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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大哥哥!快起来!」

缪里喊醒了我。

我迷糊地左顾右盼,发现自己还在船舱里,四周黑压压地一片。

是靠港了吗。除非有紧急需求,不太可能会在夜间出航才对。猜到一半,我感到整个人漂浮起来,有如船摔进了坑洞。

紧接著是一次沉重的冲击,地板一反前态急速上升。

「找地方抓好!」

船舱里到处是大呼小叫,而船又落入深坑。地板大幅倾斜,堆放的木箱和麻袋捆一起滚过来。尽管大多都是空的,直接撞上了还是有可能受重伤。

真正使我站不稳的不是摇晃,而是不知发生何事的恐慌。我下意识抱紧缪里的肩,寻找安全的地方,可是我们在船舱里简直是瓮中之鳖,只能往上跑。

在猛烈摇晃的黑暗中,我好不容易摸到梯子边,让缪里先上去。

这个山里长大的野丫头随即稳稳地爬出去,成天看书的我还得请她拉一把。结果一钻出甲板,狂暴的风雨就从旁砸在我脸上。

「再绑紧一点!」

「再一个过去抓舵!死也不能放手!要是跑到西边去,就要一路被冲上外海了!」

甲板上有如地狱。

雨势大得宛如船只误闯瀑布底下,天空布满煤炭般的黑云。闪电一阵阵地照亮黑暗的世界,清楚映出诡异的漫天云褶。

我看得目瞪口呆时,有个紧抱著船桁的人对我奋力大喊。

可是喊声遭雷鸣掩盖,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紧接著,一道猛浪越过护栏直扑而来。

洗刷甲板退去的浪,以强得我以为脚会折断的力道扫飞我的脚。有如岩堆的水团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抱著缪里滑到另一边护栏。

背后猛力一撞,随后全身又浸淫在飘浮感之中,瀑布由脚往头流泻,最后脸冷不防撞在地板上。

我咳得七荤八素,完全分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

这时有人在我耳边大喊:

「大哥哥!站起来!」

缪里的声音使我睁开眼睛,只见浑身湿透的缪里两手紧抓著我的右手。

「抓住缆绳!」

缪里随他人的呼喊连忙四处张望,而我立刻动作,伸手抓取就在身旁的缆绳。同时拉回缪里所抓的右手,用腋下和胸部尽一切力量抱紧那细瘦的身躯。

随后船头往下一掉,咸涩的激流刷过全身,我连觉得冷的余力也没有。就连眩目电光挟带的雷鸣,也被打上甲板的浪涛声抹消。

到这一刻,我总算了解这艘船是处于什么状况。

船误入暴风雨之中,如落叶般随波逐流。

「没事吧?」

我对怀里的淋湿小猫问一声,而她尽管咳个不停也仍点了头。

「大哥哥,你不要……又掉进海里喔!我不想再跳下去了!」

那贫嘴的话使我莞尔一笑,轻吻她被海水冲过的饱满额头。

「寇尔先生!缪里小姐!你们还好吗!」

这时有个人大喊著,在漂来晃去的船上健步如飞地跑过来。

那是身材圆胖如酒桶,德堡商行的商人约瑟夫。

「上天保佑。」

话声刚断,约瑟夫要保护我们不受下一波海浪侵袭般掩住我们,待水退去后说:

「这里很危险!两位请快点下去!」

然而船员们全都九死一生地拚了老命坚守航线。

当我想问有没有任何事我帮得上忙时──

「快点下去,和小伙计一起把灌进船舱的水捞出去!然后把压船酒桶里的水倒掉,找绳子几个一堆地紧紧捆在一起!这样万一船底破了,也能提供一点浮力!要是真的不行了,就抓著浮桶求神垂怜吧!」

运气不错,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我们要想办法不让船漂到外海去!等下一次海浪过去就赶快跑下去!」

船向下一沉,闪电照出远在头上,好比崖头的波顶棱线。

转眼间,船又往上一升。还以为会被拋上天时,甲板又被狠狠刷过一次。

「趁现在快走!」

我脸也不擦地抱紧缪里的手走过甲板。

一扶住船舱口,她就轻巧跳进去,连梯子都省了。

我当然模仿不来,下梯子到一半就被海水迎头浇灌,最后脚底打滑,摔个四脚朝天。

「大哥哥少了我就真的不行耶!」

缪里的嘲笑其实一点也没错。因为有缪里陪伴我,我才能走到这一步。我拉她的手爬起来,照约瑟夫的话去做。

船每次倾斜,货物就成了不听话的狂牛。虽然常有人笑我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我在温泉旅馆其实做了不少粗活。我用力踏定双脚挡住酒桶,缪里就用咬的拔下木栓。再来只要让酒桶任海波翻动,里头的水自然会流掉吧。

这段时间,我继续在满舱打滚的货物中找出空酒桶并使尽力气按住,用缪里找来的绳子三个绑在一起。

一旁,小伙计和其他乘客将装满的水桶从更下层船舱接力往上送,从船壁窗口倒出去。尽管灌进来的看似远比倒的多,也不能坐以待毙,谁都没有怨言。

绑完酒桶,我也加入倒水行列。水桶看来很轻,但我很快就发现那是天大的误会。要在摇得人仰马翻的船里将重得像装满铅块的水桶交给身旁的小伙计,还得尽量不让水洒出来,我怎么也做不好。失败四次以后,我被赶到船底下泡在及膝海水里捞水。

然而个子高,以前又经常在旅馆浴池里放水的我,说不定比较适合这个位置。我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接过上头送来的水桶,打满水送上去。不时的电光,替我照出接水桶的人就是缪里。

她接过装满的水桶又送空桶下来,与我节奏完全契合,一次也没耽搁。虽然海水仍不断灌进船底,脚下木板另一边就是死亡的国度,我却一点也不害怕。

不知捞了多久,捞到脑袋无法思考,只有手仍机械式地动作。突然间,我往下摆的木桶撞上地板,把我震回了神,才发现水不知不觉已经退了。

船还是很摇,但不像先前那样天旋地转。看来暴风雨不分山海,都是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似乎已经熬过最危险的时候了。

