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绀野之章-章节

「……白石是被人打死的,凶手就是你们之中的某人。」紫垣用枪指着我这么说。

受伤和疲倦似乎让他整个人变得很奇怪。大概是失血过多,他面无血色,眼神混浊黯淡。明明安分休息一下比较好,只要遇到跟钱有关的事,那家伙比谁都拼命。笨蛋才会像他那样动不动就生气,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跟这种外行人一起工作。

「为什么白石非被杀死不可?」山吹这么问,紫垣颤抖的手握不住枪,枪口不断晃动。

「这还用说吗……人数愈少,分到的愈多。」

「你又在怀疑有人背叛了吗?我们可是伙伴耶。」

「就像山之眼传说一样,只有人类才会为了活下去、为了多分一份而杀死伙伴。」

山之眼……山之眼啊。我忍不住啧出声音。

空有魁梧的体格,这家伙说到底就是个胆小鬼。承受不住压力,这大块头现在已经快死了。偏偏他手上拿着自动手枪,早知道我就不该把那个传说告诉他。

「总之,请先放下枪。」绯村说。「……这样下去会死的。」

「少啰唆!」紫垣呐喊着,枪口和手电筒的光都对准了绯村。「钻石在哪里?」

说得没错紫垣,我也想知道这个。

紫垣呼吸紊乱,枪口不稳定地晃动。

山吹斜看了我一眼,我轻轻点头回应。只能趁紫垣把注意力放在绯村身上时制伏他了。

我改变重心和腿的位置,以便快速移动。山吹缓缓向前。

即使想往前冲,也不容易找到好位子。我们和紫垣中间有一辆碍事的车在,要是能再靠近一点……

紫垣看似精神失常的眼神在我们三人身上游移。

突然,周围闪过一道照亮黑暗的白光。将持枪的紫垣照得一清二楚。光线刺眼,随后立刻响起轰隆轰隆的雷声。

一眨眼之后,视野恢复原状,眼前的景象使我一阵错愕。紫垣竟毫无防备地背对我们转身。

用手电筒的光照亮后方大喊:

「亚纪!」

亚纪?我也跟着光线的方向看过去,但那里只有一片漆黑。没看到半个人。那家伙到底看到什么了?

此时,山吹猛地朝紫垣飞扑,从背后扣住他的身体。紫垣舞动手脚倒在地面,泥水飞溅。枪从他手中飞走,划过半空。紫垣一边怒吼一边试图重新起身,山吹骑在他身上。

我对一旁的绯村大叫:

「把枪捡起来!」

绯村拿手电筒往地上照,泥地上却到处都没看见枪。在哪里?飞到哪里去了?我蹲下来,视线落在地面。

耳边传来轰然枪响,枪口喷出的火光瞬间照亮四周。

骑在紫垣身上的山吹向后跳,一屁股跌坐在地。紫垣用手上的枪对准山吹,自己站起来。原来枪还是落在他自己手上了啊。

紫垣将枪口转向绯村,再转向我。他的眼里满是恐惧。

愚蠢的东西。把枪交给胆小鬼就是会这样。

四下弥漫一股火药燃烧的烟硝味。紫垣拿着枪,后退了几步,忽然转身跑掉了。

「紫垣先生!」绯村朝他的背影喊叫,但紫垣没有停下来,踉踉跄跄地跑向宅邸。黑暗中,他手上的手电筒光线激烈摇晃,最后消失在建筑物后方。

颓坐在地的山吹站起来。

「那家伙完全疯了……」他用责怪的眼神看绯村。「绯村老弟,都怪你没把枪拿回来。」

「本来想等他冷静点再拿回来的……」绯村咬着嘴唇。

我想起紫垣的话。山之眼……

朝一旁的车子望去,破碎的后挡风玻璃里有黄色的果实。

我们一行人确实开着这辆现在已经撞坏的车逃到这里,这是事实。但不知为何,我现在却无法清楚回忆这一路上的情景。再加上紫垣说的「人数不对」的事,还有这果实。

听闻那个传说时,我还是个小鬼。参加原本毫无兴趣的学校社团活动,将地方上流传的民间故事及传说抄写整理起来,配上插图后,在园游会上展出。山之眼的传说正是其中之一。展出时,社团指导老师还带了取雪的参考资料来,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

看到手提箱里出现取雪的果实时,我忽然想起这件事,未加思索就说出口了。对我而言,这只不过是个趣谈,一开始根本不真的认为我们遇上了妖怪。可是现在这到底怎么回事,跟我在资料上读到的情节几乎一样不是吗?混入人类之中的妖怪、互相怀疑的人类……山之眼难道真的存在?

尽管状况是如此乱七八糟,我却感觉莫名兴奋。

「绀野先生。」

绯村的声音使我赫然抬头,才发现他们两人都看着我。

「你在笑什么?」

「……唉?我刚在笑吗?」

脸颊肌肉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

绯村耸耸肩。

「走吧,我们去追紫垣。」

我想起那家伙脱离常轨的眼神。「真假?别管那家伙了,先找钻石吧?」

我这么说,绯村却摇摇头。

「不能不管他。」

「那家伙手上可是有枪的呢。」

「正因为这样才要找他回来,否则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偷袭我们。」

绯村像在说什么麻烦事,山吹则露出苦到了极点的苦笑。「真是伤脑筋啊,玩具不但被带走,还偏偏在那家伙手上。」

我朝紫垣跑掉的方向看。刚才他看起来像是在追谁,可是除了我们之外,这里又没有别人。更何况,在那种没有任何灯光的山里,伸手不见五指,他是能看见什么。

若说有其他人,只可能是金崎二郎和他母亲吧。这附近没有其他民宅,除了金崎一家,怎么想也不可能还有其他人。

紫垣似乎朝建筑后方跑去。我们刚到这里时天色还算亮,现在周遭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不过,隐约辨识得出环绕宅邸后方的山腹。虽说这一带已接近山顶,最高点大概是宅邸后方那座山头。

我们兵分二路,朝宅邸后方包抄。只要从建筑左右两侧追上去,就算紫垣迷失了方向,也总能在哪里将他夹击。

「我从左边绕过去,山吹先生和绀野先生请从反方向绕过去。」说完,绯村自己先追了上去。

山吹叹口气嘀咕:

