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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替会馆员工们祝祷,用完早餐后,我们又上街了。

不只是缪里想出门,我自己也想彻底摆脱昨晚的酒气,重新冷静思考。

同时,也有件事想问缪里。

「是不是很想建立自己的国家?」

之所以无法决定该用怎样的态度看待伊蕾妮雅,追根究柢,就是因为那关系到缪里。

我虽亟欲向世界散播如何正确信仰我们的神,但若拿它和缪里的幸福在天平上比较,到头来我还是会选择缪里。要是说出来,说不定会给竖直耳朵尾巴的缪里脑袋里危险的妄想火上加油,所以我没有告诉她,不过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

在期盼缪里得到幸福这点上,我有自信不输她父亲罗伦斯。

「嗯……」

听了我正式提出的问题,缪里啃著向摊贩买的裹面粉炸的酥脆鱼骨点心,望著远方说:

「可以的话就太好了。」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短短这么说,踢开脚边的石子,往我看来。

「不过那里很远很远吧?这样我就不太晓得了。」

以热爱冒险的少女而言,这样的感想真没霸气。

「因为就算哥哥能跟我一起来,其他我认识的人也不可能都来嘛?」

前半就当是开玩笑,后半似乎是缪里的真心话。

「这样好像有点空虚耶,哪天想回纽希拉的家也很难。」

缪里虽处在渴望离村闯荡的时期,但绝不是漂泊的孤狼。

可以想见她看遍世界各地后,说声:「啊~真是太好玩了。」就准备回家的模样。

然而伊蕾妮雅的计画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对她的梦想当然会有共鸣呀。我是真心希望有那样的地方。」

缪里停下抓炸鱼骨的手,看著脚边说。这个遭遇何种困难都不会胆怯的女孩,如今看起来惶惶不安。

她虽爱作梦,但不是会罔顾现实的人,且看清周遭的能力比我还高。可见她很清楚伊蕾妮雅的计画是多么荒唐。

会支持她的计画,理由想必不简单。

首先是对冒险的向往,然后是单纯地对这个梦想有所共鸣。接下来,多半也是最大的原因──出于某种同类意识。

「所以……说真的,我也没办法强迫大哥哥去做什么嘛。要是有什么让你担心,真的不要想太多喔?」

缪里抬起头来,表情腼腆。

似乎是对自己听了猎月熊的故事而那么激动觉得不好意思。

「在大陆等著我们的,是娘他们集合起来也恐怕打不赢的怪物吧?虽然不太甘心,可是我也觉得应该听大哥哥的。」

听见这个老爱恶作剧耍任性,长吁短叹著想快点长大的小女孩,突然说这么成熟明理的话,心中忽然有点不舍。

为这样的自私唏嘘之中,又啃起鱼骨的缪里脸上似乎又找回几分童稚。

「是不是我太懂事,吓一跳了呀?」

她戏谑地稍歪起头这么说。

即使不这么做,这年纪的少女内外在的差距还是很巨大。

对于嘴边沾著碎屑的她,我也只能没辙苦笑。

「因为你是聪明的女孩嘛。」

「欢迎爱上我喔?」

她眯起眼,投来挑衅的大胆笑容。

我笑了笑,摸摸她的头,结果她「嘟噜噜~」地弹响嘴唇。

「好啦,我的部分就是这样,伊蕾妮雅姊姊怎么想就是另一回事了。」

缪里将最后一块炸鱼骨扔进嘴里,把手拍乾净以后粗鲁地用下巴指向街上一角。

「要不要直接问她?」

转头一看,发现伊蕾妮雅两手都抱著装满羊毛的麻袋,和另一个商人交谈。迪萨列夫虽是个大城镇,能作买卖的地方却局限在一部分。

伊蕾妮雅和商人谈笑风生,最后握握手。商人用铁线在大麻袋穿上一块布,拿炭之类的东西写上几个字。看来伊蕾妮雅是成功买下了他的羊毛。

这样看起来,她完全是迪萨列夫的商人之一,一点也不像羊的化身,也看不出她心怀难如登天的梦想。

这时伊蕾妮雅转了身,毫不犹豫地朝我们走来。

我还没发现她,她就已经发现我们了。

「恭喜你买卖顺利。」

听我这么打招呼,伊蕾妮雅回头看看来向,面泛苦笑。

「才不顺利呢,那个商人每次都很难缠,刚那些价钱被他抬了不少。」

精明的商人都会这么说吧。感到有趣之余,我说:

