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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太宰看《摄影机不要停!》

1

我还以为要去什么地方呢,结果就是旁边的『TOHO CINEMAS 新宿』。说出引人遐想话后却是去看电影,就像是学生间交际会干的事情,不禁令我有种扫兴,准确说又或是踏空的感觉吧,总之十分失望。我或许对这位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位置对象评价过高了。可能她既不是撒旦也不是圣母,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没意思的小姑娘。

雪尾不知盘算着什么,笑盈盈地说

「老师真是的,把失望全写在脸上了。您在想象什么啊,不可以露出那种表情。可不能小瞧电影啊」

说着说着,我们走进『TOHO CINEMAS 新宿』昏暗的大厅。这里比刚才我一个人取得电影院规模大多了,还设有像是一流酒店那种前台。雪尾熟练地买到票,又买了点心之后回到我身边。

「您喜欢爆米花吗?」

「这是米花糖?」

「真不愧是太宰下生,反应太正确了。毕竟爆米花在日本国内普及是在战后」

「我看你好像很兴奋的样子,但我实在提不起劲。实不相瞒,我刚刚才看了一部电影……」

「该不会是《副初恋》吧?」

「嗯,看是看了」

「那得涮涮嘴才行」

「不,那绝对不完全是乃乃夏不好……」

「我们要看的是这一部」

雪尾指向一副海报,海报上写着《摄影机不要停!》

大张旗鼓的标题加上粗糙的海报,让我只有不好的预感。

我看电影必定是内心脆弱的时候。当我陷入不论做什么都不放心,什么都做不成的状态时,我便东倒西歪地冲进电影院,那里的黑暗会让我松口气。电影院实在是个好地方。

因为这样的缘故,我向来不在意电影的内容,话虽如此,烂作的气息却从这部《摄影机不要停!》的宣传海报中扑面而来。眼睛像鲶鱼的大胡子男人,拿着斧头的女孩,另外周围还摆了一堆脸色糟糕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还流着血,没有一丝精致,只有令人可悲的廉价感。雪尾竟然觉得这种东西能拿来『涮嘴』,看来她确实没什么大不了。我彻底丧失兴趣了。

「我不想看」

我诚实地讲了出来。

「喔?为什么呢?」

「我要回去了,回去死」

「这可不好办」

「你拿这种像是废纸杂志封面一样的海报给我看是干什么?再说了,连个梗概都看不懂」

「这部片禁止剧透,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预备信息真的不可或缺吗?没有那种像是天气预报的东西,您就没办法静下心来看电影吗?」

「总不至于看个电影还打伞,怪人才那么做」

「您还真是保守」

「战后不久我是曾考虑过加入保守党」

「话说老师,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雪尾指向海报上那些脸色很糟糕的家伙。

「不知道,那些脸就像喝过甲醇」

「罗梅罗的『僵尸』剧场公映是在一九七八年,太宰老师不可能知道僵尸。刚才的反应也非常正确。咱们快进去吧,应该快放映了」

「不,我都说……」

「别推辞了」

我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进去了。

这么说或许不太好,真没想到里面几乎座无虚席。难以想象这里所有人在看过那张海报之后竟然还愿意买票。与其看这种玩意,不如看《副初恋》还好得多。不,说不定他们自称电影通,还觉得「就是要看,杰作就埋在这种烂泥里」。天啊,受不了了,什么电影通,不就是半桶水吗。哎,真是讨厌。

天下间没什么比半桶水更可怕的了。

半桶水才是真正的破坏者。

那些家伙试图在新时代强行推行十年前拼命记住的定义,所以到头来推崇的全是老掉牙的东西,丝毫无法理解新事物和年轻人的工作,只会二话不说一句「不行」全盘拒绝。那种半桶水自鸣得意地给歪理邪说正名,却把天才的伟业说成是错误。他们不懂脆弱之美,只顾欺世盗名。大战当时,就那些半桶水简直铺天盖地,要说他们淹没了整个国土都不过分。真是受不了。然后满脑子只有抱怨的我自己也真是受不了。

