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垣之章-章节
就说太不走运了。
被刺伤的脖子阵阵抽痛。那家伙,竟然莫名其妙就刺上来。大概因为喝了被下药的咖啡,全身感觉消失,身体动不了,连刀刺下去的瞬间也不觉得疼痛。不过,当下意识也立刻模糊了。不知道自己昏迷多久,才终于被伤口痛醒。时间应该还没有过太久。
疼痛的感觉不断增强,身体也从麻痹中恢复。闻到血的味道。感觉得出脸颊上有温暖的液体流过。我很快就发现自己趴在自己的血泊中。手臂试着用力,肌肉立刻有反应,手指也能动。手腕冷冰冰的……对了,是被铐上了手铐。
「我知道了,住手,照你说的做就是了!」
身旁传来哀号。是绯村的声音。原来那家伙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啊。
「不、已经太迟了。你的耳朵和喉咙都不知分寸,太超过了。」
这应该是那个叫一郎的家伙。
我在朦胧的意识中逐步理解自己身处的状况。现在不要乱动才是上策,毕竟,就算跳起来也做不了任何事。
真的是太不走运了。
这三年一直都这样。还以为这次终于能够顺顺利利,才刚松一口气,一切就又一如往常失去控制。浮上水面的瞬间,总会被什么拉回水底。每次、每次,这样的事一再重复。工作也是,和亚纪的关系也是。成为夫妻之后只稳定了一段时间,一遇到什么事就又吵起来。
我闭上眼,竖起耳朵听。
「要割掉喉咙?还是削掉耳朵?我叫你选一个!」
一郎发出刺耳的怒吼声。我明明动也不动,却觉得仿佛天旋地转,或许是正在出血的关系。保持这个姿势呼吸困难,但我不想被就站在旁边的一郎察觉自己已经恢复意识。要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盯上我就完蛋了。我屏住呼吸,决心装死到底。
「我、叫、你、给、我、选!」
我确信这家伙是认真的。
因为,我很清楚脱离常轨,性格暴戾的人是什么样的。这种人平时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也很能融入社会,甚至被认为是好相处的人。然而,一旦生气起来就无法控制自己,无论对方是女人或小孩,照样打得在地上爬。往往要在事情过后,才会察觉自己的异常,每次都为此感到后悔,但仍一再失去自我,重蹈覆辙。
这次我一定要打破恶性循环,全部从头来过。本该如此的……现在却……
「——要是做出除此之外的答案,我就杀了你喂鸟!」
好像轮到灰原被逼迫了。
事到如今才发现,我不清楚绯村的来历,关于灰原的事也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因为绯村禁止我们提及任何私事。这家伙真的很小心。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灰原也是个被命运放弃的男人。年纪轻轻就伙同我们做这种工作,肯定没有过过像样的人生。
一郎愤怒跺地,感觉得出他走远了。是绕到桌子对面去了吗?一段时间之后,我听见一郎压低的声音。
「回答得太慢了。」
咻——仿佛游泳圈消气,接着是谁痛苦呻吟的声音。液体喷溅到桌上的声音,是有人碰倒了咖啡杯吗?就算是,这分量未免太多。此时,一股气味刺激鼻腔,毫无疑问的,是血腥味。
不会吧,我感觉得到自己全身肌肉紧绷。
「灰原!」
叫出名字的是山吹。
某人倒在桌面上,桌面的振动传递到我的脸颊。那个人痛苦挣扎了一会儿,随即安静下来。
不会吧,那个家伙。我咬紧牙根。
那个家伙,竟然真的杀了灰原!
事态已超出我的认知。这不只是不走运,根本身处于超乎想像的危险之中。
我趴在桌上偷窥。
窃笑的声音。发自那个疯狂的老太婆。
听见手铐解开的声音,然后是一郎的命令「让他躺在那里」。
桌子对面的地板发出嘎吱声。随后,是濡湿的衣服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声音渐渐离开桌边,应该是二郎拖着尸体去了哪里吧。
我想起白石躺的那张蓝色塑胶布,内心一阵毛骨悚然。那么一大张塑胶布也不折小一点,直接摊开在地上,未免太不自然。现在才发现,他们到底打算在上面摆放几具尸体?
我试着转动双手,小心不让手铐发出声音。手指慢慢探索腰间。那东西还在。坐在椅子上昏迷的关系,金崎兄弟似乎没有对我进行搜身。
拖拉椅子的声音响起,一郎坐下来了。
我微微张开眼皮,但又不能做出太大的表情,只看得见蜡烛微光照亮的桌面。
能打破现状的只有我了。问题是,趴在桌上难以判断周遭的情形。
还是应该停止装作昏迷,先起来看看?不、不行。一旦放弃目前的伪装,之后就回不来了。还是继续这样等待机会吧。
「这下你们应该很清楚自己身处的立场了吧?」一郎充满自信的声音响起。「有什么想说的吗?」
谁也没有回答。
绯村、山吹,甚至是那饶舌的绀野都不发一语。聪明的绯村应该正死命思考如何克服眼前的困难吧。但是,面对不讲理的对象根本无法正常谈判。对方可是杀人不手软的心理异常者。
不知何时,收音机里传出约翰尼斯-布拉姆斯的《第一号交响曲》。庄严的乐曲在弥漫死亡气息的室内回荡。我很喜欢这首曲子。
「他们怎么都突然不说话啦,妈妈?」一郎用讽刺的语气这么说。金崎夫人依然呵呵微笑。
「死去的年轻人真教人同情,原本希望那家伙能在这工作久一点的呢。」
一郎享受着自己的优势,以轻蔑的目光睥睨无法反击的人们。心情一定很愉悦吧。可是,我无法忍受他这么做。
收音机里流泄的交响乐奏着鲜明的弦乐音色,仿佛呼应乐曲的旋律,一郎哼唱起来。令我惊讶的是,这家伙居然知道布拉姆斯。想到自己和他兴趣相仿就一阵恶心。杀了人还这么得意。一郎哼的乐曲不但走音,节拍也完全不对,真是令人烦躁的家伙。我按捺涌上的杀意,拼命忍住怒吼的冲动。
不过,只要对方开始骄傲自满,心情愉悦,反击的好机会就来了。要采取行动就趁现在?可是,姑且不说一郎,目前我还无法掌握弟弟二郎的动向。说不定就在这个瞬间,他正用警觉的眼光注意着我。那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家伙才最棘手。
这时,有人低声嘟哝「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是山吹。
一郎停止哼唱乐曲。
「……你说什么?」
声音颤抖,透露着自尊心受伤的愤怒情绪。
这是当然的。正愉悦自满的当下闻到放屁的臭味,任谁都会火大。
克制不住这句话的山吹太大意了。山吹这人确实有着莫名倔强认真的一面,但是或许因为年纪大了,看到年轻的灰原惨遭杀害,终于压抑不住怒火了吧。我虽不知道灰原确切的岁数,总之,在无力抵抗的状态下挑衅对手只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一点意义都没有。
「给这家伙一顿好看。」一郎命令二郎。
随即传来肉体惨遭毒打的声音,伴随着山吹的呻吟。痛苦的闷哼一次又一次响起,二郎似乎痛殴着山吹。金崎夫人发出愉悦的嘶哑笑声。
——就是现在。
我小心翼翼移动双手,将插在背后皮带里的「工具」慢慢拔出来。打算用这个解除手上的束缚。会顺利吗?被铐住的双手无法随心所欲动作,而且也看不到手边的状况。胜算很低,但也只能去做了。
殴打的声音持续着。仿佛配合布拉姆斯的旋律,山吹以一定节奏发出呻吟。
再多揍一会儿吧。
我把「工具」转向,重新拿好。这时,握柄部分碰到了椅子,发出叩的一声。幸好,或许被收音机中流泄的乐声掩盖,好像没有人发现。
将反握的「那个」靠在椅面上,于双手间竖起。调整位置使其前端正对连结手铐的短锁链。不知道位置是否正确?看不到的话,只能用触感判断了。
机会恐怕只有一次。要是失败,我可能会被杀吧。脑袋一阵晕眩,脖子上的伤口又在痛了。
室外暴风雨仍未停歇。敲打窗玻璃的雨点声与低吼般的暴风声传入耳中。还有揍人的声音。布拉姆斯。我知道自己正心跳加速。
只能动手了。我伸出手指——
忽然,一郎这么说:
「那边的家伙是不是在动?」
心脏猛跳,他说的是我吗?
「要是已经死了的话,就先把他解决掉。不然看了碍眼。」
殴打山吹的声音停止。
糟了。二郎要过来了。这家伙一靠近就玩完了。我一边小心不移动手铐的位置,一边用手指寻找扳机。
「……那家伙还活着吗?」看到我还在动,一郎发出讶异的声音。
在上着手铐的状态下,无法用正常姿势举起「工具」——手枪。
我让枪尾保持稳定,左手扶着枪身,右手中指伸向扳机。虽然姿势很勉强,只能祈祷枪口没有偏移了。手或许会烫伤,但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
「喂!」一郎紧张的声音传入耳中,感觉得到二郎朝我奔来。
收音机里传出的第一号交响乐正要进入高潮,乐手敲响定音鼓。
一定要打中啊,混蛋东西!
我的手指扣下扳机。
枪膛内炸裂的火药发出爆炸声。
我用尽力气跳起来。忽然采取激烈动作令我头晕目眩。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金崎一郎和他母亲。两人似乎误以为枪声是外面的雷鸣,朝不正确的方向投以困惑的视线。我双臂使力,手腕上有金属摩擦的触感。但是,手腕无法做出更大的动作。
失败了——!
手枪没有把锁链击碎。虽然有枪弹打上手铐的触感,子弹似乎只擦过锁链,没能将它切断。手枪从我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
可恶!可恶!可恶!
