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镇
1
「昨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妻子说。
今年的「五山送火」平安落幕的隔日,亦即星期六的下午。
我很注意下周一等着我的截稿日,就这样写稿写到天亮,接着上床就寝,睡到过午才起床,可能还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吧,妻子看了后说道。
「我想,那应该是可罗吧。」
妻子如此说道,微微侧着头,朝蹲在她脚下的那两只猫望了一眼。它们都是褐色的公虎斑猫,前后已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
其中一只名叫「可罗助」──简称可罗。而另一只名叫「小不点丸」──简称小不点。
它们都是妻子捡回来的猫,应该是同年的兄弟。有同样的毛色,以及同样的绿色眼珠,不过若以体格来比较,小不点的骨架较粗,身形浑圆,长得很像狸猫。可罗则身形修长,尾巴又细又长,感觉很像黄鼠狼。
「可罗昨晚出现在你梦里吗?」
我揉着迷蒙的眼睛,如此询问,妻子点了点头。
「大概是吧。」
「怎样的梦?」
「呃……有只猫在河里被冲走。」
「河?」
「不是什么大河,而是像乡下地方的水渠那样,但相当深的一条小河。水很清澈,流速湍急。」
「猫掉落河里是吧?」
「也不是掉落,我不经意地望向那儿,就发现它已经在河里了。但它不像溺水,它的前脚像这样并拢露出水面上,水面下的身体则是直直地往下伸直……就像在立泳一样漂浮着。」
「嗯。」
猫其实不擅长游泳,不过这是梦里发生的事,所以怎样都有可能。
「它的头突然冒出水面上,一看到我,彷佛很开心似的叫了声喵。」
「嗯、嗯。」
「接着,它维持原本的姿势躺下,像陀螺一样旋转,就此被冲走。同样喵喵喵叫个不停。」
「喂,你不想救它吗?」
「嗯,我就只是站在河边看着它被冲走。」
妻子再次望向脚下的猫儿们。
「因为它看起来并没有因溺水而难受的感觉,反而显得乐在其中。」
「嗯。──然后呢?」
「从长相和叫声来看,我认为它是可罗。它一直转个不停,一路被冲走,过没多久,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我的梦到此结束。」
「嗯。──目送可罗这样一路被冲走,你有什么感觉?是觉得害怕,还是悲伤?」
我询问后,妻子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说来也真不可思议,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情感。总之,因为可罗看起来很快乐。它很开心地转个不停……很奇怪的梦对吧?」
「的确。」
如果说奇怪,确实很奇怪,但这终究是一场梦。就算深入细究,想必最后也只会做出老套的「梦境解析」吧。
妻子脚下的那两只猫,对于饲主的这场对话,当然是一点都不在乎,仍是那怡然自得的态度,各自以前脚堆成一个「箱子」,趴在上头打盹。我朝它们走近,蹲下身,轻抚着体型苗条的可罗后背。一边这么做,一边重新在脑中描绘刚才妻子说的梦境「画面」。
只从水中探出头和前脚,身体垂直地伸直,以这个姿势漂浮的猫。嗯,这感觉很像是……
「那种漂浮方式,感觉就像立起茶柱一样。」
我说出自己突然想到的名词。
「不是茶柱,而是猫柱是吧。人们泡茶时立起茶柱,代表好兆头,所以猫柱应该也是同样的道理吧。」
这真的只是随口说说的玩笑话,然而──
「猫柱……」
妻子如此低语,透着一丝紧张,表情随之紧绷。──我是这么觉得。
「嗯?」
我微微偏头感到不解。
「怎么了?」
「嗯,刚才……」
妻子踌躇了一会儿后,如此说道。
「你说的那句话,还是别随便说比较好。」
「咦,为什么?」
我再度偏头不解。
「我说的是这和立起茶柱一样代表有好兆头。而且虽然在梦里被冲走,但现实世界里的可罗还是老样子没变。」
「话是这样没错,不过还是……」
妻子说到这里就此不再言语,之后也一概不再提到和梦或是猫有关的话题。
有点奇怪呢──我当然会感到有点疑惑。
2
星期一顺利交稿后,我仍心系当时妻子那奇怪的反应,「猫柱」一词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说到立起茶柱,指的是在泡茶时,放入茶碗里的茶叶茎以垂直立起的状态漂浮的现象。立起茶柱代表好兆头,也就是吉兆──从小就听大人这样说,只要是在日本出生长大的人,肯定大部分都有这样的记忆。
如果立起茶柱改成了立起猫柱,意思就有所不同吗?
