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泳
1
滴答……传来声响。──我是这么觉得。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
这是──
到底是什么？
水滴声吗？或者是某个湿透的东西在行走？
我屏息环视四周。
是深夜的泳池，还差三十分钟就午夜零时。
这是备有四个二十五公尺水道的室内游泳池。──不过，不论是泳池里，还是泳池畔，就目前所见，一个人也没有。现场只有我一个人。
天花板中央──正好相当于泳池正上方的位置，设有电动开关式的大天窗。在这个十一月已即将接近尾声的季节，而且是深夜时分，窗户当然都是紧闭的，玻璃窗外一片漆黑……微微映照出下方的泳池水面。
是我想多了──其实也不是多严重的问题，到非得这样告诉自己不可。
就是这么宽敞的一处空间，因为某个原因，而发出这样的声响，也不是什么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例如某个地方结露的水滴掉落之类的。
我稍微做了些暖身运动，戴上泳帽、蛙镜、耳塞。
我缓缓走进空无一人的泳池。
水温当然是温的，但温度略低，感觉很冷。于是我持续在水中步行了一会儿，身体慢慢习惯水温。
深夜的泳池里，就我一个人。
如果换个角度来看，眼前的情况透着诡异，令人感到不安，就像恐怖电影的某个传统场面般，但如果采一般的想法来看，实在是人在福中不知福。难得有这个机会，眼下就该好好放松享受一下才对。
我中途整个人往后仰身，仰望头顶上的天窗。我隐约可以看到自己映照在玻璃上的影子，就像浮现在黑暗中一般。
那是在人称古都的这座小镇上，以拥有一百二十多年历史自豪的老字号高级饭店──Ｑ＊＊饭店。饭店四楼最深处，有个充满神秘风情的健身中心「Amphibian」的会员专属游泳池，这就是某天晚上在那里发生的事。
2
此事发生的契机，是去年秋初我为了写全新长篇小说，而在东京某饭店闭关写作。
结果长达二周以上的闭关生活，到了后半，我除了精神上累积的压力外，又陷入运动量严重不足的窘境，于是在责编秋守先生的建议下，我决定试着每天到饭店的泳池游泳。结果就各个层面来看，获得了超乎预期的功效。
我压力减轻了些许，身体状况也改善许多，而且当时原本有复胖倾向的体重，也在闭关结束时减少许多。感觉全身肌肉变得比较紧实，通体舒畅……
我心想，这样或许也不错。
我已年过五旬，平时常会对健康感到不安。
为了消除慢性的运动量不足，我在住处都力行散步，但近年来「跑步」好像蔚为流行，于是我心想，我也跟着跑步可能会比较好，不时会被这种强迫观念所束缚。不过，仔细想想，我从小就讨厌「跑步」，也不擅长。反而是「游泳」，我从小就比较喜欢，也比较擅长。既然这样──
为了消除压力和运动量不足，比起散步，甚至是「跑步」，「游泳」应该最适合我吧。虽然有点晚，但我终究还是想到了这点。
从去年年底，我便开始找寻家附近是否有适合的泳池。
就费用来说，最便宜的就属市立游泳池了，但它离我目前的住处很远，而且是只有夏季才营业的户外游泳池，所以不考虑。而已经开业十年的体育活动中心「Ｒ」，就在走得到的范围内，所以我一度也考虑入会，然而──
「『Ｒ』好像不太好呢。」
妻子这样对我说。
「当初刚成立时，风评就不太好。听说最近更是完全沦为附近的大婶们聚在一起道人长短的场所，感觉很不舒服。」
她说这是从住对面的森月太太那里听来的消息。
大婶们聚在一起道人长短的场所……是吧。嗯，这样确实会觉得不舒服，而且好像很麻烦，去了反而徒增压力。而且泳池内好像也常会挤满人。
避而远之应该才是聪明的选择吧。
那么，该怎么选才好呢？
正当我苦思不得其解时──
「Ｑ＊＊饭店的泳池您觉得如何？」