我胡乱挥舞手臂,手铐仍解不开。
一郎睁大眼睛看着掉在地上的手枪。烛光下,他的脸色因愤怒而愈发涨红。
「王八蛋!」一郎站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柳刃菜刀。眼中闪烁着杀意,大跨步朝我逼近。
我不假思索探身,朝蜡烛吹一口气。蜡烛上的火焰晃动,「啵」的一声熄灭了。瞬间,屋内光线变暗。但还不是全面的黑暗,来自柴火暖炉的光源还在。一郎瞬间困惑地停下脚步,发出怒号。
我咬紧牙根,扭动双手。金属发出叽噫叽噫的声音。
一郎向我走来,轮廓愈来愈大。他反手高举菜刀,死亡预感掠过我的脑海。
这时,从手铐上发出「锵」的声音,双手忽然弹开。锁链断了。
挥舞重获自由的双手,我把身下的椅子丢出去。一郎手中的刀子往下一挥,咻地从我耳边擦过。
我趴在地上捡起手枪,转为仰躺姿势,扣下扳机。
枪口闪现的火光瞬间照亮一郎的表情。随着迟一步发出的枪响,一郎一边哀号一边向后仰。我立刻站起来,紧接着开第二枪。枪弹一发命中一郎,将他轰得往后飞。第二发击中收音机,中断了交响乐。
二郎和母亲跳起来逃跑。
我毫不犹豫朝两人背后开枪。两发子弹击穿玄关大门,木片碎裂四散。虽然我瞄得很准,但他们两人已经消失在门后。不只二郎,连那矮小老太婆的动作都快得异常。
竟然逃掉了啊,老太婆。
我手撑在桌上喘气。头痛耳鸣,受伤的脖子窜过尖锐的刺痛感。一摸伤口,掌心都是黏腻的血液。
望向倒地的一郎,肩膀到右侧胸口染满鲜血。他竟然还没学乖,朝地板上的柳刃菜刀伸长了手。
我按着脖子踉跄走过去,低头俯瞰一郎。柴火暖炉微弱的火光照出他怯懦的表情。
我把手枪插回腰间,慢慢蹲在他身边。捡起掉在地上的菜刀,反手举高。刻意让一郎看清楚刀尖正对着他的脸。一郎满头大汗,五官因恐惧而扭曲,转动脖子想逃开。
我将刀刃用力往下一挥。
「噗滋!」大厅里响起清脆的声音。接着,是一郎的嚎叫。
细长的刀刃尖端贯穿他的右耳,把耳朵钉在地板上。一郎号哭的声音听得我通体舒爽。原本以为耳朵会被扯掉,看他挣扎了一会儿,结果也没有。没想到人的耳朵这么坚固。
「闭嘴。」我靠近他耳边说:「交出手铐的钥匙。」
一郎从裤袋里掏出钥匙,抖着手递上来。我接过那个,先插进自己手上的手铐锁洞。金属环应声打开。
帮绯村解开束缚在椅子上的手铐,说句「剩下的交给你」,把钥匙给了他。
我坐在椅子上。一阵疲劳瞬间来袭,全身无力。背上感觉凉凉的,大概是失血过多的关系。
真的太不走运了。
拿起滚落桌面的蜡烛,从胸前口袋掏出打火机点燃。灯芯发出炫目的火光。黑暗中,即使只是这么小朵的火焰,光线也足够刺眼了。
我把烛火移到叼着香烟的嘴边,点燃香烟。将蜡烛放回烛台,朝地上的蓝色塑胶布看一眼。
灰原躺在盖着毛毯的白石尸体旁。脖子上裂开一道伤口。拖拉灰原时流下的血迹,从餐桌旁一路延伸过去。
……虽然不走运,比起这两人要好多了。
从鼻孔里把烟喷出来,我出神地凝视那两具尸体。
尸体躺在寻常无奇的蓝色塑胶布上。即使室内如此昏暗,塑胶布依然蓝得刺眼。这是一幅我最不想看见的景象。
情不自禁闭上眼,眼帘里浮现躺在蓝色塑胶布上的尸体。怨恨的眼神,仿佛在责怪我。混帐。
「紫垣老弟,让我看看你的伤口。」绯村帮山吹解开手铐后,他向我走来。这么说的山吹自己也被二郎狠狠揍了一顿,左眼肿起,嘴角撕裂。
山吹摸了摸我的脖子。
「别碰,很痛。」我一脸不悦,山吹皱起眉头。
「这应该要缝一下比较好。」
「你是医生喔?」
「不是啊。」
「不是医生就别乱缝。」
「我只是建议你最好缝一下吧?有伤口就缝起来比较好啊。总之,先用这个按住。」说着,山吹将手帕递给我。
「这干净吗?」
「有意见的话就不要用,随你高兴。」
没办法,我接过手帕并用它擦血。每碰一次,伤口就更痛。
前往玄关确认的绀野回来了,双手各拿着一支大型手电筒。「老太婆跟二儿子好像逃到外面去了,连灯也没带。」
「喔,那还真可怜,现在天气这么恶劣。」山吹望着窗外说。
「大概很慌吧。」绀野嘿嘿一笑,点亮手电筒,白色LED光线朝被打穿大门的弹孔照。「说不定是第一次遇到枪击。」
我环顾餐桌周围,没看到那个。最重要的东西去哪了?
「绯村,箱子呢?」我问。
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为了重新来过。要是没了那个,所有事情都是白搭。
「关于那个,我现在正要来问这家伙。」
绯村擦拭鼻血,低头看倒地的一郎。一郎的耳朵还钉在地板上,他用手抓住贯穿自己耳朵的菜刀刀柄,但似乎拔不起来。
「我也有事要问这厮。」说着,山吹站到绯村身边。
我撑着沉重的身体站起来,走到两人身边俯瞰一郎。绀野用手电筒的光对准一郎的脸。一郎举起手遮住刺眼的灯光,不安的眼神从指缝间窥看我们四人。
看着这被钉在地上的家伙,我想起小时候做昆虫标本的事。抓来蝴蝶或蜻蜓等昆虫,杀死后用昆虫针并排插在盒子里。我对昆虫没什么兴趣,但很喜欢昆虫针刺下去的那一刻。
低头睥睨一郎,绯村冷淡地说:
「如你所言,别人的不幸是自己的娱乐。这次轮到我们享乐了。」
这种下流的话还真不像绯村的风格,原来平时谦恭有礼的他也有这一面。
一郎沉默着,怯懦中夹杂不安的视线看着我们。肩膀上,红褐色的血渍慢慢晕开。刚才那一枪虽不至于马上致这家伙于死,放着不管的话,不久将会因出血过多死亡。
「这样太残忍了,紫垣老弟。」山吹在一郎身旁蹲下,指着他的耳朵转头对我说:「我向来不用这种残酷的做法。」
我耸耸肩:「这就是我的做法。」
山吹露出苦涩的表情,目光回到一郎身上,用同情的口吻说:「等一下喔,我帮你拔起来。」
山吹抓住贯穿一郎耳朵的菜刀,一口气拔起,耳垂随着拉扯的力道摇晃。山吹丢掉菜刀。
「太好了,耳朵还在。」
山吹抓住一郎的耳朵拉扯,一郎痛得发出哭声。耳朵确实还在,刀刃穿过的地方已开了个大洞。我心想,钉昆虫固然有趣,钉人也不错。
「东西在哪里?」绯村问。「我们的手提箱在哪里?」
一郎只是一边发出痛苦的喘息,一边抬头看绯村,什么也不说。
「回答得太迟了。」绯村一脚踩上一郎染血的肩膀。「我们的东西在哪里?你叫二郎收去下面,下面是哪里?」
承受绯村体重的皮鞋踩进一郎染血的衬衫,一郎高声发出哀号。
「不、不要这样!」
「箱子在哪里!」
「地、地下室!地下的仓库里!没有上锁,饶了我吧!」
「这屋子里有急救箱吗?」
「在二楼,二楼卧室里。」
绯村把脚拿开,看了我们几个一眼。
「山吹先生,请跟我一起去找箱子。绀野先生请上二楼找急救箱。紫垣先生请在这边等。」
开什么玩笑。我摇头回答:「我也要去。」
绯村困惑地看着我:
「你都伤成这样了,休息一下比较好。」
「不、我要去拿箱子。」我再次强调。
「既然你这么说,我是无所谓。」绯村耸耸肩,一副「拿你没辙」的样子。「昏倒不关我的事喔。」
我点点头。谁不想盯紧箱子啊。
「这个疯子怎么办?没看着他的话,说不定会逃跑。」绀野用脚尖轻轻踢一郎的头。
绯村指向桌子上,那里有原本束缚我们的手铐。
「把他铐起来就行了。他受了这样的伤,哪里都去不了。」
「要让他坐在椅子上吗?」
「不。」绯村用下巴指指蓝色塑胶布。「把他跟好朋友铐在一起。」
「好主意。这可有意思了。」绀野咯咯笑了起来。
绀野和山吹拖着倒下的一郎,粗暴地要他躺在蓝色塑胶布上。绀野用手铐将一郎的手腕与变成尸体的灰原手腕铐在一起。不知道是否心死,一郎躺着任凭摆布。
「去拿东西之前,有件事得先解决。」山吹对我投以犀利视线。「关于『工具』的事。」
他说的是手枪吧。我别开视线,不看山吹。
「你什么时候开始把那东西放在身上的?」
山吹质问的语气令我不满,但我也老实回答:
「车祸之后。」
「在哪找到的?」
「车子外面。」
当时,我从翻覆的车子里昏昏沉沉醒来,应该是撞到头了吧。恍惚之中打开头顶的车门,从后座探出头时,发现我醒来的灰原笑着抬头看我。我抓着他的手,勉强脱离车内。接着,灰原又帮忙把绀野拉出车外。就在这时,我察觉手枪滚落车底。趁大家被白石的尸体吸引注意力时,我就捡起手枪,插进自己腰带里了。
「为什么不说出来?你明明知道我在找。」山吹瞪着我。
这个总是满面笑容的男人,现在脸上已失去平时的稳重。枪被我拿走的事,似乎令他非常不高兴。
我只回答「没为什么」,视线望向窗外。
我自己捡起枪时根本没想太多,一开始也没打算隐瞒。只是在那之后,调查了白石的尸体,使我改变主意。
山吹语气变得严厉。
「默默把枪据为己有形同背叛。那是我的枪。」
「……不是你的吧?」
「是由我保管的。」
这家伙凭什么责备我。
我吐出一口口水,里面混着血液。
山吹默默走过来,站在我面前,脸的距离近得听得到呼吸声。红肿眼皮下的目光夹杂愤怒。
「你刚才确实立了大功,紫垣老弟。这点当然值得感谢。谢谢你。可是,这个和那个是两回事。工作的事归工作。」
「工作已经结束了。」
「不,还没结束。在我买下一栋附带车库的房子,躺在哪个外国海滩悠哉享受之前,什么都还没结束,紫垣老弟。」
和平时的山吹不同,这时的他,语气透露一股莫名的威吓。他戳了戳我的胸口继续说:
「看在你刚才立下大功的份上,我可以不追究你偷偷占据手枪的事。可是,工作上的背叛仍然不可原谅。拿枪、开枪以及判断拿枪与开枪的时机,都是我的工作。枪不是给动不动就抓狂的人拿在手上的玩具。」
这男人凭什么把人看得这么低。黑色怒气汩汩涌出,我反瞪着山吹。
「老人家闪边啦。」
我这句话令山吹变了脸色,更往我站近一步逼问:「你说什么?」
「你是耳朵不好了吗?我说老头子就闪远点。」
山吹皱起眉头,凑上来瞪视我。红肿的眼皮下,目光闪现杀意。我觉得有点搞懂这男人了。这一定才是山吹的真面目。他用与场面不符的冷静语气说:
「我啊,紫垣老弟,已经打算尽可能和平解决这个问题了喔。」