例如,与立起茶柱的情况相反,立起猫柱代表触霉头,是凶兆?
不,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过。再说了,猫柱这种东西,不过是当时我突然从茶柱一词联想出的自创词罢了。猫像茶柱一样漂浮在水中的这种现象,就只是妻子刚好梦见而已……
咦?
为什么当时她会做出那样的反应呢?
3
虽然八月已进入下旬,但不见趋缓迹象的连日酷暑,令人感到厌烦。
总是记不取教训的我,又兴起了「为健康而动」的念头,原本已停摆好一阵子没散步了,我决定再次展开。从去年春天开始,我便不时会到Q**饭店的泳池游泳,现在另外再加上散步。
我从Q制药的实验农园旁穿过,一路往上来到千首院前,走向蚁良良坡的方向,还没到深荫川便先往下走,在白蟹神社境内遛达后返家──这就是我最近的固定路线。我看准一早的太阳还不太强烈前,或是傍晚开始吹起凉风的时间外出。这时通常都会遇见出来散步遛狗的人们。
虽然多年来我都习惯和猫儿一起生活,但我以前其实是不折不扣的「爱狗人士」──我深深有这样的感慨。
我父亲很爱狗,打从我懂事起,家中一直都养狗,这或许也是我爱狗的原因之一,所以我原本下定决心,日后要是能住独栋房,我一定也要养狗。既然要养狗,就要养像黄金猎犬或大白熊犬这样的大型犬,我甚至在心中描绘了这样的远景。然而──
十几年前,当我们还住在出租大楼的时候,某天妻子捡回来的不是狗,而是两只小猫。
「不应该是猫」、「去换狗回来」这种话我当然说不出口,我百般不愿地同意它们在屋里住下。但当时我提议,至少要替这两只猫取个「像狗的名字」,妻子可能是顾虑到我的感受,马上赞成。就这样,它们得到了「小不点丸=小不点」、「可罗助=可罗」这种不太像猫的名字。
开始饲养后还不到一周,我已深深被猫儿们的可爱所吸引,马上从「爱狗人士」转为「爱猫人士」,连我自己都觉得傻眼。如今回头看,其实这也是很常有的事。
话说──
当我仍持续平日的散步时,一度快要忘记的某个挂念,再度慢慢膨胀。
从实验农园旁通过时,我发现在农园入口的大门一带聚集了几只猫。有时在千首院院门前的石阶,或是停在停车场的车子底下,看到在睡觉的猫儿们。有时在白蟹神社境内的各处,看到各自以不同的模样悠哉清闲的猫儿们。
试着加以留意后发现,这一带住着许多分不清是家猫还是野猫的猫儿们。尽管如此,我几乎没听说过这些猫惹过什么麻烦,可能是因为这地区的居民都对猫很和善吧。也可能是这地区的猫儿们很守规矩,不会干出惹恼居民的坏事。──不管怎样。
每次看到这些猫,就会有个想法不断在我心中膨胀──
猫柱。
没错。妻子前些日子做出奇怪反应的这个名词──甚至还引来妻子对我说「还是别随便说比较好」,更令我对这个名词感到在意。
4
当时我单纯只是从「茶柱」产生联想,想到「猫柱」一词,但搞不好……我现在才试着想像。
也许妻子当时脑中所想像的,是和我所想的画面截然不同的「猫柱」。
我具体的浮现这个想法,是在迈入九月后的第一个星期五。我因为对自己的健康略感不安,而前往深泥丘医院就诊时──
我来就诊,并不是因为晕眩的老毛病又犯了。而是因为最近只要坐在电脑前工作,就老觉得身体不舒服。虽然还不到晕眩这么严重,但脑袋微感昏沉,脸部发烫,手脚莫名地感到酸软无力,有时还会微微心悸,略感恶心……
难道是血压的问题?
