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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与追忆

1

咚、咚咚……传来一阵声响。──我是这样觉得,就此醒来。之前快醒来时,觉得那是雷声,但持续传来「咚、咚咚咚……」的声响,于是我改变想法,认为那不是雷声。那么,是有人在放烟火吗?难道是哪里在举办烟火大会……我迷迷糊糊的脑袋如此思索着,但以结论来看,也不是烟火。因为五月初的这个时节,没听说这附近会举办烟火大会。

我躺着竖耳细听了好一会儿,已没听到声音。──这就怪了。

我以枕边的时钟确认时间。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

黄金周结束后等着我的,是一份即将截稿的棘手稿子,所以我的生活持续昼夜颠倒。我忙完工作倒向床铺,已是中午的时候,在四小时后的这个时间点醒来,还能接受。太阳还没下山,外头很明亮。因为要是醒来后已是晚上,四周一片漆黑……这对精神卫生有害。

我走出寝室,往楼下的客厅窥望,妻子和猫儿们一起悠闲地待在楼下。

「啊,早安。」

她看到身穿睡衣的我,微微偏着头说道:

「你该不会是被刚才的声响吵醒吧?」

「啊,对。」

「每年的这天都很热闹呢。」

「──是什么事啊?」

我也微微偏头。

「既不像打雷,也不是放烟火,呃……」

「咦?」

妻子微微睁大眼睛。

「你怎么说这种话啊。」

你不知道吗?你忘了吗?

她的表情这样写道,接着望向面朝庭院的窗户。窗户敞开着,虽然已不是刚才那样的激烈重低音,但窗外传来像是人声鼎沸的声响。──我是这样觉得。

红睿山的山脚是一处很幽静的地方,平时白天连车辆行驶的声响都很少听到。而且这座庭院后方是神社的森林,虽然规模不大,但树木蓊郁。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纳闷不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是白蟹神社的祭典啊。每年这个时候都会这么热闹,不是吗?」

「啊,经你这么一说……」

原来是这样啊。刚才那是在神社境内击鼓的声响啊。

咚咚、咚咚咚……

同样的重低音在我脑中再度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咚……

虽然地点不同,但这是深泥森神社秋季祭典的热闹声响。几年前我参加深泥丘医院的「奇术之夜」时,传进会场的声响。

不知为何,我脑中出现一条黝黑的大蛇爬了过来,与声响呼应,我极力将这个画面从脑中挥除,并向妻子问道:

「白蟹神社那是怎样的祭典?」

她又应了一声「咦!」微微瞪大眼睛。

「刚搬来这里那一年,我们不是一起去看过吗?那时候你还说这祭典真有趣。」

──就算她这么说,我还是没印象。

我急忙在忆海里搜寻,但心里还是完全没底。搬来这栋房子,约莫是七年前的事。如果妻子说的话属实,表示我已完全忘记当时的体验。

不过,面对这种情况,我已渐渐习惯了。

「哦……嗯,原来是这样啊。」

我从容不迫地应道,静静将视线转向窗外。

「那么,也很久没去了,我们去看看吧。」

我曾说过「这祭典真有趣」,对于自己过去的感想,我也很在意。到底是怎么个「有趣」法,难得我在这个时候醒来,这令我很想去亲眼确认一番。

我急忙换装,想说机会难得,所以邀对面的森月夫妇同行,最后我们四人连袂前往白蟹神社。

2

走在从后方通往神社的小路上,走没多久,已逐渐可望见祭典的热闹景象。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但是高大树林环绕的神社境内光线昏暗,零星设立的灯笼也都点燃了灯火。

男女老幼虽然还不至于到「黑压压一片」的地步,但也聚集了不少人。虽然平时散步常会经过这座神社,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里这般人山人海。

话说回来,这里并不是市镇的观光地图会特别记载的知名景点。真要说的话,算是与地方关系密切的小神社,不会像深泥森神社的秋季祭典那样摆摊,热闹欢腾。聚集在这里的人们,可能几乎都是附近的住户吧。仔细想想,我应该也算是这座神社的氏子 1 ……正当我在思考这个问题时──

咚、咚咚、咚咚

鼓声再度响起。接着是筚篥 2 和笙的庄严音色。

──虽然我对这方面的事一窍不通,但就连我也马上联想到「雅乐」一词。

「我们来得真刚好。」

与我并肩而行的森月先生说道。

「从这里开始,正是白蟹『きめんさい(kimensai)』的最高潮呢。」

「きめんさい?」

我不禁提出反问,但森月先生什么也没说,就此快步往前走。

きめんさい?