指引我一盏明灯的，是在深泥丘医院长期对我多所关照的主治医师石仓(一)医生。那是今年初春的事。
「虽然会费比较贵一点，但相对的，听说它的服务和客层都不错。像暑假这类的旺季，房客和外来游客增加，势必会比较拥挤，但平时通常都没什么人，相当舒服。」
医生始终都是当传闻在向我陈述。
「很不巧，我不会游泳，就算有人邀我一起去，我也都意兴阑珊……不过我有几位朋友是那里的会员。而且我和饭店经理还算熟，所以您要是有意愿，我可以帮您介绍。」
说到Ｑ＊＊饭店，就盖在离永安神宫和池崎公园不远的高地上。从我家走路去也不算远，要是开车顶多十几分钟就能到达。
这里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一点都可使用，这点就生活时间向来都不规律的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就这样──
我在四月中旬造访那家饭店，提出入会申请，可能是因为有石仓医生居中介绍，我的入会审查也很顺利地通过了，就此很庆幸地在当地保有一处游泳的场所。
3
我一个人独占高级饭店的游泳池，在里头游泳。
在这里游泳果然畅快无比。之前闭关时，我在饭店泳池里也体验过几次相同的情况，得以在平民的日常生活中，沉浸在这得之不易的解放感中。
首先是以蛙式在水道上来回游五趟。这二百五十公尺的距离，我尽可能以轻松的步调完成。
我一面游，一面放松地回想促成我今晚在这里游泳的整个经过。
首先是……没错，就是我第一次知道这家饭店的四楼最深处有这么一座泳池……
4
五月初时寄来会员证，从那之后，我一周平均都会去游二、三次。
泳池位于饭店二楼，从大厅搭手扶梯上楼后一看就知道在哪里，如同我前面所说，营业时间是从上午六点到晚上十一点。同时也一并设有简易的健身房，里头有跑步机等器材，这些设备统称是这家饭店的「健身中心」。
泳池果真如石仓医生所说，尤其是在平日，不管哪个时间去都没什么人，可以悠哉地游泳。就算是周末或连假，只要看准一早或深夜前往，也不会多拥挤，我马上便晓得要这样安排。
在迈入夏天前，我和几位工作人员混熟，也开始会和在泳池里遇见的几位会员打招呼。
虽说是「游泳」，但以我的情况来说，要我持续游好几公里的长泳，我根本没这样的体力和毅力，尽管如此，这对改善我平时运动量不足的问题，仍有相当程度的助益。拜此之赐，我今年夏天的身体状况相当好，在近几年来算是相当罕见，也几乎不受突发性的晕眩所苦，上医院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也实际感受到睡眠品质有明显的改善，与以前相比，也更能专注在工作上。──我是这么觉得。
夏天就这样过去，在秋意渐浓的某天。
当时我已游了一段时间，就此放松地躺在泳池畔的按摩池里舒展身体。之后有两名客人也走进按摩池里，我不经意地听到他们的对话。他们都不是陌生的客人(＝房客)，而是曾经看过的男性会员。
「其实前几天，四楼的健身中心邀我加入。」
「哦，这可罕见呢。──你的决定呢？」
「这个嘛……」
「听说他们很少会主动邀人加入呢。」
「对，所以我才在想，不妨先试试入会体验吧。那里好像是采完全会员制，设备和服务都比这边还充实。」
「不管是永久会员资格，还是一年的会费，听说都不是普通的贵呢。」
「这方面我还没听过详细的说明。」
「另一方面，也有传闻说，不管再有钱，也不见得能加入呢。他们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来挑选会员呢？」
「不清楚耶……」
这两人当中，那名受到「邀约」的男性，看起来比我年长几岁。虽然已是童山濯濯，但身材修长，肌肉结实，看起来相当健康。
不过──