我有这样的直觉,但偏偏家中没有血压计。刻意买回来自己量,又嫌麻烦,因此我决定先到自己常去的医院就诊。
「您的血压……哟,确实高了不少。」
茶绿色的眼罩遮住左眼的主治医师石仓(一)医生一面将测量装置上显示的数字记下,一面说道。
「因为之前一直都很正常,所以现在突然血压升高,就会出现您说的那些自觉症状。」
「果然──」
「总之,请买个家庭用血压计,试着每天自己测量并记录。也有只是因为压力而造成暂时性血压上升的案例。观察两个月左右,如果数字还是持续很高的话,或许考虑开立降血压药会比较好。」
「是──」
「我想,您因为职业的缘故,压力也比较大……睡眠不足是大忌,请多留意。还要适度运动,另外,我还是得再三提醒,抽菸请适量。」
「是──」
虽说是高血压,但数值还不到危险的程度,所以请不用太过紧张──医生还这样说道。觉得不舒服时,就别勉强,请躺下来听些平静的音乐,放松一下。我会开药效温和的镇静剂给您,觉得很不安时请加以服用,好好休息……
面对医生的这些建议,我都一一点头称是。过去我从未在意过血压异常的问题,所以现在就算医生再怎么跟我说「数值还不到危险的程度」,我还是感到心情沉重。不过──
「医生,请问一下。」
诊疗结束时,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心中的想法。
「恕我冒昧问一句……请问您听到『猫柱』一词,有什么感觉?」
结果──
医生一开始先是偏着头应了一声「咦」。
「猫柱是吧。这……」
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还是想到了什么呢?看不出是哪一种反应。不过,这时候有个人做出比医生更明显的反应。她是一如平时守在诊间角落的那位常看到的年轻女护士──咲谷。
她就站在那儿,什么话也没说。但她一听到「猫柱」,脸上表情骤变。──我是这么觉得。
脸上带着些许紧张感……与当时妻子展现出的表情很相似。那表情就像在说「那句话,还是别随便说比较好」。
护士并未实际对我这么说。但是她把脸凑向因面对我突如其来的提问而不知如何回答的医生耳边,悄声说道:
「今年是蛇年呢,医生。九月的某一天大概会有猫镇……」
「对,经你这么一提……」
医生没被眼罩遮住的右边眉毛微微一挑,如此说道。
「因为我家没养猫,所以不小心忘了……嗯。经这么一说,确实是呢。十二年一次,蛇年九月举办的猫镇……哦,换句话说,您刚才所说的也许是那个……」
医生途中突然转身面向我,如此说道。──但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咦……」
医生露出深感不可思议的神情,紧盯着我瞧。
「难道您不知道?」
「呃……你是指猫镇吗?」
「没错。」
猫镇是吗?可是我……
「您不知道?」
他再次向我问道。
「呃……我不太清楚……」
我夸张地偏着头,露出不解的动作后,医生手指抵向眼罩外缘说道:
「您一直住在这座镇上却不知道,真是罕见。」
「哦──」
啊……我隐隐觉得。
这好像是这几年来我多次体验过的状况。
对于这座古老的小镇上流传的独特风俗、习惯、传说等等,我一概不知,已到了很不自然的地步。虽然在这座小镇上出生长大,且长年都住在这里,但只知道现在的我对此一无所悉,且完全没有记忆,已忘得一干二净……
我感到一阵晕眩。
晕眩并不严重,不必刻意告诉医生,但就在这时──
我第一次听闻(──我是这么觉得)「猫镇」一词,以及最近一直很在意的「猫柱」一词。这两者缓缓地相互产生作用,在我心中唤起某个不平静的画面。
5
离开医院,在返家的路上,我一直暗自思索。
虽然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但一旦在心中萌芽的画面,便很难从脑中挥除……
从「猫镇」联想到「花镇」一词。
它又叫作「镇花祭」,原本是由古代宫中开始举办的年度仪事之一,至今在各地的神社也会举行。樱花凋谢时,疫病会开始流行,为了加以因应,才产生这项祭神仪式。人们相信,「花」会因为疫神分散而促成疾病的流行,为了「镇住」这样的灾祸而举办这种「消灾解厄」的仪式,所以叫作「花镇」。
也有为了防止火灾而举办「镇火祭」这种祭神仪事,也可写作「火镇」。比较特别的还有「星镇」,听说是为了封印星星之神带来的灾祸所办的祭典,至今仍在某处举行。
照这样来说,「猫镇」到底是什么呢?
是为了防止猫带来的灾祸吗?──就算是这样好了,究竟猫会为这世界带来何等的灾祸呢?