「对了,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伊蕾妮雅的眼立刻亮起来。

「要谈我拜托您的事吧?」

「对。」

她跟著尴尬地笑了笑。

「我还想请您再听我说几句话呢,当然有时间。」

说得也是。

「站著说话不方便,我们就在市场找个摊子坐坐吧。」

这为的主要不是我,而是缪里吧。

有句话说「射将先射马」。

虽不是马,这只馋嘴狼当然还是稳稳地上钩了。

我们三人就此前往市场。

市场一样是人山人海,有简易桌椅的餐饮摊位全都客满。不过伊蕾妮雅打声招呼,老板就从后头直接搬一组桌椅出来,让人体会到她实在是个有头有脸的商人。

总不能大白天就喝酒,所以我点的是寒冷地方少不了的热羊奶,加了蜂蜜和姜汁调味。等餐时,伊蕾妮雅从市场找了些零食回来。

「栗子?」

等不及的缪里鼻尖前,是以树叶当盘,黑得发亮的大栗子。

「有酒的味道耶。」

「这是用当地名酒和蜂蜜炖煮的,没吃过的话请务必试试。」

缪里听得喜上眉梢,马上抓一颗塞进嘴里。

「嗯~!」

然后闭著嘴呻吟,一副幸福的样子。

「很高兴你喜欢。」

先笼络缪里之后,伊蕾妮雅换了话题。

「那么,您想说什么呢?」

「请告诉我您的原因。」

「原因?」

伊蕾妮雅稍歪起头的样子,看起来甚至和缪里同年。

「我想知道伊蕾妮雅小姐您想前往海洋尽头寻找新大陆的原因。」

在船上听她说明时,她的确是给过像样的解释。

可是那显得很片面,只是在讲述缘由道理。会无法接受伊蕾妮雅的说法,可能不仅是太荒唐,也是因为没听见她真正的想法。

那计画大胆到连缪里那样的人都说不出「好,我帮你!一定帮你!马上开始!」让伊蕾妮雅下这种决心,一定有更大的原因。

「因为我看您不做那种事,也能在现在的世界过得很好。」

她在这里似乎人面很广,且如缪里所言,到遥远的大陆去,势必割舍现在的所有人际关系。

觉得伊蕾妮雅的话难以下咽,也许是看不见这部分的缘故。

「您认为我和镇上的人处得很好?」

「或者有不少好朋友。」

若她说:「这是为了非人之人的大义。」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她不像有这种英雄气概。

「或许是这样没错……」

我的问题使伊蕾妮雅稍微低头。

接著抬起眼,看的是缪里。

「缪里小姐今年贵庚?」

缪里似乎立刻听出了她的意思。

「……我娘不晓得是几百岁了,不过我没那么老喔。」

那大概是想说自己的年龄和外观一样,伊蕾妮雅也像是听懂了。

非人之人十分长寿。

而人却不同。

「要说原因的话,那就是我的原因。我的朋友、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都会被时间之河吞噬。当然,我还没到达那种境界。」

话说得腼腆,不知是因为对自己年龄大于外观感到害臊,还是以非人之人而言,她的年纪轻得像在说大话。

无论如何,缪里都停下了进食栗子的手,认真地注视伊蕾妮雅。

「而且,我有时会觉得很厌烦。」

「……厌烦?」

听我反问,伊蕾妮雅看著手点点头。

「身为一个经销商,我相信自己建立了十分良好的信誉,有很多商行都会请我买办。」

我也听说过。

「这一部分是因为我本身是羊,看得出羊毛好坏,一部分则是因为我脚踏实地认真工作。」

那么,这个需要她放弃那一切成就的梦想就更费解了。

而且她生意做得这么好,有什么好厌烦的?

我注视似乎正思考如何开口的伊蕾妮雅片刻,那羊女抬起了头。

见到的不是坚强,而是随时会掉泪的软弱。

「我并不想赚大钱。若只求温饱,根本不需要那么卖力工作。可是我就是停不下来,我很讨厌这样的自己。」

伊蕾妮雅要甩开某些东西般摇摇头。

再度抬头看我时露出的笑容,显得莫名哀伤。

「我这么卖力,不过是为了融入商人这个圈子。不过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很孤单。而这样的孤单只要混在人群里,就永远不会消失。因为我不会变老,必须定期更换据点,所以心思总是会飞到海的另一边,想在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但是……」

吐露胸怀的伊蕾妮雅换气似的停了一会儿,接著说:

「只要能建立我们的国家,状况就不同了。」

伊蕾妮雅表白罪状似的说完,视线无力下垂,看著手沉默不语。

缪里也红了眼睛,在我和她之间看来看去。

伊蕾妮雅是羊,原本应该过群居生活。顺利融入人世,和过得幸福快乐是两回事。

粗浅的安慰只会造成反效果,而且我还是占据大半世界的人类这方。

犹豫到最后,我这么说:

「您晓得哈斯金斯这位羊先生的故事吗?」

出现在温菲尔建国神话中,拥有黄金羊毛的羊之化身仍待在王国里。这个名叫哈斯金斯的羊藏身于大修道院领地,以牧羊人身分召集同伴羊群,要将那里作为他们的故乡。

伊蕾妮雅擦擦眼角,抬头微笑。

「那当然,可是那位大人的想法和我不同。哈斯金斯先生的构想非常伟大,不过我决定先照一句至今仍深烙我心的话去做。」

她讲道似的说:

「那就是与其选择逃避,不如抱起希望寻找自己该去的地方。这么一来,无论是作商人还是任何行业,都能坚强活下去。」

「……」

「说这句话的人知道我的真实身分,还教我怎么作个称职的羊毛经销商,是我最尊敬的商人。」

我无法回以只字片语,或许是因为伊蕾妮雅说这话时的表情实在太美。

说不定,那就是恋爱的表情。

打听她的风评时,有个商人说她说不定是爱上了雇主。

看来她也遇上了好人。

「在这个时代,我们这样的人没有一刻不在寻找退路。被迫潜息伪装,放弃数不清的事物。我虽然是把解救自己摆在第一位,可是我也让我们这样的人看看,哈斯金斯先生的构想只是一种可能,其实还有完全不同的选择。」

伊蕾妮雅的话使我哑口无言,缪里也睁大了眼睛,身体细细颤抖著。

与我们隔桌相对的,是一头四蹄立地,不屈不挠的羊。

「当然那会有忧患,会有困难,像寇尔先生和缪里小姐这样肯听我说的人并不多。我跟哈斯金斯先生几乎是不欢而散。他问我,就算这个梦幻大陆真的存在,我又能拿猎月熊怎么办。」