我瞄了他一眼，看到他那双睁得好大的圆眼。感觉有点怪……总觉得他心不在焉，两眼迷蒙。──我是这么觉得。
5
我从蛙式改为自由式，继续游泳。最近我还是一样尽可能保持缓慢的步调。
虽然我说自己喜欢游泳，也很擅长，但因为长年来运动量不足，再加上不重养生，影响了健康，基础体能明显下滑许多。要是一开始就全力游泳，要不了多久就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在水道上来回游了几趟后，暂时停下来休息。我抓住泳池外缘，调整呼吸。
嗯，像这样独占整个泳池的空间游泳，真的很畅快。再加上四楼的这座游泳池──「Amphibian」的这处空间原本就很特别，充满一股与众不同的感觉，例如泳池畔铺设的磁砖质感、照明的色泽、水的气味和肤触……这一切都感觉得出和一般的不一样。二楼的泳池也不差，但既然能获得入会认可，就算得多花点钱，还是这边比较好……就在我如此思忖时。
滴答……传来这个声响。──我是这么觉得。
滴答……滴答……
和刚才一样的水滴声。我因为戴了游泳用的耳塞，声音听起来比刚才更细微，但还是听到了。
滴答……滴答答……
我靠在泳池畔，试着缓缓环视四周。但还是和刚才一样，没看到任何人影。
就在我这么认定的刹那。
某处传来一阵隆隆的沉重声响，紧接着──
乓琅！
宛如整个世界破裂般的巨响，紧接着传来。突然一阵震撼的打雷声。
我缩起身子，马上仰望头顶。这时──
原本天花板和墙面上的照明灯，一次全部熄灭，同时我的视野完全被黑暗覆盖。
6
「四楼的健身中心」是什么？除了二楼的泳池和健身房外，难道这家饭店还有更高档的健身中心吗？
虽然很好奇，但我总不好意思当场介入他们两人的对话，于是我在离去时，若无其事地向柜台的工作人员询问。结果对方脸上短暂地浮现为难之色。
──我是这么觉得。
「嗯。这个嘛……」
这是他当时给我的回答。
「我听说是采完全会员制，但二楼的这里也是会员制吧。有什么差异呢？」
「是……那边的设施，住宿的房客无法使用。」
「哦，原来如此。」
说到这里，我停止提问。因为从对方的表情和口吻已清楚看出对方的心思──我现在不想在这里谈这件事。
简单来说──我自行想像。
那是个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谢绝陌生客人」的特性非常明显的一处场所。我深深觉得，在这样的老市镇，拥有悠久历史的老字号饭店，很可能会有这种情形。
做了一番想像后，大致明白眼前的情况，但还是免不了感到好奇，此乃人之常情。
到底是在四楼的哪里呢？是何种气氛的格局呢？会员资格和一年的会费都「不是普通的贵」，不知道到底开价多少？「会员的挑选标准」不知道又是什么……
各种疑问和好奇交织，不断膨胀，难以压抑，而就在几天后──也就是今晚，我以「基于作家的兴趣使然」这句方便好用的话当挡箭牌，到饭店的四楼展开探索。当时我和平时一样，已在二楼的泳池游过泳。
在漫长的岁月中，Ｑ＊＊饭店反覆经过多次增建改建，馆内相当宽敞，而且像迷宫一样复杂。
虽然我试着搭中央电梯上了四楼，但找不到标示目的地所在场所的楼层导览板。就算在走廊上发现楼层的全体图，但我要找的「健身中心」却完全没有记载。──所以我只能胡乱地走在到处都有岔路和缓坡的走廊上。
四楼基本上整层都是客房，但也有一个区域，整排都是标示「会议室」的房间。在长长的走廊半途上，一处像死胡衕般的袖廊深处，我发现有一扇门贴了一面像门牌的牌子，上面写有某个人的名字。有房客住在这里吗──听说像这种饭店不时会有这类的案例，但这还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觉得很不可思议。
这里真的有那样的「健身中心」吗？
我一直在走廊上徘徊，心中的猜疑和不安不断扩大，这时，我遇上一位饭店的员工。于是我拿定主意，试着开口向他询问。
