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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春 油菜花、波斯菊、月见草

头上是蔚蓝的天空,眼前是汪洋大海,而且从我所站立的山丘上放眼望去,还可以看到盛开的油菜花布满整片斜坡。

「哇!真是美丽啊!」

我的身旁站着一名女性。兴奋地发出赞叹,手上拿着单眼数位相机的她,和今年春天就出社会满两年的我只相差一岁。

造访油菜花田的其他客人肯定以为我们是随处可见的情侣。但我们绝对不是情侣——今天也不是来约会的。为什么呢?答案非常简单。

她的名字是春乃。从我的名字「夏树」就可以猜出来,她是我的亲姐姐。

——而我之所以不用去公司,可以在这里欣赏油菜花田,当然是因为周末的关系。今天是星期六,但昨天明明是星期五,我却毫无任何邀约直接下班回家,而同样没绕去其他地方就回家的姐姐则突然对我这个弟弟说:「喂,夏树,明天我们要去能古岛喔。」

当时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观看租来的推理电影DVD。我一边因姐姐那不由分说的口气皱起眉头,一边转头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

「为什么突然要去能古岛啊?」

能古岛位于博多湾内,是个环岛周长约十二公里,人口约七百人的小岛。只要搭乘从福冈市西区的侄滨渡船头出发的渡轮,大约十分钟就能抵达,是个地理条件很不错,距离都会区很近的景点,颇受人们欢迎。

「现在正好是赏花的季节,我想去那边拍照啦。一个人去太无聊了,陪我去吧。反正你应该很闲吧?」

站在我旁边低头看着我的姐姐,态度比平常还要不客气。大概是对于邀请我这件事感到有些害羞吧。她的相机也是领到去年冬季的工作奖金后才终于买的高级机型。

「我没空啦。这片DVD我明天一定要拿去还才行。」

「没关系啦。那种东西在要出发前或是去完能古岛后都可以还的。」

「你就没有其他人可以邀了吗?像是男……」

我的肩膀被打了一下,「干么啦?」

「你没资格说这种话。我是看你一副很寂寞的样子才邀你耶。」

这时我也有点不高兴了,「我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也是找得到对象的。好了,你稍微安静一点啦。电影正演到精采的地方呢。」

「那种电影根本不重要啦。犯人就是刚才那群少年喔。」

「啊!为什么你要说出来啦,我都已经在看了!」

「没关系啦。」

「什么叫没关系啊!」

就这样,我急速失去对电影的兴趣,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陪姐姐去满足她的摄影嗜好(而且还是初学者等级)了。

不过,实际来到这里之后,我反而觉得没什么损失。位于岛屿最高处的「能古岛自然公园」是福冈县内数一数二的赏花名胜,除了油菜花和樱花之外,还可以在园内各处看到色彩缤纷的花朵。只要穿梭在其中漫步而行,就感到可以把每天所遇见的喧扰暂时抛到脑后,心灵也被彻底洗涤了。这样子至少比在自己家里观看已经知道结局的电影要来得好多了。

不过,春乃的心灵似乎没有受到洗涤。她只要看到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另一个人负责推背的情侣或是开心地玩着踩高跷的情侣,还有把肥皂泡泡吹得到处都是的情侣,就会用站在旁边的我才听得到的音量诅咒他们:「摔死吧。跌死吧。喝下去吧。」

「姐,你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说话就不能含蓄一点吗?」

「没关系啦。」

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很喜欢这句话了。

我们家依循先生女儿后生儿子【注1】的理想情况,母亲最先生下的是春乃,到了隔年才又生下我。再加上春乃又是个有一对明亮大眼的可爱小孩,父母更是将她当成掌上明珠般宠爱,父亲甚至还曾把小学时班上男生打来找春乃的电话二话不说地用力挂断。大概是置身于这种环境下吧,春乃后来逐渐成为了一名认为与同龄异性来往是某种禁忌的可怜少女。那么,她转而喜欢上什么了呢?就是电视和杂志上的男性偶像。当然了,喜欢偶像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但都到了现在这年纪却还老是追着偶像跑,而且周遭从来没出现过任何亲密异性的身影,身为父母一定心情相当复杂吧。所以他们把对于养育方针的反省实践在比我小两岁的妹妹身上,导致她从十几岁开始就享受着自由恋爱的生活,让春乃看起来更悲惨……话虽如此,明明是自己排斥异性来往的,却用如此扭曲的态度面对社会上的情侣,这样也不太对吧?在岛屿上空飞舞的老鹰突然俯冲而下,瞄准在附近的树木底下铺野餐垫休息的情侣,抢走他们手上的可乐饼。看到这一幕的春乃不仅大叫「干得好!」,还用相机偷拍那对待住的情侣。

【注1:在传统观念中,由于认为女儿普遍较好教养,因此第一胎先生女儿的话,对没有养育经验的母亲而言会比较轻松。同时也是在重男轻女的社会里用来安慰第一胎没有生下儿子的母亲的话。】

因为不想被别人当作是姐姐的同伴,我迅速地与她拉开距离,低头看向油菜花田。虽然我没有拍照的兴趣,但什么都不做地呆站着也有点奇怪,就启动手机的相机功能拍了几张照片。

一架飞机水平飞过远方天空。我心里突然浮现了想让某个位于远处的人也看看这幅景色的念头。



因为春乃的关系,我曾经历一段有些苦涩的往事。

「……夏树同学,你方便告诉我你的电子邮件地址吗?」

当我正在放学后的教室里收拾东西时,同班同学冬子突然对我这么说。那是在我高中一年级的黄金周假期刚结束时发生的事情。

如果换作是现在,我或许会当场就马上拿出手机,无论是要交换资料或其他东西都没问题吧。但当时的校规禁止学生带手机进校内,虽然有很多人偷偷带在身上,还是不敢在教室里直接拿出来。

所以若要交换联络方式的话,大部分都是写在纸上交给对方,但要开口向异性提岀这种要求的话难度就很高了。这大概就是我在开学典礼和冬子交谈后,虽然两人偶尔会聊天,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联络方式的理由。我很怕会被人误以为是在追求异性,一直无法说出口。

所以冬子的要求让我心里掀起了波澜,雀跃不已。由于我已经把东西收进书包里了,便慌慌张张地翻找制服的口袋。

「你稍等一下,我找找有没有东西可以写啊,有了。不,这个不行。」我把指尖所碰到的纸片摊开,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冬子伸长脖子探头察看:「那是什么?」

那是一张便条纸。上面用平假名写了三次「TAKESHI」。字是用原子笔写的,而且全都写得很丑,要费一番工夫才能看得懂。

「哦,那是…」我停下了最后还是伸进书包里摸索的手,向她说明:「我姑姑一家利用这次黄金周的连假从东京到九州家族旅行。昨天也顺便拜访了我家。」

冬子拿起那张便条纸,一边点头一边听我说。

「姑姑是我爸的姐姐,她的儿子叫『TAKESHI』,也就是我的表弟。写成汉字的话也就是盛隆的隆。他是家里的独子,该说正是调皮的年纪吗……用姑姑的话来解释就正值叛逆期,老是喜欢做些没意义的事。他昨天在我家的时候也突然就不见踪影,结果竟然是趁着我们这些待在客厅的家人没注意的时候擅自跑进了我姐的房间,而且好像还乱摸了一通我姐贴在房间里的海报。」