「……听说他有小孩。」

「谁?紫垣吗?」

「对啊,好像是女儿。」

「是喔。」没想到紫垣有家庭,这倒出乎意料。

「不过,他老婆好像跑了,带着女儿逃离他身边。紫垣老弟似乎打算拿这笔钱挽回家人。」

「这么说来,你刚才好像对他提过这方面的事。是那家伙自己说的吗?」

「嗯,就是在跟那个内应的女人对行程时,听到他说的。」

「你说的内应,就是在珠宝行工作那个女人吧?」那女人怪怪的,但莫名风骚。

「那女人好像想勾引他,所以紫垣就透露了些自己有妻小的事。你也知道,紫垣那类型的男人很受女人欢迎。」

「所以他说那些话是为了拒绝女人吗……还真辛苦。」

紫垣这家伙说别人多嘴,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嘛。他或许认为自己很爱老婆,就我看来,他老婆跑掉的原因倒是不难想像。

像紫垣这种胆小鬼,面对愈弱小的人时,愈无法克制自己的暴力。我们一伙人在珠宝行里执行任务时,他也喜孜孜地行使了不必要的暴力,一拿到手枪又忍不住想开枪。没有女人会想跟着那种本性凶暴的男人啦。可是,愈是这种家伙,在女人离开自己身边时愈会哭哭啼啼,不肯放手。他对钱这么执着的原因,如果如山吹所说,真是想借此挽回妻女,只能说这家伙果然少根筋。刚才紫垣口中叫喊的或许是妻子或女儿的名字吧。他是不是出现幻觉啦?

「……你有家室吗?」山吹望着宅邸,低声这么问。

是在问我吗?我有点惊讶。没想到山吹也会问这么私人的事。

「干嘛忽然问这个?我单身啊。」

山吹瞄了我一眼。

「你是个诈欺师对吧?」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不过,按照一般人的说法确实是这样……等等,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干嘛现在确认我的身份?」

「没有啦……不为什么。」山吹背转过身。

看着他走开的背影,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掠过脑海的是山之眼。

山吹转头看我的视线显得有些生疏。或许他在担心自己背对的对象可能不是人类。要不然,他问我有没有家室做什么。

我想起刚才绯村说的话。

——按照故事的走向,现在说这话的你不就得扮演第一个被怀疑,甚至被杀害的角色了?

「那我们从玄关口旁边绕到后面去吧?」山吹依然背对着我。

「……我想进屋内确认一下。」我这么回答。

山吹惊讶地转头:「咦?为什么?」

因为和怀疑自己的家伙待在一起令我不安。再说,我还有非回宅邸内不可的理由。

「紫垣也可能跑进去呀,我去检查看看。」

山吹朝宅邸投以一瞥,视线再度回到我身上。

「你……」他看我的视线欲言又止,但立刻轻轻摇头。「好吧,随你高兴。」

我和山吹一起走到玄关外。留下站在门前的我,山吹走向屋侧。

「他手上有枪,如果在里面发现他的话,小心不要刺激他。」

说完,山吹就消失在宅邸后方了。

正如他所说,我的本行是一般人口中的诈欺。也有人说是投资诈欺。基本上,我和谁都不合伙,总是一个人干。这行里大概只有我是单打独斗的吧。只要能力够,这种工作一个人也能做。最重要的是,做这种昧着良心的工作时,还是单独行动最安全。有实力的人失风的时候,往往都是被愚蠢的伙伴连累。

所以,我从来不加入犯罪集团,更别说做强盗这么危险的事。但是,这次因为急需一笔钱,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参加了。结果果然落得现在这下场,后悔也来不及。

打开大门,地板已经湿了,难以判断紫垣到底有没有跑回来。不过,紫垣怎样都无所谓,我另有目的。

大厅微弱的烛光透了出来。我穿过大厅,快速跑上楼。就着手电筒的光沿走廊前进,进入先前找到急救箱的房间。

这应该是金崎母亲的房间。床上铺着一条脏兮兮的夏威夷拼布毯,看似女装针织衫和内衣裤的衣物随意丢在上面。刚才,我在床边的柜子上找到了急救箱。

房间一角有个衣帽间,我迳直走入其中。衣帽间的门还开着没关。

衣帽间内的地上,放着一个银色保险箱。以保险箱的尺寸来说,这个算满大的,搬上来时肯定费了一番工夫。保险箱门上有一块白色的数字面板,属于较新型的数位式防火保险箱。既然这个保险箱被藏放在衣帽间内,里头肯定放了什么值钱的东西。看到绯村他们找到的大量被害人驾照时,我更确信了这一点。

触碰数字面板,上面的小方格亮起红色LED灯。一横排的小方格里,显示出七个「—」符号。

我输入从一郎那里问出的七位数密码。

「三、三、二、四……」一边低声念出来,一边按下数字键,从左到右显示出七码数字。我继续念出「九、四、九……」

画面上,排出一列红色数字「3324949」。

按下「Enter」键,数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浮现七个英文字母拼成的「UNLO CKED」。保险箱发出解锁的声音。看来一郎老实说出了密码。

保险箱门打开,我照亮内部。

不由得低呼「……不会吧」。

里面一如期待……不,有着超乎期待的东西。

保险箱里塞满一叠一叠的钞票。

我拿出其中一叠,拿手电筒照。全都是一万圆钞,用橡皮筋随便束起来。从厚度看来,一叠大概是一百万。粗步估计,保险箱内至少放了二十叠这样的钞票。

抬头看,衣柜里有个大型后背包,从颜色看来应该是女人的东西。大小正刚好,我抓下背包,开始把钞票一一塞进去。

想起那大量的驾照、金融卡和信用卡类的东西都上哪去了呢?受金崎家迫害的牺牲者既然有这么多,从那些人身上得到的收获肯定不少。

我是在绯村要我上二楼找急救箱时发现这个保险箱的。

那时,我一上二楼,第一个就走进这房间。

很快找到急救箱,随后不经意地看见敞开的衣帽间,我也察觉里面藏着一个保险箱。

这房间应该属于那老太婆。在这种地方摆放那么大的保险箱,这件事本身就令人感到奇特。当时我以为,保险箱里应该没放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或许只能赚点小外快。

数位电子锁保险箱看起来还有电。我试着打开,但果然上着锁。只能等到问出密码之后才能来开了。

我带着急救箱回到一楼大厅,低头看躺在塑胶布上的一郎。我问:

——保险箱密码是多少?