当我试着这样思考时,「猫柱」一词开始具有意义。──我是这么觉得。
举例来说──我试着在脑中叫出这个小镇的地图(虽然我还称不上能准确地掌握这小镇的一切)。
在战时几乎不曾遭受过空袭的这个小镇上,至今仍遗留在各地的古老寺院和神社等大规模的建筑。从平安朝就深受泛滥所苦的黑鹭川河堤和河桥,来到现代后,在连结市街与徒原村、如吕冢的「Q电铁如吕冢线」的半途,开挖了一条隧道。位于小镇东北方外郊的保知谷,当初在整建道路时,同样也在途中一处难以施工的场所开挖隧道。
祈求这种大规模的工程或难以施工的工程能顺利成功,都会向神明献上活祭品──据说古时候有这种风俗。这种事并非只有这座小镇才有。而且也不是只限于日本。当作活祭品埋进土中或沉入水底的,是活人,也就是所谓的「人柱」。
在这座小镇现存的种种事情上,是否曾经有过立人柱这样的事实,我不知道。但要是有的话──我试着加以想像。
迈入现代后,就算立人柱这种行为遭到禁止,但改以人类以外的动物当活祭品来献神,这种风俗以此种形态延续了下来,这也不无可能。也就是说,活祭品用的不是人,而是猫──不是「人柱」,而是「猫柱」。
举例来说,像如吕冢线和保知谷的隧道工程……最多不过就几十年前的事,当时其实就立了猫柱。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进一步想像。
所谓的猫镇,也就是过去有许多被当作猫柱而死的猫,为了平息它们的不甘心和怨念而举办的仪式。难道不能这么想吗?
所谓的「猫柱」,没错,不像我一开始想到的「茶柱」那种含意,它的意思类似于「人柱」。──如果是这样,妻子当时的反应我也就比较能理解了。
她应该是听到我不经意地提到「猫柱」一词,脑中就此浮现猫柱的画面吧。原来如此,对爱猫人士来说,这肯定是光想就觉得可怕又忌讳的画面。所以当时她才会那样说。
「那句话,还是别随便说比较好。」
听深泥丘医院的石仓(一)医生与咲谷护士的对话,十二年一次,在今年蛇年的九月,好像会在某个地方举办「猫镇」。因为是处在这样的时期,喵,妻子才会做出那样的反应……
不过话说回来……
过去被当作猫柱而牺牲的猫儿们,为了平息它们的不甘心和怨念,而举办猫镇。
如果这个想像没错,那么,到时候到底会在哪里举行呢?
对这个小镇上的居民来说,这或许是常识,但……喵喵,我还是不知道。这一切可能都已失去原本的形态,就此融入我近年来愈来愈模糊的记忆深处……………………喵。
6
「森月太太今天早上告诉我一个消息。说今天好像有猫镇呢。」
妻子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件事,是在九月下旬,已过了彼岸中日 1 的星期三下午。
「你说的猫镇──」
一直到这时候,我好不容易才开口向她询问。
「是在哪里举行?例如和它有深厚渊源的神社之类的。」
「神社?咦?」
妻子的回答出乎我预料之外。「怎么可能办在神社。」她微微偏着头,脸上表情这样写着。
「可是,那指的不是为了平息死去的猫儿们遗留的怨恨,所举办的消灾解厄仪式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算是在神社的负责范围内吧。」
「嗯……」
妻子的头更偏了,她望着我,那眼神就像在看什么怪人似的。
「你在说什么啊,才不是这样呢。」
「咦?」
这次换我偏头了。
「你说不是这样?」
「十二年前的事,你不记得了吗?」
妻子一脸认真地反问。
「十二年前……呃……」
我急忙在记忆中搜寻。说到十二年前,当时我们还没搬来这里。是还住在大楼时的事。
「某天,小不点不知什么时候从家里逃脱,闹出好大的风波。猫镇这天明明不能让猫跑到外头去。」
「有……这么回事?」
「你又忘啦?」
「唔……」
「好在当时刚好房东在大楼的入口处发现小不点,先替我们看管好它。」
「否则会怎样?」
「人们不是都说,在猫镇这天跑到户外的家猫,往往都不会再回来吗。所以……」
「嗯──」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知道该不该这么说),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我完全没半点记忆。跑到屋外的家猫会如何如何,我也从来没听说过。──我是这么觉得。
「不过──」
虽然我现在的心情已有点半自暴自弃,但我还是开口说道。
「既然会称之为猫镇,应该是在某个地方,有某个人用某种方法『镇住』了『猫』吧。如果不是神社的话,会是什么地方呢?」