春乃当时非常迷恋由五名男性组成的偶像团体「东方见闻录」,狂热到甚至发生过一件趣事,那就是我爸随意地问在客厅看演唱会DVD的春乃「哪个是『东』,哪个是『闻』啊?」,结果春乃后来整整一星期都不肯跟他说话。海报或其他周边商品就更不用说了,那是连家人也一根指头都不能碰的。

「喔……海报啊……所以呢?」

大概对偶像没兴趣吧,冬子似乎不太能理解事情严重性,催促我继续说下去。「他在乱摸的时候我姐姐刚好回到房间,就生气地对他怒吼:『不要用你的脏手碰它!』两个人吵了起来。听到吵闹声后姑姑赶过来责骂表弟一事情也就姑且落幕了。几个小时后,姑姑一家离开了,我姐又回到自己房间,结果在桌上发现了这张字条。」

「是你表弟在回去前又偷跑进你姐的房间,留下了那张字条吗?」

「大概吧。在两人吵架后,我表弟基本上一直待在客厅里,但也不是没有因为上厕所或其他理由短暂离开过。如果顺利的话,要留下这种字条应该用不了一分钟吧。他很有可能是利用我们稍微移开目光的时候写的。」

「这样啊。」冬子很专注地看着那张字条。

「然后,到了今天早上,我姐就交给我这张纸,跟我说『你不是很擅长解暗号还什么的吗?』似乎是想叫我思考一下表弟为什么要留下这张字条。」我不知道春乃为什么会对弟弟产生「很擅长解暗号」的印象。但既然我曾在开学典礼当天帮助因为遇到不可思议的事情而不知所措的同班同学,又会自己找推理电影来看,那要说我对动脑筋这件事不反感也是事实。连在听到关于纸条的事情时,我也很不正经地觉得这简直就像是死亡讯息。

原本还一直盯着纸条看的冬子突然抬起头,对我露出彷佛野兽发现猎物般的眼神,并带着得意的笑容说道:「我们得替这个奇妙的事件找到合理的说明才行呢。」

「嗯,是啊。」

我回答她的同时,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自己大约一个月前所说的话被人当着面模仿,真的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这是发生在我们两人还不会把「替奇妙的事件找到合理的说明」称为「KISETSU」时的事情。

冬子将纸条展示给我看,问道:「这张便条纸和用来写字的原子笔本来是放在哪里的呢?」

「我姐的房间吧。大概是放在桌上之类的地方,简单来说,就是表弟似乎使用了现场就有的东西。毕竟我姐和他吵架后警戒心应该也跟着提高了,如果表弟想事先准备好便条纸和笔的话,肯定会被质问究竟想做什么。所以他应该是先偷跑进我姐的房间-然后再寻找可以拿来用的东西吧。」

「哦,所以夏树同学你是怎么想的呢?你觉得他留下这张只潦草写下名字的纸条,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如果我能够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一开始就会告诉她了吧。但我对这件事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想法,就边搔着后脑勺掩饰自己的没自信,边将脑中的一项假设说给她听。

「虽然无法解释得很清楚,但我总觉得表弟会不会是想要道歉呢?毕竟无论是谁都应该有过觉得抱歉但又很难当面说对不起的时候吧。所以他才会改用留下纸条的方式。」但是,或许该说是如我所料吧,冬子露出了好像不太能认同的表情。

「如果他想道歉的话,为什么只写了自己的名字呢?」

「那是因为他只会写名字的关系吧?」

「因为他只能趁你姐姐不注意的时候写吗?」

「不对,不是那样子。」

「当然不是那样子吧。如果只写一次也就算了,但他可是写了三次名字耶。虽然字全部都是平假名,也可以清楚地看出是匆匆忙忙地写下来的…夏树同学?」

冬子「喂」了一声,伸手在我眼前挥动。她H疋很讶异我为什么像要把她的脸看穿一个洞似地猛盯着她吧。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看来她应该是误会了。我又再次搔着后脑勺对她说:「我刚才没说过吗?」

「说什么?」冬子疑惑地歪着头。

「就是我表弟的年龄啊,隆是个三岁的男孩子。」在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冬子的大叫声传遍已经没什么人的教室。「什么?这我哪知道啊!」

几名刚好经过走廊的女学生好奇地探头看向我们这边。要是被人以为我对冬子动什么歪脑筋就糟糕了,所以我边向她们挥手表示没什么事,边对冬子说:「不要那么大声啦。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过你了吧?」

「我还以为他肯定是国高中生呢。因为你说他是你父亲姐姐的儿子。」但我说的都是事实啊。我姑姑晚婚,也就是所谓的高龄产妇嘛。

「话说回来,夏树同学,你刚才不是说他正值叛逆期吗?」

「我说了啊,是第一次叛逆期。好像也有人用『唱反调期』来形容的样子。他从大约两岁的时候开始就老是不听话,我姑姑也觉得很头大。」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会想到你姐姐都已经念高中了还跟那么小的小孩吵架啊?」

关于这一点,我只能用一句「丢脸至极」来形容。虽然我已经跟冬子说我姐姐比我大一岁,但我并没有连姐姐的具体人格特质都告诉她,她感到意外也是正常的。竟然会跟一个三岁小孩认真地吵架,有问题的是春乃的思考方式才对。

「不过这纸条的字很明显的就是小孩子写的吧?」

「我只想得到可能是没时间才写得这么潦草嘛……不过一如果写下这纸条的是个三岁小孩,那他的目的就很好推测了。」

冬子说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你知道我表弟在想什么吗?」

「那是当然了。不过,夏树同学和你姐姐并没有年纪差很多的姐姐或哥哥,所以不了解这种心情也是正常的。」

我一问才知道,冬子是三姐妹中的三女,除了她在开学典礼那天跟我说的那个姐姐之外,好像还有一个更年长的大姐,而那位名叫由梨绘的大姐似乎比冬子大了八岁。

「举例来说,在我大概三岁的时候,由梨绘姐姐还在念小学,我们偶尔还是会吵架。不过,既然我们岁数差那么多,我不管怎么做都是赢不了的吧?这让我觉得很不甘心,有时候也会在吵架后拿由梨绘姐姐很重视的东西出气。」

「这样啊,那后来怎么了?」

「被我妈狠狠地骂了一顿。」

冬子吐了吐舌头。会有这样的下场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也同时觉得她有点可怜。虽然还是得看吵架的原因是什么,但由于冬子较为年幼,毫无疑问地属于弱者,所以只要她在吵架的过程中做出大哭等举动,她的父母应该还是得责骂身为姐姐的由梨绘才对。但如果冬子不服输的个性是与生俱来的,那可以想见年幼时的她并不会很干脆地就寻求大人的力量。若她是因此而选择自行反击,结果落得被责骂的下场,那感觉的确是挺可怜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表弟拿属于我姐的便条纸来出气啰?」

「嗯……有点不一样。」冬子把纸条放在桌上,开始用手掌压平上面的皱摺。「隆他虽然知道和你姐吵架是吵不赢的,但还是难消怒火。我猜,他其实是想在导致他们吵架的海报上涂鸦吧。但他才刚被你姑姑,也就是他的母亲责骂,所以他知道如果又做出那种事来,下场肯定会很惨。因此我认为,他是想尽可能地表达自己的反抗之意才会改在便条纸上涂鸦的。」