一这么想,船稍微一摇就把我晃倒,当场瘫坐。

手掌手臂都充血发胀,光是爬到梯子边就费了好大的劲。

这时有人爬下来,往我头上盖了块湿答答的毛皮。从毛的长度,我马上就认出那是什么。

「大哥哥,还好吗?」

缪里跳过我头顶来到船底,用力抖身甩掉尾巴的水。

仅仅见到这模样,我几乎榨光的力气又回来了。

「我……还好。重要的是……」

我伸出以为再也动不了的手,抓住缪里伸来的手。

「你没事就好。」

面对笑嘻嘻的缪里,我拚命挤出一点身为兄长的尊严,咬牙站起。

「走,回上面来吧。待在这里会感冒。」

虽然船底的水浅得捞不起来,但总归是冰冷的海水。坐在水里,不一会儿就会全身发冷。等缪里耳朵尾巴收好,我借她的手软趴趴地爬上梯子,返回船舱。

刺眼的夕阳光射入舱中,令人好气又好笑。

累瘫了的小伙计和乘客像打捞上岸的鱼,到处东倒西歪。约瑟夫像船长似的一面跨过他们,一面折手指清点人数。一发现我,就笑容满面地恭贺平安。看样子,没有任何人因为这场暴风雨跌进海里。

暴风雨使航道大幅偏离预定,不过他说附近就有港口可以停靠。

「真是多灾多难。」

我倚著墙这么说,并脱鞋倒水,从衣服拧出的水也哗啦啦流了一地。坐在身旁的缪里一头湿发被夕阳照得发亮,露齿而笑地回答:

「这不是灾难,是大冒险。」

只要是这少女所到之处,再怎么不可理喻的环境都会变成目眩神迷的冒险舞台。

那太阳般的耀眼光辉使我眯起眼,纾解最后的紧张。

「我睡一下。」

「嗯。」

缪里拿我拧乾的外套当被子,理所当然地盖住我和她自己。还拨去沾在我脸颊上的头发,毫不害臊地亲一下。

摆明趁我没力闪躲时占我便宜。

「晚安喽,大哥哥。」

即使心里埋怨,我仍拉宽外套,让缪里多盖一点,然后敞身入睡。

结果,我们的航道似乎往西偏了很多,来到名叫迪萨列夫的港都。用不确定语气,是因为潮湿的船舱反而令人愈睡愈累,几乎昏死。而缪里早就恢复精神,到甲板上向船员打听消息。

「大哥哥大哥哥,听说这个港都很大耶。」

「这样啊。不过……好像离原本的目的地很远。」

我看著岛国温菲尔王国和海峡另一边的大陆港都一带地图,无奈低语。迪萨列夫几个字,位在温菲尔王国最北端。

「我们本来要去的是……阿蒂夫吗?」

缪里从旁窥视地图并这么问。

我们的目的地不是阿蒂夫港,而是温菲尔的另一个港都劳兹本。

「那个金毛不是只有叫我们去那边吗?不去也没关系吧?」

还脸不红气不喘地说。

她口中的金毛,是身负温菲尔王室血脉的贵族──海兰。她不仅信仰虔诚,还兼具勇气与智慧,彷佛天生就是要来这世界领导人民的优秀人物,可是缪里怎么都看她不顺眼。

她怀疑我对海兰的敬意,其实是其他感情。

海兰是个不畏风霜的美丽女子,的确有种缪里所没有的魅力。

「怎么能不去。她特地指定地点,就是因为有相关的动静啊。」

北方岛屿所发生一连串的事,我已在出发前一周就写信请快船送给海兰。

我们继续留在凯森等回信,并于大约两天前接到,当下就立刻启程。

「哼~好啦,当我没说。去没见过的城镇也挺好玩的。」

在深山村落纽希拉,缪里总爱缠著温泉旅馆的客人问他们打哪来,请他们画地图。这样的她,到新城镇自然是不会无聊吧。

「对了,你以前去过的城镇在哪里?」

「这个嘛,比劳兹本南边很多。」

指著地图聊著聊著,船很快就抵达迪萨列夫港了。

在上甲板前,从船舱里就能透过海鸟的叫声听出这个港有多热闹。被缪里催赶著登上甲板之后,见到的是比阿蒂夫还要繁华的街道。这里似乎是王国中数一数二的大商港,相信至少能好好吃一顿温饱,也不必在湿淋淋的船舱里过夜了。

我在徐徐进港的船上远望,发现不少船也是整个湿透,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有的船桁歪斜,船员们瘫坐在破帆底下休息。看得出那些船也都遇上了那阵暴风雨而躲进这座港,或是运气好漂过来。

约瑟夫的船从据传为崇拜黑圣母的海盗根据地──北方岛屿地区,送我们来到这里,在这当中看起来特别勇猛。

为此夸赞他们,他们却谦虚地说自己是北方大海磨练出来的水手,暴风雨又容易远远就察觉,因此得以提早避开真正的危险才能安然渡险。

在这个温菲尔王国与教会对立,近期内恐将发展为海峡战争的状况下,能笼络这群北方水手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而且这一切,都是缪里的功劳。

就在我自豪地转向身旁少女时,望著港边风情的缪里却抓住我的手,力道强到让人疼痛。

害我以为她看出了我的想法,吓了一跳。

「怎么了?」

结果缪里睁大眼睛,眼泛泪光地说:

「有羊的味道!」

紧接著,是一阵来自肚皮下的巨响。

悠哉成这样,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能在这乱世中屹立不摇的人,肯定都拥有一颗这样的心。

我也回握起缪里的手,吸入满腔挤满人和船的港口空气。

「希望有点热的能吃。」

缪里看著我,露出连夕阳都要自叹弗如的笑容。

若问港都迪萨列夫最醒目的地标,一定是那巨大的海角,不会有第二个。形似天鹅昂首,以宽广双翼守护其脚边的港都。

海角上建有高耸的钟楼与大教堂,吊钟旁边烧著篝火,据说一刻也不会熄灭。大多数遇难船只都会紧抓最后一丝希望,从各地往这里汇聚。

而且这座港深若无底,可以停泊大型船只,自然比阿蒂夫活泼不少。从王国北部送来的羊毛羊肉与其加工制品,以及用其盛产的泥炭所蒸馏,烈到点得起火的王国名产酒,都是从这里出口,来自南方的葡萄酒、小麦等各式进口货物也会来到这里。尤其酒类交易量更是惊人,到处都堆放著烙有酿酒厂徽记的酒桶。