她说到这里只是苦笑,而我却对她遭到同样是羊,且又是传奇人物的哈斯金斯质疑却仍不气馁,感到相当讶异。

此外,我也想过猎月熊的事。

「所以您打算怎么办?」

这个问题,伊蕾妮雅是这么回答的。

「见到以后再说。」

乍听之下非常鲁莽,可是猎月熊传说已经是太古时代的事,就连双方为何开战都不明瞭。这样的鲁莽或许能算是自然的结论。

让我佩服的是她说得毫不迟疑。这样的鲁莽并非不经考虑的鲁莽,而是诸多考量的结论。

那是与拥有爪牙的肉食动物不同的强韧。

这瞬间,我似乎领略到为何教会称呼信众为羔羊。

就是来自羊遭遇再大的狂风暴雨也绝不屈服,站稳脚步保持前进的模样。

「我这些可怜的话,有打动您吗?」

伊蕾妮雅忽然圆场似的这么说。

虽有种走出梦境的感觉,但我不认为她在扯谎。不过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梦想多么荒唐,隐约透露著知难而行的意志。

「我也知道要您协助我完成整个计画太过分,所以只要一步就好,您愿意帮帮我吗?」

即使我在这里拒绝了,伊蕾妮雅也会继续前进吧。

正因如此,反而让人想帮她。

「这事当然不急。寇尔先生您长途跋涉应该是有自己的目的,而且牵涉到税金,就可能卷入复杂的政治斗争。」

伊蕾妮雅起身离席,在桌上留了几个银币。

「我得回去工作了。再说下去,说不定真的会让您以为我在编故事呢。」

说笑的笑脸也恢复商人的精明神情。伊蕾妮雅是个坚强的女孩,或许因此难以原谅她对我说的那些弱点。

我凝视坚强羊女的去向,久久不能自已。

直到缪里从旁捏我脸颊才回神。

「臭大哥哥。」

缪里表情不太高兴。

「不可以喜欢她。」

不是平常说的「真没有看女人的眼光」那种。

捏脸颊的手不怎么用力,也许是因为她是真的担心。

「我哪有这么容易爱上她。」

「天晓得喔。」缪里说完就立刻恢复平时表情。

接著向旁一倾,抓著我轻声说:

「我有点支持她耶。」

与其选择逃避,不如抱起希望寻找自己该去的地方。

我离开纽希拉,是因为相信自己能战胜教会这个强大的组织,进而改变世界。有事先准备必胜之策吗?当然没有。

我没有回答缪里,拿起最后一颗栗子含进嘴里。

口中顿时烟味四溢,接著是浓浓的香甜。

结束与伊蕾妮雅的对话而返抵会馆时,发现门口有人等著。

原以为又是要我祈祷的员工,结果是约瑟夫派来的船员。

问题是他面色铁青,说话又语无伦次,总之就是要我去船上一趟,我便随他前去。

只见栈桥挤满了人,但约瑟夫船上的甲板却一个人也没有。

还在纳闷是怎么回事,约瑟夫已经注意到我,一脸得救似的喊:

「喔喔!寇尔先生!」

「约瑟夫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约瑟夫兴奋难平地手按胸口,指著船说:

「欧塔姆大人来了。」

我惊讶不仅是因为欧塔姆真的出现,同时也是因为明白约瑟夫等人为何惊慌。

他们不懂欧塔姆为何又如何来到这里,而且他在他们心目中是形同教宗的人物。

虽觉得无法说明有点过意不去,但由于时间宝贵,我便立刻前往船长室。

从甲板往栈桥望见的每一张脸,都是惶恐地看著我。

彷佛我要进的是关著猛兽的牢笼,不过那倒也没错就是了。

开了船长室的门,立刻就见到衣衫褴褛的欧塔姆。

「什么事?」

他招呼也不打,劈头就问。看起来不高兴,可能是我多心了。

「……请问,这样好吗?」

我忍不住这么问。欧塔姆多半只是直接来到这座港,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只是见到认识的船便找人联络我。

船员似乎全是北岛的人,肯定是吓坏了。

「什么好不好,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

人应该在北岛的欧塔姆忽然出现在船上,是怎么想怎么怪的事,但他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我说是黑圣母的奇迹。」

他不耐地回答。可能是简单地认为北岛信仰全系在他身上,这样的藉口就能混过去吧。看他这个模样,的确是很有说服力。人的外观果然很重要。

「解释得了就好……那么,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有事想尽可能和您当面谈。」

「嗯。」

欧塔姆表情藏在多年未修的须发底下,很难辨识。

在他捻著长长胡须时,船长室里响起不相干的声音。

缪里的肚子叫了,听得欧塔姆直眨眼。

「想吃我吗?」

「才、才没有咧。」

虽然刚吃过栗子,不过中餐时间就快到了,路上又没有买什么东西吃。况且欧塔姆身旁还摆了各种食物,是约瑟夫他们拿来款待他的吧。

「随便你吃,跑来咬我就糟了。」

盘子上有刚出炉的面包,几片肉和起司。

见欧塔姆自己拿了块面包,缪里往我瞄一眼才大胆伸手。

「然后呢?你们来到这座港,应该是日前暴风雨的缘故,跟找我来有关吗?难道要我背你们到劳兹本不成?」

欧塔姆撕下一小块面包,缪里则是直接啃,并回答:

「我们遇到羊了。」

在缪里大口咀嚼时,欧塔姆长长浏海底下那对宛如深海的眼睛转向了她。

「羊?」

「我们昨天遇到一个羊的化身,她现在是遥远南方商行的商人,目前在王国买卖羊毛。前不久还在和她谈事情呢。」

「嗯。」

「然后那个羊咩咩说,海的尽头有熊。」

缪里的红眼睛里又有怪怪的火苗在晃荡,但马上就灭了。

「海的尽头……有熊。原来如此。」

欧塔姆放下没吃完的面包,叹了口吹摇胡须的大气。

「我能猜到你们要谈什么了,难怪要找我。」

「您听说过吗?那个……」

「就是大海尽头的新大陆,还有守在那里的猎月熊啊。可是羊怎么会谈这种事?」

「她想在新大陆建立非人之人的国家。」

与伊蕾妮雅对话时,会不自禁地觉得那真的可能实现。然而自己向他人说明起来,又会觉得那真的很荒唐。

欧塔姆的眼睛,变得像见到当时沉浸在天真想法里,无法直视北方岛屿地区现实的我一样,彷佛在问我怎么会信那种事。

不过他最后只是闭上眼,耸耸肩说:

「我载到北岛的鸟跟我说过这个传闻,有些人很想到海的另一边闯一闯什么的。这样啊,羊也想做这种事。」

巨大鲸鱼浮在海面,和停在他背上休息的鸟聊天。

虽然这情景宛若童话,但是一想像伊蕾妮雅急切地向候鸟询问海洋另一边的事,胸口就忽然一紧。

羊飞不上天,游不过海,也不能像狼那样长时间快跑。

但她仍为了那难如登天的梦想,一点一滴地尽其所能。

「可是,要是传说是真的,熊可不会欢迎新人。这部分她怎么打算?」

「她说等见到再决定。」

若是伊蕾妮雅亲自对他说,应该有巨大的说服力,可是由我说来就突然变得十分滑稽。

欧塔姆听了当然是有所思虑。他看看缪里,作一段无声的对话,最后耸个肩作结。

「大陆存不存在,我给不出什么线索,候鸟们也一样。因为无论是谁,都没必要刻意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但就我所知,西方的大海会持续非常远的距离,底又很深,且深不可测,最后是一整片光也透不进的不毛之地。只有这点,我倒是能够肯定。」

这时,欧塔姆又说:

「而猎月熊往西走的传说,我想是事实。」

缪里倒抽一口气,我也很惊讶。

难道伊蕾妮雅猜对了?

「海底有清楚的足迹。只是它实在太大,我花了一百年左右才发现那是足迹。在那之前,我还以为只是单纯的地形呢。」

欧塔姆眼神飘渺地说,而我是完全无从想像。

缪里却像是足迹就在眼前,眼睛睁得好大,面包都握碎了。

不是因为发现可恶血仇去向,而是对海底足迹散发的冒险气息感到兴奋,让我安了点心。

「我没见过比我大的生物,可如果有那么大的脚,那猎月熊的确是有能耐终结一个时代的怪物。」

「你、你怎么没有追下去?」

被激动的缪里责备似的一问,欧塔姆眨了眨眼。

接著慢慢地说:

「因为没必要。」

真是当然至极的答覆。

「要我现在去追,我也不干。」

缪里像是真的想问,用力把话吞了回去。

「原因有很多,最大的理由,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我们搭船需要三天的航路,欧塔姆一晚就游完了。

而且一定不是认真游。

这样的欧塔姆,也不晓得能否归返。

他现在叹气,是因为明白缪里一定要听过解释才肯服气吧。

「海中也有水流。想往西,首先要往南游一段,进入流向西方丰沛洋流。只要顺流而行,自己可以几乎不用出力。」

「那哪里有问题?」

「海流和坡道一样,下去了就得爬回来。而且脚底下是光线只进不出的深渊,想找地方休息也没地方能抓。只要待在水里,就注定要被海流影响。要是进两步却退三步,就算游再久也回不来。」

欧塔姆都这么说了,应该就是如此吧。

可是,这也给我一个疑问。

「这么说来,有船从新大陆回来的传说是假的吗?」

欧塔姆听了板起脸孔。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从这里往北一点,就有条来自西方的海流。」

缪里歪起头,看著当盘子放午餐的圆面包思考。

假如海有尽头,那么海流迟早会有断的时候。如果海流能长久延续,就表示……

「也可能是画了一个圆吧?」

令人叹为观止的豪壮海流,将海洋圈成大得无法想像的湖泊,且周而复始地转?

这样就不会有去了以后回不来的事了。

「是有可能,但我不晓得是不是真的绕成一圈,说不定只是海里有一小部分往东流而已。洋流与海底地形有关,那样的地方到处都是。你要我这个老人家冒那种险吗?」

欧塔姆先一步挡下了缪里可能说的话。

然后他嫌自己说得太多般闭上嘴和眼,但不是单纯的沉默,若有所思地徐徐开口:

「不过人和我不同,可能是靠风力回来的。」

「风啊……讨海人逆风也能前进的技术吗。」

欧塔姆是鲸鱼的化身,也是支撑北岛生活的信仰中心,同时也是掌控海上贸易的海盗头领。

「没错。风向与海流无关,而且哪个季节吹什么方向的风都不会变。只要能准确掌握风向,要回来也不是不可能。人类拥有智慧和技术,才能够成就我们做不到的事,统治现在的世界。就说这艘船吧,我怎么也造不出来。」

