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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秋 你在梦之国度惊醒



「该选哪一个好呢……」

家居用品百货里的一角陈列着许多颜色、形状和大小都不一样的垃圾桶。它们前方有一名女性正把拳头靠在下巴上陷入沉思。

因为是星期六,店里有许多客人,相当热闹。站在来来往往人们之间一动也不动的她,简直就像是竖立在河水里标示航路的木桩。我在距离她背后数步的地方出声呼唤她。

「哪一个都好啦……老妈。」

母亲转头看我的脸露出了有些生气的表情。

「我觉得设计上是这边的橘色垃圾桶比较可爱,但是这个和我们家的和式客厅搭得起来吗?相较之下,那边那个有盖子的感觉用起来也比较方便……」

「两个都买不就好了吗?这又不是多贵的东西。而且洗手间的垃圾桶也已经很旧了,不是吗?」

「哎呀,那个还可以用啦。客厅的垃圾桶也是,要不是裂了,根本不会想要买新的来换。」

母亲毫不犹豫地如此回答,我不禁耸了耸肩。真伤脑筋啊……今天明明是来买我要的东西。我站在又陷入沉思的母亲后方,为了排遣无聊,便拿起手机开始写信。我是在大约九月中的时候正式收到调动至大阪分公司的消息。其实我在进公司满两年的今年便提出想调动到关西的申请了。原本觉得应该没什么希望,没想到公司回应得挺快的,夏天时上司就告诉我在下期调动的可能性很高。之后为了在下期业务开始的十月一日前进入状况,我在大阪市内找到了新房子,预定于九月的最后一周,也就是即将来临的下周搬过去。

虽然我打算尽量在当地买齐新家需要的东西,但必须从老家搬过去的衣服等物品也不少,不管怎么样都得拜托搬家公司。

到了昨天晚上,我将这些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准备迎接在福冈的最后一个周末时,母亲冷不防地对我说:「反正都要请搬家公司搬,趁现在把需要的东西买一买也好啊。」

说的也是,这和在大阪购买的情况不同,还待在老家的时候就可以用车子载。事先买齐体积较大的东西,之后在搬家时负担肯定会减少很多。我便接受了母亲的提议,母子两人利用假期出门购物——但是——

看到母亲一见到各式各样的商品就说「哎呀,这么说来那个也必须买呢」并停下来考虑的样子,我逐渐觉得负责陪人购物的或许是我才对。现在我身旁的大型手推车里的绝大多数都是母亲想买的东西。而且认真说起来,在还没有实际居住过之前,谁会知道只有在参观时看过一次的新家需要件么东西啊。

我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写好为了排遣无聊而写的信,在收件人栏位选择冬子的电子邮件地址,寄了出去。我想把调动的事情告诉现在应该还在大阪的她。当我的脸从手机萤幕前抬起来时,母亲正好抱着有盖子的垃圾桶回到了手推车旁。看来她终于决定好了。

「还是这边的感觉比较好用呢。」

母亲如此说道,掀了掀垃圾桶的盖子给我看。最后还是基于实用性而不是外观设计来选择,的确很符合母亲的作风。我配合垃圾桶盖的动作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吧,我也觉得应该选这个。」

「哎呀,不过那个橘色的垃圾桶也很难舍弃呢。」

「很难舍弃?因为是垃圾桶?」

「你在说什么蠢话啊?」

但母亲在责备我的时候眼睛还是一直往橘色垃圾桶的方向看。明明是犹豫了老半天才决定放弃的,却好像还是对它相当依依不舍……

望着她的侧脸,我突然感慨了起来。

我终于要在二十四岁的时候离开父母独立生活了。虽然过年或中元节放假的时候应该会回老家,但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再跟父母一起居住了吧。我好歹也是长男,将来或许还是有可能和他们同居,但按照常理推断,那起码也是父母需要人照顾或决定退休时的事了。

由于我在大学期间就是搬离老家在外生活,对这次再度离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到目前为止甚至没有想过这是件特别的事情。毕竟像现在这样很普通地和母亲一起买东西的情况,或许在未来还会遇到好几次也说不定。

母亲是个连买个没有很贵的垃圾桶都会认真考虑的人。虽然很神经质,但也因此心思细腻,个性稳重踏实,却会对没有被自己选上的东西心生留恋,我在这样的母亲扶养下活到二十四岁,成长为现在的自己。母亲的眼角和嘴边也因为同样长的岁月留下了皱纹,而她今天所买的垃圾桶,我大概没什么机会用到了。

这是日常生活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幕,我却很不可思议地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这幅情景。

准备结帐的人已经在收银台前排成一小列了。母亲说要帮我一起付,但我拒绝了,推车里拿出自己的东西,抢在她之前结好帐。当我正看着母亲所买的东西接在我之后通过收银台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哈啰,夏树!」

我一把手机放到耳边,就听见了冬子开朗的声音。

「谢谢你寄信通知我。我一想到这样我们又错过了,就忍不住打电话给你了。」

「错过?」

冬子以同时含有喜悦与失望的巧妙声音「嗯」了一声。

「我也在这个秋天要调到福冈了。」

「……哦,这样啊。」

事情来得太突然,我顿了一下才回答。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该用什么声音回复才好。总觉得卖场客人来来往往发出的嘈杂声在这个瞬间中断了。

「那不是很好吗?你一直很想被派任到福冈对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好快就转调了喔。」

「是啊,毕竟距离我开始工作才过了半年嘛。好像是福冈的分公司刚好有个空位,就选上我了。之前跟上司暗示说我想回家乡真是太好了。」

「不过这时间点还真是巧啊,没想到我们两个会刚好错过。」

「是啊,真的好可惜。」

冬子说这句话时语气听起来不太像很可惜的样子。不,或许她真的打从心底觉得很可惜吧,只是能回到老家比这件事更让她喜不自胜而已。

「所以夏树你什么时候会过来呢?」

「下周就会搬过去了,现在正忙着准备。」

「啊,如果只有一天的话,或许可以在大阪碰个面喔。我是预计下下周要去福冈,在那之前先请了几天假。」冬子很理所当然地提议要和我见面,让我相当高兴。当我正在思索该如何回答时,看到母亲已经结好帐,朝我这里走过来。她的后方仍旧排了一群准备结帐的人,而且感觉队伍比刚才更长了。

就在这时,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点子。

「那我想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虽然与大阪之间有段距离,但不算太远。」

「好啊,是哪里呢?」

母亲指着我的手机,用唇语问,「是朋友吗?」我是看到她后方尚未消失的排队队伍才想到这个点子的。我一边对边母亲点头,一边告诉电话另一头的冬子:「——是游乐园。」



我会想到游乐园并非毫无条理,而是有明确理由的。

高中二年级的冬天,我和冬子因为校外教学去了北海道。四天三夜的行程里绝大多数都是滑雪研习,学校租借了位于深山的旅馆大楼,供我们这一届大约四百多名学生住宿。

滑雪研习的部分没什么好说的,包含我在内的学生都是第一次体验滑雪,所以就只是不停地摔来摔去,弄得全身上下都是淤青而已。

不过,旅馆内的气氛倒是有些难忘之处。像是内部装潢使用了如同褪色般的色调,看起来复古又令人怀念。加上走廊彷佛重现童话世界里的街道般采用砖造墙面、旅馆内的商店也是以独立小屋的形式设置等等,换句话说,就是酝酿出一种让人误以为旅馆里混入了外国老旧游乐园的风情。而实际上旅馆里也的确到处都有很像游乐园的机关。举例来说,在走廊上行走时会突然遇见由拿着斑鸠琴等乐器的老鼠人组成的乡村乐团(当然了,那只是人偶),还会自动演奏起音乐,让人吓一大跳。

其中有一项设施格外引人注目,那就是位于挑高设计的旅馆一楼的室内旋转木马。

那座旋转木马和在百货公司的屋顶等地方看到的骗小孩的东西不一样,设置了许多用来当座位的白马或马车,还有小灯泡等豪华装饰,并以红、白、金为基调漆成鲜艳的彩色,就算和室外游乐园的旋转木马相比也毫不逊色……不,或许外围还是比室外的小了两圈左右吧,但取而代之的是座位竟分为上下两层,骑乘的时候不需要投钱,按下按钮就就可以不停地重复转动,所以在校外教学的期间,只要到了每天晚上的自由活动时间,就会有许多学生聚集在旋转木马四周喧闹不已。

校外教学很顺利地照着日程表进行,很快地就到了最后一天。学校在旅馆二楼的大厅让学生吃完晚餐后,就接着举办了大规模的团体活动,并在熄灯之前给予学生们一小时的自由行动时间。有的人跑到零度以下的室外打起雪仗、有的人像是要把握最后机会似地冲去买土产,也有人彷佛在炫耀般牵着情人的手四处走来走去,学生们都尽情地享受着仅存的自由时刻。

至于我呢,则是独自走向了位于旅馆一楼最后方的餐厅。虽然因为旅馆被整间包下来,餐厅并没有营业,但也只有在入口竖一个立牌而已,想进去的话还是可以进去,而且我知道这里很安静,不会有人过来。

要前往餐厅一定得从旋转木马前经过,当我穿过一楼走廊,靠近挑高的区域时,发现旋转木马的后方聚集了一群人。我直觉地明白那里的人并不是在玩耍,而是发生了什么骚动。

我没有想太多地靠过去察看,结果吓了一跳。冬子就在人群的中心。

她用右手压着制服裙子外的脚,瘫坐在地上,身旁散落着破掉的玻璃碎片。其他学生全都穿着学校指定的运动服,使冬子的模样就像是孤伶伶地落在一片雪景中的一粒番茄,看起来十分诡异。

「喂,发生什么事了?」

我穿过人墙,在冬子身旁蹲下来问道,结果回答我的人不是她,而是搂着她肩膀的同班同学,一名叫作纱知的女生。

「刚才突然有个玻璃杯从冬子头上掉下来……虽然没有直接打中,但小腿好像被碎片割伤了。」

我仔细一看,发现冬子右手手指的指缝渗出了一点血。之所以会觉得她的样子看起来像番茄,说不定是视觉下意识地捕捉到血的颜色的关系。

我站起来仰望上方。挑空的高度延伸到四楼,可以看见面向这里的各楼走廊的扶手。冬子似乎就是在正下方遭受玻璃杯袭击的。那里根本不可能会有玻璃杯掉下来,怎么想都不是一件单纯的意外。

「要请老师过来吗?」

在一旁担心地看着我们的女学生如此提议。冬子却摇了摇头。

「不用了啦,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但是……」

「我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

我可以理解冬子的想法。如果不是意外的话,那就是人为。若这是随机找对象下手,并以此为乐的人所为再说得更好懂一点好了,如果这只是恶劣的恶作剧,那冬子就是个倒楣的受害者而已。但是,万一犯人打从一开始就锁定冬子为目标,那应该会有什么动机才对。虽然不知道冬子对此有无头绪,但如果惊动老师,把事情闹得比现在更大,说不定会为了得知动机而被问东问西、被试探不想让人知道的心事,或是传出不知道真假的谣言。毕竟光是现在就已经有很多学生聚集在这里,好奇地看着我们了。

「冬子,你站得起来吗?我们先回去房间吧。」

纱知扶着冬子站起来,人群便自动往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但冬子走路时只能拖着受伤的右脚前进套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冬子,需要我扶你吗?」

看不下去的我如此提议。

「不用了,我没事,谢谢。」

冬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明明她的眼神在前一刻还有些涣散,在回看我的时候却已经充满了力量。

「这样啊——但我很担心你耶。」

「只是被碎片稍微擦过而已,虽然有点痛,但伤口不深。先不说这个了,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冬子点点头,接着以像在说「你应该懂吧?」的态度告诉我:「必须『KISETSU』一下才行呢。」