既然满街都是酒,还能养羊,岂有不喧嚣的道理。况且这里的风没有北方群岛那么强,又不怎么冷,正适合在户外饮酒作乐。

在这个夕阳就要落海的气氛中,户外行人似乎更纷杂了。

「缪里,不要走散喔。」

紧盯著前方约瑟夫带路的背影,像平时那样要牵她的手时,才发现那个少女不在我身边。

我赶紧喊住约瑟夫,来回左右张望,终于在串烧摊贩前找到她娇小的身影,彷佛恨不得一头跳进那刺鼻的油脂味和令人垂涎的烤烟里。

在缺乏土地草木的北方岛屿地区几乎看不见羊,连猪鸡也少。虽然偶尔会有渔民分享一些刚捕到的海兽,可是肉质散得像灌了水,腥味又重,不怎么好吃。

而温菲尔王国的羊则是举世闻名,就连尽可能避免吃肉的我,也为那一咬下就会流出鲜美肉汁的羊肉串直流口水。

缪里没等我叫人就转过来,那眼神更是教我难以抗拒。

「啊咕!好烫!啊呼!」

「哎哟,不用那么急啦。」

缪里当然不会听我的劝,将热腾腾的羊肉塞个满嘴,吃得都快哭了。说不定是真的在哭。

无论如何,那都无疑是代表和平的画面,使我会心一笑。

能吃到这样的美食,也得感谢神的恩宠。

再加上陷入暴风雨也能安然脱身,有需要抽空去大教堂彻底祷谢一番。

「来,两位这边走。」

约瑟夫也笑呵呵地看著我们的互动,接著带我们来到中央干道边的一角、城里特别气派的一座楼房。这里是约瑟夫所属商行──德堡商行的会馆,我们要在这里借宿一晚。

面向大道的卸货场相当宽敞,足以容纳一栋小豪宅。因日暮而半掩的巨大木门后,仍有许多商人在忙碌工作。

会馆正门就在卸货场边,威风八面,丝毫不逊于大木门。门边挂有德堡商行的徽旗,还点了篝火。出身自深山温泉乡纽希拉、见识尚浅的缪里,目瞪口呆地仰望商行会馆,说不出话来。

我也因为这会馆实在太宏伟,开始担心我们两个这样的旅人是不是真能在这过夜。

「大哥哥,我们会不会被赶去马厩睡呀?」

毕竟我们的衣服还是一身湿,海水的腥臭味也开始发威了。

只要意气风发地走入会馆的约瑟夫替我们好好解释,应该是不会有这种事才对。但尽管这么想,我还是放不下心。等在门口,往来商人与工匠的视线让人有点难受。

就在寒风吹得缪里打喷嚏,我脱下风衣给她披上时──

「哎呀呀,欢迎二位大驾光临!」

正门豁然开启,一名年轻绅士走了出来。他浓密的金发梳整成漂亮的波浪,十足的贵族样,且不像靠双腿赚钱,终日与天平为伍的一般商人,而是专门调兵遣将的典型大商行主管形象。这样的人物脱下漂白如新的手套,热情地与我握手。

「我叫艾德温-斯莱,是这所会馆的负责人。」

「啊,失敬失敬。我名叫托特-寇尔,这位是──」

「我叫缪里,受您照顾了。」

她难得这么恭敬地打招呼,是看在柔软床铺和温热晚餐的份上吧。

斯莱也和缪里握握手,接著就请我们进门。约瑟夫还要打点补给物资的事,和斯莱说了几句话就往卸货场走了。

我们就这么被斯莱带进屋内,装饰在石砌门廊的甲冑、巨大毛织壁毯看得我们是瞠目结舌。气氛与阿蒂夫会馆截然不同,简直是贵族宅邸。候在走廊两旁的制服女佣,演戏似的列队敬礼。

一眼就看得出这所商行的营收是多么可怕。

穿过走廊,来到看似与卸货场相连的大厅。里头是司空见惯的办公室,摆满一列列帐台。小伙计抱著羊皮纸叠跑来跑去,年迈商人们振笔疾书。

「先换套衣服吧,两位真是狼狈。」

真的很凄惨,斯莱的玩笑说得我都有点害臊了。

这位外表颇为年轻的会馆负责人,向绣了羊图案的大壁毯下工作的人打声招呼,以恭敬手势指示我们。

「麻烦给两位贵客准备几件衣服。」

那人往这一瞥就转身打开直至天花板的柜门,里头堆满布匹,彷佛全世界的好布都在里头。

「那么,我带二位到房间去。」

出了大厅,地板就从铺石成了木板,楼梯设有精心拋光过的铜扶手,嵌于墙面的烛台点著散发柔光的蜜蜡烛。

孩提时代造访王国那时,还因为羊毛输出困顿而景气黯淡。这种事也是说变就变呢。

「话说寇尔先生,我还真想不到您会来到本会馆呢,简直是神的安排。要是迪萨列夫周边的迷途百姓听说了这件事,一定会大批涌进城里争睹先生您的风采啊!」

上楼途中,斯莱这么说。

「您真爱说笑。」

我苦笑回答,结果斯莱止步转身,表情严肃地摇摇头。

「鲁维克同盟的大船北上之前最后一次补给,就是在我们迪萨列夫做的。虽然他们隐瞒了真正目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船上有位高阶圣职人员。大家都在猜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呢。」

斯莱口中那艘船,就是与王国对立的教会为拉拢北方海盗而派出的船。船上载著堆积如山的黄金,打著收购奴隶的名义,要将那些穷苦人民当作人质。

「所以有很多人奉各大商行之命到北方去打听风声,还在那里目睹了奇迹。傲慢的南方大商行和大主教触怒了黑圣母而遭到天谴,真是报应啊!」

斯莱激动得像个孩子,举起双手大笑,接著以快得脚底能磨出「啾」一声的速度转身,继续带路。

「当时,他们打听到除了统驭北海信仰的修士之外,还有另一位圣职人员在其中奔波,但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后来是约瑟夫告诉我,那个人就是寇尔先生您。」

即使斯莱具有贵族的优雅身段,走起路来还是跟商人一样快。

他匆匆大步前进,忽然停在一扇门前。

「而且您还是与王族海兰殿下携手翻译圣经俗文译本,给阿蒂夫贪婪教会的主教尝到正义之锤的滋味,为百姓点燃启蒙正确信仰第一把火的大英雄啊!在王国里,这都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故事了呢!」