我在心中反覆思索着那句话,也跟着加快脚步,避免被抛在后头。不久──

那里称作「舞殿」或是「神乐殿」是吗?在通往里头的正殿和拜殿的石阶前方,面积相当大的广场中央,可以望见一栋设有正方形舞台与高大屋顶的老旧木造建筑。此时粗估约有五、六十人围绕着这座舞台……

「太鼓以外的声音都是录音的吧。」

森月夫人(海子)和我妻子的对话从后方传来。

「近年来要现场演奏可不容易呢。」

「过去好像都是放录音带,但今年已经改用iPod了。」

两人呵呵轻笑。

「……啊,你们看。开始了。」

我停下脚步,望向舞台。因为被聚集在这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头阻挡,视线难以掌握,但还是勉强来到可以看见舞台情况的近距离。

两名巫女穿着纯白搭鲜红的服装,登上了舞台。本以为接下会展开什么传统舞蹈,但紧接着,就像是被她们请来的一样,旋即有一位身材高大,像神官般的人物现身。

噢……人们异口同声地发出赞叹,整个神社境内一阵哗然。

我也不知不觉地发出类似的声音,但我是有原因的。因为这位登场的人物模样怪异,令我大感意外。

他身上的装扮,从上到下清一色的黑。而且这名人物(──大概是男性)脸上戴着同样漆黑的面具。因为我们有一段距离,所以看不太清楚,不过,那黑色的面具应该是仿照某个我从没见过的鬼怪容貌做出的奇妙替代品吧……我是这么觉得。

きめんさい。

我很自然地想起刚才森月先生说的话。

「きめんさい」也就是「奇特面具祭典」──所以才叫作「奇面祭」是吗?

过没多久,舞台上又出现了三名人物。

与戴黑面具的神官同样一身黑色装扮的两名男子。以及由那两人在身旁搀扶的另一人。

这第三人身穿一般服装,看起来是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性,但感觉步履虚浮。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就像因喝酒或是服药而不太清醒般,步履蹒跚地走到舞台中央。

身穿黑衣的两名男子退出舞台,改为原先那两位巫女陪在男子两侧。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宛如狂敲猛打般的鼓声响彻四方,同时舞台上又出现一人,这次是第三位巫女。

她双手捧着一个红色的大托盘。静静地来到戴黑面具的神官面前,行了一礼后递出托盘。那托盘上到底放了什么,从我站的位置看不见。

咚。

一个激烈的鼓声敲响。

这是最后一声,接着一切戛然而止。以录音带或iPod播放的筚篥和笙的乐音也同时停止,人们的喧闹声也完全消失……神社境内瞬间静得可怕。

戴黑面具的神官从递给他的托盘上拿起某个东西,像在向众人展示般高高举起。

我踮起脚尖定睛凝望,这才勉强看出那东西的模样。那是──

一个银色面具。

虽然细部看不清楚,但涂上暗银色的那个东西,在脸部正中央画了一个大大的「独眼」,是与「五山送火」的「目形」很类似的 图案,唯独那造型奇怪的面具,就算远望一样清楚地看得出来。

「那是『遗忘面具』。」

一旁的森月先生就像在回答我心中的疑问般,小声地说道。

「它的原料是大猫眼蟹白子的蟹壳。」

大猫眼蟹?

我知道猫眼蟹这种珍奇海产,但前面加个「大」字的螃蟹真的有吗?

