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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心底的深穴

森林里遍地危险。

不良的视野、横生的枝叶、松动的地表……光只是走在其中,都有成堆的事得留心。我们必须铭记,这里可不是属于人类该涉足的领域。

……然而尽管心里明白,人却不可能毫不失足犯错。

「唔喔!?」

我踏出的脚步一滑。

大概是由于疲惫造成视线模糊,在茂密的青苔上失去了平衡。

我顿时失去重心,情急间伸出的手,又跟目标的树枝差了一点点。眼看就要摔倒的我——在最后一刻获得支撑。

「真危险啊!主君,还请你当心些。」

「……抱歉。」

差点仰倒的身体,被及时绕过来的葛蓓菈抱住。

看来她提防周遭的同时,也没忘了留意我,导致这下我后脑勺有一半陷进她丰满的胸部里。然而葛蓓菈毫不在意,那张从我的角度看去上下颠倒的秀丽脸蛋,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我。

「不要紧吧?」

「没事,抱歉麻烦你了。」

「一点小事没什么的。」

葛蓓菈确定我已两脚稳踏地面。

「……」

随后紧紧搂了我的脑袋一下,才放手将我松开。

「怎、怎么了?」

被回过头的我眯着眼一瞧,葛蓓菈用高了一阶的语调这么问。

她底下的蜘蛛脚喀喀作响,看来这似乎是她的习惯动作。

「本、本宫可没想着什么『赚到了』之类的。」

「有句成语叫不打自招,你知道那意思吗?」

「略、略懂。」

「……算了。」

再追究下去也没意义,我于是结束对她的诘问,继续展开探索。

而松了口气的葛蓓菈,也继续在森林里前进。

这次,我小心翼翼地走着,边走边喃喃自语:

「……这下可伤脑筋了。」

这种事想来实在教人难为情,但葛蓓菈似乎对我很有好感。我再怎么样,也没不解风情到连对方这么明显的好感都看不出来。

或者说如果对方不是葛蓓菈,我可能还不见得会发现。

我并不算那种有异性缘的人,虽然称不上丑,但也不算英俊,真要说的话是属于长相平庸,给人认真踏实印象的那一型。女生跟我在一起只会觉得闷,聊起天来也索然无味。当然,这些我都有自知之明。

像我这样的男人,平常是不可能得到充满魅力的异性青睐的。

若对方不是葛蓓菈,我恐怕会这样对自己解释。

然而面对葛蓓菈的真挚情感,这样的逃避并不管用。

而我也由衷庆幸,能够得到她的好感。

但面对一个拥有蜘蛛下半身的少女诉诸的好感,一般男生会怎么想呢?

会感到开心吗?

可能别说是开心,甚至会感到恶心也说不定?

在这些人眼里,我也许就像个怪胎。

……但这又怎样呢。事到如今,我早就不在乎他人的目光了。

我喜欢葛蓓菈,也视她为好伙伴,而这样的情感就算发展为男女情愫,我也不会有任何心理排斥——或者至少,我一点都不在乎她那蜘蛛的下半身。

话虽如此,我已经接受了莉莉的情感。

我拥有日本男性通常具备的情感标准,认为自己应该专情于一名女性。

因此我无法接受葛蓓菈的好感。

……如果对方是人类,我应该就不会再继续想下去了。

但我同时得认清,这里并不是现代日本,自己可是身处异世界。

我是她们这些眷族的主人。

她们对我是如此独一无二,而我对她们也同样是特别的存在。关于这点,在熬过白色艾拉克妮这巨大威胁的当晚,我就已经深切地体认到了。

不用说,我跟她们的关系,在原本的世界里是找不到的。我不该把过去的价值观搬来这儿,否则肯定不合时宜。

接下来,我得好好重新思考。

思考我跟她们的关系。

……葛蓓菈也好,萝兹也罢,该考虑的事情多到简直要让我头疼。

但这些都与我最重视的她们息息相关,我不能不严肃面对。再说,我自己也希望能够好好想出个答案。

而现在有余力烦恼这些事情,我又是否该对这和平的现况感到庆幸呢?

