部门。当然了,我并没有舍弃想从事翻译相关工作的心情。但我去留学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事情了耶。如果再这样继续过着与英文无缘的生活,我只会慢慢忘掉好不容易学会的语言而已不,其实我是很清楚的。如果不想让事情变成那样,我还是有能够多多接触英文的机会,说穿了,是我自己要把日子过得那么忙碌的。」

冬子的话已经超越自省的程度,带有一点自嘲的意思了。如果她是借由这样来鼓励自己的话,那不管说什么我都愿意听。但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我希望冬子能觉得幸福一点。

「既然如此,」我刻意用很开朗的口气说道:「你二十四岁的目标等于已经决定了嘛。」

「就是要尽可能地成为一个理想的大人,对吧?」

看到冬子恢复平常的笑脸,我松了一口气。

「你今年的生日过得如何?还有其他人帮你庆祝吗?」

「我想想,和我同期进公司的同事里有个和我比较要好的女生,她说她这次要帮我庆祝生日。然后,如果是简讯的话也有很多人寄给我喔。高中朋友的话就是圣奈之类的……萌萌香姐姐和由梨绘姐姐也寄了信给我。」

「原来如此,圣奈也……」

我之所以说到一半突然停住,是因为察觉到一股莫名的异样感。

「夏树,怎么了?」

冬子发现我不太对劲,楞了一下。但我还是沉默片刻,试图掌握异样感的来源。刚刚才唤醒的记忆。与圣奈的对话、冬子名字隐含的意义。今天寄简讯给冬子的两个姐姐的名字是……

「冬子,你还记得我们以前曾聊过有关你名字由来的事情吗?」

「好怀念喔,」冬子笑道:「那也是发生在我生日那天对吧?为什么出生在夏天的我会是冬子这个名字。当时圣奈也在,你们两个因为我的事情讨论得很热烈,我好开心。」

「当时我因为正确地完成了名字由来的KISETSU而相当满足……但其实那个KISETSU不够完整吧?」

冬子听到我这么说,疑惑地歪了歪头。她的动作毫无不自然之处。

「夏树说的没错,是win加上try变成了『冬』啊。没有不完整的地方喔。」

「那么,你的名字为什么和你两个姐姐都没有关联呢?」

你姐姐她们的名字里……应该是没有代表季节的字吧?当时圣奈提出的假设的确和冬子的取名没有关联。而且我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也没马上想起冬子两个姐姐的名字。才会没注意到她们的名字与冬子没有关联是很奇怪的事情。

「由梨绘小姐和萌萌香小姐的名字,除了写起来刚好都是三个字之外,名字里还都有花名,分别是『百合』和『桃花』【注1】。换句话说,在长女和次女出生的时候,你父母很明确地替两个女儿取了有关联性的名字……那为什么三女会变成『冬子』昵?为什么要突然用父母的名字来取名呢?这显然是件很奇妙的事。」

【注1】由梨绘与萌萌香日文发音里分别包含了百合(YURI)和桃花(MOMO)的发音。

我最先想到的假设是,可能只有冬子的父亲或母亲和两个姐姐不一样。但冬子已经亲口否认这件事了。她在七年前已经很清楚地说过,姐妹三人毫无疑问地都是努和胜子的女儿。

别人姓名的由来,有时是个很敏感的话题,我并不想当那种随便追问这种事的无礼之人-但这次的情况是当事人冬子从前就主动问我要不要KOETSU看看。我原本以为这次肯定也是冬子在对我下战帖,但是……

当时冬子的表情该如何形容才好呢……她并未流露出任何情绪,以像是把所有感情在脑内用真空包封起来的神情对我说:「这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你不用太在意。」

「咦……」

我没想到她会有这种反应,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果她表现出拒绝谈论的态度,还算能稍微感觉到对方想法。但冬子刚才的反应不一样。感觉既像是两人之间隔着一堵厚书的墙,又像是连接两岸的吊桥断落了,或许该说是隔绝才对,毫无进入的余地。

「先别说那个了,你刚才给我看的生日贺卡,反正机会难得,干脆寄给我吧,我觉得满可爱的。」

冬子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恢复原本的笑脸对我说道。由于话题转得太硬了,还没有自震惊的情绪中回过神来的我只能让她牵着走。

「喔,好……那你要告诉我住址才行。」

epics可以在进行视讯通话的同时互相传送文字讯息。片刻之后,萤幕的右侧就出现了冬子输入的住址。

「你应该不会只寄卡片给我吧?」

冬子眯起一只眼睛对我这么说,我便疑惑地眨了眨眼问:「你的意思是?」

「当时圣奈好像送了我电影DVD喔!」

真是的,只有在这种事上脑筋动得快。我故意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礼物是吧?我会想一下的。」

