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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关奇谈

1

很久以前……我想大概是我还在念小学,十岁左右那时候的事。

有人带着我在市内的某家饭店过夜。那是很遥远的记忆,就像被雨淋湿的水彩画一样,整个严重晕开,许多部分的颜色融解掉色,连它的存在本身都令人感到怀疑。

「这种老旧的饭店暗藏了许多秘密哦。」

某人对我说过一些话,不知为何,现在仍不时会在耳畔浮现。

「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秘密呢。」

这个「某人」,是我的叔公。也就是我爷爷的弟弟。

他在我们亲戚当中算是个怪人,终其一生都没结婚,也没孩子,也不像一般人一样会和亲戚往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以前曾在某个研究所任职,后来突然辞职,在国内外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

这位叔公虽是这样的人,但不知为何,他似乎特别疼爱我。虽然听说是这样,但我只记得他略显沙哑的嗓音,以及留着花白胡子的模糊脸孔。

我想,大概是寒假或春假当中的某一天,叔公带我到那家饭店去。到底是因为怎样的缘由带我去,我已完全记不得了。

那是在人称古都的这座小镇上,号称最古老、最有来历的高级饭店。过去曾有充当迎宾馆使用的一段历史。紧邻华兆山山脚,占地广阔,不过离市街也不远。也很靠近永安神宫和池崎公园。从远处望去,它就像是从地势较高的山脚俯瞰小镇般,别有一番古城风情,除了它原本「Q**饭店」的正式名称外,还有一个别名叫「坡上饭店」……这些都是我后来得到的相关知识。

那天晚上,在那家饭店的客房里,我和叔公度过一段怎样的时间呢?

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带我去那种地方呢?──不管我再怎么在忆海中探寻,都还是想不起来。只记得我们住的是两间相连的豪华客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在那么松软的床铺上。

再来就只记得那天晚上,叔公对我说了些话。

「这家饭店的『本馆』,是昭和初期委托某位美国建筑师设计而成……」

记得是这样,我有他告诉我这件事的记忆。对了,他当时望着我的眼神,感觉有点迷蒙混浊……

「这个嘛,到底是怎样呢?你认为这里会藏有怎样的秘密?」

2

我突然觉得有动静。──我隐约有这种感觉,就此从朦胧睡意中醒来。

有人……不,是某个透着寒意的诡异气息。

我才刚有这样的意识,便全身寒毛直竖。双手的上臂微微冒出鸡皮疙瘩。

不过,这「某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现在这个地方,除了我之外,应该什么也没有才对。不可能会感受到理应不存在的「气息」,但我却「感觉」到了,这一定是我自己多心了。──没错,当然是我自己多心了。

我尽可能语气平淡地告诉自己,从椅背上移开上身。摆在眼前桌子上的笔电,正处于休眠状态。我似乎就这样坐着打起了盹。

这里是我在东京停留时所住的饭店客房。

住到今天已经一个星期,自从我办理住房登记后,一直都没离开过这里。除了去馆内的咖啡厅外,几乎都没离开过房间。基本上每天都窝在这里。我接触的人只有饭店员工,以及每天到这个房间来拿稿子的责编秋守先生。──一般来看,这样的状况实在不太健康。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这种奇怪的感觉困住。

「寒毛直竖」也就是感觉到「恐怖」才会有的身体反应吧。──可怕吗?我觉得害怕吗?──害怕什么?该不会是怕「鬼魂」这类的东西吧……不,怎么可能。

害怕自己一个人住饭店──我有几位朋友曾很认真地说过这样的话。他们每个人都说,因为半夜有某个东西(老实说,就是鬼)会出现(或是有预感会出现),但我原本就不相信有这种东西存在。所以以前住饭店都不曾有过这种恐怖经验。

但此刻……

我缓缓环视亮着灯的室内。

虽说是东京里头的城市饭店,但房间内部空间相当宽敞,有一张特大双人床。还有两张一人座的沙发,与床铺中间隔着一张大理石小圆桌。还有一张摆放电视的古董风木制电视柜。面向庭园的窗帘敞开着。……没任何异状。

我往浴室和厕所窥望。也顺便检查嵌入式的衣橱内。──但到处都看不到人影。这也是当然的。果然是我自己想多了。

「真是够了。」

我故意发出声音低语。

「大概是累了吧。」

我查看时钟,得知现在还不到凌晨三点。今晚我还没办法休息。就冲个澡转换一下心情吧。

唉,可是……

我慢吞吞地走向浴室,这次低语就没发出声音了。

像刚才那样的反应,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3

很久以前我与某出版社说好要写一部「全新特别长篇小说」,但写稿的进度严重落后,等得不耐烦的责编秋守先生提议道「要不要试试久违的闭关写作」。我也充分感受到危机感,于是拿定主意回应道「那就试试看吧」。

