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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太宰游荡歌舞伎町

1

我似曾听到。

隐约中听到。

话语梗在喉咙里,却吐不出来。不,可能我已经在讲了吧,可我连是不是这样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感到丢脸。

病名:含羞恐惧症。

我就像个废物,愣怔怔杵着,一言发不出,只字写不来。不过还是有一次,心中的想法从嘴里蹦了出来,结果是多么难看。

「死吧!万岁!」

就这只言片语。

鱼儿不能投水自杀,多可怜啊。

小说原稿从战地送来,说让我介绍给杂志社。那份原稿用米粒大的字写,密密麻麻写满了西洋纸。我很认真地读了,一点都不觉得好。田中君,我对你的教育是不是错了?我希望你更加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也曾想相信乃乃夏。

乃乃夏?

我小时候曾和阿竹妈妈一起跑去寺院背后的墓地,那里就像树林一样插着很多卒塔婆,卒塔婆上挂着车轮一样的黑色铁环。阿竹告诉我,转动那个环之后环直接稳稳停住则代表转环的人会往生极乐,要停下来的时候环又反方向转起来的话就会下地狱。阿竹说完后转动铁环,铁环发出悦耳的声音后必定会稳稳停住,但我转就反转了。我不论转几次,它都发出晃晃的声音又反转。(※译注:卒塔婆是参照五轮塔的竖长木片,为供养故人而设立,正面背面都写有字)

车辆沿途各站停车,开往地狱。

我不做坏事,安安分分地回到家,妻子笑着迎接了我。

哥哥这样说过。

「我不认为小说没意思,就是有写太磨蹭了。真想讲的东西就一行字,却要用上百页做铺垫」

此外,哥哥厌恶自杀,觉得那是自以为是。但是,我把自杀当成类似于处世之道的策略,所以哥哥那番话让我很意外。

累了就躺下!

我想讲讲那时候的事情,可不知不觉间就摸不准话题了。总之,那时候别人根本不把我当回事,我说什么,别人也只会露出厌恶的目光,偷看我的脸色,不正经搭理我。人们带着自作聪明的轻蔑嘲笑,你一言我一语传着我的种种流言,但当时的我一无所知,就只在镇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我再笨也渐渐知道了真相。我在人们嘴里彻底成了疯子,而且自娘胎落地就是疯子。知道这件事后,我不管再被人说什么都只是咪咪笑着。

我,变得善良了。

圣谛。

一天,释迦佛祖放弃了一切,功德圆满。

「我不是鸟,也不是野兽」

过去,小孩子们打着忧伤的节拍在原野上唱歌。在家躺着的我听到那歌声潸然落泪,便问妻子。那是什么,是什么歌?妻子笑着回答我,应该是蝙蝠的歌,是鸟兽大战时的歌声吧。

「是吗,好一首糟糕的歌啊」

「可不是吗」

妻子一无所知地笑着。

我写过这样一篇小说。原本打算结束生命的主人公在临死之际抽了支猛烟,结果因为那飘渺的喜悦又作罢了。我写过那样一篇小说。那时我若抽一支烟,就会去死吗。

我不是人。不,就连那个时代都早结束了,我转世重生了。然后,我活在现代。我究竟真的活着,亦或是其实死了?我彻底搞不懂了。我是一种怪异的动物,叫起来不是汪也不喵。

派不上一点用场的东西,说的就是我。

「点不量的灯泡」

「前天的天气」

「断了一边的木屐」

「上不了天的飞机」

「真相」

「忍耐」

「我」

似乎还有朋友私底下说咪咪笑的我「太宰傻了」。嗯,这倒没错,我是傻了,但是……但是后面就没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唯独一件事请你相信。

「我,没背叛你」

2

「啊!」

早晨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白窗帘,光秃秃的窗户,一幅画都没挂,是一间病房。

「总算醒了……」

我躺在床上,床的旁边是乃乃夏。

我想问「这是哪里?」可我发不出声音,这不是太长时间没发声的缘故,也不是感到不安的缘故,而是因为我无法理解乃乃夏为什么在我身边,因此产生了恐惧。

「大叔,你一直没醒,说是意识混浊。我说,你怎么又一下子跑去殉情了,后面都乱成一团了!」

听乃乃夏说,这里是三鹰的医院,我和女编辑都性命无忧。准确说,女编辑汛情途中又开始怕死,就是她把我从海里拖上来的。大型出版社员工搞殉情足以成为丑闻,不过女编辑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另外乃乃夏得知情况后也出面奔走,勉强大事化小了。

我再一次活了下来。

结果,我又重蹈覆辙了。

我总是这样,只要一难过,内心软弱的部分立刻就让自己去寻死。之前有芥川奖这个目标,所以才有活下去的毅力,但现在哪怕脸上长个粉刺肯定都能让我想死。

另外,我住院期间似乎是乃乃夏在照顾我,各种费用也都是乃乃夏出的,这令我非常混乱。

难道乃乃夏没有抛弃我?