欧塔姆环视房间这么说。

能感到其中纯粹的敬意。

「在这样的技术面前,我们的力量渺小得可以。无论是病人还是婴孩,只要躺在这里就能渡海了。这在我看来简直是奇迹,祈祷算什么。」

做苦行僧装扮,引领北岛人民的欧塔姆在胡须底下露出笑容。

觉得这玩笑真糟时,欧塔姆头忽而一抬,彷佛遥望远方。

「技术……也对,技术啊。所以是那样吗?」

他呓语的侧脸,很像我见过的一幅画。画中的修士,在执业中感到神光照进窗口。欧塔姆和他一样离开座位望向窗外,睁大了眼。

以令人绝望的方式管理北方群岛的欧塔姆说道:

「羊其实想打倒熊。要在熊的地盘上过活,只能这么做。」

我将「不会吧」三个字吞回去,欧塔姆跟著看来。

「不让人讶异就不是奇迹了。」

欧塔姆刚说,人的技术才是奇迹。

伊蕾妮雅拥有融入人类社会生存,并将其构造转为己力的能力。如果她是因为有这样的能力才敢作那种梦,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她话里奇妙的说服力就是源自于此?

说「见到以后再说」时,她是那么地果决。

那说不定是代表若能结下和议自然最好,假如不行,她也另有盘算。

伊蕾妮雅对自己羊性中的软弱引以为耻,甚至有认为喜好依附族群的天性是种枷锁的感觉。

可是她没有屈服。因为伊蕾妮雅拥有面对巨大难题的勇气。

「话说回来,羊要杀熊这种事还是很不寻常。会找我来谈,就是因为你虽然半信半疑,但就是无法忽略她,没错吧?」

正是如此。

欧塔姆轻叹一声,看向自己盘腿的脚趾。

「航向大海西方极境,应该会是就连生活在海里的我都会胆怯的大冒险。要是可能和熊扯上关系,那就更可怕了,所以我不会随便要你帮她。」

对这话感到意外的我注视起他的脸,而他紧接著说:

「可是帮她做点陆地上的事,应该无所谓吧。」

完全没想到欧塔姆会这么说。错愕之余,欧塔姆绷起胡须底下的表情。

「说不定她也像我一样,不知道怎么走下去了。」

紧绷的表情,像是在掩藏愧意。

在北方岛屿地区,欧塔姆以自虐的方式引领人民。

我不认为那种方法能长久到哪里去,而如今看来,他也有此自觉。

且欧塔姆也是非人之人,尽管物种不同,仍会受到同类意识的影响。

又或者他敬佩伊蕾妮雅胆敢挑战古老传说的勇气,才会想提供协助。

「够了吗?我游了一整晚,很累了。」

原以为欧塔姆与疲累无缘,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强留。

况且他提供的已经超过我的预期。

「非常感谢您的建言。」

道谢后,我也催缪里起来。为准备出航,约瑟夫这艘船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等著做吧,占用房间太久并不好。

「我会在这里待几天,有需要再找我。」

真是可靠的援手。我再度向欧塔姆道谢就离开了船长室。

约瑟夫一脸的著急,可是我当然不能说出我们谈些什么。

我也向他道谢,走过栈桥回到港口。

「大哥哥,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重要的不是该怎么办,而是我想怎么做。到头来,我还是无法确定伊蕾妮雅的话是真是假。

能确定的是,无论伊蕾妮雅再怎么坚强,一个人能做的事还是有限。而事到如今,有人愿意提供帮助是多么可贵,更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大口吸气,转向缪里。

「航向大海另一边的部分,目前我还不能答应。」

听我这么说,缪里的脸立刻亮了。

「可是你还是会帮伊蕾妮雅姊姊吧?」

她的称呼从羊咩咩变成伊蕾妮雅姊姊了。

「至少徵税和我的理念是同个方向。」

我的理由当然不仅如此,缪里也应该知道。

她高兴地凑过来,勾缠我手指。

「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大哥哥。」

我对释然而笑的缪里耸耸肩,她笑得更开心了。

伊蕾妮雅所说的世界和我想像的完全不同,继续前进下去,或许会看见不想看的世界。

「愿神保佑。」

缪里抬起头,笑嘻嘻地对说说:

「有我陪你,没什么好怕的啦。」

「……」

我没念她,忍不住笑了。

在不畏神魔的分上,缪里可是不落人后呢。

既然和欧塔姆谈出结论了,我便直接去找伊蕾妮雅。

我并没有全盘相信伊蕾妮雅对王国真正企图的假设。

不过她的计画并不是一时兴起,看得出一定程度的周详思虑,而她敢于面对艰难的勇气也使我打从心底敬佩。而且,欧塔姆的一句话令我感触颇深。

──说不定她也像我一样,不知道怎么走下去了。

若无法弭除他人的烦恼,信仰也只是空谈。

「人家说找船的招牌嘛。」

在任何城镇都是类似型态的店家,往往会聚在一起,构成我向摊贩打听到的典型旅舍街。这里龙蛇混杂,充满喧嚣与活力。不和路人对上眼,不是因为他们外表凶恶,而是语言可能不通,又可能正在为旅途的事发愁。