我顿时恍然大悟。表弟想用涂鸦来反击,却又不想被母亲斥责,他烦恼到最后就决定选择便条纸当涂鸦的对象了。这种想法是我自己一个人怎么样都无法推论出来的吧。

「那他写下名字的这项行为,本身就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对吧。他才三岁,光是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就很了不起了……如果他知道更多文字的话,或许就会改写别的字了。」

仔细想想,我记得自己年幼时也曾毫无理由地在宣传单后面一一写出刚学会的字。那对我来说应该也是类似涂鸦的东西吧。所以表弟再次瞒着春乃溜进房间后,会随兴地重复写下自己的名字也是可以想见的。

在对我的推论表示认同后,冬子的手也抽离便条纸,如此补充道:「这其中或许也有想强调这是自己写的字的用意也说不定喔。因为对隆而言,如果无法把自己的怒气传达给你姐姐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的确…不管怎么说,跟一个只有这点知识程度的小孩子计较那么多,我姐的确是该好好反省。谢谢你,冬子。我今天晚上就马上跟我姐说……这个就当作你帮我的谢礼吧。」

我拿起那张一直摊开来放在桌子上,现在已经用不着的皱巴巴便条纸,把自己的电子邮件地址写在上面,然后交给了冬子。为了掩饰我的难为情,我刻意用很轻松的态度交给她,但冬子收下时却很害羞地低声说了句「谢谢」,害我拿着书包离开教室的动作简直就跟逃跑没两样。

那天晚上,我把冬子说的话告诉了春乃。

再次体认到自己吵架的对象是个只能用让人忍不住想微笑的方式报仇的三岁小孩后,就算是春乃这样的人,似乎也觉得自己应该反省,于是她立刻就查起了姑姑家的电话号码。我亲眼确认她的这些举动后,便抛下正用手机输入电话号码的她,离开了客厅。如果我待在那里,她说不定没办法坦率地说出道歉的话。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手机收到了一封我没见过的电子邮件地址寄来的讯息。我打开一看,那封讯息是冬子传来的,简洁地写着希望我把她的联络资讯加进通讯录。于是我在向她报告已经加入通讯录的讯息里附记了春乃正在打电话的事情,并按下送出。而数分钟后回传的讯息,则让我明白了冬子问我电子邮件地址的真正理由。

「对了,夏树,你和我们班的X X同学很要好吧?其实我有一点事情想找你商量」从那之后,冬子只要在恋爱方面有什么烦恼,就会跑来找我商量……这起与春乃有关的事件,便逐渐成为我心中一段苦涩的回忆。



因为和春乃去能古岛,我突然想起了冬子。

夜晚,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注视着手机萤幕里的油菜花田照片。天空和海洋的蓝色及油菜花的黄色,与填满其缝隙的草木绿色呈现鲜明对比,简直就像是来到了绘木里的世界。明明是亲眼看过的景色,却因为被镜头拍下来,凸显了其美丽,反而让真实感变得稀薄。

我想,现在的冬子或许没有闲情逸致欣赏这种景色。她上个月自神户的大学毕业,目前正在大阪参加长达一个月的新进员工研习。她应该和一年前的我一样,因为不习惯的工作内容而疲惫不堪,连假日也没有力气出门游玩吧。

突然间,我兴起了想传讯息给她的念头。

冬子在大约八年前那天给我的电子邮件地址,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更过。也就是说,即使我们有一段时期疏远了,但只要冬子有这个意愿,随时都能再取得联系。虽然我自己或许也有一段时间没寄信给她,但就结果来说,现在电波仍旧将分隔两地的我们连在一起。

我新增一封信件,附上油菜花的照片。信件内文如下:「我去了趟能古岛。拍到了很美丽的照片,就传给你看看。我当然不是一个人去的。有一位女性与我同行。她的名字叫春乃。油菜花的花语好像是『充满精神』的样子。你刚开始工作,应该经常感到不安或遇到许多辛苦的事情,打起精神撑过去吧。」寄出信件之后,我就不知道要做什么了。我把手机放在枕边,仰躺着凝视天花板,觉得小腿很沉重。大概是很久没有从早到晚都在户外走动了吧,平常总是坐在公司里从事文书工作。

一直到刚上高中的时候,我都还毫无根据地觉得自己将来会过着精采刺激的人生。在少年时期怀抱着连实现的方法都不知道、只能在嘴上说说、天真又荒唐的梦想,但到现在都还无法抛弃类似其余韵的东西,所以完全无法想像自己平凡无趣地在公司里上班的样子。

我的想法开始一点一滴地改变,应该是在意识到考大学这件事的时候吧。我和许多样,没有特别想学习哪个领域知识、却又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所以决定继续升学。像是循着某种既定路线似地选择想念的大学和科系,努力进行并不轻松的考试准备。虽然考上理想学校的时候我很开心,但那是因为我的努力有了结果,而不是对结果本身感到欣喜。

进入大学后,我也和周遭的人一样过着念书、堕落和游玩的生活,也在大三时和周遭的人一样开始了求职活动。其中有些朋友对未来怀抱着远大的梦想一我不仅有些羡慕和嫉妒他们,也在回头反省自己的情况后觉得有些愧疚。而当我目睹这些友人最后还是把人生的轨道从梦想转向现实时,也发现自己竟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换句话说,精采刺激的人生早就跟自己无缘了。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进入社会,也没有找到什么自己喜欢或想做的事情,只为了活下去而拼命工作着。但我对现在的生活并无不满,虽然有很多事情无法如意-却也没有严重到让我下定决心去破坏现状改变未来。只是……

我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还在苦等着奇迹出现呢?

我是不是还在期待着逐渐定型的人生路线会突然出现逆转呢?是不是明知道已经无法改变-却还是希望机运会偶然降临在自己身上呢?我明明没有勇气破坏现状,却还是对于自己要继续走下去的路抱持着疑问虽然我知道-我平凡的人生里根本不会出现足以写成故事的奇迹。

冬子是怎么想的呢?她站在踏出崭新一步的舞台上,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归宿吗?她会选择珍视日常,而不是梦想着奇迹吗?若是如此就好了,但我的想法很不负责任。因为若是问我这种日常里能不能找到幸福,我是完全回答不出来的。

我躺在床上环顾自己的房间,想确认自己过着怎样的日常。映入眼帘的是每个人房间都可能会有的书籍、CD和电视游戏之类的东西-而且数量还没有多到符合爱好者的定义。我厌烦地闭上双眼,一股彷佛被厚重棉被盖住的疲劳感席卷全身。看来今晚还是早点睡比较好。就连我这么想的时候,放在枕边的手机也依旧沉默着。

到了隔天,也就是星期天的晚上,我才收到冬子的回覆:「哇!好漂亮的油菜花田喔!其实我并没有去过能古岛,但看了这张照片后,就觉得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我会努力工作的,虽然很辛苦,但遇到很多好人,昨天晚上也是因为跟同期的同事去吃饭,才没办法回覆你。等这次的研习结束后就会公布派任到哪里了。可能分派到的地点里有福冈,听说如果是本地人的话比较容易被选上,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能回福冈就好了。收到你传来的照片后,我就跟花语说的一样充满精神了!夏树,谢谢你。」