「主君,你刚说伤脑筋,指的是何事?」

走在前头的葛蓓菈回头问道,似乎听见了我刚才的自言自语。

我只对她回了个含糊的笑。我总不能老实回答,自己是在烦恼今后与她的关系。

「没什么,只是觉得新的眷族还真是没那么好找。」

这句话虽然只是搪塞用,但也的确是我正烦恼的事。

从我们俩进森林探索,至今已过了三天。

这三天里,我们虽然马不停蹄地探索,却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新眷族。

我们并非毫无斩获。

葛蓓菈下半身圆鼓的腹部上,如今以蜘蛛丝绑了一具营地的人们称为子弹藤的怪物尸体。

它看起来就像缠上树木的藤蔓,能从百合般的花苞里释出霰弹般的种子。

只要能把它交给莉莉,就能让她变得更强。而葛蓓菈打倒怪物时也同时得到魔力,虽然量微乎其微,但绝不会毫无意义。

探索行动本身相当顺利。

然而,离我追求的成绩还是差得远了。

说到底,我之所以急着前来探索,除了我自己闲不住,更因为我们的处境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

和白色艾拉克妮的那一战虽然壮烈,但携手度过难关的我们,最终获得了强大的同伴。经过那一晚,我们的境遇可说有了巨大转变,前途远比先前更加光明。

如今得到葛蓓菈这名字的白色艾拉克妮,可是这森林里最强的怪物之一,莉莉她们当时的奋战就已经成功反证,能跟葛蓓菈抗衡的怪物寥寥无几。

光是不必担心一般怪物的侵袭,行动自由度也跟着飞跃性地提升。加上稀有级以上的怪物都是我能力能奏效的目标,因此也不构成威胁。

若真要挑问题,就是如果又遇上像葛蓓菈这样的高阶怪,也许会发生和她初遇时那样的危险,但这种状况毕竟可遇不可求。

以前我们得顾及安全慎重行事,但接下来可不一样,我能够更大胆地采取行动,到处搜集眷族。而我现在让葛蓓菈一人陪伴,说起来也是这大胆行动的一环。

就因为这样,眼前成果不如预期的现况,实在教人懊恼。这如果发生在平常倒也罢了,但这次我们可是身怀重要任务,也就是改善葛蓓菈与萝兹之间的关系。

「……也许,我们得稍微做点调整。」

要是得不到成果,就该设法改善。

若把此行想成有效运用莉莉与萝兹无法行动期间的任务,现况倒也不算太差虽然不差,却跟以前的模式没两样。既然好不容易得到葛蓓菈这个新血,我们就该切换成更有效率的方法。

我临时想得到的方针,大概也就只有改变探索地点吧。

我们之所以成绩欠佳,主要是因为遇见的怪物数量不够多。

三天里遇见八头怪物——若考虑到这一带的怪物因探索队的扫荡而数量减少,这数目说起来倒也不算太差;不过相对地,我们也无法指望里头有能够成为眷族的怪物。

若要以量取胜,这里是行不通的,我们得出远门才行。

「主君,你怎么了吗?」

见我默不吭声,葛蓓菈一脸好奇地瞧着我。

为了让她赢得萝兹的信赖,我无论如何都得带着成果回去。

「……葛蓓菈,我跟你说件事。」

下定决心的我,道出心中的主意。

◆ ◆ ◆

「简单说,就是远征,是吗?」

「嗯,大致来说就是这样。或者要是附近有什么怪物多的地方,换成去那里也行。」

坐下休息的同时,我顺便把自己的主意告诉葛蓓菈,于是她柳眉一蹙,一时陷入思索。

「唔……」

「然后,最好是能当日往返的距离。」

如果不是当日往返,可能会招来萝兹的反对。

「好吧,本宫想到了几个地方。比方说,附近生物会去喝水的涌泉怎么样?那里要遇见怪物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喔喔,听起来不错。」

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线索。比预期还要更上轨道的感觉,让我心中一阵雀跃。

「能把其他想到的地方告诉我吗?」

「好,包在本宫身上!」

而葛蓓菈似乎也很高兴能帮上忙,愈说愈起劲。

「所以接下来的问题在于该挑哪个地方。好,葛蓓菈,我们来讨论吧。」

但一听到我要找她商量,葛蓓菈顿时犹豫了起来。

「找、找本宫商量?」

「你觉得麻烦?」

「不、不是的,不是这么回事!」

只见她两手慌张地在胸前挥舞着。

「本宫只是觉得,应该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主君何不找她们商量呢?」

「但这里只有葛蓓菈你在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可是啊,我们今天先回去一趟不好吗?」