「我有拜托你和平解决吗?」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山吹低喃,刹那之间,我差点被吓唬住。不过,最后还是指着他的鼻子反问:
「那又如何?你要试试看和平解决以外的方法吗?」
用难掩愤怒的眼神瞪视我好半晌,山吹转移视线,脸上浮现冷笑。再度看着我说:「可悲的男人。」
「你说什么?」
「你以为完成这趟工作,一切就能恢复原状吗?」
「……你想说什么?」
「你以为家人会回到你身边吗?回到你这种人身边?」
这家伙怎么会知道我的事?一时之间想不通原因,但马上就想起来了。是那个为我们做内应的女人。跟她讨论计划时,闲聊里稍微提了妻子和女儿的事。这么说来,当时白石和山吹也在一旁。
这家伙敢瞧不起我。
慢慢调整呼吸,难以按捺的愤怒依然消除不了。我退后一步,拔出背后的枪,直指山吹胸膛。
即使被枪指着,山吹仍毫无惧色,盯着我步步逼近。最后,枪口甚至抵在他胸上了。
王八蛋。我手指放上扳机。
「你们是哪来的小鬼啦!」绀野发出惨叫般的声音。「是笨蛋吗?都几岁了,这不是专业人士该有的行为吧!」
「紫垣先生,请放下枪。」绯村压低声音这么说。「山吹先生也说得太过分了。」
我视线不离山吹,彼此仍瞪着对方。
绯村摊开双手,看看我又看看山吹。
「请冷静下来。绀野先生说得没错。遇到这种事或许令人心浮气躁,但两位都不是小孩子了,请做出大人该有的行为。请理解,现在不是起内哄的时候。」
山吹啧了一声往后退,我也放下枪。
绯村点头对我说:
「枪请你收着。」
「喂、绯村老弟。」山吹发出抗议,绯村举手制止他。
「让紫垣先生拿着就好。接下来已经不需要用枪了,只是让心有不安的人当作护身符而已。」
绯村这么说着,朝我投以一瞥。山吹不满地转身。
随便你怎么说。我把枪插回腰带。
这群人不可信任。没拿到钱之前怎能掉以轻心。
绀野从大厅里的阶梯上二楼,进房间搜索。
我和绯村、山吹一起离开大厅,踏上走廊。右边就是厨房。贴了磁砖的厨房打扫得很干净。继续前进,走廊往左转,尽头有一扇门。看来是这栋宅邸的后门。二郎说不定会和他母亲从这里返回屋内。绯村确认了一下,门没有上锁,但地板是干的,目前没看到有人从外面进来的痕迹。
后门旁的墙上,是另一扇青铜色的门。
「就是这里了吧。」绯村推开门,出现一道通往地下室的阶梯。用手电筒往下方照,能看见几座涂漆剥落的老旧金属层架。
绯村一边照亮脚下,一边下楼。山吹跟在他后面,我提着油灯殿后。一开始下楼,我就感觉一阵头昏脑胀。
「小心别跌倒。」山吹回头说。「我可不想跟着你一起摔下去。」
地下室充满湿气和霉臭。四面都有金属层架,环绕室内围成一圈,上面堆满各种东西。地上有纸箱、旅行用手提袋、各种尺寸的包包和不知装满什么的垃圾袋等东西,杂乱无章。
一郎说这里是地下仓库只是好听的说法,这个地方简直就像公寓垃圾间。不、远比那还要脏乱。刺鼻的酸臭味使人眼泪直流。
「这里是怎么搞的。」山吹捏着鼻子说。
里面还放了好几个吊着衣服的立式衣架,上面挂满各式衬衫、上衣和长裤。再往里面也有一区堆积着衣服。这些衣服都很脏,有的已破损或沾着不明黑色污渍,至少看起来不像受到好好保存。至于衣架上的,还有些看似年轻人喜欢的时尚设计裙子和紧身牛仔裤。
这堆旧衣服真是诡异。裙子不像那个老太婆会穿的,但这里除了他们三人,又没有其他人住。
我们连找都不用找,就看到手提箱了。它掉在楼梯下方的地上。山吹抓起箱子说:「回去吧,待在这里感觉很不舒服。」
我不经意瞥见随意放置的其中一个纸箱,就着打火机的火光,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东西。我对拿手电筒的绯村说:
「照一下这里。」
「怎么了吗?」绯村举起手电筒。
照亮的纸箱内是数不清的钱包。有皮制品也有尼龙制品,从长夹到对折式的短夹都有。还有几个品牌精品手提袋。
我拿起其中一个。这个黑色皮夹里没有现金和卡片类,只有加油站收据和家电量贩店的集点卡。收据日期是两年前。确认其他钱包里的东西,都没有值钱物品。
「……你们看这个。」山吹递出手上的东西,是驾照。还不止一张,像扑克牌一样有一大叠。全部都是驾照,至少有二十张吧。驾照持有人包括各种年龄,性别也男女都有,没有一张重复。其中包括已经过期好几年的东西。
「是伪造证件吗?」说着,绯村拿起其中一张。驾照上的照片不是金崎母子其中一人,是个年轻男人。
山吹把一张驾照放在灯光下,用手指抚摸表面,仔细查看了半天,最后摇摇头:
「不是假的。伪造证件我看过好几次,不会有错。这些放在架子最上面,仔细找找或许还有其他的。」
我们抬头环顾室内,堆满散乱杂物的地下室里,确实还可能找出其他东西。绯村怀中手电筒的光线闪过天花板,好像映出了什么。是什么呢?
「喂,天花板。」我这么一说,绯村就拿手电筒往头上照。
一时之间还以为是手电筒反光照成的阴影,然而不是。白色天花板上黑压压地写满了东西,无数圆圈与直线组成的奇妙符号。看来是某种文字。这种文字填满整片天花板,写得密密麻麻。虽然看不懂,但总觉得在哪看过。
「这不就是写在先前那颗岩石上的文字吗?」山吹讶异地嘟哝。
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刻在那颗所谓道祖神上的文字。没记错的话,绀野说那叫「阿比留文字」。和那一样的文字,写满整片天花板。
绯村用手电筒照遍天花板每个角落。从这头到那头,全部写满了这种字。
「那家伙提到什么『御眼大人』,是宗教之类的吗?」
绯村皱眉问,山吹歪了歪头。
「不知道……或许是这一带原住民信奉的神只。」
「绀野可能知道。」
「难说。说不定是只有这家人信仰的神……谁知道那种人在想什么。」
或许因为长时间仰头看天花板,血液循环造成了晕眩。总之,只要拿回手提箱,其他什么都不重要。这家人信仰什么关我屁事。
回到一楼大厅,绀野已经从二楼下来了。坐在柴火暖炉前的椅子上,一手拿着罐装啤酒。
「喔!顺利找到了吗?我们这趟工作的收获。」绀野望向绯村手中的手提箱。
「这种状况下,你居然还能喝。」山吹发出诧异的声音。
白石和灰原的尸体依然躺在蓝色塑胶布上。和灰原铐在一起的一郎不知是否昏迷,连把脸朝我们转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仰躺在那里。
绀野喝一口啤酒,胡子上都是白泡沫。
「怎么,这是用来凭吊白石和灰原的酒啊。冰箱里有一大盒,我连你们的份都拿了喔,在那儿。还有,也找到急救箱了。我没打开看里面有什么,要疗伤的人自己拿去用吧。」
染血的桌上放了几罐啤酒,还有白色的急救箱。
伤口发疼,我用力坐在椅子上,打开罐装啤酒。正打算喝一口,拿罐子的手又停住。
绀野看着我,噗哧一笑。「留下阴影了是吧?」
我无视绀野,喝下一大口啤酒。停电之后,冰箱应该也失去运作,但啤酒还算够冰。落入胃袋的酒精仿佛转换为血液,感觉好多了。
山吹把那叠驾照丢到桌子上。
「这什么?」绀野撇着嘴角问。
「倒楣的牺牲者们。」山吹也抓起一罐啤酒,问绯村:「绯村老弟不喝吗?」绯村摇头说不必了。
「什么的牺牲者?」绀野问。
「应该是跟我们一样的受害者。用以前的话来说,这户人家就是山贼。」
「山贼?会袭击人的那种山贼?」
山吹咕嘟咕嘟灌下啤酒,喘口气。「……除了获取实际收入外,这家人似乎还以此为乐。又或者……做这些是出于某种信仰。」
「我听不懂。什么啊,又是山贼又是信仰的。」
「地下室天花板上写满跟道祖神上刻的相同种类的文字。你不是很熟这一带的事吗?御眼大人到底是什么?」
山吹提出疑问,绀野歪着头思考。
「喔,躺在那里的精神异常混蛋说的那个吧?我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但想不起来。」
山吹点头沉吟。「……总之,他们袭击人有他们的理由。」说着,对躺在地上的一郎投以一瞥。一郎似乎已失去意识,什么反应都没有。
绀野一手拿着啤酒,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没什么好东西啦,真是的……跟白石一样,沉迷宗教的人脑子都不太正常。」
「这是偏见。再说,说死者坏话不太好吧?不过,这个家的人相当不正常,这点我倒是不否认。」
不正常?我怀疑这里面到底有几个正常人。就连现在一脸正经,默不吭声的绯村,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把啤酒喝完,打开桌上的急救箱。出乎意料的,里面各式医疗用品齐全。我用白色纱布沾取消毒水,轻轻擦拭伤口。酒精刺激撕裂的伤口,疼痛隐隐加剧。血是止住了,但或许真如山吹所说,伤口需要缝个几针。急救箱里有大块OK绷,姑且用那贴在伤口上。
「啊、对了。」绀野像察觉什么,喜孜孜地高声说:「传闻果然没错。我不是说过自己老家就在这附近吗?所以我也曾听说过,关于这座山头的可怕传闻。」
「那是什么?」这次问的是绯村。
对了,先前绀野好像嚷嚷过这里是什么「魔之山巅」。
「据说,想翻过这座山头的车都会化为一阵轻烟消失无踪。」
「消失?」
绀野点点头。「偶尔不是会有那种原因不明的失踪事件吗?最后身影出现在这座山头,之后就此失踪,据说这样的家伙很多。」
「是事实吗?」
「谁知道呢?不知道是否真正有人失踪,就算有,人数究竟又是多少,这方面的事就不得而知了。只能说是传闻,实际上可能或多或少确实发生过几次这样的事件吧……有人说,这附近有个通往异次元的入口,也有人说那些失踪者是被外星人抓走了,总之都是些小孩子喜欢听的都市传说。不过,搞不好根本就是这家人搞的鬼。」