我瞬间明白为什么冬子的视线会充满力量了。

——替奇妙的事件找到合理的说明。在进入高中后的两年间,我和冬子以KISETSU为名义解开各式各样的谜题,或许也是为了应付现在这种情况吧。

我像是扛下了自己肩负的重责大任似地缓慢地眨眨眼,回应了冬子希望我可以找出犯人的愿望。

「包在我身上。」

饭店的工作人员在冬子离开时来到这里,清除了破掉的玻璃杯碎片。不过原本在玩旋转木马上的学生们难免因此坏了兴致,纷纷四散离去。我急忙叫住了其中的五个人。

「你们看到了像是犯人的人吗?」

因为觉得站着说话对他们不太好意思,我立刻直接了当地问了我想知道的事情。冬子在旋转木马的后方遭到玻璃杯袭击,从那里抬头仰望的话连四楼的走廊都看得到。犯人肯定是从那里扔下玻璃杯的,所以待在旋转木马附近的人就算目击到犯人也不奇怪。但接受我询问的这些学生却全都只顾着和我面面相觑。最后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学生代表回答。

「我们几个刚才在坐旋转木马。你也知道,那座旋转木马上面有屋顶,完全看不到上面的情况。」

旋转木马上方的确有个漆成红白条纹的帐棚状屋顶。有几位骚动后才过来的学生正坐在旋转木马上,从容悠哉地绕着圈。旋转木马的设计是底座上方的部分都会一起旋转,所以屋顶也以和木马相同的速度转动着。

「现在在这里的人又不是全都搭过那座旋转木马。刚才有人在附近观看吗?」

我再度询问后,这次是一起留下来的两名女学生中的其中一人回答了我。

「我们刚才就在旋转木马的前方喔。冬子正好隔着旋转木马站在我们的正对面。」

「哦,然后呢?」

「四楼的走廊应该是没有人,但三楼以下因为旋转木马的屋顶的关系,实在是看不到。」

我依照她的证词站到了旋转木马的前方。虽然这可能跟观看的人的身高有关系,但的确是看不到二楼跟三楼的走廊。

老实说,我一开始是从冬子所在的旋转木马后方抬头往上看,一直误以为只要从这个挑高的区域抬头往上看,无论站在哪个角度都可以看见楼上的走廊。实际上却只有站到后方才看得到,而且从只有冬子受害的这一点就可以明白,如果没有什么目的的话,是不会特地走到旋转木马后方的。就算从旋转木马前方经过,也会被阴影盖住,看不到后方,一定要坐上旋转木马,才会在回转的途中进入视野。

虽然或许有目击者的希望落空了有些可惜,但我现在没有空闲可以灰心气馁。如此一来,之后调查时就可以省略四楼了,也算是有些收获,这样想应该比较好吧。接着我对他们提出了后来才想到的问题。

「认真说起来,为什么冬子会跑到那种地方呢?有人知道她当时在做什么吗?」

「虽然我并没有直接问过她本人……」

怯生生地开口说话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学生。

「但我在坐旋转木马的时候她的身影不时会出现在我眼前,就忍不住在意了起来。而且她穿着制服,本来就很显眼。」

男学生似乎是在担心别人误以为他一直盯着冬子看。我装作没听到他这段像在找借口的说明,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做什么呢?」

「她好像在等什么人喔,一直东张西望的。」

「……在等人吗……」

好吧,那里说不定还挺适合当作约定碰面的场所。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未免太倒楣了,我这么想,提出了更深入的问题。

「冬子大概在后方站了多久啊?」

「我们一到自由行动的时间就到这里来了。」说话的是两名女学生中的另外一人,「冬子也几乎是在同样的时间过来的。我想她从那时到玻璃杯掉下来为止大概都一直待在那里。如果她移动的话,我应该也会看到她才对。」

两名女学生和冬子是隔着旋转木马站在彼此的对面,看不到被阴影遮住的冬子。换句话说,冬子一直站在旋转木马的后方,几乎没有改变过位置。大概是她所等待的人对碰面地点有很严格的要求吧。但这让我开始好奇对方是谁了……最后我问了以下的问题。

「为什么冬子会碰上这种事换句话说,如果你们知道有人对冬子怀恨在心,或是谁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喂,这种事还需要问吗?」

一名在我们学校里算是不良少年的男学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其他学生也意味深长地互相使眼色。

「你说『还需要问吗』的意思是?」

「就是晴彦啊。只有他会做这种事吧?」

我听到这个名字后才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

晴彦是上个月才和冬子分手的男学生。他和冬子不同班,参加的社团是在本校社团活动中人气特别高的棒球社,而且长得挺帅气的,所以很受女生欢迎。虽然冬子并不是一个很引人注目的学生,但晴彦在校内很有名,据说他们分手的事情马上就在整个年级传得沸沸扬扬。刚才那些学生互相使眼色正好证明了这一点。

「因为冬子甩了他……你是想这么说吗?」我太想替冬子辩驳,忍不住用了像是想吵架的口气说话。

「那是当然的。任何人被甩了都会不爽吧?」

「那应该是恼羞成怒吧。明明是晴彦劈腿冬子才对他提出分手的。」

我必须承认,晴彦的确是个很有男性魅力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的人格也同样具有魅力。他上个月的假日和其他女生手牵着手走在街上,结果被冬子的朋友看到了。先不管冬子是否从这时开始就老是遇到不太好的男人,总之在发现晴彦劈腿后,冬子就开始向我寻求意见,所以我也从她口中逐一得知了整件事的详细经过。晴彦很不想分手,但冬子却态度坚决地告诉他「先劈腿的人没有权利说不」,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刚才那名长得像不良少年的男生见我口气越来越激动,便冷笑了一声。

「我说你啊,应该知道晴彦因为那件事,在大家之间的评价变得有多惨吧?」

「这个嘛……我觉得是他自作自受。」

「不就是劈腿而已吗?虽然我知道她是因为这样才甩掉晴彦,但也没必要到处宣传吧?」

我顿时哑口无言。这家伙是站在晴彦那一边的吗?认真说起来,目击晴彦劈腿的是冬子的朋友,而且我并不清楚冬子是不是到处跟人说这件事。但冬子亲口告诉我晴彦劈腿的事也是事实。

「真要说的话,你们两个交情也很不错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两个老是在休息时间聊天。」

「你、你怎么这么说……我们只是朋友而已。这并不是劈腿,而且我们连手都没牵过。」

我被他的言语击中,慌了起来,很快就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红了。

「那只是因为你找不到机会而已,好吗?如果她主动对你伸手的话,就算她有男朋友,你也会高兴地回握,然后支持她劈腿吧?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哪会自愿接下寻找犯人的工作啊?」

我一句话都无法反驳。虽然很不甘心,但他说得很对。

不良少年看到我被他说服的样子,似乎觉得很满足,原本挂在脸上的凶狠笑容变成了比较柔和的表情。

「我对你们的关系是没什么意见啦,但如果你们觉得只要坚持自己没有劈腿就能说服晴彦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虽然在旁人的眼里看来,晴彦所做的事情完全就是做错事还反过来怨恨对方,但是对那家伙来说,劈腿只是彼此彼此,结果不只被甩,自己的评价还变差,所以经过刚才的复仇之后,他或许觉得终于扯平了也说不定。」

虽然他的论点毫无逻辑可言,现在的我却连反驳他的力气都没有。应该说,虽然不良少年认为犯人就是晴彦,但目前我们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证明这一点。仅仅因为他有犯罪动机,我们就把他列入了怀疑的对象。

我对所有帮助我的学生低头致谢,让他们离开。就在这个瞬间,我的脑海突然浮现某个景象,于是我对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抛出了问题。

「犯人是否可能从这个挑高区域的某个地方——例如从那里把玻璃杯丢过旋转木马的屋顶,让它落在冬子旁边的呢?如果犯人是棒球社的社员,投掷东西对他来说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吧。有没有人看到做出类似事情的人物呢?」

结果那名不良少年转身踩着大步走回来,做出了像是要殴打我的动作。

「你最好不要再说那种让人觉得根本不该帮你的话,否则下次我真的会揍你。」

我离开旋转木马,爬上了二楼,前往可以看到冬子所在位置的走廊。虽然我想过应该找冬子本人询问详情,但是很不巧的,我并不知道冬子住宿的房间在哪里,而且她才刚遇到那种事,现在去追问犯人的动机或犯人可能会是谁的话,那也未免太折磨她了。我抵达目的地后,马上就体会到从一楼往上看跟实际走一趟跟所能获得的资讯量果然是完全不同的。虽然刚才没有注意到,但这条走廊正好面对着自由行动时间前我们吃晚餐和举办活动的大厅。

虽然没办法用粉碎的玻璃碎片来辨识,但那个玻璃杯应该是我们晚餐时使用的杯子吧。虽然这种玻璃杯在每间客房里都有好几个,但如果那是在晚餐的时候偷拿的,那么,从这里被丢下去的可能性并不低。为求慎重,我稍微推开沉重的门扉,偷看了一下大厅里的情况。里面虽然点着灯,却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不久前的热闹气氛简直就是海市蜃楼。

走廊的扶手栏杆是垂直的,间隔很宽,外侧还有深度大约五公分的空间,无论是谁都可以轻易地从这里把玻璃杯往下丢,但终究不是会因为意外而导致玻璃杯落下的地方。如果是正在吃晚餐的时候也就算了,不过之后举办活动时饭店的工作人员就已经加餐具都收拾干净了,所以大厅里或走廊上当然是一个玻璃杯都没有。

我站在扶手旁,把身体靠在上面,发现旋转木马的屋顶就在前方数公尺之处,只比我的视线高度再低一点。屋顶的模样和我在一楼时看到的差不多,形状长得像倒过来的牵牛花,漆成红白条纹,边缘用灿烂的金色装饰围起来,应该是所谓的洛可可风格吧。屋顶中央的尖角装设了一个看起来很坚固的金属配件,系着从四楼的天花板垂直降下的钢绳,大概是用来预防意外或灾难的吧。那些不知道冬子发生了什么事的学生坐在旋转木马上,让屋顶不停地旋转着,但因为这个金属配件的构造的关系,钢绳并不会跟着屋顶旋转。

话说回来,像这样一直盯着不停旋转的红白条纹看,连我也要跟着头晕目眩了。我移开视线,不自觉地仰望上方——

「嗯?」

我靠着扶手往上看,发现了一个从三楼走廊探出身子的男学生。紧接着,他注意到我之后……

「……糟糕!」

就喃喃说出这句话并跑走了。

「站住!」

当我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在什么都还没搞懂的情况下追上去了。我对那张脸有印象……若要说得更精确一点,则是因为我想起了「犯人会返回现场」的格言。平常就很习惯活动身体的他如果认真奔跑的话或许能够逃离我,但现在走廊上还有其他学生,而且追人的肯定比被追的还要有胜算。我一口气冲上楼梯,在面向挑高区域的四楼走廊成功逮住了他。

「我、我什么都没做喔!」

气喘吁吁的他正是晴彦——冬子的前男友。

「那、那你为什么要逃走?」

当然了,我也跟他一样喘得不得了。顺便一提,我到目前为止几乎没和他说过几句话。

他有些粗暴地甩开我抓着他胳膊的手,抓了抓理得很整齐的平头。

「我听说冬子出事了,你好像正在帮忙找犯人。是那家伙刚才告诉我的……」晴彦说出了那名不良少年的名字。

「我有点在意,就跑到楼上低头察看事发现场,结果发现你在那里。我也听说你在怀疑是不是我做的,想说被你看到就惨了,所以……」

「等一下,虽然我不会说自己完全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但先告诉我你很可疑的人其实是他……」

