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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从港口到海角大教堂的路上,缪里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大哥哥!快点快点!」

不知疲劳为何物的少女飞也似的跑过石阶坡。设置于柔软青草地上的石阶似乎已经被人踏了数百年,几乎要整个没入土里了。有部分凹陷,也是无数人踩出来的结果。

可是,如今一个人也没有。海角下的乞丐们告诉我,自从王国与教会闹翻之后,人们就不再上这座教堂了。据说过去,只要拿些大道理刺激往来信众的信仰心就有不少施舍。

虽不知他们现在是怎么过活,不过从他们围著锅子喝装满小鱼的汤来看,似乎有不少鱼杂能吃,不愁挨饿。

我布施几枚铜币,急忙跟上缪里。

想当然耳,缪里这么兴奋不是来自信仰的热情。

坡道才走到一半,转头就可尽览整座迪萨列夫和宽阔大海。

对山上长大的缪里来说,这肯定是足以令她心醉的景色。

「不要摔下悬崖喔!」

我姑且叮咛一声,但她当然不会理我。她一路跑上石阶,靠近那座我远远看就心惊胆跳的悬崖,俯瞰底下街景。

当我开始咒骂自己体力不济时,大教堂所在的海角尖端终于到了。

雄伟的教堂前方有一小排木造屋舍,颇有门前市场的味道。一旁还有露天炉堆,以及看似曾经摆放桌椅的土台。从前人们上大教堂参拜之后,就会坐在这里休息,吃点东西吧。

不过炉堆已经很久没有生火的痕迹,桌椅也一张不剩,每间屋舍都拉下了铁门。

教堂周围十分冷清,没有一点人烟。

「大哥哥,这里风景好棒喔!」

缪里对教堂全然不感兴趣,为海角上的美景亢奋不已。她在阿蒂夫看到这种教堂还会赞叹几句,可是现在她心里,两边都只是很大的石造建筑吧。

划分得这么粗略又乾脆,令人不禁发笑。

不过镇上的人并不会都和缪里一样,大教堂会这么冷清的原因,斯莱都说了。上海角的路多半从镇上每个地方都看得见,当地人走上来一定很快就传得众人皆知。

换成我这个外地人就没问题了。烛台有火光,表示仍有人进出。于是我走向大教堂紧闭的正门,想多少打听点这里的故事,结果发现──

「纸?」

大教堂门上贴了很多纸。不是羊皮纸,只是破布制成的便宜货,密度却高到远看会以为是花纹。

大型教堂或教会各有相对于其民情的特色,所以这也有它的缘由吧,但上前查看的结果却教人错愕。

──死高利贷!下地狱去吧!

竟然写了这种话。

再往旁边看也都是充满责难与愤怒的言语,例如「把我的财产还来」,「回头是岸」等,贴满整扇门。风一吹就沙沙作响,更添寂寥,和热闹的城镇完全是两样情。

从斯莱对教会的蛮横那么愤慨看来,这些纸都是在王国与教会的对立激化时贴的吧。仔细一看,每张都已经变色,快要散了。

或许人们贴这些纸不一定是表达愤怒,而是觉得有义务表示自己也是这城镇的一分子呢。

大教堂一点门缝也没有,且感受不到人的动静。

但即使不提这些,这也不是欢迎访客的状况。

于是我放弃询问,回到欣赏风景的缪里身边。

「大哥哥,这个世界真的好大喔!」

缪里注意到我接近,对著广阔大海这么说。在纽希拉那种深山地方,无论爬上哪个山头,视野都没有这么开阔。

而且不管往哪里看,都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

海角朝西,大陆在反方向。我想起约瑟夫的船向南行时,曾喊道船可能会被冲到西边去。

在那片天海交融的水平线彼端,依然是无垠的海。

这使我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敬畏。或许是以为自己不小心窥见了创世主的深渊。

往大海远处望了一会儿,有阵风冷不防从海角底下猛然吹来。

体重轻的缪里险些跌倒,我赶紧抱住她。

「没事吧?」

「啊哈哈,好强的风喔!海就是需要风的触摸呢!」

她完全没想过被吹向另一边会发生什么事吧。缪里乐得咯咯笑,轻巧溜出我的臂弯。

然后才终于注意到海角上有建筑物似的,愣愣地抬起头。

「大哥哥我问你喔,这也是教堂吗?」

「……」

若想让缪里也跟著信神,或许会是一大工程。

「是啊,这是大教堂。里面好像有烛台,想看看吗?」

「这里好像有不熄的篝火嘛?我已经听约瑟夫叔叔说过很多烛台的传说了。」

约瑟夫是出身于北方岛屿的讨海生意人,又喜欢说话,可能真的对缪里说过不少海上冒险故事。

「话说回来,能在这种地方盖这么大的教堂,还真是厉害耶。」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这样的回答让缪里咧嘴作鬼脸,接著转一圈查看四周。

「不过盖在这种地方,我还满喜欢的。」

虽然颇为冷清,在今天的好天气弥补下,感觉心旷神怡。

这地方可能真的很适合朝气蓬勃的缪里。

这时,右手忽然有股温暖。

低头一看,缪里手牵了上来。

「结婚典礼办在这里不错喔。大哥哥,你觉得呢?」

还巧笑倩兮地说出这种话。我看看难得说话像个女孩的缪里,再看看教堂和海彼方,最后视线又回到缪里身上。

「我也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喔?」

「讨厌,不关自己的事一样。」

对缪里的不满感到疑惑后,我才发现她在说什么。

觉得不妙而想换个话题时,已经太迟了。

「我只喜欢大哥哥一个,还会跟谁办结婚典礼呀?」

说法直得没有怀疑、敷衍或装蒜的余地。这里是断崖环绕的海角大教堂,说不定她纯真地蹦蹦跳跳全是装出来的,一开始就是打这个主意而来。

从她从容且质问的眼神,能看出我并没有多虑。

「大哥哥,你是不是以为靠北岛那些事就可以蒙混过关吧?」

她说得一针见血,直截了当。

「不,绝对没有这种事……」

无法忍受缪里的注视,是因为我有愧于她。

缪里是将我当男性来喜欢,而不是兄长。

一开始,我以为那单纯是因为我是她最亲近的男性,可是她一往情深,甚至真的愿意舍弃生命。她比谁都认真。

但我当时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覆。嘴上说不能接受她的爱,却又不强制结束我们的旅程。缪里是个聪明的女孩,假如我真的有意拒绝她跟随,她一定会乖乖离开。

没那么做,是因为我仍有迷惘。

「还是说,大哥哥讨厌我?」

缪里的眼忽然满是伤悲,让我头都痛了。就算她真的难过,这表情也明显是她刻意为之,好激起我的罪恶感。

并想藉此慢慢破解我的防线,把我逼到无路可退。

她狩猎的技术,可是母亲贤狼赫萝的真传。

「大哥哥?」

不给喘息的逼问,使我不得不回答。

「……如果要说讨厌还是喜欢,那当然是喜欢。」

「那就娶我当新娘吧?」

而且根本不是交易。她要用尽全力抓住我,狠狠咬一口。

就某方面而言,那想法纯粹得教人敬佩,可是我的答案还是一样。

「不可以……」

「为什么!」

我退一步,缪里就逼近两步。

离开北岛后,她不曾挑明谈这件事,似乎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哪还有为什么……我和你──」

「没有血缘关系啊。」

她斩钉截铁地说。

「而且大哥哥也还不是圣职人员,所以这边也没问题。」

并先一步戳破我的藉口。

「以后,可能会是……」

「我听说到时候再离婚就好了呀。」

是谁这么多嘴啊!我不禁在心中吶喊。

缪里的眼紧盯著我,片刻不离。沉默流经我俩,只有风呼呼地吹。

见到缪里生气的脸透出压抑不住的哀伤时,我急忙开口:

「先等一下,不要那么快下结论嘛!」

「要是不这样,你就会一直拖下去嘛。」

虽想否认,但我也觉得自己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离开纽希拉下山旅行后,我学到世事的变化真的难以预料。光是回想在北岛落入漆黑的冰寒大海,真心觉得自己会就此死去时的感受,就不禁直打哆嗦。

我不想没给缪里一个交代就撒手人寰。

但姑且不论这部分,我就是忍不住想这么问:

「就不能维持现状吗?」

缪里当我是兄长一样崇敬,而我当她妹妹一样倾注最大的爱。

过去都是如此,往后应该也能这样才对。

「有句话我先说在前头。假如,万一,我们真的结婚了,我就不会让你就随便耍任性喽?而别说结婚以后──」

「我都知道啦!大哥哥笨死了!」

缪里气得骂人,我却半信半疑。

她真的懂吗?若成为恋人关系,会面临很多不同以往的事。我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份感情,原因就出在这里。