说起来,我认为自己只是凑巧沾上一点边,所以听得是抬不起头。北方岛屿地区的事就更别提了,九成九是缪里的功劳。

然而我也不能随便说出实情,心里很是煎熬,斯莱却又当我这是谦虚的表现,直说:

「寇尔先生,您果真是名不虚传。如今在这个灵魂因教宗恶政而久年不得宽慰的这个王国,您已经是活生生的传奇了。吟游诗人在酒店唱歌时,还给您取了个称号呢!」

「称号?」

斯莱手扶上门,以充满戏剧张力的动作一把推开,并说:

「叫做『黎明枢机』!希望您能为我们带来信仰的晨曦!」

不会吧?我很想笑,但斯莱给我们的房间却让我笑不出来。

「这是本会馆最好的房间!二位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这会馆约有五、六层楼,光是能留在二楼就让我够吃惊了。高层楼房的装潢,通常是楼层愈高愈粗糙,楼下火炉的烟也都会积在高楼层,可以体验熏鱼的心情。而二楼的房间,通常是楼房主人或宾客专用。

房里设有豪华壁炉,不必依靠墙内火烟的余热。

附带床幔的大床更是夸张,看得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就连向往浮华待遇的缪里也半笑著僵住了。吊在墙上巨大壁毯上,绣著阿蒂夫也见过的手持剑与天平的女神。金钱的力量这五个字,就浓缩在这间房里。

「二位前往劳兹本之前,若有任何需要请尽管吩咐。我已差人尽速为二位烧洗澡水,这段时间二位不妨先休息一会儿,欣赏欣赏这城镇的景致。由于暴风雨刚过,空气特别清新,城中篝火也像珠宝那样灿烂呢。出浴后,我们会一并奉上晚餐。长旅劳顿,我就直接送进房里来吧。二位想用点什么?」

斯莱口若悬河说了一长串。

眼前房间的奢侈程度令我说不出话,傻愣愣地伫立片刻才反应过来。

「咦,啊,谢谢……那个,只要一点热食,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必客气。不过要是妨碍了圣洁羔羊实行节制,那也不好。就这样吧,我找些『简素』一点的给您送来。」

说到这里,缪里用力扯扯我的衣襬。她没出声,只用唇形说出「肉」字。看来一、两根串烧根本解不了她的馋,表情有如已经在北海吃够了一辈子的鱼。

我是很想继续维持粗茶淡饭,但刻意勉强她跟我受苦,搞不好真的会哭给我看。

「不好意思,可以给这孩子一点羊肉吃吗?」

「喔喔!悉听尊便!我马上拿上好的羊肉来。」

看他答得神采飞扬,我都有点怕他送烤全羊来了。

「请二位稍坐一会,马上就好。」

斯莱手按著胸深深鞠躬,碰一声关门告退。

剎那间,紧绷的肩膀全松了。

话说这个「黎明枢机」是怎么回事?

实在太荒谬了。

「虽然不是马厩,可是这房间放得下一整匹马耶。」

缪里在宽敞的房间看来看去,开门往更里头的房间瞧。

「这对我们来说太奢侈了。」

布袋的东西都被海水浸湿,但烘乾以后还能将就点用吧。

「话说大哥哥,你有听清楚吗?」

靠墙放置的座椅上,摆著塞满羊毛,缝上金线穗子的座垫。缪里一边戳它一边笑著说:

「黎明枢机耶,大哥哥变成大英雄了。」

「要是真的当自己是英雄,可是会成为笑柄喔。」

「咦~?有称号很帅气耶,就像冒险故事的人物一样。而且有了枢机主教这个称号,没用的大哥哥皮也会绷紧一点吧?」

教会阶级中,枢机主教是地位仅次于教宗,举足轻重。一个人有怎样的身分地位,就该有相对应的称号,夸大不实反而滑稽。

无奈叹息时,有人敲了门,接著小伙计和女佣送大浴盆和几桶热水进来。他们接连将手上东西送进房里,后到的几个在墙上拉绳,搭帐篷般挂起麻布。

「热水不够就吩咐我们一声,新的换洗衣物都摆在这边。」

真是无微不至,实在不敢当。最后女佣敬个礼就离开房间。

与他们应对时,缪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衣服脱了一地,迎头浇下热水。「真是的……」我替她捡衣服,帘幕后跟著传来很不端庄的叫声。

「啊~复活了~」

在缺乏燃料的北方岛屿,洗热水澡根本奢侈至极。对于在温泉旅馆出生长大,跳温泉池像家常便饭的缪里而言,或许难受得很。

为啪刷啪刷的玩水声苦笑时,我发现泡脚桶边还有块肥皂。真是太好了,都已经准备用壁炉灰去污了呢。

「缪里,这边有肥皂。」

「咦,真的?」

缪里掀开帘幕,探出光溜溜的身子。平时我都会转身回避,可是今天实在太累,且缪里又表现得很无所谓,我只能抱怨一声。

「缪里,就不能再矜持一点吗……」

「大哥哥大哥哥,可以帮我洗头吗?」

可是她一个字也不听,拉拉我袖口这么问。

「这种事自己来就好了吧。」

「我要忙著洗尾巴嘛。要是洗完头再洗尾巴,热水会整个凉掉喔?」

颇具道理的藉口使我不禁扶额,而缪里又笑嘻嘻地说:

「我在北岛做了那么多,大哥哥应该不会连帮我洗个头当奖励也不肯吧?」

「……」

在北岛,她甚至救了我一命。

都搬出这件事了,我哪有再推辞的道理。

「受不了你耶……」

「嘿嘿嘿。」

缪里笑嘻嘻地坐回装满热水的浴盆里。

我卷起袖子,拿肥皂沾点水搓出泡沫,动手替缪里洗头。

或许是海风吹得太久,原本轻柔飘逸的头发变得像狼毛那么粗。这么说来,这阵子也鲜少见到她梳头。应该是发质变成这样,梳起来也只会弄痛头皮吧。

为答谢她在北方的一切,我细心搓出浓密泡沫,轻轻梳洗发丝。途中见到手底下的缪里为洗尾巴而缩得很难过,引起我的不解。

「你来洗头,我来洗尾巴不是比较方便吗?」

缪里把尾巴抓到前面努力地洗,听我这么说而忽然停手,稍微转过头来。

接著甩开视线。

「不要,很害羞。」

我还以为她的羞耻心早就埋在深山里了呢,看来没这种事。

可是我实在不懂标准在哪里。

「可以碰耳朵吧?」

传自母亲的三角形尖尖兽耳都垂著,以免泡沫流入耳道。

「那边没关系。啊,不要把水弄进去喔!」

「好好好。」

用杓子冲头发时,我也按住她的耳朵阻挡水流。等冲走满头泡沫,褪色的灰发便蜕了壳般恢复往日的独特光采。

不知为何,看著她洗去脏污,我才终于有彻底离开北方海域,回到一般社会的感觉。

在那见到艰辛的现实,令人不禁质疑自己的存在,痛切体悟自己的无力与软弱。

还有过从船上跌进漆黑的冰冷大海,身体无法动弹而下沉的濒死体验。更可怕的是,我尝到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就要死在我面前的恐惧。