「详细情形是怎样,我不知道。」
妻子单手托腮,再次向我投射出像在看什么怪人般的眼神。
「不过,你好像误会了。」
「可是──」
「总之,今天绝不能让小不点和可罗到屋外去,猫的饲主最好也别外出,尤其是天黑后,否则……」
「否则?」
妻子没回答,她以奇怪的紧张表情别过脸去。
7
就这样,这天从白天开始,妻子便在家中将所有窗户牢牢关紧,甚至准备了猫咪牵绳。
它们原本就是都养在家中,不会让它们外出的家猫,应该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吧。我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口。
即将下午四点时,我独自出外散步。我心想,如果是天黑前外出,应该没问题吧。散步时要是看到附近的猫咪,不知道它们今天会是怎样的情况,我对此很好奇。
妻子并没阻拦我,就只说了一句「路上小心」,便送我出门。此时已经被拴在客厅角落的小不点和可罗,吵闹地叫个不停,以表达它们的不满。喵、喵~……就像是在回应雌猫发情的叫声般。
而这天,我一样采取最近固定走的散步路线。
从九月中旬开始,炎热的天气已逐渐趋缓。虽然现在这时间离黄昏尚早,但已相当凉爽宜人,在这个时间散步,基本上相当舒适。然而──
没看到半只猫。
不论是实验农园的入口附近、千首院的门前,还是白蟹神社境内。──平时常看到猫咪,但现在却遍寻不着。
只是因为和平时散步的时间不同,所以刚好它们都不在吗?或是因为今天是猫镇的日子?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走出白蟹神社境内后,我没像平时一样踏上归途,而是继续散步。要是能在哪里看到一只猫的话,或许我就满意了。我偏离平时走的路线,试着往南走了一大段路。但不管我走再远,还是没遇上半只猫。不知不觉间,来到与原本路线隔了一大路段的深泥森神社前,我试着走进神社境内。但还是没遇到半只猫。
这是为什么?
在猫镇的这天,难道镇上的猫会全都消失吗?所以才不能放家猫外出吗?啊~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我极力思索,但想不出答案的疑问一直困扰着我,我就像被附身似的,继续往前走。尽管日落时分已渐渐逼近,但我还是没有想回家的念头,一直都不觉得该回家了……
然后……
当我猛然回神,人已身在一条和缓的坡道途中。
我不经意地抬眼望向路旁,发现以黄昏逼近的天空当背景,有一座老旧的四层楼钢筋水泥建筑的影子──
医疗法人再生会
深泥丘医院
有一块隐隐散发白光的招牌。那是我很常去的那家医院,但这时不知为何,以前我第一次造访这家医院时的情景,与此刻的情景相互重叠,就此忆起。这种情况称之为「既视感」,不知道适不适当,但总觉得有种类似的感觉。
那应该是约莫九年前,记得是四月的事。──正当我搜寻自己的记忆时。
摇晃。
我突感到一阵剧烈晕眩。
摇晃。
我承受不住,伸手紧抵额头,低语一声「真伤脑筋」。对了,九年前的那时候,我也同样手抵额头,说着同样的话──我是这么觉得。当时我马上做出判断「就在这里就诊吧」,而前往医院──我是这么觉得。
这时我听到有人叫唤我的名字。仔细一看,声音的主人就站在医院的大门一带。但我承受不住晕眩,直接就蹲在路上……「啊,您不要紧吧」,前方传来她的声音。接着是朝我跑来的脚步声……
「您不要紧吧?」
来到我身旁后,她又问了一声,弯着腰查看我的神情。
「啊……咲谷小姐。」
我勉强做出回答。
「不好意思,突然又感到一阵晕眩。」
「这样啊,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咲谷护士如此说道,朝蹲在地上的我伸手。这时,我看到她左手腕裹着厚厚的绷带。
虽然因晕眩而摇摇晃晃,但在她的搀扶下,我勉强站起身。这时她竖起左手食指,举起手臂,指尖戳向我额头中央。
「啊!」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她手指碰触我额头的瞬间,说来也真不可思议,我的晕眩就此不药而愈。
「谢……谢谢您。感觉……」
「那我们走吧。」
护士说道。她穿着一件白色针织衫,外面罩着一件薄薄的红色防寒夹克。她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正好走出医院吗?