一郎紧闭着嘴什么都不说,只默默抬头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看我。这家伙的衬衫上,染着被紫垣开枪射穿的伤口流的血,从肩膀到胸口红成一片。可能不久就会死了。

我换个问题。

——有冰箱吗?

一郎发出痛苦的呼吸声,皱起眉头。

我抬起右脚,鞋底踩进他的肩头,直接把自己的体重压上去。一郎发出痛苦的嚎叫。

——这个家里有冰箱吗?

我重复一次,一郎一边痛苦呻吟一边回答「有、有」。我依然踩着他问冰箱里有没有喝的,他回答「有水」。

——问喝的当然是指酒啊。

我再继续用力踩,一郎才哭着说有啤酒,并求我放过他。我把脚收回。

蹲下来凑近一郎的脸,回到第一个问题:

——保险箱密码是多少?

这次他不再反抗,回答了七位数的密码。

「3、3、2……49……49。」

他像是一边反刍记忆一边说,我听了忍不住笑出来。望向一郎的耳朵,被紫垣刺穿的右耳上开了一个大洞。

「耳朵刺痛刺痛」啊。

注:3324949 在日语中的发音近似耳朵刺痛刺痛。

这谐音未免太巧。只要看到这家伙的脸就不会忘记这密码了。一郎闭上眼睛,嘴里发出哮喘声。事到如今,我想他应该不至于说谎。这下随时都能去打开保险箱了。

离开大厅踏上走廊,右边就是厨房。以母子三人同居的金崎家来说,这冰箱似乎太大了。打开一看,确实如一郎说的,里面直接冰着半打啤酒。因为停电的关系,冰箱没通电,不过啤酒还够冰。

拿着啤酒回到大厅,躺在地上的一郎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嘴角冒出血泡。喂。我叫了他一声,一郎却没回应,空洞的眼神望向虚空。我走过去凝视他,很快地,他就一动也不动了。

这么简单就死了吗……一郎看上去像是死了。

打量他的脸,心想万一他给了错误的密码,要打开那保险箱就不容易了。总之,得趁其他人回来前先去确认保险箱里有什么才行。

正当我在喝啤酒时,绯村、山吹和脸色很差的紫垣回来了。他们说,在地下室找到金崎家过去牺牲者留下的痕迹。我听了绯村说的话,猜测或许能从那个保险箱里获得比想像中更多的收获。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打算隐瞒保险箱的事,原本想找个好时机,再把这件事当余兴节目说出来。

然而,钻石从手提箱中消失的事,使我改变了主意。如果找不回钻石,这次的工作可说毫无收获。

听到紫垣说一郎「快死了」时,我吓了一跳,因为没想到他还活着。不过,一郎什么话都没说就死了,我总算松一口气。

这么一来,知道保险箱密码的人只有我。果然沉默是金。

现在打开保险箱一看,里面又有超乎预料的东西,失去钻石之后,我舍不得跟其他两人瓜分这些,没把保险箱的事告诉他们真是做对了。

装在背包里的现金,随便数一下也有超过两千万。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以防万一,我再次用手电筒照亮保险箱内,没看到其他值钱东西。当然,也没看到跟取雪调包的那颗钻石。

关上保险箱,按下面板旁的上锁按键,「哔」的电子音后,面板上亮起红灯显示「LOCKED」字样。

背起后背包,走下一楼。虽然宅邸内应该没其他人,我还是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即使如此,楼梯依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屋外风雨呼啸。

大厅里的烛光与柴火暖炉发出的火光亮得刺眼。大大摊开的蓝色塑胶布上,三具尸体依然躺在那里。这里没有活人的气息,只有我和尸体。

我低头看尸体,白石的尸体和原本一样盖着毛毯。旁边是脖子被割开的灰原仰卧的尸体,手腕和一郎的尸体铐在一起。两人眼睛都睁开着,黯淡无光的眼珠朝向天花板。

我忍不住低喃。

「……这太疯狂了。」

眼前的状况,真的只能用疯狂来形容。

遇上土石流,发生车祸进退不得时,被山姥一家抓来这里。之后死人不断增加,抢来的钻石又消失了。伙伴中的一人受了重伤,在精神错乱的状态下持枪失踪。这种暴风雨下哪里也去不了,明天早上虽然可能会有人赶来,强盗总不可能求助警察。天亮之前,得想想办法打破僵局才行。

现在我拥有的,只有无意间获得的钞票。但是,有这些就够了。有了这笔钱,把欠债还清手头都还有剩。现在状况这样,不能贪求更多。放弃钻石固然可惜,要是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错失逃走的机会才是愚蠢。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自己一个人带着这笔钱下山呢?

原本那颗钻石要是能顺利变现,即使五个人分,都还能分到一笔可观的金额。与那笔钱相比,这个背包里的钱只不过是零头。

五个人分……?

我为自己想到的事毛骨悚然。没错,当初我们确实是五个人。可是现在,绯村、山吹、紫垣、灰原与白石,再加上我就是六个人。

山之眼真的存在吗?

如果是真的,那简直就像漫画主角闯进现实世界,比起恐惧,我反而更感到雀跃期待。

小时候,第一次听到山之眼的传说时也是。我发挥想像力,幻想了各种情境。山之眼这种妖怪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它的难以捉摸。

住在山里的妖怪种类很多,但都各自有着明确的目的和行动原理。

「山姥」是会虐杀人类甚至吃人的老太婆。「攫猿」是专挑女人掳掠,好色又邪恶的猿妖。「山童」这种妖怪像小孩子,只会恶作剧不会伤人,有时甚至还会帮忙人类工作。其他妖怪也差不多,都有着容易想像的轮廓。

唯独「山之眼」,除了描写它以眼珠造型示人和会混入人类之中,就没有其他更详细的描述了。也不知道具体来说,山之眼会造成何种危害。

当时我就很好奇,对山之眼进行了一番调查。《诸国百物语》中找不到关于山之眼的记载,《今昔百鬼拾遗》也没有。我甚至连《和汉三才图会》都找了,还是没找到相关记述。只有一本收录当地民间传说的旧书里提到山之眼,似乎是只出现在这地区的当地妖怪。

不过,有想像余地更让我产生兴趣。可以确定的是,它会混进人类之中。那么,混进来之后,山之眼会做什么呢?