接著是获救的奇迹。

这几天的经验,实在教人不堪回首。

「缪里。」

「嗯?」

听我一唤,忙著搓洗尾毛的缪里转过头来。

「在北岛……真的很谢谢你。」

在那里,我还狠狠伤了缪里的心。虽想道歉,但感觉这样不太好。

所以我选择道谢。结果缪里愣了一下,嗤嗤笑起来。

「以后我会慢慢跟你算,别放在心上。」

正想问「怎么算」时,她抢走杓子,往我头上浇水。

快乾的衣服又湿透了。

「总之,我们先一起洗个澡吧。」

「……」

滴著水的浏海另一边,是缪里贼兮兮地露出虎牙。

「我啊,可是见到大哥哥掉进黑漆漆冷冰冰的寒冬海水也奋不顾身地跳进去哟?所以哥哥为了我跳进热水里,根本是小事一桩吧?」

虽然两者情况不同,可是见到缪里笑著摇尾巴问:「是吧?」纵有千言万语,也在成形前崩塌殆尽了。态度坚决的圣职志愿者形象,也无影无踪。

「快快快。再不来洗,水会凉掉喔。」

缪里见我不抵抗,得寸进尺地伸手脱我衣服,完全没有少女的羞怯或节操。

有的只是不容半分妥协,膨胀得就快爆炸的爱。

「来,在这边乖乖坐好。」

我老实坐进装了热水的浴盆,缪里不知在高兴什么,窃笑著洗起我的头。那舒服的感觉更教人不甘。

只好继续抱著腿,怨叹自己这样算什么黎明枢机。

洗完头以后又经历波折颠沛、峰回路转,总算是和缪里一起洗净旅途尘垢,穿上久违了的乾爽亚麻布衣物,畅快得彷佛重获新生。随后热呼呼的晚餐也送进房来,夫复何求啊。

不出所料,餐点多得吓人,而且样样精致。缪里想要的带骨羊肉,嫩到稍微用点力拿就会骨肉分离,实在教人无法抗拒,便向缪里讨了一小块尝尝。那油脂立刻滋润了我乾枯的身体。

其他还有又白又嫩的小麦面包、砖头般大小的奶油、饱满得快炸开的猪肉香肠、炖鸡汤,甜点则是一篮篮的葡萄乾和苹果等水果。

缪里原本是卯足了劲,要把这些东西全部吃光光。可是她才在北方群岛捡回一条命,接著发了几天高烧,痊愈后还变成狼到处找煤炭矿脉,今天又遇上暴风雨,刚刚还洗了一场吵吵闹闹的澡。

才拿起第三块面包,她就断了线似的再也没动作,不过这样已经是撑很久了吧。她脖子歪向一边,完全是睡著的样子,手里仍牢牢抓著面包。这份对吃的执著,或许值得一些掌声。

然而要是她一头栽进汤盘里,难得的热水澡就白洗了。

她对我拿走面包有点抵抗,但我一抱起她飘散肥皂香的头,她就整个人贴了上来。像这样无奈地从椅子上抱起公主,是常有的事。

将她放在填满羊毛的床,正要离去时,她抓住了我的袖角。

「我哪里都不会去啦。请人收回剩下的晚餐以后,马上就回来。」

这样低语,刚用肥皂洗乾净的兽耳软毛就轻飘飘地摇了几下。

我摸摸她的头,拉毛线毯盖过她裸露在外的兽耳兽尾,请人来收拾晚餐。剩了不少,真教人过意不去时。女佣将面包全装进布袋后,怯生生地靠近我问:

「能请您祝福这些面包吗?」

「祝福?这是……」

我讶异地反问,女佣跟著露出困顿的表情。

「主教他们离开这镇上已经好多年了,如果您愿意可怜我们,就请您发发慈悲吧。」

王国与教会对立,使得教宗对王国禁行一切圣事,也就是圣职人员不得施行任何宗教行为,至今已有三年余。婴孩出世得不到祝福,恋人办不了婚礼,故人的灵魂也得不到葬礼的宽慰。

即使不看这些,人生在世总有想找个寄托的时候。或是家人健康出状况而卧床不起,担心远地工作的亲朋好友是否平安,拥有不可告人的烦恼,或面临重大抉择时,需要一点前进的力量。

会送上摆明吃不完的餐点,其实不仅仅是表达欢迎之意。惯例上,佣人会分享宾客没动过或吃剩的食物,而受过圣职人员祝福的食物即有神圣的力量。病患可以当药吃,心有不安可以当护身符。斯莱的过人之处,可不只是身段夸张而已。

于是我当作是支付住宿费,祈祷所有食物都能获得神的祝福,也对在场所有女佣祈求健康与和乐,安慰家人遭遇不幸的人,甚至替她们临盆在即的亲戚祈求安产。

我并不是正式的圣职人员,真要说起来,这样的行为并不值得提倡。擅自施行圣事,惹来异端嫌疑也不奇怪。

可是我认为既然眼前有人求救,只要是我能做的,自当在所不辞。她们都表情恳切地称我为枢机主教,甚至有人在我祈祷后感激涕零,让我更不能见死不救。

虽然在北岛体认到光靠祈祷无法解决问题,但既然她们要的只是祈祷,满足她们又何妨。

而且,她们也使我强烈感受到不能只是盲目地消灭教会。

因为尽管教会在教宗与王国对立前就存在许多问题,他们仍无疑为这城镇人民的灵魂提供所需的慰藉。

送走最后一人后,疲惫的我再次笃定改革教会这庞大组织的决心。

不过呢,这也得等睡过一觉再说。我打了个想憋也憋不住的呵欠。只凭对信仰的热情,难以消除身体的疲劳。

以甘甜葡萄酒滋润发哑的喉咙后,我便吹熄蜡烛。迪萨列夫的夜生活持续到很晚,大道上的篝火光探入木窗缝隙,让我没踢中任何东西就来到床边。

接著小心地不吵醒缪里,悄悄钻进同一条被子底下。结果缪里忽然抓住我的领子,脸慢慢凑过来。

「……你们……弄完了?」

她说得像梦话一样含糊,眼睛也没睁开。

感觉不是执著于哥哥上床前不能睡著,就只是想对噪音抱怨一声。

无论如何,我莞尔一笑地说:

「完了,今晚我们就好好睡一觉吧。」

「……嗯。」

不知那是回答,还是她的鼻息。

缪里眉间抚平,手也放松力气。似乎好久没见到这么安详的表情。

真是一张充满稚气,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睡脸。

「但愿神眷顾你未来的路途。」

这是我今天最恳切的祈祷。

缪里的兽耳抽动几下,稍一扭身,又发出细细鼻息。

我也在她身旁阖眼,霎时坠入梦乡。

昨晚女佣们的神情,使我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日出下床,要到中庭井边汲水洗脸而开门时,发现有三个女佣抱著脸盆守在那里。想当然耳,我在洗脸前先问了她们有何需要,祈求神的保佑与祝福。

每当有人来添补壁炉木柴、清理蜡烛余烬、准备早餐,我就得聆听他们的烦恼。到这时候,缪里也似乎耐不住我们的声响,不甘不愿地起床。

眼见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她才总算明白今天恐怕不得安宁,开始生闷气。

早餐过后,布商带著自己的裁缝师,一行四人要来替我们调整衣服尺寸。若在平时,一定都是缪里左一句「大哥哥,这件好不好看?」右一句「这件是不是比较好?」问个没完,可是手拿布和针线的商人和师傅动作都比她快。其中三个正在替女儿找夫家,另一人的老父母身体欠佳。

愿神指引、保佑他们。

轮到更换寝具和打扫房间的人进房时,缪里已经带著枕头和毛线毯躲去邻房了。

不过,他们来我房间的藉口再多,应该也剩不了多少,可以清静一下了。然而才刚这么想,某个鬼灵精就想到送圣经进来,随后羽毛笔、削笔刀、墨壶、吸墨沙和羊皮纸等想得到的东西全来了。不分商人佣人,一个个从卸货场找东西送上来。当然,还带著满满的心事。

譬如经营不顺、家门不幸、儿子要出航、孩子要出世、牙痛腰痛。甚至公鸡不啼、西方云况不祥,一天见到三次黑猫经过面前,而这些清一色都是年迈女佣。

人数多到我都要忘记哪个人用什么藉口来敲门,每个都是介绍自己的故事,然后请求与神的联系。

每个城镇都一定有教会,有祭司、助理祭司,大一点的教堂还会设置主教,底下有许多圣职人员替他工作,分担人民的烦忧。少了他们,问题可不小。信仰绝不是百无一用,管理信仰的组织有存在的必要。

身为神的奴仆,我自然对这件事颇有感慨,但是缪里对信仰没兴趣,只会埋怨我陪不了她吧。现在肯定是在邻房咬著牙睡闷觉。

即使一个接一个地倾听人们的烦恼,让我为自己有所贡献而欣喜,做起不习惯的事还是特别累人。然而一想到他们都是来向我求救,我当拿出全部心力面对他们。直到开始不晓得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时,人潮终于告一段落。原因没有其他,只因为斯莱来访。

「好像有很多会馆的人来打扰您呢。」

尽管他表情充满歉意,我也毫不认为他会阻止他们继续来找我。

「没关系……这房间很大。」

他多半是早料到会有这种事,才给我们最大的房间。

斯莱对我的言下之意浅浅一笑,又忽然绷起脸说:

「自从教会再也不敲钟,转眼就是三年。祭司他们在那之后还待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几乎都渡海到大陆去了。这镇上除了海角上的大教堂之外,还有三个颇具规模的礼拜堂,可是门窗都用木板封死;工匠和商人公会自己的礼拜堂,也从那天空到现在。」

王国的现况,我在纽希拉就时有耳闻。但是听人叙述的感受,与接触现场气氛当然是截然不同,这和健康时难以想像感冒有多难受是相同道理。

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

「留下来的圣职人员是怎么生活?应该不会全都离开吧?」

斯莱听了高高耸肩。

「温菲尔恐怕到处都有教宗派来的密探。要是敢无视教宗命令,继续为人民祈祷,那就等著瞧了。一旦教宗方胜利,就别想回到原来的位置。地位愈高的人,就能潜伏得愈久。而地位低的人没有财产,少了圣禄就无法在这里活下去了。」

「人们的乐捐呢?」

话问出口,我才想起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斯莱点头说:

「敢接济教会圣职人员的人,都会被当作替教会做事的卖国贼。就个人立场而言,只要有扇能与神对话的窗口,是教会还是其他组织都好。但要作个好市民,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就这样,信仰的雨露从镇上消失了。

「寇尔先生,您此行在阿蒂夫造成的进展,真的是我们全国百姓企盼已久的佳音。这场王国与教会不知何时能了的对峙,终于进入新的阶段。无论最后如何演变,总之所有人都巴望著一个结果。当然──」

斯莱补充道:

「我们已经受够了教会的蛮横,都希望王国是最后的赢家。」

无论战争形式为何,受罪的都是无辜百姓。

「只要能缓解各位的困境,我寇尔在所不辞。这本来就是我离开故乡的目的。」

我是个外国人,且没有正式圣职人员资格,但人们却相信我能将他们的声音传达给神。

看来我处在一个非常方便的立场。

「谢谢您,也感谢神送您到我这里。」

此后,斯莱差人送来午餐,缪里也被香味引出房间。原本还嘟著嘴,见到满桌好菜就立刻堆满笑容,现实得令人兴叹。

「对了,听约瑟夫先生说,二位是兄妹结伴下山旅行?」

缪里保持右手抓面包,左手叉著猪肉香肠的姿势看看斯莱,再看看我,然后失去兴致似的咬一口面包。大概是交给我说明的意思吧。

告诉自己待会儿一定要好好训导她之余,我答道: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下山前,我都是在旅馆工作,而她就是旅馆老板的女儿。我平常负责看管她,还要充当家教,可是您也见到了,这丫头野得很……平时没事就嚷嚷著想下山看看,结果还真的躲进我的行李跟来了。」