「那就拜托你啦!夏树你观察敏锐又头脑灵活,我很期待你送我一个出乎我意料之能让我非常高兴的超棒礼物喔。」

冬子笑嘻嘻地说道。既是她想要的东西——又要让她意想不到,难度真高。我没件么自信地要求她给我一点时间,并得到她的许可,接着,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呐,冬子……」

「什么事?」

「……抱歉喔,我说了让你不开心的事情。」

之所以刻意再次提起这件事,大概是想要卸下自己心中的大石吧。我很清楚,如果就这样结束通话,我就会一直很介意自己错失了道歉的机会。于是我为了一个只是想让自己获得解脱、简直跟排泄没两样的丑陋理由道了歉。

所以当冬子一瞬间露出惊讶表情,但随即又温柔地对我微笑时,我根本无法在她面前抬起头来。

「没关系啦,你别放在心上。那不是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结束通话后,我毫无理由地站到窗边,隔着纱窗望向外面。我试着思考冬子的态度为何如此诡异,但一点头绪都没有。为什么她必须像那样子隔开我呢?虽然刚才我硬是跟她道了歉,但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话,就会觉得道歉也没意义,令人相当焦躁。我现在的心情就好像把OK绷贴在跟伤口完全不同的地方一样。

但是,如果为了把它贴对而试图寻找正确的伤口,恐怕只会让冬子的伤口扩大吧。

冬子为什么是冬子呢?睽违七年的问题又冒了出来,但我把这个像在模仿茱丽叶口吻的问题扔到纱窗外,拉上了缺乏润滑的窗帘。



「…冬子的生日礼物要挑什么比较好?」

我在隔周的周末走进了位于福冈市内的某间旅行社。站在明亮柜台内侧的女性员工听了我的问题后,就突然发疯似地提高声音并瞪着我。她穿着背心和衬衫,脖子上还绑了一个蓝色的大蝴蝶结,胸前别着印有很常见的姓氏的名牌,名字则是圣奈。圣奈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她在高中毕业后就进入私立大学攻读国际政治,然后在旅行社就职。她被旅行社派任到自己的家乡,现在在福冈市内的服务据点工作。她在这间旅行社已经待两年了,除了负责实体据点的柜台接待外,还会担任旅行团领队的样子。

以上叙述有一大半都是冬子告诉我的。她和圣奈在高中毕业后并没有断了联系,仍旧保持密切来往。

「虽然冬子说相信我挑礼物的品味,但我完全不知道该送什么她才会髙兴,所以想需问看同性友人的意见。」

我和圣奈平常并没有特别要好,上次见到她已经是大约一年前的事情了。我请蓍挤出讨好的笑容,尽可能不让自己重要朋友的朋友留下坏印象,却是徒劳无功。

圣奈毫不掩饰地皱起了眉头:「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不肯放弃冬子吧?」

「我、我才没那个意思呢。是冬子自己跟我讨礼物的,不能怪我啊。」

她却一点也不相信我。她以跟七年前称我为跟踪狂时一样的眼神看着我:「我哪知道冬子想要什么东西啊,这种问题你还是自己想吧。」

有够冷淡。我不禁叹起气来。

我当然不是只为了问这种事情就特地跑来找正在上班的圣奈。主要目的是处理亚季提过双方家人见面的事情,是以客人身分来找圣奈商量。我在电话里跟亚季说的「可以帮上忙」就是指这件事。去年夏天我们召集待在家乡的同届同学,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同学会,当时圣奈本人告诉我,只要来拜托她,就可以用比较便宜的价格预约家族旅游的代办服务。好像是这样子就可以使用员工介绍优惠,圣奈也能赚取业绩,双方互惠的样子。

因为必须问清楚旅馆的所在地或住宿费等细节,我便来到圣奈工作的据点,呼叫她到柜台,告诉她我们打算一家五人在关西地区住一晚。结果圣奈第一件事就是给我一张申请书,要我把代表者的个人资讯和住宿者的姓名等讯息填入正确的栏位内。据她所言,「只要决定好想住的旅馆或住宿方案后跟我联络,剩下的我会帮你处理好」,这我可以理解。

圣奈现在正一边看着我填好的申请书,一边把资料输进电脑里。我原本只是想稍微闲聊一下才提起冬子礼物的事,没想到她态度如此冷淡,害我心情变得很差,但又没什么事情可做,只好静不下来地转着椅子,在店内四处张望。

当轻快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停止时,我正眺望着放在远处、国外蜜月旅行的宣传小册子。

「那个,不好意思——」

圣奈把申请书递给我开口道,我便转回来面向她。

「有地方漏填吗?」

「不是啦,我们公司规定可以优待的只有员工的朋友和其家族。否则到最后会变成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优待。」