在我的想像里,山之眼和《今昔画图续百鬼》中也有记载的知名妖怪「觉」,可能属于同一种。

传说中,「觉」这种妖怪懂读心术,会趁对方心生恐惧时下手杀害。我猜山之眼也一样。混进人类之中,煽动恐惧心理,令人类彼此起疑,再利用人类陷入混乱之际展开袭击。据说「觉」是被人类生火取暖时碰巧发出的爆裂声吓跑的,如果无法依赖这样的巧合,该做什么才能击退山之眼呢?

我望向依然放在桌上的取雪果实。

这一定就是击退山之眼的方法了。

忽然,耳边传来踩踏木头的声音。

是紫垣吗?仓促之际,我掀起覆盖白石尸体的毛毯,看见底下穿着皮鞋的双脚。把后背包放在那双脚旁,急忙重新盖回毛毯。

紫垣手上有枪。我慌张地东张西望,看见靠在柴火暖炉栅栏旁的火耙。蹑手蹑脚走近暖炉,抓起那根火耙。钢制的火耙拿在手里颇有重量,末端作成可以用来耙出柴薪的钩爪状。

双手握着火耙,小心不发出声音地沿着窗边走。风吹得窗户喀啦喀啦摇晃。

「叽噫——」又是踩踏地板发出的声音。

不像有人从楼上下来。通往走廊的门开着没关,声音听起来像是来自门外。谁来了吗?

我静静移动双脚,躲在大厅与走廊中间那扇门的后方。

雨声中夹杂着脚步声。

双手重新握直火耙,举在胸口。脚步声愈来愈近。

脑中浮现单手持枪,疲惫不堪,转动一双如猫头鹰般眼球的紫垣。

怎能被你杀死——

我屏气凝神,缓缓举高火耙。

这时,门后露出一个黑影。

我立刻用力挥下火耙。钢制的棍子划破空气,发出「咻」的一声。

人影早一瞬间警觉,往后一跳躲开我的攻击。火耙的钢爪挥了一个落空。对方煞不住向后退的力道,整个人乒乒乓乓往后跌。

重新站稳脚步,我朝那家伙再次高举火耙。

「住手!」那家伙大喊。

就在钩爪即将敲中那人脑门时,我即时收手。跌在地上的是山吹。

「你搞什么!」跌坐在地的山吹朝我怒吼。

「啊、是山吹啊……」

他似乎从后门进来的。

「『是山吹啊』你的头!」山吹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叫骂。「拿着那种东西乱挥乱打,是想干嘛!」

「不是啦,抱歉,我以为是紫垣。」

「要杀人也要选好对象再杀吧!」山吹大吼大叫,口水满天飞。

「好啦好啦,不要再喷口水了。」

「真是的。」山吹把拳头压在我胸口,将我一把推开。「……所以紫垣老弟在这吗?」他走进大厅。

隔着山吹的背影,看得见白石的尸体。

——不妙。

背包从盖住白石的毛毯底下露出来。那个装满现金的浅粉红色背包,放在蓝色塑胶布上特别显眼。

我赶紧抢到山吹前面,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

「他不在屋里啦。」

山吹哼了一声说:「果然还是在外面啊。」

「那家伙没在屋子后面吗?」我朝走廊投以一瞥。

「没有,所以我才进来看看。」

「绯村呢?」

「还在外面找。我跟他在后门那里会合,没看见紫垣老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这么说着,山吹不停往前走,走到并排的尸体旁边。要是背包被他发现就麻烦了。

我急忙对着山吹背影说:

「我们也去外面吧,我担心绯村一个人。」

山吹没有回答,站在塑胶布前面。蹲下来,二话不说掀开盖住白石的毛毯,背包也跟着露出来。我心头一惊,幸好山吹的视线对着白石的脸。

山吹伸手触摸白石的胸部,接着扶起他的头,仔细端详后脑的伤口。看来,他没有发现放在脚边的背包。就这么默默触摸了白石的尸体好一会儿,最后再把毛毯盖回原样,山吹说:

「……紫垣老弟虽然精神不太正常了,有件事倒是没说错。」

「什么意思?」

山吹慢慢站起来,朝我转头。

「这尸体怎么看都不像被压死的。」

「不是说他被压在车底下吗?」

「我也这么听说,但是他的胸骨和肋骨都没有异常。」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医生。」

「胸骨有没有被压断,就算不是医生也看得出来吧。他全身上下只有后脑受伤,其他地方都很完整。」

「这样的话,是撞到头才死的吗?」

「唔呣……或许吧……」

山吹视线移向窗外,像在思考什么似的默不吭声。我则是坐立不安。背包还在他脚下,只要视线稍微往下,随时可能被看见。

「总之,紫垣不在屋子里,我们去外面吧。」

山吹仍不说话,忽然望向我。「……白石老弟的尸体,是从车子底下拖出来的吧?」

干嘛现在提这个,毫无脉络的疑问听得我一头雾水。

「我是这么听说——」话都还没说完,山吹又追问:

「你亲眼看到了吗?」

「不、没有看到。」我摇头。「我从车子里出来时,白石已经死了。」

「最早从车子里出来的是绯村老弟和灰原老弟吧。他们两人说自己把白石老弟从车底拖出来对吧?」

「咦?难道你认为他们说谎?」

「醒来时周遭的情形,你还记得多少?」山吹又打断我的话,再次这么问。

「就算你这么问,我也……」这么回应着,脑中浮现车祸发生后不久,车内的情景。

这么说起来,那时我好像是被人摇醒的。好像快想起什么了,我盯着地板。

「想起什么了吗?」山吹凑上来看着我问。

那时,意识恢复后,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东西,是几乎碎光的后车窗玻璃。同时,也看到窗框外的地面。这时我隐约察觉车子翻覆了。接着,眼前满是泥泞的地面忽然左右摇晃。没错,摇晃的不是我的身体,而是有人从外面摇动车子。

我抬起头,把这事告诉山吹。「……绯村他们说自己从车子底下拉出白石,应该是真的。」

「这话怎么说?」

「当时他们两人从外面推车子,车子被推得左右摇晃,我和紫垣才因此醒来。」

「确定?」

「确定。只是没亲眼看到他们推车就是了。」

「嗯……」

虽然不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山吹看起来似乎没有完全接受这答案。再度陷入沉思,视线往下低垂。这时,山吹的脚跟无意间碰到背包,看得我心惊胆跳。

「……对了。」他抬起头。

「什、什么事?」

「绀野老弟,你在屋子里待了好久一直没出去,到底在这里做什么?」山吹缓缓望向我说。

我强装平静回答:「我上二楼确认了。」

山吹瞄一眼天花板:「喔……二楼啊。」

这家伙,是不是察觉了什么。

「那又怎么样吗?」

听我这么问,山吹嘴角上扬。

「你就老实说了吧。」

「……老实说什么?」

「你在屋子里做了什么,我心里大概有个底。」山吹笑起来。

他该不会猜到保险箱的事了吧?