缪里继续默默地吃,脚却在桌底下踩著我的脚不放。

「可是她在这段旅程上也让我明白许多过去不懂的事,我很感谢她。」

缪里的手停了一下,往我看来。我回以微笑,她就略噘著嘴转向一边,脚还是踩著不放。

「这样互助互惠的关系真教人称羡啊。」

斯莱笑了笑,擦擦嘴说:

「关于接下来的安排,有件事想先请教您的意思。我身为本会馆之主,有义务关切员工心灵是否安和,同时也非得为留宿的客人著想不可。」

刚开始猜测他想说些什么,他已经接下去说了。

「只要您待在这房间,恐怕就会有见不完的访客。想出门散散心时,请随时通知我一声。尤其是您这身圣职人员的装扮,说不定会引来意想不到的麻烦,我会替您准备工匠的服装。」

「感谢您如此费心。」

「哪里。多亏有您,会馆员工脸上又充满了朝气。现在商行之间竞争激烈,只要他们恢复光彩,一定能拉开差距。」

不知这话里开玩笑的成分有几分,但我想那应该是实话,同时也是真心为我设想。

「那真是太好了。」

「所以您怎么说?吃完这顿饭,等我一走,会馆的人又会来个没完。」

「呃……」

逡巡之中,坐在身旁的缪里不耐地拉拉我的衣襬。

她想上街逛逛。

「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有点事要找约瑟夫先生,能借我一套外出服吗?」

「当然没问题,请稍待片刻。」

斯莱拍个手,候在房外的佣人便默默进房来。

他们毕恭毕敬地对斯莱的指示一一颔首,途中缪里插了嘴,表示想自己挑。听了她的任性要求,斯莱反而更高兴了。

虽然很受不了她,可是想到她在北岛那个充斥地鸣般的浪潮声和阴郁风声,此外可说是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忍耐了这么久,就只好随她去了。

看著她兴奋到耳朵尾巴随时会跳出来的样子,我还真想让她一个人去逛街算了。这时,缪里忽然转向我。

「怎么了?」

那双注视著我的泛红琥珀色眼眸,散发著传自母亲的深远智慧之光。

「你打算叫我自己去逛街对不对?」

我都还摸不清神的真义,缪里已经把我看透了。

「是没错,不过你不会那么做吧?」

可是对于缪里,我也有相当的了解。

「当然喽!」

缪里笑嘻嘻地牵起我的手,勾住指头。

即使有时热情难当,她这么喜欢我,总归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因为没有大哥哥在,想买东西吃的时候就麻烦了嘛。」

早就猜到的我笑著叹口气,缪里又嗤嗤笑起来。

所谓人不可貌相。在圣经里,人们总看不出伪装成人的神或精灵,圣人也总是被当作骗徒。

到头来,身分地位都是取决于身上的衣服。

然而这样的普世观念,我却怎么也无法接受。

「大哥哥真的穿什么都不像样耶。」

缪里已经不是嘲笑,一副真心不懂的脸。

「……你完全是个工坊的小伙计呢。」

她穿著长袖衣服,以及以粗毛线织成,以耐用见长的裤子,还有可以挂工具的厚缠腰。最后再简略盘起头发,立刻就变成头发较长的工坊见习生。

而我虽然也穿著类似的服装,可是替我准备衣服的商人也不禁偷笑。

「乾脆扮成商人如何?说您是镇上的年轻老板,应该会有人信吧。」

结果我穿起来就是不搭,还是适合笔墨性质的服装。

经过一番折腾而终于上街后,缪里每经过一个小吃摊就吵著要吃……的事并没有发生。应该是吃过午餐的关系吧,好奇心比食欲强多了。

经过工匠街时,她眼睛都亮了起来。

「大哥哥你看!好大的锅子!可以一次煮很多东西耶!」

「那是锅子没错,不过叫做酿造锅,用来把麦子做成酒──」

「大哥哥,那个也好厉害喔!有卖怪怪的枪耶!」

「那不是枪,是用来串起猪或羊,直接架在炉火上烤的东西。人要抓著那个钩状的把手慢慢转,肉才会烤得均匀──」

「哇,天啊!那是皮草店?薄成这样,穿起来会暖吗?」

「你在阿蒂夫也看过了吧?那不是用来穿的,是制作羊皮纸的原料。往四面八方拉开并且晒乾──」

「大哥哥大哥哥!你看那边!」

就像这样,缪里每次都不等我说完就往下一间店跑。可是当她再度见到同样东西,都还记得我作的介绍,真服了她。即使看似什么也不想地跑跑跳跳,她仍以惊人速度吸收这世界的一切。

逛著逛著,我们从工匠街走进了住宅区,而缪里也忽然噤声了。她静静地望著前方,呆立不动。

接著应该是下意识地紧抓我的手。

当缪里好奇心的天平倾斜过头,就会这么安静。

她所望之处,迪萨列夫住宅的屋檐下,有些女人和小孩正在搓羊毛线。

工匠街的作业行为几乎是在铺子里进行,这里则是沿路摆放工具,面向道路的门窗也敞开著,从路上做到家里头。分不出哪里是住宅,哪里是作业场。有人将东西放在两端绑绳的木板上,从窗口吊上吊下,有人将面包窑用的大铲伸进邻居窗口接送材料,看起来有点滑稽。

彷佛在南国曾经见过的,以整个镇为舞台的戏。

「好厉害喔……」

是这里的气氛让缪里如此呢喃的吧。

道路中央铺了好大的垫子,上头堆著一座羊毛山。几个小女孩探头进去挑除杂物,背后较年长的孩子,用耙子一次又一次地梳理毛向。

家家户户墙边都摆著类似曝晒台的东西,女孩们纷纷踮起脚铺上羊毛,并给置于高处的羊毛一一绑上铅锤,应该是搓毛线的准备工作吧。那作业需要长得够高才行,因此做这部分的全是比缪里稍长几岁的少女,且吱吱喳喳聊个不停。

穿过了几乎没地方下脚的喧嚣,我们来水道边。城里还有几条这样的水道,大路上没见到的男孩聚集在这里,以挂在滑车上的麻绳提起锤子,敲打置于水槽里的毛织品。这工序叫做毡缩。