我也说出了那名不良少年的名字。

「……是吗?」

晴彦半信半疑地说道。他似乎开始搞不清楚谁是敌人谁是伙伴了。

「你不想被我怀疑的话就帮我一下吧。只要回答两、三个问题就行了。我想想……对了,距离现在大约二十分钟前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我瞥了一眼放在走廊上的落地钟,对晴彦这么问道。

他皱起了眉头:「二十分钟前?那时候我正在逛商店喔。当时我跟朋友在一起,旁边也有很多学生,随随便便都可以找到证人。真的不行的话我还有买土产时拿到的收据,那上面应该有购买时间才对。」

晴彦从放在运动服口袋李的钱包拿出收据-摊开来给我看。根据上面的内容,他在商店购买了六项土产。时间是距离现在大约十五分钟前。我并不知道玻璃杯掉下来的正确时刻,但从我经过旋转木马的时间往前推算,应该是在二十分钟前,所以他是在当时的五分钟后去商店买了六项土产的。商店的位置距离一楼的旋转木马有点远。除非他事先拟定了非常慎密的计划,否则要在楼上走廊对冬子扔玻璃杯,然后过了五分钟就买下收据上写的东西,应该是很困难的。而且他看起来也不至于会去找其他学生帮他取得不在场证明。

「既然如此,你刚才到底在三楼的走廊做什么?」

他听到我的问题后,脸变得有点红。

「我不是说了吗?有点在意,所以想察看现场的情况啊。」

「这我当然知道。而且也不是不能理解你故意没有走到一楼,而是从三楼往下看的心情。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只要稍微低头往下看就行了吧?应该没必要把上半身整个探出扶手,让在二楼的我看见才对。」

结果晴彦低声说了句「什么嘛,原来是这种事啊」,然后就走到扶手旁,并对我招了招手。

「你看,有东西掉在旋转木马屋顶的边缘。」

因为他不仅这么说,还伸手指给我看,我只好听他的话探出身体到扶手外。直到刚才都还不停地转动的旋转木马,大概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时间也有点晚,学生终于玩腻了,现在已经停止转动。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东西。直到我仔细察看,才发现好像有一块东西掉在屋顶边缘被四周的装饰遮住的地方。那个东西的底色是白色,上面又有红色的斑点,大概是正好和红白相间的屋顶混在一起了。

「咦?那是什么?看起来有点像针织的布……」

晴彦以没什么特别想法的口气对眯起眼睛的我答道:「那是冬子的膝毯啦。我已经看习惯了,肯定没错。」

看习惯了。虽然这句话让我有点受伤,但我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在学校这种封闭的世界里,经常会出现范围只限于校内的流行。在今年冬天,亲手编织膝毯然后在上课时使用,已经变成我们高中女学生之间的常态了。不过,就我所知,大部分女生都不熟悉编织,所以应该是没有互相比较膝毯织得好不好的情况。应该说如果织得太好,似乎反而会传出可能是请母亲编织的谣言。

我知道冬子也仿效其他女生织了一条膝毯,而且经常使用它。如果要以冬子在教室使用它的情况来比的话,那我应该是比身为前男友的晴彦更常看到它才对。但是就高度来说,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比膝毯还要高出大约两层楼,要一眼就认岀来是很困难的。

「虽然你说已经看习惯了,但真亏你能认出来呢。」

我一这么说,晴彦就耸了耸肩。

「因为我是在三楼看到它的。」

原来如此,那样就比现在还要近很多,也比较容易认出来。而他刚才发现这条膝毯过没多久,就和我玩起了你追我跑的游戏。

「不过……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亲手织的膝毯都长得差不多,没那么容易分辨吧?就算那是白色的,我想使用白色毛线的女生应该也不少才对。」

但晴彦听到我这么说后却傻眼地冷哼了一声。

「你的眼睛在看哪里啊?只要看到那个红色的斑点就知道是冬子的了吧?难道说你已经忘记晚餐时发生的事情了?」

我听到这句话才总算彻底明白,真是太丢脸了。之所以没有正常地发挥观察者的能力,大概是冬子遇到的事情让我太过痛心,导致失去了冷静吧。

——我的意识飞向了数小时前充满了晚餐香味的大厅。

晚餐的形式和婚宴一样,七、八个人围着一张圆桌就座。分组的规则则是沿用滑雪研习时每个指导老师所负责的小组成员名单,所以自然而然就变成男女分桌了。我一边和班上的男生聊天,一边尽情享用豪华美食,度过了相当愉快的时间。

当我们快吃完晚餐时,我的后方突然传来了尖叫声。

「呀啊!」

我反射性地往后看,发现声音是从同班女生所坐的圆桌传来的。发出尖叫声的人似乎是纱知,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脸色变得惨白。

她的视线集中在冬子身上。当时冬子还跟其他学生一样穿着运动服,背对着我坐在纱知旁边的位子。虽然她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但看得出来正在安慰纱知。

「好像是弄倒玻璃杯了。」

坐在我旁边的男生低声说明给我听。我的肩膀靠向他,看见了整起骚动的全貌。倒在圆桌上的玻璃杯流出了浓稠的红色液体。旅馆准备了乌龙茶-姜汁汽水等数种饮料,纱知似乎选择了番茄汁。

迅速扩散开来的番茄汁从圆桌的桌缘滴落,弄脏了冬子的运动服和膝毯。大厅里非常温暖,其实不需要使用膝毯,但这时许多女生的双腿上还是盖着膝毯。聚餐的时候有人翻倒玻璃杯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因为冬子亲手编织的膝毯是白色的,纱知翻倒的饮料则是红色的,在旁人眼中会觉得情况看起来特别严重。没错,我在那时就已经看过类似番茄落在白色雪原上的情景了。

「真的很抱歉,冬子,该怎么办才好……」

冬子对就快哭出来的纱知挥挥手,回答道:「没关系啦,你不用放在心上。」

「可是,你的膝毯……」

「我先回房间清洗一下喔。」

冬子从位子上站起来,平静地抬起手腕拒了想要帮忙的纱知,走向了大厅的门。她在途中对班级导师说了些什么,导师大概也明白情况,宽容地对她点了点头。冬子换好制服回来后,纱知有些不安地问道:「你的膝毯还好吗?」

冬子一边坐到椅子上一边说:「果汁没有渗进毛线里,洗一洗就变得很干净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冬子编的善意的谎言吧。

「不过房间里没有地方可以晒,我拿到走廊去了。」为了晾干住在同间房的四人使用过、湿答答的滑雪装备,房间里的门或沙发等任何可以挂东西的地方都会被拿来利用。由于我的房间也是这样,可以轻易想像出冬子房间的现况。

听到冬子说运动服是深蓝色的,污渍并不明显,只要稍微擦拭一下就好,纱知似乎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不过从我背后传来的冬子的声音,和平常比起来显得有些生硬,我想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现在回想起来,对冬子来说,今晚真是灾难不断。还是说,这其实不应该断定成单纯的灾难呢?

「……如果没有换穿制服的话,冬子应该就不会受伤了吧。穿运动服的话小腿就不会露出来了。」

我这段话有一半是在自言自语,晴彦听了却立刻对我说:「你……你该不会想说冬子之所以换穿制服也是某个人设计的吧?」

我并未回答,而是再次低头看向旋转木马的屋顶。如果是冬子把膝毯晾在走廊上,结果掉下去的话,那她晾膝毯的地点就会是在三楼或四楼的走廊扶手上。二楼的话角度不对,也不太可能把膝毯晾在有许多人出入的大厅旁边。

我听说三楼的客房只有教师住宿。特地跑去比较远的走廊晾东西感觉有点不自然,所以冬子的房间应该离这里很近我一边想一边环视走廊。大概是这层楼有客房的关系,走廊各处都沿着扶手放置了二楼没有的台座,大概有我的腰这么高,上面摆了插着白花的花瓶。至于客房的门则是等间隔地设在扶手对面的墙壁。

虽然我觉得差不多该去找冬子问问她的看法了,但就算知道她的房间离这里很近,可能通往她房间的房门却有六扇之多。今晚是校外教学的最后一夜。如果随便乱敲门,让可能待在房内的女生产生奇怪的误会,那就尴尬了。当我抱着胳臂,正在烦恼该如何是好时——

「……啊!」

眼前的房门「喀锵」一声地打开了。而且情况正好如我所愿,一从里面走出来就发出惊呼的人就是应该已经带着冬子回到房间的纱知。

「纱知,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情想问你……」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

不过纱知无视我的存在,逼问起我身旁的晴彦。她个子娇小、声音又尖,平常总是给人一种可爱女生的印象,现在却散发出彷佛可以把在棒球社锻炼过的晴彦身体撞飞的气势。

晴彦也因为没想到她会对自己怀有敌意而露出害怕退缩的样子。

「为什么……我只是刚好经过而已啊。」

「少骗人了,你一定是知道冬子的房间在这里,特地跑来探望她,好替自己加分,对吧?」

看样子,这里果然就是冬子的房间。话说回来,纱知对晴彦还真是毫不留情。劈腿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似乎有满多女生是如此看待晴彦的。

「我没事干么替自己加分啊?我已经放弃冬子了。」

「是吗?所以你是来嘲笑伤心难过的冬子的吗?难道说把玻璃杯往下丢的人就是你?」

这句话似乎对晴彦带来了很大的打击。明明一看就知道很生气,却带着好像快哭出来的表情反驳纱知。

「我哪会做这种事啊!我还是喜欢着冬子的!」

——我还是喜欢着冬子的。

我不知不觉地在脑中反刍着这句话。只因为他们曾经交往过,就可以这么直接地把喜欢两个字说出口吗?对我而言,那可是困难到了极点的事。

但晴彦的反驳似乎完全没有传进当事人纱知的心中。她像是要赶走晴彦似地对他甩了甩手。

「自己都劈腿了还有脸说这种话?没事的话就快点离开吧,冬子要是看到你的脸,心情只会变得更差。」

晴彦不满地嘟起嘴,没有再说出任何反驳的话。不过,他在即将离去的瞬间悄声对我说:「你一定要找出犯人是谁喔。」

我不知道他的劈腿是否有什么原因或内情,但我认为他说自己还喜欢冬子的这句话应该是真的。

「好啦,夏树同学,你找我有事吗?刚才你好像说有事情要问我,对吧?」纱知像是日光灯突然亮起来般,对我露出了平常的笑脸。

「嗯,因为也想直接找冬子问问情况,想请你告诉我她的房间在哪里。你刚才说她的房间是在这里对吧?」

我指着打开的门,正想踏入房内时,纱知慌慌张张地阻止了我。

「不行啦,不能进入女生的房间。」

这么说来,的确是如此。不过,冬子的脚受伤了,我不是很想带她离开房间到可以问话的地方。

「冬子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严重到没办法走出房间吗?」

「没事,伤口好像不是很深,已经止血了。她现在情绪很稳定喔,好成熟喔,如果是我的话应该会更慌张吧。」

我想也是。从翻倒玻璃杯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她其实还挺冒失的。

「话说回来,我也有事情要告诉你,所以刚才正想去找你呢。」

「有事情要告诉我?」

纱知点了点头,绑成两束的头发也随之跳动。

「关于冬子为什么会站在那里的理由,夏树同学,你打听到了什么吗?」

「待在下面的人说冬子的表情看起来像在等人……」

这么说来,没有学生说冬子当时和谁在一起。纱知好像也不是和冬子一起行动才正好待在现场的样子。

「没错,冬子好像是因为某个人要找她才会站在那里的。换句话说,要找冬子的人就是丢下玻璃杯的犯人!」

纱知充满干劲地这么说。犯人在自由行动时间把冬子叫到旋转木马后方,自己则前往二楼或三楼的走廊,然后对着站在楼下的冬子的头上扔下玻璃杯。原来如此,这样事情就说得通了。但是……

「如果是那样的话,冬子一开始就知道犯人是谁了吧?」

「关于这一点,冬子好像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找她的人究竟是谁。对方好像是用信件约她的。」

「信?」

我忍不住拉高声音。纱知的手伸进运动服的口袋,拿出了一张便条纸。

「我发现这东西丢在冬子房间的垃圾桶里。好像是有人在不知不觉间塞进她运动服的口袋,等到换制服的时候才发现的。就是在我翻倒了番茄汁之后。」

我接过便条纸,上面用原子笔写着简短的句子,但因为番茄汁的关系,有些字糊掉了没办法阅读。那段文字是:

希望你在自由行动时间旋转马后方来。

「……你的意思是,冬子照着这封信的指示站在旋转木马后方吗?」

「没错。」

我再次询问后,纱知点头表示肯定。

「我也很好奇她为什么要照着这封信写的去做,就问了她一下。结果冬子她说她以为是有人要安排惊喜帮她庆祝。」

「庆祝什么?」

「你不知道吗?冬子的外甥女出生了喔。」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她这么年轻就当阿姨了吗?