打开这封信件的时候,我和昨天一样躺在床上。

我读着冬子写的文字,隐约感觉到她好像不知该如何回应我。这也难怪,如果换作是我,突然收到不是情人的女性寄来的照片-肯定也会不知所措地怀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了吧。

就这样结束这段对话也不是不行,但既然是我先起头的,对这封回复毫无反应的话感觉也不太好意思。基于礼貌,我想我至少应该再回一次信比较好。于是我头靠在左手上,用右手写了一封信。

「有机会一定要去能古岛看看喔,秋天的波斯菊也很美。所以你会在黄金周的时候换到别的地方上班,对吧?如果冬子你顺利回到福冈,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去喝酒庆祝吧。我会祈祷你的希望成真。那就这样,接下来的研习也要好好加油喔。」反正她应该是不会再回信了吧,我原本是这么想的。情况却出乎意料之外,才过了一、两分钟,手机就再次传来收到信件的通知。我惊讶地打开一看,内文只有一句话:「波斯菊?」

我以为自己可能写了什么奇怪的句子,便又重看了一次刚才寄出去的信,但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当我正困惑时,冬子又传来了一封信,仍旧只有一句话。

「必须KISETSU一下才行呢。」

「你在说什么波斯话?」我脑中一瞬间闪过要不要回覆她这种无聊笑话的冲动,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封信还附上了一张照片。而在开启那张照片后,我终于也跟冬子一样感到一头雾水了。

才在信里说她没去过能古岛的冬子,却寄来了一张明显是在我昨天寄给冬子的照片里的山丘所拍摄的照片,但两张照片的季节不一样。在这张照片里,铺满斜坡的并不是油菜花,而是色彩缤纷的波斯菊。

没去过能古岛的冬子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呢?



我不由自主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由于想边看着照片边讨论,就不能打电话,让我感到有些烦躁。我急急忙忙地打好回信后送出:「这张照片是怎么一回事?」

冬子也很快就回复了:「其实我之前在打开夏树送来的照片时,就已经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景象了。虽然我原本在想这应该是既视感吧。但你提到波斯菊后我就想起来了。这张照片果然是在能古岛拍的呢。这是前年我男友传给我的。」

她指的是在今年年初与她复合的情人。我听说他们之前分手是在冬子找工作的时候,所以她应该是在那之前收到照片的吧。

「结果你男友是怎么说明这张照片的?」

「我想这的确是我男友去广岛参加研讨会时拍的照片。他好像趁机顺便去观光还怎样,在住宿的旅馆里传了几张照片给我,其中一张就是那张照片。」幸好冬子的手机里还留有前年的信件档案。我马上请她把男友用手机寄给她的那封信转寄给我。

「研讨会顺利落幕了。我参加完交流餐会,现在在旅馆里,觉得有一点累。因为在开始前还有一点空档,我也在广岛稍微观光了一下。机会难得,我把照片传我在观光时发现了很漂亮的波斯菊花田,结果太兴奋而不小心踩坏了几株花。我把那张照片也一起附上去了。明天傍晚我就会回神户。」

我以前就听冬子说过,她的男友是比她大一届的大学学长。但冬子因为留学的关系晚一年毕业,所以他在前年寄出这封信的时候是研究所的学生。据说他后来为了取得博士学位,现在仍在研究所读书,从来没有搬离过家乡神户。

「在广岛的研讨会好像每三个月就会举行一次,我男友一直都持续出席。我听他说下个月也预定要去参加。他每次都会在广岛市内住一晚,隔天才回神户。」

看完冬子的说明,我「唔……」地沉吟了一声。竟然要如此频繁地参加在同一个地方举办的研讨会,看来想取得博士学位也是要费不少苦心的。那是正好在四年内迅速完成大学学业的我无法想像的世界。

我把冬子转寄来的信读过一遍后,又看了看那张波斯菊的照片。原来如此,正如信件内文所叙述的,有一些波斯菊被人从根部折断了。如果只看这一点的话,看起来的确像是她男友所拍摄的照片。

「你男友为什么要把在能古岛拍的照片谎称是在广岛拍的呢?他寄给你的时候是秋天,代表他在即将前往广岛之前还去了福冈一趟啰?」

「他却瞒着来自福冈的我?」

「一般而言的确是会跟你说一声才对……不过,既然他刻意在寄照片的时候伪装摄影地点,就表示他必须瞒着冬子你前往福冈。你想得到他这么做的隐情是什么吗?」

「嗯……例如考虑到结婚后要回我的老家,所以想先看看养育我长大的城市长什么样子?」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结婚,真的很像喜欢浪漫的冬子会做的事。如果我把自己假设成即将与她结婚的男友,倒是能够理解想瞒着结婚对象造访其故乡的心情,无论那是基于某个感伤的理由,还是因为这样能让我以更严苛的观察角度去看待这件事。

但是,不管她男友是在这种情况下造访福冈,又或者他并未前往福冈,只是借由朋友或网络拿到了能古岛的照片,都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尚未获得解答。不用说也知道,那个问题就是冬子的男友为何要刻意把能古岛的照片传给冬子,并谎称这是在广岛拍的。既然他是瞒着冬子前往福冈的,那把可能会让事情曝光的照片传给冬子就等于是自杀行为。

「你确定那封简讯是你男友传给你的吗?寄件人的电子邮件也有可能是经过伪装的。」我想不到其他可能性,只好确认一下这件事,冬子的反应却很冷淡。

「我看完那封简讯后跟他互相回复了好几次,我想那不是伪装的。我回复的简讯会送到男友的手机里,要是他没有寄那张照片给我,我们在讨论时应该就会觉得牛头不对马嘴了。在没有向当事人求证的情况下,再怎么胡思乱想也是没有用的吧。」

明明是自己先吵着说要KISETSU的,却一下子就放弃了。但因为这是冬子男友的话题,只有我一直执着于这件事的话也很奇怪。

后来我们随意地在回信里寒暄几句后便结束了讨论,而我就这样带着难以释怀的心情度过了周末。

到了隔天晚上,这种心情变得更加强烈。

「我已经完成KISETSU了。」

当我结束工作回到家时,收到了冬子寄来的信。我吃完晚餐,稍微休息一下后,便像是无意间养成习惯似地躺到了床上。

「说来听听吧。」

「昨天夏树你不是问我,想不想得到他做那种事的理由是什么吗?其实后来我又稍微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如果他的想法是『虽然想看看喜欢的人出生、成长的城市,却因为不好意思而无法告诉对方』的话,或许就说得通了。我昨天也说了吧?他想看看养育展长大的城市。这不就像在说他已经意识到结婚的事情了吗?这样一来,他大概也会想到自己还是个学生吧。应该说,造访情人故乡的这个行动,本身就有种很年轻的感觉,我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觉得难以启齿。」

我昨天收至冬子的回覆后所想像的几个理由中,冬子似乎把焦点放在最令人伤感的那一个上面了。但既然我们仍旧想不出她男友为何要寄照片给她,那要说KISETSU已经完成的话好像也不太对……我原本是这么想的,接下来看到的信件内文却让我大吃了一惊。

「然后啊,其实我已经对完答案了。

我去问了我男友,结果他好像的确在那时候去了福冈。然后,虽然他确实因为觉得不好意思而瞒着我,但能古岛的波斯菊让他非常感动,无论如何都想让我看看那张照片,才会把它混在广岛的照片里一起寄给我。」

