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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年十二月十一日(星期五)-章节

自开始采访新藤七绪已过了一个月。

这场殉情到底是真是假?我为了追求真相而展开调查,却迟迟无法找到决定性证据。

虽然杂志编辑和我说:「我们已经取得新藤七绪的证词,这篇报导已是价值非凡。」但我总觉得不够。

于是,我设定了一颗「炸弹」。

一颗能炸出真相、让我确认熊切敏殉情案真伪的定时炸弹。

按下录音笔开关后放进口袋,下午三点五十五分,我来到新桥站附近的街头一角。

眼前是一栋破旧的综合大楼。

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我非常地清楚,自己这一进去,可能永远都出不来了。

推开大楼的玻璃门,我一边观察四周,踏入阴暗的门口。

楼梯旁边是外装剥落的信箱,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看了看信箱名牌,有会计事务所、出版社、贸易公司,但我要去的五○七号房却是一片空白。

因遍寻不着电梯,只好爬楼梯上五楼。

楼梯间阴暗潮湿,散发着阵阵霉味。

我一步一步向上爬,一口气爬到四楼时已是气喘吁吁。我停下调整呼吸,瞬间有些想打退堂鼓。然而,等雷鸣般的心跳稍微平息后,我的脚还是不受控制地踏上楼梯。

出了五楼,走过长廊,终于抵达目的地五○七号房。虽说一楼的信箱上什么都没写,这儿的门前却光明正大地挂着一块木制招牌,上面用强劲的毛笔字写着政治团体的名称。

神汤尧的追随者当中,有一个被称为「武斗派」的政治社团。据说他们是神汤尧和地下帮派之间的桥梁,主张熊切敏是被暗杀的报导中经常会提到这个社团的名字。

几天前,我向该社团首领高桥(假名)邀访。据悉,高桥是神汤在地下帮派的「代理人」,专门帮神汤向非法组织下令,替他为非作歹。我认为高桥很有可能涉及神汤身边的「离奇死亡」,所以想要向他问个清楚。

不过,高桥和神汤一样是不轻易露脸的,且从未在媒体前曝光过。邀访时,我已作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对方却一口答应。

不知道是因为爬了五楼楼梯,还是因为紧张,我莫名地感到口干舌燥。

干吞一口口水,按下门铃。

十几秒后,对讲机中传来男性含糊而低沉的声音。

「找谁……」

我说自己是预约四点的访客。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那一瞬间我简直要吓破了胆,里头走出一个穿着工作服,有如凶神恶煞般的光头男。

定睛一瞧,才发现那是一个脸庞稚嫩的青年,头看起来像是刚剃的,且言行举止还很有礼貌。二十出头吗?不,也有可能只有十几岁。他拿出室内拖鞋,请我脱鞋进屋。

虽说是办公室,设备却十分简朴,里头仅放了两张办公桌,除了那位青年之外不见任何人。他带我走过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进入隔壁的会客室,一间铺着红色地毯的五坪大房间。

光头青年领我至中央的皮沙发坐下,深深一鞠躬后便转身离开,将我独自留在这豪华的会客室中。

抬头一看,天花板吊着一座巨大的水晶吊灯,若掉下来我必死无疑。一想到这里,我仿佛觉得上头的水晶正瞄准着我一般,草木皆兵,不得安宁。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我心脏差点跳出来。进来的不是高桥,而是刚才的光头青年,他用托盘送来了热茶和茶点。

将东西放在桌上后,他彬彬有礼地说:「高桥马上就过来,请您稍候片刻。」说完便离开房间。

因为实在口渴,我瞥了一眼桌上的茶,心想他们应该不至于下毒吧。打开杯盖喝了一口,还真好喝,应该是高级茶叶。正当我要喝下一口时……

随着敲门声响,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开门走了进来。

他留着一头短发,身材高挑,上半身是一席熨烫平整、洁白如新的衬衫,下半身则穿着深灰色的西装裤,流露出一股俐落的气息。近五十的年纪,看起来却比实际更年轻。

「让您久等了。」高桥面带柔和笑容走向我,与其说是政治社团的首领,他更像艺术家。

简单打过招呼、交换名片后,高桥坐了下来,看着我的名片说:「您找我有什么事?」

老实说在见到他之前,我心里非常的紧张,然而见到他本人后,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我想要写有关神汤议员的报导,所以想向您打听他的事情。」