无论再怎么疼爱缪里,她都是叫我「大哥哥」的人。用「那种眼光」看一个打从出世就认识的女孩,感觉非常不道德,光是想像就受到罪恶感的苛责。而缪里似乎察觉到我的苦恼,挺起胸说:

「大哥哥想对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说得这么有男子气概,都让我脸红了。

然而不管我怎么看,她那么说根本不是因为男女之情高到某种程度的表现,就只是从出生就跟在我身边,所以无所谓而已。不仅如此,缪里的态度和小时候实在太接近,我没注意到她对我的感情,应该就是这个缘故。

没错。缪里跟仍是妹妹的时候一模一样。

要我把仍是妹妹的她当女人看待,实在教我不知所措。

「大哥哥对我有哪里不满意?」

这问题听起来不像策略或谈判的步数,而是真心不懂。

我对缪里并无不满。无论哪个男人娶了她,都一定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所以问题不是不满,而是其他。

「我不是不满意……只是没办法突然改变对你的看法。苹果就是苹果,不是葡萄。」

「可是我对大哥哥是真的──」

「那好吧。」

在缪里激动辩驳时,我打断她的话。

这样的确是没完没了,搁置这个问题绝不会有任何益处。

「我在北岛欠了你一份很大的情,而且当然不是我想还就还得了。不过为了你,我愿意做一切努力。」

结果缪里听了很不舒服,表情厌恶。

「……如果你是这样才喜欢我,那个,我也不要。」

当然,我也不会只因为欠她情就和她谈恋爱,这样反而对不起缪里。

所以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不是。我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努力,需要你提供一点协助。」

「我?」

缪里错愕反问。

「对。对我来说……就是,现在的你实在太接近妹妹,让我怎么也改变不了这个想法。所以……」

「你要我变得不像妹妹?」

缪里不解地问,眼神像在怀疑我是不是又想耍小聪明虚应故事。

「所以要怎么做?要我淑女一点?」

我的确很希望这样,但她又错了。

「就是,更总体性的层面。你想想看,像称呼就是一个。」

「称呼?」

「变成情人关系以后,继续叫我大哥哥不是很奇怪吗?」

「咦?啊,这个嘛……嗯,有点。」

「可是我也无法想像你用其他称呼,因为你从来不曾用大哥哥以外的方式叫我。这么一来,我也无法想像自己不是你哥哥会是什么样。」

这和村民忽然叫我黎明枢机,会让我觉得难堪是同样道理。称呼如同人的衣服,而衣服会决定一个人在他人眼中的地位。

现况就像我自己一样,穿其他衣服都很不像样。总觉得在缪里面前,我的形象除了「大哥哥」以外都不合适。

缪里也觉得有道理似的点头。抬起头时,表情非常爽朗。

「改称呼就好哇?简单啦。」

可是要缪里改叫我名字,也是怎么想怎么怪。她会直接叫我托特吗?叫托特哥的感觉又太乖巧,很不像她。托特公子又太优雅,像个贵族千金。还是说,她会学父母那样叫我寇尔呢?

她再怎么样也应该不会叫我寇尔小鬼,像商人或旅馆客人那样叫我寇尔先生又太见外,寇尔阁下则根本是骑士故事里的骑士与少女。

不管怎么想,每种都觉得很奇怪。

缪里究竟会怎么称呼我呢。

难猜到我都开始好奇了。不过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她开口。

「……怎么啦?」

缪里保持「简单啦」的表情愣住到现在,被我一问才回神。

「呃?咦?啊,嗯,就是要用大哥哥以外的称呼叫大哥哥吧?」

她掩饰地笑了笑,然后又愣住了。难得看她眼睛飘来飘去。

「唔唔……咦?奇怪,怎么会呢?这不是很简单吗……」

会有这反应,恐怕是在脑中套用了所有想得到的称呼,却没有一个踏实。

「……这样你了解我的意思了吗?」

「等等!先等一下!」

缪里喊停之后闭上眼睛念念有词,看得出来她正在拚命地想。

不可否认地,见到她这样子,让我多少有报了一箭之仇的低级满足感。对一个人的印象,可不是能够说变就变。

「唔唔唔唔……这样、可是……寇……托……!」

她纠结成这样,是打算用名字称呼我吧,但怎么也不喜欢。她抱头苦思,两手盖著红通通的脸扭来扭去。

最后从手臂缝隙间怨恨地朝我一瞪,扑了过来。

「唔~!臭大哥哥!」

她紧抓著我,头挤在我胸口上用力大叫,彷佛要把这句话直接喊进我心里。兴奋得冒出来的耳朵和尾巴,像挣扎的蛇般甩来甩去。

我无奈地将手绕到她背后,结果她按胸推开了我。

「不、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打发我喔!」

虽然缪里急得眼角都要冒烟了,不过她还是知道自己讲的话有点蠢吧,没什么气势。在她懂事前,说什么就乖乖听什么的时候,她也闹过这样的脾气,令人不禁回想从前。

缪里见我泰然自若,似乎感觉很不是滋味,咬著下唇低吼起来。

接著要往我胸口撞似的屈膝一蹲。

就在这一刻「铿!」地一声巨响。

「!」

我吓了一跳,以为捱了缪里的头槌而摸摸胸口。

喔不,眼前的缪里还是保持半蹲姿势。

她的视线,是朝向我背后。

背后有什么?转身之后──

「恶魔快滚!」

随即就是一道怒骂。还没理解那个词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挡住了缪里。接著寻找能够躲藏的地方而发现一座亭子时,骂声又来了。

「还说!」

声音来自大教堂门后。

发生什么事了?这时大教堂的门猛然开启,爆出雷鸣般的怒骂。

「那种假证书骗得了我吗!不懂得敬畏神的守财奴!快给我滚!」

接著有个人被怒骂轰出门似的跑出来,她像是被用力推了一把,一屁股摔在地上,还翻个四脚朝天。

「准备遭天谴吧!」

哑口无言的我,从门缝中见到一个表情狰狞的圣职人员。从服装来看,应该是这教堂的主教。由于教堂中光线昏暗,他看起来还比较像恶魔。怒不可遏的主教原想多骂几句,但发现了我的存在。

第三者的出现似乎使他恢复冷静,他闭起了嘴,表情尴尬地用力拉门关上。

这时跌倒的人爬起身来,想冲上去挡门,手里抓著看似羊皮纸的东西。

「等、等一下!这绝不是假证书──」

不等那人说到最后,门就关上了。随后沉重的「喀叩」声,是连门闩也拉上了吧。没有其他方式比这更适合表达拒绝了。

为突来的状况愣了一会儿后,我才赫然回神。

那人在门前垂头丧气,似乎不是这镇上的信徒。身上是一看便知的旅装,而且还提到证书,多半是想向教会取回以前出借的东西之类的吧。

我替同样看呆的缪里戴上兜帽,拍掉她尾巴之后转回来。

「还好吗?」

瘫坐在门前的人被我的慰问吓得浑身一震。如同我先前完全没察觉大教堂里的状况,对方也没想到这里会有其他人吧。

那人急忙将羊皮纸收入胸前才转过来,这次换我吃惊了。

因为头巾底下,有一张年轻女孩的脸。

「啊,咦,啊!」

女孩的眼和我对个正著。她似乎觉得自己的狼狈样很丢脸,两手抓住松脱得快掉下来的头巾想遮脸。一般的纯朴少女被轰出大教堂,主教还骂她恶魔,要是被人看见了,别说嫁不出去,想继续留在镇上恐怕都有困难,没有比这更不名誉的事了。