──他再度像在回答我心中疑问般说道。

「大猫眼蟹在上个世纪中就已经灭绝了吧。」

森月先生小小声地接着说道。

「所以那是很珍贵的物品。」

「哦~这样啊。」

我忍不住语带赞叹地应道。

「不过,那个『遗忘面具』又是……」

森月先生以食指比向唇前说了声「嘘」,要我安静。我急忙住口,再次望向舞台。

戴黑面具的神官,高举着银色面具,朝男子走近。男子虽然站在场上,但他的上半身始终摇摇晃晃。两位巫女就像从两旁撑住他似的,让他保持稳定,接着……

神官手拿那个奇怪的面具──「遗忘面具」,抵向男子的脸。

其中一位巫女动作迅速地将面具的固定绳绕向男子脑后绑好。上下两条绳子都用这种方式进行。

这段时间,男子什么话也没说,持续在原地站立,但帮他戴上面具的三人慢慢离开他后,男子动作茫然地环视四周。那画着大眼睛的大猫眼蟹蟹壳(以它做成的面具),在这种距离下看起来,益发像是一张「独眼怪人」的脸。

不久,开始从面具下传出声音。

唔唔、唔唔唔唔……像这样的微弱声音。

分不清是呻吟还是呜咽,可能是我想多了,觉得声音中带有深沉的苦闷和悲伤。

在场的众人皆一动也不动地屏息凝视舞台上的情况。

「那是遗忘的仪式。」

森月先生小声地为我解说。

「据说『遗忘面具』有让人遗忘『讨厌的事』、『不愉快的事』的功效。每年在这个祭典中,都会像那样由某人担任总代表戴上面具。这么一来,会代替众人……连同众人的份一起,将各种想忘掉的事全都遗忘。」

虽然我听得目瞪口呆,但还是点头应了声「哦」。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奇怪的风俗呢。」

「──是啊。这似乎不是那么广为人知。」

「我也是今天才第一次知道。」

「不是说过了吗。」

这时,妻子在一旁插话道。

「我们搬来那一年,不是两个人一起来看过这场祭典吗?当时也举行过和现在一样的仪式。」

「啊……嗯。」

我只能含糊地回应。

不管她怎么说,想不起来的事就是想不起来。因为她没理由编这个谎,所以应该是我自己将那次的体验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日暮将至,在神社森林的寂静下,传出黄莺漫不在乎的鸣唱。

3

半晌过后,戴着黑面具,一身黑衣的神官走下舞台,担任总代表的男子也在巫女们的陪同下走下舞台(仍旧戴着「遗忘面具」)……现场聚集的人们也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开,我们趁这个机会前往拜殿。因为机会难得,我想前往参拜许愿。

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在石阶旁的手水舍 3 仔细把手洗净。这时,我看到刚好走进社务所的巫女们。

我微微一惊。

在刚才的距离下没认出来,但现在我觉得这三人当中有一位似曾见过。她是──

深泥丘医院的咲谷护士?

还没来得及重新细看确认,巫女们便走进社务所中。

怪了──我暗自苦思。

那纯粹是我自己想多了吗?虽然长得像,但发型完全不一样,而且话说回来,她的工作不是巫女,是护士……

我对此始终无法释怀,就这样完成了参拜。希望连假结束后,能赶上交稿,我许下这样一个微不足道,但无比诚恳的愿望。──我是这样觉得。

由于机会难得,回程时我到社务所的窗口抽神签。一台很适合摆在这种场所,形状像个小型邮筒的「神签」自动取签机。

先抽的森月夫妻,两人都抽到「中吉」。接着是妻子,她抽中「大吉」,嗨翻了天。──最后换我。

我打开折得好小的白色神签一看,忍不住偏着头发出一声「嗯?」。

「这什么啊?」

「怎么啦?」

妻子问。

「抽到凶吗?是凶还是大凶?」

「不,不是……」

我低头望着那张神签。

「这是什么啊。」

一般像这种神签,除了吉凶之外,还会写下相关的建议,或是列出「愿望」、「贵人」、「失物」、「生意」、「求学」、「纷争」、「恋爱」、「搬迁」、「生病」等项目,但我抽中的这张签却完全没这类的叙述。只写了一个字,完全没附任何说明。

就一个「奇」字。

「咦?」

妻子望向我手中的神签说道。

「你抽到的签可真罕见。」

嗯,的确,神签上写着「奇」字,肯定罕见。

「话说回来,有像这样写着一个『奇』字的神签吗?」

我一本正经地询问,但妻子和森月夫妇都像是觉得我这个提问很奇怪似的,面面相觑,什么也没说。

4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参拜奏效,之前觉得很难赶在连假结束前完成的那份稿子,没想到后来很顺利地完成了。但换来的代价却是──或许也不能这么说──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奇怪的梦。

