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减少的谜
1
我慢慢醒来。
既不是被噩梦惊醒,也不是尿意唤醒了我。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慢慢地……不,也许是感觉到异样的气息。
因为有所期待,这一阵子我都持续过着很规律的生活。我彻底改掉动不动就昼夜颠倒的习惯,最晚深夜十二点一定会就寝,早上七点就起床。此外也致力改善各种生活习惯,拜此之赐,我的睡眠品质也变得比以前好,几乎都不会睡到一半像这样突然醒来。
虽说是「醒来」,但其实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这里是我自己家中的寝室……我明白眼前的情况,以枕边的时钟确认时间后,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嘛,根本就还是半夜……」,打算再次闭上眼睛。我的思考和行动都变得慢吞吞。简单来说,我已经睡迷糊了。
这时,我突然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我是这么觉得。
床边有个轮廓模糊的灰色影子。
那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影子,什么事也没做,就只是一直呆站着……
咦?我大吃一惊,试着重新看仔细,但这时它已消失无踪。──所以我认为这只是一时睡迷糊,觉得自己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口中有股异常甘甜的味道。──不过,这大概也只是一时睡迷糊,而有这样的感觉吧。
「嗯……」我发出一声低吟,过没多久,再度进入梦乡。
在那之前有个短暂的瞬间,彷佛有人在看着我,桀桀桀,我深陷在这种感觉中,然而……不,这一定也是我自己想多了。肯定是这样没错。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个晚上发生的事。
2
仔细想想,我也即将迈入五十大关。
这几年来,每次有人问我年纪,我总是回答「坐四望五了……」,但人的年纪当然会每年递增。
原来我也要五十岁了。──重新意识到这点后,感觉有点错愕。明明前不久还觉得自己才刚四十岁呢。为什么随着年纪增加,时间流逝的速度也逐渐加快了呢?……唉,真是的,竟然会有如此平庸、完全不值得沉浸其中的烦忧。
就在这时候。
我在常去就诊的深泥丘医院接受定期的各种检查后,主治医师石仓(一)医生以略显正经的口吻向我告知。
「我从以前就跟您说过,您差不多也应该稍微……不,应该说要认真看待,试着重新评估自己的生活习惯,您觉得呢?」
「──是。」
见我回答得很含糊,医生以罕见的严肃口吻说道:
「猜得出您因为工作的缘故,有不得不的苦衷,但以此当借口,而持续过度勉强自己,这也值得三思。如果能趁现在改善有办法改善的部分,以长远的眼光来看,这对您的工作也会有帮助。」
「是。不过,我该如何具体地改善呢?」
「这或许不容易,但我建议您先从规律的白天型生活做起。日出而做,日落而息。这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吧。还要适度运动。对了,如果可以,抽菸的量最好也要减少……」
这些全都是之前就持续接受的建议,同时也是忠告。
每次听他这么说,我自认都会特别留意,也都努力执行。但因为截稿日以及其他因素,最后往往又会不自主地轻忽,这也是实情,不管再怎么试着改变,都会在短时间内打回原形,好几年来一直都上演这种戏码。
「看您这次的检查结果,比较有问题的是血中胆固醇和三酸甘油酯。以超音波检查来看,您的肝脏似乎也囤积了不少多余的脂肪。」
「脂肪肝是吗?」
「没错。这并不是短短一两天内出现的状态,以中长期的眼光来看,这样并不乐观。饮食最好也要多注意。这一、二年来,您看起来变胖不少呢。这也教人担心……」
「三高」这个最近常听到的名词浮现我脑中。