──就这样,上个周末我离开住处来到东京,住进这家饭店。这时都已过了九月中。

所谓的「闭关」,就是将作家关在饭店或旅馆的客房里,让作家处在「只能写稿的环境」下专心写作,是行之有年的一套做法。这段期间的各项费用,原则上是由出版社负担,以此对作家施压,编辑几乎每天都会来拿稿。

但也不是对每位作家都管用,当中还是有写不出稿子,从闭关场所逃走的强者,但我是个胆小鬼,不会做这种事──或者应该说,我做不出来。最后,稿子已有相当的进展,但付出的代价是肉体和精神的严重耗损。

我二十多年来都从事这项工作,所以过去也有过几次闭关的经验。但这十年来都没这样的机会,这次真的是暌违多年的再次闭关。

可能也是这样的缘故吧。

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压力,不管再怎么闭门不出,想要全神贯注,但始终想不出东西,理不出脉络。想描写的场面、非写不可的场面,想不出适合的文句来形容。就算硬写,写出的文章自己也没办法接受。对整个故事的逻辑性存有很大的问号,细部不够细腻更是令我在意。这部长篇本格推理小说的故事已经过了四分之三,明明都已即将迎来高潮,却还处在这种状态……

前三天的情况特别惨。不过,后来勉强每天写出几张稿,交稿给秋守先生……到了第四天,终于一天能写出十张稿纸,然而……

我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半夜会突然无来由地感觉到某个怪东西的气息。

4

这世上不可能有鬼魂──长期以创作本格推理小说为业的我,一直如此坚信。虽然遭遇不可思议的事,有时这样的想法也会为之动摇,但我基本的信念依旧未改。

「世上就是有不可思议的事。」

我住处附近有一家对我多所关照的深泥丘医院,那里的主治医师石仓(一)医生曾说过这句话。

「世上就是有不可思议的事,但鬼魂不算在内。」

医生很肯定地这样说道,抚摸着他遮住左眼的茶绿色眼罩。

「要是真有鬼魂这种东西可就麻烦了……」

不过,在另一次的机会下,感觉医生也说过这样的话。

「世上就是有不可思议的事,但鬼魂不算在内。──对,没错。」

接着他很肯定地说道。

「不过,那指的是人类的鬼魂。」

有人类以外的鬼魂存在──这是当时医生的主张。为什么聊到这个话题?感觉好像是发生很重大的事,但我还是老样子,记忆一片模糊……

……我就这样展开多方回想,走进浴室的淋浴间。

我让微烫的热水从头淋下,努力想挥除那紧缠着我的怪东西气息。

经这么一提才发现,昨天我像这样在半夜淋浴时,突然感觉到奇怪的气息。一股怪异的寒气猛然从脚底往上窜,同时听到某处传来一个微弱的「唧唧唧」声。……唧唧唧唧、唧。

我吓了一跳,转紧莲蓬头,试着竖耳细听,但已听不到怪声,也不再感觉到寒气。

如果采理性的判断,那同样单纯只是我想多了,不过……唧唧、唧唧唧。

我走出淋浴间,穿上浴袍,不经意地摸着胸口一带,望向洗脸台的大镜子。

一时间,觉得映在镜子中的脸不像是我自己。可能是久违的闭关生活带来的压力使然吧,我脸色无比苍白,两颊消瘦。

仔细想想,自从办理住房登记后,我一天只吃一餐。而且都只吃客房服务提供的三明治。我提不起想走路到饭店内的餐厅用餐的食欲,就算到饭店内的咖啡厅,也只是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喝。

像这种时候,如果是爱酒人士,可能会让自己喝醉,以此消愁破闷,让自己情绪高涨,但偏偏我不能喝酒。因为我喝了酒之后,就会马上人不舒服,倒头就睡。

「真伤脑筋。」

这次我是在无意识下喃喃自语。

明天──不,今天下午,秋守先生会来拿稿。在那之前,至少也得再写个五、六张稿……啊,真是的,都这把年纪了,还闭关赶稿,真是鲁莽啊。对肉体和精神都有害。所以才会从前天开始一再地感觉到有怪东西的气息……

我深深叹了口气,走出浴室。

就在这时。

房内的灯光突然全灭。

5

「这种老旧的饭店暗藏了许多秘密哦。」

不知为何,遥远记忆中叔公说的那句话浮现耳畔……

「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秘密呢。」

经这么一提才想到,那一晚是最后一次见到叔公。之后再也没见过他。──我是这么觉得。

6

我对灯光突然转暗大吃一惊,忍不住发出「吓」的一声惊呼。

是停电吗?