坦白说,不能说是「奇怪」,而是让人觉得排斥,很不舒服的梦。

是我在白蟹神社的祭典中看到的那个「独眼」面具。有人用已经灭绝的大猫眼蟹白子的蟹壳做成的奇怪面具,硬戴在我脸上,就是这样的梦。

虽然实际上我只是站在远处看,但出现在我梦里的那副面具却无比鲜明,就连细部的形状、五官、色泽也都无比清晰。

那涂满暗银色的面具正面,尽管厚厚地涂上一层又一层的涂料,但仍留有甲壳的凹凸起伏以及粗糙感,中央的部位顺着应该原本就在那里的 ,以近乎黑色的褐色线条画上一个大大的「独眼」。那颗 的两端各穿了一个小洞。应该是为戴面具的人凿出的窥视孔吧。

拿着这副面具站在我面前的人,是在祭典中见过的那位一身黑衣的神官。但他没戴当时那副面具,而是套着黑色的山形头巾,只有眼睛和口鼻的部分开洞。如果这头巾是白色,便像极了3K党……啊,我记得好像在哪儿见过。

对了,记得是曾经在「奇术之夜」登场的「深泥丘魔术团」的魔术师。好像叫外户先生……

他双手拿着面具,朝我的脸靠近。

甲壳背面没做任何涂漆加工,感觉就像生螃蟹一样。虽然里头没残留蟹肉或蟹膏,但是它靠近我的鼻端后,还是飘来阵阵腥臭味……

……我不要。

我想坚决地表示抗拒。

啊~我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被戴上这种东西。不要用这种又臭又可疑的东西戴在我脸上……

我试着逃离,但办不到。因为两侧被人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动弹不得。

抓住我的是两位巫女。仔细一看,她们两位都和护士咲谷长得一模一样。

「好了,别那么排斥。」

戴着山形头巾的魔术师说。

「因为这是你所期望的。」

我所期望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好啦,请安分一点。」

我不要,我不知道,我没有这样的期望,不要、不要、不要……我拼命甩头,展开消极的抵抗,但这终究只是白费力气。

那散发腥味的甲壳背面,不知为何出奇地柔软,而且有股异样的冰冷感,旋即朝我脸上……

「我不要!」

我发出嘶哑的声音,就此醒来。我发现刚才那是一场梦,就此放心地松了口气。

──这种情况开始一再反覆,已接连过了几天,每次醒来我总会自己一个人不停地胡思乱想。

那奇怪的「独眼」面具。

那是「遗忘面具」。

具有让人遗忘「讨厌的事」和「不愉快的事」的力量──拥有这种传说的奇特面具。

如果那项传说属实,而我以前(虽然不知是为什么)也曾经像祭典那天看到的那名男子一样,被戴上「遗忘面具」的话……所以我才会反覆梦到如此鲜明的梦境吗?这么说来,难道我……

5

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因而上深泥丘医院找主治医师石仓(一)医生检查,那是五月中旬的事。

话虽如此,我并不是劈头就对医生说「我做了噩梦,请帮我想想办法」。表面上是说我有「睡眠障碍」,要找医生咨询。我因为受生活不规律的影响,睡眠有时浅,有时短,严重时甚至会失眠……这已经算是常态了,所以医生和平时一样替我开立处方。

「您晕眩的问题最近如何?」

医生如此询问后,我回答道:「哦,经你这么一说……」

「我今年还没晕眩过呢。」

「那很好。以您的情况来看,大概是因为神经性和压力性所引起,所以平时要尽可能提醒自己多多放松心情……」

医生一面说,一面以手指抵向遮住他左眼的茶绿色眼罩,我就此拿定主意,向他说出我心里的问题。

我问他是否知道白蟹神社的祭典中使用的「遗忘面具」。

「哦~」

医生眯起右眼,点了点头。

「经您这么一说,您的住处就在那座神社附近呢。──嗯,我知道『遗忘面具』。」

石仓(一)医生是脑神经科的专业医师,同时也是位铁道迷,对这镇上的历史也知之甚详。附带一提,这家医院有和他长得很像,右眼戴茶绿色眼罩的消化内科石仓(二)医生,以及同样和他长得很像,戴着茶绿色方框眼镜的牙科石仓(三)医生。