山吹这男人直觉很敏锐,这也是为何绯村这么信任他。但是,无论直觉再敏锐,总不可能猜到保险箱的事。他为什么会知道?

现金总额大概有两千多万。如果要分给山吹,那就是分成两份,一份一千多万。这样完全不够。

山吹走向餐桌。「反正一定是为了这个吧?」说着,拿起一罐啤酒。「你真的很爱喝酒耶。」

「啊……没有啦。」我有些错愕,含混地说:「不喝熬不下去。」

「哈哈,确实如此。」他拿起一罐新的啤酒,拉开拉环,仰头大喝一口。「毕竟放了太久,不够冰了。」

一手拿着啤酒,山吹靠在餐桌边,回头望向并排的尸体。

我急忙问:

「脸会痛吗?」

山吹朝我投以疑惑的视线。那张脸上满是被二郎殴打的伤痕,左眼也肿起来。

山吹恨恨地回答:

「当然痛啊。那个叫二郎的家伙,要是敢回来,我绝对不轻易饶他。」

「不会回来了吧。」

「很难说。」

「他可是差点被枪击耶,再怎样也吓到了吧,应该不可能回来啦。」

「或许,可是外头狂风暴雨的,他也逃不远。我想应该和那老太婆还一起躲在屋子附近。」

山吹说着,仰头再喝一口啤酒。这时,他忽然停下来,慢慢将罐子放回桌上,讶异地望着窗外。

「怎么了?」

雨点依然猛力地打在窗玻璃上。

「没事……」视线在半空游移了一会儿,山吹说:「刚才是不是有阵风?」

「风?」我什么感觉都没有。看一眼蜡烛,摇曳的烛光和刚才也没什么两样。「我没感觉耶……」

垂挂的窗帘没有动摇,窗户不像有打开的样子。话虽如此,这是一栋老房子,风从哪个缝隙里吹进来也不奇怪。

「总觉得刚才空气的流动和原本不太一样……」山吹低声嘟哝,语带疑惑。

「这房子这么破烂,总不能期待它跟刚盖好的一样密不透风吧。」

「……嗯,也是啦。」山吹点头表示同意。再次拿起啤酒罐,朝尸体的方向转头。我对着他的侧脸提议:

「我说,不如放弃钻石逃离这里吧?要是不快点躲起来——」

「怎么能放弃。」山吹打断我的话头。一手拿着啤酒罐,转身面向尸体。「死了这么多人还双手空空离开,太说不过去了吧?再说,手提箱一直在我手上,最后却落得这种下场,我无法接受,一定要拿回钻石。」

「可是,就算拿回来了,要是被警察逮住,一切就玩完啦。」

山吹看向我:

「……你不太对劲喔。」

「怎么?」

「居然能这么轻易放弃那颗钻石?我记得你不是最讨厌做白工吗?再说,你应该很需要钱吧?」

「不、我也不想这么轻易放弃啊。」我掩饰内心的紧张这么回答,山吹却不知想到什么,凝视着我说:

「……话先说在前头,根本没有什么山之眼。」

他说这话的语气也像在说服自己。我不知如何回应,一时说不出话。根本没有那样的妖怪,不久前的我也这么认为。可是——

「总而言之。」山吹再喝下一口啤酒,把罐子放在桌上。「……既然紫垣老弟不在这里,我们回去绯村那边吧。」

我点头赞成。

山吹快步走出大厅。我目送他的背影,匆匆将毛毯盖在背包上。既不能带着背包行动,又没其他地方可藏。我跟上山吹的脚步。

穿过走廊,两人从后门出去。

宅邸后方像一片漆黑的黑森林。手电筒的光线虽然能照进树木之间,但也只照得出不断落下的雨水,因为树木缝隙之间长满了被雨打湿的矮竹。不见人影,除了光线所及范围,其他地方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持有手枪的紫垣说不准会从哪里冲出来。

「绯村老弟。」山吹低声呼喊。

我用手电筒环照四方,没看见绯村身影。

「在这里。」听见回应了。仔细一看,绯村拿着手电筒蹲在不远处的竹丛下。

「找到了吗?」山吹问,绯村轻轻摇头。

「到处都没看见,也没在屋子里吗?」

「对啊。」我回答。

「两位请看这个。」绯村对我们招手。

我和山吹走过去,绯村站起来,照亮脚下。

「这是……脚印?」山吹皱眉问。

手电筒照亮的土地上,有积了雨水的深深的车轮痕迹,看似一路通往森林深处。车轮经过的地方没有矮竹生长,土地直接暴露在外,可见车辆经过的次数频繁。以车轮的痕迹为中心,左右两侧都有错落的脚印。跟车轮痕迹相比,脚印边缘线条仍然明显,应该才刚经过不久。

我们跟着脚印的方向往前打光,只能看见风雨飘摇的树林,感觉不出那里有人。

「似乎往那后面去了呢。」绯村说。

宅邸后方被山腹环绕,就算继续往前走,很快就会遇到往上的陡坡,紫垣走进林子深处,为的到底是什么?