「可是就算回去了……」

我搔了搔头。

「拿莉莉来说吧,坦白讲,我实在不想增加她的负担。」

「唔,的确,疗养中的人实在是不应该再……」

「然后,我也没办法与萝兹商量,原因你也了解吧?」

「这么说倒也是……」

葛蓓菈这下显得有些消沉,也明白要是把这事告诉萝兹,到时很可能会引来反对。

「……可是啊,本宫还是觉得自己应该不太合适。本宫向来都是靠蛮力解决一切,不太懂得动脑。」

「我倒不这么认为就是了。」

经过这几天的交谈,我一点都不觉得葛蓓菈的脑袋比其他眷族不灵光。她只是心灵还不成熟,有些不得要领,而且命运多舛,但绝不是什么傻瓜。

然而,她自己似乎不这么认为。

「何况主君还有其他人能商量吧?好比说……对了,那个可怕的女孩呢?」

「你是指加藤吗?」

在葛蓓菈的心目中,加藤给她的印象似乎挺糟糕的。

在我的眷族里实力鹤立鸡群的葛蓓菈,会害怕加藤这个连缚鸡之力都没有的人类,说起来本来是怪事一桩,但也代表那天晚上的对话给她造成了多大的打击。

「那女孩可不是泛泛之辈,应该比本宫更适合当主君的商量对象才是。」

的确,要是能找加藤商量,或许能得到什么启发也说不定。

她身上就是带有一些令人期待的要素。

葛蓓菈的提议其实也不算太差。

但是我摇摇头回答:

「找加藤商量,怎么说呢,好像也不太对吧。」

「怎样不对?」

「怎样不对……」

但被她一反问,我反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如果是莉莉或萝兹,说到这儿应该就会明白了。

「加藤可不是我的眷族,而是独立的人类啊。」

「人类不适合跟主君讨论吗?」

这下葛蓓菈益发诧异,一副无法理解我的话似的模样。

「难道是因为她是人类,所以不算同伴吗?但是本宫犯错的那晚,她也跟莉莉阁下以及萝兹阁下一起拯救主君不是吗?」

「这……」

我本来想反骏葛蓓菈,却没能继续说下去。

因为,葛蓓菈的说法一点也没错。

加藤虽然是人类,但也曾为我而战。

她虽然不是带着武器战斗,但还是以她的方式挺身而出,豁出性命拯救我。

所以……所以?

等等,等等,慢着慢着,总觉得思考偏往奇怪的方向了。

不知怎地,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说不上是哪里糟糕,但就是觉得这话题对我来说,是个……不该提的禁忌?

「我还以为,她也是主君你的伙伴呢。」

葛蓓菈并没察觉我的惊慌,接着又问:

「但如果不是伙伴,加藤阁下在主君心目中又是什么呢?」

她在我心目中是什么——这问题再简单不过了。

她是我必须保护的对象,其余什么也不是。

我们不会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因为她可是我应该提防的人类。

我从相遇当初两人交谈的那一刻起就这么认为,直到现在也不曾有所改变。

这问题再简单不过……但不知为何,我却无法照这样回话。

不经意地,我想起加藤那拘谨的笑脸。

——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学长。

——学长身为主人,与眷族之间的爱、信赖、忠诚,全部都是无与伦比的幸福。

——叫※Gerbera怎么样?(编注:非洲菊的学名。)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

「……」

其实关于加藤,我一直有件挂心的事。

从那晚以来,她给我的印象变得跟过去不太一样。

真要形容的话,她的言谈里已经没有之前的那种忐忑。

我本来以为这是因为白色艾拉克妮袭击一事让她振作起精神,但又觉得哪里不太对。

现在的她,的确比以前更健谈,展露笑颜的次数也因此增加。

毫无疑问地——虽然没到剧变的地步,但她确实变了。

现在的她,还是老样子面无表情,一双眼睛依旧混浊,给人死气沉沉的印象,偶尔展露的笑脸,也只是稍稍扬起嘴角,并没摆脱过去的那份消极。

跟之前相比,她其实改变不大。

但看在我眼里,不知为何,她就是有些关键性的不同。

明明加藤本身『毫无改变』,我却觉得她『看起来不一样』。

若要套个合理的解释,也许只是我对她的看法已经跟过去不同了?

为了拯救被白色艾拉克妮抓走的我,加藤那天晚上不惜冒险。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对她的看法也变了,也许就只是这么一回事罢了。

反过来说,我过去一直看错了名为加藤真菜的这名少女。

如今一回想,打从遇见加藤那天起,我对她总是心存怀疑,老是以看待叛徒的眼神对她。

而一旦戴着有色眼镜,看什么景象当然都会失真。

而如今我总算能够以不带偏见的公正眼光看待她。

一切说穿了,大概就只是这么一回事吧。

……而明白这件事的我,接下来又该怎么做呢?