但我当然也知道,这背后肯定有原因。

于是我伸出手,试著使她镇定。

「站得起来吗?」

女孩的脸依然僵得像石头,不过看看我的表情和手之后认为我没有敌意,便慢慢吸气并伸出带著戒心的手。

即使惊慌也愿意接受他人的好意。表示她是个直率真诚的人。我再添点微笑,想让她更安心,她的表情也似乎缓和了点。

或许是被推得太用力,吓得她手有点颤抖。而就在她要抓住我的手时──

「……」

女孩睁大了眼。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人眼的瞳孔缩小的瞬间。

不过她看的不是我,而是更后方。

随视线转头,没有见到其他人。

一时以为她是见到了缪里的兽耳兽尾,不过全都藏起来了。同时,缪里也睁大了眼。

「你该不会是……」

缪里如此低语的剎那间,我被拉得向前一倒。

「咦,那个,你在──」

话还没说完,就被「啪刷」一声打断。转头一看,那女孩竟抓著我的手昏倒了。事情来得太唐突,我都迷糊了。

不知所措时,一阵特别强的风从海角下吹上来,掀翻我的衣服和头发。女孩的头巾因倒地而松脱,头发也随风飞散。

「啊!」

若只是那样,当然没什么了不起。她那头略卷的黑发,在迷信深的地区或许会让人联想到魔女而遭到排挤,但问题不在那里。

随风摇曳的柔软发丛间,有个明显的坚硬物体。

「缪里……难道这个人……」

倒在我眼前的女孩头上──

有一对涡卷的羊角。

主教才刚赶人,她头上又有角,不能向教堂求助。

虽考虑过就地等她醒来,可是风势强劲的海角相当冷,且要是主教出来看状况撞见了,事情会更麻烦。

于是我决定直接背她回镇上。

缪里关心地注视著羊女,对我却有点冷淡。

可能是自己说把我当异性喜欢,却又想不到大哥哥以外的称呼,让她心里有点疙瘩吧。

然而知道缪里也和我一样,将彼此定位在兄妹关系之内,也使我安了点心。虽不认为她这个人会就此死心,但这样也无所谓。只要缪里愿意逐步改变我们的关系,我应该配合得了她。

至于结果如何,到时候才知道。

再怎么说,我对缪里的疼爱绝不会改变。我怀著这样的心思往缪里看,她也注意到我的视线,闹别扭似的转向另一边。

我不禁莞尔,调整背上女孩的位置。缪里似乎对她很感兴趣,不时窥探她低垂的脸,关心状况。

幸好是下坡路,背起来不会太累,不过到港口时腿还是软了,被聚在海角底下的乞丐们投以好奇的眼神。

我实在背不到德堡商行的会馆,所以往约瑟夫的船走。

好不容易走到船边的栈桥后,见到一口里头烧著火的大锅,但没有火烬误烧木栈桥之虞。大锅里还有口小锅,煮著沸腾冒泡的漆黑液体。从气味和颜色来看,应该是蒸煤炭时流出的油。涂在木头上可以防水,避免腐坏,在纽希拉时常用于修补屋舍。缪里溜出纽希拉时,就是躲在输送这种液体的木桶里。见到它,让我想起总是带著微香的缪里被熏得一身焦臭,久久不散。

约瑟夫拿了一条麻绳,正要浸到锅子里。

「这不是寇尔先生吗,发生什么事啦?」

他边问边查看我背上的人,疑惑地眨眨眼。

「不好意思,我想找个地方照顾她,可以借一下您的船吗?」

「是没关系啦……喂!来人!」

约瑟夫立刻喊个壮硕的船员过来,替我抱走背上的女孩。真是好险,我已经走不了几步了。

缪里也随船员上船,应该不会让他拿掉头巾吧。

唏嘘叹口气之后,煮著浓稠黑油的约瑟夫将搅拌棒交给其他人。

「三番两次打扰您工作,真是抱歉。」

「说这什么话。」

约瑟夫用围裙擦擦手这么说,脸上却是相当伤脑筋的表情。

不过他下一句话,使我明白那并不是因为我打扰他工作。

「这是怎么回事?先前来我们船边找您的就是她啊。」

「咦!」

有些人听说我的故事之后,会打算利用我的名声。

在教堂,主教骂那女孩恶魔,所以问题会与信仰有关吗?

「这个……我不知道这件事。我上大教堂参拜,结果遇到可能是主教的人把她轰出来。他们吵得很厉害,对方甚至动粗了呢。」

「什么?」

听闻教堂发生暴力事件,约瑟夫脸色都变了。

「原本是希望背到会馆……可是我的脚实在不行了。」

我惭愧地这么说,约瑟夫看看我的脚,笑道:

「您身上还背著其他东西,俗世的事就交给我来办吧。」

「那真是太好了。」

「要联络斯莱先生吗?」

我想了想,回答:

「我想先听听那个女孩怎么说。」

她是非人之人,给会馆造成麻烦就不好了。

「如果有需要,请立刻通知我。」

「感激不尽。」

约瑟夫点点头,担心地目送我上船,继续搅拌他的油。

我就此踏上登船板,穿过来来往往忙著补船的船员,前往船尾的船长室。要照顾昏倒的人,应该会送到那里。

果不其然,一个小伙计先捧著打了水的脸盆开门,缪里出来接应。

她一看见我,就像只躲进墙缝里的小老鼠缩了回去。

明明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无论她的恶作剧招来多么折腾人的结果都不会有这种样子的反应,真是好气又好笑。不过门没关,表示她只是有点尴尬吧。

「她醒了吗?」

我给打水的小伙计几个赏钱,背手关门。

房里的玻璃提灯点了火,即使木窗关上也不算太暗。

缪里听了摇摇头。或许是烛光的关系,她的表情有些不安。

「那个……她真的是羊吗?」

不知是怕打扰昏睡的女孩还是单纯尴尬,缪里默默点头。

「王国里的羊……该不会是……」

我回溯记忆时,发现缪里往我看。我一迎向她的视线,她便赫然躲开。

无奈一笑之余,我说:

「我以前有说过小时候和你父母来过一次温菲尔王国吧?当时,我们曾经碰见一个羊的化身,而且好像就是建国神话里出现的那只黄金羊本人,不知是真是假。而他为了保护同伴,在王国里打造了一个藏身处。」

这女孩或许就是来自那个地方。

居住于人类社会中的非人之人并不算少。

可是办得到的,不是身边有非常值得信赖的人,就是本身才干过人。如同一旦在石磨里的麦里发现石子就会立刻剔除,石子是石子,麦是麦,石子磨过以后不会变成面粉。

「不过……如果是这样,她的服装有点奇怪。」

缪里往我瞥来,一副我明明对服装一窍不通的脸。但尽管不懂好不好看,我儿时曾旅行至遥远南方,对服装样式多少有点知识。

「她缠腰布上的刺绣是南方样式,头巾也是这一带很少见的印花布。」

缪里这样的年轻女孩,对服装话题是兴致勃勃。

虽然尴尬得不敢开口,尾巴却要我继续说似的猛摇。

「那种布的原料叫做棉花,我自己也没见过原本是什么样……只知道那是从很热的国家送来的特殊布料。听说那种植物也会结穗,可是不像麦子那样,里面长的是毛丝。我以前看过的一本传教士游记上,也提过会长出羊的树。」

缪里的脸立刻满是怀疑。

「……我自己也不相信树上会长羊啦。无论如何,她穿的是这附近找不到的服装,而且她是长途旅行的装扮,一定是来自很远的地方。」

想找我,是因为有事想和主教谈吧。

羊女双眼难受地紧闭,像是作了恶梦。不知她究竟想求些什么。

如果有哪里是我能帮上忙的就好了。就在我这么想时──

「啊。」

缪里的声音勾动我的视线。只见仍闭著眼的羊女表情紧绷地翻身,途中赫然坐起。眼睛睁得又大又圆,表示她内心的惶恐。

「还好吗?」

我的声音使羊女错愕地看来,手下意识地往自己胸口探,不知想找防身匕首还是在大教堂外收起的羊皮纸。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只能听见船长室外港口的喧嚣以及海鸟鸣叫。她似乎很快就理解自己人在港边某艘船上的房间,而我们就是在大教堂外那两个人,也发现身上钱财和羊皮纸都平安无事。

她因此放松点戒心,也放下按在胸前的手,但见到缪里也在房里,又吓住了。

羊与狼共处一室,气氛当然紧张。看来缪里待在房间角落不是因为顾忌我,而是为这女孩著想。

我先以一声乾咳吸引女孩的注意力,作自我介绍。

「我叫托特-寇尔,她是我的旅伴,叫做缪里。她虽有狼的血统,但不会随便咬人。」

女孩听我这么说而打量我一眼,再看看缪里。

嘴巴张著,但说不出话。可见她依然很紧张。

于是我拿水壶倒杯水,交到她手上。

她没有直接喝,先做个深呼吸后说:

「……不好意思,事情太突然,吓我一跳……」

有时候大声一点,就能把草原上的羊吓倒,冷不防见到狼出现在眼前就更别提了。

可是见到人就昏倒,毕竟是件不礼貌的事。她向缪里确实道歉后,尽可能缩在角落的缪里也松口气似的摇摇头,来到我身旁。

「您在教堂前昏倒以后,我没力气背到我住的地方,就送来港边这艘照顾我很多的船上。」

女孩这才了解状况,慢慢颔首。

并整理服装,坐到床边。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哪里。看样子您没受伤,真是太好了。」

主教激动成那样,已经算不上是小争执了。要是女孩被推开时撞到其他位置,留下大伤口也不奇怪。

「话说回来,两位在教堂吵什么?」

我以闲聊的口吻问,女孩的表情仍骤然紧张起来。

原想隐瞒身分来询问女孩的目的,但事情看来没那么容易。

犹豫片刻后,还是觉得据实以告较无后顾之忧。

「如果您愿意说,说不定会有我能效力的部分。」

「……怎么说?」

我回答女孩:

「您不是在找一个从北岛来的人吗,那应该就是我。」

女孩惊讶地左右张望。我也不是不懂她表情为何紧绷。

被自己要找的人带进他的地盘,想得到的危险都可能发生。

「外面没有人包围这个房间。这艘船之前遇上了暴风雨,大伙都在甲板上忙著检修呢。」

她表现得像是接受了我的说词,但仍竖著耳朵。

当然凭我的听力,也能清楚听见船上以正常方式运作的所有动静。

「所以您愿意告诉我吗?」

听我这么问,女孩握起摆在大腿上的手,绷起身体。

不过她略俯的表情不像打算刻意隐瞒,只是有点犹豫罢了。

相信这女孩原本并不想泄漏自己是羊的化身,也没想到身旁会冒出一个狼少女。

我懂她难以启齿的心情,便静静地等。

这女孩不仅聪明,有知性的气质,胆子似乎也不小。

果不其然,她不久就抬头说:

「……有件事,我想先请教您。」

「请说。」

「您是……能够了解我们的人吗?」

这问题是直接对我而来。

羊、狼、人在同个房间里,人才是异类。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了不了解你们,但我一直在往这个方向努力。」

我尽可能诚实回答,但是听起来就是很暧昧。女孩当然是面露疑惑,缪里见状补充道:

「大哥哥很了解我们呀,还要跟我结婚呢。」

「咦!」

这一声是谁叫的,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只管赶紧扒开扑上来的缪里。

「我才没答应过那种事。」

缪里被我推开以后又抱住我的手臂。

「信仰不能挂在嘴上,要用实际行动表示喔。」

「这……」

好像是我以前训过她的话。

「总之,这件事我们以后再──」

说到这里,我发现原本不安地坐在床上的羊女正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们。

「抱歉,让您见笑了……」

难堪得头都晕了的我正要训斥缪里时,听见轻抚麻布似的声音──那女孩忍不住笑了。同时,缪里也在我身旁意有所指地轻轻一笑。看来她是故意耍孩子气,好取信于羊女。

不过我嗅到她想挖陷阱给我跳之类的味道,伸指推推她的脑袋。

「你们感情真好。」

羊女那一笑似乎纾缓了她的紧张。

「可是……结婚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兄妹吗?」

真是的。这种时候,我就是不得不埋怨缪里。

「这孩子是我家主人的千金,从她出生,我就像哥哥一样照顾她。小女孩就是这样嘛。」

缪里竖起指甲往她抱著的手一掐,不过没咬人就算不错了。羊女彷佛一口气全明白了,深深颔首。

「您不只想找我,还是有羊角的人。如果您什么也不说就走,我心里会不太好受。」

缪里抱我手臂的模样,说服力绝对已胜过千言万语。

从神情就能看出女孩决定开口。她随即端正姿势,报上名来。

「我叫伊蕾妮雅-吉赛儿,在一个很远很远,拥有碧绿海岸的国家长大。现在是替某个遥远国家的商行工作,平常都在这个王国经销羊毛。」

羊女做起买卖羊毛的生意,在这行肯定是有口皆碑。

可能是我心思都写在脸上,那年轻女商人露出相当于其年纪,应该说相当于其外观的童真笑容。

「不过我现在临时当起了徵税员。」

「徵税员?」

伊蕾妮雅随我这一问取出怀中的羊皮纸。

「我买下了奉温菲尔王国克里凡多王子之名所课税金的徵收权,要向教堂徵税。」

代理徵税是常有的事。缪里的父亲,曾从事旅行商人的罗伦斯就提过。实地向人讨税是一件苦差事,税权人甚至愿意办公开竞标会出售徵税权。标得权利者只要能徵收全部税金,就能赚取标价与税额的差额。

当然,讨不到税就亏大了,更别说没人会笑呵呵地缴税。

「所以您才会被轰出来吗。」

女孩点点头并深呼吸,表情严肃地说:

「可是我冒这个险并不只是为了赚钱。能在这里遇到你们,说不定是命运的安排。」

太夸张了吧。我觉得有点虚伪。

代理徵税,不是为了多捞点油水还会是什么。

就在这么想之后──

「徵这个税,是我重大计画的一部分。」

我不知所以,忍不住问:

「抱歉……您说什么?」

伊蕾妮雅向前探身说:

「我想为我这样的不是人类的人建立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国家。」

「……」

我默默注视伊蕾妮雅,她的黑眼珠也毫不退却地注视我。

「我们不管走到哪里,都要想尽办法躲避人类的耳目苟且偷生。虽然有些人能够召集同伴,组成小有规模的聚落,可是我要的不只是这样。我希望建立一个可以光明正大标示在地图上的地方。」

「这种事──」

各种常识在我脑中打转。非人之人要在这世道求生,无非是潜藏于森林之中、假扮人类融入城镇生活,或是巧妙栖身于人类社会的缝隙间。

更何况,这世上已没有不属于任何人的土地。

这些现实很快就导出一个想法。

「您这是想掀起战争吗?」

我明白非人之人如何强大,知道比人更巨大的狼獠牙有多粗,爪子有多利,也听过其霎时击溃上百人佣兵团的故事。

假如全世界的非人之人结伙成群,会发生什么事呢。

每当窥见远古精灵时代居民如何强大,我都难免有这种猜想。

可是真面目足有几层楼高的巨大贤狼经常这么说。

就算她胜得了人类,也胜不了人世。

他们自己都明白,靠爪牙决定一切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不懂的,就只有入迷地听伊蕾妮雅那些话,不懂人世险恶的年幼无知者罢了。

可是伊蕾妮雅的眼全然没有松懈,注视我说:

「从事远地贸易的人,一定都听说过一个传说。在王国西方遥远海域的尽头,有一座谁也没见过的大陆。我要在那里建国。」

缪里抓得我手臂愈来愈痛,指甲都陷进肉里了。缪里天生热爱冒险,闻言不禁睁大眼睛盯著伊蕾妮雅不放。

「只要我们能得到那片土地,就可以建立不必隐瞒身分的国家。喔不,这是我非做不可的事。您……还有缪里小姐,能够明白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吗?」

缪里曾在阿蒂夫的商行会馆对著贴在墙上的大世界地图看了好一会儿。世界极为宽广,我们所生活的纽希拉,只有地图上一个小黑点那么小。

不过在那幅地图的任何角落,缪里都不能展现她的真面目。

无论去到哪里,都找不到可以安心度日的土地,所以她才会牵起我的手,说只有在我的怀抱里才能安心。

「你是说……我可以随时保持狼的样子吗?」

「那当然。你能用最舒服的样子,和你的哥哥自由自在地生活。」

她在「哥哥」加重语气,有商人广告词的感觉,而且对缪里很有效。

能感到缪里的手不是抓得更用力,而是逐渐发烫。

「所、所以这跟徵税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拉拉缪里的手,让脑中充满幻想的她回到现实。听伊蕾妮雅说这番话,就像撕开仓库里小瓮的封条,结果跑出了一条能吞下整条牛的大蛇。

伊蕾妮雅真的不是在漫天扯谎,要蒙骗我们吗?

「徵税只是藉口,我的目的是教会长年敛财而累积的圣遗物。」

我回想起贴在教堂门口的「高利贷」纸条。

「我身为羊毛经销商,经常和有大规模牧羊的修道院打交道,并藉由这个机会,调查每座修道院藏有哪些圣遗物。最后,我发现迪萨列夫的这所大教堂可能有所谓『圣人涅克斯之布』。」

我听过圣人涅克斯。他原本是家财万贯的大布商,因受到神的启示而将财产尽数分给穷人,尔后为信仰奉献一生,受纺织相关业者奉为守护圣人。保佑的内容为纺丝不断、布匹不受虫蚀、火灾不侵等五花八门。

算起来是个知名度较低的圣人,和伊蕾妮雅豪壮的梦想不相映衬。

规模那么大的事,感觉比较适合从前神降临大地时的踏脚石,或是第七天使留在人间的剑之类的宝物。

手持纺锤棒和布匹的圣人,似乎有点乏力。

「您要那种布做什么?刚不会有您说的那座大陆的地图吧?」

「很遗憾,那不是地图。不过意义有点接近,同样是可能带我们到新世界的东西──我要拿它做帆。」

「帆?」

「圣人涅克斯之布是经过祝福的圣布,据说是这世界所能想像最强韧的布。无论这个传说是真的还是胡扯,用来做带领我们航向世界尽头的帆,都是再适合不过。」

「您还想造一整艘船吗?」

「如果可以,我想找出从前世界遭大洪水侵袭时神所赐予的方舟。」

我都分不清她是说笑还是认真了。

不过,或许是羊行走荒野时,蹄总是稳稳嵌入大地,我在此见到了她的坚强。

「我当然不相信人所说的神,所以我要造的并不是满载圣遗物,充满圣人奇迹的船,而是要献给想造那种船的人。」

解释梦想让伊蕾妮雅相当兴奋,露出有力的微笑。

「据说温菲尔王国的探险船曾抵达新大陆,而且全世界就那么一次,只有王国拥有当时的航海纪录和海图。所以我打算搜集所有可能为航海提供护佑的圣遗物献给王国,请他们再度前往新大陆时,让我们的船也加入他们的船队。标下徵税权,只是请教会教堂打开门户的藉口,并藉由协助徵税博取王国的好印象。而且在我看来,这次徵税本来就是为了筹措探勘新大陆的资金。」