她如此狠心地将我背叛后,为什么还要救我?

乃乃夏这个生物究竟在想什么,我终于彻彻底底搞不懂了,总之深深伤害了我。接受乃乃夏的照顾对我来说只能是地狱,所以明明久违地两人独处,我内心却不知是羞耻还是憎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看乃乃夏吧,也不知她是怎样的心境,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以女人特有的那种自顾自的状态一直说个没完。出道曲下载量、YouTube播放量、电视节目海外拍摄、天空树、Kurage Bunch,全都一丁点都不懂什么意思,听起来就是毛骨悚然的咒语。

我能理解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乃乃夏还是一样什么都不懂。

不过这个结果也属于理所当然吧。我们从来没聊过重要的事情,只是一起写过小说。就算我们继续那样去做,只顾提升小说的纯度,我们也不可能加深对彼此的理解。

或许我是一名高明的制作人,但我绝对不是个好师傅。

好师傅是要像井伏先生那样,不惮烦干涉弟子的人生,为其铺设正确道路的人。我呢,也就只能够让乃乃夏膨胀起来。

「总而言之,我现在一切顺利喔。烧有没退啊?」

乃乃夏说着,把手贴在我的额头上。这只手好暖和。

「为什么……」

「咦?」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还能为什么,遇到有人犯傻摔倒了,谁都会想帮他一把的吧。再说,大叔你能依靠的人,也就只有我了呢」

「你……为什么讨厌你的家?」

「突然问什么啊」

「我,从来没有试图去理解你」

「我知道」

「我对你没有丝毫兴趣」

「我知道的啦!」

乃乃夏语气变得凶狠。

「所以呢,那又怎样?事到如今再说那些有什么用吗?」

「嗯,的确,重要的是今后」

「就会撒娇」

「我只是不去固执」

「不都一样吗」

「不装疯卖傻来对话,感觉真是难受啊。人都这样好像硬碰硬似的对话吗」

「人说的话,信不过嘛?」

「反了啊。嘴在脸上,什么话都说的出口……」

我说得越来越抽象,想说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我忽然看向病房的墙面,那里贴着日历。看到上面写着的可怕数字,我无比震惊。

「那、那个,我想问个问题」

「没问题啊,想问什么?」

「现在是几年几月几日?」

「二零一八年十月十五日来着」

「什么?」

「大叔,你睡了足足两个月喔」

我大受震撼,再次晕了过去。

3

醒来时乃乃夏不再,我穿上被放在病房里的我的和服溜出了医院。

我逃跑了。

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我不是鸟,我也不是野兽,我连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不过是只怪异的动物。连自己的叫声都想不起来的愚蠢动物,究竟能做什么。

我匆匆回到胶囊旅馆,结果合约早已被作废,没有我的房间了。

太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所以我很想能够住一晚,但前台摆出非常为难的态度,把行李几乎硬塞给我,连交涉的余地都不给我就被赶出了旅馆。我摸了摸行李,只有一点点零钱、笔记本电脑、我的著作、我喜欢的转生本,之外什么都没了。一路支撑转生后的我的那些东西仿佛一下子全没了,我陷入大火烧了房子无家可归的心情。

三鹰再无我容身之处。

我乘上电车,去了新宿。

我漫无目的,好想有人陪我。

钱几乎没剩下多少,吃个饭再住个便宜的地方真就身无分文了。到了新宿,我发现一些流浪汉,于是动了去工作的心思,但话又说话来,我既没有住址也没有户籍。不且不谈刚刚战后那时候,在现代哪有什么地方愿意雇佣那种中年男人,再说我怎么可能做得了劳动。我的脚就穿不起胶底的鞋子。蝈蝈一到冬天必死无疑。