「神汤议员啊……原来如此。是什么样的报导?」

高桥笑盈盈地看着我,那双眼眸有如溪水般清澈。

「您认识一位叫做××××(新藤七绪本名)的女性吗?」

高桥双手抱胸,歪着头想了一阵道:「不,我不认识……」

他接着问:「这位女性和神汤议员有什么关系吗?」

「您应该知道七年前过世的导演熊切敏吧。」

「知道。」

「……××××是熊切的情妇,也是殉情案的生还者。」

「……喔。」

高桥意味深远地稍微点了点头。实在很难想像,这样指顾从容的一个人居然是作恶多端的政治团体首领。

「为什么要跟我提她?」

「我怀疑,是她杀了熊切敏。」

废话不多说,我立刻切入正题。他依然不动声色,面带笑容。

「原来如此……然后呢?」

「熊切和神汤尧一直都不合,且案发当时,有传言说熊切是被神汤暗杀的。我怀疑,那位女性是神汤派去杀害熊切的刺客。」

「刺客……是吗?」

「对。」

听完我的回答后,高桥缓缓地靠在沙发上,接着说道:「然后呢?您来这里的目的是?」

「我需要情报,能证明神汤尧就是熊切敏殉情案幕后主使的情报。」

我明白自己这段话有多愚蠢。

我也知道,即使高桥真和熊切的死有关,也绝不可能点头承认。我只是想观察他的反应。

然而,高桥脸上却依然挂着从容的微笑,似乎对这段对话乐在其中。

于是,我又说了更蠢的话。

「我怀疑,是神汤尧杀了熊切敏。」

那一瞬间,高桥收起了笑容。

紧接而来是一片沉默。

这,就是我装置的「定时炸弹」。

今天我来这里的最大目的是要让高桥知道,「我怀疑熊切敏殉情案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我之所以写这篇报导,是为了证明神汤尧才是幕后主使者」。

这么一来,他一定会想办法阻止我。

当然,我知道这么做会让自己身陷危机。

我不知道这颗炸弹会带来多大的灾难,最糟的情况,我可能会因此而丧命。

他越是不择手段,越能证明这是一场「假殉情」。明知有危险,但我别无选择,因为这是查出真相的唯一办法。

我静静等待他再度开口。

他恢复刚才的优雅微笑,问道:「您为什么要调查这个案子?」

「什么意思?」

「是接受了谁的委托吗?」

「不是,我只是想以记者的身份揭开这件案子的真相,将事实写成报导公诸于世。」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您心平气和地听我说,恕我直言……」

「……什么?」

「您根本就搞不清楚状况。」

「……什么意思?」

高桥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议员根本不可能对熊切下手。」

这句话仿佛一记重拳击落在我身上。

这是什么状况?新藤七绪和制作人森角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忍不住倾身向前追问道:「您是说,神汤根本不把熊切这种小导演放在眼里吗?」

「不不不……大错特错。」

「那您凭什么那么说?」

「您真不知道?」

「……对。」

「真的?」

「是。」

高桥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您人都来了,我就告诉您吧,议员不可能对熊切下手的理由。」

高桥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默默地盯着我瞧。

我也静静地等待他开口。

「您说议员和熊切不合,实际上并非如此。」

「咦?」

「议员和熊切关系非常好。那部熊切侮辱议员的纪录片……片名我忘了,您知道那部作品的真正出资人是谁吗?」

「真正出资人?……不是熊切娱乐公司自费拍摄的吗?」

「不是……那部片其实有个幕后出资人。」

「是谁?」

「神汤议员。」

「咦?……」

「议员是熊切导演的忠实粉丝,熊切公司一直为经营所苦,议员还为他提供了不少金援。那部作品……」

「您是说《日出之国的遗言》?」

「对,那部作品也是议员出资拍摄的。」

「可是,神汤在那部片中侮辱神汤尧,还踩他的照片不是吗?」

「那是宣传啦,宣传!」

「宣传?」

「他那么做是为了引发关注,实际上也引起了轩然大波不是吗?」

「但是……那样做对神汤尧一点好处都没有啊……」

「有啊。多亏了那部电影的宣传,很多人才知道神汤议员是拥有撼动政局实力的大人物,议员的政治地位也因此更加稳固。有政治学者分析,这部片的影响力甚至延烧到隔年的国会选举。」

这一切未免太玄了。

神汤尧是熊切娱乐公司的金主,也就是说,导演熊切敏和政治大老神汤尧的敌对关系根本就是「假象」。但令人惊讶的可不只这些,接下来高桥说的话更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神汤议员会帮熊切出资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您知道是什么吗?」

「不……我不知道。」

高桥愣了一下,说:「……您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虽然不动声色,但他明显有些怒气。

我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只能乖乖被老师责骂。

「一个有政界首领之称的政治大老,竟然为一个导演出资拍片,还帮他度过经营难关……就算是忠实粉丝,您不觉得有点不对劲吗?」

「……这倒是。」

「议员之所以会帮熊切出钱,是因为……」

高桥看着我的眼神中,有着深深的慈悲与怜悯。

「议员毕竟也是慈父情怀啊。」

「慈父情怀?……什么意思?」

「……您细想便是。」

语毕,他将视线移向窗外。

神汤尧因为「慈父情怀」,所以才对熊切伸出援手——

因为他是熊切的「父亲」?