「谁会想到是被山贼袭击呢。」绯村苦笑。
绀野嘿嘿一笑,环顾我们说:
「那个老太婆,逃跑的速度不是莫名的快吗?与其说是山贼,那个应该是山姥吧?我们现在啊,是跑到山姥的家了。」
注:日本传说中住在山里,外型为老妇的妖怪。
「山姥?你是说妖怪吗?」山吹问。
「对。我不是说过,自己国中时参加过乡土史研究社吗?」
「有喔?」山吹歪了歪头。
「我说了啦……我有说吧?紫垣?」
绀野好像确实在车里说了这些,但不知为何,我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谁知道啊。」我这么回答。
绀野啧了一声,继续往下说:
「……我也不是特别对历史感兴趣啦,只是听说那个社团的指导老师不太认真,几乎没在社团露面过。学长说这么一来,社团时间就能尽情抽烟,所以我才入社的。不过就算这样,总也不好完全没有社团活动吧?所以有时候,我们就在影印纸上随便抄写一些地方上的民间传说,当作社团活动的内容。没想到啊,这种地方上流传的妖怪传说还挺有趣的。其中也有山姥的传说。」
「这么说来,他就是山姥的儿子喽?」山吹用手中的罐子指指一郎。
绀野点点头,笑得很开心。「这家伙不是一直提什么山里人、城市人的吗?一直以来,山上和城市之间都存在着精神上的隔阂。住的世界也不一样。住在山里的人看住在城里的人时,目光始终夹杂轻蔑与欣羡。这家伙或许就是在这种敌意驱使下袭击我们的。」
「现在可是网络时代了耶?交通也这么发达,还会这样吗?」
「不是距离的问题。自古以来,住在山里的人就是文明发展的牺牲品。故乡沉入水坝底就是最好的例子。这样的深层心理隔阂经过几代人也不会轻易消失。可以说是跨越世代的隔阂。所以,城里的人潜意识都恐惧着山里人的报复。正是这样的关系,创造了像山姥这类妖怪的概念。」
「山姥就是老太婆对吧?为什么不是老头子呢?即使上了年纪,男人还是比女人强啊。」
或许是酒精发挥了作用,山吹莫名投入这个话题,笑着问绀野。绀野就像被饲料吸引的小狗,往前探身说道:
「老太婆才恐怖啊。听好了,在古早的年代里,老太婆是很罕见的。」
「嗯?什么意思?」
「女人要生小孩啊。近代医疗发达前,分娩对人体而言是非常危险的事,孕妇生产时的死亡率很高。这么一来,能够活到老年的人之中,男性比例自然高于女性。女人在变老之前死掉,在当时是很普通的事。正因如此,老太婆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更令人感到诡异,又具有一种潜在的威胁性。」
「老太婆在民间传说里顶多负责捡桃子,要怎么构成威胁性?」
山吹露出不解的表情,绀野接着说:
「自古以来,男人一直苛待女人。柔弱的女人对男人来说,是可以践踏的对象。要是这样的女人有了力量会发生什么事?当然是对世界上的男人展开复仇吧。长命百岁的女人,说不定具备这种超越常理的力量。罪恶感造成的恐惧心理促成了山姥这种妖怪的诞生。」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绀野扯淡,我想起亚纪。
虽然不是故意践踏妻子,她也说过类似的话责备我。确实,我曾经一个火大就动手打她,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但是,我不认为那完全都是自己的错。夫妻相处本来就是互相,彼此都有做不好的地方。应该是双方都要承认这个,原谅对方才对吧。可是,她却说得好像都是我单方面做错事一样,带着女儿离开,让我找不到她们。
大概不想再听绀野长篇大论,绯村从旁插口:
「二楼状况如何?山姥的房间里有值钱的东西吗?」
「上面什么都没有啦。老太婆的房间和两个儿子的房间都只有脏乱而已。」
山姥的家啊……不知为何,一抹不安忽然掠过我的心头。忍不住对坐在对面的绯村说:
「……确认过里面了吗?」
绯村疑惑地看着我:「里面?」
「手提箱里面。」
「没有,我没打开。为什么这么说?」
「确认一下。」
听我这么说,绯村挑起一边眉毛:
「你认为他们已经偷走里面的东西了?」说着,朝一郎望一眼。
「只是以防万一。」
「箱子有上锁喔。」
「有什么关系。」山吹扬起手上的啤酒,笑着说:「他是想干杯庆祝吧?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情也比较踏实。」
「对啊,我也还没好好看过东西长怎样。就拿钻石来当下酒菜好了,这或许是个好点子。」绀野也笑着赞成。
绯村看一眼躺在不远处的一郎,没辙似的耸耸肩,把桌上的手提箱拉过来。坐在暖炉前的绀野和山吹起身,走到绯村身边,低头看箱子。
我内心有不好的预感。OK绷底下的伤口微微抽痛。
手提箱使用的是号码锁。绯村指尖一一滑过数字键,转出正确的密码。
伴随「喀嚓」的金属声,锁打开了。
绯村掀开银色箱盖,露出里面的东西。看到箱子内容的山吹和绀野愣在原地倒抽了一口气。角度的关系,从我这边看不到箱子里面的状况。
「怎么了?」我问。三人都像冻僵一样只是凝视着箱子,没有回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伸出手,硬是把手提箱转向自己这边。看见内容物时,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钻石不在箱子里,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黄色的果实。
只有一颗黄色的果实,埋在黑色缓冲海绵垫里。不知道是柠檬还是日本柚子,总之,是颗孩童拳头大小的柑橘类果实。
绯村默默拿起那颗果实。烛光照出凹凸不平的表皮,果实在绯村手中散发金黄色的光芒。
「喂、喂……钻石呢?」绀野挤出嘶哑的声音。
绯村在箱子里翻找,找不出其他东西。绯村茫然低喃:「怎么回事。」
我闭上眼睛。无处可发泄的怒火燃烧,满腹都是黑色的火焰。一股冲动沿着背部攀升,想干脆开枪杀死在场所有人算了。没有了钻石就拿不到钱,没有钱我的人生就无法重新来过。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冷静下来。
我强行压抑怒气,调整呼吸。慢慢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色依然不变。
金黄色果实端坐在沾满血迹的餐桌上。身穿黑西装、围绕餐桌旁的男人们一脸呆样,茫然失措。躺在我背后的是两具尸体和一个濒死的男人。外面暴风雨不断。
「可恶!」我用力把啤酒罐往地上摔。金属罐发出尖锐的声音,甩着泡沫在地板上打转。
站起身来,我走向躺在蓝色塑胶布上的一郎。用鞋尖踢他的侧腹说:「给我起来!钻石上哪去了?」
肯定是被这家伙偷走的。
一郎没有回答。和他身边被割喉而死的灰原一样,即使微微睁开眼睛,从中感受不到任何意念。呼吸短促,胸部几乎没有起伏。指尖抽搐。嘴角像吐过血一样染成暗红色。
再踢一次,一郎仍未做出任何反应。这家伙——
「……他快死了。」
我这么说,绀野惊讶地站起来。「快死了?」
绯村和山吹也走过来,俯瞰濒死的一郎。
「还不准死。」我再问一次。「钻石上哪去了?」
不管问几次一郎都没有回答。或许耳朵已经听不见了吧,无论用力踢他或朝他吼叫,他都毫无反应。
好一阵子,我们就这样凝视着一郎。最后,他像全身空气都漏光一样用力呼出一口气,之后就一动也不动了。
「……死了呢。」绀野说。
「看来刚才已经是弥留状态,这家伙刚才有说什么吗?」绯村问绀野。
绀野歪着头思考,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似的扬起嘴角:
「不、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直哭哭啼啼。」
围着一郎的尸体,我们面面相觑。
我们确实拿到了钻石。八十克拉的钻石。至今从未见过那么大颗的猎物。
今天白天,我们袭击了珠宝行。如同事前获得的情报,钻石就在那。在内应的女人协助下,任务顺利完成。除了预料之外的坏天气,没有发生任何问题。我们这伙人并不是一群好朋友,只为这个工作聚集,彼此从来没见过面。不过,这对工作一点影响也没有。我们没有浪费一分一秒,成功拿到了钻石。
当着所有人的面,山吹将抢来的钻石放进了手提箱。我们在豪雨中钻上预先准备好的车,直接开上这座山。这段期间内,箱子始终躺在山吹大腿上没有离开过。在遇上意想不到的车祸前,途中不曾停车。手提箱离开我们视线的时间,只有来到这栋宅邸后,落入金崎手中至今的短暂期间。
钻石消失到哪去了?
低头看着死去的一郎,山吹说:「……会是这家伙把钻石藏起来的吗?」
绯村摇头推翻了这个说法。
「我不认为。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对箱子里的东西没有兴趣的样子。我也不觉得他曾打开手提箱。」
的确。一方面,这个箱子没那么容易打开,从外观上来看,也没有被强硬撬开的痕迹。另一方面,如果箱子打不开,一郎为了拿到密码,一定会对我们严刑逼供。他不但可以这么做,甚至乐于做出这种事。但他没有这么做。
如果不是金崎一家干的好事——
我望向傻愣在原地的绀野和山吹。还有绯村。如果不是金崎一家,就是被他们之中的谁偷走了。假扮受害者,装出一副震惊的模样。我们之中的某人,或是某几个人可能正在演戏。这些家伙没一个能相信。
「等等喔……喂、难道钻石变成橘子了吗?」
为了排解焦虑的情绪,绀野指着桌上的果实说。
没错。问题就在这个果实。这到底是什么?就算钻石被偷走,这个果实又是打哪来的?