「她住在关西的大姐昨天生下了孩子。冬子大概非常开心吧,把手机收到的婴儿的照片现给了好多女生看。所以她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才会想说如果对方是要替她庆祝,她却对此抱持戒心的话太不识趣了。」

「竟然因此被玻璃杯割伤,我也未免太兴奋过头了。」我可以轻易地想像冬子对纱知说出这段话的情景。

看来该问的事情全都问清楚了。我看着房内再次拜托纱知。

「能请你叫冬子来这里吗?我有话要跟她说。」

「难道说……你知道犯人是谁了?」

我微微扬起嘴角回应纱知,她便又蹦又跳地回到房内,撑着冬子的半边身体,带了她过来。冬子的脸色不太好看,但疼痛似乎没有严重到连站着都会觉得不舒服。「刚才的对话你应该全都听到了吧?」■我一看到她的脸就这么说道。冬子的回答则是转头面向纱知,对她微微一笑。「对不起,纱知,能请你暂时离开一下吗?」

「咦?可是我也想知道把冬子害得这么惨的犯人是谁……」

「拜托你。」

纱知听到冬子那不容拒绝的口气后,浮现了有些受伤的表情。但她马上就表现出完全没兴趣的态度,背对着我们走开了。我可以感觉得出来,她那种像是用毛毯也没办法全部盖住、从毛毯下露出来的指尖的态度,一定就是她的本性吧。我并不是想说她很冷淡。不过,无论是犯了错而脸色发白、责备劈腿的男人或是关心受了伤的朋友,应该都不是为了对方,而是因为喜欢这样子的自己才做的吧。

走廊上只剩下我与冬子两人。虽然我想过到底该从哪里说起好,但最后脱口而出的还是可以算是结论的一句话。

「你只要装作没发现不就没事了吗?」

我用力握紧了拳头。便条纸被我揉成一团,发出了干巴巴的声音。

「要装作没看到这种东西是很简单的事吧?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冬子低下头,用颤抖的声音低语道:「……对不起。」

她承认了。这次的骚动全部都是她的自导自演。

纱知不小心在晚餐时把番茄汁翻倒在她身上是一切的开端。虽然这件事本身只是单纯的意外,但回到房间擦拭运动服时,她注意到了被放在口袋里的这张纸条,才会策画这次的骚动并付诸实行。

「我试着回想了一下,才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冬子,当时你对纱知说『运动服稍微擦拭一下就好』对吧?那你为什么要特地换穿制服呢?难道说那是为了之后让大家看见你被玻璃碎片割伤……当我想到这里时,就开始觉得这一连串的事情肯定都是冬子所设计的了。」

冬子换好衣服回来时声音之所以有些生硬,并不是担心纱知知道了膝毯被弄脏的事,而是她当时已经在走廊上设置好机关,要让玻璃杯落下了。

首先,她拆开清洗过的亲手编织的膝毯,剪下一段长度符合她需求的毛线。接着,她用毛线的其中一端绑住剩下的膝毯,利用吸了水的膝毯重量,以套索的方式将膝毯从四楼走廊往外丢,让毛线在连着旋转木马屋顶的钢绳上绕了好几圈。当时她缠绕毛线的方向肯定和旋转木马回转的方向是一样的吧。

她就这样把膝毯扔到旋转木马的屋顶上后,便将毛线另一端绑成了比从房间里拿出来的玻璃杯口径还要大的圆圈。接着,她把这个圆圈和长度多出来的毛线一起放在扶手外侧、深度大约五公分的空间,再将玻璃杯上下倒放放在圆圈里,藏在放着花瓶台座的阴影处。这样子就准备完成了。

只要到了自由行动时间,学生们就会擅自帮她启动旋转木马。吸了水之后摩擦力增加的膝毯会随着屋顶一起旋转,将毛线不断地缠到钢绳上,最后拉动圆圈,让玻璃杯自动落下。冬子只要在那之前走到扶手的正下方,站在可以避开直击的位置就好。

她好像在等什么人喔,一直东张西望的。

我想起了戴着眼镜的男学生的证词。冬子并不是在等人,而是很谨慎地在看守四周,不让其他人靠近可能被落下的玻璃杯砸中的位置。

在玻璃杯还没落下的时候,从二、三楼的走廊可以看见毛线,但因为颜色是白的,只要它紧紧地缠住钢绳,应该就不会太显眼吧。此外,由于冬子并不是把毛线绑在玻璃杯上,而是绕成圆圈来拉动玻璃杯,让毛线在玻璃杯从四楼掉落的瞬间就会离开,所以不需要太精确地计算旋转木马的高度或毛线的长度。

等到计划顺利进行,玻璃杯摔到地面碎裂后,冬子再拿藏在身上的剪刀之类的东西迅速割破小腿,蹲下来假装被飞过来的玻璃碎片割伤。要是她不用这种方式吸引注意力,就可能会有人看见绑成圆圈的毛线。这件事必须一次定生死,所以冬子肯定也不知道掉下来之后的毛线圈怎么样了。有可能被钢绳勾住,停留在高处;也有可能和玻璃杯一起掉到地面了。不过,只要旋转木马继续转动,毛线最后还是会被卷走才对。换句话说,冬子是借由伤害自己的身体来引起注意,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发现毛线的存在。冬子设置如此复杂机关的理由就在这里。如果只是单纯地想让大家以为玻璃杯从上面掉下来的话,只要在楼下拉动缠住玻璃杯的毛线就好了。但这样子用来启动机关的毛线就会留在自己手边,有可能一下子就被发现是自导自演。在绝对不能被人发现这一点的情况下,旋转木马是很适合用来自动回收机关的游乐器材。

「虽然现在硬是明白地揭穿这件事也没有意义,但旋转木马的屋顶上应该还留有一些证据才对。例如用来缠绕钢绳的毛线或是被拆解的膝毯。虽然你或许打算在膝毯被发现的时候用『晾在走廊上结果掉下去了』当理由,但其他东西你终究无法在事后处理掉的吧。」

【附图】

我口气平淡地继续逼迫已经认罪的冬子。她以很难听清楚的音量说道:

「丢掉信是个失败的选择呢。我原本考虑过带在身上,但被果汁弄脏了,我也没想到会有人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我刚才正想阻止纱知离开房间,但看到夏树你在门外时,就已经明白为时已晚,放弃了。」

——我在对冬子换穿制服的事感到奇怪时就已经怀疑起冬子了。但我的怀疑之所以变成了确信,是因为纱知给我看的那封信。

信上的文字并非偶然缺损,而是冬子在丢弃信之前使用擦拭运动服的毛巾等物品刻意窜改了文句。恐怕是为了在玻璃杯的机关没有顺利启动,导致写这封信的人质问她为何没有来指定的地点碰面时,可以用「信被弄脏了所以搞错地点」来当借口吧。我知道这封信上原本写了什么内容。如果冬子没有动手脚的话,那上面应该是这样写的:

希望你在自由行动时间到旋转木马后方的餐厅来。

为什么我会知道信上原本写的内容呢?答案很简单,写这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我用旅馆放在客房里的便条纸写好信,带到吃晚餐的地方,然后若无其事地靠近冬子,一边祈祷她会在自由活动时间前发现,一边偷偷地藏进她的口袋里。考虑到如果她弄掉了纸条的话会被别人看到上面的内容,我没有写下自己的名字。她应该已经看习惯我的字迹了,我想就算不写名字她也会明白的。

实际上她也的确察觉到我就是写信的人。不仅如此,她还猜中了如果去赴约的话会发生什么事,而她想要避免那件事发生。她不想自己表示不去赴约,而是借由遭遇突发事件来让我的邀约不了了之。这才是冬子引起这次骚动的动机。

在刚开始寻找犯人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可能还有别人也和冬子约好要在自由时间时碰面。我是邀冬子到餐厅碰面,而不是旋转木马的后方。因此我才会觉得「太倒楣了」。我是在感叹自己倒楣到选择在冬子已经跟其他人有约的情况找叫她出来。总之,如果冬子是和别人约好碰面才会被落下的玻璃杯割伤的话,那会认为指定碰面地点的人就是犯人是很合理的。但冬子却对偶然发现我写的信的纱知说,她是根据那封信的指示站在旋转木马后方。这么一来,她所等待的对象就不是犯人而是我。而且冬子还在信上动了很刻意的手脚,把「餐厅」两个字给擦掉。掌握这些线索之后,我就确定本次的骚动是冬子的自导自演了。

我刚才解释过,她为了预防玻璃杯的机关没有正常运作而窜改了信的内容。就这点来说,她算是满机灵的,知道要把碰面地点改成旋转木马的「后方」,也就是背面。因为在前往餐厅途中会从旋转木马前经过的我看不到该处。而当我实际经过的时候,如果不是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也肯定不会发现冬子在那里。

不过,关于机关顺利启动时的情况,冬子却考虑得不够周详。如果要捏造一个假犯人的话,就必须要找一个把冬子叫到那里去,而且不是我的人。要是纱知没有捡起信的话,她或许就会说出那样的证词了吧。但是无论如何,从她把特地动了手脚的信丢掉的举动就可以看出她的迷惘了。

可以在情急之下想出这么成功的策略,让我甚至佩服起她来,同时也没想到她竟然能在面对纱知捡到信的麻烦情况下立刻编出庆祝外甥女诞生这种好用的借口……不过,既然都要欺骗我了,我希望她可以干脆骗我骗到底。

「自由行动时间马上就要结束啰。要熄灯了,大家快回房间。」

楼下传来了老师的大声呼喊。学生的动作突然变得匆匆忙忙,连容纳了四百名以上的学生、却安静到令人害怕的四楼走廊也可以感觉到有人靠近。校外教学的最后一晚就这样逐渐结束。每个学生的心里都有的依依不舍、寂寞、解脱感或安心感融合在一起,充满了整间旅馆。

在校外教学的最后一晚约异性到没有人的地方,目的只会有一个。就这点来说,冬子是对的。

我原本打算在今晚对冬子进行恋爱告白。冬子虽然讨厌我这么做,却不想让我知道她的讨厌。把所有事情总结起来的话,理由就是如此单纯,冬子却因此引发了这么大的骚动。这个计划不只是内容复杂而已,她为了实行这个计划,甚至不惜牺牲她很重视、亲手编织的膝毯,让自己的小腿受伤,就算会成为许多学生目光的焦点,也要让玻璃杯从四楼落下,然后再对碰巧经过的我低语,要我进行KISETSU。要我去寻找根本不存在的犯人,让最后一夜就此过去。