它的正式名称是代谢症候群。简单来说,是针对「太胖对身体有坏」这种既有的常识,再加上医学的理论所创造出的病名──应该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我的理解。
「我明白了。」
的确,这一、二年来,我感觉身体变得比以前沉重,以前很合身的衣服,现在变得愈来愈紧,我自己也深深有这样的自觉。而且对于这样的改变,我自己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
「我会试着认真投入去改变。」
我如此回答,当作是在说服自己。
只有烟我大概是戒不掉了──其实是不想戒,不过其他部分,我会尽可能努力看看。
石仓医生手指抵向遮住左眼的茶绿色眼罩,深深地点着头,一副很满意的模样。站在医生斜后方的护士咲谷,也同样深深地点头。
这是今年夏天八月初的事。
3
就这样──
从隔天起,为了正式改变生活习惯,我展开了行动。
幸好接下来约定好的工作,是长篇的新作,暂时没有杂志连载。虽然一样得在期限前交稿,但不像之前几乎每个月都有严格的截稿日压力,相较之下轻松许多。像因为迫在眉睫,而非得熬夜工作不可的情况,应该也暂时不会发生才对。
因此,我决定设定以下四个项目,以作为我平日生活的课题。
一、彻底切换成白天型的生活模式。定在早上七点起来,配合保有充分的睡眠。
二、每天适度的运动。和之前一样散步应该就行了。不过,要略微增加距离,并加上轻度的重训。
三、一天两餐(早餐兼午餐,以及晚餐)。避免油炸食物以及多余的碳水化合物,食材尽可能以蔬菜为主。计算卡路里,控制摄取量。零食当然严禁。
四、每日一定要量一次体重,将数值做成图表。
可说是采取极为正统的途径。
市面上充斥的减肥食品和健康器材,我不感兴趣。因为以理论来看,这样应该也就够了。
仔细想想,约莫十年前,我也一度因为体重不断增加而产生危机感,就此厉行减肥。记得当时光靠控制饮食,半年就减了将近十公斤。也没复胖,往后几年一直都保有正常的体重。
由于有过去的成功经验,我心想,只要自己认真投入,总会有办法的,没拿它当一回事。虽然现在上了年纪,基础代谢下降,或许无法像上次那么顺利,但只要遵照前面所列的那四个项目,稳扎稳打地持续努力,应该就能获得相当的成效……
我向妻子说出我的决心。
「哎呀呀,你又要试啦?」
她如此说道,望着我笑,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成材的小鬼。
「我觉得你还没胖到有碍健康的地步……不过这样也好,我不会阻止你。」
「哎呀。因为医生都那么严厉地向我提出忠告了。」
「改善生活习惯这件并不是坏事……不过,听别人开口闭口就说什么三高三高的,你不觉得很奇怪吗?直接说要注意过胖,这样不就好了吗。还刻意加上这样的病名,用『症候群』来称呼它,这样真的好吗?」
嗯,我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最近全都是像这样。就举忧郁症来说好了,动不动就喊忧郁,把它当疾病看待,所以才会冒出所谓的新型忧郁症。像最近排挤抽菸的现象,愈来愈歇斯底里,充满歧视,而且根本是破坏文化,它的背后也是类似这样的结构。只会让人觉得是WHO和药厂勾结,不断制造出『疾病』。」
「我有同感。」
妻子和我一样,多年来都是瘾君子,所以在这方面意见一致。然而──
「可是,身体变得沉重不适,这也是事实,而且感觉全身都不太对劲……所以我才会拿定主意,想试着努力看看。」
「我当然也会帮你的。」
妻子如此说道,莞尔一笑。
「不过,你可别太勉强,要量力而为哦。这样反而会累积压力,像个傻瓜一样。你说是吧。」
「嗯。」
此时回应的我,并未感到有什么踌躇或不安。
「你放心。我不会太勉强自己的。」
4
就这样,八月、九月过去。我的意志并未松动,努力有了明确的成果。
一开始早睡早起确实很辛苦,但持续一段时日后就渐渐习惯了。原本我对「吃」就不太执着,所以食物以蔬菜为主,对减少油炸物的饮食也一点都不觉得苦。戒掉零食和消夜,是有点难受,但这也勉强靠意志力克服了。