那不像是三两下想得出来的计画。

感觉出人意表地实际。

「可、可是王国近期很可能会和教会开战。教会与异教徒的战争就持续几十年了,这次恐怕也不短。王国会有余力做这种近乎空想的冒险吗……」

伊蕾妮雅听了摇摇头,彷佛见到不听管教的小孩,以我完全想错方向的口吻说:

「假如王国和教会对立的原因其实就在这里,您怎么说?」

思绪忽然一跛。

「……什么意思?」

「坊间流传的对立原因,不外乎是税收问题和教会长年腐败,但你不觉得这不太合理吗?这都不是最近几年的问题,王国也从腐败中吸了不少油水,而且从来不曾和其他国家斡旋请求援助。单纯是因为一时义愤而异军突起这种事,实在很不自然,就像刻意单独与教会保持距离。」

听在受这故事感动而离开出生村庄的我耳里,并不觉得奇怪。

「这……难说吧。阿蒂夫目前燃起了改革之火,王国也正忙著翻译圣经俗文版,启迪民众对信仰的认识……」

「我知道这种事一时很难相信,总之我是认为新大陆的确存在。或者说,所有被称为恶魔附身者,像我们这样的非人之人都相信新大陆的存在。」

能说得如此肯定,表示她有所依据。

羊女像头准备冲撞的羊,猛一低下头说:

「据说当时,只剩下一艘船载著少数几个生还者回来。而这些幸存的船员都声称,有恶魔住在海洋尽头的大陆上。恶魔撕碎了他们的同伴,大到咆啸足以冲开大海,每一步都能踩出湖泊。船员是趁夜逃回船上拚死拚活地划,到了外海才终于回头看清恶魔的全貌。那是巨大得能把山当椅子坐,手一伸就彷佛能摘下月亮的──」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怔。我也听过同样的故事。

从前有个修士到处搜集世界各地的古老传说和异教神话,以确定自己信仰的神是否真的存在。例如宿于麦中的狼、在草原彼方悠然漫步的黄金羊、大到头尾天气不同的蛇、长寿得额上长出巨木的巨鹿等。乍看之下全都是异教徒的荒诞空想,然而它们有个奇妙的共通点──全都在某一时期忽然消失殆尽。这些远远凌驾人类力量的传说生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据说他们全都丧命于一场史诗之战。

对手,是森林与精灵时代的王中之王。

「猎月熊……」

死在那暴君的爪下。

「知道这传说的人,任谁都会先想到它,而普通人几乎没人知道猎月熊的故事。」

我会知道,是因为曾经和缪里的父母一同旅行。

而且还不是自然听说,是经过一番探寻才终于得知。

「传说中,猎月熊在战后消失在西方大海中。甚至能拔下山岭,投海成岛的猎月熊,不太可能愿意屈于人身,在人世中苟活,可是传说发生以后再也没有人见到他们。而且现在人类分布得太广,难以隐居,所以我想──」

「猎月熊还活在海洋尽头的大陆上?」

伊蕾妮雅点了头。

「王国有没有可能是有意击败恶魔,而认为教会的信仰之剑不仅早已钝锈,还能预测到他们心思全都会放在争权夺利上,只会碍事呢?王国也不是不知道,多年前那场教会与异教徒的战争,最后教会窃占了许多战利品,一定不会想重蹈覆辙吧。」

也就是一艘船只需要一个船长的意思吗。

「王国的造船技术近年来急速进步,又从大陆每一座山头砍伐大树送过来,您不觉得这可能是在准备探索新大陆吗?」

纽希拉的位置已经够深山了,却经常还有原木从更深处顺流送到山下卖。山里零星聚落居民所织的麻布也会直接略过纽希拉,送到山下的城镇贩卖,听说大多会制成船帆。

而买家正是温菲尔王国。这是因为他们盛行远地贸易,需要制造大量船只。

「我相信只要用新大陆这个关键字,就能解释王国的大部分行动。假如错过这次机会,我们恐怕就注定只能在人世的阴暗面过活了。从这个镇的大教堂取得圣人涅克斯之布,将是相当重要的一步,所以请您务必协助我们……喔不,不该这么说。」

伊蕾妮雅转向我和缪里,神情有如教堂前乞怜的穷人。

「能请二位加入我的计画吗?只要能得到在人类社会拥有一定影响力的寇尔先生,以及狼这般森林霸主的力量,我们的计画一定会有大幅进展。」

这说不定全是伊蕾妮雅的妄想。研习信仰的途中,我学到人有时只会看见自己想看的事物。

此外,我还有个无法就此相信伊蕾妮雅的理由。

假如她说得没错,王国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征服新大陆,就等于王国其实不在乎信仰正误与否,排除教会不过是为独占新天地做准备。

这么一来,对于相信这能匡正教会,传播正确信仰给全世界而战的人来说,就成了天大的笑话。

到头来自己不过是当权者政治斗争的一枚棋子,病灶得不到根治。

伊蕾妮雅说法中的疑点,使我难以信服。

「大……哥哥?」

这时缪里窃声问来。表情不安,是因为她没理由拒绝伊蕾妮雅吧。

可是这种事,我无法冒然决定。

伊蕾妮雅的话,足以大幅改变我至今对世界的认识。海的尽头有座全新的大陆,猎月熊住在那里,王国也想争夺那块土地?我实在无法一口气相信那么多事。更别说王国与教会对立是为了私欲了。

我不禁想,海兰知不知情。

倘若伊蕾妮雅的梦想真能实现,对于当今世上只能苟且偷生的人们而言绝对是天大的喜事,对于害怕自己会没有容身之地的缪里也是如此。在北方岛屿地带,鲸鱼的化身欧塔姆由于丧失唯一的伴侣而遭受深痛心伤。假如当时有人陪伴他,听他诉苦,说不定欧塔姆会在北方岛屿达成完全不同的成就。

如同人会涌入教堂,非人之人也需要能安宁心神的地方。

若见有人朝这样的希望之光前进,不是该推他们一把吗?至少,我不该惶恐,裹足不前。

有个与缪里同名的佣兵团,他们的团长曾说,战斗中最危险的不是遭遇强敌,而是停留在战况不明之处。

因此,我很快就知道我该说些什么。

「伊蕾妮雅小姐,您说的事有很多我一时难以相信的部分。就算您说的都是事实,我也无法这么轻易就加入这个计画。在缪里的兄长的分上,目前也无法同意。」

「大、大哥哥。」

我以眼色要扯我袖口的缪里静一静。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伊蕾妮雅没有任何落寞、失望或焦躁,只是注视我的双眼向下一垂,收回伸出的手。这使我肯定,她绝对是个优秀的经销商。

「那就麻烦您再考虑考虑了。」

缪里疑惑地看著低头请求的伊蕾妮雅。

「下次也是来这艘船找您吗?」

「不,我自己去拜访您。」

「知道了。我住在『银船头』旅舍,那里也是我在这个镇买卖羊毛的据点。凡是这个镇的商行都认识我,不难查明我并没有冒用身分。」

她很清楚我对她有所怀疑。

有种不同于缪里的强悍。

伊蕾妮雅站起身,行臣下之礼般深深鞠躬,抹除羊角。

「非常感谢您照顾我。」

船长室门一开,灿烂阳光与喧噪给我时间突然重新开始流动的感觉。或许是在这房里谈的话太过梦幻,才使我这么想吧。

伊蕾妮雅四平八稳地踏过登船板,在栈桥稍作停留,带著略显疲惫的忧心笑容作个揖就离开了。

当逐渐消失在杂沓中的背影完全混入人群的同时,我吐出一口长长的气。

伊蕾妮雅所说的每一件事都很难下判断。王国与教会对立的目的、位在西方极境谁也没见过的土地、居住于该地的猎月熊等,每样都并列于同一条线上,感觉就像站在看不到顶的山脚下。

「大哥哥啊。」

缪里语气茫然地说:

「我要从哪个部分开始大叫才好啊?」

她兴奋得有如当初目睹镇上的羊毛加工现场,让我知道心情荡漾的不只我一个。我们的脚步都是一样地飘忽不定。

我牵起那依然幼嫩的手,说:

「无论桌上的菜肴再怎么丰盛,一次能吃的量还是有限。」

每个问题点都需要详加调查,且事情或许真如斯莱所言,我被暴风雨吹来这城镇是神的安排也不一定。

港口鼎沸的骚嚷流连耳畔,久久不散。

港口一角,有段凿岩而成的阶梯,直入海面。

我将手探进轻波中,敲响银币。

「我已经觉得自己听力不错了耶,他真的听得到?」

缪里在身旁怀疑地说。

「听说声音在水里可以传得很远……要是不行,我就乖乖写信吧。」

只要将硬物放进海中,以歌舞的节奏敲响,若距离不会太远,大致都能一天内赶到。

在北岛认识的鲸鱼化身──欧塔姆对我是这么说的。

不到一个月就呼唤他,实在教人不太好意思,可是大海的事还是找海中的居民打听比较好。

「再来要把黑圣母的碎片丢进海里。」

我从袋中取出一小块黑色物体,往海里拋。碎片只有小指头尖般大,看起来像颗兔子粪。

这是称为黑玉的稀有矿物,性质近似琥珀。

缪里也拿一个碎片闻一闻,耸耸肩放回袋子里。

「明天早上再来吧。」

我起身爬上石阶。既然伊蕾妮雅说新大陆是远地贸易商之间的传闻,那么约瑟夫可能略知一二。不过他看起来很忙,便决定晚点再问。晚餐时间就没问题了吧。

擦手时,我发现缪里仍站在原处不动,恍然望著港外的海。

「怎么啦?」

缪里摇摇头,登上石阶说:

「在纽希拉那种深山的时候,我还以为走到哪里都只有山呢。」

可是山有尽头,接下去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最后止于海岸。

那么,海的尽头又是如何?

凡是见过海的人,都必定有过这种疑问。

「我学到的是……海的尽头像瀑布一样。」

那是否为真其实无关紧要。这样解释只是求个方便,替睡前胡思乱想的无解疑问姑且找个答案。

「不过,我从很早以前就对教会教的这些事抱持怀疑也是事实。」

缪里听我这么说,抬头看来,眼神像个满腹好奇的孩子。

「再说如果跟瀑布一样,瀑布底下又是什么样呢。」

「所以应该是怎样?海的另一边又是大陆,大陆另一边又是海吗?」

我是可以用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敷衍缪里。

不这么做,是因为把她当小孩耍对不起她。

「致力于究明世界之谜的炼金术师们,主张世界其实是一颗球。」

我将手帕揉成球,端在缪里面前。

「他们说世界就像这样,如果一直往西走,总有一天会从东边回来。」

而这些球形世界还有好多个,我们口中的太阳、月亮和星星都是。我们脚下的大地,也不过是那些星辰的其中之一。

这样的观点触怒了教会,遭到强烈否定。

只因与圣经所言的世界观过于不同。

「所以世界并不是无边无际的吧。」

向来对教会教诲充耳不闻的缪里如此轻易就接受了教会的说法。虽想否定,传授她正确知识,却不知孰是孰非。来访纽希拉的伟大修士中,也有几个因为长期钻研天文学而支持新说法。

想著想著,缪里以从未听过的冰冷声音说:

「太好了。这样总有一天能找到猎月熊。」

「……」

我哑口无言,看著走在身旁的缪里。

见到的不是天真调皮,成天忙著嘻笑怒骂的少女。

只有一头红眼睛里燃烧憎恶之火的狼。

「我的名字不是来自娘以前的朋友吗?听说杀了她朋友的就是──」

听她说到这里,我正面抱住了她。

丝毫不理会周围可能会投来奇异的眼光。

即使匆匆来去的行人撞上肩头,我也不为所动。

会这么用力拥抱缪里细瘦的身躯,是为了扑灭沾上麦捆的星火。

不能让复仇之火占据她幼小的身心。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直接接受伊蕾妮雅小姐的话。」

平时这样拥抱缪里,她就算熟睡也会抱回来,或是把脸往我胸口蹭。

可是现在,她双手只是无力下垂。

「猎月熊的存在,无论对你的母亲和她的同伴,还是所有精灵时代的生物,都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假如传说都是真的,那我实在无法想像伊蕾妮雅小姐要怎么应付猎月熊。」

要在那建立非人之人的国家,就只能奉猎月熊为王或是驱逐他。而就猎月熊的种种传说来推断,事情恐怕不可能和平收场。

我不觉得伊蕾妮雅会没想到这点,所以已经有所计画了吧。

例如消灭猎月熊之类。

「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我的手从缪里身上松开,抓著她窄小的双肩直视她的眼。这女孩其实非常在意自己身上流的血,只是在纽希拉从不表现出来罢了。在北方岛屿地区,她也曾猜测黑圣母会不会是狼的化身。

缪里的母亲贤狼赫萝失去了所有的同伴,且几乎是死在猎月熊爪下。然而赫萝历经长年星霜,即使有令人心碎的回忆,却也拥有懂得如何回避无解难题的弹性。

相对地,缪里只有十来岁,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散发著鲜明的光辉。甚至会实际找寻只存在于文献另一边的血族,对仇人感到浓烈的愤怒。

我这个人类或许没资格在这方面教训缪里,但我不仅是一个人类,更是她的兄长。

「请你千万不要去想报仇的事。因为那已经是很久很久,早就被人遗忘的时代的事了。」

缪里没答话,也没看我。

她点头似的收起下巴,脸靠上抓著她肩膀的手。

「离开村子以后,我有时会觉得自己比自己以为的更像狼。」

这话使我心里一阵不安,不过她抬起头后正视著我,脸上是无奈的笑。

「不要这种表情嘛。只要大哥哥还肯抱我,我就不会乱跑啦。」

我是能当那是种颓废的真情告白,不过缪里想窝在我怀里,不仅是因为孩子般的单纯感情。如同我为信仰禁欲节制,缪里也有些不为人知的苦处。

我不认为自己有能力让她摆脱那一切,但愿意为她尽一切所能。

「有什么我能帮的就说吧。我这哥哥虽然不太可靠,但仍会付出我的所有来帮助你。」

缪里闭上眼,露出舒爽夏风抚过脸颊的清凉笑容。

「那就娶我当新娘吧?」

睁开的眼睛里,充满平常的淘气。

「……这个不行。」

「小气。」

「不是小不小气的问题。」

缪里嗤嗤地笑,要黏在我身上似的抱过来。

我知道她这是在敷衍关于猎月熊的严重问题,不过说出来,等于是糟蹋了她一番心意。

就像她除了大哥哥以外不知道怎么称呼我,一时半刻改变不了的事还有很多,而缪里也十分明白这点。

「话说回来,以海的尽头为目标的旅行好像很好玩耶。」

这是她另一句真心话,也是我非得好好思考不可的问题。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喔。」

听我低声说出泄气话,缪里是这么回答的。

「这样就不无聊啦,不是很好吗?」

她的年轻,不只是存在于外表。

「就是说啊,我就乐观一点想好了。」

缪里笑嘻嘻地点了头。

后来我决定在街上绕几圈,沿路打听伊蕾妮雅的风评。正好缪里也想多看几件衣服,我就找了间商行的店面,趁她东挑西选时问几句。

「羊毛经销商?哎呀,小老哥,你以为这里有多少个经销商?大陆东部南部的人都到这里来进货,根本记不住。」

虽然第一间店就碰了钉子,不过下一间就轻松问到了。

「黑头发的女孩子,专门买卖羊毛?知道啊。喔,小妹妹,那可是上等羊毛皮喔,用独门鞣皮技术做出来的。瞧,是不是又软又轻啊?不管拿来做什么,都是顶级货色。你看这件用它做的风衣和垫子……咦?喔,你说经销商啊。那个丫头年轻归年轻,眼光却厉害得很,有好几个外地商行都找她买羊毛呢。怎么,你打听她是打算找她办事吗?也对啦,与其找其他的三脚猫,不如找她来得可靠,而且从没听说过她卷款潜逃或是偏袒徇私什么的。所以那块羊毛皮只卖你十四太阳银币,不错吧?」

其他店铺也都是这种感觉。在这来去不易的远方之地,不少人偏好找同乡或信得过的人下订。一路打听下来,发现伊蕾妮雅在羊毛贸易上小有头脸,到处收购羊毛。

当然那不只是因为她有才能,更重要的是她的信用。认识她的商人,都清一色希望她能替当地商行工作。

「她应该是爱上了老板的那种吧。」

甚至有商人这么说。缪里对这句话深感兴趣,听得很开心。原因我就不问了。

「看来她是个值得信赖的商人。」

我们在最后一间店买了块掺了香草的肥皂,缪里边闻边走,只有视线朝我转来。

「如果是狐狸还有点难说,可是羊咩咩大概不会说谎。」

「有这种事吗?」

「感觉上是。」

如果这种刻板印象真的没错,那么狼才是真正该提防的吧。

其实倒也没错。想到一半,我不禁独自兴叹。

缪里吊在肩上的麻袋装著各种战利品。不管怎么想,那全是经过她冷静算计,觉得抓对时机央求就能让我乖乖解囊的结果。老实说,因猎月熊话题而险些窥见缪里的内心世界后,只要她用娇柔一点的方式求我,我也很难板起面孔拒绝。这样的滴水不漏,实在教人感慨万千。而缪里似乎也知道保持平常的样子就能让我安心,使我更难拒绝了。