我差点就要彻底上鈎,任凭她的想法摆布了。她为此所做的事情严重性,和她连听我告白都讨厌的心情是一样强烈的。她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拒绝我。

「你只要装作没发现不就没事了吗?」

我又对冬子抛出了我在这段对话的最一开始就说过的台词。

虽然从第一次见面起就被冬子所吸引,我却一直都没有向她表明我的心意。她偶尔会找我商量恋爱方面的问题,就好像在牵制我一样。每次她用这种方式拖延我的告白时,我就会因为感受到向她表明自己的真正心意有多困难而意志消沉。

但是,随着时间越来越靠近这一天,我开始觉得绝佳的机会终于到来了。今天是校外教学的最后一晚,冬子又才刚跟男朋友分手。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告白的时机了,我不断如此说服自己,为避免到了当天又无法下定决心,我一直缓慢而踏实地酝酿着自己的情绪。

结果冬子却用这种方式拒绝我。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如果要做这种事的话,我还宁愿她一开始就无视那封信。因为看穿了她的所有想法,害我必须正面接受她那坚决到可用残酷来形容的拒绝。

冬子低头沉默一阵子后,突然吐出了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她竟然还能露出微笑。

「就算说出来,你大概也不会接受吧。」

为什么必须做到这种地步?因为夏树大概不会接受吧。

她说的没错。我一定无法理解冬子想说什么吧。就跟她绝对无法理解我从相遇时就一直累积到现在、持续了将近两年的心意是一样的。如果冬子对我的心意有一丁点的理解的话,就不可能做这种事来拒绝我。

我们之间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我听见了蹦蹦跳跳般走过来的匆忙脚步声。

「夏树同学、冬子,你们两个还在谈啊!你们知道犯人是谁了吗?」

纱知一回来就对我这么问道。我转身面向她,竭尽全力挤出笑容回答:「没有什么犯人啦,那只是单纯的意外。」

「……咦?意外?这怎么可能啊!」

「冬子晾膝毯的时候好像觉得口渴还怎样的,把房间里的玻璃杯拿出去了。她把玻璃杯放在走廊的扶手旁,不小心忘记带走,结果似乎因为受到振动之类的影响,就掉下去了。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去房间里看一下,就会发现玻璃杯少一个。冬子也真是的,快把大家给吓死了。」

冬子,你说是吧?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寻求她的认同。冬子虽然有些困惑,但似乎立刻明白现在只能附和我的说法,便吐了吐舌头说:「就是说啊。」虽然纱知还是一副很难接受的样子,但大概想不到该怎么反驳,只以觉得很扫兴的口气低声说了句「这样啊」而已。

后来,在校外教学结束前为止,我向包含协助寻找犯人的学生在内的好几个人进行了同样的虚构说明。几乎所有听完我解释的学生都露出了和纱知类似的反应,只有清楚冬子个性的晴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句话都没有说,只以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令我印象深刻。

经过这件事之后,我就发誓绝对不告诉冬子自己的心意。

其实,如果我有心,大可以不再跟她往来。但我还是选择继续和冬子当普通朋友,这大概是一种赌气的心态吧。当校外教学结束,回归日常生活时,我对冬子的态度已经和以前没有任何两样了。冬子一开始反而对我这种一如往常到不自然的态度感到不知所措,但过了几天后就像是完全忘了似地恢复了原本的态度。我们依旧笑谈着无关紧要的话题,遇到奇怪的事情也会挑战KISETSU。

但是,老实说,我每一天都过得很痛苦。喜欢的人就在身旁,却连表明自己的心意都不被允许,这种无法自由选择沉默或吐露的情况其实跟拷问很类似。所以高中毕业后我就没有再主动与她联络了。

——不过,校外教学的最后一晚已经因为将近七年的岁月而逐渐淡去了。再次恢复交流的我们,还有必要继续执着十几岁时的微苦记忆吗?这样的想法让我自重逢后到今天都一直在试图主动打破过去的誓言。

然后,这次我又将冬子约到了有旋转木马的地方。

为了表明我一直没有说出口的事情。为了将一切做个结束。

这次我不会在让时间限制来阻挠我。



「话说回来,我们之前在神户也曾经一起开车出去玩呢。」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座的冬子这么说,对我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行驶在我们前方的轿车所反射的日光相当刺眼,我一边眯起眼睛一边回答:「是二月时的事吧。明明距离那时才过了半年多,却觉得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毕竟我们在那之后就没见过面了嘛。」

听了她的话后我才惊觉到这件事。虽然我用信件、电话及视讯通话和她交谈了好几次,夏天时还跑去她住的地方,但上一次直接碰面已经是二月的事了啊。自从我在家居用品百货和她说过电话以来已经过了将近一周。我早就搬好家,从福冈移居到大阪了。目前新家还没什么东西,大概是勉强可以生活的程度。不过我马上就会开始上班,在新家的生活大概也会跟扬起的沙尘落到地面上一样逐渐稳定下来吧。我和冬子互相确认预定行程后,发现两人白天都有空的日子只有一天,所以讨论进行得相当顺利。最后我们决定在双方居住的地方都比较方便抵达的车站集合,然后在附近租车前往目的地。

当天是个舒适的秋季晴天。但路况以平常日来说算是满壅塞的,出发时还高挂天空的太阳,在我们抵达目的地时感觉已经正在西下了。难怪大家经常说秋天的太阳落得快。

「呼,终于到了!」

我们在停车场的一角停好车走下来后,冬子便使劲地往上伸展着双臂。她穿着深蓝色与绿色的格子衬衫,再搭配芥末色的长裙。之前视讯通话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现在才发现她的头发好像比上次见面时长了很多。

我也仿效她舒展了被困在车子里超过一小时的身体。随着上半身的伸展,我的肺部也像是吸入了不受都会混浊污染的清新空气。

「这里好像是在五十几年前开始营业的,不过看起来倒是没有很老旧的感觉呢。」我站在模仿砖造洋房的正门前,举起单眼数位相机向冬子说明。自从春天时和姐姐一起去了能古岛,一找到机会就想出外拍照的姐姐就经常找我同行,最后连我自己也买了相机。所以我也跟冬子说今天之所以选择来这座游乐园是为了要拍照。冬子双手交握放在身后,缓缓地走近正门。我的镜头也自然而然地捕捉到了她回头看我的脸。

「嗯……不过仔细观察的话感觉还是很老旧喔。毕竟关东和大阪在这五十年间都盖了能吸引全国的客人的巨大主题乐园,这里会变得冷清的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周遭没有半个人,非常安静。连播一首流行音乐当背景音乐都没有,让我甚至有点害怕。听说近年来因为极少数的主题公园持续独占了绝大部分的游客,导致许多年代较久的游乐园在经营上陷入了苦战。这里也不例外吗……我把相机挂在脖子上,跟在冬子身后穿过了微微打开的大门。

踏入园内之后,我们最先驻足的地方是中间有个花坛且景色优美的广场。右手边虽然还有个活动厅,但仍旧是一个人也看不到。

「总觉得这里就像是被施展了只让人类消失的魔法呢。」

冬子的喃喃自语唤起了我心中各式各样的想像。

我们决定暂时往里面前进。眼前是一条两旁排列着许多五颜六色建筑物的通道,建筑物上方都挂着餐厅或商店的招牌。这种仿造童话世界的风格比校外教学时前往的旅馆还要强烈,但因为没有好好保养维修,杂草长得到处都是,让人有些介意。我们在这里与一名指着后背包的棕发年轻男子擦身而过-他对我们投以宛如看见怪人的目光,却没想到自己也是半斤八两。

穿过通道之后,我们看见一座高大的城堡耸立在前方。这似乎是这座游乐园的招牌建筑,也是园区的中心。我站在旁边抬头往上看-发现城堡的尖塔高得害我脖子发疼,是一座就算改用相机的取景框决定照片的构图-也要费上一番工夫的巨大建筑。但以中间色系为主的外墙油漆和没有在细节上多加琢磨的单调设计,让这座城堡怎么看都像是骗小孩用的。城堡内部也没有设计成可以让人进去的构造,只勉强设置了一条像隧道一样的通道让人可以通过而已。

「啊,你看,有云霄飞车耶!」

冬子连看都不看城堡一眼,但对云霄飞车很有兴趣。我也自然而然地转向右方,在几乎呈正圆的园内的六点钟位置以逆时针的方向绕行前进。

云霄飞车是木制的,没有在空中翻转的花稍设计,但规模相当大。轨道下紧密地铺着骨架,应该是为了提高耐久度,但反而会让人联想到盖房子时会架设的鹰架,光是站在下面看就害我吓得缩起身子。

这时,冬子探头看了看我的脸,眯起一只眼睛问道:

「夏树,难道说你不敢玩这种类型的?」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但……

「……我是没有惧高症啦,但我不是很喜欢那种违反万有引力的飘浮感。」最后还是老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冬子听到后露出了十分失望的表情。

「我倒是很想坐坐看呢。真可惜。」

我觉得很丢脸,便缩起肩膀,逃跑似地加快步伐超过了她。

游戏区里有个投篮机,上面标示着「五球中投进三球以上就算成功,可获得奖品!」,但我和冬子分别只投进了两球和一球。冬子对此结果相当悔恨,最主要的理由是输给我,而不是没投进三球。

我们还跑去玩了一下旋转咖啡杯。只要转动正中央的方向盘就可以让咖啡杯旋转,结果我得意忘形转过头,后来费了一番工夫才没让冬子看出我有点晕。冬子始终保持着从容悠哉的样子,所以应该是真的连云霄飞车这种尖叫类的游乐设施也可以接受吧。我们在随兴游玩的过程中绕了游乐园半圈。正好抵达十二点钟的位置时,冬子突然转过头来对我说:「有旋转木马耶!」

她的声音没有半点迟疑,让我吓了一跳。不过,冷静想一想,高中的校外教学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虽然当时双方之间还留有看不见的疙瘩,但或许随着岁月流逝而遗忘才是正常的,像我这样子到现在还记在心上的人反而是个性太过阴沉了。不愧是室外型的旋转木马,大小和我七年前看到的根本不能比。虽说没有分为上下两层,但直径应该大了不只一倍。不过,虽然用来乘坐的马或马车部分做得挺讲究的,但整座旋转木马只有简易地用镜子或许多没有灯罩的灯泡装饰墙面而已,难免给人一种廉价的印象。总觉得我好像能明白之前去北海道深山里的旅馆时,在那里看到的可以不限次数免费搭乘的旋转木马是多么精致的东西了。

「呐,我们去坐一下吧?」

冬子如此提议后,也不等我回答,就这样走向了静止不动的旋转木马。我跟在她身后,对她的背影问道:「你喜欢旋转木马吗?」

「小时候很喜欢喔。」

她以像是在哼唱怀念的童谣的语气回答。

「我和姐姐一起搭乘,不停地转啊转,每隔几秒就会看到爸爸和妈妈站在栅栏的另一侧。我记得他们对我挥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害羞,但又非常高兴,所以也忘我地挥手回应了他们。」

「冬子也有天真烂漫的一面呢。」

听到我的开玩笑,冬子就鼓起脸颊,转头对我说:「没错,我以前也是很可爱的喔。」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又继续走向了旋转木马,我则停下双脚,放弃追上她。

我并不认识还会坐着旋转木马对人挥手的少女时代的冬子。但我和她相遇时,她阜个很棒的人,只要和她待在一起就会很开心,觉得心里相当满足。而在过了这么多年后又与我重逢的她也和当时一样完全没变……