我从桌上抓起果实。
拿起来就着灯光看。凹凸不平的果皮,看起来和日本柚子很像,但不是人工栽培的水果,有种野生植物的意趣。
难道钻石真的变成了果实?
我反刍着绀野说的话,双手包覆果实。柑橘类夹带酸味的独特芳香刺激着鼻腔。
就在这时——
脑内灵光闪现。果实的芳香仿佛提神药,照亮模糊不清的意识。但是,瞬间又重回一片黑暗中。
视线回到手中的果实,刚才闪过脑中的光线还残留微弱的光芒,在心中慢慢扩散。仿佛看见了在这之前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某个迷雾中的存在。与此同时,一股不明来由的不对劲感觉急速膨胀。
有什么、有什么不太对——
我凝视手中的果实。扭曲的果实中,某个重要的东西正逐渐浮现轮廓。然而,就在成形前的一刹那,又受到不知谁的阻碍,再次失焦。
怀疑的念头不断在我心中打转。
「……我们开的车,车种是什么?」我依然盯着手中的果实,自问般地低喃。思考无法汇聚,话也说得断断续续。「我们……我们用来……逃亡的车。」
抬起头,绯村和山吹诧异地看着我。或许因为我的语气听起来像在说梦话。
我再问一次。「我们选了一辆不起眼的国产大众车。黑色的小型车。没错吧?」
「这有什么问题吗?」山吹像看着什么诡异的东西一般皱起眉头。「你还好吧?」
「那辆车只坐得下五个人。」我继续说。只要把话说出口,说不定就能看清那莫名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我们现在,总共几个人?」
听了我的话,绯村一脸疑惑地回答:
「你想说什么?」
我回头看蓝色塑胶布。上面有三具尸体。刚断气的金崎一郎,以及我们的两名同伙。我用视线一边数,一边喊出现在变成尸体的同伙名字。
「白石、灰原……」再次转回餐桌,依序指向围着手提箱的男人。「绀野、山吹、绯村、我……为什么我们……有六个人?」
我将手中的果实丢到桌上。果实滚啊滚的,停在烛台前。滚动时沾染了桌上的血迹,黄色果皮有一部分变成深褐色。
三人愣愣地望着果实。
过了一会儿,绀野撇了撇胡须,笑着打圆场:
「六个人又怎么了吗?」
这家伙脑袋真差。我回答绀野:
「那辆车载不下六个人。」
「你不记得了吗,紫垣?那辆车空间感觉很狭窄,就是因为大家都挤上车了吧?你这大块头,把自己塞进车里时还一脸不爽咧。」
「你真的认为那辆车挤得下六个大男人吗?」
「你是不是失血过多,脑袋不清醒啦?实际上这里就是有六个人。既然如此,那就一定载了六个人吧。」
「你还记得谁坐在哪个位子吗?」
我这么问,绀野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立刻做出回答:
「开车的是绯村,山吹坐在副驾驶座。我坐后座靠左边车窗的位子,你……你坐我旁边不是?」
我摇摇头。「我坐右边靠窗的位子。」
「啊、是喔?那就是这样吧……你坐后座靠右边车窗,我们中间坐了白石和灰原……不对、等等喔。」
说到这里了才开始对自己的记忆失去信心吗?绀野的声音愈来愈小。看来,他终于发现那辆车的后座不可能容纳四个人了。
山吹从旁插话:
「我记得白石老弟坐在后座中间的位子,他左边是灰原老弟。」
「不、不对不对。」绀野睁大眼睛。「我想起来了啦,白石左边坐的人是我啊……对吧绯村?」
被绀野征求同意的绯村皱眉望向半空。思索了半晌,他才勉强说:「……我想不起来了。」
哪可能有这种事!绀野高声喊叫。
绯村偏了偏头,露出回溯记忆的表情,接着说:「……只是,说实在的,我也认为不可能六个人搭着那辆车来。」
「为什么这么说?」山吹问。
「按规定,那辆车最多只能乘坐五人。超载要是半路遇到警察,一定当场被拦下。我不认为我们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喂喂,那等一下喔。」山吹笑得有些为难,环顾众人。「我搞不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了。可否说得让人好懂一点?我们的人数和钻石消失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我回答:
「不知道,只是我们的确只有五个人。可是,现在有六个人。」
暴风咆哮的声音愈来愈大,暖炉里的火烧得劈啪作响。
现在有六个人。说出这句话的我自己也很困惑。我和山吹一样搞不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了。回溯记忆,试图想起什么,却立刻有东西像一堵堤防般挡在前方,思绪无法继续往前。思考宛如上了枷锁,处处受到限制。而且,似乎不只有我这样。绯村、绀野和山吹也是,所有人安静下来,大家都拼命想看清脑中那片浓雾里到底有什么。
我们像抓着仅有的线索,紧盯着染血的果实不放,好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
若说有一个人是多出来的——
我望向三人的脸。绯村、山吹、绀野。
那个人是谁,又是何时混入我们之中的?是这三人中的其中一人,还是死去的两人之一?追根究底,混进来的真的是人吗?
视野忽然扭曲,我将目光移到染血的果实上。不知是否酒精加贫血令我失去平衡感,以果实为中心,我陷入周围景物开始旋转的错觉。头好痛。感觉背上冷汗直流。
这时,有人伸手抓住果实。
是绀野。他把果实拿到眼睛前面,紧盯着不放。好一会儿,才用有些困惑的语气开口:
「御眼大人……不、是巧合吗?可是这……」
绀野凝视手中的果实,嘴里喃喃叨念。
「你在说什么?」绯村问他。
绀野目光依然落在果实之上,语气茫然地回答:
「我们说不定……被妖怪给迷了。」
「被妖怪迷了?」绯村重复一样的话。
「这叫取雪。」
「你是说这种橘子的名字吗?」
「对。」
「第一次听到耶。」绯村歪了歪头。我以前也没听过。
绀野点点头,继续说:
「原本好像是植物之间自然交配产生的野生果实,除了这一带,其他地方没有生长。我小时候还有农家栽培过,只是味道太酸无法生吃,通常拿来作果冻或橘醋酱等,这些加工食品也成为地方上的特产。有点像是现在说的农村振兴事业。」
话题好像扯远了,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你刚才说我们被妖怪给迷了是怎么回事?」绯村一催促,绀野就望向被自己称为「取雪」的果实,静静地说:
「山之眼,你们听过吗?」
谁也没有回答。绀野再次开口:
「那家伙不是说过吗?道祖神的名字,他称为御眼大人。我一直觉得好像在哪听过这名字,看到取雪终于想起来了……」说着,绀野用张开的两根指头指向自己的眼睛。「山之眼,山的眼睛。也有人说『山之御眼』或单纯只称『御眼』的。」
御眼……御眼大人?
「一郎他们崇拜的神吗?」绯村问。绀野点头。
「我不是很确定御眼大人是否就是山之眼,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某种神灵。我是在乡土史研究社认识山之眼的。根据我读到的资料,这是某种地方上的传说。」
「那和现在的状况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也不知道。只是,情形和我读过的山之眼传说有些莫名相符的地方……那个传说是这样的。」
于是,绀野开始说起「山之眼」的传说。
某处深山里,有两个男人。两人都是樵夫。
啊、不,好像是猎人……我忘了。
总之,这两个男人在山里工作得太晚,来不及下山。
天黑之后,又下起豪雨。两人放弃下山,决定在山中小屋住一晚。
因为肚子也饿了,就在地炉里生火烤麻糬。因为有两个人,就烤了两块。
外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大概是啦。
等待麻糬烤好时,突然从外面传来敲门声。
这是杳无人烟的深山,不可能有人路过。
害怕的两人决定装作没听见,敲门的声音却持续不断。
不久,门无声地打开。
黑暗中浮现一双眼睛。
只有眼睛,很大的一双眼睛。身体长怎样就不知道了,资料里也没写。
回过神来,发现围着地炉的有三个人。
……不,不是我说错喔。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
炉上只有两块烤麻糬。
不知何时,有个不是人的人混进来了。
大家都怕得不敢说话。后来,其中一个男人说:
我们之中,有山之眼。
另外两人怕得动弹不得。妖怪混进来了。
男人继续说:
山之眼,是水之面。
两人怕得浑身格格打颤。
男人又说:
山之眼,正看着呢。
你们猜后来怎样了?