一问才知道,要让朋友使用员工介绍优待的话-该名员工似乎必须跟公司具体解释自己和朋友是什么关系才行。虽然感觉比想像中还要麻烦,但如果优待对象是「朋友」的话,说得极端一点,要坚称当天在柜台第一次见到面的人是朋友也并非不可能——而且恐怕会有员工为了累积业绩而滥用这项制度,才采取这种防止措施吧。同样的,要让朋友的家人也享受优待的话,就得按照规定证明那是朋友的家人才行。

「那么,我填的内容有什么问题吗?」

我回看了圣奈一眼,她便以指尖在申请书里亚季的名字上咚咚敲了两下。

「只有这位亚季小姐的姓氏不一样:这是为什么呢?」

哦,原来是这件事啊。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因为她已经要结婚了。她打算在最近先入籍【注2】,等到春天的时候再举行婚礼。」既然身为妙龄女性,圣奈大概也跟一般人一样对结婚有所憧憬吧。

【注2】日本人将办理结婚登记称为入籍,女性在婚后多半会改姓夫姓。

她停顿片刻后,神情逐渐亮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真是恭喜了。」

「这样优待的事情就没有问题了吧?」

「嗯,没问题。刚才失礼了。」

圣奈敲打键盘的声音变得更有节奏了。输入工作告一段落后,她更把身体往后昂,靠在椅子上说:「哎呀,话说回来,你真是帮了我大忙。我们每半年就要算一次业绩,压力有够大的。毕竟我有时候得负责当领队,也不能一直拉客人累积业绩。」

「我才要感谢你给我们优待呢。」

我一边回应她,一边想像圣奈当领队的样子。既然她那么擅长统领他人,当领队的时候肯定也能完美地发挥这项能力。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对她问道:「你也会当国外旅游团的领队吗?」

正如刚才我看到的宣传小册子所示,圣奈任职的旅行社的业务范围很广泛,遍及国内外。

圣奈点点头,答道:「我反而是跑国外团比较多喔。我还在念书的时候曾经去澳洲语言交换半年,勉强还算会讲英语。」

我有种被说中要害的感觉。她虽然不是专攻外语,却也以相当明确的形式在工作上活用英语。冬子听到她的话后会不会有什么感触呢?

圣奈当然不可能察觉到我心里在想什么,她接着说道:「我每跑一次国外团就要花上一周的时间,对吧?业绩可能无法达成目标的时候-就算去国外也开心不起来。今年三月的时候-也是冬子找我们处理家族旅行的事情才勉强达成业绩的,那时真的很感谢她呢。「

这么说来,冬子也跟我说过家族旅行的事情。原来如此,她也是拜托圣奈帮忙拟定旅行计划的啊。虽然冬子因为那次旅行的关系,对自己的人生感到更加忧愁烦闷,但圣奈没有必要知道这件事。所以我把冬子跟我说的旅行的事情稍微改编之后告诉了圣奈。

「冬子真的很替她的家人着想呢。她还高兴地跟我说,旅行能够成行真是太好了。因为这或许是最后一次机会,他们能好好享受没有外人的旅行。」

「怎么这么说呢,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不会把这当成是最后,而是希望之后还能尽量常和家人出去旅行。」

「不是啦,她说的最后应该是指姐夫和姐姐的小孩没有一起参加的旅行吧。换句话说,今后可能没什么机会再像那样只有一家五人……也就是只有努伯父、胜子伯母、由梨绘小姐、萌萌香小姐和冬子五个人一起旅行了。」

「你说错了喔。」我一开始以为圣奈是在顽固地坚持「冬子家以后不会再一起旅行是错的」,所以听到她接下来所说的话时我相当惊讶。

「你说错名字了。夏树你刚才说的冬子家人的名字是错的。」

「什么?」

不可能,那些名字的确都是冬子亲口告诉我的。

圣奈从椅子上站起,走向后方的柜子,拿着一张放在资料夹里的纸走了回来。

「其实照理来说这种东西是绝对不能给别人看的,不过,你们都那么熟了,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圣奈这么说着,给我偷看了一张我刚才写过的申请书。但上面填的内容和我写的不一样,是用我见过的冬子笔迹所写下的家人姓名。——圣奈的纠正没错。我记得的名字与冬子填写的名字有出入。这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呢?只是我记错了而已吗?但这又不可能……

刹那间,我感受到有如烟火在空中绽放的冲击,脑中灵光一闪。所以我才能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对圣奈露出傻笑。

「真的耶。不过,一般来说的确是不会像我这样如数家珍地把朋友家人的名字一个个念出来啦。」

「除非你从以前就是冬子的跟踪狂。」

圣奈收起冬子所写的申请书,拿了几本印有关西地区的推荐旅馆的宣传小册子,在柜台桌上咚咚敲几下、整理好后交给我。

「这我七年前就否认过了,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是什么跟踪狂……」

「七年前?我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吗?」

「你忘记了吗算了,不重要。总而言之,预约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我之后会再联络你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拿着宣传小册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当我正想离开柜台时,圣奈大声叫住了我。

