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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原之章-章节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图源:风来の喵助

录入:微光一梦

「你还活着吗?喂……喂喂!」

不知道喊了几次,山吹终于出现反应,像要拨开眼睑似的慢慢睁眼。好像还活着。他脸上夹杂困惑,朝我投以空洞视线,呻吟般低喃:

「你是谁……?」

「喂,你没事吧?」我看着山吹的眼睛。「是我啊。」

山吹眨了几次眼,意识很快恢复清醒。

「是灰原老弟啊……」他这么回应。

我从破碎的挡风玻璃之间问他:

「动得了吗?」

这男人——山吹一个人被留在翻覆的汽车副驾驶座。这辆刚才还在山路上疾驰的黑色小型汽车损毁严重。后车门被压扁了,前挡风玻璃受撞击碎裂,少了一大半。此外,还有一棵树干插入后行李厢。随土石流倒塌流下的树干撞破后挡风玻璃冲进来。

全身沐浴在混了泥沙的雨水中,山吹的脸又湿又脏。花白的头发贴在前额。身上穿的黑西装也湿透,底下的衬衫紧黏在身上。

「……发生什么事了?」

山吹撑起身体,不知是否哪里疼痛,脸皱了一下。碎成颗粒的挡风玻璃碎片纷纷从他脸颊掉落。

「发生土石流,车翻了。你真的没事吗?」

山吹淡淡一笑点头。「嗯,没事……只是脖子有点痛。」

我转头对后方的男人说:

「应该没事。」

紫垣坐在离车稍远处的一块大岩石上,显得非常不高兴。眉头皱得更紧,一脸厌倦的样子盯着灰扑扑的山头。

紫垣这男人个子高大魁梧,手臂粗壮,胸膛厚实。或许因为全身肌肉隆起,即使和我们一样穿着黑西装,看起来却不太搭调。深邃的五官,有可能混了外国人的血统。这样的外表肯定很吸引异性。我们对彼此的背景所知不多,不过,紫垣性格残忍凶暴,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紫垣抓起叼在嘴里的香烟,吐出一口掺杂慵懒叹息的烟。

「哪边?」

我不懂他在问什么。这男人总是寡言。

「什么哪边?」我如此反问,紫垣对我投以不耐烦的一瞥,再次开口:

「没事的是哪边?山吹还是东西?」

「……到底哪边比较重要?」

「这还用问吗。」紫垣丢掉烟蒂,再次深深叹气,像在说他受够了这无聊的问题。「当然是东西。」

我苦笑着重新转向山吹。

「你听到他说那种话了吧。」

「不愧是紫垣老弟。」山吹仍蜷缩在扭曲变形的副驾驶座上苦笑,拉松脖子上的领带。

这个头发花白,有点年纪的男人,在五人之中最为年长。或许因为岁数的关系,他和紫垣不同,思虑周到,个性稳重,明辨是非。绅士般的态度也很有亲和力,看得出他受到周遭信任,颇有人望。

我望向绑在山吹左手腕上的铁丝链。这条铁丝链的另一头,系着一个硬铝制手提箱。这就是紫垣口中的「东西」。车子都撞成一堆废铁了,这个小手提箱却毫无损伤。

放弃从车门下车的山吹举起手提箱,用坚硬的边缘敲击汽车前翼板边框,把残余的玻璃敲掉。我抓住他伸出来的手,将他从副驾驶座拉出来。他拨开消气的安全气囊,爬出车外。

山吹一手拿着硬铝手提箱摇摇晃晃起身,朝撞烂的车看一眼,苦笑说道:

「哈哈……这还撞得真夸张。」

我也耸耸肩回答:

「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吧。」

「抱歉。你说得对,这状况不该笑的。」

「是啊,笑不出来。不过,我们还算走运啦。」

我这么说,朝车子指了指,山村一看皱起眉头。

车子停在说是悬崖也不为过的斜坡边缘,这地方没有护栏,眼前的地面凹下一个大洞,露出底下的土层。瀑布般的雨水从道路边缘往下流。只要再前进一点,车身就会掉落崖底,车上所有人都会丧命吧。这不叫幸运,什么才是。

「一点也不走运。」紫垣低沉的声音这么说。「车烂了,又被困在这种深山里……真倒楣。」

刚才那阵豪雨,雨势已经减弱,现在变成了毛毛雨。夹带湿气的强风轰轰打在我们身上。暴风雨才经过一半,雨很快就会再下大。这一带,道路两旁没有遮蔽视线的树木,背着陡峭的山腹,眼前是开阔的景色。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蒙雾中的山峰与地表外露的红土。没有看到半户人家。

「紫垣老弟,你受伤了吗?」山吹问。紫垣摇摇头。

「没有。」

「那脸何必这么臭呢,白白糟蹋了帅气的长相。你坐的那块石头是落石吧?光是这颗石头没砸上车顶都值得庆幸。现在就为我们的走运开心一下吧……你也这么认为吧?」

山吹撩起灰白的头发,对我笑一笑。

「嗯……」我一边回答,一边望向车子。虽然没被岩石砸到,但插进了一根树干。

哼。紫垣发出嗤笑。「……那家伙可就没这么走运了。」

紫垣努了努下巴。一个男人躺在半毁坏的车后方。

山吹走过去,发出惊讶的声音。

「这不是白石老弟吗?他死了?」

那被称为白石的男人脸如蜡像,毫无血色。虽说他原本就是肤色苍白的人,仰卧在泥泞中的灰色皮肤怎么看都属于尸体。紫色的嘴唇抿成一直线,脸颊肿胀。与肤色形成对照的,是白石额头上红褐色的血迹。在雨水侵袭下,血还没有干透。从伤势看来,头部有大量出血。

「倒楣的家伙。」紫垣站在我和山吹中间,双手插在裤袋里,低头俯瞰白石的尸体。慵懒的语气继续说道:「……他被压在车底下了。」

山吹表情肃穆,摸摸自己的脸。

「为什么他会在车子外面?」

「好像是窗户破掉时飞出去的。」

「从窗户?翻车的时候啊?他没系安全带吗?」

「谁知道。」

「怎么会这样,太可怜了……很快就没呼吸了吗?」

「应该是当场死亡。」紫垣不耐烦地回答。「从车子底下拖出来时已经死了。」

山吹凝视尸体,凝重地皱起眉头,又赫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我。

「其他两人……绯村老弟和绀野老弟呢?他们也死了吗?」

「还活着喔。」我这么回答。死的只有白石,其他人都没事。

「他们人呢?」

「沿山路往前走下去看前面状况了……毕竟后方已经变成那样。」

我指向道路后方。原本车子走过的细窄山路,已经完全埋在土石堆下。

红土上流过几道血管般的水流。

「路被埋没了。」山吹说出眼前看到的景象,我点点头。

「对。这场大雨大概造成地质松动,想沿原路退回去是不可能了。」

「……太精采了吧。不但有人死了,还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山吹双手撩起头发,啐了这么一句。

不符季节的大规模台风直击本州,天亮前下起的暴风雨,将这条翻越山头的道路变成浊流。尽管路面有铺柏油,车在路上前进时看来就像在溯溪。载了这几个男人的车,勉强行驶于蜿蜒的山路上。

就在即将开上山顶时,一阵地鸣声响。道路两旁陡坡上的土石一边推倒树木,一边朝车顶崩落。加快速度的车辆虽然逃过土石流的直击,其中一根被土石流扫倒的树干却从后方撞上。我清楚记得当时的情形,车身猛烈翻覆,没因此丧命真的该说是好运。

事故发生后,勉强还能移动的我和一起逃出车外的绯村看见死于车底的白石。这时,车内的紫垣和绀野各自清醒着,两人都因脑震荡而有晕眩症状。我将两人拉出来。山吹是最后一个留在车内的,不过他也醒来了。

「喂——」听见呼喊的声音,抬头一看,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正从路的前方走下来。是绯村和绀野。走在前面的绀野双手交叉,歪着蓄胡的嘴,发出刺耳的尖锐声音连珠炮说:

「不行不行,那边的路也断了。这下真够惨了。继续走或往回走都没路,哪都去不了。」

听到这个,紫垣嘟哝:

「……断了?什么情形?」

「断了就是断了啊!简直就像大太郎法师一个不爽把路踢断了一样,路只到那里就忽然没了。道路坍方啦。没跟着被卷下去已经算不错了。」

「大太郎法师?」紫垣疑惑眨眼。

「你不知道什么是大太郎法师?日本古老传说中的巨人啊。」

「谁知道啊。」

「……话说回来,今天雨下得这么大,这条路又这么小耶?更别说还要翻过这个『魔之山巅』,我从上山时就开始担心了。还说什么走这条路最适合,根本不是吧。早知道就不该听白石那家伙胡扯。」