正当我满腹怨恨与抱怨的时候,会场暗了下来,电影终于开始放映了。

2

《摄影机不要停!》跟《副初恋》截然相反,完全不讲究艺术,没有一幕优秀场景,所有人都一直在张皇逃窜。但是我看着银幕,看着画面,胸口渐渐开始发烫。

「呜呜、呜、呜呜呜呜……」

最后我哭了出来。

实不相瞒,但凡是部电影肯定能把我弄哭。我也不管评价作品是好是坏了,我连那个余力都没有,只知道跟着观众们一起笑一起哭。我住船桥的时候看过一部叫做《新佐渡情话》的电影,当时也哭得稀里哗啦。虽然那只是一部常见的大众电影,评论家们好像还是那是部特别烂的作品,但我就是哭得稀里哗啦,似乎那些事情都无所谓了。

这部《摄影机不要停!》并不追求杰出或是成功,导演和演员们把那些功利念头抛诸脑后,所有人一心一意朝着结局冲刺,就只是这样一部电影。《副初恋》挖空心思又要阳春白雪又想下里巴人,结果一塌糊涂。《摄影机不要停!》从一开始就不考虑耍那些小聪明就,只是所有人一起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可是,他们的重点非常美妙,充满热量又催人泪下,而且还很新鲜。这部电影焕发着过去日本电影所没有的清新感觉。抛弃了艺术方面的装饰,反而获得了成功。

我看电影基本是在心灵脆弱的时候。

过去日本电影的标靶往往是观众的那种心理,也就是所谓输家心理。且不论这是好是坏,总之正因为这样,他们深入我心。

抛弃野心吧。

放弃梦想吧。

幸福就在平平淡淡的小家里。

这可谓是对弱者的安慰,这种主题一直以来深藏在日本电影的基底之中。《摄影机不要停!》拥有者的同样的积淀,同时又洋溢着不愿放弃梦想的决心以及对创作的爱。观众们之所以为止动容,绝不是因为对弱者的安慰,而是那种勇往直前的心意。

不要抛弃野心。

不要放弃梦想。

幸福就在慷慨激扬的灵魂前方。

「哈呜……咕呜呜」

电影谢幕,会场亮起灯光,但我还没哭够。

尽管没什么值得令人呜咽的内容,但我就是感动了。真是不虚此行。

当然这部作品不全都是优点,也有生硬的地方,但看完整部电影后就觉得那一切都是有意图的,『刻意为之』的技巧。那一幕幕朴拙的场景反而令我钦佩,回想之下全都令我热泪盈眶。尽管我完全不懂导演都拍了些什么,但这部电影足以令我对他萌生感激之情。谢谢你的鼓励。

「太宰老师,您还在哭?」

坐在身边的雪尾看了我一眼。

「呜呜呜,我好感动,让我哭」

「感动得时候就要这样」

雪尾倏地站起来。

我满以为她是对我失望准备走,结果却做出出乎意料的行为。

「Bravo!」

她大喊,鼓掌,偏偏同时还是那副死鱼一样的眼神,实在是不协调,有种难以言喻的怪异,但我回过神来也跟着大声欢呼,鼓掌。

「卜……卜、Bravo!Bravo!」

换做平时我肯定觉得丢人,不敢这么做,但刚刚看完电影的那股特别强烈的昂扬感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送上热烈的掌声。

我的掌声转眼间传染开来,整个会场欢呼雷动。

啊,他们才不是半桶水,是群敢于对优秀的事物诚实地给出好评并献上掌声的人。

是啊。欣赏了美好的东西,自然应该这样鼓掌。欣赏了美好的东西,就应该献上喝彩。我觉得,这个掌声保持多久都没问题。

3

雪尾带我去了一家与新宿车站相连,供应啤酒的店,我大口喝了起来。这世上有人喝啤酒就像品茶一样一小口一小口,但我只会大口地喝。啤酒这东西就是用来追求刹那间的爽快,仔细想想那味道又苦,不好喝。

「呜呜……真是看到了好东西。特别是最后的场面,我这有孩子的人感触太深了。自从转生之后就没有这么感动过。啊,真是欲罢不能」

我,还在哭。

柜台里面的店员刚才起就一直用诧异的眼光盯着我,但这也不怪她。身着和服的男人和年轻女孩同桌,男人哭得稀里哗啦,这让谁不感到诧异呢?