我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试着按了好几次。但无法亮灯。我竖起耳朵细听,就连刚才听得到的空调和换气扇的运作声响也都消失了。

果然是停电吗?

从敞开的窗帘外的那扇大面积的玻璃窗射进微光。我眼睛逐渐习惯黑暗,借着那道微光移往窗边。

这里是六楼的窗户。

解除窗锁后,打开了一点缝隙,微温的外头空气流进室内。下方是庭园的一整片森林,但那里看不到任何光线。庭园景观灯也全部熄灭,照进室内的是来自夜空的微弱星光。

这是我上东京时常会入住的饭店。

是位于某区高地上,名叫「F**饭店」的老字号饭店,它沉稳的风情与幽静的地理环境都堪称是东京首屈一指。在占地中占有很大比例的广阔庭园里,有源氏萤火虫栖息其间,每年在初夏的某个时期都能享受那梦幻绝美的光点之舞。──但现在已是秋初。今年的成虫已全部死光,路灯熄灭的庭园森林里,只有深邃的黑暗盘踞。

我在窗边伫立了半晌,但始终不见覆电。我渐感不安,手伸向摆在桌子角落的电话。试着打电话给柜台,但可能也是受到停电的影响,电话完全拨不通。

我想到床头柜底下应该备有手电筒。于是我找出它来,点亮了灯。

就在这时。

沙、沙沙沙、沙……房内某处传来声响。

我寒毛直竖。因为感觉到「恐怖」而做出的身体反应。──怎么了?刚才那是什么?

我试着以手电筒微弱的光线照向四方,很快便发现那个东西。

在房内深处左手边的墙壁。那里有扇门打开着。办理住房登记时,那扇门明明一直都紧紧关着,而且还上了锁。

7

原本是两间相连的套房,改为将中间的门关上,当作普通客房提供客人住宿的情况,在这种饭店并不罕见。这就是那种房间啊──入住的第一天,我发现房内深处那扇「不能开的门」,心里便明白了,所以也没特别放在心上。

啊,经这么一提──这时我才想起。

这次我住的房间,是饭店人员第一次带我来的饭店「旧馆」里的房间。内部装潢和家俱都和「新馆」的客房没多大不同,所以我在房内闭门不出后,差点就忘了这件事。

平时住宿的「新馆」,似乎因为有多个团体客预订,住满了人。我因为要闭关而在此长期停留,视情况而定,或许还会再多住几天,饭店方面考量到我的情况,特别为我准备的,是平时不太提供住宿的「旧馆」这间客房。有团体客在往往会比较吵闹,他们想必也是顾虑到这个层面才做出这样的提议吧。

「最近作家闭关的情况已经很少见了呢。」

在办理住房登记时,那位年近半百的饭店经理刻意前来问候,对我这样说道。

「听说以前更常利用这里闭关。尤其是在『新馆』盖好前……」

F**饭店的「旧馆」,与玄关和主大厅所在的「新馆」之间,以一条像隧道一样长的游廊相连。它的入口位于建筑一楼的最深处,之前我从没去过。

「因为已是老旧的建筑,所以也有人建议干脆拆了它。但它是昭和初期建造的珍贵文化财,基于这个观点……」

说得得意洋洋的这位经理,虽然年纪不同,也没戴眼罩,但总觉得很像深泥丘医院的石仓医生。──我是这么觉得。

「几年前我拿定主意,加以改建,所以现在设备和『新馆』几乎没什么不同。应该不会让您感到有任何不便。」

「昭和初期的建筑是吗?」

面对我不经意的询问,饭店经理点头应了声「是的」。──我是这么觉得。

「听说当时是由一位美国麻州出身的知名建筑家所设计……」

他带我来到六层楼建筑最上层的房间,交给我的房卡上写有房号︻Q─606︼。

8

接着我就此一脚走进那扇开启的门内。

我实在无法对它视而不见。

为什么现在这扇门自己打开了呢?门后会有什么?……「别管它」、「别进去」,我抵抗心里发出的声音,身体自己动了起来,怎么也阻止不了。

门后一片黑暗。往前照出的手电筒亮光,就像力量全被夺走吞噬般,无比浓重的黑暗。

我惴惴不安地往前走了一、二步时──

摇晃。

就像被黑暗玩弄般,微微感到一阵晕眩。我又往前迈出一步时──

摇晃……摇晃……

这次是晕眩两次。

我用力甩头,想摆脱晕眩,但就在那一刹那,手电筒的亮光突然消失。

电池耗光了吗?