为了不让自己的决心到了今天又出现迟疑,我一直缓慢而踏实地酝酿着自己的情绪,就跟七年前我做过的一样。但现在却只是稍微大意了一下,就立刻觉得自己的心情快要动摇。这样是不行的。我不应该再把自己的决心继续拖延下去。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找她到有旋转木马的地方的?如果想在没有时间限制的情况下将事情做个结束,那就只能把握现在这个机会了。

「冬子……」

我开口呼唤冬子,声音却无力到好像会被过强的秋风卷走,所以她只微微扬起下巴,做出像在确认开始降下的雨滴是不是错觉的动作而已。

接着,她以双手遮住了嘴角。

「骗人的吧……」

「怎么了?」

我走到露出奇怪反应的她身旁问道。她指着前方不远处说:

「你看那里。」

旋转木马的底座与地面有段距离,所以冬子看到的东西才会被其他的木马等东西挡住吧。我伸长脖子一看就明白她惊讶的理由了。

有个小女孩正跨坐在旋转木马另一侧的木马上。

木马有如失去灵魂般一动也不动。而坐在上面凝视空中某一点的女孩,原本应该是和游乐园最相称的存在,却带给我无可比拟的强烈异样感。

「一说到小时候曾坐过旋转木马,就真的出现了小孩子,简直就像是以前的自己出现在眼前,感觉好奇怪喔。」

所以她才会说「骗人的吧」吗……虽然我一瞬间想到这种情况也可以用「遇到分身」来形容,但是那个女孩打从一开始就是有别于冬子且实际存在的人。

「是迷路了吗?她身边没有半个人耶。」

「谁知道呢……但应该不是一个人来到这里的吧。」

我们不约而同地沿着设置在旋转木马外侧的栅栏走近那个女孩。途中有个用来让工作人员操作游乐设施的小屋,但里面没有人,让我突然想起了今年夏天去的位于家乡的冷清游乐园。当时也是平日的白天,客人和工作人员都很少,我得走到没有任何人的游乐设施旁露出想要搭乘的态度,工作人员才会察觉到并跑过来帮我启动。就算我们已经走到离小女孩最近的栅栏旁,还是没有在附近看到大人的身影。冬子把上半身探向栅栏内,大声对小女孩说:「小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呢?」女孩像是听见冬子的声音才察觉到我们的存在,态度僵硬地转过头来。大波浪卷的长发滑顺地自肩上流泻而下。

「我是和妈妈一起来的,但是我跟妈妈走散了。」

「在平日中午和妈妈一起来这里吗……」我对此感到讶异,但冬子却用一句「你在说什么啊?」毫不犹豫地反驳我。

「还是会有这样的母子吧,毕竟这里是游乐园……小妹妹,你的名字是?」

「惠里奈。」

「你今年几岁了?」

「六岁。国小一年级。」

「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嗯。今天是运动会的补休。」她连在回答我们的时候也没有要从木马上下来的意思。

「怎么办?」

我双手插腰这么问后,冬子看向我的眼神变得很冷淡。

「总不能丢着她不管吧。我们和她一起寻找她的妈妈吧。」

我们在附近找到了印有园区地图的告示牌。标示目前所在地的记号位于正圆形游乐园的十二点钟方向,也就是地图的最上方。地图正下方是游乐园的正门,中央则是刚才看到的城堡。

「想个比较有效率的办法来找人吧。如果从我们所在的位置以顺时针方向前进,会依序看到这些游乐设施。」

我指着地图对冬子说明起来。我已经事先调查过这座游乐园的基本资讯,知道主要的游乐设施有哪些。

「首先是两点钟的方向,也就是那边的滑雪橇。那是先搭缆车爬上小山,再从上面一口气滑下来的游乐设施。接着在四点钟的方向有我们刚才见过的木制云霄飞车、六点钟方向则是正门前的广场。然后位于八点钟方向的是有巨大滑水道的游泳池,十点钟方向是沿着丛林里的河川往下航行的游艇,再来就是旋转木马。这样就绕完一圈了。」冬子「嗯、嗯」地点着头。

「也就是说,这个游乐园是被我刚才列出的游乐设施和广场分成了六大区域。我们虽然才逛了园内半圈,但是正如你所见,这里非常地安静,所以只要一边从各区域的正中央通过,一边大声呼喊,声音应该就可以传遍整个区域。惠里奈的妈妈肯定就在其中

一个区域里,只要绕园内一圈应该就可以找到了。」

「不过,要是她妈妈待在游乐设施的内部或建筑物里呢?如果是那样的话,不在距离很近的地方呼喊应该是听不到的吧。」

冬子对此有些疑虑,我则要她不用担心。

「你觉得有母亲会抛下自己孩子不管,跑进游乐设施或建筑物里吗?就算她是去厕所,应该也能清楚听到外面的声音。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是走散,惠里奈的妈妈现在肯定也脸色苍白地寻找着她才对。」

冬子大概是认同了我的回答,并没有再特别反驳什么。我们离开告示牌前,转身面对惠里奈。

「走吧,惠里奈,我们去找你妈妈。」

惠里奈直率地回应了冬子的提议。她在木马上并拢双腿跳下来时,跟礼服一样的绿色连身裙轻轻地飘动了一下。

我们决定先以顺时针绕园内一圈再作打算。惠里奈和冬子手牵着手一起走,我则在距离约三步远的后方跟着她们。

「妈妈!」

「惠里奈的妈妈!」

两人轮流大声呼喊,我则在后方连衣服摩擦声都不放过地竖耳倾听。

「……喂,夏树。」

「嗯?」

「你认真一点找啦!明明是你自己提出大声喊叫这个方法的,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啊?」

冬子转过头来,怒气冲天地责怪我。而且还跟惠里奈异口同声地说着「那个哥哥好过分喔!」之类的话。我也是考虑了很多,想说三个人靠得那么近又同时呼喊的话只会盖过彼此的声音,或是等她们两人喊累了我再努力帮她们呼喊,才会保持安静的耶。我觉得很不甘心,便对着冬子的背影扮了个鬼脸。

我们绕了园内半圈,就快抵达广场时,仍旧没有发现像是惠里奈母亲的人影,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惠里奈似乎有点疲倦,数分钟前就停止呼喊了。当我正在观察她时,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对因为赌气仍持续呼喊的冬子提出了一个问题。

「冬子姐姐,你们两位是情侣吗?」

「惠里奈的妈……」

冬子很明显地僵住了。我看着她这副模样,无法克制涌上心头的笑意。

「不、不是啦。听好了,惠里奈,我们两个只是朋友喔。」

冷汗直冒的冬子将脸凑近惠里奈,拼命向她澄清,我只好一边露出得意的微笑一边补充说道:「目前『还算是』朋友喔。」

冬子「吼!」地发出怪声,朝我的上臂打了一下。

当我们要继续走完剩下的半圈时,一名拿着相机的白人男性与我们擦身而过。他随手举起相机对我们按下快门并开口说道:「?」

但我对英语是一窍不通。虽然我完全听不懂,出国留学过的冬子态度友善地回答了他。

「他问你什么?」

我小声向冬子确认,她便依序看了看我跟惠里奈的脸,答道:「他问我们是不是夫妻带小孩来这里玩。」

在那位男性眼里,我们三个人一定有许多奇怪之处吧。举例来说,在年龄上,惠里奈出生的时候我们还是高中生,虽然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当父母的年纪,但我听说日本人在外国人眼里看起来都比较年轻。所以就算他觉得我们看起来像是小孩带着小孩来游乐园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老实地告诉他是在帮走失的小孩找妈妈。」

「那你为什么不顺便问她有没有看到类似惠里奈妈妈的人呢?」

「咦?啊,说得也是喔。」冬子大概没想那么多,瞬间愣了一下,但立刻就冲到男性身旁问了他一些事情。男性随即摇了摇头,就算是不懂英语的我也明白他的动作代表着什么意思。最后,直到绕完园内一圈,回到旋转木马前为止,我们都没有遇见任何女性。孩子呼唤母亲的声音没有传到母亲耳中,孩子也没有听到母亲呼唤自己的声音。

「真奇怪……只要绕一圈应该就会在某个地方遇见才对啊。」我抱着胳臂,苦恼地低喃。脚下颜色黯淡的杂草间传来了蟋蟀的叫声。在遇到追寻的对象之前,我们也只能不停地鸣叫吗?

「妈妈到底跑去哪里了呢……」

惠里奈的喃喃自语里也出现了一丝怯弱。虽然她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但终究是只有六岁的孩子,就算突然哭起来也不奇怪。那样一来,我们也会觉得很难受。:因此,就算只是勉强装作没事,冬子表现出来的开朗态度还是让我觉得稍微获得了

「说不定惠里奈的妈妈正以和我们一样的速度跟方向绕着游乐园在寻找惠里奈。那样的话就算绕了一圈也是有可能遇不到的。」

冬子说得没错。这样的想法是希望的成分占了比较多,但可能性并不是零。

「我们分成两路寻找吧。」

为了提高找到母亲的可能性,我进一步提出了以下的建议。

「从现在开始我会以逆时钟方向朝游艇前进,冬子和惠里奈就再去一次滑雪橇的地方看看吧。只要和刚才一样不断地大声呼喊,应该就能在我们回到广场会合前遇到惠里奈的母亲。」

接着,我让自己的视线变得与惠里奈一样高,尽可能地以温柔的语气说道:「我想你或许觉得很累了,但只要再努力一下就好。你办得到吧?」惠里奈弯着手指揉了揉眼睛,对我点点头。

「那就这么决定啰。夏树,你这次一定要认真找喔。」

冬子的提醒大概也是一种开玩笑吧。我敷衍地对她说:「知道了,知道了。」目送两人离开。就算牵着手的两人已经消失在滑雪橇的方向,我还是听得到她们的声音。连隔壁区域都听得到的话,实在很难想像对方和我们待在同一个区域却没听见。我转身向后,开始使用特地保留到这时的体力呼唤惠里奈的母亲。当我一个人在没有其他人的园内行走时,冬子曾说过的那句「只让人类消失的魔法」突然在我耳中复苏。如果我就这样走下去,会不会就算抵达了广场,却不只没找到惠里奈的母亲,还连冬子她们也再也见不到了呢?为了挥去这种明明认为很愚蠢却又感到害怕的妄想,我不停地重复呼唤着连见都没见过面的女性。

我走过了游艇区和游泳池。虽然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但我才走完园内半圈而已。先行出发的冬子她们应该会比我更早抵达广场,但如果她们在途中遇见惠里奈的母亲,那当然就不一定会比我早到了。所以我反而希望不会在广场看到冬子她们,但是……

「……看来是没找到呢。」

冬子疲惫地和惠里奈一起坐在花坛前,一认出我的身影,脸上的疲劳之色就变得更深了。

「这不可能啊,你认真找过了吗?」

因为实在太难以置信,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句话。冬子霍地站起身子,双颊胀红地反驳道:

「我找过了啊!我喊到喉咙都痛了,但连半点回应都没有。」

「这样啊……我这边也一样。我连惠里奈的名字也一起喊出来,最后还是没找到人。」惠里奈正拿着应该是捡来的树枝戳着爬到她脚边的西瓜虫。西瓜虫都缩成一团了,

她却没有表现出开心的态度,反而像是打从心底觉得无聊的样子,也没有要对附近两名大人的交谈内容表示关心的意思。

当我无意识地盯着她那年幼却带着一丝哀愁的身影时,某个词汇突然随着巨大的冲击出现在我脑中,简直就像是目击一道上锁的门被在我面前遭到踹破一样。在那之前,我因为体谅女孩子的心情,一直没有说出KISETSU之类的轻率话语。但这时浮现我脑中的词汇,却有可能让事情显得非常棘手。当我踌躇着是否该说出口,忍不住与冬子视线交会时,我瞬间察觉到她似乎也考虑起同样的事情了。冬子先转身背对惠里奈,让她绝对不可能听到我们在说什么。然后像是要吐出长满尖刺的果实一般,以颤抖的声音说出了也存在于我脑里的那句即使伴随着痛楚却还是得说出口的话。