最后的晚餐。

一个叫『野郎寿司』这稀奇名字的寿司店里有像是咖啡厅女服务员,还有好多头发倒竖的年轻男性顾客在吃寿司。店内流淌着不良的氛围。我看不止这家寿司店,整个新宿歌舞伎町都变得乌烟瘴气,充满男男女女粗俗的笑声和馊臭的气味,这恶俗的活力正好符合我愤懑的心情,反倒令我舒心。

吃完饭,走在夜晚的歌舞伎町中,一些黑衣男子「想要可爱女孩吗?」「胸部很有料喔」对我发起鲜廉寡耻的劝诱。换做平时,我肯定稀里糊涂就答应了,但我现在没那个精力,便只回以苦笑。

没过多久,我在一家小型电影院门口看到一串可怕的字。

『长峰乃乃夏原作剧本!』

看来是《副初恋》首映了。

我怀着细数自己罪行一般的心情把零钱凑了凑,进了电影院。

上次看电影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记得正打仗的时候我看过名叫《无法松的一生》的作品,那实在是不好看。制作方显然自以为是杰作,但看的人却感到尴尬。再说了,电影也好小说也罢,自以为是杰作的作品必定会拿过去的典范当做基础,因此总是很老套,优秀场面接连不断,结果搞得整体有气无力。

好吧,《副初恋》比《无法松的一生》还糟糕。

我从未把电影当做艺术,只当成年糕小豆汤。不过人有时候相比起感谢艺术,更愿意去感谢年糕小豆汤,看电影时就是那样的心情。可是写剧本的乃乃夏不干不脆,不知道是想做高级料理还是想做年糕小豆汤,导致这部电影意境混乱。还有,这种电影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干脆地予以否定就对了,然而观众们却搞不明白似的,像是害怕被人当做不懂艺术,又像是自己都花了钱却不能尽兴会觉得吃亏,纷纷频繁点头或是发出恼人的感叹声,这也同样让我备感乏力。乃乃夏面对世人表演看样子还没有被揭穿,但那也是迟早的问题吧。

乃乃夏正被逐渐消费。

那个叫冢本的电影制片人果然不过是个一夜暴富的骗子,他想要的确实只有长峰乃乃夏的名号,乃乃夏本人或者电影内容对他来说统统无所谓,竟然让乃乃夏创作这种电影,还在全日本公开。啊,我必须得救乃乃夏。可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破裂了。

我打算去死的。

我想过,我独自去死。

离开电影院,我在新宿的胶囊旅馆花掉了最后的钱,在依然如棺材一般的房间里躺了下去。

我就在这里立刻就去死,我会彻彻底底做个了结。想来我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好了,死吧,今天坚决执行。连上帝都原谅了我,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这个憋屈的房间就是我的棺材。尘归尘,土归土,亡者回归亡者。而且,我就算想活下去也没有那个力气了。我现在一没钱二没朋友,所以一切都完了。Good bye。

「我得,写封遗书……」

我忽然产生这个想法,便打开推特。

我之所以转生终归不是因为被上帝选中,根本不是那么夸张的事情,不过是某种错误罢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留下我在现代日本活过的证据,以在推特上留下遗书的形式。

我,确确实实在这里活过。

我,确确实实度过了一段恍惚又不安的日子。

唯独这件事,我不论如何也想记录下来。

我怀着为自己铭刻墓碑的心情,写下了一篇推特。

我想要芥川奖。

就这几个字,只是这样而已。我不需要销量几百万,也不需要名留史册,只要那个时候拿到芥川奖,那个时候前辈们对我好,我就无比幸福。要是想要的东西没在想要的时候拿到,人就颓废下去了。那个时候我没有钱也没有名气,还搞坏了身子,本来打算去死的。那个时候我只要拿到了芥川奖,明明就应该能够健康地振作起来,也能够和前辈们和睦相处,做好正经工作了。我恨,我死后也要让你们不得安宁。道真的愤怒,将门的憎恨,我如今感同身受。他们并非想要万人之上,只是渴望被爱而已。然而,就连这么小小的愿望都……

呯,电脑传出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只见我那从来没有任何反应的推特竟然收到了某人的回复。

而且,内容是这样的一句话。

我相信。

相信。这是现在的我最渴望的东西。相信。这个词俨然是蜘蛛丝。是不是看不到的佛祖为我垂下了一缕蛛丝呢。他是否从极乐世界看到了我痛苦的模样呢。

回复者的自我介绍栏中写着雪尾奈绪子的名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雪女为什么回复我的推特,相信又是什么意思?这个人,会是我的佛祖吗?