这让我再次体会到缪里真的是一匹狼,无论如何都不会只是只可爱的小狗。

「天就快黑了,我们回会馆去吧。」

「嗯,肚子也饿了。」

缪里遗憾地将闻起来香喷喷却不能吃的肥皂塞回袋子里。

「对了,希望今天不是吃羊咩咩的肉……」

这种想法延伸起来可没完没了,不过缪里应该会懂得拿捏吧。

不管伊蕾妮雅的计画结果如何,我都不能让缪里因此受伤。

因为这件事,无疑是关系到非人之人心灵最深的一块。

在北岛我什么都得靠缪里帮忙,这次我一定要保护她。

「啊,大哥哥你看,第一颗星。」

抬头一望,见到从紫红转为群青的清澈天空里,有颗冰晶的星星眨了眨眼。

「向教会徵税?」

斯莱一面吃经过烫、烤、蒸三道手续,在淋上满满芥末酱的薄切牛肩肉,一边疑惑地问。

回到会馆时,斯莱已为我们备妥满桌菜肴,不久约瑟夫也来和我们共进晚餐。缪里一副昨晚败给睡意,今天一定要吃回来的气势,准备大杀四方。

「对。好像要向全王国的教会或修道院徵税。」

伊蕾妮雅所说的每件事都需要深思熟虑,而我认为最必须看清的一项,即是王国对教会的真正想法。

可是我总不能劈头就问斯莱,王国与教会切割是不是为了前进新大陆;就算问了,我也不认为问得出答案。于是我想了又想,决定先从这里开始。

假如伊蕾妮雅说对了,从这场徵税也能窥见王国的意图才对。

若无正当根据,单纯想榨取钱财,伊蕾妮雅的说法就更可信了。

相反地,若王国确实有正当理由,就可能是伊蕾妮雅想太多。

「的确有这件事。谁教他们那么嚣张跋扈,活该要缴税。」

斯莱的回答比想像中有刺多了。

「这么说来,是一种惩罚性的税目吗?」

「对。要他们吐出过去累积的不义之财,并且让他们再也不能干这种坏事。虽然人们每一个都讨厌徵税布告,不过这次反过来喝采的人相信不少。」

斯莱的语气不像在开玩笑。

只是听见教会作恶,马上让我想到一件事。

贴满大教堂大门的那些纸。

「我看到大教堂的门了,那也跟这有关吗?」

斯莱点了头。

「说起这件事,我可以一直说到天亮呢。」

嘴上是玩笑话的说词,可是脸笑也没笑。

「他们啊,甚至放起了高利贷。」

大教堂门上也有这个字眼。

可是教会的立场应该要禁止收息才对。公然干起高利贷的生意,不怕教廷调查吗?

「当然,他们藏得很巧妙,对外是用善捐的名义。」

约瑟夫从这么说的斯莱身旁替我斟酒。这种有烟味的蒸馏酒相当烈,连急著想长大的缪里也沾了一点试味道就急忙推回来给我。

难道是需要用这种酒浇愁的事吗。我不禁紧张起来。

斯莱一口饮尽约瑟夫斟的酒,娓娓道来。

「其他国家我不晓得,总之王国里的教会组织,全都在吸羊毛产业的油水。」

斯莱配给我的房间也有许多毛织品。别说毛毯布垫这类,就连盖在家具上或挂在墙上,用来避寒的布,也大多是羊毛制成。只要在这里生活,就不可能不碰到羊毛。

而王国是全世界羊毛最出名的地方。

「原因是在于,羊毛相关产业本身有些结构上的问题,而最大的问题就是要投资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赚钱。您知道一头羊养大剃毛到做成衣服卖钱,总共需要花多少时间吗?」

我稍微多估一点,说:

「需要一年吗?」

「平均要三年。」

居然这么久,真教人吃惊。斯莱跟著切块羊肉,送到缪里盘里,还附上一个微笑,似乎是以为缪里是客气才没碰羊肉,而缪里只好有点尴尬地道谢。

在缪里为这深不见底的难题苦恼的时候,斯莱将桌上餐点当成羊毛如此说明:

「总共要经过养大、剃毛、集毛、运送、清洗、筛选品质、梳毛、纺线、染色、编织、裁缝、贩卖等步骤,羊毛才终于变成钱。当然,步骤不会一步接一步,有时候得在仓库摆一阵子,商店架上也会有卖不掉的货。尤其是成衣,要是款式没跟上流行,人家看都不看一眼。等到衣服好不容易卖到钱了,才会顺著加工的顺序,回溯到牧羊人手上。」

这般人世复杂构造的一环,是哪里有问题呢。

这么想时,斯莱拿起一块面包。

「问题就在于,所有人在拿到钱之前得设法养活自己。」

接著扔进嘴里说:

「说穿了就是除非等羊毛做成衣服或毛线卖出去,不然从牧羊人到最后的商人都拿不到钱。最惨的就是最源头的牧羊人了,钱要等三年才拿得到,而这中间每一个人在等钱的期间,都得照常生活工作。而生活就得花生活费,要工作就得买材料。」

必须的东西,却也是最缺的东西。

造成羊毛产业多得是高利贷下手的机会。

「只不过,教会实际借钱出去的确会造成问题,所以迪萨列夫的大教堂和其他教会组织,就用他们名下的土地养出的羊毛,或是收购中间的半成品当钱贷出去,然后收的是下一个阶段的制品。譬如贷出羊毛堆,就收毛线回来;贷出毛线,就收染色的线回来。他们声称那只是以物易物,所以不算高利贷。更厉害的是,教会收回出借品时还会塞点钱给工匠,真是大慈大悲啊!」

可是那本来就应该是他们的酬劳,而教会应该也不会多慷慨才对。

「然后交到工匠手上的钱,实在是非常少。」

斯莱点个头,要实地演示般用餐刀切下薄薄一片牛肩肉。

「我们商人借钱给人,利息怎么收还得看教会脸色,年利只有一到两成。可是用工匠拿到的酬劳来推算教会私吞的年利,居然是高达五成,有时甚至是十成啊。」

「太、太多了吧……?」

只能说是暴利。

「由于教会收了很多捐赠的土地,而那些土地几乎都拿来养羊,所以成了王国最大的牧羊集团,也就是大部分原料都抓在他们手上。要是再以金钱控制了工匠,我们商人根本拿他们没办法。商人被迫处理最花时间的成衣销售,工匠们也只能依靠加工羊毛的微薄收入维生。长久下来,工匠根本不会想花心思,搞得王国的毛织品品质已经低落好多年,只能靠输出羊毛赚钱。」

我儿时来访王国所见到的状况,多半就是源自于此吧。

「这么一来,就演变成有土地养羊的教会荷包愈来愈肥,中间的工匠愈来愈穷的状况。」

斯莱口中的王国窘境,和生活艰困的北方岛屿地区颇为相似。

但是不觉得悲怆,是因为斯莱讲的是过去的事吧。

「王国也觉得这样不行,想了很多办法,可是始终找不到治本之道。不仅如此──」

斯莱不堪回首般闭眼叹息。

「官员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使得羊毛出口政策朝令夕改,作羊毛生意变成像赌注。很多商人和贵族搞得一塌糊涂,还有不少人因而破产呢。」

斯莱的话让我也心有戚戚。中落的贵族大多会将女儿嫁给富商,而那实际上就是用钱出卖家名换取存续。而出卖家名后,再遇到丈夫经商失败,就真的爬不起来了。

我儿时见到的那位像狼一样的女商人,就是遭遇这类变迁而从贵族堕入民间,且记得破产的原因就是羊毛。她不是一时走霉运,就只是被温菲尔王国过去失败政策拖垮的其中一人吧。

还是贵族时,她名叫伊弗-波伦,在丈夫破产后奋而投入商场。即使是女人,如今也已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商人。

她是个有狼性的人,才能够从谷底翻身,可是大多数人就没这种能耐了。

假如因教会而家逢巨变的怨恨仍淤积在王国里,会发生什么事。

光这一点,就十足是课税的理由了。

「总之当时无论王国还是商行,没有一方有胆和教会争。毕竟教会和异教徒的战争还在持续,王国有必要配合教宗的步调。直到战争步入尾声,状况开始改变,王国才终于和教会对立,大幅改变了势力关系。」