一个月后,我减去了两公斤多的体重。第二个月也减了一公斤半左右。体脂率也降低不少。
很好。照这样持续下去,半年后就能维持适当的体重了──我将测量结果画成图表,每天都觉得很满意,胸有成竹。
散步基本上都是在早上进行。
我计算过距离,准备了几种不同的路线,视当时的心情而定,加上一些随兴来散步。下大雨的日子我也不会勉强自己,我会选择「休息」。因为配合了饮食控制,所以没必要过于神经质。
前一阵子刚好都没去我家北边那个区城,拜此之赐,现在偶尔也会去那里走走。
望着道路两边Q制药的实验农园,顺着坡道而上,一路走到千首院门前。从那里往北──朝深荫川流经的方向走,顺着连往红睿山登山口的蚁良良坡走一小段路后,中途离开坡道,沿着往林间和农田延伸的小路下山。
这条路有个区域,正好可以从后方看见我家。那是从平时看不到的角度所看到的风景,所以每次路过,我都会稍微驻足欣赏。虽然有一大段距离,但定睛细看,甚至可以看出哪扇窗是二楼的大厅,哪扇窗是我的寝室。
从那里再顺着小路往下走一小段,在进行方向的右手边──沿着北侧的道路,出现一路绵延的老旧土墙。墙的对面是多达数百坪的广阔占地,和土墙一样,是外观看起来颇有年代的巨大木造建筑,几乎被蓊郁的群树淹没。如果说这房子别有一番情趣,确实有它不同的情趣,但如果说它阴森诡异,也确实阴森骇人。
围墙的中断处有扇老旧的门,但外面没挂任何门牌……啊,我记得这里以前是提供给留学生住的宿舍,几年前由Q制药买下……这方面的知识,桀桀桀,仍在我记忆深处里蠢动。啊……对了。我记得这栋房子里有……
……我的记忆到这里就变得很模糊。去年秋天那时候,我应该是听说某个和这栋房子有关的怪事……怪了,是怎样的怪事呢?──我努力想要忆起,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记忆变得模糊、稀释的这种情形,这几年来一直困扰着我。但最近我已看开,决定不再钻牛角尖。
想不起来的事,怎么样也想不起来。会遗忘的事,桀桀桀桀,就是会遗忘。因为就算勉强自己忆起,桀桀,也未必会有好事。
5
就这样,十月转眼也已结束,来到了十一月。我马上前往深泥丘医院,为了接种流感疫苗。现在这个季节,想必可以不用再倚靠克流感了吧。
「哦,您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听石仓医生这么说,我略感得意地应了声「是」。
「我听从您的建议,努力减肥和改善生活习惯。托您的福,感觉身体轻盈不少。」
「哦,那很好啊。」
医生满意地眯起右眼。
「那么,下次做个抽血检查,确认一下数值吧。」
听他这么说,我再度得意地应了声「是」。因为在这个时间点,我对自己从八月一直努力至今的成果,感到自信满满。
然而──
6
我开始觉得奇怪,是从十一月的第二周开始。
上个月──也就是十月一整个月,我减了一公斤多的体重,但之后的图表走向实在不太乐观。
自八月以来,原本一直减得很顺利的体重,这时却难有突破──甚至应该说,有些日子反而还有不减反增的情形。这对我来说,是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态。
为什么?
我制定的那四个项目,我一直都严格遵守。
上个月底和这个月初,我和责编聚餐,但我没暴饮暴食,害自己辛苦的成果归零。饮食的卡路里计算也完全没偷懒,除了天气不好的日子外,我都安分地出外散步。基本上也不吃零食。
然而……
原本我就不是那么爱喝酒,所以没有喝酒的习惯。不会因为醉得不省人事,而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我爱喝咖啡和红茶,一天是喝了不少杯,但我一概不加砂糖和奶油球。自从饮食刻意以蔬菜为主后,排便也变得很顺畅。体重计也没故障。
但为什么会是这种结果?
为什么不能像之前一样继续减下去?
有人说,减肥的效果会因个人体质而改变,到了某个程度后,体重便停止减少,但我认为现在就达到那个程度,未免也太早了。根据我上一次的经验,只要按照同样的努力持续下去,至少也会有半年的时间,体重会按照同样的步调持续减少。
……但为什么这次不一样?