「路,不能用走的过去吗?」

「不是走不走得过去的问题,你自己去看看啊紫垣。更何况车都坏了。是说用走的又能怎样,你以为用走的能走多远?我们现在顶着暴风雨,又不是来野餐的。在这种大雨里偏离道路走进山里试试看啊。这里可不是八甲田山唉,只会落得所有人冻死山中的下场啦。」

绀野劈哩啪啦说了一通。他在这群人中话最多,嘴巴也贱。外表看起来应该跟紫垣差不多年纪吧。态度轻浮,脑袋不太好的样子,不过,应该是个表里一致的人。

紫垣露出不耐的表情,啧了一声。

「……别再尖叫了,你是娘们吗?」

「你再说一次?」

「够了。」介入两人之间的是绯村。「我明白你们的心情,但焦虑也解决不了什么……再说,提议翻过这座山头时,你明明也是赞成的吧,绀野先生。还夸口说自己很熟这附近。」

理亏的绀野搔搔头。「……对啦,是这样没错。可是,我哪知道下了雨路面会变成这样啊。」

绯村看了看从车内脱身的山吹,问他:「你没事吧?」

「嗯。」山吹微笑回应,举起左手的手提箱。连在上面的铁丝链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绯村也回以微笑。

「箱子没事,山吹先生也没受伤,太好了。」

「我是没事……」山吹脸色一沉,望向尸体。「可是白石老弟他……」

绯村点头,低声说:

「是啊,可怜的白石先生……好像是汽车翻覆时摔出去了。受到土石流撞击,窗玻璃都碎成了那样。」

「听说他被压在车底?」

「对。」绯村点点头,看了我一眼。「……我和灰原先生一起推开车子的,那时就已经断气了。」

我点点头。绯村说得没错,我们两人一起推了翻覆的车子。那时,白石已经丧命。他应该是当场死亡了吧。

山吹低头喃喃:「这样啊……真的太遗憾了。」

「问题是之后该怎么办。太阳下山了,很快就要天黑,道路坍方的话,表示不久之后可能会有人来。」

「问题就出在这里。」

「是啊,人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唔呣,怎么办好呢……」

山村和绯村交换了一个凝重的视线。

「要现在马上离开这里吗?」绀野用那尖锐的声音问。

绯村摇头。

「不用这么赶也没关系。之后风雨会更大,到台风离开前,至少今晚警察和消防队都不会上来。可是,天一亮应该就会赶来了。」

「这么说来,还不是得赶快走。」

「是啊,不过,正如刚才往前看到的,要走这条路翻越山岭已经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掉头,从这里走回城里还有一大段距离。再说,在没有照明的暴风雨中徒步前进非常危险。最好能先找到代步工具。」

「代步工具啊……要是能弄台四轮驱动就好了。」绀野面有难色,望向埋在泥沙里的道路。

绯村也看着众人开来那辆残破不堪的车与土块崩落的山。往前走几步,抬头仰望天空。仿佛伸手可及的乌云,正以惊人的快速飘过。绯村似乎正在思考对策。众人的视线也自然聚集在绯村身上。

过去五个男人已经为了讨论而见过几次面,但彼此关系并不亲密。我对绯村这个人知道的也不多。年龄的话,大概四十多吧。似乎擅长动脑,虽然没有人真的称他为队长,这男人实际上算是扮演这个角色。

「有人联络得到外面吗?我的手机似乎收不到讯号。」山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手机这么说。

紫垣默默摇头。他的手机好像也没有讯号。我则是原本就没有手机。绯村单手掏出手机,凝视半晌后歪了歪头。

「我的也不行呢……绀野先生呢?」绯村问。

绀野尖锐的声音回答:

「刚才试了一下重开机……」

绀野一边回答,一边频频用手指戳那个装了看似相当坚固铝制保护壳的手机萤幕。凝视发出雾光的液晶画面一会儿,也是摇头。「我的也连不上。大概是受到土石流灾害的影响。」

脸颊感觉到什么冰凉的东西。抬头一看,暗褐色的乌云终于逼近头顶。继续这样下去,被雨淋湿也讨论不出什么来。我环视众人一圈后说:

「好像要下雨了。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吧?」

听了我的话,绀野得意地回答:

「喔喔,关于这点,绀野大哥我或许可以解决喔。刚才找到了。」

「找到什么?」我这么问,绀野指向道路前方。

「继续往下走,虽然这条道路坍方了,坍方处前还有一条斜出去的岔路。虽然是没有铺柏油的烂路,但宽度可容一辆车开过去。我和绯村两人沿着那条路前进了一半,看到尽头有建筑物,应该是民宅。」

「是喔,这种深山里也会有民宅?」山吹怀疑地问。绀野喜孜孜地点头:

「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这座山另一边曾有个村子。从那边延伸过来,山顶这里也有不少户人家。现在因为整个村子都沉到水库底下了,这一带没落冷清,但是还有一部分民宅保留下来,形成一个别墅区。毕竟山上红叶很美嘛。我猜,我们看到的那栋建筑就是其中一栋别墅。现在离红叶时期还早,这种台风天也不会有人特地上来玩,里面一定没人。」

「你怎么知道?」紫垣问。

「什么为什么,这里也是我老家啊。我在车上不是说了很多次吗?你都没在听喔?」

「谁理你。」紫垣别开头。

「我跟你说啦,我小时候——」

「停!」绯村快速打断绀野。「说到这里就好。我们最好不要知道太多彼此的事。」

绀野撇了撇嘴角。

绯村说得没错。包括我在内所有人,最好都不要知道太多彼此的事。

「总之,应该能去那间屋子躲雨,先移动再说吧。也得讨论今后的事该怎么办。」

众人一齐点头赞同绯村。就在这时——

「你们没事吧——?」

我们朝声音的方向转头。斜坡上,两个穿黑色雨衣的男人正朝这边走来。

紫垣啧了一声,瞪着绀野:

「哪里没人了?」

「不是啊,刚看那屋子没点灯……」

「这下麻烦了。」紫垣不耐烦地叹气。

走在前面的小个子男人睁大眼睛:

「可真是严重的事故啊。」

男人虽矮,隔着雨衣也能看出他体格健壮,肌肉发达。粗壮的脖子上,有张宛如捏紧的拳头般粗犷的脸。后面跟上来的高瘦男人正好跟他形成对比。高瘦男人有着几近病态的白皙皮肤和凹陷的脸颊,两个窟窿般的眼窝里,精光四射的眼珠令人印象深刻。两人看上去都差不多三十多岁。

「车子被土石流卷入……」绯村回答那个男人。

拳头脸的小个子男人惊讶地注视崩塌的泥沙。

「哎呀,这可伤脑筋。这里果然也这样了……有人受伤吗?」

「这个嘛……」绯村低垂视线。

高瘦男人指着撞烂的车旁低声说:「大哥。」

躺在那里的是白石的尸体。

那被称为「大哥」的拳头脸看到尸体,发出「啊」的惊呼。

「这、这个人昏迷了吗?还活着吗?」

绯村摇摇头,问拳头脸:

「叫得到救护车吗?手机好像没讯号就是了。」

「这个嘛……」男人为难地回答。「差不多两小时前就没讯号了。因为停电的关系,家用电话也不通。」

「停电了吗?」

「两小时前,从我家再往前面一点的路崩了,好像把电线扯坏了。刚才也是听到剧烈声响,才和我弟过来察看。没想到这边也崩了啊……总之,不管怎样还是得想办法联络消防队。」

屋子里没开灯,是因为停电了。

高瘦男人走向白石的尸体,脚步快得不太客气,脚上的雨鞋哗啦哗啦踩着水洼,不算少量的泥水就这么溅到白石脸上

山吹和绀野互看一眼,视线困惑。

高瘦男像是并不介意,蹲下来检视白石的脸,也摸了摸他的手腕。一会儿,他朝这边摇头。他的拳头脸哥哥面色铁青,倒抽一口气。

「死了……吗?真可怜……」

「有没有能和外界联络的方法?」

拳头脸转头回答绯村:

「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了。道路坍方的事,应该不久就会有人发现……」

这时,朝撞烂的车看一眼,弟弟对哥哥投以惊讶的视线。哥哥绕到翻覆的车头,低声发出「哇喔」的叫声。

山吹露出不解的表情。

「……遇到这种状况,各位还能平安无事,真的很幸运呢。」

男人们自称姓金崎。矮个子的哥哥叫一郎,过瘦的高个子弟弟叫二郎。外表一点也不相像的两兄弟。绀野和绯村发现的房子,果然就是他们家。

「总之,趁雨还没下起来,先到我们家避一避吧。」一郎这么说。

「感谢相救。」绯村向他低头道谢。

「其他几位有受伤吗?」

我回答「我们都没事」并向他道谢。如一郎所说,现在只能先去他们家避难了。绯村和山吹朝彼此点头。没有方法联络到外界,对我们来说反而幸运。

「白石老弟的遗体怎么办?」山吹朝尸体望去。

我们面面相觑。

紫垣冷淡嘟哝:

「放在这不就好了。」

「那怎么行呢?」绯村用严厉的视线看紫垣。

「要我扛尸体的意思吗?」

无视紫垣不满的语气,绯村问一郎:

「方便先把他搬到府上吗?」

一郎点头说:「当然可以,连遗体一起搬过来吧。」

一郎使个眼色,二郎便回头往来时的小路跑。或许要去开车过来搬运尸体。

「会是四轮驱动吗?」绀野嘟哝。

绯村和山吹交换了一个若有深意的视线。意思是「这下说不定能获得『代步工具』了」。

一郎说,这一带没有其他人家。虽然附近土地都是金崎家所有,除了这条翻山道路外,没有其他路可通往山脚。继续前进虽然可到绀野说的别墅地区,可能找得到人来帮忙,但距离太远,现在天又快黑了,以这条路目前的状况来说,徒步移动也很危险。

山吹显得坐立不安。解开左手腕上的铁丝链,忽然把手提箱塞给我。

「怎么了吗?」

我这么问,山吹一脸困惑地掏摸自己西装内袋,接着又摸了摸腰上的皮带,皱起眉头:

「……工具不见了。」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

「什么工具?」

我这么问,山吹傻眼地说:

「工具就是工具啊……可能在车里。」

山吹跨步走向汽车,我也跟在后面。只见他把头伸进破掉的挡风玻璃内,左右察看前座。

「没有吗?」看到这状况,绯村似乎察觉什么,从后面问。

山吹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照亮后座确认,似乎仍没找到他要找的东西。车身周围只散落碎玻璃,没看到其他事物。

「喂喂,你们这样很危险,快离开那边。要找东西等车子移动之后再找比较好。」一郎皱眉提醒。的确,地质松动的现在,地面什么时候会崩坍都不知道。「……到底在找什么啊?」

「不是啦,我工作要用的重要工具。不过,还是放弃好了。」山吹回头用开朗的声音回答一郎。

「……没找到吗?」我小声问,山吹走到车子旁,往山崖底下看。

「可能是翻车时掉下去了。」

我站在山吹身边往山崖底下看。土表剥落的陡坡被下方的杉树林吞没,就算想下去也找不到可以立足的地方,无法下去找他的工具。

「咦?这是……」一郎突然发出惊讶的声音。

一郎看着刚才紫垣坐的那颗石头,似乎感到意外。这颗落在道路旁的圆形岩石,约有一个成人的躯干那么大。一郎蹲下来,用手抚摸岩石表面,高兴地说「果然是『御眼大人』」。

「御眼大人?」绯村这么问,一郎抬头看土石崩落,露出底下土层的山。

「这是原本在那上面高地上的道祖神喔。我们家都称他为御眼大人。」

「你是说这颗石头吗?」

「是啊,大概是跟着土石流一起掉到这里来的。」

「这是您府上的东西啊?」

「怎么可能是我家的东西呢。只是从以前就一直立在我家附近的树干下。原本以为被崩落的泥沙埋住……哎呀,能找到真是太好了。」一郎展现笑容。

绀野蹲在那颗石头旁,好奇地抚摸岩石表面。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聊起天来:

「这应该是历史很悠久的道祖神吧?上面还有刻字,或许是古文字。在这一带,道祖神很常见,但这个应该很珍贵喔。不过,万一砸到车子,可是会把车子压扁的呢。被道祖神砸死,恶人遭天谴,简直像是什么廉价小说的题材。」

「道祖神?」紫垣低声问。绀野回答:

「你不知道喔?道祖神就是路旁之神。守护人们不受恶灵或瘟疫的侵袭。在这一带,有很多这样的道祖神。」

「……不就是普通的石头。」紫垣面无表情地凝视道祖神。

绀野得意地发表起演说:

「或许看在你眼中只是普通的石头啦,紫垣。道祖神的设计可不只限于神像喔,你看这边,岩石表面刻有文字吧?这叫文字碑。」

我也凑上去看。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绀野指出的岩石表面确实以纤细的字体刻着一串文字。

「这是韩文吧?」一旁探头过来看的山吹说。绀野摇头。

「看起来很像韩国文字,但是不一样喔。这叫阿比留文字,是古时候的文字。汉字传来日本之前日本人使用的文字,又称神代文字。是说,古代文也有很多假的,不过这个应该货真价实。阿比留文是古代对马豪族传下的文字,现在对马一代还有很多人姓阿比留。没错,也有人指出这种文字和韩文的关联,不过我的看法是——」

「不、绀野老弟,够了。」山吹苦笑打断他。

「真惊人,你知道得比我还详细。」一郎睁圆眼睛看绀野。

「没有啦,我老家也在这附近。」绀野笑着回答。

我身边的绯村一脸无奈,山吹则傻眼地撇下嘴角。

一郎伸手抚摸道祖神说道:

「我也不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只有这里刻的地名是日文汉字……各位看,这个部分。」他指着碑文的最后一行。

山吹眯起眼睛凝视文字。「……真的耶,只有这里是日文。」

听见喀啦喀啦的声音,回头一看,穿着雨衣的金崎二郎回来了。只见他推着下田用的一轮推车走下斜坡,原来不是回去开车过来啊。

绀野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

「喂喂,该不会要用这个推白石吧?」

从这边望过去,二郎的手臂看起来还真长,仿佛两根弯弯曲曲的触角。用这两条细瘦手臂推推车的模样,看起来像只诡异的昆虫。二郎把一轮车停在我们中间后,就用「接下来不关我事了」的表情退后一步。一轮车整体沾满泥土,货台内侧黏着不知道是烂泥还是油漆的红褐色物体。

「请把那个人放上去吧。」一郎若无其事地用下巴指了指白石的尸体。

紫垣不悦地转移视线。

我看一眼绯村,他微微点头,像在说「也没办法」。

山吹看着我和绀野。

「灰原老弟、绀野老弟,能请你们把白石老弟抬上去吗?」

绀野叹了一口气。「我说啊,凭什么……」

「拜托了。」山吹合掌请求。

我绕到靠白石头部这一侧,从两边腋下抬起他。绀野抓起两条腿。我和嘴里仍在不断抱怨的绀野一起抬起白石的尸体。尸体莫名沉重。无力的头颅倒在我的衬衫上,传来浓浓血腥味。踉踉跄跄勉强抬起他,以仰躺的方式放在一轮车上。小小的货台无法完全容纳白石全身,膝盖以下和上半身都突出来,形成往后仰的姿势。

「真是的,又不是在泡澡。」绀野这么嘀咕,这一幕看在他眼中似乎相当滑稽。

我也觉得这状况有些令人莞尔,因为聚集在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好人。看上去稍微正经一点的,顶多只有绯村和山吹。

雨势愈来愈大,雨点滴滴答答打上地面。

「动作快,我们家就在前面。」

金崎兄弟大步向前。将手提箱再次仔细系上手腕的山吹跟上前,然后是绯村。载有尸体的一轮车由紫垣负责推。我和绀野殿后。

「看,就是那样。」绀野指向前方。

前方道路突兀地中断。沿山崖蜿蜒的道路坍方了。一看就知道,汽车不可能再往前行驶。

「哈哈……这可真不得了。」山吹发出无可奈何的笑声。

「因为最近一直下雨,降雨量又异常的大。不过,还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形。」一郎雨衣下的表情苦涩。

山吹走到崩塌的道路旁往下看。「……确实,就算徒步也过不去。」

「最好不要靠近那边喔。可能又会再度崩坍。」一郎发出提醒。

「没有远路可绕吗?」山吹回头问,一郎摇摇头。

「没有耶。」

「唔呣。」山吹抿着嘴唇,从路旁退下。

「雨愈来愈大了,我们快走吧。」一郎率先起身。

道路左侧,就是刚才绀野说的岔路。沿着陡峭的斜坡,这条路通往郁郁苍苍的山林,似乎朝山顶前进。

在金崎兄弟的带领下,我们走入这条岔路。斜坡相当陡,路面也很崎岖。到处都有碎石与柏油剥落造成的凹陷,积水就成了水洼。

紫垣推的一轮车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剧烈摇晃。货台上白石的尸体不断跳动,每跳一次就改变一次姿势。

绯村回头对紫垣说:

「请小心一点推。」

「路太差了。」紫垣不高兴地低声回答。

「头在货台上一直敲,这样对白石先生岂不是太过意不去。」

「好啦,我知道了。」紫垣不耐地回应。

雨水沿着山头暴露的土表流下,泥水流进路面。我们哗啦哗啦踩着泥水,在陡急的上坡路走了一段时间。

「看,怎么样,很有品味吧。」

走在身边的绀野指向宅邸,语气简直就像在炫耀自己家。道路前方出现建筑的屋顶,那就是金崎家了吧。奶油色外墙与斜度很大的暗绿色三角屋顶,耸立在坡道上方。看来确实停电中,一盏灯也没亮。