「您是会员吗？」
当我询问四楼的健身中心在哪儿时，这位年轻的男性员工如此向我反问。
「啊，是的。」
我觉得这时候要是回答「不是」，他肯定不会告诉我，于是我马上扯了个谎。
「没错，因为我刚入会，所以迷路了。」
「这样啊。」
那名员工对我的说法不疑有他，如此回应。
「如果还不习惯，难免会迷路。」
从这条走廊往回走，回到一开始的岔路处右转后直直走，然后这样走、那样走、这样转弯……他告诉我的路线，光听一次根本很难全部记住。我勉强照着他的指示走，最后终于抵达──那里堪称是这座广大的饭店「最深处」。如果下次还有机会走的话，我想必又会迷路。
走廊的尽头处有两扇黑色的大门，一旁贴有标示。小小的金色名牌上刻有「Amphibian」这行字，此外再也没其他文字。不过──
011
同一个名牌底下，有别于文字，另外刻有像是蜥蜴这类生物的简单线条画。──这是什么？是这个健身中心的象征标志吗？
像是健身中心名称的「Amphibian」这个单字，记得在英语中是「两栖类」的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线条画或许画的不是蜥蜴这种爬虫类，而是两栖类，例如蝾螈或山椒鱼。
大门紧闭。
现在的时间已过晚上十点半。如果和二楼一样的话，现在应该还在营业中。
我心里这么想，缓缓伸手握住门把。
好像没上锁。我微微使劲，没想到门很轻松地就往另一侧打开了……
「打扰了。」
我出声唤道。
前来迎接我的，是一位身穿墨绿色西装，五十多岁年纪的男性。他的个头就像在《鬼追人(Phantasm)》(唐．柯斯卡莱利导演／一九七九年)中登场的「高人(Tall Man)」一样高，感觉长得也很像。
这位高人先生略微弯腰打量中等身材的我，偏着头露出纳闷的表情，向我问道：
「请问有什么事吗？」
「啊……不，我是……」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结结巴巴的我，开口说道：
「您不是会员吧。」
「啊……是的。」
我完全被他的气势所压制。
「不……我是二楼游泳池的会员，我听说四楼也有健身中心，所以才……」
我坦白地说明缘由。但高人先生不带半点笑意地回了一句「这样啊」。
「很抱歉，这里只有健身中心的会员才能进入。」
「就算我想入会，也不行吗？我听说会费很昂贵，但还是希望能报个价给我参考……」
「会费的问题是其次。我们健身中心的入会需要审查。」
「哦──」
「就某个层面来说，需要非常严格的审查。」
「要如何申请？」
「不，我方会看准适当的时机主动联络。」
虽然他谈吐相当客气，但对应态度却很冷淡。高人先生迈开大步，朝我逼近。
「那么，您请回吧。」
──就在这时，不同于眼前这名大汉的另一个人物，缓缓地现身。
「哦。这位不是……」
这位人物的声音，感觉似曾听过。不光是声音，这位人物的脸，也觉得似曾见过。而且──
我明明还没报上姓名，他却能正确地叫唤我的名字。
「欢迎啊。」
他恭敬地朝我行了一礼。
「我就知道您早晚会来这里。」
这名新出现的男子，和高人先生一样，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西装，但那张脸──
与前后关照我大约有八年之久的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长得一模一样。不光是长相。还有年纪、体格，一切都如出一辙。可是──
唯一一点和石仓医生不一样的，是他的眼罩。
如果是用茶绿色的眼罩遮住左眼，那就是脑神经科的石仓(一)医生，如果遮的是右眼，那就是消化内科的石仓(二)医生──但这名男性没戴眼罩。如果是另一位牙科的石仓(三)医生，他也没戴眼罩，不过他戴着茶绿色的方框眼镜，但此人没戴眼镜。