是因为上了年纪,所以行不通吗?──不,我在拟定这次的计划时,也考量到上了年纪后基础代谢率降低的要素,我不认为开始至今才迈入第四个月就不管用了。──奇怪,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我为此苦恼。
我决定这个月就姑且先继续和之前一样的生活模式,观察看看。
然而──
7
「真的很奇怪。」
来到十二月后,我终于忍不住向妻子道出我心中的苦恼。
「我按照自己决定的规定控制饮食,也都定期运动……明明应该都办到了,却从上个月起,体重完全没减少。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你觉得整个人变得清爽许多,这样不就够了吗?」
她以一副无关紧要的口吻回答。
「因为都五十岁的人了,如果太瘦,反而显得一脸穷相。」
我就此认真起来,摇着头应道「不不不」。
「因为我离适当体重还差几公斤,现在我还是想达成目标。而且,这该怎么说好呢,就理论来说,不太合理,太奇怪了。」
「因为体重减不了?」
「嗯。因为我都控制得这么严格了,却再也减不了,怎么看都不应该啊。而上个月别说减重了,甚至还多重了二公斤以上。」
「变重了?」
「──变重了。」
「咦,为什么?」
「所以我才百思不解啊。」
「嗯。」
「我试着想过各种可能性,但一切都是个谜。该摄取的卡路里与消费卡路里,我的计算应该也没出错……所以从八月到十月这段时间的减重都很顺利。但来到十一月,我不认为基础代谢率会一下子突然下降许多,而且我本身也没那样的自觉。也没因为感冒而卧病在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形呢?」
「嗯,的确,也许真是个谜呢。」
她虽然如此回应,但依旧是那事不关己的态度。不过,就我来说,这可是个严重的大问题。
好不容易决定要力行减肥,结果却阻碍重重,当然会令我感到焦躁。但相较之下,对于这不合理的事态所产生的纳闷和猜疑,更是重重地压在我心头。
「该不会──」
妻子突然一本正经地说道。
「该不会,你在无意识中吃了什么吧?」
「啥?」
这话令我大感意外。
「你说在无意识中……怎么可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例如半夜爬起来到冰箱里找吃的……但你自己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怎么可能。说得跟梦游症似的。」
「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吧。」
「会、会有这种事吗?」
我备感慌乱,同时试着展开想像。
──晚上。我在十二点前上床,就此入睡,例如在即将天亮时猛然起身。接着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离开寝室,摇摇晃晃地下楼前往厨房……仗着想填饱肚子的本能,狼吞虎咽地将饭锅、锅子、冰箱里的「剩饭」,或是摆在食品柜里,不需要调理的食物全部吃下肚。吃完后再摇摇晃晃地回到二楼寝室,钻进被窝,开始呼呼大睡。这么一来,早上起床时,对于自己几个小时前展开的行动便会忘个精光……
……有可能吗?
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我试着很认真地思考,后来勉强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
为了维持早睡早起的习惯,我不时会使用的助眠药。
服用后三十分钟就会显现效果,可以轻松入眠。是一般医院都会开立的处方药,但它有个很有名的副作用。就是在服用后,持续发挥效果的这段时间的记忆常会消失。
如果因为这个缘故,我失去自己「在半夜偷吃」的记忆……
「……怎么可能嘛。」
我如此说道,生硬地朝她一笑。但我马上收起脸上的笑容,暗自在心底嘀咕。
「我得认同有这个可能性吗?得先认同,再确定实际情形是如何。」
8
我决定采取两个对策。
一是尽可能减少服用那种助眠药,如果可以,最好戒了它。
二是每晚就寝前检查饭锅、冰箱、食品柜,以及放在其他地方的食物数量。而隔天早上起床后,确认它们有无减少。
透过前者,我就能先排除有「自己无法掌控的自身行动」这种可能性。
透过后者,我能间接确认有无「半夜偷吃」的情形。
我向妻子说明一切后,马上付诸行动。
多亏这四个月来持续规律地早睡早起,没想到助眠药一下子就戒掉了。
要确认食物的剩余量有点麻烦,不过我制作一份检查表,贴在厨房墙上,获得妻子的协助,特别留意每天早晩要仔细地检查,加以记录。我对于自己决定要执行的工作,总是一板一眼。
结果──
至少在我采取这项对策后,确实一概没有任何「半夜偷吃」的事实。
然而……
过了十二月中旬时,我的体重与上个月相比,竟然增加了将近二公斤……
……啊~为什么?