「要追上去吗?」我问。绯村点头。

要走进这片泥泞喔?我内心暗自叹气。

绯村领头,我们三人沿着脚印走进森林。鞋子埋进泥土里,雨水灌入鞋内。泥泞道路的两侧长满茂密的矮竹,其中散落不少破铜烂铁和垃圾,有被雨打湿的纸箱、宝特瓶、看似陶器的碎片,还有不明用途的金属片等。

走了一会儿,脚下的地面忽然消失,阻断去路的,是一个向左右两侧延伸的大洞。洞前方的地面也是一片烂泥,散布了许多脚印。

我们站在洞穴边缘。这是个几乎以垂直角度往下挖的竖穴,显然不是自然地形,而是人为造成。

用手电筒往洞底照,竖穴底下的东西浮现光线中。那是数不清的废铁……不、这些全都是被遗弃的车辆。眼前的洞穴里,堆积着几十辆车。

「那些驾照就是这么来的啊。」山吹低声说。

金崎一家袭击路过的车辆,如果这些车全都属于牺牲者,他们究竟袭击过多少人啊?这么说来,这家人还真是山姥一族无误。

「王八蛋……这下真成了魔之山巅了。」我狠啐一句。「早知道不该翻这座山。」

「是你自己说这条路很好的吧?」山吹对我报以责怪的目光。

「少来,我只有说这条路人烟稀少,确实不容易被注意到而已。一开始建议我们翻这座山的是白石啦。说什么从内应的女人那边听来的……把那种莫名其妙女人说的话当真就是一个错误。」

「看那个!」绯村紧张地大喊。

看见洞穴底部,绯村拿手电筒照亮的光圈中浮现的东西,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脖子扭成奇怪角度的人类身体。是紫垣。

紫垣双眼睁开,从洞底仰望我们。似乎曾经吐血,嘴角染成红色。不断降落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脸,也渐渐洗去血液。

很明显的,紫垣已经死了。

「原来他从这里摔下去了。」绯村发出呻吟般的声音。

山吹双手抓乱头发,口中喃喃低语:「怎么会这样……」

又死了一个人。

我差点呕吐。可没听说这次的工作会落得如此悲惨下场啊。

下方是废铁堆成的小山,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必死无疑。他大概是在黑暗的森林里徘徊时,掉进洞里死掉的吧。毫无价值的死法。那时紫垣精神相当混乱,就算没注意到大洞而踩空也不奇怪。

然而,山吹突然说:

「他或许是被推下去的。」这么说着,山吹视线落在脚边。

「咦?」我也跟着望向脚下的泥地。

「脚印吗……」绯村低声说。

跟着脚印走过来时,途中只有一个人的脚印,这洞穴旁边看起来却像不止一人。泥土柔软,又已经开始积水,鞋印图案无法分辨了。只是,这里除了脚步踉跄的紫垣留下的错落脚印外,至少还有一到两个脚印属于另外一人。

只要这个人一直走在旁边的矮竹丛里,途中就不会留下任何脚印。假设这里除了紫垣之外还有别人,那个人也可能把紫垣推下去。

绯村盯着散乱的足迹,猛地弹跳起来回头看。「难道是那对母子!」

我和山吹用手电筒照亮四周,没看到半个人,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斜打下来的雨和摇晃的树木。

我不认为有谁能躲在这种大雨中。但是,那家人不是正常人。说不定他们即使淋得全身湿透,也正从哪里窥看着我们。那老太婆逃过紫垣枪击时,身手矫健得像只猴子。

紫垣是被金崎母子杀死的吗?

我们三人站在洞穴旁,任凭雨打在身上。不久,山吹拿手电筒照亮洞底问:「他的尸体怎么办?」

绯村摇摇头。「不可能拉上来,只能放着了……我们回屋内吧。」

紫垣的尸体用看似怨恨的眼神仰望我们,可是,我们又能怎么办。

将紫垣的尸体留在洞里,回到宅邸内。

从后门进去,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躺了三具尸体的大厅。脱下湿淋淋的雨衣,我们围着餐桌坐下。绯村和山吹的表情都累成了一滩烂泥,我的表情一定也很难看。

好一会儿,我们谁也没开口,就这么坐在那。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后悔已经太迟,当初参与这件事就是个错误。不、追根究底,搞砸了本行的工作才是一切的开端。我顶着疲倦的脑袋,恍惚回想当初。

最后一次投资诈骗的那个老人,在我劝说下一次又一次拿钱出来。原本收割完那些钱就该撤退,我却起了贪念,想多捞一点。装作要帮对方扳回投资失利的损失,打算再敲最后一笔。平常做这种事时,我都会多花点时间,这次因为太过顺利,不知不觉偷懒了。在没有好好调查对方身家背景的情况下继续诈欺行为,是我犯下最大的错误。原来那个老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家伙是已经退隐江湖的暴力组织干部。察觉我的诈欺手法,要手下把我抓回去痛殴了一顿,包括返还诈欺金额与赔偿金,总共要我吐出两千多万。我哪有这么多钱,但底细已经被对方摸透了,也无法逃之夭夭。

透过认识的人介绍这次的工作,也是为了快点赚到钱。要不然,强盗这种愚蠢的工作谁想做。虽然已做好承受风险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实际上的风险比我想的还要大。到手的钻石不知何时消失,还多了一堆尸体。

不只如此,紫垣或许不是失足摔落,而是被什么人推下去杀死的。这样的紫垣自己又说过,白石不是死于车祸,而是被谁杀死的。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杀了他们两人的是谁?

最奇怪的,还是我们人数兜不拢的事。另外,莫名出现的果实,刚好是与山之眼传说相关的取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因为风大,整栋建筑不知从哪里发出叽噫叽噫的声音。嘈杂雨声中夹杂的风声,听起来仿佛不知名的野兽咆哮,又像女人的哭声。

我凝视桌面上的取雪。一部分果皮被血染成黑色,在摇曳的烛光下反射光芒。

「会是山之眼干的好事吗……?」我忍不住把脑中想的事说出口。

绯村和山吹露出惊讶的反应。

原本看着窗外的绯村缓缓转向我:

「你刚说什么?」

「……一定是山之眼。」我再次开口,像要证实自己的论点。「这一定是山之眼干的好事。」

山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是不是喝醉了,这种时候别讲什么怪谈了。」

我看看他们两人,为了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像醉话,先做一次深呼吸,再继续往下说:

「杀死紫垣的是山之眼。说不定白石也是……一定是山之眼杀的。」

「连你都不正常了啊。」山吹的态度已经超越不耐,演变为愤怒。

「我很正常,也没有喝醉。」

「不,你完全失常了。同伙死了耶,你还在那鬼扯。」

「山吹先生也请冷静点。」绯村说着,安抚几乎要把桌子掀翻的山吹,又望向我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对绯村说:

「你不也承认我们的人数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吗?」

「我说的是,有什么使我们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错觉?不管怎么想,我们的人数都说不通啊。这不是错觉吧?」

「…………」

「你回想一下。」我一脸苦涩望向山吹。「金崎一郎不是说过吗,那颗道祖神岩石原本竖立在树下。从状况看来,那棵树肯定就是插进我们车里的取雪树。」

「那又怎样?」山吹依然板着一张脸。

「取雪可以对付山之眼啊。还有,立在取雪树前的道祖神叫『御眼大人』,这绝对不是巧合。一郎以为自己膜拜的是道祖神,其实不对。我在猜,那个道祖神是御眼大……不、是山之眼的封印。」

「这只是你自己的想像吧。」

「可是,眼前发生的事是事实。这场暴风雨让道祖神塌了,取雪树倒了。山之眼的封印就此解除,我们已经被山之眼附身了。」

「你看太多无聊漫画了吧。」

「我从来不看漫画。」

「那就是看太多无聊电影。」

「总之,按照我的解释,山之眼是会混入人类之中造成恐惧,趁机袭击的妖怪。现在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不正完全符合这个解释吗?紫垣他是被山之眼杀死的。」

两人带着复杂的表情,没做出任何反应。

我注视他们的脸,斩钉截铁地说:

「听好,现实就是,现在、这里,有山之眼。」

山吹不悦地转头望向黑暗窗外。

绯村始终用冷静的态度静静看着我。

风雨舔舐宅邸,发出刺耳的呼啸声。

我们谁也不说话,保持了半晌的沉默。最后,绯村说:

「……你的意思是,我和山吹先生之中,有一个不是人吗?」

「唉?」

我一时为之语塞。是这样的吗?如果杀死紫垣和白石的山吹混入人类之中,而那又不是我的话,就是他们两人其中的一个了。可是,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在我回答之前,绯村再度开口:

「我在意的是……」他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为什么你看起来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我急忙做出回答。「我不是享受啦。只是,山之眼是我很喜欢的传说故事……」

「山之眼会造成人类恐惧,趁隙偷袭不是吗?现在造成恐惧的人,反而是你吧?」

我摇摇头。「我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尽早逃出这个地方。」

「逃?」山吹视线从窗外移回我身上。「你刚才也说了一样的话呢。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放弃那颗钻石?」

「这个嘛……」我穷于应答,嘴上嗫嗫嚅嚅。拼命忍住朝毛毯底下背包望去的冲动。

「对了,紫垣先生说过。」绯村依然面无表情。「……妖怪不会偷东西。」

山吹叹口气,低声说:「妖怪也不会想要钱,是吗?」

怎么会这样,事情变得不太对劲了。

他们两人看我的视线,简直就像在看深海鱼。

「等、等一下啊。」我勉强挤出声音,语尾不自禁地嘶哑。「难道你想说我才是山之眼吗?先提出这故事的人是我耶!」

他们不改警戒的表情,那态度甚至像在逼问叛徒。

我想吐口水。

说太多话的家伙会第一个被怀疑,被杀死。

他们一定是想杀了我。

小时候,我总是在想,要是遇上山之眼怎么办?

一定得避免在互相怀疑之中被伙伴杀死。最蠢的就是自以为是地说明妖怪的企图,那样只会格外引人起疑罢了。怀疑哪个人不是人类时,人们就会先对这个人下手。人类就是这种生物,为了换来自己的安心,永远在找别人当替死鬼。我明知这一点,居然还说个不停,名符其实的祸从口出。

可是,我也想过,万一真的遇到最糟糕的状况,要怎么避免自己被杀。而且,在我还是个小鬼时,就已经得出答案。

不想被杀的话,只要成为杀人的一方就行了——

这里已经有一堆尸体。要是警察赶来,一定会大肆侦办案件,立刻展开大规模的搜查。然而,要厘清到底是谁杀了谁,又有几个人逃走,肯定得花上很长一段时间。金崎一家犯的罪和我们犯的罪混在一起,使事件混乱到了极点。若是此时再增加几具尸体,就能争取到充分的逃亡时间。不、真要说的话,根本就不可能会被逮到。发生在这栋宅邸里的事,或许将会不了了之。

我朝覆盖白石尸体的毛毯瞥一眼。背包就藏在那下面。拿不到钻石虽然可惜,有了那么多钱,就没必要执着钻石了。只要解决这两个人,谁都不会知道真相是什么。

「你在想什么?」绯村问。

这家伙说得没错。既然我确定自己是人,山之眼肯定就在绯村和山吹之中。

「我在想……你们谁是山之眼?」我这么回答。

绯村和山吹望向彼此,表情紧张。

我朝脚下扫一眼。不远处,那把刺穿一郎耳朵的柳刃菜刀掉在地上。我用力踢翻椅子站起来,快速捡起那把刀。

两人惊讶起身。

「请等一下。」绯村高举双手制止我。「没有人说你是妖怪啊。」

「少啰唆,不要过来!」

我抓着刀,和餐桌拉开距离。才不可能乖乖让你们杀了我。

「绀野老弟。」山吹踏出一步。

「别过来!」我大叫,山吹停下来。

混蛋,这么一来,我不是跟不久前的紫垣一样了吗?不过,和紫垣最大的不同是,我精神正常,而且没有受伤。不只如此,手头已有确实的收获。只要带着那个背包逃走就好。

「冷静下来。」山吹用镇定的语气说。「菜刀你就抓在手上没关系,不安的话,也可以拿刀当成护身符。」

一旁的绯村露出疑惑的表情。

和紫垣那时不同,山吹没有要扑上来的意思。

露出这个场合不该有的笑容,山吹继续说:

「你的态度让我有点好奇,或许一起击退妖怪也不错。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先聊点现实的事吧。我想整理一下事实。」