斯莱用餐刀刺进牛肩肉的表情明畅极了。

「教会的禁行圣事令,害他们失去现金收入,逼迫工匠借贷的箝制方式暂时缓解。工匠们因而肯多花点心思在工作上,制品品质开始提高,甚至有些优秀的工匠从大陆迁居到王国来呢。而且教会没有王国的港都配合就无法出口羊毛,只好开始贱卖失去市场的羊毛变现,国内羊毛一下子供过于求。这个量啊,多到原本与羊毛产业无关的普通老百姓都大量涌入加入劳动,收入随之升高,整个王国跟著富庶起来。」

这么说来,镇上的人会那么乐于工作,就是源自摆脱枷锁的喜悦吧。

「向教会课税,目的应该是在于趁现在削减他们的财产,好让他们在情势万一逆转的时候也不会复燃得太快。再来单纯充实国库,博取民心等小面向我想也有。」

就斯莱所言,王国的处置合情合理,教会遭课税并非无妄之灾。课这个税,是名正言顺。

感觉上,和「为前进新大陆而与教会切割」这么一个荒诞无稽的大戏沾不上边。

可是就算这说法降低了伊蕾妮雅假设的可信度,协助她徵税与我的目的其实相去不远。

蛮横的教会就该受罚,接受导正。

「对了,税徵得顺利吗?」

斯莱摇摇头。

「不顺利。教会的权威根深柢固,镇上商人怕他们报复,没人敢竞标徵税权。现况不太乐观。」

「这样啊……」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有件事我想请教一下,方便吗?」

沉思的我被拉回现实,往斯莱看。

「啊,不好意思。当然,请说。」

斯莱保持微笑,但眼神没有丝毫松懈。

「徵税的事,您是从哪得知的?」

那不是在街上闲晃就会听说的市井流言。

斯莱会好奇也是理所当然。

「上大教堂参拜时,正好碰见有个人被赶出来,所以就聊了几句。」

听我这么说明,沉默到现在的约瑟夫也插嘴了。

「那个人还到我船上打听寇尔先生的事呢。」

这两条线索,似乎就足够让斯莱推知大致状况。

不过他为何突然遮眼仰头,我就不懂了。

我愣著看他坐正,自诉罪状似的说:

「这么说来,就是那个人请您去徵税的吧。」

「没、没错。」

「而一心改革教会的您认为这是正义之举,打算先调查过那个人再决定帮不帮忙。」

「呃,那个,对、对啊,就是……」

尽管重点缺了不少,但大致没错。

「噢,神啊!」

斯莱高声一叹,投来狗儿受虐的眼神。

「早知道会有这种事,昨天就该铁下心拜托您了。」

「咦?」

我惊讶地看回去,只见他表情哀戚地表白:

「我毕竟是个商人。如果您出面,徵税肯定是易如反掌,且任谁都会有这打算。噢……假如我现在也拜托您做一样的事,您也会觉得我是出于正义吗?」

斯莱有双能正确判读状况的眼睛,知道完全一样的事会因为些微差异而具有不同意义。

「……恕我直言,我只会觉得您是想赚钱……」

「可不是吗。」

斯莱拋下一切礼教似的往椅背颓然一靠,呕气地说。从约瑟夫只是苦笑看来,斯莱只是刻意夸示遗憾,并非真心气恼。

「假如我昨天就向您提这件事,摆明就是要打您的歪脑筋,也会降低您对我的评判。对我这份伺机而动的谨慎,您愿意赏我一个好评吗?」

斯莱坐正这么说,使我不禁莞尔。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个好人,但至少是个合作起来会很愉快的商人。

「那当然。昨天我实在是身心俱疲,说什么都会往坏处想吧。真的很感谢您为我著想。」

约瑟夫嗤嗤笑,将烈得好像能点火的蒸馏酒斟满斯莱的酒杯。斯莱举起杯,忽然板起面孔。

「这种事就是讲缘分,拜托您协助徵税的商人和您特别有缘吧。居然能在大教堂遇上,只能说是神的安排了,何况她还是羊毛商有口皆碑的优秀经销商。」

「咦!」

藏不住惊讶的我被缪里白了一眼,斯莱见状笑呵呵地说:

「我可是德堡商行迪萨列夫会馆的负责人呢。而且两位这么醒目,在街上随便打听一下,消息就一个个进来了。」

说起来,还真是这样没错。

「作羊毛经销商的人见过的教会暴行,肯定比别人都还要现实。我想她标下徵税权,动机绝不是赚钱那么简单。听说她平常做买卖很小心谨慎,所以应该是有个强烈的信念驱使她冒这个险。」

在心机的嗅觉上,商人比谁都更敏锐。伊蕾妮雅冒险走这一步的确是有她的原因。

「看来寇尔先生您来到这镇上真的是神的引导。」

斯莱将酒杯凑到嘴边,饮下前先往我看了一眼。

「那么,能请您为我们接下这徵税大任吗?」

态度像是开玩笑,但夹杂著几份认真。而这句话本身,是个玩笑话。

「我就当它是醉话吧。」

斯莱耸个肩,一饮而尽。只试过味道就被呛得不敢领教的缪里,看得眼都圆了。

众人继续吃吃喝喝。

作决定所需的关键,都凑齐了。

醒来时头有点痛,原以为是感冒,但从口乾与烧心感来看,应是喝了不习惯的蒸馏酒之故。然后想起和斯莱告别后,我打算问问约瑟夫新大陆的传闻,但因为不胜酒力就倒在床上睡著了。

模糊记忆中,缪里好像还糗了我几句。

坐起身,发现缪里在我身旁抱著塞满羊毛的枕头,头埋在里面呼呼大睡,相信在梦里一定也抱著一头羊。不过头埋在枕头里,说不定是我浑身酒臭的关系。

我搔搔头,下床拿水壶喝水。

透进木窗缝隙的阳光还很弱,然而窗外已经有货车来往的声音。开个缝往外瞧,见到干道上有零星人影,其中几个正在搬运羊毛。今天也要在那个宛如戏台的地方加工羊毛吧。

据斯莱昨晚所说,执王国重点产业之牛耳的教会因此遭到课税。

从人们如此朝气蓬勃地工作的模样,教会放贷的行为对人民生活造成多大压迫是一眼便知。假如我来到这城镇后只知道徵税的事,早就义无反顾地赞成了吧。

会这么慎重地做决定,是因为知道王国有可能根本不在乎信仰,是为了别的利益和教会断绝关系。

假如王国并不站在正当信仰的一方,只是把教会当绊脚石而企图切割,那么帮助王国有无正义可言就要打上问号了。就刻意与教会切割这点而言,倘若他们在信仰上比教会更冷酷无情,也不教人意外。

我很想先和海兰问清这件事。要是她如此卖命奔波却毫不知情,那真是啼笑皆非。为根本不在乎信仰的王国工作,等于是自掘坟墓。

但就算真是如此,也有几个需要考量的问题。

即使王国切割教会看的是损益,民众仍无疑会继续追求信仰。

而且王国正在制作圣经的俗文译本。感觉上,这不太可能是一时兴起,有其扎实的理由。

毕竟这会让普通人也能阅读原本只有圣职人员能懂的圣经,拉近与神的距离。其意义之深远巨大,堪称是历史的转捩点。

无论状况如何改变,即使再也没有教会、教堂或圣职人员,只要圣经在手,人们就能感到神的陪伴。我这类人一出现就引来大批群众诉苦的情况,也不会再发生。家里有亲爱的人倒卧病榻,其妻子、丈夫或儿女可以自己拿圣经祈祷。

往这里想,王国的行动就更像是认真为信仰著想,而不是为了前往新大陆冒险云云。因为只要圣经的俗文译本完成,即使只身流落世界尽头,也能获得神的慰藉。

「……咦?」

剎那间,有道闪电在脑里炸开。

在电光彼端见到的,是在黑如煤炭的云和高如山峦的波涛间行进的孤船。

甲板上,有群冒险者正向神祈祷。

「不会吧。」

我当场按住呢喃的嘴。难道制作圣经俗文译本是为了这个?

那是趟遥遥无期的旅程,而且没有冗员空间,还不能保证能够全体生还。一旦发生只能求神的状况,不一定会有人替他们与神对话。

在这时候,若有本谁都读得懂的圣经,他们就能重新找回勇气和活力……

「慢著慢著。」

我甩头打消这想法。在王国与教会不知何时会结束的对立当中,将圣经译为俗文可供王国人民自力执行圣事,这样想也比较合理。刚才闪过的想法,就只是「也能那样用」罢了。

一定是昨晚的酒害我思考太过跳跃。

可是一度萌芽的想法,并没有那么容易根除。

「……想法一成形就忘不掉,是我的老毛病。」

我刻意说出口警惕自己。

接著到中庭洗脸,像昨天一样听会馆员工诉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