总之这里有种独特的气氛。

若打个比方,就像是野猫聚集的地方。

「找到了!」

缪里指著一块吊在屋檐下,铜锈斑斑的圆招牌。上头有艘船,船头又高又尖的样子很帅气。

推开门,牛铃的慵懒声音随之响起。酒吧一早就生意就很好,几无虚席。若是在乡村酒吧,一开门就会引来整间店打量的眼光,可是在这里谁也不理我。

我穿过一张张桌子之间往内走,向翻著帐簿的老板问话。

「伊蕾妮雅-赛吉儿?喔,黑羊赛吉儿啊,她刚好回来了。三楼最里面的房间。」

老板头也不抬地说,始终看著帐簿。黑羊一词让我有点错愕,但她的头发的确会让人想到黑羊毛。原本只是想留言,不过当面对话还是快多了。我道个谢就上楼,见到走廊上有几扇门敞开,传出爽朗的谈话和音乐声。

伊蕾妮雅的房间就在这条走廊的最深处,且一看便知。

因为门边堆著高高的木箱和麻袋,露出碎布与羊毛团,门上还用羊头骨作装饰。

「……」

缪里刚认识伊蕾妮雅时,还曾顾及她的感受而不敢吃羊肉,表现出体贴的一面。结果现在见到门上就挂著羊头骨,整个人都傻了。

「搞不好有魔法喔。」

正想敲门时,门把喀嚓一转。

「……抱歉,又来打扰了。」

伊蕾妮雅从门后愣愣地看著我们。

「我倒是很期待,可以吧?」

接著露出玩笑式的笑容,开门迎接。

为房内景象惊讶的,不只是缪里一个。地上东西堆得几乎没地方走,且大多是羊毛或羊毛捆之类的货物。

「不好意思,房间很乱。要去外面谈吗?」

「不用,这里就好。」

走进房里,感觉像是进了羊毛盖成的屋子。

「好多种喔。」

听缪里目瞪口呆左顾右盼地这么说,伊蕾妮雅开心地微笑。

「在王国养出来的各种羊毛都在这里,一应俱全喔。」

的确,颜色和长度各式各样,有些甚至不像同一种羊毛。

随意看了一会儿,发现某个角落有团黑漆漆软绵绵的羊毛。

外行人也能看出它光泽亮丽,似乎很保暖。

「像这种就真的很棒耶。」

我摸著露出来的部分这么说,结果缪里突然打掉我的手。

错愕地看过去,她跟著往房间角落使眼色。

只见伊蕾妮雅难堪地缩著身子,满脸通红。

「啊,难道这……」

看来这是伊蕾妮雅的羊毛。

「哪、哪里,您过奖了……」

伊蕾妮雅奋勇一笑,清咳两声后认赔似的说:

「反正是免费的嘛,我实在不想白白浪费。」

「很好很好。」

我也不晓得自己在很好什么,缪里听了大声叹气。

继续下去不太好,于是我拉回话题。

「那个,我们自己打听了一些事情。」

伊蕾妮雅也端整姿仪,头上不知何时多了对大羊角。见状,缪里也露出耳朵尾巴。该不会是和商人脱帽,贵族脱手套行礼是同样道理吧。

「也知道你甚至向候鸟问过新大陆的事。」

从这一句话,她似乎也察知我是用何种管道打听她所言真伪。

「那么──」

伊蕾妮雅的头发充满期待而膨起。

「是的,请让我助您一臂之力。」

话一出口,伊蕾妮雅就掉泪了。

吓得我赶紧补充。害她过度期待就罪过了。

「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有待了解,暂时只能帮你徵税。」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

伊蕾妮雅擦擦眼睛,坚强地抬起头露出笑容。

「请您多多关照了。能见到您……一定是神的指引。」

她是非人之人,不信奉人所说的神,所以那应该只是用来形容她的感激,不过也没有更好的说法了吧。她握起缪里双手道谢的样子,看不出任何做作。

大概是因为她认为我们是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当她的想法是一回事。

「那么大哥哥,这次要派上用场喔。」

缪里吐尽闷气似的说。

我不能再重蹈北方岛屿地区时的丢人覆辙。

既然决定要帮,就得全力以赴。

「那么,该什么时候开始徵税?」

伊蕾妮雅急忙拭泪,拿出商人样说:

「随时可以。」

做好事永远不嫌早。

于是我回答:

「在开始之前,我有个请求希望您这个羊毛经销商成全。」

「尽管说。」

伊蕾妮雅轻飘飘的黑发,随颔动的头柔柔一晃。

如同言行举止会体现一个人的个性,服装也无疑是种无声的语言。

虽然我不懂商人或工匠的语言,在信仰领域倒是有点自信。

在伊蕾妮雅房里,她和缪里都面泛复杂的微笑。

「天啊……大哥哥好像变得很偏执孤僻耶。」

「好奇妙喔。刚刚还像是做人太老实,有点靠不住的年轻商行小少爷呢。」

看来她的确替我塑造出了我想要的形象。

我穿著伊蕾妮雅找来的粗毛大衣,线纺得很粗糙,到处是一撮撮的毛渣,穿得皮肤刺痛。而且就只是笨重,一点也不保暖。藉自残进行严格精神训练的流浪修士,都偏好穿这类服装。

原本想直接裸身穿上,强忍会逼疯人的不耐,不过做得太夸张反而容易露出马脚。

当外套穿就差不多了。

「重点在于不要看起来太寒酸吧。非常像是个不懂变通,横冲直撞的年轻小伙子。」

年纪不到我一半的缪里人小鬼大地下这种评论。而缪里的打扮是和我相反,穿著柔和温暖,颜色像现挤牛奶的毛线袍。戴上兜帽微笑起来,就完全是个身分高贵,知书达礼的修女。

「听说诗人歌颂我为『黎明枢机』。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在我熟知的领域,就想像得出大致的形象了。