发抖的两人,把说话的男人杀了。
所谓的山之眼,就是会混入人类之中造成威胁,将恐惧的人类吃掉的妖怪。
被杀死的男人煽动了恐惧。
所以说那种话的人一定就是山之眼。在这样的推论下,说话的男人被杀死了。
隔天早上,两人将杀掉的男人尸体掩埋。
后来,某个有智慧的人,在埋尸的地方种下一棵树。
会结出黄色果实的树。
从此之后,山之眼就不再出现了,就是这样的传说——
绀野说完后,指着桌上的黄色果实:
「被种下的那棵树结出的黄色果实,就是这个。」
「取雪。」
刚才刺激我鼻腔的那股芳香依然强烈。总觉得这气味能驱散脑中的迷雾。
「……驱邪。讹传之后变成了取雪啊。」我这么低喃,绀野扬起嘴角微笑。
「没想到你这么有观察力,紫垣。没错,取雪被视为能驱除山之眼的祛魔道具。就像拿蒜头对付吸血鬼,或是端午节用来避邪的菖蒲。对山之眼来说,取雪就相当于那个,也就是山之眼的弱点啦。」
「唔呣……」山吹双手盘在胸前东张西望。「换句话说,为了赶跑那种妖怪,特地种下一棵柑橘树?还真费工夫啊。」
绀野不耐烦地耸肩:「我哪知道,只要直接把取雪塞进妖怪嘴里就行了吧?」
「它有嘴吗?不是说只有眼睛?」
「那就塞进眼珠里啊。我又不是妖怪博士,不要问得这么详细啦……是说,这个传说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结局。那可不是『从此过着幸福快乐日子』的结局喔。」
「为什么?不是已经杀掉妖怪了吗?」山吹这么问,绀野咧嘴一笑。
「听清楚,刚才那个故事里,有任何地方提到『杀死妖怪』吗?根本没这么说吧?」
「不是埋掉了?」
「对,是埋了什么。但你想想喔,一般传说里的妖怪被识破真面目时,不是都化成一阵烟消失之类的吗。可是这个故事里的妖怪却被杀了,尸骸还被埋进地里,难道不觉得太写实了点?」
山吹露出疑惑的表情:「……会吗?」
「那两人杀死的,真的是妖怪吗?不,我不这么认为。被杀死的男人不是在煽动恐惧,他只是想揭穿妖怪的真面目罢了。」
「你是说,被杀死的其实是人类?」
山吹这么问,绀野点点头。
「也可以这么解释。这就是这个故事有趣的地方。」
「……这故事说的是人性吧。」绯村静静地说。
绀野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被杀的是人类还是妖怪,这种事根本不重要。只要能活下来就够了,能不能分到一份麻糬才是最重要的事。只要找得到正当理由,牺牲谁都无所谓。这就是人类。这个故事想说的应该是这个吧。」
摇曳的灯芯,照亮绀野的表情。
「我倒是听不太懂……还有,中间那句『山之眼,是水之面』是什么意思?」
「我不记得意思了,只记得有这么一句。」
这时,一直沉默的绯村提出疑问:「那个……是叫山之眼来着吗?为什么金崎他们会信仰这种东西呢?」
绀野皱眉说:「我哪知道那种神经病在想什么啊……不过,总之啦,眼前的状况和我看过的那个传说不是一模一样吗?」
绯村面露苦笑。「请等一下,你是认真的吗?真的认为那个叫山之眼的妖怪混进我们之中了?」
「我也不想相信啊……可是,紫垣说得没错。」这么说着,绀野一一环视大家,苦着一张脸压低声音说:「……我们之中,好像真的多了一个人。」
绀野的声音在屋内静静回响。
「……你的意思是,山之眼混进我们之中了?」绯村强打精神笑着这么说。「按照故事的走向,现在说这话的你不就得扮演第一个被怀疑,甚至被杀害的角色了?」
绀野像是从紧绷中获得解放,喘了口气回应:「这推论太草率了吧。」
绯村看看众人,慢慢说道:
「我整理一下……的确,我们的人数不太对。我也这么觉得。并不是相信绀野先生说的话,但确实产生了这种错觉。」
「错觉?」我朝绯村望去,他大大点头。
「遇到土石流之后,我们一直置身远离现实的异常状况中。」
绀野高声喊:「难道你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都陷入歇斯底里了吗?」
「我没这么说。只是,有伙伴死了,而我们不但被下药还差点被杀,所有人现在的精神状态应该都不太正常。」
「我很正常,完全正常。」
「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正常吧。再说,就算大家都正常,这和山之眼的传说是否为真仍是两回事。」
山吹看着一郎的尸体说:「这个家里的人都带点妖怪的特质啊。」
绀野兴奋拍手。
「确实如此。说什么御眼大人怎样的,不是绑人就是杀人,这几个家伙不正常啊。这个家里的人说不定是妖怪变的。」
「这倒不是。」我提出否定。「……虽然不正常,但他们是人类。」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肯定?」绀野不服地尖起嘴。
「妖怪会偷东西吗?」
绀野用山姥比喻那个老太婆。这一家人的确疯狂,但我确信他们是人。妖怪不需要偷盗人类的财物过活,也不会看到枪就吓得逃跑。那些举止反而更证明他们是人。这几个家伙只是普通人类,若说真有妖怪,肯定在我们之间。
不知是否跟我有一样的想法,众人沉默不语。
不只绀野和山吹产生无以名状的怀疑,连绯村也显得坐立难安。彼此交换的视线开始流露不曾有过的诡异神色。这是怀疑的神色。和恐惧的神色或背叛的神色也很像。这些神色之间有着微妙差异,不过都是相同色系。
对了。亚纪的眼里也带有这类神色。怀疑的神色。恐惧的神色。因背叛而心中有愧的神色。就连从只是短暂相处的这群同伙身上,都能感受到这些神色的微妙变化,更何况是相处多年的夫妻。所以我——
柴火暖炉发出「叩隆」一声,是里面的柴薪烧断掉落的声音吧。火势减弱,室内比刚才冷了点。
山吹站起来,打开暖炉正面的门。用火钳夹起一根堆在旁边的柴薪,丢进暖炉。得到新的燃料,火焰慢慢吐出火舌蠢动。
我将思考拉回现实。取雪依然在桌上。不管定睛看几次,那都只是一颗果实。没有化成妖怪,也不是虚幻。现实中,它就在那里。这是确实无误的事。我们的钻石消失,被调包成了取雪。
「人数的事情姑且先不管。」绯村重启话题。「……现在可以肯定的是,钻石从箱子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颗取雪。」
「或许是山之眼干的好事。」绀野认真地说
绯村重复了一次我刚才说的话。
「山之眼会偷东西吗?」
「这个嘛……」绀野吞吞吐吐。
「既然如此,抢走钻石的就是人类。」
没错。就算现在真的有妖怪……就算山之眼真的混进我们之中,我也不认为妖怪会对金钱产生欲望。只有人类才会不惜背叛伙伴也要夺取金钱。得抢回钻石才行。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吗?」山吹不悦地瞪着我。
我也知道自己的表情愈来愈难看,视线或许在不知不觉间投向了山吹。
从拿到那颗钻石至今,若说有什么时机可以调包,就只有车祸后众人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了。那段时间,箱子一直都在山吹身上。绯村和绀野也该知道这一点才对,之所以没说出口,只是因为没有证据怀疑山吹。
我毫不掩饰内心的怀疑,这么问:
「钻石难道不在你身上吗?」
「我?」山吹变了脸色。
「箱子一直都在你手中。」
「诬赖人也该有个限度。」山吹表露出嫌恶的态度。「所以你就能怀疑我吗?你认为我背叛了大家?」
「你有这个机会。」
「我没有背叛大家。」
「你能证明吗?」
绯村和绀野默默听我们对话。
山吹像在按捺怒气,接着缓缓开口,嘴唇颤抖。
「……我知道了。没错,你说得对紫垣老弟,是我偷的,趁你们昏倒在车内时从箱子里偷走钻石,还不知道从哪里拿出这颗橘子塞进去。这就是你想说的对吧?」
「…………」
「那你知道我把偷走的钻石藏在哪吗?八十克拉的大钻石喔。我能把它藏在哪?你说得出来吗?告诉你,其实我把它塞在我屁眼里了。如何,怕了吧?……来啊,你不是怀疑我吗?那就杀了我,把钻石抢回去啊!」
山吹睁大愤怒的眼睛对我这么说。
我默默凝视山吹的眼睛。总是稳重沉着,面带微笑的这家伙,第一次表现得这么愤怒。这看上去像是因自己受到怀疑而产生的怒气,而不是为了掩饰自己背叛的态度。
「来啊,动手啊!」山吹大声怒吼,朝我丢出手中的啤酒罐。「用你的枪打死我啊!」
啤酒罐打中我胸口,掉在地上发出声音滚动。
山吹涨红了脸,龇牙咧嘴大叫:
「给我听着!我是最后一个从车里出来的喔,在我还没清醒的时候,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来碰箱子不是吗?」
绯村和绀野闭口不语。没错。只要有那个意思,任谁都有调包钻石的机会。
最后爬出车外的是山吹。如果调包的人是他,不可能悠哉地在车里躺那么久。再说,箱子就在自己手上,又有什么必要调包。
「当时至少应该要搜身的。」绀野说。
「你说什么?」
山吹对绀野露出愤怒的表情,绀野赶紧补充:「不是啦,不只限于你啊,当然是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人。」
「这意思是我们之中有谁偷了钻石吗?」绯村质问绀野。
「我只是想确认不是这样啊。事实就是钻石不见了。说钻石是被人类夺走的人,可是绯村你呀。」
「既然如此,从我开始搜吧。」山吹站起来,举起双手看着我。「一直被怀疑也很不舒服。」
绀野走向山吹,伸手摸他的外套。山吹自己拉出裤子口袋,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要查我的屁眼吗?」
仍难掩怒意的山吹这么问。绀野苦笑摇头「还是不要好了」。
接着绀野搜了绯村的身。不过,钻石也不在绯村身上。
绀野自己拉出外套口袋,表示他没有拿走钻石。山吹搜了绀野的身,摇头说什么都没有。
「接着轮到你了,紫垣。」绀野走向我。
我站起来,拿出口袋里的打火机和香烟,丢在餐桌上。
「不准碰枪。」我警告他。
「好啦、知道啦。」绀野不耐烦地触碰我的身体。
当然什么都没找出来。
「看来钻石不在我们任何一个人的手上呢。」绀野松了一口气,摊开双手。
我朝蓝色塑胶布望去。
「也要搜他们的身。」
灰原和白石已经死在那里了。绀野与山吹面面相觑。
「他们是死人喔。」绯村皱眉。
「刚才还活着。」我离开桌子前,走到并排的尸体前。只要再往前走一点,就会踢到他们的脚。
「连他们都怀疑……」
绯村用指责的语气这么说,我装作没听见。会背叛同伙的,未必是活下来的人。
绯村叹口气,像在说我无可救药。
我们低头俯瞰尸体。
脖子被切开,和一郎铐在一起的灰原的尸体,微睁的眼睛似乎想对我们控诉什么。脖子上的伤口裂缝中露出淡粉红色的肉。
「谁帮他阖上眼睛吧。」绀野嘟哝着蹲下来,在灰原的衣服里摸索。不过,从灰原身上也没搜出什么。
绯村跟着掀开覆盖白石的毛毯。死后经过几小时了呢,第一个丧命的白石已经完全失去血色,浮肿的脸上双眼紧闭。绯村检查了他的身体,什么也没有找到。
「不在我们这伙人手上呢。」绯村将肮脏的毛毯盖回白石脸上。
「满意了吗?」山吹用冷冷的视线看我。
我望着桌上的取雪。
钻石不可能变成果实,也不可能化为一股轻烟消失。钻石一定在哪里。但是到底在哪里?