旁边还有人将羊毛装进木桶,洒上水、灰与某些药剂,用棍棒搅拌清洗。洗完后,吸饱水的沉重毛织品交给另一批孩子踩踏,再交给另一批孩子摊开晒乾。

为了搬运各工序所需材料,有些年纪较大的孩子背的麻袋甚至比自身还要大。

「像蚂蚁窝一样耶。」

缪里极其感佩地赞叹。我也觉得很像。

「这是勤劳的象徵呢。」

「……不准讲大道理喔。」

缪里一副捅了蜂窝的脸,很刻意地摀起耳朵。

「我才不会。在北岛,你做了非常多。」

缪里怀疑地往我瞧了一会儿后,总算明白我不是哄骗她,展颜一笑就往我的手抱来。

「他们做得真的好认真,而且乐在其中的样子呢。」

人们活力充沛的模样,甚至使我低声感叹。

「好热闹喔,不输纽希拉耶?」

缪里难得说出这种话。说不定是离开了纽希拉一阵子,开始有点思乡了。

「可能是差不多热闹吧,因为纽希拉老是在办宴会。」

相对地,这里是充满各种工作的动静。无论城里哪个角落,屋檐下、小巷里,都有人忙著加工羊毛,且彷佛打从心底乐于工作。

我也不排斥工作,可是城里人们的氛围和我做事时不太一样,感觉很奇妙。

四处饱览这样的景致后,缪里问:

「啊。对了,大哥哥,你不是有事要办吗?」

「差点忘了。我得去见约瑟夫先生一面……」

说到这,我不禁盯著缪里看。

「嗯?怎么了?」

缪里也错愕地回看我,我跟著笑出来。

「难得你不是催我带你去玩,而是要我办正事,我好高兴喔。」

她听得眨眨眼睛,表情疑惑地回答:

「因为事情不做完,要是跟你讨东西吃,你搞不好会说『还有事要做』之类的念我啊。肚子差不多快饿了嘛。」

「……」

这算是有所成长吗,真教人难以判别。

不过我是真的有事要办,便往港口方向走。镇上热闹,港口更热闹。原来昨天下了场西北雨,人还算少的呢。我紧紧牵住缪里的手,又推又挤地好不容易抵达要找的船。

船似乎正在装货。出入的人像蚁窝的蚂蚁那么多,忙得我都不知该不该找约瑟夫了。结果很幸运地,约瑟夫正好在这时把头探出船缘,仔细查看船的侧面,并在抬头时发现了我们。

「寇尔先生!」

约瑟夫起身喊我,再向身旁的男子交代几句话就匆匆下船来了。

「怎么来啦?在会馆遇到麻烦了吗?」

他表情凝重,可能是认为地方是他介绍的,出了事也有责任吧。真是个重情义的人。

「怎么会呢,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所以我先让他安个心再切入正题。

「我来是想问,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出航去劳兹本。」

虽然有点对不起约瑟夫,倘若时间会有耽搁,我就得另外找艘船了。骑马走陆路也得纳入考量。

「说到这个出航嘛,快则三天,如果发现问题要临时处理,没准要七到十天左右。」

约瑟夫转身看著船,过意不去地说。缪里也一起往船下方看,发现有几个人从船边吊下去,似乎在检查船身状况。

「其他船也暂时不会出航吧。暴风雨的余波还在,近海风浪大,海流也变得很快。如果您考虑骑马,更是劝您不要。地图上看起来很近,只隔几座山,可是现在积雪还没融化完,海路绝对比较快。」

尽管无奈,也只好接受现实了。

「迪萨列夫是个好城市。您就趁这机会好好休息,为下个工作养精蓄锐吧。」

怪罪约瑟夫也没用,海兰的信上也没要我赶时间。

「就这样吧,这或许是神的安排呢。」

约瑟夫稍微松口气似的微笑,接著又说:

「对了,刚才有个人来打听您。」

「咦?」

在纽希拉工作时,我也认识了王国的客人,但我不认为他们会知道我在这里。约瑟夫对惊讶的我耸耸肩说:

「那个人没说出您的名字,只是问在北方地区大力推动改革的圣职人员是不是搭我们的船,可能是这两天听说您传闻的人吧。乘客和船员的嘴,毕竟是封不住的。」

斯莱也说过这种话,想不到这么快就成真。

「我不觉得你们认识,所以就敷衍两句打发掉了。您今天换这套衣服,还真是换对了呢。要是让人知道您就是寇尔先生,事情说不定会变得很麻烦。」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扮,身旁的缪里也毫不客气地盯著我瞧。

现在至少没有圣职人员的样子。

「名声就是力量,会有很多人想利用这种力量。」

「感谢您的忠告。」

「哪里,应该的。」

对不谙世事的我而言,建言还是老实听从的好。

然而对于会有很多人想利用我这件事,我仍不禁有些怀疑。他们会想利用我做些什么?如果要找人解释神学书,我是乐意之至。

「总之我今晚会到会馆露个脸,我们就和斯莱先生喝几杯吧。这个镇上有间我很爱的酿酒厂呢。」

约瑟夫背后,已经站了一排的人等著请示他的意思。

耽搁他们工作就不好了。

「好,就等您来。」

于是我这么回答就告辞了。

来时路上光是前进就很辛苦,不过在港边走了一会儿后,开始看得出人潮动向,轻松多了。

见缪里四处张望个不停,我忍不住问:

「有找到好吃的东西吗?」

结果缪里愣了一下,双眉浅竖。

「我是在看有没有坏人想打大哥哥的主意啦。」

原本应该是由我这样的成年男性来保护年纪尚轻的女孩,结果现在却无法反驳白眼瞪我的缪里。

「走散会很危险,注意一点喔。」

这么一来,真不晓得是谁在牵谁的手了。

不过我并不觉得她自以为是。

「那就麻烦你喽。」

听我这么说,她立刻堆起灿烂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包在我身上!」

缪里兴奋得耳朵尾巴搞不好会跑出来,然后在人潮汹涌的港口正中央忽然站定,抬头仰望。

该不会有天使要降落在仰望天空的少女身旁吧。我跟著望去。

「大哥哥,我想到那上面去!」

缪里伸手所指之处,即是为海上迷途船只提供光明,也替人民点亮信仰之光的海角大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