「走吧。」
护士又说了一遍。
「可以行走了吧。」
「对──」
我回答后,这才感到纳闷。
我第一次遇见护士咲谷,没错,也是在九年前的春天。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她当然应该也多了九岁……但像这样就近细看后发现,她还是和九年前一样没变。──我是这么觉得。和九年前一样没变,她至今看起来仍是一位「年轻的护士」。
并不是因为我老了,而她看起来相对年轻。简直就像只有她一个人跳脱出现实的时间流逝之外。这是……为什么?
「今天我有预感会遇见您。」
护士说。
「明明是猫镇之日,却还遇见我是吗?」
「就因为是猫镇之日。」
「可是,听说今天──尤其是太阳下山后,猫的饲主最好别外出。」
「您是这样听说吗?」
「对。听我妻子说的……」
「夫人在家中对吧。」
「应该是。」
我回答后,注视着她的脸。
「我记得咲谷小姐您家中也养猫吧?」
「这……」
她脸上微微蒙上一层暗影,如此回答。
「我家的猫,今年年初突然死了。所以我已经不算是『猫的饲主』。」
「──这样啊。」
「所以……好了,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儿?」
面对我的询问,她竖起左手的食指,抬起手来。手指直直地指向从医院前方通过,顺着深泥丘而上的坡道,对我说道:
「到山丘对面去。」
8
以前我也不时会走在这条翻越深泥丘的道路上,但如今细想,我已有好一阵子没到那儿去了。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就只是不想去。
小山丘顶端有一座小型的自然公园,那里有一条通往山丘对面的步道,有别于一般的道路,是特别铺设……我还清楚保有这方面的记忆。通往顶端的路上有个十字路口,记得有名为「深泥丘三地藏」的其中一尊地藏王石像(好像是三地藏中的「三眼」地藏……)。
有清楚知道的部分,也有不清楚的部分,当中甚至有完全的空白。这一切都斑驳也混杂在一起,形成我模糊的记忆。
在护士的带领下,我就此走在山丘上。但走着走着,我发现一件怪事。
来到医院前面时,已逼近黄昏时分的天色,之后没再变化。不管我们走再久,始终都还是维持那「逼近黄昏时分的天色」。随着日落的时间靠近,天色逐渐转暗,这是理所当然,但眼前的情况却非如此。简直就像时间就此冻结。──如今回想,就是从这里开始,我所认识的这个世界的「现实」,它原本该有的轮廓正逐渐崩毁。
我们两人保持微妙的紧张关系,走在这感觉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黄昏时分。
「呃……我从很久以前就想问您了──」
越过山丘顶端,走进下坡的步道后,我和她才慢慢开始交谈。
「咲谷小姐,您该不会是南九州猫眼岛上的人吧?」
「对,没错。」
护士很坦然地回答道。
「之前我没跟您说过吗?」
「这个嘛……」
「在国中之前,我都是在岛上长大,后来举家迁往东京。」
「果然没错。」
隆隆……
隆隆隆隆隆隆……
突然一阵海鸣声开始在我脑中响起。这是──
我记得这是……啊,原来如此。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记得在哪儿见过(──我是这么觉得)录影画面。当时在影片中持续传来的,就是这样的海鸣声。
「咲谷小姐。」
我朝她瞄了一眼。
「您和我太太……」
我想问个清楚,却不知该说什么。
您和我太太是否一起去过猫眼岛?──我其实是想如此询问。──我是这么觉得。
「呃,咲谷小姐。」
我改口说道。
「咲谷小姐,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吗?」
「对,我想问的是……」
我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您的名字……啊,怎么回事?我到底想对她说什么?