「啊,夏树,等一下!」我转过头,看到她竖起手肘靠在柜台上,手掌托住下巴,抬头望着我。

「虽然我不太清楚冬子想要什么……」

这似乎是在说生日礼物的事情。结果她直接了当地对期待听到建议的我说:「但如果对象是你,我想与其送东西,不如给她个体验或许会比较好喔?」

当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间打开电脑,发现冬子登入了epics。

我们并没有事先约定要上线,所以她应该只是在自己家里悠哉地度过周末夜晚吧。我鼓起勇气按下视讯通话的按钮,她马上就接了起来。

「夏树?」

穿着跟前阵子视讯时差不多的衣服,惊讶地睁大双眼看着我。内建摄影机和麦克风的电脑实在很方便,就算突然有人找上门,也不用特别准备就能应对。

「突然联络你真是抱歉,我想为上次的事情再好好跟你道一次歉。」

「你指的是什么事?」她这么问我,应该不是在装傻,而是真的摸不着头绪吧。

我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如果我知道冬子家里的情况的话,上次就不会那么随便地表示好奇了。」

听到这句话她似乎就明白了。她低头缩起下巴,抬眼看着我。

「难道你察觉到什么了?」

我点点头,把白天在我脑里绽放的高空烟火的真面目缓缓地告诉了萤幕另一头的她。

「冬子的母亲……胜子伯母在生下冬子后就过世了对吧。」



「你是怎么知道的!」

冬子的声音充满了惊讶,但我并未在其中发现负面情感。看样子她似乎并非不想提起这件事,或是无论如何都想隐瞒起来。这让我暂且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是偶然啦。其实我今天中午和圣奈见面了。」

「圣奈?」

「嗯,当时我们聊到了冬子,我就顺着话题偶然说出了我记得的冬子家人的名字。结果圣奈告诉我,我说错了。」

当时圣奈拿给我看的申请书中,只有母亲的名字和我的记忆相违。也就是说,写在冬子母亲那一栏的名字并不是「胜子」。

这项事实几乎等于是冬子名字由来之谜的解答,所以我看了圣奈拿给我看的纸有点像在作弊,不过,就算线索只有圣奈说的那句「名字是错的」,我也迟早会推论出正确答案吧。首先,如果没有发生什么特殊情况,冬子的两个姐姐应该是不会改名字的,而且前阵子我跟冬子视讯通话的时候,冬子也提起了两个姐姐的名字。再来,虽然父母的名字有可能因为再婚等情况改变,但从冬子的一连串发言来看,她的父亲从替她取名时到现在都一直是一名译者,在这期间换成别人的可能性很低。

还有另一件事(虽然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那就是冬子在七年前KISETSU的时候『努』称为「爸爸」、把胜子伯母称为「母亲」。相反地,她前阵子和我视讯通话时,却在爸爸妈妈一起度过的时间里这句话里用了「妈妈」的称呼。由于这两件事的,我无法就此判断她所指的是不同人。但是,如果把圣奈纠正我名字说错的事情考虑进去,就可以推论出除了冬子所说的「母亲」,也就是胜子伯母之外,还另有一名「妈妈」了吧。

「既然如此,要从那里联想到冬子的母亲或许在生下你之后没多久就过世,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冬子你的名字没有遵照前面两个姐姐的命名规则,而是取用双亲的名字——特别是母亲的名字来命名,是由于你的母亲过世了的关系。」

不过,给了我推论出正确答案的契机的圣奈本人,却忘了七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连同她叫我跟踪狂的事情在内。所以她并没有察觉到冬子在申请书上所填的母亲姓名跟先前听过的不一样。

「哎……竟然只因为母亲的名字不一样就能够推论出这么多事情……虽然夏树你说KISETSU的诀窍是要随持保持观察者的心态,但从我的角度来看,就算能够观察到那些线索,还是会觉得要借此进一步推论下去很困难呢。」这次冬子并非出题者,只是我独自阐明了看起来像是谜题的情况而已。但冬子却说得彷佛自己认输了一样。

「夏树你说对了,我的母亲胜子在二十四年前生下我的时候就过世了。为了留下胜子曾活在世上并与爸爸相爱的证明,才会替我取了现在这个名字。夏树,你真的很厉害耶。」

她双手伸到胸前,轻轻地对我拍手。我看着她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之前我说这件事很奇妙的时候,你要打断我呢?」

虽然我并不知道详情,还是改不了随便把过世的人视为有趣对象的事实。我原本以为冬子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不高兴,但看冬子今天的反应,她似乎并未对此感到厌恶。所以我无法理解她之前为什么会态度大变。