「是这样的,这个月初,我在那座神社的祭典中目睹了使用那副面具的仪式。结果最近常做噩梦。梦里我被强迫戴上那个面具。」

「哦~」

「所以……我想到一件事。心中的猜疑就此不断膨胀。」

「猜疑是吧。」

「──是的。」

虽然略感犹豫,但最后我还是说了。说出这几天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的某个大胆的假设。

「这是我之前也曾多次向医生您咨询过的问题,这几年我突然特别健忘,很多事都忘了。就连完全不会忘的事,记忆也开始莫名变得模糊。而且这种模糊化的现象,往往都是发生在看到可怕的事物,或是诡异的体验这类的记忆上──我是这么觉得。」

「是。」

医师再度以手指抵向眼罩。

「您该不会是怀疑这一切都是『遗忘面具』造成的吧?」

「对,没错。」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几年前──例如我刚搬进现在这个家的那一年,我实际在那座神社的祭典中被戴上『遗忘面具』,因面具的力量,而被迫遗忘『讨厌的事』或『痛苦的事』。就连被戴上面具时的体验本身,也因为面具的力量而遗忘……现在我之所以会有各种记忆消失,或是记忆变得模糊的情形,说起来应该可以算是一种后遗症吧。」

「『遗忘面具』的后遗症是吗。──嗯。您这样的想法真的很有趣呢。」

「医生,您怎么看?」

医生低语一声「这个嘛」,眨了眨右眼。

「就我的立场,还是得告诉您,这种不合科学的现象不可能发生。」

「──我想也是。可是医生……」

我自己也很清楚,这是充满个人幻想的想法,但我还是非说出来不可。

「我在这家医院做过几次脑部检查,但都没发现任何异常。可是以现实问题来看,我……」

「您刚搬来的那一年就突然戴上面具,这应该不可能。」

这时,突然有个声音插话道。

「咦!」我大吃一惊,望向声音的方向,这才发现年轻的女护士站在诊间角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啊,咲谷小姐。」

我一看到她,便忍不住问道。

「前几天我在白蟹神社看到一位长得很像你的巫女,那是……?」

「是我。」

护士很干脆地应道。

「因为某个缘分,在祭典时我会去打工,从几年前就开始了。」

「打工的巫女是吗?可是发型的差异很大呢。对方的头发又长又直……」

「那当然是假发啊。」

护士嫣然一笑,紧接着又接了一句「所以我才说啊」。

「这几年来,站上那仪式舞台的每一个人,我都近距离看过他们的脸。可是……」

「你的意思是,这些人之中没有我?」

「对。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应该不可能才刚搬来就突然戴上面具,因为这好像有资格的问题。我听说要站上那舞台,必须有一定的期间以上都得是那座神社的氏子才行。」

「哦……」

我觉得自己无从反驳。到头来,这果然只是我自己想多了,是我自己胡思乱想吗?

「对了──」

这时,石仓医生开始说了起来。

「白蟹神社有个与众不同的传闻,您没听说过吗?」

「──不知道。」

「即使是在镇上这个地区的众多神社中,也特别与众不同。它会随着每个人的看法而有所不同,相当耐人寻味……」

「您的意思是……?」

「那座神社祭祀的神明,是个谜。」

我不懂他的意思,又问了一遍:「您的意思是……?」

「就像我刚才说的,是个谜……真相不明。」

医生朝护士瞄了一眼,如此回答。

「我听地方上的耆老说,以前那里和夜坂神社一样,都是祭祀须佐之男 4 。神社境内也立有立牌,说明神社的由来,但从某个时期开始全消失了。」

「您说消失指的是……?」

「就像我说的。立牌被撤走,写有须佐之男名字的一切全被消除,就连说明神社起源的史料也全部被销毁。就算向相关人员询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也都三缄其口,一概不回答。」

「这可真奇怪……」

「确实很奇怪。」

「现在这种状态仍旧持续吗?」

面对我提出的问题,咲谷应了声「对」。

「神社里头到处都没标示他们是祭祀怎样的神明,这是事实。就算向职员们询问,他们对这件事也都是含糊以对。」

「这可真诡异……」

「确实很诡异。」

「您提到『某个时期』,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怎样改变?」

经我这么一问,这次改换石仓医生回答。

「听说是战后没多久,距今约六十年前左右。而更耐人寻味的是,在祭典时举行戴上『遗忘面具』的仪式,也刚好是从那个时期开始。」

「哦。这也太刚好了……」

说到「战后没多久,距今约六十年前左右」,那不就正好是发现如吕冢古代遗迹那时候吗?