爬到斜坡尽头,终于看清建筑物的全貌。宅邸建在山林中开辟出的一小块平坦土地上。远远就能看出建筑老旧,显然不是最近新建,应该已有几十年历史。包围宅邸的铁栅栏和黑色大门也不像有好好保养,到处都看得到红色铁锈。

绀野盯着铁栅栏说「是不是有熊出没啊」。

风雨比刚才更大了。宅邸后方的树林,在风雨侵袭下发出惊涛骇浪般的激烈声响。雨将森林打得窸窣作响。

「御眼大人原本就立在那里。」一郎指着某处说。

那是与宅邸反侧,离这边更高一点的山崖一隅。地表露出泥土,看得出岩石似乎就从那个地方崩落。原本立在那里的道祖神,仿佛俯瞰着这栋宅邸。

一郎打开门,我们依序进入其中。

宅邸前有个大院子,但东西也多。老旧的农耕用具和建材等破铜烂铁随处堆放。其中有一部分盖上了蓝色塑胶布,但就连塑胶布也有多处破损。泥土外露的地面上有着深深的车轮轨迹及脚印,里面积了泥水,雨点打在上面,激起一圈圈涟漪。院子深处还有一个只有屋顶的车库,里面也堆满了东西。一辆白色小货车像被那些东西埋没似的停在里面。这辆车也一样肮脏,显现多处生锈的痕迹。

金崎家虽然老旧,建筑本身倒是颇有品味。搭配白色窗框的凸窗、以平板石瓦片铺成的三角屋顶,很明显的不属于日本建筑样式,是一栋西式建筑。绀野曾说这一带有个别墅地区,这栋建筑本身虽然漂亮,其中飘散的生活感却不像别墅。山吹环顾院子,难以置信地缩了缩脖子。

「您一家人住在这里吗?」绯村问。

「对,不过也就我们兄弟俩和母亲三个人生活。」一郎这么回答,打开通往玄关厅的正门。「快把遗体搬进来吧。会淋湿的。」

或许因为老旧的关系,屋檐下的玄关口给人阴郁的感觉。支撑屋檐的柱子底部龟裂,从里面也渗出雨水。厚重的玄关正门有着西洋古董样式的设计,镶嵌一个青铜色的敲门环。一郎撑开门,里面一片漆黑。

一郎命二郎去拿灯,二郎就慢悠悠地消失在屋内了。离日落明明还有一段时间,室内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和放上推车时一样,我和绀野抱下白石的尸体,搬进宅邸内。白石死去的脸上沾满污泥,水滴沿着脸颊滑落。

无声回来的二郎举起光源照亮脚下。他手上提着的,是一个陈旧的提灯,大概是油灯吧。小小的油灯光量不大,在二郎手上摇晃。

「请小心脚下。」

在一郎如此的提醒下,众人进入室内。直接穿着濡湿的皮鞋进去,穿过隔开玄关的门后,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挑高两层楼的天花板很高,挂着一盏大灯,但没有点亮。靠墙有一道通往楼上的阶梯。站在二楼走廊上,想必能俯瞰整个一楼。

房间角落放有烧柴的暖炉。暖炉的耐热玻璃里,冒出火焰的柴薪散发赤红光芒,照亮黑色的木地板。或许多亏了这些暖炉,天花板虽然高,屋内倒是很暖。

大厅地上已经铺好一张蓝色塑胶布。我和绀野将白石的尸体搬过去,让他躺在上面。这张布用来放一具尸体稍嫌太大了些。一大张塑胶布的中央,孤零零地躺着一具尸体。头虽然破了,身体其他地方毫发无伤。光是这样看,可能不会觉得这男人已经断气。人类的性命如此脆弱,我不由得有些错愕。

不经意地,看见紫垣愣愣站在塑胶布旁,不知道在想什么,涣散的视线盯着脚边。

「怎么了吗?」

我问他。

「……的尸体?」紫垣缓缓低喃。

他有些心不在焉。

「什么?」

我反问,紫垣双眼依然停留在尸体身上。

「紫垣先生?」我再问了一次,紫垣像吓到似的肩膀颤动。游移的视线望向我,眼白里掺杂了混浊的黄土色。

「怎么了吗?」

「……没有。」紫垣冷淡转身,背对这边。

一郎拿来一条肮脏的毛毯,摊开盖住白石全身。站在遗体前,一郎双手合十。

与杂乱的院子不同,室内出乎意料整洁。乌黑的地板擦得发光,东西也摆放得相当整齐。中央有一张大型餐桌,从保留了天然的形状看来,应该是未经拼接的整块原木桌。两侧各放有四把椅子,总共八张椅子围绕着桌子。金崎兄弟说他们一家三人居住此处,对小家庭而言,这餐桌的尺寸未免太大。桌上放有老旧的银制烛台,粗大的蜡烛闪烁不可靠的微光。我们接过一郎拿来的毛巾,围在暖炉旁擦拭头发。

「真是辛苦各位了呢。」一郎皱着眉头。「天已经黑了,明天救援就会来了吧。」

一郎说的话,令绯村和山吹表情复杂,交换了一个眼神。

「道路坍方的事还没人知道吗?」绯村问。只要有人知道这里发生了土石流,警察很快就会赶到了吧。一郎摇摇头。

「坍方才刚发生不久,就算有人发现也通报了,不等台风经过,应该不会有人来喔。」

一郎站起来往墙边走,打开放在架子上的大台收音机电源。混着杂音的含糊声音正播报着台风消息。

『……初步估计,十六点前已下了一小时超过一百二十毫米的猛烈大雨,气象局发布更新纪录的短延时强降雨特报。已登陆的十五号台风之后仍会以缓慢速度北上,以关东、甲信越地区为中心,恐有暴风、大浪及大雨的可能。今晚至明天早晨,请民众严防土石流灾害,待在安全场所。』

绀野发出苦笑。

「听到了吗?说要严防土石流灾害啦,看来我们是太慢听到新闻了。」

往窗外一看,夜晚已经降临。风声增强,强风下的雨滴持续不规则地打在窗玻璃上。这个慢速前进的台风似乎还没离开关东地区,接下来天气想必还会恶化。呻吟般的风声中,传来乌鸦的叫声。

大家都默不吭声收听广播。还没有听到关于这个地区发生土石流的报导。台风的讯息结束后,开始播报今天发生的事故及事件新闻。从老人身上取走现金的两名诈骗集团车手遭到逮捕。因贿赂遭逮捕的前议员遭判有罪。本日下午,五名强盗闯入珠宝行抢劫后于大雨中逃脱。

一郎看着窗外叨叨絮絮:

「以前还用过无线对讲机之类的,现在是大家都用行动电话的时代了。可是,这种紧急时刻就会联络不上,在这种深山里也束手无策。」

「住在这一带的只有府上一户吗?」绀野这么问。一郎点点头。

「是的。刚才也说过,从坍方那条路往下三公里左右有几间别墅,可是要去的话也只能等天亮后。」

「这里不会有警察来巡逻吗?」绯村问。

一郎歪着头说:「不晓得耶。毕竟是完全没有交通流量的山顶啊。」

我们点头表示理解,一郎朝山吹解开铁丝链后放在脚边的手提箱投以一瞥。

「各位来这边是因应工作所需吗?」

一郎问。绯村回答「是的」。

「我们因为工作的关系,正要前往S市。」

听到这个,一郎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样的话,走高速公路不是比较好吗?翻过这座山头得绕不少远路吧?」

紫垣和绀野紧张地视线游移不定。然而,绯村态度镇定,语气流畅地回答:

「因为台风的关系,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全面停止通行。没办法,才改走这条山路的。」

「喔喔,那可真倒楣呢。」一郎同情地皱眉,望向毛毯下的白石尸体。「……结果,你们同事还遇到这种事。」

绯村表情沉痛地低下头道谢。

「两位真的帮了大忙,不然我们当时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一郎笑着说:「别放在心上。是说,我们这破房子也不一定安全就是了。」

「这栋建筑物很有历史呢。」

「只是老旧而已。这房子战后就盖了,中间改建过几次,屋顶的天然黏板岩还是当初的原样。希望别被这台风吹跑才好。」

仿佛呼应他所说的话,窗玻璃发出嘎答嘎答的声响。

「那么。」一郎站起来。「我去拿点热饮来吧,咖啡好吗?也有红茶……请稍等一下。」

一郎走出大厅。

目送他背影离开后,我们彼此面面相觑。

绀野一屁股往椅子上坐下:

「他说跟母亲住在一起,那这个家就只有三个人喽?」

「唔呣……」山吹环顾大厅,神情带着狐疑。

「山吹先生,怎么了吗?」

「不……这室内还真整洁。地板擦得很亮,连梁柱上都没有积灰尘。」

「那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在想,一家三个人还能打扫得这么彻底啊。毕竟不可能雇用大量佣人吧。」