「该不会……是被弃养了吧?」



在平日白天被带到没有人的游乐园、遭遗弃的女孩。

「不,那是最糟糕的情况。应该还有其他可能性。」

我从嘴里挤出了这句听起来也像是在说服我自己的话。

「说不定她母亲是失去意识或其他理由所以才没有听到我们的声音。也有可能是在老旧的建筑物里发生意外,不知道被关在哪里了……」

我说到这里就噤口了。无论说得再多都改变不了情况很棘手的事实,而且如果事情真的跟我们猜想的一样,那就绝对不是我们能够处理的问题。

我们两人沉默了好几分钟。只听得见虫子的叫声和惠里奈正在用树枝玩耍的沙沙声。在这段时间里,我认真地考虑了几个接下来应该采取的行动,然后说出了只用来表示结论的这句话:

「……要叫警察吗?」

「不行啦!那样的话……」

我认为她的回答是「警察」这个听起来就很严肃的词汇所引起类似过敏的反应。虽然我能够理解冬子那句「那样会……」的后续所要表达的担忧,但她终究没有将后续的话实际说给我听。她说话的音量太大,使惠里奈抬起了头。

「妈妈丢下我自己走掉了吗?」

听到她那像是干燥土壤的触感般缺乏情绪和温度的声音,我立刻决定先暂缓实行刚才的提议。惠里奈虽然年纪小,却绝非婴儿。她已经大到能明白有些情况就算大哭大闹也没有用了。如果有心力哭的话还比较没问题,但从态度就看得出来,她的精神状态已经快到极限了。

「怎么会呢?等一下就会找到了啦。因为迷路的是妈妈嘛。在找到妈妈之前,你就先和大哥哥我们玩吧。」

我先对惠里奈微笑了一下,然后在看起来很不安的冬子耳边悄声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惠里奈的心情保持平静。我们不能表现出软弱的态度,得在她面前维持愉快的样子才行。」

「但是,那样根本无法彻底解决问题……」

「你就先陪惠里奈玩,我趁机继续寻找她母亲。我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免得让惠里奈察觉出来。」

不知不觉间,我们的影子已经在广场的茶红色地面上变得相当长了。我看了看正门旁、标有营业时间「早上十点到下午五点」的告示牌,一边询问冬子。

「你能在这里待到几点?」

「这个嘛,现在是下午四点考虑到回大阪所需要的时间,大概只能再待一个小时吧。我晚上已经跟人约好要一起吃晚餐了。」

我点点头。我跟冬子早就决定好要在晚上告别了。

「这里的警卫会在每天下午五点仔细巡视一次园内的样子。我们就以那个时间为期限,如果在那之前还没找到她母亲,我们就报警吧。」

冬子也以僵硬的表情点头同意了。

「那么,惠里奈,我们走吧!」

冬子以开朗的语气提议后,惠里奈就扔下手里的树枝跳了起来,「嗯!」看到她的笑脸,我紧张的情绪也稍微缓和下来。没问题的,只要有开心的事,她就还能暂时保持精神充沛。

我们先前往位于附近的游戏区。投篮机旁边有个抛圈圈的游戏,惠里奈每抛出一个圈圈就兴奋地大叫,我则趁机在阴影处较多的区域到处绕绕,但并没有发现看起来像是她母亲的人影。

打着「夏季限定」名号的游泳池是完全封闭的。这里除了滑水道外还有流动戏水池和造浪池等等,感觉非常值得一玩。惠里奈一直对错过了游泳池开放营业的时间感到很可惜。

因为气温随着太阳西倾逐渐转凉,考虑到要是不小心把衣服弄湿就糟糕了,我们只在游艇外稍微看看而已。动物的模型在仿造丛林的树木间若隐若现,害我瞬间忘记自己的目的,稍微兴奋了一下。

我仍旧没有发现惠里奈的母亲。不久之后,我们又回到原本的地方了。

「冬子姐姐,我们去坐那个吧!」

惠里奈拉着冬子的手走向旋转木马。我顿时忘记目前的情况,露出微笑望着她这副模样。刚才她独自一人时也是坐在木马上,看来是很喜欢旋转木马……

突然间,我感觉到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种感觉十分微弱,程度跟缺了一角的指甲勾住桌巾的纤维差不多,只要手轻轻一挥就可以甩开,颜色淡到如果不专注凝视就会跟周遭景色同化。我极为慎重但确实地伸手把它拉向自己。

——冬子姐姐,我们去坐那个吧!

最后,我把那个不对劲的真面目纳入了掌中。

就像是原本以为只是指甲稍微勾住桌巾,最后却把桌巾和上面的餐具、或者是把整张桌子都翻倒了。我在自己洞察到的事物中看见了如此巨大的转变。

「冬子……」

我像几小时前所做过的那样,对着她走向旋转木马的背影呼唤她的名字。以填满了胸口的空气振动声带。这次绝对不会再让自己的声音被秋风卷走。

冬子牵着惠里奈的手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我为了继续说下去而吸了口气,黄昏的味道渗入了我的肺部。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冬子明显地慌张了起来,但那大概是由于她误解了我真正的意思吧。

「惠里奈还在这里耶,你突然这样……」

「她在场反而比较好。」

我一步一步地缩短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接着,我看向紧闭着嘴巴的惠里奈,对冬子说道:「因为我现在正打算针对她消失的母亲进行KISETSU。」

因为觉得太轻率了,我之前一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但我错了。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件值得KISETSU的事件。我把哑口无言的冬子晾在一旁,在惠里奈面前蹲了下来。

「惠里奈。」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有明确的把握。所以我决定借由小孩的嘴巴来引出真相。我承认这样很卑鄙,但就这点来说敌方和我是半斤八两。

「惠里奈,你今天是和妈妈两个人一起来这个游乐园的对吧?」

「嗯。」惠里奈看起来有些害怕,但她还是明确地回答了。她是个好孩子,而且很聪明。

「那你的妈妈该不会就是冬子的姐姐吧?」

惠里奈听到后,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冬子。她的反应基本上跟承认了没两样。惠里奈毫无疑问地就是冬子的外甥女。

一旦明白了这点,整件事就显得十分愚蠢。我带冬子到有旋转木马的地方,想让今天与七年前校外教学时的那一夜重合在一起。但冬子不仅没有忘记七年前的事,还打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我这么做的目的。所以她仍旧和七年前一样想制造骚动耗尽时间。因为我今天又打算要把一直没说出口的事情告诉她。

换句话说,惠里奈只是被冬子的计划牵连进来罢了。冬子在思考该怎么阻止我的决心时想到了假装寻找走失小孩的母亲的计划。她当然会需要一个小孩来实行计划。因此她找姐姐商量,借用了惠里奈。惠里奈的母亲大概是一边让她坐在旋转木马的马上,一边再三叮呓她今天要假装自己是走失的孩子,以及不能表现出认识冬子的样子。既然都念小学一年级了,当然也已经具备这点程度的智能。

我继续蹲在地上,像是要让冬子听见似地说道:「我真的很同情惠里奈,竟然得配合演出这场戏。不仅是个乖乖遵守母亲意义不明指示的好孩子,还聪明到能一直欺骗我到刚才为止。虽然冬子的演技也满厉害的,但惠里奈今天有如名演员的表现让我只能甘拜下风了。」

不过,我认为惠里奈刚才之所以会表现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既不是因为她在演戏,也不是见不到母亲而觉得寂寞,而是真的对这场看不到目的和终点的走失小孩游戏感到疲惫了。但这无法改变惠里奈相当聪明的事实,而且也证明了冬子的罪有多重。

「不过,再怎么说,惠里奈仍是个小孩。我过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察觉到你犯下的唯一一个错误。」

——冬子姐姐,我们去坐那个吧!

我听见那句台词时感觉到的不对劲。

那就是惠里奈已经知道冬子的名字。

「当然了,那时我早就在惠里奈面前提起冬子的名字好几次。但惠里奈其实在更早之前就叫过一次冬子的名字了。」

——冬子姐姐,你们两位是情侣吗?

听到这个问题后,冬子明显地慌了手脚,我则半开玩笑地回答「还算是朋友」。这大概是因为冬子虽然找了自己的外甥女帮忙,却觉得要让她了解我们之间的复杂情况太困难,才没有告诉她我们是什么关系吧。但是冬子隐瞒不谈的事实却勾起了惠里奈纯粹的好奇心。这对冬子来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她才会慌了手脚。而我则在那个瞬间不禁感觉到了不对劲。

我刚才之所以用「意义不明的指示」来形容她被要求装成迷路小孩的事,理由也在这里。惠里奈虽然明白指示的内容,却没有人对她说明为何必须这么做。这种不明确的状态大概只会让她越来越疲惫,只犯下一次失误已经是值得惊叹的表现了。不过,在遇到惠里奈前不久,我曾呼唤过冬子的名字一次。但我不认为离我们那么远的惠里奈能听到我的声音。而且,在那之后,直到提出刚才的问题为止,我都没有说过冬子的名字。

「不过,只因为惠里奈认识冬子就立刻断定她是冬子的外甥女,感觉也太牵强了。关于这点我并没有确切的证据,所以就干脆直接询问惠里奈本人了。」为什么我会猜测惠里奈是冬子的外甥女呢?那当然是因为我还记得七年前的事情。据纱知所言,冬子好像在那次的校外教学时成为了阿姨。她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是这么说的。

——她住在关西的大姐昨天生下了孩子。

校外教学是在七年前的冬天,所以那孩子现在是六岁,已经长大到念国小一年级了。而且当时我听说冬子姐姐和丈夫是住在关西。虽然无法确定,但七年前住在关西的一家人现在仍住在关西的可能性绝对不低吧。与其把这些事实归纳成单纯的巧合,倒不如视为促使冬子策画出今天这项走失小孩计划的因素『这样对我来说还比较有说服力。

「但是,当我问惠里奈的母亲和冬子是不是姐妹时,惠里奈却没有轻易地点头承认。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看到那样的反应后,冬子大概也不想再蒙混下去,让惠里奈继续受苦了吧。」

冬子什么也没说地低头看着下方。

惠里奈在听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像被责骂了似地垂头丧气。或许是我刚才用了「失误」这个词来形容的关系吧。不过,要不是因为惠里奈,我也无法看穿冬子的企图,而且冬子的要求对六岁的小女孩来说本来就太过勉强了。惠里奈没有必要觉得自己受到斥责。

我摸着惠里奈柔软的发丝说道:「你已经很努力了,大哥哥完全被你给骗了喔。你一定很寂寞吧,妈妈马上就会来接你啰。」

听到这句话后,冬子就用手机打起了电话。冬子的姐姐肯定是一直躲避着我们,打算趁时间到了再到游乐园的正门迎接惠里奈吧。只要在正门见证她们母子重逢,自然就会演变成我们也该回家的形势。那样一来,我大概就很难开口说要特地回到旋转木马前了吧。

换言之,冬子今天找惠里奈来这座游乐园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为了避免我和冬子两人在旋转木马附近独处。只要能防止这种情况发生,我就不会被夏树告白。冬子是这么想的。