——「无论如何都想让她看那张照片」吗……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在谎称波斯菊花田的照片是在别的地方拍摄的时候,如果该地点离冬子当时居住的神户不远,她恐怕会说也想去看看。话虽如此——要挑一个男友没去的地方又有难度。就这点来说,广岛是一个很适合的地点。就算像这次一样被冬子看穿摄影地点是骗人的,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男友认为自己并无恶意,当初才会没想太多就说了谎。此外,虽然我不知道能古岛的波斯菊在全国的知名度如何,但在当地其实颇有名的。所以在波斯菊盛开时前往福冈的冬子男友,会因为知道这项观光资讯而去能古岛——也不是什么偶然到让人起疑的事情。换句话说,冬子的说法就各方面而言都合情合理——我无法反驳她。但是……

「这是真的吗?冬子你相信你男友的解释吗?」

我忍不住寄出了这样的信。我的怀疑并没有什么根据,真要说的话就只是不能接受而已。我总觉得冬子男友的说法好像哪里有问题,所以就算告诉我那就是真相,也完全无法认同。

不过,对冬子而言,这是她根据自己想法得出的结论,没有相不相信的问题。果然,她的回信内容如下:

「你别再不服输了啦,虽然当初是我先对夏树抱怨男友的,也可以理解你对他只有不好的印象。」

冬子说的没错。和冬子说明的真相相比,我更无法接受的应该是她男友的存在吧。

「抱歉,是我不好。我的确是被你抢先完成KISETSU才不甘心,没有其他意思。」这是我临时编的谎言,幸好冬子还是原谅了我。

「没关系啦。我才要跟你道歉——把你牵扯进来,结果自己先解决了问题。总觉得到头来我好像只是在炫耀自己跟男友有多恩爱,好丢脸喔。总而言之,这件事就到此结束吧。夏树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没关系。」

又是「没关系」吗……大家好像都觉得只要说这句话就可以解决一切的样子。就算我把手机扔到枕边,心里还是无法释怀。不过,到了星期二、星期三,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在一如往常处理工作的过程中逐渐失去对区区一张照片的兴趣,最后就跟过了盛开期的花会枯萎一样,连想都不去想了。



「我要进去晒……唔哇!」

星期五的夜晚,我因为有件不重要的小事要找春乃,便离开自己房间,打开了春乃房间的房门,结果发现整片地板全都凌乱地放满了东西。

「喂,夏树,进来前好歹敲个门吧!」

虽然春乃不满地纠正我,但心情看起来很愉快。

「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做什么啊?」

「喔,我明天要去东京两天,现在正在整理行李。」这么说着的春乃,面前放了一个行李箱,衣物散乱地落在四周。仔细一看,里面还有团扇和毛巾等偶像的周边商品。

「难道你又要去远征了?」

我靠在半开的房门上,语带调侃地问道,春乃反而相当自豪地回答:「他们巡回演唱会的最后一场是在武道馆【注2】耶,我怎么可能不去呢?」春乃在高中时很迷恋的东方见闻录,后来因为成员退团,现在变成了两人团体,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支持他们。现在回想起来,春乃在年纪更小的时候,喜欢的偶像老是换来换去,但成为东方见闻录的粉丝后就很神奇地变得专一了。

【注2】武道馆:位于东京,除了作为柔道、剑道、空手道等武术活动场地使用外,也是舞蹈、乐团、演唱会等活动的举办场地。

说不定是对与三岁的表弟吵架一事有所反省,在那之后就不再三心二意了。不过我这种想法大概太穿凿附会了。

「你还是老样子耶。该怎么说呢……能够这么喜欢某项事物真是令人羡慕。」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结果春乃停下正在整理行李的手,神情严肃地面向了我。

「我才羡慕你呢。」

「我?为什么?我又没有任何热衷的事物。」

「但是你能够喜欢人啊。」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并没有找欠缺恋爱经验的姐姐商量过感情问题,但她仍旧知道我并不是「单身时间等于年龄」的人。

「喜欢偶像和姐姐你说的喜欢人有什么差别吗?」

「差多了。」春乃毫不犹豫地断言,「当然了,要是喜欢的偶像出现在我眼前,跟我说我爱你的话,我想我也不会拒绝吧。虽然大概会感到困惑,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告白肯定是让人高兴的。」

我差点以为春乃这段话是在开玩笑。但看到她认真的表情后——我就完全没有想要一笑置之的意思了。

「不过呢,我很清楚这种奇迹当然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并不需要对此抱有任何期待。」

春乃有些粗暴地将明明视为宝物的那些偶像周边商品放进行李箱,然后合起行李箱。「喜欢偶像的心情或许也能够叫作恋爱吧。但那是一种知道无法实现,才能够安心去爱的心情。虽然跟我刚才说的话矛盾,但那大概是一种如果真的有可能实现的话,反而会怕得想逃跑的心情……这和你的情况不一样吧?你是因为觉得或许有可能实现才去谈恋爱的吧?你早就知道会面临受伤害或心情低落的风险和恐惧,却还是喜欢上某个人,有时候可能还会刚好两情相悦,对吧?我没有踏进那一个阶段的勇气,所以才羡慕你。要不然谁会没事去嫉妒世界上的情侣啊?」

姐姐啊,我心想。恋爱的心情是没办法用这种道理去解释的。我们应该都遇过在路上走着走着却突然下起雨,身上的衣服淋得湿答答,没办法顺利脱下来的情况吧?恋爱的心情就跟那种情况一样,是当你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已经缠绕在自己身上,没办法轻易割舍的东西。我并不是觉得或许有可能实现,而是明知道无法实现,却还是无法放弃啊。我并没有说出这段话。正如姐姐她自己所言,她应该已经完全接受奇迹并不存在这件事了吧。但我和她不一样。我的脑袋虽然已经得出无法实现的结论,内心深处却还是在期待奇迹发生。

换句话说,这和春乃所说「觉得或许有可能实现」是一样的意思。我不曾深入思考过这件事,所以春乃的话给我带来了不小的打击。因此一虽然我接下来应该要说些否定或反驳她的话才对,却没有这么做,反而在认同她的正确性。

「的确,花费时间和金钱还跑到那么远的地方,结果只有在几个小时的演唱会中能看到喜欢的人,之后就得独自一人返回旅馆,这如果叫恋爱的话,那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忍受。虽然这样讲感觉很贪心,但我应该会希望对方能给我更好的回报吧。」

不过,这是只限于把追星当成恋爱而不是娱乐的情况……我接着说出这句话之前,春乃就以出其不意的形式插嘴说道:「你好像误会了,我这次并不是全程都一个人喔。有朋友会和我一起住旅馆。」

本来倚靠在房门上的我忍不住打直了身体。

「原来你有朋友会陪你一起远征东京啊。我都不知道。」

「你说的不太对喔,那个朋友是我每次去看演唱会时都会碰到,才会认识的粉丝。毕竟不管是要在外面吃饭还是住旅馆,都是两个人一起比较方便嘛。那个人平常都住在北海道,如果不是参加这种活动是见不到面的。我们打算在演唱会现场会合,回去的时候我再送她到机场。」

「原来是这样啊。既然你们一开始目的就是相同的,会意气相投也是理所当然。听你这么说——总觉得追星也是件满有趣的事情呢。还可以和远方的朋友见面……」

说到这里,我突然陷入了沉默。

「夏树,没事吧?你怎么啦?一副可乐饼被老鹰抢走的表情。」

春乃见我态度变得很奇怪,便开口关心我,但目前的情况实在很难跟她说我没事。

「喂,夏树……」

我转身背对春乃的呼唤,冲回自己的房间。我像是在整理行李箱一样,迅速地把原本想不通的好几件事情整理到它该放的位置上。为什么如此简单的事情我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察觉到呢?而我原本前往姐姐房间的目的在此时已经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当我在床上坐下,按下手机的通话键后,大脑的某一部分突然冷静了下来。我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情真的是正确的行为吗?我真的应该这么做吗?我能够断定自己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她好吗?