自我介绍栏写着电子邮箱地址,往那里发送就能取得联系。

想到这里,我用颤抖的手打开自己的邮件列表,结果里面已经收到了好多的邮件。

寄件人全都是,乃乃夏。

她大概是为突然溜出病房的我担心,给我发了大量的邮件。但那些信我一封也不看,与雪尾奈绪子取得了联系,约好立刻见面后就飞快地跑出了胶囊旅馆。

她指定的地方是一栋叫做『TOHO CINEMAS 新宿』的巨大楼房。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里摆着巨大的恐龙头部模型,打着紫色的灯光。根据CINEMAS这个词推断应该是电影院,但那跟恐龙有什么关联吗?莫非是专门放映恐龙电影的电影院?我从未深入思考过恐龙这个东西,是不是恐龙在现代日本正在流行呢?

「呵呵呵呵,晚上好」

正当我对未知的变迁感到困惑之时,雪尾奈绪子到了。

雪女出现得悄无声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但忽然抬起了头。

「哥斯拉」

「鸽子?我只看到了恐龙」

「我讨厌哥斯拉,像是有意义地搞破坏,其实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想」

「哦」

「川柳先生,您很憔悴啊,就像随时都会死掉的样子」

「我正好想去死」

「是现在吗?」

「这谁知道呢,我也不明白」

「川柳先生,你是太宰治吧?」

「你、你愿意相信我?」

「是啊,您不论怎么看都是太宰治啊」

「我……我转世重生了,我转生到了现代,没骗人。那个时候我和小佐一起投了玉川上水,然后,后来回过神来,我人就爱二零一七年的三鹰,浑身湿透,然后……」

雪尾奈绪子伸手拦住慌慌张张解释的我,以全都理解的态度静静颔首。

「您将长峰乃乃夏小姐塑造成了明星。在这么短时间内把一个外行女孩培养成直木奖作家,除了太宰治还有谁有这手腕?三岛由纪夫有吗?角川春树有吗?秋元康有吗?」

「……你愿意信我?」

「所以我都说了。最糟糕的态度莫过于质疑信任,我读的第一部太宰作品是《奔跑吧梅勒斯》。只有背叛过的人才能写出那种作品。太宰先生是叛徒吧?」

「我,非常理解犹大的感受」

『太宰老师』这个词令我沸腾起来。

「太宰老师,请您告诉我。犹大那么信仰耶稣,却为什么没有获得拯救呢?」

「犹大以外的其他徒弟都不过是渴望得到拯救才信仰耶稣。可是那么做就……」

「本末倒置?」

「没错。渴望得到拯救而去信仰是卑鄙的,跟迷信玺光尊的家伙没有任何区别。信仰重要的是纯粹,不图回报与救赎」

说起来,我和乃乃夏一次也没谈过这种话题。

「犹大和其他愚昧的徒弟不一样,并不可能得到救赎,只是一心一意信仰耶稣。正因如此,他才能做出背叛。背叛是只属于信徒的特权」

「我不会背叛,我不会干出她那样的事」

「……」

「太宰老师,请赐予我拯救」

「拯救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想要芥川奖」

雪尾奈绪子,笑了。

她的眼神,没有笑。

换成平时的我,一定会对那得意的笑容感到邪恶而警觉吧,但我现在却感到无比舒畅,在快乐面前彻底败下阵来,情不自禁把脸抬起来。大楼上面有张可怕怪物的脸。啊,撒旦的诱惑说不定就是指这种事。哪怕这个女人是撒旦的化身,哪怕她是骗人的妖魔鬼怪,我也难以控制这样的心情。

我终于遇到了命运。

下个机会终于来了。

我将再次迈出脚步。

人生是机会,结婚也是机会,恋爱也是机会。许多劳苦人都敢理直气壮地讲出这类话,但我并不苟同。有人把机会这个词置换成『偶然降临』『突然到来』『势头正好』,甚至把这些解释套用在恋爱上,甚至荒唐地表示因为『偶然降临』而坠入情网,但我看还是别自作多情了吧。哪有什么『偶然降临』,那就是双方一开始就有意愿,并且虎视眈眈,自发制造契机,经过一番挣扎后的一个结果。

机会就是意志。

所谓意志,本就是丢人的玩意。

「老师,您现在有空吗」

「我钱没有,时间的话一大把」

「接下来要不要和我去玩一玩?您很喜欢玩耍吧?唔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