我的思考一片混乱,但就在这时,宛如要将它连根切除般──
从某处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
吼~吼~
分不清是雷声、风的呼号声,还是什么巨大生物的嗥叫……
我不禁停下脚步。护士往前走了二、三步后停了下来,转头望向我。
「好像快要开始了呢。」
她如此说道,接着露出一抹透着诡异的浅笑。
「好了,我们走快点吧。」
9
隆、隆隆、隆……远处传来这样的声响。──我是这么觉得。
隆隆、隆、隆隆隆隆……声响逐渐朝我逼近。──我是这么觉得。
越过山丘后往下走的坡道,斜度变得和缓许多。再继续这样走一段路,前面应该会有Q电铁如吕冢线的铁路,以及栅栏和警报机都很小的平交道……来到这里,我再度被一种很像既视感的记忆痛楚所困。
远处传来那宛如地鸣般的声响。和我一起走下坡道的,是身穿红衣的深泥丘医院护士……类似的状况,我以前经历过。──我是这么觉得。以前……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当时好像在下方的铁路上有什么东西……啊,对了,感觉好像出现某个很惊人的东西。当时好像是九年前的秋天。虽然已无法清楚地忆起,但……隆、隆隆隆隆,当时那东西好像……隆隆隆……从通往徒原村的隧道窜出,隆隆隆隆,在铁路上飞驰,然后……
……叽
又来了?
叽咿咿咿……
那东西又来了?
我始终无法清楚地忆起,就只有对当时目睹(──我是这么觉得)的凄惨光景产生的恐惧就此苏醒,令我全身僵硬。不光肉体,就连精神也同样为之僵硬。
「就快到了。」
与我并肩而行的护士,此时主动停下脚步说道。
「原本想一路和您一起走去,但我改变心意了。接下来您自己一个人走。」
「啥?」
她在说什么……为何这么突然?而她就像无视于我的困惑似的,补上一句「对了──」,接着往下说。
「关于我的名字。」
「啊,是。」
「夫人和您结婚后,改冠夫姓,在工作上也用别的名字,表现活跃,不过,她原本和我同姓。我知道这件事情时,有点惊讶。」
啊,没错。
虽然我身为她的丈夫,但我当时也一样惊讶。
我是在九年前的春天第一次造访深泥丘医院。这位护士从那之后便对我多所关照,而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白衣胸前的名牌写着「咲谷」时,我当然有点惊讶──甚至应该说,有种「奇怪的感觉」。因为以全国来看,「咲谷」这个姓氏相当罕见。
「不过,仔细想想,因为夫人在猫眼岛上出生,所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那座岛上的住户,有半数以上都姓咲谷。」
经这么一提──我的记忆突然又一阵犯疼。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之前和妻子一起回那座岛时,曾去就诊的那位牙医师,就叫「咲谷牙科」。当时我接受了很可怕的治疗……
「那么……」
护士说。
「请代为向夫人──由伊小姐问候一声。」
接着她有点做作地朝我深深行了一礼,接着再次说了声「那么」。
「那么,请容我就此告辞。」
她这句话才刚说完,上空马上落下巨大的黑幕。它拥有诡异而又熟悉的天鹅绒质感,微微随风摆动,将和我妻子的旧姓一样都是「咲谷」的她,以及一个短暂出现的大蛇幻影一同抹除,封印在深邃的黑暗中。
10
接着我独自走在通往山丘后方的步道上。
转头一看,后方只看得见无比深邃的幽暗。但前方依旧是黄昏景致,与开始攀登山丘前一样。似乎从某处射来一道红光,但我看不出太阳此时位于何方。
眼前是一大片从未见过的荒凉景致。
与记忆中「山丘后方」的风景大不相同。连一户民宅也没有,也看不到如吕冢线的铁路和平交道。放眼望去尽是荒野,高大的芒草丛生……
吼……
传来某个声音。
吼、吼~
这是刚才我在坡道途中听到,忍不住停下脚步的那个声音。与九年前的秋天,在这同样的场所,看到在如吕冢线的铁路上飞驰(──我是这么觉得)的那个东西所发出的声音不一样,完全不同。这怪异的声音到底是……
我感到困惑和恐惧,但在这种情绪中,又掺杂着些许奇怪的激昂感。
我呆立原地,环视山丘后方的荒野。
不久──
在左前方的远处,我看到某个东西站起身。以整体来看……是个无比巨大的怪异之物。
吼~吼~
传来这阵声响。
吼~~吼~~
分不清是风的呼号声还是雷声,感觉像是巨大生物的嗥叫声,如此怪异的声响。是那东西发出的声音吗?是它吗?