阻挡在我面前的那「无法减少的谜」,益发令我感到苦恼。
9
因为停止服用助眠药,我就此排除对自己的行动感到的不信任和猜疑。因此,像半夜起床,不是翻找自己家中的食物,而是摇摇晃晃地走到家附近的超商买东西吃的这种可能性,我已经不考虑了。
但体重还是减不掉。
体重不减反增……
我猜疑的目光,转为投向与我同住的另一个人──也就是我妻子,这也是无法避免的情势发展。
难道说──我作出可怕的想像。
半夜妻子悄悄潜入我的寝室(一来也是因为工作上的原因,我们这对夫妇从以前就分房睡了)。她趁我熟睡时,将高卡路里的流质食物灌进我口中。为了不让我醒来,缓慢又少量地灌食。
──如果她每天晚上都展开这项秘密行动的话。
我不清楚她这么做的理由。虽然不清楚,但也找不到其他人有这个可能了。
我们晚上向来都会关紧门窗。而在我沉睡的这段时间,家中只有妻子在。家中除了我们之外,室内还养了两只猫,但我位于二楼的书房和寝室是它们禁止进入的区域。就算进来了,那两只猫当然也不可能做出这种行动来……看来,也只有她有这个可能了。
可是──
只要偷偷灌进沉睡者的口中让他吞食,就能阻止其减肥,并增加体重,真有这种食品能办到这点吗?
想到这个可能后,我突然想起以前的一段对话。我已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但没错,那是我和妻子的对话……
「……要是有人研发出能立即见效,同时没有副作用的这种划时代的减肥药,一定卖翻天。」
「是啊。不过,真正需要的是效果相反的药。」
「你说的是……?」
「不是减肥药,而是增胖药。」
「嗯?」
「你看嘛,这世界因饥饿而受苦的人,远比因肥胖而烦恼的人来得多。能立即见效,又没副作用,只要服用一颗就能获得超高卡路里,像这样的药,基于人道考量,更应该优先开发吧?」
只要服用一颗就能获得超高卡路里。
啊,就是它吗?
她不知从哪里得到这样的新药(?),将它融成溶液,每晚趁我沉睡时灌进我口中……
我的想像已达到妄想的程度,但猜疑一度萌生便很难消失。
10
因为这样,这次我开始瞒着妻子,打算自己思考对策。
如前所述,我们从以前就分房睡。因此,为了防止她接近沉睡中的我,我要在自己的寝室加装内锁……不,再怎么说,这样都太明显了。这样我怀疑她的事,马上就会穿帮。
那么──我暗自思索。
不采取上锁的方式,改在门与门框间摆上一条细线,或是贴上薄薄的胶带,事先设下这样的机关如何?
幸好最近我很少会半夜起床去上厕所。通常我一旦睡着,就会昏昏沉沉地睡到隔天早上才醒来。所以──
要是隔天一早,设在门上的丝线断裂或胶带脱落,那就证明有人趁我睡觉时潜入我房内。
不,等等──我改变想法。
虽然这构成有人潜入我房内的证据,却无法证明是她趁我熟睡时来到我身边,偷偷向我喂食。而且她做事细心,或许会眼尖地发现门上的机关,而用某个方法让丝线或胶带恢复原状……嗯,这招行不通是吗。
那么──我再度展开思索。
我在床边撒粉如何?例如爽身粉。
只要在我上床入睡前,事先将它撒在四周地板上的话──
如果早上醒来,粉末上留下脚印的话,那就能证明有人趁我熟睡时悄悄潜入我房内。从脚印的大小和形状,也有可能证明是妻子的脚印。
不不不,等等──这时我又改变了想法。
因为她很细心,可能会眼尖地发现床边的机关,而用某个方法从粉末上消除脚印……嗯,这招也行不通是吗。
那么,该怎么办才好?