被消除的须佐之男。展开的新仪式。……「遗忘面具」的原料──大猫眼蟹灭绝的时间,听森月先生说,不也就是在「上个世纪中」吗?

感觉这个小镇在发现和挖掘如吕冢遗迹的契机下,产生了许多变化。──我是这么觉得……不过,这或许又是我自己想多了,是不存在的幻想。

6

离去时,我突然想到,向石仓医生说出我在祭典当天抽到的那张奇怪的神签。当时我收进钱包里,此时我将它取出,拿给医生看。结果──

医生表现出意想不到的夸张反应。

他发出「啊」的一声大叫,接着从我手中拿走那张神签,双眼紧盯着上面写的那个「奇」字。感觉他脸色微微改变……嗯。

之前不知道是哪一次,记得同样也是在这个诊间,亲眼目睹他做出同样的反应。──我是这么觉得,但我没有具体的记忆,心里备感焦急。难道这种感觉跟所谓的「既视感」差不多等级,纯粹只是我自己「想多了」吗?还是说……

「啊,这是……」

医生如此低语,朝护士瞄了一眼。

「咲谷小姐,你怎么看?」

「白蟹神社写有『奇』字的神签。我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请问……」

我小小声地插话道。

「这真的有那么罕见吗?」

「当然罕见了……」

说到一半,医生改口道「啊,不」,微微摇了摇头。

「还好,用不着太在意。虽然这确实是很罕见没错。」

「『奇』这个字到底表示怎样的运势呢?您知道吗?」

「不不不,这点您也不用在意。不用放在心上,就这样忘了它也没关系……」

医生看起来似乎刻意想回答得很明确,但他的说话口吻和表情都难掩慌乱。他当然已察觉我狐疑的眼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医生又补上一句「不过──」。

「不过,是这样的,既然您抽到这支签,我还是得让您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虽然我这样说,但您当然有权利拒绝。──如何?您要看吗?」

我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回了一句「哦」。

「如果是这样,既然您都安排了……」

「这样啊。我明白了。」

医生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接着说了声「那么……」,就此站起身。

「可以这就和我去个地方吗?」

「这就去吗?」

我如此回应,但心中一股很像既视感的焦急就此扩散开来。

「请问……要去哪儿?」

「请不用担心。并不远。」

医生将从我这里拿走的那张写有「奇」字的神签照原样摺好,放进白衣口袋里,如此回答道。

「因为就在这下面。」

7

接着我被带往这栋四层楼高,采钢筋水泥建造的老旧医院地下二楼。

昏暗的走廊两侧有好几扇门。至于前方……没错,应该会有一条往底下楼层延伸的狭窄楼梯。──我感到一阵心神不宁,同时有些记忆的片段逐渐苏醒。

又要走那个楼梯?我脑中如此想像,就此全身僵硬,但实际和我想像的不同,不久,石仓医生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当啷一声,从白衣口袋里取出看起来很沉的一串钥匙,他从中选定一把钥匙后,用它打开了门。

「往这边走,请。」

在医生的催促下,我跟着他走进室内。是约莫六张榻榻米大,很单调的小房间。

由于是地下室,当然连一扇窗也没有。肮脏的水泥完全裸露的墙壁和天花板。亮晃晃的日光灯。地上铺设松叶色的地毯,走在上面感觉很松软。也许这里原本是和室,地毯下方仍保留了老旧的榻榻米。我有这种感觉。

「好了」,医生如此说道,他面向的房间深处有一个柜子,设有一大扇双开门。是整个涂满黑漆,很像佛龛的家俱。

医生手中的钥匙串发出当啷的声响,再度从中选定一把钥匙。不久,伴随着一阵像是生锈的金属发出的挤压声响,那扇双开门就此开启。医生从柜子里取出一个暗红色的老旧木盒。

「就是这个。」

医生将木盒摆在前方一个小桌子上。

那是个长四十公分、宽三十公分、高十五公分的长方体。体积相当大,不过看医生的动作,感觉不会太重。

「请打开盖子,看看盒内的东西。」

「──是。」

紧跟着走进房内的咲谷,见我回答得有点怯缩,也向我催促道:

「来,请打开它吧。」

我一样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满腹狐疑地打开木盒的盖子。而当我看到放在盒内的东西时,我不禁发出「哇」的一声惊呼。

「这、这是……」

一个涂成暗金色的椭圆形。正中央画了个大 的诡异「独眼」面具。

「这到底是……」

颜色与白蟹神社的「遗忘面具」不一样,轮廓也不同。──我是这样觉得。

正当我脑中一片混乱时,石仓医生告诉我:

「那是『追忆面具』。」

「追忆?」

「也可说是和『遗忘面具』凑成一对的面具,据说原料用的是黑猫眼龟的龟壳。」

「黑猫眼龟?」

这次不是螃蟹,而是龟?

虽是第一次听闻的名称,但它或许和「遗忘面具」的大猫眼蟹一样,是已经灭绝的乌龟。──不过。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放在这里?」

我说出这理所当然的疑问。在医院地下二楼的这种房间,一个上锁的柜子里,为什么会有这种……

医生闻言后,眉头一皱,显得一本正经。

「这当中有很复杂的缘由,这部分您不必太在意。」

「可是……」

「您不必在意。」

医生以不容分说的口吻重复说道,同时右眼的视线落向木盒里的东西。

「我想您也已经猜到,这个『追忆面具』具有和『遗忘面具』相反的效果。也就是说,戴上这个面具的人,能想起过去发生过的种种。」

我不发一语地颔首,凝望着那金色面具上所画的「独眼」。医生接着往下说。

「姑且先不管您的记忆问题与『遗忘面具』的关系。总之,只要戴上这个『追忆面具』,原本遗忘的诸多事情,就全都能想起。」

「──真的假的?」

我很认真地询问。

「这真的能办到?」

「这个嘛,到底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医生避而不答。

「站在我的立场,还是只能对您说,这种传闻都只是迷信罢了。」

「之前有人戴过这个面具吗?」

我试着改变提问。

「应该有吧。如果是这样,那个人后来怎样,您知道吗?」

但医生却双唇紧抿,不想回答。我转头望向护士,但她同样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

过了一会儿,医生缓缓开口道。

「要现在在这里戴上这个面具吗?」

我发出「啊……」的低声沉吟,惴惴不安地朝木盒伸出双手。接着轻轻地从木盒里取出「追忆面具」。

拿在手上,比想像中还要沉。定睛一看,面具正面所画的「独眼」两端,和我在梦里看到的「遗忘面具」一样,唧唧唧,有两个小洞……唧唧、唧唧唧唧唧。

我突然陷入一种不寻常的预感中,唧唧唧,全身战栗。我打着哆嗦,不自主地紧闭眼睛,我的眼皮里……不,正确来说,是我的脑中,有一片黑沉沉的辽阔大海。这是……

这是我脑中的混沌之海。我那变得零散、稀薄,而又模糊的记忆片段,就此融入其中,已很难加以区分识别……一片名为混沌的遗忘之海。

融入这当中的一切事物,只要我戴上手中的面具,就能全都想起是吗?那也许是可怕、痛苦、不可思议、无法理解、诡异……各种的记忆。只要戴上这个「追忆面具」……啊~可是,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我踌躇良久。──我是这么觉得,但事实上,只过了几秒的时间。

「……不。」

我用力摇了摇头,睁开眼睛,将拿出的面具又照原样放回木盒内。

「医生,谢谢您特地为我准备,但还是算了。」

有些事就算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忘了还比较好。一定是这样没错,这种情况相当多。──因为我是这么觉得。

8

那天晚上,我终于摆脱那令我苦恼许久的噩梦。

在睡梦中,我化身成一只拥有漆黑双翅的巨鸟,悄然遨翔在这市镇扭曲的夜空中。

7:住在同样的地区,信仰当地氏神的人们。

8:日本雅乐的传统乐器,为一种双簧木管乐器。

9:神社、寺庙的参道或社殿旁,设有净手池让参拜者洗手和漱口的建筑物。

10:《日本书纪》中称之为素戋呜尊,《古事记》中称为须佐之男命,为伊奘诺尊所生三贵子之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