取而代之的是──
我望向他的眼睛，大吃一惊。
他的眼珠左右都不是黑色，而是茶绿色。也就是说，他配戴茶绿色的隐形眼镜？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已经从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那里听说了。也知道您用不同于本名的笔名写小说。」
茶绿色眼瞳的男子说。
「我心想，既然您早晚都会对我们的健身中心感兴趣，那我一定要亲自为您介绍。」
「呃……您是不是也姓石仓呢？」
我对此非常好奇，所以试着向他询问。结果他点头应道：
「我也姓石仓。不过，我和深泥丘的医生既非兄弟，也非亲戚。常被人误会就是了。」
「是。那么，你们到底是……」
我脑袋一片混乱，他……(就姑且叫他石仓(四)吧)面露和善的笑容说道：
「好了，这问题不重要，请不必在意。」
一开始接待我的高人先生，这时已不见踪影。
7
这是打雷造成的突然停电。
饭店可能备有紧急电源吧，我环视四周，发现有两、三颗紧急照明灯发出微弱的绿光。拜此之赐，我免于落入完全的黑暗中，心里微微松了口气，然而──
深夜独自在泳池里游泳，却突然遇上这种事。感觉愈来愈像恐怖电影里会出现的传统场面。
不过，再过不久就会覆电吧。应该不至于太晚覆电，而因为空调停止运作，出现室温骤降，或是泳池水温下降的情形。
我因为这样的突发状况而大吃一惊，这是事实，如果说气氛诡异，眼下的状况确实很诡异，但冷静下来思考后，其实也没什么迫切的危险。举例来说，如果因为停电，而造成饭店内火灾的话，警报应该会响起，就算不是这样，如果有什么严重的危险，工作人员应该也会来通知我吧……
因为这不是一般能体验到的事态，所以眼下干脆就好好享受这个偶发事件吧。
──我以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从容态度拿定主意，再次开始游泳。
我先游自由式，游到一半改游仰式，在黑暗中隐约可以看见天窗。明明刚刚才打雷，但不知为何，夜空中没有乌云，还有淡淡的星光照进室内。好像没下雨。
难道是突如其来的局部性天气变化？
我又从仰式改回自由式，接着翻身往回游，改游蛙式……在黑暗中我又持续游了一会儿。
在这个过程中，我感觉填满整个空间的黑暗粒子彷佛逐渐融入泳池的池水中……这种感觉紧紧束缚了我。粒子紧黏在我的皮肤上，从皮肤往体内渗透。不久，我的一切全被它侵蚀，最后就此与它同化。
停电始终没恢复，我在黑暗中持续默默地游泳，脑中的胡思乱想停不下来，就在这时……
我持续游动的手和脚，变得无比沉重。就像泳池里的水突然开始产生很强的黏性般。
我心里觉得奇怪，停止游泳。然而──
脚构不到泳池底端。明明应该没这么深才对啊。
我急忙挥动手脚，想以立泳来维持身体的姿势。就在这时。
有个黏滑的触感碰触我的右脚踝。
水中有个东西想抓住我的脚。──我是这么觉得。
8
在「Amphibian」的负责人石仓(四)先生的安排下，他后来破例带我进健身中心参观。
甫一走进，映入眼中的是既豪华又宽敞的交谊厅，从那里开始，男女区分成不同的空间，有更衣室、纾压室、按摩室、附蒸气室的大浴场……更往里面走，还有各种设备完善的健身房，而不知为何，隔壁还有一间「读书室」。这个房间的房门贴着一个金色的名牌，与健身中心入口旁的名牌一样，上面刻着「Arkshem」这行字……
「这个『Arkshem』是什么意思呢？」
我试着询问，但石仓(四)先生就只是笑，避而不答。
「这间『读书室』也兼当『藏书室』，里头收藏了很珍贵的文献哦。」
他做了这样的说明。
「话说回来，这间饭店以前是美国建筑师Ｈ．韦斯特所设计的建筑。过去当然进行过多次的增建和改建。──这里保留了许多韦斯特先生捐赠的旧书。」