「确实……如你所说。」绯村环顾大厅。

「或许只是特别爱干净罢了。」绀野笑着说。

「看到那杂乱的院子,我实在无法这么想……还有,这污渍又是什么?血迹吗?」山吹摩擦桌面上的黑色污渍。

「别说那么可怕的话嘛。不过,你的心情我明白。这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尤其是那个弟弟,简直就像瘦版的科学怪人法兰克斯坦。」这么说着,绀野笑得很乐。

「科学怪人法兰克斯坦,那什么?」

「你不知道科学怪人法兰克斯坦?真的假的?」绀野睁圆眼睛。「……是说,法兰克斯坦其实应该是制作出科学怪人的人,只是现在大家都直接把法兰克斯坦当成科学怪人的代名词了。就是那个脸上有缝合痕迹的方头人造人啊。我拿来比喻的就是那个。不过,那是环球影业制作的电影里的造型,虽说后来这个形象就固定下来了,本来应该——」

「啰唆。」紫垣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他。

绯村朝一郎离去的走廊看一眼。

「总之,这里只住三个人的话就没问题了。也不用担心他们报警。只是,本来预定今天内要离开关东,现在看来,不到明天早上是很难离开这里了。」

「这里也有车。只要开那个翻越山头就行了吧。」我说的是停在院子里的破烂小货车。听了我的话,绀野发出吃惊的声音。

「道路坍方了耶?就算有车也不可能翻越山头啊。只能越过被土石掩埋的地方,走原来那条路回去了。」

山吹像在思考什么,问绯村:「你有认识信任的人可以求助的吗?下山回城里虽然有困难,只要能趁今晚移动到手机有讯号的地方,应该就能联络了。」

「是有欠我人情的家伙,只是……」绯村露出为难的表情摇头。「离这里太远了。再说,对方一定会要求报酬。」

「有够不爽。」一直沉默的紫垣发出不满。「……本来人数就够多了。」

「什么人数,紫垣,你是在担心分配的事吗?」绀野以责难的语气这么说。

「不行吗?」

「已经有伙伴死了耶?这种时候别讲生意上的事了吧。你懂不懂什么是TPO啊、TPO。」

无视这么嚷嚷的绀野,紫垣对绯村说:

「我想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绯村一脸疑惑。

「白石那份不用给他了对吧?」

「也是啦……既然他都死了,当然会变成这样。」

「那就是把赚到的分成四等分。」

听到这个,绀野用轻蔑的表情望向紫垣。「什么都是钱钱钱,真难看……你是要送哪个拜金女喔?」

「女人才要抢着送我钱好吗。」紫垣板着一张脸。

「喔,是喔,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咧。」绀野不悦地尖起嘴巴。

「你刚才说分成四等分?」绯村偏着头反问紫垣。「五等分才对吧?」

紫垣看看我们,以有点微妙的表情订正人数。

「对喔,是五人啊……这样我更反对增加分钱的人数了。」

「想想现在的状况啊,紫垣老弟。」山吹说。「就算收入减少,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真不爽。」紫垣低声嘟哝,又立刻像想起什么似的,环顾大厅后补上一句:「哪都联络不上或许才是运气好。」

「嗯?为什么呢?」山吹问。

「……我看这个家里,可能存了不少。」说着,紫垣伸出舌头舔舔嘴唇。

「你在开玩笑吧?」

「顺便嘛。」

山吹一脸打从内心不愉快的表情指责紫垣:「别说那种蠢话。我们跟那种没用的流氓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专业人士会按照预定计划进行工作。我不容许那种顺手赚外快的行为,又不是外行人。」

「……真是老古板。」紫垣绷着脸闭上嘴,把头转开。

「小声一点。」绯村发出严厉的提醒。「做任何事都可能发生预料不到的麻烦。山吹先生说得没错,我们不该随便为小事动摇。」

绀野哼了一声,耸了耸肩说「还小事呢」。绯村环顾众人。

「这次的任务最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眼前的状况虽然不如预期,但也绝对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是吗?分明就已经走投无路。」绀野撇着蓄胡的嘴笑了。

绯村摇头。

「搞砸工作的人都容易犯一样的毛病,就是遇到出乎预料的麻烦时迷失了自我,结果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可是,在这里的五人不一样。这里没有那种没用的家伙,不是吗?」

紫垣笑得自嘲,自暴自弃地说「比起死人当然是有用多了啦」。

「……都已经来到这一步了,一起想想看有什么办法吧。」

绯村这么低喃,凝视放在地上的手提箱。

柴火暖炉里的火焰,在手提箱光滑的表面投射出不规则的橘色火光。众人皆闭上了嘴,沉默笼罩。只有燃烧的柴火啪啦作响。

每个人想的事情都不一样。我心想,这里没有一个家伙不搞笑呢。

「久等了。」金崎一郎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个比一郎个子更小的女人。一头白发挽成发髻。

一郎带着手电筒,一边走一边为女人照亮脚下。想必她就是金崎兄弟的母亲了。二郎跟在两人身后,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是几个冒着蒸气的杯子。

「这是家母。」一郎这么介绍。满脸都是皱纹的金崎夫人向我们点头致意。以金崎兄弟的母亲来说,她的年龄未免太老了点。说是祖母或许还比较自然。

「抱歉给您造成困扰,真的很感谢各位的帮忙。」

绯村再次道谢,金崎夫人摇了摇头回答:

「不会、有困难的时候、彼此、彼此……」

一时听不太清楚说什么,因为她的声音沙哑又断续,音量还微弱得像蚊子叫。

一郎从旁解释:

「家母喉咙不好,说话很难听清楚,不好意思了。」

二郎伸长细细的手臂递出托盘,我拿起其中一个马克杯。杯子里满是黑色液体。

「这是?」我问。

「咖啡。即溶的就是了,这里有砂糖和牛奶。」一郎回答。

咖啡独特的气味刺激鼻腔。紫垣拿了一杯,回到暖炉前。大概是渴了吧,很快喝了一口,像是放松了些。绀野在咖啡里加了砂糖和牛奶,频频搅拌之后才喝。

山吹啜饮一口咖啡,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背对一郎做了个难看的鬼脸,若无其事低声对我说「难喝死了」。

「是不是该加点牛奶?还是直接喝比较好?」我问。山吹苦笑道:「我哪知道啊,你高兴怎么喝就怎么喝。」

我喝下一两口咖啡,分不清是好喝还是难喝,总之这液体的温度非常高。

金崎夫人开口说:「很高兴、各位来。因为、住在这里很寂寞。请好好、休息。」

山吹弯腰鞠躬,再次致谢。

「令郎们帮了我们大忙,也该向您表达谢意,非常感谢。」

金崎夫人以笑容回应山吹的道谢。

「你们、才是帮了、我们大忙。毕竟住在这里、很寂寞,要是你们、死、死了,对我们来说、就太好了。咖啡,还要再来一杯吗?」

山吹脸色大变。紫垣与绀野也交换了困惑的视线。

这女人刚才说了什么?是自己听错了吗?她是不是说「要是你们死了,对我们来说就太好了」?

金崎夫人脸上依然挂着笑容,身体转个方向,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开。二郎像个随从,跟在母亲后面。金崎夫人走到毛毯下的白石尸体前,不改微笑地低头望着隆起的毛毯。

一郎对着母亲的背影说:

「妈,那是过世的人的遗体喔,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吗?」

「对喔。」

金崎夫人面无表情回头,对儿子说了什么。二郎点点头,忽然蹲在尸体面前,用力掀开毛毯。白石的头部露出来,脸上毫无血色,抿紧的双唇已经变紫。二郎双手抓住白石的头扭转,勉强改变脸部方向,似乎是要让母亲看。

绀野被喝到一半的咖啡呛到,忍不住说:「……喂,开玩笑的吧?」

金崎夫人打量了白石死去的脸一番,才像满意了似的点了几下头。

「这个、死了、死了呢。」

声音几乎可说充满喜悦,金崎夫人双手合掌,嘴里似是喃喃念佛。我们惊愕地望着这一幕。

「够了啦,别再玩弄尸体了。」一郎命令弟弟。

二郎放开白石的脸,尸体的后脑勺摔落地面,发出声响。撞击力道使白石嘴巴微张,嘴角诡异扭曲,看起来竟像微笑。二郎再把毛毯盖回原位。

绯村怒气爆发,狠狠瞪视金崎兄弟。

「对他客气一点!」

一郎急忙对绯村道歉:

「哎呀,这还真是抱歉……」

就在这时,突然「哐啷」一声。珐琅马克杯掉在地板上,里面黑色的液体洒了一地。掉下去的,是绀野手中的杯子。绀野踉跄走了几步,用墙壁支撑着身体蹲下。

「喂,你怎么了?」山吹紧张地高声问。

绀野呼吸急促,眼球朝冲上前的山吹转动了几下。

「紫垣先生?」这次换绯村发出惊呼了。跟随绯村疑惑的视线望去,椅子上的紫垣趴在桌面。绯村又喊了他一次,他却没有反应。

接着,蹲在绀野身旁的山吹身子一晃,手撑在地板上。我急忙靠近山吹,把手放在差点倒下的山吹背后支撑。

「没、没事吧?」我问。

山吹只回答了「咖啡……」视线不自然地在地板上徘徊。

一郎露出满意的笑容,用唱歌般的语气说:

「咖啡好像不合你们的胃口。端出这种『难喝死了』的咖啡,哎呀,真不知道该如何道歉才好呢。」

露出参差不齐的一口肮脏黄牙,一郎咧嘴笑着,低头睥睨我们。刚才温厚的态度已不复存在,脸上甚至展现下流的恶意。这才是这男人的真面目吧。掩饰得还真好,我都有点佩服起来了。

山吹身体无力下滑,失去平衡。我支撑不住,他就这么滑落地板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无法理解状况,望向绯村,只见他对一郎投以犀利的眼神说:

「……给我们喝了什么?」

我这才赫然望向冒出蒸气的马克杯。

金崎夫人脸上依然挂着那和蔼的微笑,慢吞吞地走着,坐在一郎为她拉开的椅子上。

「请、慢慢休息。我好、开心喔。」说着,金崎夫人皱起眼角的细纹。

绯村看着我,小声问:

「你呢?」

我的身体没有异状。回答了「我没事」,绯村用视线代替点头。绯村看起来也没有异状。就我看到的,他应该没喝下半口饮料。

「让倒下的家伙坐在椅子上,然后用这个铐住他们的手,铐在椅背上。」

一郎说着,往餐桌上抛了什么东西。烛光下,那金属制的环状物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是两副手铐。

「为什么……?」我这么问。一郎面无表情回答:

「不准提问。今后你们的行动全部要经过我许可。没有我的许可也不准开口。」

不知何时,二郎已绕到紫垣背后。抓起趴在桌上的他的头发,把头拉起来。也不知道刚才藏在哪里,这时二郎右手握着一把又长又大的菜刀。这种俗称柳刃菜刀的刀子,有着细长锐利的尖端。二郎反手持刀,刀刃抵在紫垣脖子上。身体虽然无法自由行动,但意识似乎仍在,紫垣朝我们流露恐惧眼神。

绯村用冷静的声音问一郎: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郎冷冷承受绯村的视线,一会儿之后才说「我应该说过不准提问」,对弟弟使了一个眼色。

二郎手中菜刀插入紫垣的脖子,刀尖埋入皮肤,从那里涌出的血滴答滴答地落下。紫垣口中发出不成言语的呻吟。

「住手!」绯村大喊。「照你们说的做就是了。」

「没有第二次。我命令什么就马上照做。」一郎冷淡地说。

绯村和我一起扶起倒地的绀野,让他坐在椅子上。接着是山吹。两人都像断线的傀儡,上半身无力靠在椅子上。不清楚他们意识是否还清醒,只有眼球虚弱地颤动。

在一郎催促下,拿起桌上的手铐。手铐内侧满是黑色污垢,金属味中伴随着一股鱼类腐败的恶臭。我按照一郎指示,先让手铐穿过椅背,再将绀野双手往后扭转,铐在椅背上。绯村也和我一样,铐住似乎失去意识的山吹。一郎视线片刻不离我们,默默观看。

这段期间,二郎依然握刀插住紫垣的脖子。紫垣脖子上流出的血,逐渐染红了他的衬衫。继续这样下去,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结束所有作业后,一郎命令绯村:「你也坐下。」

绯村默默坐在椅子上,一郎把手铐丢给我。「把这家伙也铐住。」

绯村瞪视一郎,眼中燃烧熊熊怒火。视线朝我移动,微微点头。我立刻跟铐住绀野时一样绕到椅子后方,将绯村双手铐上椅背。

这张椅子很大,顺着树枝天然形状作成栅栏状的椅背,整体而言重量颇重。就算双脚自由,被铐在这椅子上就无法随心所欲行动。

一郎要我也坐上椅子,双手绕到椅背后方。按照他说的做了之后,金崎夫人轻巧地绕到我身后,用熟悉的手法拿起手铐将我双手铐在椅子上。

确认所有人都受到束缚了,二郎才拉开紫垣脖子上的菜刀。原本被刀尖堵住的伤口汩汩流出鲜血。紫垣直接趴倒在桌上。和其他人一样,昏迷的紫垣也被二郎铐住双手。

金崎夫人就像个正在举办自己庆生会的雀跃少女,选了餐桌旁的一张椅子坐下来。二郎坐在她对面,一郎把椅子搬到相当于上座的位子,也就是「寿星席」后,悠然坐下。

这时围绕餐桌的,有被限制行动的五个男人和金崎母子,总共八个人。真是一幅异样的光景。金崎母子像面对一桌豪华晚餐一般,对我们投以充满期待的视线。烛台光线映照下,三人的眼球宛如闪闪发光的玻璃珠。

绀野和山吹倒在椅子上,身体动也不动。趴着的紫垣脖子持续出血。我正后方是白石的尸体。

朝绯村看一眼,他也正看着我。就算是他,这时也难掩眼中的不安与紧张。连绯村都不明白金崎母子的意图吧。他们的行动没有一丝犹豫,俐落地像按照既定手续进行熟悉的工作。这种异常的举动,令绯村也感到害怕。

「任何事都得适度才行。」

一郎用昂扬又带点严肃的语气开口,简直就像说着会议开始时的开场白。

「加在饮料里的麻醉药也一样。要是加过头,第一个喝的人瞬间昏倒,其他人还没喝就会产生警觉了。药物摄取过量也可能导致死亡。或者因为味道太重而被察觉,那就不会喝了。反过来说,加太少也不行。万一在药剂发挥作用前被发现,不再继续喝的话,将无法剥夺你们的自由。再说,也不太可能所有人同时举杯喝光。所以,对复数对象下药时,最重要的就是适量。考验下药的人是否能根据经验决定适度的分量。当然,最理想的状况是五人同时麻痹,但那样就要求太高了。五人中光是有三人昏倒,已经算是做得不错。」

一郎得意洋洋地说着,双眼闪烁异样的光辉。

他接着又说:

「所谓适度,只要活着就能套用在任何事上。换句话说,适度就是知道自己的斤两。世上有很多不自量力的人,凡事傲慢,充满无耻的贪念欲望。我听说你们也是这类贪婪的人。御眼大人绝对不会放过你们这种人,他允许我们对像你们这样的人加以报复。」

这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我看绯村一眼,他表情不为所动,默默瞪着一郎的脸。

一郎嘴角上扬,朝无法动弹的紫垣望去。

「那边三个人的麻醉效果再过几分钟就会解除,到时候重新问你们一次话,之后再做出判断吧。这边的两人……绯村和灰原是吗?你们还能说话,就给你们发言的机会好了。有什么想说的吗?」

绯村不发一语,我则在好奇心驱使下发问:

「你说我们贪婪?」

一郎悠然回答:

「想掩饰也没用。这种天雨路滑的状况下,你们还能来到这里,只能说是御眼大人的旨意。贪婪的城市人必须付出代价。」

当哥哥说着这些话时,二郎表情完全不变,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只是默默对着蜡烛的火光。金崎夫人从一开始就不断保持一样的微笑,慈爱的视线一一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眯起的眼皮底下,只看得见些许混浊的眼白。

外面的风雨发出哀号似的声音。窗外无灯,黑暗降临整个深山。我发现雨声也在不知不觉中激烈起来。天气和缓的状态已经结束,暴风雨再次加剧。

一郎站起来,对弟弟说「趁现在把事情办完」。二郎无言起身,朝哥哥递出菜刀。刀尖染着紫垣的血,一郎接过刀,放在金崎夫人面前。

「妈妈在这里喝茶等着,要是这些家伙敢乱动,你就用刀刺他们没关系。」

金崎夫人嘶哑的声音回答「谢谢呢」。

二郎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提箱,用那细长的手臂掂了掂重量,又晃了晃箱子。

「里面像有整叠钞票吗?」一郎问。

二郎摇头:「不、很轻。」

「打开看看。」

「锁着。」

「……喂!」一郎看着我问:「箱子里是什么?」

无法从我嘴里说出答案,我朝绯村投以求助目光。绯村硬是不张嘴。

一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绯村,不一会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好吧。把那收起来。」再次这么命令拿着手提箱的弟弟。

二郎低声反问:「不用打开吗?」

「要开随时都可以开。」

「可是——」

「可是什么?」

二郎快速环顾四周,只回了「要是被看见……」又怯懦地闭上嘴巴。

一郎不高兴地说:

「怕什么。既然拿到手,工作就完成了。里面是什么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废话少说了,快收去下面。得先把事情处理完才行。」