我呆立原地,为之瞪大眼睛。
在远处站起身的那个东西,转眼已朝我靠近。
11
一开始我以为是龙卷风。
乍看之下有数十公尺高。它感觉都快抵达上空的云层了,远看就像是灰色的龙卷风。然而──
随着它逐渐靠近,我这才彻底明白。
那不是龙卷风。而是……
「……猫?」
我大感错愕,暗自低语。
「是猫吗?那是猫吗?」
这怎么可能。但此时我直觉的认知并没错。──我是这么觉得。
那灰色的巨大怪异物体,是由数百只、数千只……不,是数万只猫所组成。无数的猫儿们集结在同一个地方,成群地飞上空中,形成那样的物体。
当我以为那是龙卷风而望着它发呆时,它看起来确实也很像龙卷风,但当我明白那是猫之后,那东西的整体形象顿时变得鲜明,看起来像是以后脚站立的灰色巨猫。就连那吼~吼~的声音也是。这怪异的声响,是形成那物体的猫儿们一同发出的叫声所汇聚而成。有时分别是单音的「喵」,有时是「喵喵喵」,有时是「咪」,有时是「咪呜」,而成千上万只的猫聚在一起,相互鸣叫产生共鸣,结果变成如此巨大的声响……
「……猫柱。」
我不自主脱口说出这个名称。
「是猫柱。」
不是像「茶柱」或「人柱」那样,这简直就像「蚊柱」。
这不是我们平时看到的那种规模所能比拟。像家蚊、摇蚊、大蚊等等的雄蚊成群飞舞,看起来像立起柱子般的这种现象,称之为「蚊柱」,但如果群飞的规模较大,有时甚至会立起高达数十公尺的「柱子」。而此时眼前的猫儿们就这样成群形成了「柱子」……
「猫柱……」
就在我再次说出这个名词的刹那。
我的知觉将我的肉体留在地面上,自行化为「眼睛」,在时间暂停的黄昏下自在地遨翔天际,冲进灰色的巨猫中。
接着我看到了。
有白猫、黑猫、虎斑猫、玳瑁猫、双色猫、花猫……各种猫都在里头。虽是以日本猫为主,但很多洋猫和杂种猫也都混在里头。然而──
我当然不认为这些猫全都是实体。猫与蚊子不同,它们原本并没有飞行能力。就我此时所见,它们全都采头在上,尾巴在下的姿势站立,像竹蜻蜓一样转个不停,飞向空中。有些猫就这样飞了数十公尺高,有些则是自己懒得动,被飞上空中的猫儿们产生的上升气流卷入,就此跟着浮向空中……不过,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冷静想想,这一切应该都不是实体。它们绝大多数应该都不是实体,而是鬼魂,或是像幻影般的东西。也就是说,形成猫柱的,不光是现在住在这镇上的猫儿们,还有过去曾住在这镇上的猫儿……
……吼~!
猫柱更响亮地叫了一声。
吼~!
吼~~!
我那化为「眼睛」,来去自如的知觉,就像被弹开似的,回到我位于地上的肉体。
我原本的「眼睛」就这样捕捉到那全身颤动,发出「声音」的灰色巨猫。
它到底是有什么想法,而发出那样的「声音」呢?那是嗥叫,是恸哭,还是大笑呢?
它如果有感情的话,那到底是什么?是愤怒、悲伤,还是欢乐?它如果有属性的话,它算是正向,还是负面?是善,还是恶?是光明,还是黑暗?
我一开始感觉到的困惑、恐惧,以及奇怪的激昂感,不知何时已从我心中消除。发不出声音,也说不出话,就这样站在地上仰望巨猫,这时我的眼睛──
隐约映照出山丘后面的风景即将产生的变化。
荒野的地面以立起猫柱那一带为中心,突然出现裂缝,就此陷落。伴随着一声惊人的地鸣,陷落处就此逐渐扩大,接着,那里形成一座大池。池水黝黑,形成湍急的漩涡。然后──
猫柱倾斜,巨猫的形体开始崩解。掉落的猫儿们逐渐被池水吞噬。它们一一沉入水中。不知为何,我知道这座池子深不见底,不管沉得再深,都到不了池底。但猫儿们还是一路往下沉。不断地沉落。
沉向那始终到不了的池底无边的尽头,最后突破水底。猫儿们落向那昏暗辽阔的迷幻小镇,充满诡异气氛的热闹欢腾中。
15:秋分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