「因为……」她回答的时候看起来有些悲伤。

「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吧?亲生母亲在生下自己的时候死掉这种事。夏树听了一定也会不知道怎么回应吧?但我又不喜欢别人因为这样就觉得我很可怜之类的。」

「很可怜?」

「很多人听我说了实情后都会出现这种反应啊。他们会用既像怜悯又像同情的眼神看我。但是不用说也知道,我完全不记得任何有关母亲的事情。而且自我懂事以来,现在的妈妈就已经在我们家了。所以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从家族旅行的事情就可以感觉得出来,冬子理所当然地把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妈妈」视为自己的家人,并且很敬慕她。虽然这样说或许对故人有点残忍,但冬子也跟许多人一样,在成长过程中一直切身感觉到自己只有一个「妈妈」。

老实说,在冬子坦白之前,我也无意识地对她怀有同情之心。觉得自己彷佛看见了由一对生与死交错的瞬间所造成的悲剧,正重重压在冬子双肩上的幻觉。我们认识的时间长达八年,我却一点也不了解冬子。

所以我希望自己能知道更多冬子的事情。

「能请你把你家的事情详细地告诉我吗?」

我提出请求后,冬子脸上浮现了看起来好像害羞,又似乎有点高兴的笑容。接着,她以压抑着情感的声音淡然地叙述了起来。

「姐姐她们好像还记得我母亲胜子的事情。毕竟胜子过世的时候最大的由梨绘姐姐已经八岁了二这也是理所当然。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太好,但怀我的时候已经是第三胎了,大家都不是很担心……结果胜子却在生下我的同时过世了,留下年幼的三姐妹,爸爸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当然会不知道怎么办。自己都已经悲痛欲绝了,还得照顾包括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在内的三个女儿,而且因为要赚取生活费,也不能就此辞去工作。艰苦的程度超乎想像。

而支持当时的父亲撑下去的便是现在的「妈妈」……冬子如此说道。

「爸爸和妈妈原本是高中同学,毕业之后还是一直保持联络的样子。在爸爸的眼里,妈妈似乎只是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妈妈却一直都对爸爸有好感。即使两人已经毕业好多年,而且对方还结婚有小孩了。」

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类似的叙述……但我决定现在先忘了这件事。

「妈妈在母亲过世时还是单身,也因认识胜子而参加丧礼。她在丧礼上见到走投无路的爸爸,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行,所以跟不请自来的妻子一样跑到我们家,对爸爸说女儿就交给她来照顾。听起来很夸张,对吧?简直就像在演连续剧。」冬子脸上的表情跟苦笑差不多。原来如此,看样子我的心并没有单纯到会把这段叙述自然而然地归类于美谈之一,难免会联想到趁着爱慕的人走投无路时取而代之的情况……但冬子的妈妈并不是会做这种打算的人。

「当然了,妈妈也有自己的工作,并不是马上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但姐姐她们虽然年纪还小,也体认到自己不能给爸爸添麻烦,好像很快地就愿意亲近妈妈了。在我懂事的时候,妈妈就已经搬到我们家住了,但据说当时还没有跟爸爸入籍。而且好像是因为妈妈觉得对过世的胜子过意不去才一直拒绝这件事的。」

「过意不去?」

妈妈年轻的时候似乎被医院的医生说体质很难受孕,所以一想到自己能体验养育小孩的感觉,又能和以前就抱有好感的爸爸一起生活,就觉得自己好像在代替过世的胜子享受幸福,不由得愧疚起来。真是有够笨的,妈妈明明也吃了很多苦,足以和那些幸福相抵啊。」

听到冬子用一句「真是有够笨」来否定她妈妈的想法,让我深切地感受到她们母女的关系有多紧密。如果把对方当外人的话应该不会说那种话吧。

正因为冬子很普通地把她当成母亲看待,也很普通地觉得自己给她造成了困扰,刚才那样的台词才会随意地脱口而出。

「最后妈妈是在我五岁的时候被希望两人结婚的女儿说服才答应入籍的。从那之后,虽然我们偶尔还是会吵架,但一家五口一直都相处得很好……这样你懂了吧?我根本一点都不可怜。但我只要说起这件事,听我说话的人往往会说出同情我的话,然后泪眼汪汪地要我把事情告诉他们。这时我就会忍不住觉得,没有跟着难过哭泣的我是不是很无情呢?」

最后,冬子补上一句「所以我不是很想谈这件事」,低下了头。

「抱歉,我好像强迫你把不想说的话说出来了。」

我低头道歉后,冬子摇了摇头。

「没关系啦。仔细想想,夏树你其实也没有觉得我很可怜嘛。」那倒是太看得起我了。她似乎也没有因为认识了八年就很了解我是怎样的人。当我还在烦恼该怎么回应时,冬子像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似地以比较高亢的声音说道:

「哎,连在这里也要聊家里的事情啊……不过,因为至今受了家人不少照顾,我真觉得从今以后必须认真努力回报他们才行。」

回报吗——我的家庭也没有什么不和的情况,就这方面来说,我算是活得很幸福。但就跟水或空气一样,不太有机会去感受这些身旁的事物有多么值得珍惜。现在的我有能力给予家人回报吗?