「哦。」
我一本正经地点头，石仓(四)先生也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您如果有兴趣的话，要看一下吗？」
「啊，不了。虽然感兴趣，但今晚……」
「哎呀，真是失礼了。您到这里首要目的是泳池对吧。我已听说了。」
「是的。可以这么说。」
「先不管您今后是否会加入本健身中心，要不要现在就在这座泳池里试游一下呢？」
「哦。这样……真的可以吗？」
「所幸今晚已没其他客人。」
「可是已经过十一点了……」
「本健身中心营业到凌晨一点。所以就算现在游，还是有充裕的时间。泳池位在前面的最深处。──如何？」
「哦。既然您都这么说了……」
就算今后透过石仓医生牵线，他们同意我入会，我也很担心自己是否有能力支付那「不是普通的贵」的会费。所以──
我似乎不该放掉这个机会。
我马上做出这样的判断。
就这样，我完全没料到今晚会有这个机会独自在「Amphibian」的泳池里游泳……
9
我大为吃惊……不，这时候应该说是「遭受恐怖的冲击」，我发出「吓」的一声惊呼。
刚才是怎么回事？
有东西抓住我的脚。
刚才确实有个湿滑的东西一把抓住我的右脚踝……啊，可是那到底是什么？
我双脚乱蹬乱踢，想将那东西踢开。我差点陷入恐慌，但我极力忍了下来，重新调整泳姿，勉强游到了泳池畔……
惊恐不安地回头望。
黑漆漆的宽广水面。──因为一片昏暗，看不见水中的模样，当然也看不出泳池底下是什么情况。
这里躲着什么东西吗？
除了我以外，还有某个东西躲在水中。
怎么可能……
刚才那一定是我自己神经过敏。
是我自己想多了。或者是……对了，就算真的有某个东西碰到我的脚，那不过也只是有人不小心掉落水中的浴巾或泳帽这类的东西罢了……
虽然我这样说服自己，但还是觉得阴森可怕，所以逃也似的爬出泳池。
停电仍旧持续。
我凭借天窗射下的星光移动，拿起摆在泳池畔椅子上的浴泡披上。我取下泳帽、蛙镜、耳塞，塞进浴袍的口袋里，决定接下来靠着紧急照明灯，先到外面确认一下状况。
「是我神经过敏，是我神经过敏」，我一再说服自己，但另一方面……
刚才在水中想抓我脚的某个东西，会不会现在正准备爬出水面外，朝我追过来？
此时，这种不合理的恐惧紧紧将我攫获。
因为是初次到访的场所，我完全不清楚位置关系，再加上停电造成一片漆黑。在一盏紧急照明灯下，有个像是门的东西，我二话不说，马上往那儿走。就算不是我之前走进来的那扇门，应该也能前往这处健身中心内的某个地方。我心里这么想，就此展开行动。
门一下就推开了。我冲出门外。然而──
10
「咦？」
这次我发出这样的声音。
「这里是……」
这里──这个场所同样也因为停电而一片漆黑。但我一来到这里，便强烈感到不对劲。因为这处空间的样子，明显与石仓(四)先生刚才一路带我走来的健身中心内的通道不一样。
因停电而一片漆黑的情况还是一样没变。不过，里头深处有一大扇窗，从那里射进微微的星光。
我提心吊胆地往前走，不对劲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看来，这处空间不是健身中心内的通道或是大厅。好像是……没错，像是客房。
有个可轻松容纳五、六个人坐的沙发组，窗户前面有桌椅……而更往里走──正面右手边的角落有一扇门。
我慢慢走到那扇门前，将原本就已打开一道缝的那扇门推开，试着往内窥望。
里头摆了两张床，怎么看都像寝室。
我感到莫名其妙。
为什么从泳池畔来到外面后，这里会有这样的客房？
桌上有一台电话，是近年来已看不到的转盘式电话。我望向贴在转盘中央的标签，看出上面所写的数字。
︻449︼
本以为是这间客房的房号，然而……不对，等等，这是……