而雪尾则一边淡漠地喝着啤酒,一边说

「我不是最开始就说了吗?可不能小瞧电影。自作聪明会吃亏的」

「Exactly!说得太对了。所谓的聪明其实是愚蠢,《摄影机不要停!》为我们诠释了这个道理。我有种仿佛脱胎换骨的感觉,正所谓我心朗朗。你是知道内容才让我看那部电影的吗?」

「我也是今天才看」

「那你就是撒旦。向撒旦干杯!」

第二杯啤酒到了,我们拿起玻璃杯碰在一起。那清脆的声音,犹如来自远方的幸福钟声。

我仿佛此刻真正知晓了信仰的含义。人生莫测,每天都是奇迹……不,生活的一切都是奇迹。我觉我看到了光。尽管眼前依旧伸手不见五指,但现在至少有一缕曙光照了下来,这次我一定能给自己一条活路。或许,我能够成长。

我一下子把啤酒喝光。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呵呵呵,是《创世记》的开篇啊」

「我此刻正是那样的心情。说『要有光』,就有了光,那就只能前进了。或许神是抱着格外重大的决心才开始建国」

「老师」

「什么事」

「我是过去的天才」

雪尾说出分不清是谦卑还是狂妄的话来,微微一笑。那表情很不稳定,看作天使也无妨,看作恶魔也无妨。之所以会这样,不能单纯归结于雪尾此人的本性,一定还因为我在内心某处已经理解我接下来的处理方式会对她的未来造成影响。

雪尾接着往下说

「我在三年前获新潮新人奖并出道,那部作品获芥川奖提名,呵呵,当时掀起了一阵风波呢。报纸上说我是天才降临,在网上也被我捧成了美女作家,各方各面都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毕竟长相也是一种」

「我自己也深信不疑,认为芥川奖非我莫属。结果突然之间,一个只在电视上出名的艺人写的小说也成了候选」

「我转生还是最近的事,并不清楚那个人,但看来确实发生过那种事」

「结果,芥川奖被颁给了那个艺人。所有人都热衷地追捧新星,而我在眨眼间就被遗忘了。我曾想过宰了他」

「嗯,我懂。我也因为芥川奖的缘故而光顾着诉诸怨恨,白白荒废了人生关键的开端……算了,就不说那些了,你接着讲」

「接着没什么讲的了,到这里就结束了。我的作家故事连一张原稿纸都写不满。后来时隔三年在《新潮》上发布新作,再次被芥川奖提名,又再次落选了。就只是这样而已。您可以笑话我」

「只是这样而已吗?」

「咦?」

「也是,在世人眼中或许就只那样吧,你自己似乎也觉得把这三年花在了要扔掉废稿上面,但那些被扔掉的稿纸上已然密密麻麻写满了你每一天的故事。不被启用的文章绝非没有意义。作家的生活,其实就是那样」

我话音刚落,雪尾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您……简直」

「嗯?」

「简直和太宰治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当我没说。言归正传,我有事想找老师您谈谈」

我就知道。

「你想让我将你打造成芥川奖作家,对吗?」

「呵呵呵。一语中的,正是这样」

目前都符合我的预期,关键还在后面。

我在心中发誓一定不能再犯错,说道

「你对芥川奖有多认真」

「认真是指?」

「取得芥川奖是项大事业,绝不是一夜秋梦的空想,它非常严肃,它攸关生死。所以,你要是半途改变主意,觉得改拿直木奖也无所谓,只要能被改编都无所谓,只有那种半吊子决心的话……」

「您有什么意见还请直接找长峰乃乃夏小姐去提」

「不、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长峰乃乃夏小姐一定是在某方面放弃去相信老师了吧。又或者说是半途放弃了。但我相信老师。老师,您要我怎么做才相信我的真心呢?」

「相信我是太宰治,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相信您,我就能获得拯救?」

「只要相信我,就一定能得到芥川奖。千真万确」

「我真庆幸在讲谈社的食堂吃了乌冬」

「乌冬?」

「想见到太宰治,就只有去吃乌冬呢。我很开心能与老师相遇」

「我又何尝不是,那个,我终于……应该说望穿秋水才对。语言这东西真是不便,这太困难了。谢谢你,你能找到我,就是救了我」

「其实不是非我不可对吧?」

「我说不好,也许你说得对。工作、黑暗、女人、日本、活着,这些都让我感到亲近,这里面没有理由。我对一切心怀感激。不,这或许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感情」

「过后马上就忘?」

「我的话,能够让你成为不被遗忘的作家」

「太棒了」

「请多关照。呃……雪尾小姐」

「对我的称呼就这么生分吗?您现在对长峰乃乃夏小姐依旧喊得那么亲热呢」

「呃,算了,就这样吧……先握个手吧,握手就是合约的证明」

我伸出手,结果雪尾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手。

「还是不行」

「为什么呢」

「老师,如果您要和我一起夺得芥川奖,那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

「给我一刀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