「冬子你觉得要用什么方式回报才好呢?」

我好奇地问道。冬子摸着下巴对我说:「结婚之类的?」

一听到这个答案,说我不觉得扫兴是假的。只要我结婚,就可以报恩了吗?当然了,与其说冬子的回答是她自己的想法,倒不如说她只是在引用一般人的论点,她接下来又说:

「对父母而言,看到女儿结婚应该还是比不结婚来得放心吧,我是这么想的啦。不过,最好的回报,或许还是让自己过着毫无遗憾的人生吧,连这种要或不要的选择也包含在内。」

「毫无遗憾的人生……」

话题变得有些抽象,我忍不住支支吾吾了起来。

冬子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以极其自然的口气说道:「因为不管是钱、教养、教育还是亲情,只要觉得对家人而言是必要的,大致上都会提供才对……或多或少、够或不够的问题暂且不提,至少大家都有试着提供吧?但我认为在这之中唯一一项绝对无法提供的东西,就是个人主观的幸福。而若是当事人无法获得这种幸福,那不管旁人给他再多其他东西都没有意义……不,事实上是有意义的。但是,至少给予的人会忍不住觉得那是没有意义的吧。」

举例来说,当家人身上发生什么悲剧时,人们明知道这是无济于事,却还是可能会责备自己,心想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办法防止悲剧发生,或是如果再多做些什么就可以改变情况……就算不是家人大概也是如此。但是,只要跟对方相处的时间越长、对方与自己的人生越有关联,人就会不惜去追溯源头,想要确认原因是出在自己身上吧。就算在悲剧发生前的人生确实存在,而且充满了幸福,但在悲剧来临的瞬间,人也有可能会产生错觉,认为自己给予对方的一切全是错误的吧。

所以,要掌握个人主观的幸福,证明对方给予的东西是对的,才能回报家人。这就是冬子的主张。

我听到之后愣住了。我完全没想到冬子会对所谓的家人思考得如此深入。虽然或许是倒果为因,但总觉得这果然跟她母亲过世有关系。即便她可能因为没有亲生母亲的回忆,不会直接受到影响,但大概是看到双亲和两个姐姐,又或者是看到周遭想同情她的人的反应,以及听到和自己相反,与家人有血缘关系,却因此而吃了苦头的例子,才会开始思考这种事情的吧。还是说,不曾思考这些事情的我其实活得太悠哉了,也对家人没有感恩之心呢?应该报恩的父候已经逼近,我要是再不认真地面对自己的人生,那根本也不用谈什么报恩了。

因为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非常恶劣的生物,我只好慌慌张张地阻止对话的焦点转到自己身上。

「换句话说,冬子你认为过着毫无遗憾的人生,就等于个人主观的幸福吗?」

「嗯,大概就是那样吧……但很难做到呢。」

我在她吐出的叹息里察觉到一丝放弃。

「我啊,在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想当译者而找爸爸商量过。结果爸爸听我说话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地开心。但是这也不能怪他,我等于是在告诉他,他的女儿很向往父亲的工作嘛。」

大概从那天开始,冬子的梦想就已经不只是她自己的,也成为父亲的梦想了。

「就算我放弃了梦想,爸爸也不会责怪我。但我一定会很后悔吧。我应该会一直很介意自己违背了爸爸的期待。虽然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就算知道,也有可能身体就是不想动。目标有时会化为沉重的包袱,使人无法动弹。

我认为当人放弃一个梦想时,会有新的地平线从该处拓展开来。当事人应该是最清楚自己设下的目标有多少重量的,我没办法鼓励她坚持目标,也没办法反过来让她放下目标。谁也没有这种权利。

不过,如果对方想听到什么话——那就另当别论了。而身为观察者的我,虽然只是隐隐约约,却察觉到冬子对我有什么期待了。

「既然如此,你要不要试着重新从小事做起呢?不要去做那些光想就发懒、很累人的事情,而是从就算在生活里多做一些,也不会造成你负担的事情开始。」我相信自己的感觉,鼓励了她。为了不让我的话成为她的负担,我谨慎地提出了建议。