几经苦思后,我想到一个得花一些工夫,但却是最稳当的方法。
就像今年初也在我国公开上映,颇为畅销的恐怖电影《灵动:鬼影实录(Paranormal Activity)》(欧伦.佩利导演/二○○七年)一样。或是像我崇拜多年的楳图一雄大师的恐怖漫画《摄影机拍到了什么?》一样──
没错,拍成影像。
在寝室内装设摄影机,将就寝时的模样全部拍摄、录影下来。我在睡觉时,不会将房内的灯光全部熄去,习惯会事先点亮一颗灯泡。考量到最近相机的性能,有这样的光源应该就已足够。
就算妻子再厉害,想必也不会料到我会这么做吧。如果影片中拍到她的身影、她的动作,那将会是促成我解开「无法减少的谜」与查明真相的决定性证据。
11
在岁末将至的某个星期天,我瞒着妻子买回一台规格合适的小型摄影机,装设在寝室的衣橱里。当天晚上我马上就开始对自己就寝时的模样展开录影。
第一晚。
我和平时一样作息,起床后马上以摄影机的液晶萤幕确认录下的影片。话虽如此,那是约长达七小时的影片。当然了,基本上我都是以两倍以上的速度快转检视,但上面记录的,全是没任何古怪变化的光景。
我在床铺中央仰躺,棉被好端端地一路盖到颈部,睡得很熟。我这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看到自己睡觉的模样,睡姿相当好。规规矩矩,一直维持一开始的姿势没变,几乎完全没翻身,就这样一觉到天亮。然后──
这段时间,至少就我从录影画面上所看到的,什么事都没发生。
我既没起身离开,也没其他人潜入我房间。猫也没跑进来。当然也没像那部恐怖电影或恐怖漫画一样,发生可怕的离奇现象。影片中只拍出我一动也不动的沉睡模样。
第二晚和第三晚,基本上也都是一样的情形。
我睡在床铺中央,完全没人进入房内。只知道我的呼吸声不时会变大,有时还会微微打鼾,除此之外没任何变化。只有如同静止画面般的单调画面不断地持续……啊,不。
等等。
等一下。
我在确认第三晚的影片时,突然有这种感觉。在单调的画面中,我发现一个极细微的动作。──我是这么觉得。
我对快转的影片按下暂停,倒回前面一点的画面。右下角出现时间的显示。「04:04」──清晨四点零四分,秒数是「11」。
从那里开始,接下来我没按快转,而是改用慢速播放。结果──
在时间显示来到「04:06:15」的时候。
在昏暗画面的中央一带──仰躺的我脸部正上方的空间──在短暂的瞬间有个东西亮了一下。
刚才那是什么?
我定睛凝望液晶萤幕。
过了一会儿,同样又有亮光一闪而过。
啊,这是……?
这到底是什么?
这小小的液晶萤幕真教人焦急。但要转移资料,用大萤幕重新细看,我又没那个闲工夫。
我更仔细地凝视,紧盯着画面瞧,真的是紧盯不放。最后,终于让我发现那个东西了。
我在睡觉时,有个东西从天花板一路朝我脸部延伸而来,一条得专注细看才看得出来的黑色细线。
啊,这是……?
难道这是从天花板垂落的丝线或细绳的影子?
咦?
这到底有什么含意?