「我还是想再坐一次旋转木马!」

虽然应该不是因为顾虑到我们,但惠里奈冷不防地这么说,然后就跑向了旋转木马。我一边站起来目送她离开,一边低声说道:「这种游乐园里是不可能出现什么走失的小孩的。」

是啊。冬子附和道。对我来说,那听起来就像是把心削了一块吐出来一样。我想,她或许是借此来向我道歉吧。

「夏树你从一开始……从一看到那孩子的瞬间就觉得很奇怪了吗?所以才会没有很用心地帮忙找她的母亲,还特地说出警察这个单字来吗?」

「不,我一直以为她是真的走失了。不过,如果仔细回想的话,的确是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怎么可能会在平日中午和妈妈一起来这里。

冬子深呼吸了一口气。总觉得那猛然垂下肩膀的动作里隐含着她的心情。

「所以我的计划在前半段其实进行得很顺利嘛。不过,到头来还是赢不了夏树呢。只因为惠里奈喊了我的名字一次,就可以在最后连她是我外甥女的事情都看穿,你已经远远超越优秀观察者的等级了。别看我这样,今天的计划我可是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想出来的呢。」

「我想这次的问题并不是在于冬子比我逊色或是我的观察力太敏锐,而是用错了方法。打从一开始就错了。你不应该去捏造一个走失的小孩。因为——」我尽情地展开了双臂,像是要把这座秋天的夕阳微光静静洒落的辽阔游乐园整个紧紧抱在怀里一样。

「这里是好几年前就已经停止营业的废弃游乐园啊。」



这座废弃游乐园位于奈良县内某处。

一九六O年代初期开幕,成为国内主题游乐园的先驱,最兴盛的时候一年入场者甚至多达一百六十万人。但是,随着后来关东和大阪等地也有更先进的主题乐园开始营业,这里的入场者也不断地减少,最后经营陷入困难,被迫关闭。虽然经营方提出了几个将土地再作利用的方案,也考虑过售出,但因为遇到各种障碍,这些方法全都没有下文,到现在还没有决定该如何处置。以前这里曾是小孩-不对,是连大人也包括在内、

充满人们梦想的国度,现在却缺乏完善管理和修整而逐渐成为荒凉的废墟。不用说也知道,这里基本上是禁止进入的,我们所做的事情算是非法入侵。所以冬子对警察这个单字表现出抗拒态度时,我以为是因为她害怕被问罪。不过,由于这座废弃游乐园有种诡异但哀愁的气氛,在网路上成了话题,似乎总是会有人偷闯进来的样子。今天和我们擦身而过的年轻人和白人男性应该也是如此吧。不过,老实说,因为我事先调查过,早就得知几项能让我们安全参观的资讯了,像是正门已经毁损而总是开着一条缝、每天下午五点警卫都会过来巡逻等等。

因为是废弃游乐园,我当然没办法利用广播之类的方式呼唤走失小孩的母亲。此外,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今天我们游玩的几项设施,像是咖啡杯的方向盘、投篮机、抛圈圈等等,全都是不用通电也可以游玩的。

对一个国小女生来说,那就像是把食物放在饲养的狗面前却不让它吃一样,我想她一定觉得很不满足吧。

「如果这个旋转木马能真的转起来就好了。」

惠里奈喃喃说道,摇了摇自己骑的木马。

我们像是被她吸引似地走向旋转木马。在白天的阳光下看起来很廉价的装饰,到了黄昏时却很奇妙地觉得好看。如果上面的灯泡能点亮的话H疋很美丽吧。

我在栅栏外停下了脚歩,冬子却走上旋转木马,坐到了惠里奈隔壁的木马上。我看着这对相视而笑的阿姨和外甥女,脑海里突然浮现了某个画面。

「我想到一个好点子了。你们两个先暂时维持那种高兴的样子。」

我一边说一边举起了相机。接着,我调整镜头的高度和远近,将呆住的两人的全身都纳录取景框内,并保留了一些空间,让镜头可以拍到马和马车,但看不到屋顶和栅栏,然后把相机设定成录影模式。除此之外,我还用手机找了很有旋转木马气氛的开朗又怀旧的音乐来播放。

「要开始啰!」

我在发出吆喝声的同时尽量让相机的视角保持固定不动,然后沿着旋转木马的栅栏快步移动起来。因为横着走的关系,我好几次差点失去平衡,但在绕了一圈之后就抓到诀窍,能够流畅地行动了。

当我回到冬子她们所在的地方时,两人已经明白我的意图,带着彷佛旋转木马真的在转动般的笑容上下摇晃着木马。所以我当然也没有因此就停下脚步。我抛下她们,又绕了一圈,然后再绕一圈。

结果,我在绕完第五圈时感觉体力到达极限,停了下来。

「这样……应该……够了吧……」

惠里奈和冬子从马上跳下来,跑到气喘吁吁的我身旁。肩膀还在上下起伏的我操作起相机,让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相机的小萤幕,并播放了刚才拍摄的影片。

——勉强能够听见的音乐、比那还大声的我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像正弦曲线【注1】一样上下晃动的视角、到处奔跑的木马们,还有不知不觉间出现的满脸笑容的惠里奈和冬子。

当影片播到最后,自动停止时,我低吟了一声,说道:「感觉不太对。」

「是啊。我原本以为会拍得更像一回事的。」

和辛辣表示同意的冬子截然不同,惠里奈的回应相当温柔。

「不过,要说旋转木马没有在旋转,倒也不至于喔。你们看,只要像是在看远方一样模糊地望着它……」

「惠里奈,那等于什么都看不到喔。」

我们三人互相笑了一阵子后,从远处传来了呼唤声。

「惠里奈!」

「妈妈!」

周遭已经开始逐渐变暗了。但惠里奈好像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母亲。她跑向在黄昏中朦胧地浮现的女性,然后直接搂住了她的腰。

随后,那名女性认出我的身影,低下头向我致意。虽然我们之间的距离没办法让我看清她的表情,但就算看得到,我也一定不认识她,那个名叫由梨绘的人的脸。如果接照原本的设定,这是走失的孩子与母亲睽违数小时的重逢,那我应该连在和她们告别之时都不会察觉到她就是冬子的姐姐吧。

之前已经在聊天时好几次提起她,当本人就站在面前时,反而觉得像是幻觉一样。那个人就是冬子的姐姐啊。她之所以没有走过来,肯定是冬子已经把包括今天的计划以失败告终在内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了,对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我带着宽恕之意点头回应她后,她们母子便牵着手转身背对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当我无意识地盯着这副情景时,冬子转身面对旋转木马,感慨地说道:「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季节呢。」

季节这个词的重音和只有我们两个才会使用的KISETSU不一样。但我还是姑且问了句「KISETSU?」表示确认,而冬子则摇了摇头。

「是季节喔。认识夏树已经八年了吧。我们在这段时间里重复经历了许多季节呢。我突然觉得那就好像旋转木马一样。」

【注1】正弦曲线:是一种三角函数中呈正弦比例的曲线,形状像是左右对称的海浪。

一起度过的季节、分开度过的季节。比较特别的是从今年冬天开始,随着四季变化,我和冬子一起经历了好几项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件。冬天乘坐的马出现后又离去,春天乘坐的马也是来了又走,就这样度过了夏天和秋天,不知不觉间,同样的季节又来临了。简直就像是旋转木马一样……

「季节不断更迭吗……」

我这句在旁人听来会觉得感伤到可笑的台词,只会在现在的两人之间种下更多感伤罢了。冬子轻咳了一声后,以像是会被吹过的秋风卷走般的微弱声音对我说道:「对不起。」她应该不认为只要道歉就能解决问题。但她H疋没有察觉到那句话里的残酷声响。我自嘲地笑了笑。

「和七年前一模一样呢。」

冬子虽然露出了愧疚的表情,但还是含蓄地以笑容回应我。

「是啊。连在最后一刻全部被看穿的这一点也一样,感觉真糟糕。」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如果你在听到游乐园这个词时就有不好的预感,那只要拒绝不就好了吗?」

但我的问题却被冬子干脆地否定了。

「我的确是想避免自己听见夏树你想说的话。不过,我连被你知道我想避免的这件事也想避开。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这是我的任性。我觉得自己很差劲。但是……」已经无所谓了。我的耳朵捕捉到冬子的嘴唇确实吐出了这样的一句话。「告诉我吧。因为那是夏树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要传达给我的事情嘛。必须好好听你说才行。不然我会越来越讨厌自己……」冬子说到这里就闭上了嘴巴,把听起来像哀鸣的话语剑峰收进鞘里,硬是对我挤出了笑容。

「所以,告诉我吧。夏树你今天想要传达给我的事情。」

毕竟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传达这件事,我也一直为了这瞬间酝酿自己的情绪。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向她诚实坦白,也告诉自己这次绝对不会在受时间限制的阻挠。

但是……

「不,不用了,还是算了吧。」

涌上喉头的决心在说出口时已经变成完全相反的内容了。

「让你这么痛苦,我真的打从心底感到抱歉。但我今天已经决定放弃了。」其实我也和冬子一样,非常害怕失去我们目前的关系。如果可以就此保密下去的话,我甚至想要避谈这件事。

说穿了,我只是听从自己胆小的耳语,将应该来临的时刻往后延而已。但冬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样啊。我明白了。毕竟这也不是能硬逼你说出来的事情。」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离开旋转木马,开始走路。

「你说已经跟人约好要吃晚餐,指的是刚才见到的姐姐她们对吧?」

「真亏你看得出来。因为我接下来暂时没什么机会在这边和她见面了。」

我尽可能以听起来不会很冷淡的口气对并肩而行的冬子说道:「你姐姐也是开车过来吧?你就跟她们一起回去吧。如果待会你们先各自回去,然后再找地方碰面的话,应该会很麻烦。」

「咦?可是我们得把租来的车还回去才行……」

「没关系啦,我来处理就好。而且我本来就也打算晚餐要在外面吃了。」她之所以没有坚持己见,肯定有一半是顾虑到我的心情,另一半则是为了自己。如果我们两个就这样一起坐上车,回程时无论如何都会觉得气氛紧绷到喘不过气来吧。

「那就这么办啰。我和夏树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冬子走到我前方,将身体转了一圈面向我,然后笑着挥了挥手。我则以微笑回应她。

「谢谢,我玩得很开心喔。」

「我才要说谢谢。能参观废弃游乐园是很难得的事情,我也非常开心。」

接着,冬子就抛下我跑向游乐园的正门了。如果她想让自己表面上看起来是要去追姐姐她们,那她的行动就是极为自然的。我一直呆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成群的乌鸦像是现在才被人的气息吓到一样,一起从冬子走过的道路两旁飞了起来。黄昏在这时很方便,能藏起从笑容的一角或空隙偷溜出来的真正心情。我看着始终没有回头的冬子背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因为对没有被选上的垃圾桶依依不舍而转头回望卖场的母亲。

我之所以让冬子先回去,是因为要是情况相反的话,我知道我肯定会跟母亲一样回过头看冬子。明明已经决定放弃了,脑袋也很明白,却还是会依依不舍地转头往后看。而且那恐怕才是心里真正的想法。自觉到这点让人感觉更加痛苦。有个无法完全放弃的自己还存在于内心某处,想着如果今后也能一直和冬子在一起就好了。但这种未来是不可能的。不管靠得多近,冬子的心都绝对不会接受我。从今天发生的事情就可以看出来了。

无论我们多么努力在此度过快乐的时光,现在站立的地点终究是个废弃游乐园,是个只陈列着迎来终点的梦想残骸的国度。

当我回到停车场时,已经找不到像是载着冬子的姐姐来到这里的车子了。我在离开之时再一次拿起相机对着游乐园按下快门,但因为光线不足显得模糊不清,几乎没拍到什么东西,就像是在证明发生在梦之国度的事情全都是梦一样。

那天我究竟想在旋转木马前告诉冬子什么事呢?我并没有亲口告诉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