「整理?」我这么反问。山吹没有回答,反而转向绯村。

「你在外面的时候,有听见什么声响吗?」

「声响……?」面对突然抛向自己的问题,绯村难掩困惑。

「打斗的声响啊。你一直在外面找紫垣老弟吧?如果那个叫二郎的袭击了他……或者……山之眼袭击了他,无论如何,他应该会发出哀号吧。」

绯村摇头。「不、我什么都没听见。就算发生打斗,天气这么恶劣,能不能听见都是个问题……」

的确,哀号声可能被雨声盖过。雨打在矮竹上的声音很吵,即使大声喊叫,宅邸这边也未必听得见。

山吹认为袭击紫垣的是金崎二郎吗?那白石呢?如果不是山之眼,是人类做的事,那就不一定是金崎,也有其他人犯案的可能。可是——

山吹仍用镇定的口吻问绯村:

「刚才我和绀野老弟一起在屋里的时候,检查了白石老弟的身体。」

「是。」绯村眨着眼睛,似乎感到不明就里。

「你说过,他被压在汽车底下。」

「是啊。」

「白石老弟头上有个很大的伤口,身体却完好无伤。」

「可能是飞出车子时撞到头了吧?身体完好无伤只是碰巧。」

「紫垣老弟说,白石老弟是被人杀死的。」

「他是这么说了,但那时他精神相当混乱。」

「第一个脱离车内的人是你吗?」

「……你想说什么?」绯村也用镇定的语气反问,但是眼中闪过愤怒的神色。

无惧绯村指责的视线,山吹回答:

「我只是想整理一下发生的事而已。」

「难道你想说,杀了白石的人是我吗?」

「不是怀疑你,我也说了很多次,只是在整理状况。」

绯村朝白石尸体投以一瞥,叹口气。

「……车祸之后,第一个离开车内的是我。那时,我发现白石先生被压在车子底下。接着出来的是灰原先生,我就和他一起拉出车子底下的白石先生。白石先生那时已经死了。随后,紫垣先生出来了,接着绀野先生也离开了车内。」

从摇晃的后座中醒来时,紫垣几乎与我同时清醒。紫垣比我先离开车子,之后我也在灰原的帮忙下脱身。我下车时,绯村正蹲在死去的白石面前。

「然后,最后一个下车的人是我。」山吹说。

和手提箱一起,在车内留到最后的是山吹。将救他出来的任务交给紫垣和灰原,我和绯村一起沿路往下察看状况。这栋宅邸就是那时发现的。

绯村一副难掩愤怒的模样。

「灰原先生已经死了。我无法证明你们仍昏迷时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我有什么理由杀白石先生?」

我用力握紧菜刀,朝桌上的手提箱望去。「……理由的话,倒也不是没有。」

一定也有跟紫垣一样在意分赃人数的人。这样的人或许会在贪念驱使下背叛伙伴。更何况,这次的收获可不是小东西。那起车祸很有可能使人走火入魔。

绯村冷冷地看着我。

「……你是说,我为了独占钻石,杀死白石先生?」

「我是说,这也可以是一个理由。」

绯村露出焦躁的笑容,甩了甩头。

「如果想独占钻石的话,我应该先杀死山吹先生,抢走手提箱才对吧?杀白石先生做什么?再说——」绯村朝窗外快速一瞥。「我不惜杀死伙伴也要抢走的那颗钻石在哪呢?难道你要说我把它藏在车祸现场了吗?钻石不见了,我也一样走投无路。」

没错。正如他所说。我醒来之后一直和绯村共同行动。那段期间绯村没有任何不自然的举止,也不像偷偷藏起或移动了钻石。

钻石不在这里是千真万确的事。除了手提箱,我们所有人身上的东西都和车祸时一样,刚才每个人也都接受搜身了。车上也找过了。如果有人暗中夺走钻石,不可能把钻石留在随时可能崩坍的车祸现场。

按照山吹的说法,企图独占钻石的叛徒不但杀了白石,很可能还对紫垣下了手。我和山吹在大厅时,绯村一个人在外面找紫垣。可是,现在钻石已经不见了,杀死紫垣没有任何好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是一点也想不通。

唯一能确定的,只有愈快逃离这地方愈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现在可不是高兴遇上山之眼的时候。

「已经够了。」我高举菜刀,慢慢后退。

「……绀野先生。」绯村朝我露出担心的表情。

我一边后退,一边看向隆起的毛毯。底下有尸体和装满钞票的背包。我要带着背包逃走,动作够快的话,天亮前或许能下山。一个人行动也不容易引人注意。

我对他们两人说:

「我不晓得你们是人还是山之眼,不过钻石我不要了,给你们……我要退出。」

绯村和山吹紧张地站在原地不动。我用鞋尖掀开盖住白石尸体的毛毯。

眼前的情景使我愕然。

没有。原本该在那里的装满现金的背包,消失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踢开毛毯,露出肮脏毛毯下的尸体下肢。黑色长裤与濡湿的雨鞋映入眼帘。藏在尸体脚边的背包无影无踪。

被偷走了吗?我的视线回到绯村和山吹身上。

「去哪里了?」

「……什么?」山吹讶异反问。

「我的背包。」

「背包?」绯村皱起眉头。

他们真的不知情吗?

两人困惑的表情不像演技。再说,放下背包后,我一直跟他们在一起。但是,背包总不可能自己长脚跑了吧。

「别骗我了!」我在愤怒之下大吼。「除了你们,这里还有谁!」

背对尸体,我举起刀子。看了看绯村,又看了看山吹。谁才是叛徒?或者两人都是?我的钱去哪了?

绯村冷冷地凝视我,喃喃说道:

「说山之眼在这里的人是你。」

山之眼。

我一阵茫然。山之眼。山之眼真的存在,我如此确信。没错,山之眼就在这里。混进我们三人之中了吗?还是——

突然,他们两人全身僵硬,看我的视线流露惊愕。

怎么了?

视线不是看我,是我背后。

我转过头,倒抽一口气。

白石站起来了。上半身还盖着毛毯,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毛毯下的两条腿站立着。

从毛毯的裂缝中,露出一只眼睛。眼珠一转,紧盯着我。

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任何话。

耳边传来打雷般的轰隆巨响。

破破烂烂的毛毯上多了一个新的洞,洞里冒出一丝白烟。

胸口感到剧烈疼痛。全身失去力气,握在右手的菜刀滑落,发出哐啷声掉在地板上。

我向前倾倒,眼角余光瞥见枪击了我的白石双脚在移动。黑色的雨鞋,踩在濡湿的蓝色塑胶布上。

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我想的是——

雨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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