这不是曾在哪儿见过的一串数字吗？关于时间地点，已深埋在我模糊化的记忆深处，想不起来，但是……啊，经这么一提才发现，此刻的这个房间也是。
我曾经来过这里吗？
一种似曾见过的感觉涌现。
我曾经来过这个房间，可是……
到底是什么时候？
在怎样的机会下？
当我大感困惑时，某个古老的记忆缓缓浮现。
Ｑ＊＊饭店的这间客房。这个两间相连的套房里，在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时……啊，对了，当时很疼爱我的叔公带我来这里……
我只能想到这里。
有个东西在我记忆中蠢动。──我是这么觉得，但不管我再怎么拼命想要忆起，可能都是白费力气。──虽然我这么想，但可能是受到那个东西的引导，我打开窗，来到外面的阳台。
我的呼气就此化为白雾。我虽然因寒冷而怯缩，但还是赤脚走向屋外。
从这个场所仰望夜空，同样看不见半朵浮云，不光有星星，月亮也在夜空露脸。那是朦胧的满月，散发着泛红的诡异亮光。
我的心情纷乱，胸口抵向栅栏的扶手。
在星光与月光的照耀下，我看到一路连绵的土墙。土墙后方那片广大的土地应该是墓地吧。我斜斜地望向右前方，远方有个巨大的红色影子。那是……对了，是永安神宫的大鸟居。
呦～
一阵怪异的「声音」，突然令夜气为之颤动。
呦～
那是什么？
来路不明的动物叫声……啊，对了，这饭店附近有一座池崎公园，那里有一座规模虽小，但开业至今已有上百年历史的市立动物园。一定是从那座动物园传来某个动物的叫声。
呦～呦～～
我渐渐承受不了外面空气的寒冷，不久，我回到室内。回到室内的同时，我不自主地长叹一声。
至少可以确定，我小时候有过叔公带我来这个房间住宿的经验……然而，不光只是这样。
不是小时候，这几年我大概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唔，但我就是想不起来。那东西在我模糊一片的记忆之海里的某处，持续变换不定地沉浮，我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试着想将它拉过来，但它却马上一溜烟地跑远。
就在这时，我听到滴答的声音。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答。
好像是滴水声。不，像是某个东西边滴水边行走……
恐怖再次对我带来冲击。
该不会是刚才在泳池里想抓住我脚的那个东西吧？它爬出泳池，追着我来到这里……
滴答。
滴答……滴答答。
它缓缓朝我靠近。我突然微微感觉到一股难闻的臭味，像是鱼放久了的腥臭……
「别过来。」
我忍不住放声大喊。
「不要过来。」
但声响却未停歇，那难闻的臭味也逐渐增强。
「别过来！」
我又叫了一声，逃往隔壁寝室。
寝室深处有另一扇门，一定是出口，通往这家饭店的一般走廊。
我如此深信，在黑暗中拔腿狂奔。以近乎冲撞的劲道打开门，冲向门外。然而──
我冲向的地方，却不是我原本所期待的场所，而是原本的泳池畔。
11
我整个呆立原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家饭店的这个区域，在现实世界中真的是这样的格局吗？还是说，现实世界并非如此？
例如，在这个泳池畔与刚才的客房中间，刚才产生了一个物理法则无法解释的空间扭曲现象……不，比起这种科幻性的怪异现象，更应该检讨的是我自己的问题吧。我自己的知觉和认知，从某个时间点就开始变了调，因为这个缘故，才会遭遇这么怪异的事……
然而，我现在已没有这样的从容，可以悠哉地思考这件事。
我窥望背后，从刚才我冲出的那扇门后方的黑暗中，传来刚才的声响，一步步朝我靠近。刚才那难闻的臭味也飘散过来。──它来了，朝我追来了。
我跃离门前，环视泳池畔，想找寻其他出入口──