二郎依然沉默,在一郎反复催促下,才心不甘情不愿的点头,带着手提箱走出走廊。绯村咬着下唇目送二郎离开,绀野和山吹也用仿佛醉眼的不安定视线望向走廊。

过了一会,二郎返回,兄弟两人一起离开大厅。门口的雨声短暂变大,又立刻恢复安静。看来他们是外出了。

金崎夫人对我们微笑,什么也不说。她的微笑就像贴在脸上的面具。

我拉扯被扭到身后的双臂。连结手铐的短锁链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手铐很沉重,不是那种玩具手铐,我不认为能轻易从椅子上解开。绯村和我一样双手用力拉扯,金属撞击椅背,发出摩擦木材的声音。

「住手。」金崎夫人说。「不、不然我杀你喔。」

语气就像在劝客人喝茶。

绯村望向金崎夫人。

「你们到底想对我们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你们想要什么?」

「好寂寞,因为生活在这里好寂寞。」

鸡同鸭讲。

「……她精神有问题。」绯村低声怒啐。金崎夫人优雅地「呵呵」笑,啜饮杯中的茶。

我提醒绯村:

「最好不要刺激她……」

这精神有问题的女人手上可是有刀啊。绯村不耐烦地摇头。

「能不能至少先帮紫垣止血啊?」他对金崎夫人说。

金崎夫人歪了歪头,像第一次听到这词汇。

「止血……是什么?」

「被你儿子刺杀的人,正在流血。放着不管会死的。」

「人都会死。呵呵,大家都会死。」

「别说了,快帮他包扎!」

绯村饱含怒气的话语,使金崎夫人停下把茶杯端往嘴边的手。眼中笑意消失,望向桌上的菜刀。重重下垂的眼皮缝隙间,混浊的眼珠转动。视线在绯村和菜刀之间来回。

「就跟你说别刺激她了。」

我低声指责,绯村只好死心闭嘴。

金崎夫人没事人似的,再度喝起茶来。

紫垣依然倒在桌上动也不动。脖子上的伤口似乎已不再出血,从微弱的喘息声听来,他应该还有一口气。

强风吹得窗户喀啦摇晃。烛光照耀下,橘色的水滴沿着玻璃滑下。风声隆隆低吼,雨滴愈来愈大颗,风势也不断增强。

我用指尖摸索椅背。握住手铐穿过的木棍部位,试着摇动看看能否松开。然而,木棍纹风不动。反复尝试了几次,连一点松动的迹象都没有。指腹摸得到凹凸不平的触感。手铐的链条碰撞时,似乎在木头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痕迹不止一两个,有许多条深沟状的痕迹。看来,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被这样铐在椅子上。在我们之前,一定也有人试图弄掉铐在椅背上的手铐。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呢?

这时,听见低沉的钟声。

一看,柱上的时钟指着五点。如果时针正确,早已过了日落的时间。室内黑得跟夜晚没两样。

蜡烛只有微弱的光量,在暖炉内柴火的帮助下,勉强能辨识包括挑高天花板在内的屋内全貌。大厅二楼部分的回廊上不见人影,天花板角落结着蜘蛛网。感觉不出有其他人的气息。

「……灰原先生。」绯村低声这么说。

我望向绯村,他默默抬了抬下巴。

「啊……」

刚才还微微笑着的金崎夫人,坐在椅子上垂下头。双眼闭上,发出带有杂音但规律的鼾声。不像是装睡。

「安静点。」绯村小声说。

「睡着了吗……?」我也压低声音。

「趁现在把手铐弄掉。」

「这些人为什么要对我们做这种事?」

「不知道……手铐弄得掉吗?」

「不可能吧。」

「手臂不能动吗?」

「不、链条太短了。」我被扭到身后的双手几乎没有移动的空间。

「我这边是还有一点空间……请把那把菜刀给我。」

「手不能动啊。」

「用嘴巴咬着丢过来。」

他打算用刀解开手铐吗?金崎夫人面前放着茶杯,旁边就是那把菜刀。夫人依然打着瞌睡。我离金崎夫人最近,只要稍许移动,或许就能碰得到菜刀。

「快点。」绯村用强硬的语气低声要求。

「请不要做这种无理的要求啊,这张椅子那么重。」

「废话少说,快点。那家伙会醒来的。」

没办法,我只好双腿用力踩地,像背起椅子似的踉跄移动。椅子的重量一度压在手铐上,金属环嵌进手腕肉里。尽可能不发出声音,沿着桌缘缓缓移动。

眼前的桌上就放着那把长菜刀。刀尖有几处缺口,木制刀柄上沾满不知道是手垢还是什么的黑色污垢,外观极度不洁。

「要我把这东西放进嘴巴喔?」我忍不住皱眉。

「快点。」绯村催促。

「真是的……」

我慢慢将上半身往餐桌靠,试图衔住菜刀。背上的椅子倾斜,压迫身体。这一压,使我失去平衡。急忙站稳脚步,地板又因此发出吱噫声。

我吓了一跳,往金崎夫人望去。她瞬间停止呼吸,不过,立刻再度发出参杂杂音的鼾声。

我小心不发出声响,朝菜刀伸长脖子。背上的椅子好沉重。慢慢突出下巴,用嘴唇去碰菜刀的刀柄。一股恶心的腥臭扑鼻而来。刀柄很粗,得张大嘴巴才叼得住。我反复用下巴调整菜刀的位置,好不容易衔住菜刀。

口衔着菜刀,把背上的椅子放回地面。

「丢过来,安静点。」绯村说。真艰难的任务。

用嘴巴能精准将东西丢到正确的地方吗?当然,我从来没做过这种事。绯村坐在桌子对面,或许可以背着沉重的椅子移动到绯村身边。但是,那样太花时间了,过程中金崎夫人说不定会醒来。

我扭动上半身,先垂下脖子,再一鼓作气伸展身体。从我口中抛出的刀飞上半空,落在桌子中央,滑过桌面,顺利停在绯村面前。幸好没发出太大声响。

「很好。」绯村半蹲着改变椅子方向,背对我这边。只见他铐住的双手往桌上摸索,勉强抓住了菜刀。绯村再度坐下,将菜刀的刀刃面向椅背。左右动了几下,发出摩擦木材的声音。看来,他是想用菜刀锯断手铐穿过的椅柱。这得花上不少时间吧。

金崎夫人依然低着头发出鼾声。但是,那两兄弟随时可能回来。

「动作得快一点。」这次轮到我催促了。

「这椅子是栎木作的,太硬。」他嘟哝着动手。

这时,身边有人发出呻吟。一看,山吹正抬起头。麻醉似乎快要退了。一旁的绀野也慢慢晃动身体。两人尚未聚焦的视线游移了一会儿,绀野一边喘气一边发出不成句的说话声。

我急忙对绀野说「小声点」。

山吹慢慢移动空洞的视线。

「那、那两个家伙……呢?」药物似乎还残留一点影响,山吹说起话来像个醉汉,口齿不清。

「去外面了。」

朝金崎夫人投以一瞥,她似乎没有要醒来的样子。

「这里……是……」醒来的绀野看见倒在桌上的紫垣,缓缓开口:「这家伙……死了吗……?」

「安静点。」我低声提醒绀野。

只有紫垣依然趴在跟手铐奋战中的绯村身旁,维持一样的姿势动也不动。连还有没有呼吸也不确定。流出的血在桌上形成血泊,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绯村先生。」我低声呼叫,绯村摇头。

「还没好。」

绯村将刀刃绕到背后,打算压在木材上锯。可是,刀刃虽然吃进木材里,却几乎没有办法移动。

玄关传来声响。风雨声忽然变大,大概是有人打开玄关门了。

我转头看,通往入口的走廊出现手电筒的灯光。

「他们回来了。」

「混帐!」绯村急忙抬起椅子转向,坐回原本的位置。我也把椅子拖回原位。

一郎走在前面,金崎兄弟进入大厅。脱下被雨淋湿的雨衣,挂在墙上,朝我们看了一眼。

「各位好像都醒来了。」

一郎走近餐桌,把手放在金崎夫人肩膀上说「妈妈」。夫人眨了几下眼睛醒来,把自己的手叠在儿子手上,露出笑容。

二郎拿起架上的透明瓶子,用里面的液体为油灯补充燃料。那应该是灯油吧,发出些许油味。

「那么。」一郎坐回跟刚才同一张椅子,二郎也默默入座。两人似乎都没察觉桌上的菜刀消失了。

山吹和绀野身上的药效大概未全退,以飘忽不定的眼神环顾周围。

「外面雨下得很大。」一郎冷静地说。「这台风前进速度相当慢,各地都出现严重灾情。」

见我们沉默不语,一郎命令弟弟「喂,打开新闻」。

二郎站起来,扭转收音机的旋钮,发出断断续续的白噪音。不久,电波对上了新闻频道,收音机内传出莫名开朗的女主播声音。乍听之下,内容和刚才差不多。闯入珠宝行的强盗事件。汽车打滑造成的死亡车祸。下一个节目是关于天气的报导,新闻播报了台风在各地造成的灾情。

这场暴风雨造成各地道路坍方,也有传出土石流和洪水灾情的地区。如一郎所说,这个台风前进速度相当缓慢,灾情也因此不断扩大。从中部地方登陆的台风路径,似乎会横跨今晚到明天早晨,慢慢掠过整个日本列岛。