葛蓓菈刚刚问,加藤在我心目中是什么。

她对我来说只是个该保护的对象,其余什么也不是。

就是这样的思考,害我从之前到现在,都没跟她建立起正常的人际关系。

而这样是不对的。她为了救我甚至不惜赌上性命,那么我岂不是该回以最起码的信赖吗?没错,给身为人类的她,最起码的信赖……

「……」

当时营地瓦解那天,我差点被认识的同学杀了。

人类是卑劣的,全都是群垃圾,不知道哪一天会出卖人。

我对这论调坚信不疑,直到现在也没改变。

但至于加藤,我想她不太可能会出卖我。

因为会背叛的人,不可能为了救我而豁出自己的性命。

由理性来判断,那种事不太可能会发生。

而更重要的是,我的感性告诉我,她是信得过的人。

因此我想我可以让自己试着相信她。

虽然现在也许为时已晚。

但下次我就相信她……

没错,相信她……

「呜……!?」

突然涌现的感觉,逼得我赶紧离开现场。

「主、主君!?」

身后虽然传来葛蓓菈慌张的呼唤,但我现在可顾不得她。

我扶着一旁的树干,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到树根上。

鲜明浮现于脑海里的——是无数低头看着我的眼珠。

当天发生的一切,全都在脑海里复苏。

疼痛、苦楚、悲伤、惨遭蹂躏的心。

我当时被打、被踹、被践踏,胸肋发出异音。我好痛、好痛、好害怕。我睁开眼,看到无光的眼珠。那是死人的眼睛,是跟我一样受折磨的朋友被杀死后留下来的。而杀了他的人,也跟他彼此认识。

我不想死,不愿相信。

但一回过头,眼前却是陷入疯狂,扭曲丑陋的一排笑靥——……

「恶、喀……呜……」

「你、你不要紧吧,主君!?」

紧跟在身后的葛蓓菈,手搭到我肩膀上。

顿时,葛蓓菈的心灵透过联系传来。

那是她对我的关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慌乱,以及悲叹。包括『身为眷族的她』面对『身为主人的我』的诸多情怀。

「……啊啊?」

到此我终于想起,这里并不是那个已经瓦解的营地。

对自己身分的自觉,成了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联系。

「葛蓓、菈?」

「主君!你总算回神了吗!?」

回过神的我,发现视野糊成一片,泪珠夺眶溢到脸颊上。

要是有人能为我拍拍背,也许还会舒坦些,可惜身为怪物的葛蓓菈并不晓得该怎么做,我甚至听到她的呜咽声。

「主、主君,本宫是不是犯了什么错……?」

「没这回事……呜!?」

我想回应葛蓓菈那仓惶无措的呜咽声,结果又吐了出来。

「啊、啊啊……主君!」

「我……我不要紧的,你先冷静点。」

状况已逐渐稳定。慌张的葛蓓菈,唤起我身为她们主人的自觉,带来类似镇静剂的效果。

我吐掉嘴里带了呕吐物的口水。

嘴唇虽然还在颤抖,但这下说起话容易多了。

「我只是有点累了,没什么要紧的。」

「真的吗?可是主君的脸色好苍白。」

「没事的,休息一下就会好了。你也许无法体会,但人类可是很纤细脆弱的生物。」

这句话虽然只是说来搪塞她的,但后半段倒是八九不离十。

啊啊,该死,我真是丢人现眼。

「……不好意思,能帮我拿水壶来吗?嘴里的感觉好恶心。」

我的水壶就躺在先前休息的地方。

而现在的我连走到那儿都很吃力。

「呃、喔,知道了,主君你稍等一会儿。」

于是葛蓓菈有如弹开的弹珠般奔向水壶。我恍惚地目送那背影,对自己心中的无底深渊感到怅然。

连我本身都没想到,自己竟然病得这么重。

我对人类的不信赖,看来已经根深柢固到影响生理现象的地步,而直到今天以前都没发现,则证明了症状有多么严重。

※PTSD这单字,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编注:创伤后压力症候群。)

本来我想到的还有另一种偏执症,可惜我对那方面并不清楚。

所谓的PTSD,是人们经历过足以致命的悲惨体验,心灵受创所引发的某种精神疾病。

人心极其脆弱,面对死亡这极致的恐怖,就会轻易瓦解;或者要是尊严遭践踏,有时也会引发症状。

PTSD发病的人,会对那些造成心伤的事件或相关场景主动逃避,或者发生名为『记忆闪回』的记忆重现而陷入恐慌,甚至造成身体不适。

我的病因很简单,是因为『被同学出卖而险些丧命』而造成的。

而我今天头一次感受到那恐慌的症状。好吧,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幸好这次有葛蓓菈在一旁,我才撑了过来,否则现在搞不好已经昏过去了也说不定。

而我一方面厘清自己怀抱的问题,同时也不得不面对另一项事实——

我,不可能由衷信赖加藤。

好比说,我有办法把武器交给加藤吗?