现在是星期五的晚上。时至今日,我偶尔还是会在同事口中听见「花金」【注3】这个词汇。所以她不一定会接我的电话,而且很有可能正好和情人在一起。

【注3】日本人会将周休二日的星期五(金曜日)称为「花之金曜日」简称「花金」,因为隔天就可以休两天,不管玩到多晚都没关系。

我听着来电等候音,脑中甚至浮现了「如果她就这样一直不接电话也好」的想法。如果她最后没接电话,那我就把这件事全部忘掉吧。明明不打算挂掉电话,却又不惜根据对方的反应来改变方针,真的是相当卑鄙的优柔寡断。

而且,通常在这种时候电话都会被接起来。

「夏树?」

她大概是从响起铃声的手机上显示的名字得知打电话的人是我的吧。冬子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困惑。已经无路可退、只能豁出去的我,突然一阵口干舌燥,只好以吞咽唾液的方式勉强压下了不适感。

「抱歉,突然打电话给你。你现在方便说话吗?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你要跟我说什么?」

她有些胆怯的态度让我顿时惊觉到一件事。

如果是写信的话,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掩饰自己的态度吧。要假装相信自己的情人应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如果是透过电话用自己声音说的话一就没这么顺利了。如果她刚才表现出来的胆怯是她无法完全隐藏起来的真实心情的话……

我不知道冬子究竟多相信她的情人。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吧。但她担心要是放着这件事不管,我说不定哪天就又挖出了其他真相,于是决定把这当作是已经KISETSU完成的事情。她硬逼自己相信,也告诉我事情就是如此——想要强制结束这个话题。明明她自己其实也打从心底不认同对完答案的结果。

我小看冬子了。我一直以为对这件事无法释怀的人只有我。但现在才察觉到也来不及,电话已经接通了。

「话先说在前头,我要讲的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喔。如果冬子你不想听的话我就不说了,如何?」

话虽如此,我还是给了她最后的选择空间。不过,都到这个地步了,应该没有人会说不想听吧。我在这方面也表现得很卑鄙。

我听到冬子深吸了一口气的声音。接着,她明确地回答了。

「没关系。」

她已经做好聆听的觉悟了。她很坚强。就算这是在逞强,一个人要是不够坚强的话也是逞强不起来的。

那我就尽可能地缩短她承受精神痛苦的时间吧。因为急着开口的关系,我从结论说起的话语听起来有些沙哑。

「冬子,你男友……是不是劈腿了呢?」



「……你特地打电话给我,代表你应该不是毫无根据吧?可以仔细解释给我听吗?」

我在长长的沉默后,听见了冬子甚至带有一丝谄笑的声音。这也是在逞强吗?还是说,想相信情人清白的她,只能借由让自己扮成小丑来佯装平静呢?我想要帮助自己重视的人远离脚踏两条船的男人。但为什么自责的情绪会如怒涛般涌上心头呢?

「在波斯菊照片这件事里,最大的谜题不是你男友为什么会拥有那张照片。毕竟他有太多种管道可以获得那张照片了。最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你男友会那么坚持寄给你在能古岛拍的照片,甚至不惜把拍摄地点谎称为广岛。」

「是啊。」冬子附和道。

「但是,其实在我开始那么想的时候,就已经踏进错误的路线了。为了接近真相,我必须往以下的路线思考才行……如果你男友根本就没有寄那张照片的动机呢?也就是说,如果寄出那张照片的人并不是你男友呢?」

实际上我已经问过冬子,那封信是否真的是她男友寄来的了。但我听到她的回答后就马上否决这个怀疑。无论是信件从男友的手机寄出——或后续的信件来往是由男友亲自书写的事情,她都已经让我承认看起来的确是如此了……但是,陷阱就在这里。

「寄件者的手机号码的确是你男友的,后续和你互传信件的我想大概也是你男友本人。但是,如果在你男友身边有个和他熟到可以操作他手机的人呢?而那个人正好拥有寄那种照片给冬子你的动机。」

换句话说,那封信是某个在冬子男友身边的人,把自己准备好的照片档案放进他手机,然后再擅自寄给冬子的……而那个人正是冬子男友的劈腿对象。这就是我的结论。让冬子想像那副情景应该是件很残忍的行为吧。她像是要甩去那副情景似地,轻声干咳了一下。

一一「如果事情跟夏树你说的一样,那就可以解决我男友没有理由要寄照片给我的问题了。但是说服力还不是很足够。为什么夏树你会认为我男友身边还有其他人呢?」

「那是因为我想到,广岛正好位于中间。」

「中间?」

「嗯。广岛的位置正好在你男友居住的神户和拍摄那张照片的福冈中间。」我刚才听了春乃的话后,猛然察觉到一项事实。分别住在福冈和北海道的人的在东京碰面。这正是将与这次波斯菊照片之谜有关的三个都市用一条线串在一起的关键。

如果搭新干线的话,博多站到广岛站、新神户站到广岛站所需要的时间几乎一样,都是一个多小时。所以,正好能让分开居住在福冈和神户的两人以最短移动距离会合的城市,就是广岛。

冬子的男友是学生。能自由使用的金钱有限是很正常的事情。去见住在远方的人时当然也会尽可能减少支出吧。这件事就算站在对方立场来看也是一样的。无论他劈腿的对象有没有收入,都不可能特地选择会被冬子察觉到的神户作为相会的地点。所以会约好在广岛幽会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虽然只是我的推测,最初你男友应该是真的为了参加研讨会才会去广岛的吧。而那名女性知道这件事后,便因为机会难得而配合你男友的时间到了广岛。他们两人在那边有了进一步的关系后,就开始以三个月一次的频率碰面,而你男友则向身为女友的你谎称他是要去参加研讨会。」

「……经你这么一说,我男友第一次参加研讨会时看起来的确是忙得不可开交。但从第二次开始就不是那样了。虽然我一直以为那是他已经习惯了。」冬子对我的说明表示了认同之意。但她语尾带着一丝自嘲,让我相当不忍心,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我男友大概也是跟那个人一起去广岛观光的吧。然后,他的外遇对象应该是想告诉我『我们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很愉快地跑去约会喔』,对我炫耀这件事吧。」

「呃,这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夏树你是知道的吧,知道那名外遇对象为什么要特地事先跑去能古岛拍下那张波斯菊的照片,再寄给我。」

我哑口无言。我早就察觉到冬子并非对她男友深信不疑了。但我没料到她对波斯菊照片所隐含的讯息早有头绪。

她彷佛看穿了我的震惊,马上就继续往下说:

「我其实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在信里使用『踩坏』这两个字,或是特地把倒下的波斯菊拍进去呢?所以我就去查了波斯菊的花语。」

她大概是因为我提起了油菜花的花语才会联想到的吧。而波斯菊的花语正是……

「结果查到了『少女的纯真』这几个字。」

将冬子对男友的纯真踩坏……这正是冬子男友的劈腿对象想透过那张照片传达的真正的讯息。

我没有要把劈腿这行为一概定论为坏事的意思。没有详细理解每个人背后的理由就反射性地认为某件事一定不好,是一种很粗率冒昧的想法。只要同样身为人类,无论是什么人都没有这种权力才对。

不过,把踩坏的波斯菊照片送给对方,嘲笑对方纯真的行为,无论当事人有什么理由,都是完完全全的恶意。她觉得只要没被对方发现就不会有事了吗?她认为只要对方没听见,不管骂得多难听都是可以原谅的吗?