听斯莱提到这个称号时,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可是从会馆每个人的反应来看,这里是真的把我传得天花乱坠,我便决定尽可能地利用这个形象。

「这样穿就应该不会被轰出门了吧。」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难相信主教竟然会动粗。」

我不敢恭维地说,而伊蕾妮雅只是微笑。这样的反应,就是她成为成功商人的功底吧。

「好了就走吧。」

要是穿这样在街上走,消息传开就糟了,所以我换回原来衣物再出外。

路上伊蕾妮雅告诉我,她是用五十枚卢米欧尼金币标下这个徵税权。那是这世界最知名的金币,若省著点用,一枚就够一家子过一个月,对于她这个羊毛经销商而言应是笔钜款。

对平时的大教堂而言,这金额或许是不算什么。不过大教堂已经三年没有收入,状况还不知道会持续多久,想必不会轻易说给就给。

「如果是日夜经手庞大金额的大商行,或许还能用点政治手腕逼教会付钱,可是小镇的商行就不行了。万一日后教会在对立中占了上风,弄不好还会被大教堂报复,风险不合算。这就是徵税不顺的主因。」

「伊蕾妮雅不会不──」

问到一半,我就想起了答案。

「对,反正我是外地人嘛,再有仇也只到我离开到下个据点为止。」

缪里踩了我一脚。

自觉失言之余,我也发现一件事。

「你每到一个新地方,都会换一次新买卖吗?」

听说伊蕾妮雅在这里提供羊毛给多个商行,那么据点只要一变动,信用就要从头累积,实在很不容易。

「表面上是这样,不过交给我这份工作的人知道我的身分,他会替我介绍工作。」

能在人类社会生活的非人之人,不是有特别的才干,就是有贵人相助。伊蕾妮雅虽显然是有才干的人,不过主要是属于后者吧。

「你真的遇到好人了呢。」

听我这么说,伊蕾妮雅露出少女的笑容。缪里一见到海兰就会咕噜噜地吼,不过在伊蕾妮雅面前却不会那样,一定就是这张笑容的缘故。

因为那完全是恋爱少女的表情。

「可是他算不算好人,其实很难说。」

「咦?」

「他是一个为了金币,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他可能根本不管我是不是羊,只因为能赚钱才培养我成为一个羊毛经销商。」

商人里是真的有这种人。

不知死活,娶别名贤狼赫萝的巨大狼之化身作妻子的男人,也是旅行商人。

「当然,我能在人类社会混口饭吃,都是承蒙他的恩惠。能标下徵税权,就是因为有他帮我,我对他的感谢是怎么说也说不完。只是……」

伊蕾妮雅欲言又止,难堪地笑。

「最近见到他,他都会抱怨我都是这么年轻,让我有点难过。」

金钱买不回青春。

不过伊蕾妮雅的语气,只像在埋怨情人的不是。

「我的梦想之一,就是替他赚一笔可以让他年轻回来的钱喔。」

可以窥见藏在她侧脸底下的认真。不想见到他死去,一定就是伊蕾妮雅想逃离人世的原因之一。

但伊蕾妮雅没有选择终日与悲伤为伍,而是怀抱希望。

在海角底下所望见的大教堂,就是她第一个试金石。

「我们走。」

随伊蕾妮雅毅然一呼,我也奋勇向前迈步。

爬完长长的石阶,我们来到依然杳无人踪的广场小屋边。

从海角上鸟瞰港口,能看见港外海上有几艘小船。许多海鸟聚在上头,是渔船吧。

「主教他们都住在大教堂里吗?」

我一时好奇地问,伊蕾妮雅一边从怀中取出羊皮纸卷一边说:

「以前镇上有座豪宅供他们起居,可是随著王国和教会的对立日益严重,他们也把自己关进大教堂了。」

「这……是害怕来往的途中会有危险?」

「可能也是有,不过主要是害怕一离开大教堂,就会被议会占据吧。」

这话让我想起主教赶走伊蕾妮雅时的愤怒表情。

假如那来自某种恐惧,有如受伤的野兽,的确是说得通。

「灯塔的火堆也是主教管的?」

「以前另有一个灯塔管理员,现在好像是主教在管没错。虽然他们禁行圣事,可是没有禁止给灯塔点火。镇上嘴巴比较坏的人,还说点火是期盼教宗的军队会从大陆来帮他呢。」

受过教会直接迫害的人,都会说这种话来泄恨吧。

「不过我想,那其实是为了避免镇上的人拿火没点为由硬闯大教堂。」

无论在哪座城镇,大教堂的门都是随时敞开,为求助者提供庇护。

如今这扇门却因为互不信赖而紧闭。

「正面的门应该都上了闩,我们走后门吧。」

绕到到教堂背面,有几只海鸟窝在那里,像在避风。

人靠近了也不躲,不像是因为鸟兽之间心灵相通的关系。

「它们都在港口生活,早就习惯人了。在这里吃饭的话,还会被它们抢呢。」

海鸟们似乎听得懂伊蕾妮雅的说明,跟著尖声鸣叫。

经过嵌上铁栏的窗口,靠近海角尖端后才终于见到后门。那是扇粗犷的铁门,门上有个窥视窗。

伊蕾妮雅站在门前大口吸气,拍响铁门说:

「主教大人!主教大人!我是代表迪萨列夫议会来的!」

毫不客气的喊叫和拍门声,吓得海鸟全部飞走。

伊蕾妮雅更用力拍门,继续说:

「主教大人!国王陛下给议会下了令!要是不开门,会以叛乱罪论处!」

虽然听来夸张,但或许真是这么回事。

不一会儿,铁制的窥视窗向横滑开。

「主教大人,如您所知,我这是奉议会的令,来向大教堂徵税。」

露出窥探窗的灰色眼睛满是憎恶的光芒。

「不知好歹,你还敢来?徵什么税啊,王国什么时候变成神的金库了?」

「我们不是要拿您为天国积攒的财产,就只是要把刻有国王头像的货币归还给国王而已。」

这是借钱或收税时的惯用说法,主教当然是不为所动。

「没有真凭实据的课税就没有正义可言,形同抢劫。国王的傲慢之举一定会招来天谴。」

「既然您这么想,何不先缴税再说呢?假如那真是不义之举,神一定会揭发真相的。」

主教对伊蕾妮雅瞪大了眼。尽管口舌之争上是伊蕾妮雅有利,可是两人之间隔了一道铁门,总不能撬开门搬走金币。

「强词夺理!」

就在主教要关上窥视窗时──

「请等一下。」

听我插嘴,关到一半的窥视窗停住了。到这一刻,主教似乎才终于发现除了伊蕾妮雅之外还有其他人。

「做、做什么?」

他原想骂人,可是见到我的模样而忍下气来问。

听斯莱说,王国的圣职人员几乎都逃回大陆了。

主教的表情显得颇为紧绷,或许是拚了命想掩饰在敌阵见到友军的安心。

我刻意穿成这样,除了增添威严,也是为了唤起主教的同类意识。

「我名叫托特-寇尔,最近向这位伊蕾妮雅-吉赛儿听说过这城镇的一些事,觉得自己或许能略尽棉薄之力,所以来此拜会主教大人您。」

主教害怕地看看我,再看看伊蕾妮雅。

「我来自港都阿蒂夫,主教大人或许听过一些我的传闻。」

剎那间,主教门后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以阿蒂夫为起点的教会改革,风声应也传到了这里。据说积金累玉的众多教会和修道院的人,来向海兰寻求仲裁。

要是他有过这段经历,我不会是他乐于接见的人。

「怎、怎么可能。这个人就是『黎明枢机』?」

看来这个称号真的传得很广。

略感无奈之余,我答话说:

「我是什么人,神最清楚。可是,我想请您先看看这个。」

我从怀里取出的是海兰要我前往劳兹本的信,信上有她的属名和蜡印。

海兰给我这封有别以往的正式信函,说不定就是为了帮我解决一些麻烦。

我对主教摊开信纸说:

「我和北方群岛的隐修士欧塔姆见面之后,本来要到劳兹本去,结果被暴风雨吹来了这座港。我忍不住猜想,这或许有某些含意。」

主教直盯著摊平的信纸看,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对这王国的大教堂管理者而言,海兰这名字想必是非同小可。

「此外,我个人也希望替这座城镇尽快找回心灵上的安宁。这里的灵魂已经三年得不到宽慰,实在是太久了。」

不仅是人民如此,这位主教也不好受吧。

屈居大教堂,活在议会的军队或是发狂的暴民不知何时攻进来的恐惧中,肯定是种折磨。

「身为一个外地人,我应该能同时帮上双方的忙,不知您意下如何?」

再怎么说,我也不是来大教堂放火。

不知是主教明白了我的心意,还是觉得拒绝有贵族厚待的圣职人员入内参访会落人口实,他慢慢闭上眼睛,离开窥视窗边。

接著是锁具开启的声音。

「请进。我不会驱赶神的奴仆。」

铁门开了。

我行注目礼后入内,缪里跟著进来,伊蕾妮雅却被挡下。

伊蕾妮雅隔著主教往我探头。鉴于昨天的争吵,主教想必一点也不信任她。

「伊蕾妮雅小姐,我来谈就好了。」

她似乎有话想说,但最后仍老实颔首。

「拜托您了。」

主教关上铁门,并上了锁。

通道顿时一片黑,霉味扑鼻而来,尘埃在探入铁门缝隙的光线中飘扬。

有个狼鼻的缪里立刻打了个大喷嚏。

「请往里面走。」

石墙上留了等间隔的凹洞,摆放著两名天使高托平台的烛台,但是看得出来已经很久没点蜡烛了。

教堂里静得出奇,来自室外的海鸟叫声,彷佛比外面来得更清楚。

「这边请。在这时间,这里是最暖的房间。」

主教带我来到摆了张长桌的房间。侧面的墙上镶了不少玻璃,墙上吊挂绣有多名天使的大壁毯,不太像餐厅。

这里多半是主教等这教堂的历届主人每天办公议事的地方。

以严格眼光来说,装潢可能偏于奢侈,但老实说,我觉得这里像个废墟。

「要喝点什么吗?不过我这没什么好招待的……」

「不必麻烦了。」

在玻璃罩住的灯火下,主教看起来十分憔悴。虽然欧塔姆更是骨瘦如柴,可是这里没有任何事物支撑他的内在。

要是主教脱了衣服,发现底下空无一物,我或许不会吃惊。

「那么。」

壮年的主教按著膝盖坐到椅子上。

「我……不,这座教堂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面对伊蕾妮雅时的凶恶面孔消失无踪。

不仅如此,他还忽然双手掩面,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