我压抑焦急的情绪,停下脚步,转身向后。然而──

刚才走进的那扇门不见了。我完全被关在黑暗中,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就连刚才从窗外射进的微弱星光,也完全看不到……

就算看不到,只要往回走,那扇门应该就在那儿才对。然而──

我没做这样的选择,我握着那不亮的手电筒,决定继续在黑暗中前进。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光是这样还无法说明,是在连我自己也不懂为什么的冲动驱策下,采取这样的行动。

摇晃。

几秒后,又一阵激烈的晕眩向我袭来。我承受不住,当场屈膝跪地……

…………

…………

…………

……好不容易晕眩散去,我站起身,这时眼前的情况起了微妙的变化。之前的黑暗微微转淡,已勉强能看出室内的情况。

我重新握好手电筒。抱持姑且一试的想法按下开关后,竟然亮了。难道电池没耗尽?但为什么……

疑问堆积如山,但现在没时间一一细想。

我以重现的亮光照向四方,提心吊胆地往前走。房间里有足以供五、六个人坐的沙发组,还有一张比隔壁房间大的桌子,里头没摆床铺。

套房的客厅是吧。

这是我目前所得到的理解,但我旋即在心中低语一声「不,等等」。

就算是这样,还是很奇怪。感觉这个房间……

我并非已做出细微的观察或是比较,而看出哪里不对劲。因为此时我也没那个多余的心思。然而──

我就是觉得不一样。

这里不一样。

这房间不一样。

该怎么说好呢?与刚才待的隔壁客房相比,空气不一样,性质不一样,构成不一样。

──我是这么觉得。

我略微加快脚步,朝摆在窗户前的书桌走近。手电筒的亮光捕捉到桌上的电话。

「啊……不一样。」

我不禁感到脑中一片混乱。

电话的形状与隔壁房间的电话明显不同。它不是按键式,而是现在已完全看不到的转盘式电话。而且──

「……4、4、9」

转盘中央贴着一张标签。我念出上面的数字,脑中更加混乱。

因为隔壁房间的房号是︻Q─606︼。意指「旧馆」的六楼六号房。但这里却是︻449︼?

四楼的49号房?这到底是……

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受不了这样的诡异气氛,转身面向刚才走进的那扇门。可怕又浓密的黑暗阻挡了去路。我因为想离开这里,而以手电筒亮光照向它,但完全无法驱走黑暗。非但如此,它还吸收了亮光,将它化为自己的一部分,看起来彷佛缓缓膨胀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因慌乱而四处游移的视线,被桌子后方的窗户吸引。

窗帘没拉上,是一扇玻璃窗……啊,这扇窗也不一样。明显和隔壁房间的构造不同,仔细一看,外面有阳台。只要打开它,就能到阳台去。

那不断膨胀的黑暗很骇人,于是我马上打开那扇窗。

逃也似的来到阳台上。

甫一走出,便对外头的冷冽空气感到吃惊。

我呼出的气息就这样冻结,化为白雾。这不是秋初的气候。简直就像隆冬……

我胸膛抵向围栏的扶手,抬头仰望天空。这时,月亮从飘动的云缝间露脸。是散发诡异的红褐色光芒,形状如弓的新月,而且……

月光照亮眼前的风景。

啊,这也不一样。

完全不同。

不是从隔壁房间的窗户看到的饭店庭园。出现我眼前的不是庭园的森林,而且绵延相连的高大土墙,以及它外面林立的许多……那是?──没错,那不是墓碑吗?那道土墙后面是墓地吗?怎么会这样……

我当自己看到幻觉,因而再次仰望天空,用力眨了眨眼。我刻意避开墓地(看起来像是)的方向,望向别的方向。结果──

右手边斜前方。

远处可以看到一栋巨大建筑物的影子。拜月光之赐,连它涂成红漆的颜色也看得出来,不过,那是……?──没错,那不是鸟居吗?就我所知,东京的F**饭店附近理应没有的巨大红色鸟居的影子……

这里是……

这里到底是哪儿?