要以本来就很尖锐的言语伤人是非常容易的。不过,有时候不使用直截了当的方式,反而会让想传达的讯息变得更尖锐伤人。这和三岁小孩为了抗议而在便条纸上写下名字的理由不一样。他要是知道更多文字的话,应该会用更直接的方式责骂对方才对。只要她有心,甚至可以彻底破坏冬子和男友之间的感情。而我就是因为她刻意不这么做,才会感受到令人汗毛直竖的恶意。

「那个,冬子,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那两个人现在……」

「我知道。」冬子打断了我的话:「我男友已经跟我说他下个月也要去广岛了。这代表他们从前年秋天开始就一直是那种关系了。照理来说,他们在我和我男友分手的期间应该就可以正式开始交往了才对。」

接着,她谈起了以下的话题。

「夏树你应该知道吧,我结束留学回来日本的时间是三年前的夏天。」冬子在进入大学后第二年的夏天去加拿大留学了一年。她说的三年前的夏天正好是我念大三的时候。

「我回国后没多久,就和当时是大四生的男友开始交往了。然后,十一月的时候有我们大学的校庆——我和男友两个人在逛各种摊贩的时候,有个女人用很亲昵的口气呼唤我男友。她是个长得很高眺,眼角有颗痣的美女。我男友在介绍她的时候说她是高中时的同学。」

接着她沉吟了一会,感觉是在思考要用什么词汇来表达。

「该说是女人的直觉吗……我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就有种『啊……这个人很危险』的感觉了。虽然她很正常地对我露出友善的笑容,但我感觉到她的双眼是在敌视我这个同性竞争对手。夏树你有过这种经历吗?」

「我好像可以理解。」我如此回答。来自同性的嫉妒是很难处理的麻烦。往往会让言行的目的变成只是想贬低对方,而不是为了自己。

「在那之后我观察了一阵子,但当时男友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奇怪的举动。到了隔年春天,我听说那个女人找到工作,被派任到远方后,就彻底放心了……」关于这件事,冬子男友似乎是这样对她说的。

——之前在校庆遇到的同学,后来好像被派任到你老家那边了。

同年秋天,冬子的手机就收到了波斯菊的照片。

「……我觉得自己真的好笨。不仅完全没有发现,还在复合的时候深信男友非常迷恋我。」

不过呢……她这么说。声音里有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他应该是把我当成笨蛋吧。我们两个之前可是分手了喔。他们两个大可以在这段期间正式交往啊。结果他没这么做就算了,在我接受复合要求后还跟那个女人继续来往……他一定觉得很好玩吧。一定在背后偷偷取笑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吧。他真的把我当成笨蛋。」

我觉得我必须说些什么。虽然我不知道这时最适合说的话是什么,甚至不确定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适合在这时说的话,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先开口才对。

「冬子,我……」

「没关系的。」

她这句话刺进我耳里,我突然想起某件事,感到不寒而栗。

举例来说,平常在便利超商买东西的时候,如果店员询问需不需要帮忙微波,我会回答「谢谢,没关系。」那个「没关系」是不需要的意思。

在这通电话的开头,我曾问过冬子想不想听这件事。当时她回答「没关系」。我听到这句话后,认为她很坚强。

但如果那句回覆并不是冬子在逞强呢?

如果她是不想听我说,才说出那句意思是不需要的「没关系」呢?

我知道以那段对话的情境来看,用「没关系」来表达不想听的意思是有点牵强的。但起码我可以确定冬子现在说的「没关系」并非是在对知道男友劈腿这件事故作坚强。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就算听了也没意义……这才是冬子想告诉我的话。既然如此,我又怎么能断定自己刚才没有听错她那句「没关系」的意思,不小心性急地先把结论告诉她呢?

「……我没关系【注4】的。」

冬子又重复一次这句话,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我在电话挂断后令人难以忍受的死寂中想到一件事:今后只要看到油菜花或波斯菊,我大概都会想起今天发生的事吧。

【注4】日文的大丈夫有没问题和不需要两种意思。此章节一律翻译为中文上意思比较暧昧的没关系,前句店员询问的原文是「需不需要收据」,此处也稍作更改,较符合中文对话的意思。



到了四月底的某个夜晚,冬子传来了一封简讯。

「哈啰,夏树!我今天有两件事要向你报告。」

我在客厅看到信件开头的这句话,就先走进自己房间,躺到床上后再接着往下看。总觉得这项行为已经变成一种礼仪了。

「第一件事。我跟男友分手了。事情全部都跟夏树你说的一样。我一追问,他就很干脆地全招了。明明之前一度分手的时候还那么拼命求我复合,这次又跟他说我想分手的时候,他却完全没有想挽回的意思,只说了句『我知道了』,实在是有够无趣。当然了,要说不沮丧的话是骗人的。但是我觉得那种人还是早点分手比较好吧。虽然我自己在复合之后因为不想又失望,也没有放太多感情下去就是了。就这方面而言,夏树,我真的要感谢你。竟然只靠一张照片就揭穿了他劈腿的事情,你这次的观察者态度仍旧让人惊讶呢。」

我还没有愚笨到会照字面上的意思来解读冬子写的那句「谢谢」。我可以轻易地看出她完全是顾虑到我的感受才会那么说,至少在现阶段一她并没有想要感谢我多管闲事的意思。

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冬子说得没错,分手是对的。若将眼光放远一点的话,我的多管闲事应该也是再正确不过的行动吧。冬子是一名很出色的女性,以后一定会和更适合她的人在一起。到了那个时候,她就会打从心底感谢我为她做的事情了吧。我现在只能如此相信了。

话虽如此,她在表面上还是对我说了谢谢。那我也只要在表面上坦率地收下这句话就好。如此一来这件事就可以落幕了。

冬子的信还有后续。

「接着要报告另一件事。

——我被派任到大阪了!