如我所预料地,冬子点了点头。

「小事啊,我可以做什么呢?」

「对了,既然是翻译的话……阅读英国文学的原文你觉得怎么样?」

「这点子不错耶!既然都要读原文书了,还是选有趣的故事比较好。」

「那《罗密欧与茱丽叶》怎么样?」

我脑中想的当然是七年前圣奈在冬子的生日那天送给她的礼物。

「莎士比亚吗……虽然感觉有点难,但说不定会颇有收获呢。而且故事的剧情我早就知道了。」

「要不要顺便从中学习怎么谈恋爱啊?就当作是为了不要再碰上糟糕的男人。」

「真是的,夏树你很过分耶!还有,如果要看《罗密欧与茱丽叶》学习谈恋爱的话,那就真的只会遇上糟糕的事情了啦。」

「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喔,哈哈哈。」

(我们一起大笑了好一阵子。当笑声彷佛点着的手持烟火即将燃烧殆尽般停歇时,冬子在宛如余烟的笑声中趁虚而入,低声说了一句话。

「……夏树,对不起喔。」

我顿时恍然大悟。不是借由理论,而是以直觉明白的。

她现在正打算放弃她的梦想。她已经累了,不想再继续坚持成为译者的目标,所以她才能够以开朗到不太自然的态度接受我的鼓励。

我慌了起来。是我刚才观察错误了吗?其实冬子并不想要我的鼓励……

不,不对。是我懦弱的鼓励并未动摇她疲倦的心。我不知道她对此有多少自觉,但她希望我能够使她的心恢复活力,我却无法回应她的这项期待。

现在才后悔已经太晚了,不管说什么都无法再打动她的心了吧。当明白这件事时,我顿时觉得,我好像终于能接受自己是个相当低劣的生物的事实了。

「呐,冬子。」

在通话即将结束的最后一刻,我试着主动迎向刚才逃避的对话焦点。然后,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冬子的双眸,不是电脑萤幕,而是网路摄影机的镜头。

「我也会认真思考看看的。思考要怎么样才能毫无遗憾地活着。」

在那个瞬间,一股决心在我的胸中萌芽了。



转眼间,过了一个月,八月也只剩下最后一个星期六了。虽然现在的日夜气温依旧-高,但世人已经对离去的夏天挥手说再见,欢迎即将到来的秋天的气氛渐趋浓厚。对大部分人而言,夏天早已一触即逝了吧。但说不定有人连夏天开始这件事都还没有实际感受到。我这么想,聆听着靠在耳边的手机的来电等候音,过了十秒后,电话接通了。

「喂?夏树?」

听到冬子的声音,我暂时松了一口气。

「抱歉,这么晚打给你。你现在在家吗?」

「嗯,我刚到家……夏树,你在外面吗?」

冬子大概是听到了从我旁边经过的汽车行驶声吧。

我简短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嗯。」

我现在正走在两旁是公寓或商店的小巷子里。周遭视野相当昏暗,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过后了。

我在十字路口前停下时,突然有只猫从脚边经过。我顿时想起高中时曾和冬子一起走在类似的昏暗小巷里,有只猫跟现在一样从我们身边经过的事情。当时她说自己不喜欢猫,相当害怕。我还记得自己那时心想,与其当个她不喜欢也不讨厌的普通人,还不如当一只被她讨厌的猫。

「好难得喔。怎么这么突然?」

冬子口中的好难得指的是我用电话联络她的事情。最近我们通话一定都是使用ipics。电话刚接通的时候声音还断断续续,后来讯号就逐渐稳定了。大概是冬子走到据说收讯比较好的玄关了吧。

「你之前说你家附近的烟火大会是今天,对吧?稍微看到了几眼吗?」我抵达目的地后,一边进行作业一边问道。

冬子很不甘心地回答:「不,最后还是没赶上。结果今年就这样错过烟火了。」都还没有感觉到开始,夏天就要结束了,冬子如此抱怨。

我用肩膀和下巴夹着手机,对她说道:「那么,虽然晚了很久,但我要给你之前说好的生日礼物。你现在应该已经可以看到了。」

「咦?你的已经是指……」

「你看一下房间的窗户吧。」

我马上感觉到电话另一头的冬子开始移动。手机的声音又变得断断续续的了。在讯号恢复畅通的一瞬间,我听到冬子发出了「这是什么?」的大喊。

我一边离开现场,一边对着手机轻声说道:「……是夏天喔。」

她的双眸现在应该正看着覆盖了整面窗户的巨大烟火才对。那是用色铅笔和黑色的,笔涂满整张图画纸后,在如夜空般漆黑的纸上刮出高空烟火的画。

冬子家的地址,我是透过请她告诉我生日贺卡的寄送资讯得知的。此外,我还,借由网路摄影机传来的影像看到窗外的景色,知道她的房间位于一楼,才想到这个计划。而且我也听她说过,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有公司的固定活动,大概九点才会回家。首先,我算准冬子回到家的时间打电话给她。由于收讯不好,她应该会移动到玄关,坐在通往房间的地方讲电话才对。这样一来她就会背对着窗户了。接着我再悄悄地靠近冬子房间的窗户,事先准备好、画着烟火的图画纸贴上去。然后只要直接叫冬子去看窗户就完成了。所以没有在冬子回家前就先贴好,是如果冬子一回到家就看到那服图画,肯定会觉得很可疑。所以无论如何都想选择以口头告诉冬子的方法。