我迈开脚步。双腿忽然感觉无力,瞬间一个踉跄。
「你要去哪里?」
「去车上找找。」我回答。
既然钻石不在这里,只可能在车上了。有必要调查车内。
绯村惊讶地看着窗外。「你要去外面?」
「没错。」
「这种天气下?」
外面风雨咆哮,正下着狂风暴雨。
「……那又怎样。」我拿起手电筒。
才刚踏出一步,脚下又是一阵不稳。但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没有钻石一切都是白搭。尽管我并未抱持太大期待,也不认为轻易就能在车内找到,但也无法默默坐在这里。
拿起挂在墙上的雨衣披上,我朝蓝色塑胶布看一眼。灰原和白石躺在上面。和原本一样盖着毛毯的白石看不到脸,灰原依然张着眼皮,混浊的眼珠面对半空,在柴火暖炉的映照下,尸体的眼珠发出橘色的光。
头晕脑胀,我忍不住闭上眼睛。脑中浮现躺在蓝色塑胶布上的尸体。女人的尸体。那双责怪我的眼睛。
「请等一下。车子让我来调查吧。」绯村在我背后这么说。
说什么傻话。
我暗自咒骂。谁都无法相信。
头好痛,视野摇摇晃晃。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我急忙用手撑住墙壁。
「请坐下来吧。这样下去你会死的。」绯村再次这么说。
啰唆。我回过头,映入眼帘的事物令我全身为之冻结。
绯村身后的窗户外,站着一个人。那个隔着绯村看我的女人是亚纪。亚纪凝望我的眼里,有一抹嘲弄的神色。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见我愕然呆站在原地,绀野跟着我的视线望向窗外。
亚纪的身影消失了。
我咬紧牙根。妻子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看来我真的流了太多血,才会出现幻觉。我是不是快死了?
紧接着想到的是山之眼,混入人类之间的山中妖怪。我之所以看见亚纪,其实是它制造的幻象。比起焦虑,现在的我感受到更多恐惧。我不想再回到被夺取的一方了。无论是这妖怪还是亚纪。
我打开手电筒,走出大厅。结果其他三人都跟了上来。与其说是担心我,不如说是担心钻石吧。
打开玄关大门,喧嚣的雨声立刻钻入耳中。狂风吹拂下,雨水不规则地敲打在身上的雨衣。手电筒照亮黑暗,看见门外树木如波浪般起伏。
绀野发出惊呼:「你们看那个!」
杂乱的院子里,我们开来的车就停在那。前方有一台大卡车,卡车后方的一条绳索连在车子上。
「被拖过来了啊。」山吹低声说。
把我们铐在椅子上那段时间,金崎兄弟外出了一会儿。似乎是特地回到暴风雨中,将车祸翻覆的车拉回这里来。
我左右移动手电筒,没看见金崎二郎和他们的母亲。
当然,也没看见亚纪。
我们走向车子。皮鞋陷入泥泞,裤脚濡湿。撕裂黑暗的暴风发出怪鸟一般的叫声。
车子和我们离开时没有两样。前方挡风玻璃碎裂脱落,受土石流袭击的后座车门歪斜。那根树干也还插在后车厢里。金崎兄弟连除去这些东西的时间都不愿浪费,就这么直接把车拖回来了吧。
让手电筒光线照进驾驶座,斜打上来的雨点反射LED灯光,形成一条从黑暗中浮现的光带。挡风玻璃破裂的缘故,雨水直接下在驾驶座上。
山吹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车身虽然扭曲,车门倒是一下就打开了。在我们的注视下,山吹放倒椅背,摸索座椅下方。也检查了前座的置物箱,里面什么都没有。
后座被黑色的泥土染脏了。可能是土石流撞破窗玻璃时一起灌进来,又或者树干刺穿后挡风玻璃时一起带进车内的吧。印象中我坐的右侧靠窗位子上也满是泥泞。
再次打量这个后座,怎么也不认为容纳得下四个大男人。当时坐在我左边的人是谁呢?总觉得应该是白石,但又好像是绀野。即使努力回想坐在车内时的景象,记忆却模糊不清,难以形成清晰的画面。就像睡醒时无法清楚描绘梦境内容那样,只留下隐隐约约的印象。
绀野打开后座车门,身体钻进车内。绯村站在他后面用手电筒照进内部。绀野搜寻了一下座位附近,不久便下车大喊:
「什么都没有!」
我也不认为这么顺利就能找到钻石。我连自己在找什么都不确定,只是想获得一些关于钻石下落的线索。
绯村绕到车后方,照亮行李厢。那根树干依然插在后挡风玻璃上,所以上掀式的行李厢门打不开。长满树叶的树枝盖住行李厢,看不清里面的状况。山吹从旁伸出手,压住被雨打湿的树枝。
似乎察觉什么,山吹停下手。「喂,这是……」
我睁大眼睛看出现在那里的东西。
光线下浮现了熟悉的黄色果实。是取雪。
埋在黑色树叶里的取雪散发光芒。仔细一看,还不止一颗。树枝上结出好几颗黄色果实,藏在繁茂的树叶下。
山吹摘下一颗,就着光线看。和手提箱里的那颗一模一样。
「这是取雪树吗?」绯村抚摸树枝,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车祸后我们光是爬出车外就费尽力气,没空留意插进后车厢的这棵树干。跟着土石流撞破后挡风玻璃的,原来是结满果实的取雪树。
我们沉默凝视那黄色的果实。
绀野讶异地低喃:「这到底怎么回事?」
「可以确定的是……」绯村语带犹豫地说。「在车祸现场用果实调包钻石的可能性变大了。」
「可是,是谁做出这种事?」
「这就不知道了……」绯村闭上嘴巴。
手提箱里的取雪,肯定就是从这里得到的了。这么说来,钻石被调包的事,发生在车祸至今这段时间内。如果不是金崎一家干的,就是这三个人里的谁偷走了钻石。
叛徒会是谁呢?我用不俐落的脑袋思考。未必是这三个人。已经死掉的两人也可能调包钻石。
知道手提箱解锁密码的人有谁?被杀的灰原年轻又没有存在感,在这群人中只不过是个跑腿的。主导计划的绯村只让每个人知道与自己任务相关最低限度的资讯。绯村注重安全,这就是他的作风。正因如此,绯村才让最受信赖的山吹负责保管手提箱。
白石呢?那家伙或许知道解锁密码。只是,那家伙有点不知变通,是个莫名古板,不懂先想好退路的家伙。也可以说是个少根筋的好人。比起骗人的一方,他更像会被骗或遭人背叛的一方。尽管半信半疑,在这样的状况下,我确信了一件事。
从皮带里拿出手枪,枪口对准某人。
「是谁干的?」左手拿着手电筒,照亮枪口瞄准的绯村。
「喂……!」山吹愤懑地朝我踏出一步。
我扣下扳机。撕裂风雨的枪声响起,子弹掠过山吹的脸颊,穿过雨丝飞进黑夜中。
「再靠近我就杀了你。」枪口瞄准山吹,子弹应该还有五发。下次我会毫不犹豫开枪。山吹停下脚步,朝绯村投以责怪的视线。
绀野错愕在一旁,随即高声说:「紫垣,你在做什么!」
「谁偷了钻石?」我这么问,绯村举起双手。
「请你冷静点。」绯村回答。
我依然举着枪,看向他们三人的脸。所有人都露出紧张的神色。
「紫垣先生,请不要这样。」绯村慢慢开口。「我们谁都没拿。」
「不。」我摇头。「就是你们之中的谁拿走的。」
「你怎能这么肯定?」
我回答绯村:「白石是被人杀死的。」
「什么?」绯村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知道,白石不是死于车祸。他是被杀的。杀了那家伙的人,一定就是叛徒。
车祸发生后,我在灰原的帮助下离开车子时,白石已经死了。说是被压在车子底下的白石尸体,当时已经拉出来躺在地上。我看到白石的尸体时就觉得有点可疑。正好绯村和绀野沿路往前察看,我就趁机调查了白石的尸体。
白石胸部没有受到强力压迫的痕迹,身体也没有受伤。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被车压死的。后脑出血反而更像他的死因。应该是摔出车外的时候撞到头了吧。一开始我也这样想,检视了白石头上的伤,然而,不对劲的感觉更加强烈。
那家伙后脑的伤窄又深,不像是猛力敲击地面造成的伤口。我当然不是医生,但殴打造成的伤口我看多了。白石的伤,明显来自人为殴打。应该是用什么硬物重击,且反复殴打了好几次。
「……白石是被人打死的,凶手就是你们之中的某人。」
我这么说着,环顾三人表情。绯村脸色不变。绀野睁圆眼睛,显得很震惊。
山吹用夹杂疑心的视线看我。「为什么白石非被杀死不可?」
「这还用说吗?」我将枪口转向山吹。「人数愈少,分到的愈多。」
「你又在怀疑有人背叛了吗?我们可是伙伴耶。」
什么伙伴啊,蠢材。
「就像山之眼传说一样,只有人类才会为了活下去、为了多分一份而杀死伙伴。」说完,我自然而然发出抽搐般的笑声。绀野面露苦涩神情。
一阵寒气窜过背部。持枪的手发抖,难以压抑。
「总之,请先放下枪。」绯村说。「……这样下去会死的。」
「少啰唆!」我呐喊着,枪口对准绯村。感觉意识愈来愈模糊,像陷入迷雾。为了摆脱那片雾,我用力甩头。「钻石在哪里?」
三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知道山吹正在偷找机会慢慢往前。
看了就不顺眼。
强烈的怒火中烧,不如干脆把他们全杀了。想和家人重新来过需要钱,钱永远都不嫌多。如果钻石只属于我,就能拿到够多钱了。问题是,我一个人能不能找到那颗钻石。
就在这时,背后闪过一道光。
像闪光灯一样一闪而过的光,透过车身侧面的后照镜反射。眼角瞥见后照镜中映出的光景。站在那里的身影深深烙印在我视网膜上。
我不假思索回头,雷声隆隆。
「亚纪!」我大喊。
光照在妻子刚才站的地方。什么人都没有。不、光亮深处看得见亚纪跑走的背影。
下一瞬间,剧烈冲击将我撞倒在地。手枪脱离手中,滑过泥地。
转身一看,山吹抱住了我的腿。我挣扎着想起身,山吹却骑到仰躺的我身上,双手勒住我的脖子,被刺伤的地方一阵剧痛,差点呼吸不过来。同时,不知为何脑中浮现亚纪的脸。
「把枪捡起来!」是绀野的叫声。
我挥舞手中的手电筒。手电筒打中山吹的鼻子,勒住我的手瞬间松开。
我右手朝掉落的枪伸去,在泥水里捞了几下,指尖摸到枪。脑门一热,扣下扳机,枪声响起,山吹吓得放开手向后跳。
我将枪口对准山吹,撑起自己的身体。绯村和绀野仿佛全身僵硬般站在原地。山吹跌坐在地,朝我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我站起来,慢慢拉开与他们三人的距离。呼吸困难,脑袋愈来愈沉重。脖子上的伤更痛了,或许还在流血。
对了,亚纪呢?