我终于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不过,在我提问时,感觉似乎已知道答案。

这里不是我住的F**饭店。甚至不在东京。以现实面来思考,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但也许这里是……

这时,突然有个异样的东西发出「声音」,令夜气为之震动。

那是什么?就像来路不明的动物发出的叫声般,一阵阴森诡异的声响从远处传来……不,或许不会太远。没错,声响就从这附近传来,令人意外。

飕、飕飕飕……

「这个嘛,到底是怎样呢?」

与鸣叫声重叠,遥远记忆中的那句话,再度在耳边苏醒。

「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秘密呢。」

9

我因寒冷和恐惧而全身颤抖,就此返回室内。

感觉整个房间里的黑暗浓度有增无减,而我原本握在右手中的手电筒,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已不见踪影。现在只有窗外射进的月光勉强支撑着我的视力。

我跑向桌边,查探电话四周。客房里应该会备有便条纸。我很快便找到它,拿着它返回窗边。借着月光,仔细凝视。然后──

我看出来了。

便条纸的黑色皮革封面角落,写着一行银色的小字──「Q**饭店」。

「果然没错」和「怎么可能」相互冲击,我的精神差点发出尖叫。

果然没错,这里不是我住的F**饭店。是以前叔公带我去过的Q**饭店,搞不好就是当时我们住的那间客房……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可能是浮云再次遮蔽了月亮吧,窗外射进的亮光突然消失。黑暗紧紧包覆悚然呆立原地的我。

什么也看不到──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视力和方向感同时都被夺去,根本不知道刚才走来的那扇门位在何处。连大致的方向都猜不出来。

就像被喷了「急冻喷雾Q」,就此冻结的蜈蚣一样,愣在原地,一步都动不了,这种状态持续了数秒之久──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有人……不,是某个透着寒意的诡异气息。

从深邃的黑暗深处发出滴答的一声。

滴答、滴答……像是水滴。不,不对,是一路滴着水走来的某个东西……

「这个嘛,到底是怎样呢?」

遥远记忆中的一句话,再次浮现耳畔。

「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秘密呢。」

──这时,我终于想起来了。

那一晚是最后一次见到叔公。之后再也没见过他。也就是说,那一晚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之后他便消失了。因为忽然失去下落。所以……

七年后,因为宣告失踪,而认定死亡。叔公就这么死了。之后有没有举办他的丧礼,我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的坟墓在哪里。

声响从黑暗深处逐渐朝我靠近。

滴答、滴答……

微微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像是鱼放久了发出的腥臭……

我全身鸡皮疙瘩直冒。

我现在只想早点逃离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闯进了一处绝不该来的地方。

得快点逃才行。

得想办法逃出这里。

否则我……啊,可是……

我无法动弹。我只能呆立在一片黑暗中。

此刻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需要亮光。

不管多微弱的亮光都好。至少让我能稍微看得见……

这时,彷佛老天爷听到了我的心愿般。

一道苍白的微弱光芒,无声地从我眼前横越。

我不禁发出「啊」的一声惊呼,朝那移动的亮光追去。

它缓缓闪烁,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地飞行──这时我才发现,除了它之外,另外还有两、三个……一共有四个。

「啊……」

伴随着小小的惊讶,我同时晓悟。

「是萤火虫。」

栖息在F**饭店庭园里的萤火虫,和我一样从那扇门闯进这里……

四颗小小的亮光缓缓聚在一起,最后朝同一个方向飞去。就像对那个从黑暗深处逐渐靠近的某个东西感到排斥般。「喏,是这边哦」,它们就像在招手要我过去似的。

季节回到了秋初。今年的成虫明明应该早都死光了……尽管心里明白,但我还是将希望寄托在它们(──萤火虫的幽灵?)身上,紧紧跟着它们走。

10

──我将这件事说给今天下午前来的秋守先生听,他见我说得一本正经,面露担忧之色望着我说道:

「嗯……您一直都睡眠不够对吧。」

他这话的意思,应该是说我做了一场噩梦吧。

算了,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我还是摇着头应道「不,我当时是醒着的,而且意识也很清楚。当时那扇门的确……」。

我望向房间深处的那扇门。但今天早上我从床上醒来时,它已和之前一样上了锁,恢复原本牢牢紧闭的状态。

「也许是您太拼了。写稿当然也很重要,不过要是您累倒了,那之前的努力可就全泡汤了。」

秋守先生收下我交出的几张原稿,放进公事包里。

「一直关在房间里,运动量不够,这样对身体也不好。您要好好用餐,要不要试着到饭店的泳池游泳,当作是转换心情?」

呜呜,多温柔的责编啊。──原本我深受感动,但当我听到「饭店的泳池」这句话时,不知为何,猛然感到一阵心神不宁。

传来一个滴答的声响。甚至微微飘散出一阵鱼放久了的腥臭味。拿着公事包站起身的秋守先生,在他柔和的笑脸中,唯独那双眼睛显得有点迷蒙混浊。──我是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