「夏树——谢谢你。」

冬子隔着电话传来的声音相当明亮清澈。因此我知道她是真的很高兴收到这项或许连骗小孩的把戏也算不上的礼物。

但除了生日的祝贺之外,这份礼物还有别的意涵。一个月前,我没有回应她的期待、没有打动她的心,而我现在打算再挑战一次。

至于她是否察觉到我的想法,在听见她接下来说的话后,我知道了答案。

「我还是来读读看吧……《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原文书。」

对冬子而言,那张烟火的图画应该象征了她小时候与家人的回忆才对。既然如此,或许只要让冬子看到相同的东西,她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向往、理想的大人,并再次涌现想要成为那样的人的欲望。

这或许会变成一个残酷的打击,也可能只是我的自以为是。但我还是想要替她打气,无论我的影响有多渺小。我非常希望她能够毫无遗憾地活着。

电话里的声音仍旧是断断续续的。突然间,冬子像是回过神来似地急急忙忙对着手机说道:「话说回来,夏树你应该就在附近吧?机会难得,见个面嘛。」

「不……我已经不在冬子你家附近了。」

「怎么可能,你不是刚刚才把图画贴在窗户上而已吗?呐,你现在在哪里?至少让我看一下你的脸……」

这时,电话终于断讯了。

这样就够了。我满足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不久后,手机就响了起来。我原本以为是冬子,萤幕上却显示着亚季的名字。

我没有停下脚步,直接按下通话键,随即听到了带有一丝责备的声音。

「你好慢喔,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抱歉,工作的电话不小心讲太久了。是很紧急的事情,才会在今天的这个时间打来。」

我说出捏造的借口后,便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叹息声。

「那就没办法了。不过,因为这是双方家人见面的场合,你还是不要离席太久喔。我现在之所以待在冬子居住的大阪,是我把之前和亚季说的双方家人见面时间定在今天。对方家住在奈良,我们家则是在福冈,才会基于交通便利性选择在大阪会合。见面的会场和我们一家的住宿场所就选在从冬子家窗户也看得到的帝国饭店。会选择这里的最重要原因是当天可以在饭店欣赏烟火,但也要感谢圣奈利用候补等方式替我们找到了足够的空房间。当然了,这全都是我为了赠送礼物给冬子所做的安排,在规划时也很小心地不让人察觉。

「抱歉,我会赶紧回去的。」

我挂断电话,快步走向已经近在眼前的饭店。当我离开会场时,聚会的餐点都还没有吃完。现在参加者应该都已经填饱肚子,正在闲聊往事之类的吧。而且无论是谁都和睦地祝福即将要缔结连理的两人。

——噢,罗密欧啊,为什么你是罗密欧呢?

出自莎士比亚笔下的这句台词意外地在此时闪过我脑海。

茱丽叶对着漆黑的夜晚说出这句话,是在哀叹罗密欧不是敌对的蒙特鸠家族成员,就能够和自己在一起。如果罗密欧不是罗密欧,而是其他家族的其他男人就好了。所以茱丽叶才会说出这句话,并吐露她为悲剧般恋爱所苦的心情。

那我的情况又是如何呢?如果我不是我的话会怎样呢?如果我不是已经和她这么熟悉、深受她信赖,却一直无法获得她青睐的夏树,而是别的男人的话,是不是就能达成心愿,和最喜欢的人相爱呢……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停下脚步,一个人垂头丧气地站在路边。看到自己沉浸在无意义感伤情绪里的样子,我甚至感觉到愤怒。只不过是稍微打动了冬子的心而已,得意忘形也该有个限度。而且虽然从今年开始我的心好几次产生动摇,但我不是早就已经决定要和冬子维持朋友关系,不是吗?在许多年前、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我再次迈开步伐,不到一分钟就抵达饭店了。我穿过豪华到令人眼花的大门,发现亚季就在大厅里。她似乎刚好想带我回聚餐会场,看到我后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大概是对我从外面走进来这件事感到疑惑吧。

「抱歉,抱歉。大厅太安静了,实在是没办法集中精神讲电话。」我跑向亚季,笑着摆出手刀的手势向她道歉,然后就走到还想问些什么的她前方,急急忙忙地返回等待我的家人所坐的饭桌。双亲、姐姐和妹妹全都责备我不该离席那么久,但我和刚才一样用捏造的借口勉强应付过去了。

我一点也不愧疚。如果毫无遗憾地活着就是在报答家人的话,那我今天的确做到了。

冬子她一定能明白的。

那天我为什么会待在冬子居住的大阪呢?我并没有亲口告诉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