我忍不住再次发出「吓」的一声悲鸣。
持续停电的泳池畔一带，有某个东西。
融入黑暗中，轮廓模糊的成群黑影。至少比人类小孩还高，但不知道是否为人类的一群东西，不知何时大批在此聚集……
它们各自发出滴答滴答的可怕声响，朝我靠近。虽然缓慢，但很确实地一步步缩短与我的距离。除了像鱼放久了的腥臭味外，又飘来像烤肉般的焦臭味，还掺杂了令人闻了想吐的严重腐烂臭味，气味愈来愈浓。
不知道这些影子们是什么。不过，可以确定它们非比寻常。
──我是这么觉得。
要是一直这样呆立着，而被它们团团包围的话……
如此想像后，感受到一股生理上的强烈嫌弃感，以及很原始的恐惧。所以──
我脱去浴袍，跳进泳池里。因为我心想，除了这么做之外，无处可逃了。不过，这样的判断和处置是否正确，我心里抱持很大的问号。
因为它们也可能会为了追我而跳进泳池里。而且一开始感觉到不对劲，明明就是在这座泳池里……
跳进泳池后，我大口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憋气潜入水中。
这泳池深得令人难以置信。我原本是打算潜水沿着池底横越泳池，游到另一侧逃离这里……但不管我再怎么往深处潜，也潜不到池底。
就算睁开眼睛，也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这慌乱的过程中，当然会渐渐缺氧。我无比难受，无法再继续潜水。我感到焦急，得马上浮出水面吸气才行。但我已经不行了，体力达到极限，再这样下去我会溺死──就在我心里这么想的下个瞬间。
我发现自己变成了体型和人一样大的黑色怪鱼。
我一意识到这点，便马上从痛苦中解放开来。开始用鳃呼吸，而不是用肺。
原本沉重的手脚动作变成轻盈的鱼鳍跃动，怪鱼(我)充满弹力地扭动全身游泳。
怪鱼(我)就此持续在昏暗的水中往深处下潜。
泳池畔的那些东西感觉已没朝我追来。我心中的恐惧不知何时已烟消雾散，持续潜水成了怪鱼(我)的目的。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
我渐渐搞不清楚自己过去是什么人，我杂乱的思绪突然栖宿在这样的意识中。
这里是……
这里是……
这泳池是……
这泳池是……不，没错，这已不是「Amphibian」的那座泳池。这里是……对了，是从太古时代就存在于华兆山山麓的一座深邃的池沼。记得之前(……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深泥丘医院所在的那座山丘沉入水中后出现的那座池沼，就和它一样，位在这里的池沼也一样，不管潜得多深，都到不了沼底……
…………
…………
…………
叽！
突然一阵尖锐的声音破空而来。同时我的意识有一半转移到那只展开漆黑双翅的巨鸟「眼睛」上。
叽！
巨鸟(我)的眼睛下方，此刻是「Amphibian」泳池的天窗。巨鸟(我)一面回旋，一面以猛烈的速度朝天窗俯冲。和翅膀一样漆黑，又长又尖的鸟喙，一击便啄破天窗的玻璃。巨鸟(我)毫不犹豫地冲进正下方的泳池里……
…………
…………
…………
不久……
从黑暗深邃的水中冲出的巨鸟(我)，鸟喙紧紧叼着游得筋疲力竭，气若游丝的怪鱼(我)。
巨鸟奋力振动湿透的翅膀，口中叼着怪鱼，飞离水面。朦胧的满月诡异地照亮黑夜，它就此朝月光飞去。
12
一周后，标题写着「敬邀加入『Amphibian』」的邀请函寄送到我家。
邀请函内还备有永久会员资格以及全年会费的汇款单，不过，就我这么一位称不上多红的小说家来看，这样的金额相当吃力。
是否要入会呢？──答案暂且先保留吧。
我做了这样的梦。──我是这样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