我望向窗外。大风下的树木猛烈摇晃。说不定很快就会听见这一带传出土石流灾情的新闻。

「不觉得很兴奋吗?」一郎对我们露出扭曲的笑容。

我们依然不开口,彼此视线交错。一郎用夸张的动作摊开手。

「天灾是很可怕的。不过,不可否认的是,遇到台风或地震时,内心都会有些雀跃。」

「……你想说什么?」我这么问,一郎就转向我。

「所谓他人的不幸,就是能让我们再次确认自己过得幸福美满的精髓。就跟撒在西瓜上的盐巴一样,灾害是种娱乐。只要不波及自己的话。」

我默默看着一郎,那双眼中开始浮现兴奋的光芒。一郎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对你们而言,我或许就像是不讲道理的天灾。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不是毫无道理凭空发生。我们只不过是抢回自己被夺走的东西罢了。」

绯村露出明显惊讶的反应。山吹和绀野则一脸困惑。一郎环顾被铐住的众人反应,仿佛乐在其中一般继续说:

「呵呵……你们是不是想说自己没有抢走任何东西?这是错的。城市人自古以来就从山里人手中抢走各种东西。御眼大人全都看在眼里。他站在崇高的场所,以严峻的目光守护我们。」

山吹和绀野交换了一个思绪复杂的视线。绯村嘴角浮起一丝苦涩,一郎说的话脱离常轨,又老是跟宗教神灵扯上关系,他大概怀疑一郎不是能正常谈话的对象,为此感到不安吧。

短暂的沉默之后,绯村慢慢开口发问:

「那么……我们和你说的那个,有什么关系吗?」

不知是否小心翼翼选择遣词用字的缘故,绯村的语气莫名沉着。一郎用力点头回答:

「御眼大人希望我们抵抗贪婪的篡夺者,要我们报复不知分寸的城市人。我们家被赋予了这个权力,他甚至允许我们享受这个行为。」

绯村战战兢兢开口:

「御眼大人……是那个道祖神吗?」

「你们是城市人,是占有太多东西,不知什么叫适度的人。从你们手中取回被掠夺的东西是我们正当的权利。不是灾祸。」

「我们什么都没占有。」

绯村的话,令始终沉默的二郎突然瞪大眼睛。

「你们的那箱东西——」

「住口!」二郎才说到一半,一郎就尖锐地打断他。「不准擅自开口说话!」

二郎惊慌失措地低垂视线。

一郎气愤地瞪视弟弟,撂下一句「我才是家长」。

「可、可是,不照那人说的做的话……」二郎怯懦地环顾四周。

一郎叹了口气,用沉稳的表情对弟弟说:

「二郎,你太胆小了。镇定点,现在是享受的时候。我才是家长。不管那家伙说过什么都是之后的事,懂吗?」

二郎苍白瘦削的脸点了点头,恢复原本昆虫般的面无表情。

一郎心满意足微笑,看了看我们每个人。

「……你们既然被带到这里来,就是我的掌中物了。今后只能听从我说的话,我叫你舔地板你就给我舔,我叫你爬你就给我爬。我是主人,反抗的人不需要留下。」

从麻醉中恢复的山吹勉强动嘴问一郎:「你知道……我们的事了……?」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你……确认过……车牌号码。」

车牌号码,就是镶嵌在车辆下方那块牌子上的数字吧。我想起来了,确实如山吹所说,来到车祸现场时,二郎检查了车子的状况,对一郎投以若有深意的视线。一郎因而重新检视了车子一次,当时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一郎颇感意外地打量山吹。

「……你叫山吹是吧?观察力这么好,别浪费啊。我希望你能在这里尽可能帮我工作久一点,最好别想什么逃跑或反抗的事。毕竟只要多一两个男人就很够用了。」

一郎用冷冷的视线轮流打量我们。面无表情的二郎和绽放微笑的金崎夫人眼里反射斑烂烛光。

金崎一郎应该很享受当前的状况。这男人除了性好残虐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或许因为被下药的关系,绀野嘴上的胡须微微颤动。山吹轻轻扭动身体,尝试摆脱手铐的束缚,但是无法弄掉金属手铐。紫垣仍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只有绯村一个人始终不改冷静沉着的态度。

收音机不断播放下一条新闻。没有一个话题是好事。播音员传递的讯息,只有台风的灾情和哪里的谁外出时遭遇不幸的事件。

「大哥。」二郎低声开口。

「干嘛?」一郎不耐烦地回应。

「刀不见了。」

听到这个,一郎目光落在桌面,脸色大变,慌忙问母亲:

「妈妈,那把菜刀呢?」

金崎夫人脸上笑容消失,歪着头说:「我、我不知道啊。」

状况很不妙。我快速朝绯村投以一瞥,绯村强装冷静的脸上,瞬间掠过紧张的神色。

一郎轮流瞪着我们的脸看。

「所以我就说你们贪婪,那是我家的东西,还给我们。」

没有人回答。一郎睁大充满血丝的眼睛。

「都没有人的耳朵听到吗?还是喉咙都烂掉了吗?」

一郎用眼睛指使弟弟。

二郎站起来,一一检视我们的手铐。很快就发现绯村手中握有柳刃菜刀,二郎粗暴地从他手中夺回。

二郎默默注视刀刃的正反面,一会儿之后,毫无预警地举起刀柄狠狠殴打绯村的脸,发出可怕的声响。绯村闷哼几声,喷出的鼻血流到唇边。

「住、住手!」山吹用口齿不清的语气叫喊。

金崎夫人像个少女一般发出嗯呵呵的笑声,喃喃低语:「会、会死掉耶。」

绯村咧开满是鲜血的嘴:「你们会后悔的。」

一郎从弟弟手中接过菜刀起身。蜡烛发出「滋滋」声,烛光摇曳,照亮一郎的脸。

「你们是城市人,我们是山里人。」

一郎绕着餐桌缓慢游走。

「刚才不是提过『适度』的事吗?你们城市里的人不知分寸,想获取更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夺、霸占。你们是占有过度的人,不知自己斤两的人欲望无止境。」

一郎从我背后走过,又走到山吹背后。木地板发出咯吱声,一郎用唱歌般的语调继续说:

「……我们山里人什么都没有,无法拥有,当然也不被赋予应得的权利。」

一郎走到绯村背后,倏地停下脚步,凑近绯村耳边说:

「既然如此只能抢夺了。御眼大人这么说。」

金崎夫人再度发出压抑的笑声。雨激烈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啪啪声。绯村额头浮出汗水,鼻血沿着下巴滑落。

「说点什么啊。不是要让我后悔吗?」一郎揪起绯村的头发,反手持菜刀,将刀尖举在绯村双眉之间。绯村什么都没说。

山吹再度发出制止的声音,一郎打断了他,在绯村耳边怒吼:

「回答啊!还想从我这里夺走更多什么吗!还奢望什么吗!为什么不回答?你是耳朵听不到,还是喉咙烂掉了?」

唾液随一郎的怒吼四溅。黏腻的液体点点沾在绯村脸颊上。刀刃尖端刺入双眉之间,绯村承受不住痛苦,发出哀号。

「我知道了,住手,照你说的做就是了!」

「不、已经太迟了。你的耳朵和喉咙都不知分寸,太超过了。」一郎粗暴地拉起绯村,这次用菜刀抵在他喉咙上。「喉咙和耳朵哪个不要?做出选择!」

「别这样!」绯村嘴里的血也飞溅,发出混杂哀号的恳求声。那张侧脸因恐惧而抽搐。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一郎怒吼。「要割掉喉咙?还是削掉耳朵?我叫你选一个!」

绀野和山吹都失去言语。我也动弹不得。

一郎依然高举刀刃,睁大的眼睛望向我。

「你来选。」

我倒抽一口气。「什么?」

「没听见吗?这家伙的喉咙和耳朵,要割掉哪个你来选。」

我摇摇头。

「我、叫、你、给、我、选!」一郎激昂地高声大叫。「你也以为天灾跟自己无关吧?对周遭事物老是露出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了就不爽。限你两秒内做出回答,耳朵还是喉咙。要是做出除此之外的答案,我就杀了你喂鸟!」

我默默思索答案,接着犹豫如何回答。然后,挤出声音:

「……耳、耳朵。」

一郎脸上的表情瞬间冷却。离开绯村身边,绕桌子一圈,从我视野里消失。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只有风雨声带来的杂音充满整个空间。

一郎从我背后幽幽探身,脸忽然出现在我的脸旁边,近得彼此的脸颊几乎要相碰。闻到他呼出的臭气。黑眼珠紧盯着我,然后这么说:

「回答得太慢了。」

白刃一闪。

从我脖子激烈喷出的鲜血,落在眼前的餐桌上。我听见谁的叫声。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在桌上流淌开来的暗红色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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