啊!我不要啦!我想回福冈!」

我不禁苦笑起来,如果她和男友分手后能离开关西地区的话,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但并非凡事都能如意,就是所谓的人生。

冬子之前就读的大学在神户,我想她应该会有一些朋友因为工作的关系住在大阪吧。不过,如果扣掉一个月的研习时间,那还是跟居住在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城市里没两样。虽然大家都说「居久则安」,但一开始的时候会感到寂寞或不安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只希望冬子接下来要居住的这个城市能对她温柔一点。

我想起了上周末发生的事。

和冬子通完电话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心中的自责也变得越来越强烈。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快被人从中间撕裂成两半了,一半是主张我做的事情是为了她好的理性,另一半则是责备多管闲事的感性。

就在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脑中突然冒出了再去一次能古岛的念头。但这个想法并没有什么太深奥的含意,只是一个想借由再次造访整件事的发源地来洗刷讨厌记忆、既突然又不合理的行动罢了。

那天和上次一样,都是个气候相当宜人的日子——天空和海洋看起来特别蔚蓝。不过,铺满自然公园山丘的油菜花已经在几周的时间里过了盛开时期——大部分都凋谢枯萎,变成了相当黯淡的颜色。大概是觉得这样子就算拍下来也没意义吧,周遭的观光客虽然仍旧拿着相机到处拍,却没什么人会刻意挑选油菜花田当作拍照的对象。

我在往下走到山丘的中段时发现了一名女性。

那时我回过头,发现景物后方的天空相当耀眼。我在景物中看见了一个刚才还不在的人影,似乎正在把手机的相机对准已经褪色的油菜花田。

我一边心想这世上还是有些奇怪的人,一边无意识地盯着那名女性看。就算站在远处,也看得出来她是高眺又五官分明的美女。然后,当视线移动到她的眼角时,我感到背部窜起了一股寒意。

她的眼角有一颗很显眼的痣。

——她是个长得很高跳,眼角有颗痣的美女。

冬子说过的话在我脑中复苏。她好像说过已与她分手的男友下个月也会去广岛。既然现在没有冬子这个阻碍了,那两人应该没有理由取消在广岛的约会吧。冬子的前男友将和冬子分手的事告诉他的劈腿对象了吗?有可能已经说了,也可能还没说。如果她用冬子前男友的手机把凋谢的油菜花照片传给冬子的话,冬子会有什么感想呢……

我突然一阵怒火中烧,心里甚至涌上了想冲到那名女性身旁问她为何要拍凋谢的油菜花的强烈冲动。但我紧握着的拳头在数秒后就松开了。

「身材高眺、眼角有痣的美女……符合这些条件的女性应该到处都有吧。如果我真的在这里碰上冬子前男友的劈腿对象,那简直就跟奇迹没两样,但奇迹是不会因为我有所期望就如此顺利地发生的。

结果直到那名女性转身离开油菜花田,我都没有追上去。或许还是有人会被花朵枯萎的景色触动心弦吧,就只是这样罢了。

我想起冬子曾说过关于那名可能是劈腿对象的人的事情。既然介绍时说她是高中同学,那她应该也是一直住在神户的人吧。这代表她一开始工作就被公司分派到完全不熟悉的福冈了,跟一年前的我一样,才刚进入社会,正处于本来就很容易不安或迷惘的时期。况且她还必须在没有熟人又陌生的城市里独自忍受这些情绪。我比较幸运,被分派到家乡工作,不用经历这种辛苦,但应该有很多人是一边被类似的不安压得喘不过气来,一边拼命度过每一天的吧。

如果在这个时候,和以前的朋友或情人间的小小联系能温柔地安抚内心寂寞的话,即使是在道德上无法公诸于世的联系,也能给当事人的心带来极大的安慰。说不定她会不惜跑到有点远的地方也要和对方见面,在心中暗自期待着三个月一次的幽会。也或许她有时候必须要依靠这唯一的约定来忍住内心的不安。

冬子说她在那名女性身上感觉到出自同性的敌意。但这种事情如果不问当事人……不,就算问了当事人也不一定能确定吧。知道对方已经有正式交往的情人,不可能和自己在一起,却又多次出远门和对方见面,这样的女性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应该是连本人都无法轻易说明白的吧。

不管怎么说,那位女性把照片传给冬子的行为都是不对的。但如果她每天都在不熟悉的城市里与不熟悉的工作奋战苦斗,只能期待着在广岛的幽会,把这当成仅有的慰借的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点明白那位女性的心情了,虽然这一点点跟枯萎的油菜花所结成的油菜籽一样微小。

对于才刚经历过痛苦失恋的女性,我当然是没有什么话能说的。所以我只简洁地在给冬子的回信里祝福她能很快找到新的幸福,并对她没有被派任到福冈一事表示可惜。不过,我在最后还加上了以下的内容:

「上周末我在外面走动的时候发现了开得很漂亮的花。我用手机拍了下来,所以把照片送给你。

「之前我寄的花的照片害冬子你留下了很难过的回忆,希望这张照片能让你忘记它。」

然后,我在信件里附上了照片,照片里有着看起来很可爱的花朵,呈现爱心形状的花瓣边缘是淡淡的桃色,排列成研磨钵的样子,中间再如同水滴落下般点上一抹黄色。花朵的名字叫月见草。当然了,我并不是随便挑一朵花传给她,这和三岁小孩的纸条及波斯菊的照片一样,都藏有一些小讯息。

冬子对这种东西大概连理都不会理吧。我也觉得这样子最好。若我希望她察觉到,那我肯定会用更好懂的方式来表达。不过,如果冬子真的察觉到这项讯息,而且受寂寞所苦的她为了寻求陪伴对我伸出手的话,那就算要我抛开一切顾虑奔向她也没问题……我仰躺在床上,暂时闭上了眼睛。手机并未在这段时间内响起。冬子大概已经对花的照片感到厌烦了吧。这也在我的预料之中。

虽然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但我感觉得出来还没有到半夜那么晚。

「喂,夏树咦?」

突然间一我房间的门被打开了。我从声音听出对方是春乃,所以没有改变姿势,也没有张开眼睛。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春乃低声呼唤我。

「在睡觉吗?」

「喂,春乃,你好歹也敲个门吧?」

我只动了动嘴巴说出这句话——然后感觉到春乃松了一口气。

「你在做什么啊?一副好像已经死了的样子。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张开眼睛,看到了天花板。答案不自觉地从唇间溜了出去。

「我在想跟喜欢的人有关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听起来哀伤得令人害怕吧。春乃接话时的语气像是打从心底在担心态度变得很古怪的弟弟。

「你还好吧?」

我缓缓转向春乃,轻轻点了点头。

「嗯,没关系。」

——不是逞强也不是拒绝,就只是「没关系」。

春乃像是想说「这家伙真难搞」似地叹出长长一口气,笑了起来。她举起一个黑布制的小袋子靠到脸旁边,袋子上印着出租影片店的商标。

「我们来看电影吧。我租了一部比你之前看的还要精采的电影喔。」她自己可能也觉得之前说出电影结局,对我很不好意思吧。

我抬起身子,追上走出房间的春乃。为了不干扰我们观看电影,我把手机留在了枕头边。我在正打算穿过敞开的房门时猛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自己的房间。映入眼帘的是书籍、CD和电视游戏之类的东西,数量并没有多到符合爱好者的定义。

不是所有事情都如我所愿,也没有发生奇迹,但这样也不坏,不是吗?毕竟我还是喜欢这种连喜爱的事物都找不到的日常生活。

姐姐在客厅叫我快点过去。我关上房门,快步穿过走廊。

那天我送给冬子的月见草照片究竟隐含了什么讯息呢?我并没有亲口告诉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