我背对三人跑开,后方传来绯村的叫声。
刚才亚纪朝宅邸后方跑掉了,我也往那里奔去。
宅邸的院子很大,但堆满了旧轮胎、木材和各种不明用途的破铜烂铁,跑起来很困难。我在夹缝之间前进,泥泞绊脚,无法随心所欲行动。拿手电筒照亮前路,光圈中不见人影浮现。
「亚纪!」我再叫一次妻子的名字。
按道理亚纪不可能出现在这边。但是,这次的工作她也知道,我告诉过他。
现在的我连伙伴的人数都不确定。不知道是被妖怪迷了,还是失血过多造成的意识不清。
我研判亚纪跑到宅邸后方,自己也绕到这里来。围绕宅邸后方的是一座杂树林,树与树之间还生长着茂盛的矮竹。用手电筒往里照,光线立刻被黑暗吞噬,无法照出林子里面的状况。
「你在那里吗?」
我朝森林深处喊话,没有人回答。只有风声呼啸而过,吹得竹叶发出沙沙声响。光线照出的雨雾里,有那么一瞬间闪过白色的女人身影,很快又消失在树林中。
我从没有矮竹的地方踏进去。地面凹凸不平,鞋底打滑。用灯光照亮脚边,发现地上有深深的车轮轨迹。从等间隔的胎痕特征来看,这不是一般汽车的轮胎,应该是大型卡车或农用机具的轮胎。
仔细一看,发现周遭散落不少垃圾。有布片、瓶罐,也有类似餐具的物品。茂密的植物底下到处都是这些东西。
呼——
似乎听见谁吐气的声音。
在这暴风雨中?
我停下来,手电筒朝林木之间照。没有人。我转身再转身,四面八方都照了,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周围只有雨水打在树上的声音。
刚才听到的吐气声,我似乎在哪里听过。什么时候听到的?想不起来了。
雨衣的帽子不知何时垂在背上,斜打下来的雨直接淋湿了我的头发。贴在脖子上的OK绷吸饱了水,已经脱落一半。我撕下OK绷当场丢弃。接触伤口那一面沾着我的血污。
我知道亚纪那女人为何追来。她想妨碍我从头来过。
她否定我的一切,从我身边离去。我要求她给我机会,她却坚决不肯。孩子需要父母,但无论我如何说服她都没用。揍了那孩子确实是我不对,这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事。可是,我无法克制怒气是因为我病了。不是我的责任。只要陪我一起面对,好好处理,我一定也会变回正常人。做妻子的不就该和丈夫同甘共苦吗?全家人一起从头来过。可是,亚纪却用孩子的安全当借口,把孩子带走了。把我说得像是个暴力又没经济能力的窝囊废。
我踉跄前进,头晕目眩,脚步摇摆不定。喧嚣的雨声听着好刺耳,风吹动竹叶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笑声。
手头有钱的时候,亚纪也不会离开我。一旦没钱了,她就开始责怪我。说我无视自己的过错,说我是个有缺陷的人,说我无法保护孩子。这些都是在放马后炮。
小时候家里还算富有,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当时家里还能供我去学小提琴。可是后来父亲生意失败,家中状况为之一变,一家人很快就分崩离析。说到底,想从头来过需要的就是钱。只要有钱,一家人就能恢复原状。
呼——
又听到那声音了。深深吐出一口气般的呼气声。夹带杂音的呼气声。听起来比刚才更近。
朝声音的方向举起手电筒。
在那里。
像是从黑暗中切出一个圆形的光环,光环里有个女人的背影。是亚纪。她正慢慢朝森林深处走去。
「亚纪!」
我叫她,妻子却不停下脚步,甚至没有回头。
「等等!」我大喊。「这次一定会顺利的,我快拿到钱了,我们一家三口从头来过吧!」
一阵漩涡般的强风吹起,暴风穿过林间,夹带凄厉的雨声。就算这样,她还是应该听得见我的声音才对。但那女人偏偏就是不停下来。
我追上去。脚步沉重,无法如想像中的缩短距离。水滴从眼角流下,使我看不清前方。我举起拳头揉眼,感觉有某种浊黑的东西在胸中翻涌。
为什么我非得这么落魄地追着这女人跑不可啊!
那时也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揪出下落不明的亚纪,硬是将她拉上汽车副驾驶座,把这次的工作内容告诉了她。我说,只要顺利就能获得一大笔钱,全家人用这笔钱重新来过吧。然而,亚纪只是冷冷地说:
那不是我想要的。我也不打算让你和孩子见面——
我对走向树林的亚纪背影轻声喊,「亚纪」。
这次,她倏地停下脚步。
亚纪没有回头。就在我眼前,亚纪依然背对着我,任凭风吹雨淋,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我走向前,右手握紧手枪。
妻子回过头时,眼里会带有什么神色呢?是恐惧、愤怒还是失望?曾几何时,她眼里只有这些神色。那不是我想看见的神色。但是,她总是用这些差不多色系的神色看我——
呼——
又听见那吐气声了。从站在我眼前的亚纪身上听见了。这是苦闷的呼吸声,我在哪里听过。对了,是不久前的事。
瞬间,记忆迸散,过去的事纷纷涌出。
亚纪看着我的视线。我内心爆发的黑暗怒意。勒住她脖子的我的双手。她惊愕睁大的双眼。嘴角的口水泡沫,和她痛苦的喘息声。最后是那声音。从她扭曲的嘴里吐出最后一口气时的声音。
躺在蓝色塑胶布上的亚纪的身体。铲子上的泥土落下,将冰冷的身体与不自然的人造蓝色一起涂黑。
没错。亚纪不可能出现在这。因为我亲手埋葬了她。
地面突然消失。
我原本打算停住的,却下意识往前踏出一步。悬空的右脚即将踩入的地方,是个宛如地狱的黑暗大洞。仓促之间向后仰,但已来不及。死亡的臭味和下跌的感觉一同来袭。
要掉下去了——
我朝黑暗伸手,往空中抓。手碰到了什么,我死命抓住。胸口受到一股强烈冲击,停止呼吸。
回过神时,我才发现自己抓住一蓬矮竹。下半身悬空,脚踩不到地。我正挂在洞口边缘。竹叶快要承受不住我的体重,眼看就要断裂。
把脸埋在泥地里,勉强往上爬。我在黑暗中喘息,每次呼吸都感觉全身剧痛。埋在泥泞里的手像上了枷锁似的沉重不堪。寒气逼人,牙齿格格打颤。
开着电源的手电筒掉进泥土里。
「……可恶。」我爬过去抓住手电筒,摇晃着身体站起来。
用手电筒往前照,那里已经不见亚纪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地面上的一个大洞。宽度约有十五公尺多,几乎是垂直往下的竖穴。亚纪的背影就在这个洞穴正上方。这么说来,岂不是漂浮在什么都没有的半空中。
我甩甩头,试图让意识清醒一些。
刚才那一幕是妖怪让我看见的异象?是幽灵?还是反映我罪恶感的幻觉。我有那种东西吗?不、怎样都无所谓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钻石。我朝洞穴望去。
这个洞挖得深不见底。我踩在洞穴边缘,将手电筒的光往下照。洞穴内壁到处都有状似白骨的树根突出,沿着洞壁下垂。我所站的位置离洞穴底端至少超过三公尺,光线只能勉强照亮底部。
「这是什么……」看见埋在洞穴底部的东西,不由得睁大双眼。
起初还以为是非法丢弃的大型家电之类的东西,然而并非如此。那些全部都是汽车。堆积了大量的废弃车辆。有小型车、厢型车和轿车等各式各样。有的车身已经完全生锈,也有看起来像不久前才遭遗弃的车辆。
这里不可能是废弃车厂。这是民宅后方的空地。我想起金崎兄弟特地将我们的车拉进院子里的事。这些车的主人一定都是遭他们毒手的牺牲者。只要被害者的车消失,罪行就不会被发现。绀野用山姥来形容倒也不算错。不、他们的所作所为比那更恶质。
泥水从脚边流入洞中,发出稀哩哗啦的声音。要是掉下去,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能不能爬得上来都是个问题。不、这个高度,就算是平时的我掉下去也非同小可。一定会死掉吧。我向后退,离开洞口。
绯村他们似乎没有追来。但是,如果钻石在他们之中的谁手上,就非得找机会抢回来不可。
母亲突然失踪,女儿一定很寂寞吧。女儿需要我。只要我去接她,她就会慢慢忘记母亲的事了。父女俩从头来过。为了让一切从头来过,我需要钻石,需要钱。
对了,枪呢?枪还派得上用场。
我照亮刚才自己倒地的位置,没看到枪。
该不会掉进洞里了吧。
手电筒的光沿着洞口绕了一圈,移动的光圈里,瞬间有什么反射发光。被雨水打湿的黑亮手枪勾住杂草,就掉在洞口边。
还挺走运的嘛。
我走过去,朝掉在地上的枪伸手。
感觉到有人靠近的气息。
正打算转头,一切已经来不及。
背部受到重击,身体一边向后仰,一边飞了出去。脚下的地面从视野中流过,我朝漆黑如地狱的大洞掉落。
掉下去的那一刹那,我回过头。从我手中飞出去的光,照亮黑暗中那个推我的人。看到他的瞬间,脑中只浮现一句话。
山之眼……!
我看见一对发出红光的眼睛。三白眼里满布赤红血管,看起来就像黑暗中的彼岸花。那双眼睛瞬间被暗夜吞没。
混帐……竟然死在这家伙手中。
所谓人生的走马灯并未出现在我脑中。填满我内侧的只有单纯的漆黑。那是纯黑的绝望与后悔。
我就这样掉进充满死亡气味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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