我有办法放心地背对着她吗?

是否有必要那么做,并不是目前的重点。信赖他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但现在的我两者都办不到,这就是个严重的问题。

「主君,我拿水来了!」

「……谢谢你。」

一答完谢,我从葛蓓菈那儿接下水壶,漱漱口、喝了点水后,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但我已经没力气站着了。

我摇摇晃晃地离开满是呕吐物的树根,就地坐了下去。

而此刻的我想起的是加藤的那双『眼神』,也就是初遇时曾看过,后来也不时会看到的那种视线。

那里头带了深不见底的执着……不,这么说不对,不是这样的。

如今在我的眼里,那已经成了另一种东西。

那是某种就只是注视、凝视着『我』这个人的一切,这样的一双眼眸。

过去我曾觉得她捉摸不定并且怀疑她,然而如今真相大白,那些怀疑全都是子虚乌有,她的意图明显到不能更明显。

对加藤来说,这异世只剩我能够指望,会仰赖我也是天经地义的。除了现实面的盘算,她因为吃过难以启齿的苦头,恐怕更希望情感方面能够有所倚靠。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但我当时却没能体察她的心情。

因为没能体察,而觉得她的态度诡异。

……不,我那根本是先入为主.认为她一定有什么企图。

导致我没能同等地报答她为我做过的一切。

而从今以后也无法回应她。

即使知道了这么多,我的身心还是拒绝了她这个『人类』。

我的生命是她救回的,这样未免太过无情。

名为加藤真菜的少女,实在可怜得过分。

我能够想像她的孤独。有过去那经验的我,对她的心情再清楚不过了。

但我明明这么清楚,却什么都做不到。

「……还好意思说『想赢得他人的信赖,就得一点一滴累积成果』……」

「主君?」

这是前不久,我才刚跟眼前忧心忡忡的葛蓓菈说过的话。

时隔数日,如今这句话回过头刺进我心坎里。

我真是个骗子,根本没资格说那句话。加藤她明明为了我不惜赌上性命,却得不到我的信赖。

「主君……」

葛蓓菈就这样,坐立不安了好一阵子。

看来她并不晓得,这种时候该怎么做才好。

但这不能怪她,毕竟别说是她,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久,她悄悄坐到我身旁。

她一坐下,折起的蜘蛛脚就自然伸往我这儿。

被她这样轻轻一靠,我于是趴到蜘蛛脚上。

尽管摸着的是动物的节肢,但我并不反感,甚至觉得上头的白毛触感挺舒服的。

「主君,对不起。」

「嗯?」

「都是本宫乱说话,才害主君变成这样,不是吗?」

看来身体不适这样的借口,还是没能瞒过她。

不知是否由于罪恶感,葛蓓菈的语调显得有些低迷。

「本宫不懂主君的感受,不懂主君跟加藤阁下之间的事,都怪本宫太晚遇见主君了……」

我的眷族在获得自我的过程里,都会受到我的心影响。

但葛蓓菈并没有分到我对人类的负面情感,毕竟她是在我心伤已部分痊愈后才得到的眷族。

我刚才面对的,是那些没能平复的重伤,并不是她能应付得来的。

她不小心触及我的伤口,这的确是事实,但我对她摇摇头说:

「……不,我搞不好反而得感谢你呢。」

「咦……?」

「因为要是没有葛蓓菈,我就不会察觉到自己的错。」

这是莉莉跟萝兹办不到的事。她们深知我对人类的看法,因而太过为我设想。

葛蓓菈绝不是故意刺激我,她只觉得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但这失败是有价值的。

「不好意思,能请你暂时先这样待着吗?」

听我这么说,葛蓓菈也领会了我的意思,连连点了几下头。

「谢谢你。」

我于是阖起眼。

趴着、想着。

我看错了加藤,害她陷入孤独,但她还是为了救我,连生命都豁出去了。

既然这样,我就不能不报答她为我做的一切。

我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有一天,能够克服这伤痛,把加藤为我做的一切还给她。

这恐怕需要花点时间,也搞不好永远不会实现,但我还是得加油。这就是受她恩惠的我,所应尽的责任。

……不知道此时此刻,孤独一人的加藤,正在做些什么。

想到这儿,我的心痛依旧不得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