这时,我惊讶又战栗的脑中马上浮现一个念头。
不用说也知道,那就是江户川乱步的短篇小说《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我忍不住想到在这部小说中登场的那个有名的杀人手法。半夜悄悄走在天花板上,以此当秘密嗜好的主角,从碰巧发现的天花板节孔,朝睡在正下方的男子口中滴落毒药,加以杀害。
不过,乱步在这部小说里,应该没使用丝线来滴落毒液。顺着丝线准确地瞄准口中滴落,我记得应该是实相寺昭雄导演拍这部小说的电影版时所安排的桥段……啊~真是够了,这类的知识一点都不重要。
总之,就是它了。
这就是真相。
那个在昏暗的空间里发光的东西,一定是顺着丝线滴落的液体。不过,这和小说或电影不同,那不是毒药,一定是少量含有超高卡路里的某种新药(?)……
我混乱的内心忍不住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她──妻子要做这种事?在十二月的这种冷天下,为什么不惜模仿「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也要做出像这种、这种、这种……
摇晃。
这时,整个世界突然开始歪斜旋转。
摇晃。
是好久没复发的晕眩……我才刚这么想,晕眩感便愈来愈严重,我承受不住,当场跪地。几乎同一时间,我的意识被黑暗吞噬。
12
当我缓缓醒来时,人已躺在床上。
我在自己的寝室床上。我仰躺着,棉被盖到颈部。
只有灯泡发出的微光。没有从窗帘的缝隙射进房内的阳光……这么说来,现在已是晚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无法理解。
早上醒来后,我马上确认前一晚录下的影像,过程中突然一阵剧烈晕眩,我就此倒卧现场。
但为什么现在躺在床上?
为什么外面已经天黑?
我是靠自己的力量爬到床上?还是说,有人将我搬到床上?而我一直失去意识,直到晚上?
我惴惴不安地望向枕边的时钟。
现在是清晨四点多。
感觉就像时间飞逝,或者是时间被偷走了。
「清晨四点多」到底是哪一天的清晨四点多呢?是看过第三晚的录影画面后,隔天的清晨四点多?
或者是……突然一个极为古怪的想法从我脑中掠过。
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但也许现在的时间是在我看那个录影画面的早上之前,也就是第三晚的清晨四点多。因为那剧烈的晕眩,使我将自己的时间倒回到几小时前……啊~这怎么可能!
说什么傻话呀我。──我头靠在枕头上,不自主地用力摇起头来,甚至觉得不管真相是怎样都无所谓了。难道这是梦?此时这个想法也从我脑中掠过,如果是这样,那就更无所谓了。
──我就这样豁出了一切,在微微的亮光下视线游移。
不久,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天花板吸引。望向床铺上方,正好是我脸部正上方的位置,这时……
啊,真的有。
不知为何,之前我一直都没发现,天花板的那个地方竟然有个还不小的圆形节孔,而就在我发现它的瞬间……
我与此刻正在节孔后方窥望我的某人眼神交会。
「哇!」
我忍不住大叫。
「哇~」
节孔后方的眼睛消失,我弹跳而起,头顶上方传来一阵卡哒卡哒的吵闹声响。我再度大叫起来。
「是谁?」
刚才那只眼睛。
像鱼眼一样又圆又无神,但看起来也像充满血丝……啊,至少可以确认那不是我妻子的眼睛。──我是这么觉得。
不是妻子,而是有另一个人,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每天晚上都潜入我家中的天花板上吗?他从天花板的节孔朝我嘴巴垂落一条丝线,让我喝下带有超高卡路里的液体吗?坚持要妨碍我减肥……
哒哒……
哒哒哒哒……
头顶上吵闹的噪音持续了好一阵子,不久,声响从天花板上移往屋外去了。
我跳下床,拉开窗帘,望向窗外。
眼前是冬日的夜空,满天星斗。在银白色的星光照耀下,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就此翩然飘落。而在这片雪景中──
我看到一个小小的灰色人影,沿着一楼的屋檐跃向车库屋顶,以如同红睿山的猴子般的动作,爬上外墙,在围墙上疾驰而去。──我是这么,桀桀,觉得。
人影从我家的围墙跳向邻居家的屋顶,接着又再跳向邻居家屋顶……以不像人类会有的轻盈动作和弹跳力,桀桀桀桀,蹦蹦跳跳地跑远。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幕光景,这时,一阵剧烈的晕眩再度向我袭来。
摇晃。
在这开始扭曲旋转的诡异世界里,我勉强站稳脚步。
那个小小的人影(──大概是小孩子)要前往的地方,应该是,桀桀桀,几年前由Q制药买下的那栋老旧的大房子吧。为什么我会这么想,桀桀,我自己也不清楚。感觉好像有什么理由,但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回想,都还是想不起来……桀桀桀桀桀桀、桀,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