……真令人难以置信。

如果高桥说的是事实,等于否定了神汤尧暗杀熊切的可能性,完全推翻了我的理论。

「所以,神汤议员绝不可能杀害熊切敏,我们这些议员的追随者也不可能伤害熊切。而且……」

高桥倾身向前,一双眸子直直瞅着我。

我感受到他眼眸深处的「邪恶之气」。

那让我全身僵硬,不寒而栗。

「议员本身也很想知道喔,熊切『心中』的真正原因。」

据传高桥作恶多端,双手沾满了鲜血。我想,每每夺人性命时,他一定都是用这副邪恶冷眼送人上路。

「您完全搞错方向了。请您回去重新思考,自己到底被赋予了什么任务,肩负何种使命。」

高桥依然紧盯着我瞧。

「眼见,不一定为凭。」

那双眸子仿佛催眠师般眨也不眨。

「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在于……视觉的……」

他向前稍微挪了挪身子,继续说道:

「死角。」

「视觉的死角?」

「没错,如今你最重要的课题,就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犀利得仿佛要贯穿我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高桥放松表情,换上了一如往常的优雅微笑,向我伸出那双就男性而言有些过于细长柔软的手。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的右手,他用双手握住我的手说:「拜托您,一定要解决熊切敏殉情案,好让议员安心。」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茫然地回了一句:「当然。」

高桥露出悟道高僧般的笑容,松开了我的手。

待了约二十分钟后,我告别了政治团体办公室。

进去前,我曾作好有去无回的心理准备,但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杞人忧天。

我蹒跚地走下楼梯,离开综合大楼。

虽然还不到四点半,却已是夜幕初垂。我将口袋中的录音笔关掉,踏着落日余晖走向J R 新桥站。

脑中陷入一片混乱,仿佛中了催眠术似的。

高桥说的「神汤尧绝不可能杀害熊切」的理由让我惊讶不已——

「议员毕竟也是慈父情怀啊。」

熊切真是神汤尧的亲生儿子吗?

神汤有三子。儿子是律师,几年前当上国会议员,继承父亲的政治衣钵;两个女儿皆已出嫁,就年纪来看孩子应该都不小了。

话说回来,以神汤的政经地位,就算有私生子也不奇怪。他如今高龄八十四岁,如果高桥所言属实,神汤应该是在三十五岁时生下熊切,并基于慈父情怀给予儿子大笔金援。

我想,熊切之所以能进入电视台工作、创办熊切娱乐公司,神汤应是幕后一大推手。当熊切发生经济困难时,神汤立刻拿出一大笔钱援助爱子。而熊切在纪录片强烈攻击神汤的行为,只是为了引爆话题而演的「戏码」。真没想到,那部作品竟是他们父子俩携手演出的闹剧……

这么一来就能说明,为何新藤七绪和森角会口径一致地说「神汤尧绝不可能杀害熊切」了。

森角听到「神汤尧」三个字时,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一定是在隐瞒神汤和熊切是父子的事实。神汤与熊切的关系应该是熊切娱乐公司的禁忌话题,若被媒体嗅出两人的关系,戳破神汤父子的「戏码」,那可就糟了。一旦事情被公诸于世,闹上社会新闻版面,森角很可能会被逐出媒体界,永无翻身的机会。因此,他听到神汤的名字时神色才会如此慌张。

而新藤七绪也知道这件事。

从她听到神汤名字时的反应看来,我本以为她和神汤尧暗中勾结,但现在想想,她应该只是知道神汤和熊切的关系。她和森角一样,生怕这出「戏码」被人发现,只能隐瞒事实,帮熊切捍卫名誉。若真是如此,她的反应就说得通了。

走了约五分钟,抵达J R新桥站的乌森出口。现在的我思绪十分混乱,没心情回家,所以没进车站,毫无目的地向中央路走去。

高桥说的话真的可信吗?会不会是为了帮神汤和自己脱罪,才编出「熊切是神汤的私生子」这种可笑的借口,故意混淆调查方向呢?

退一百步讲,就算他们真是父子好了,现在这个社会杀子案比比皆是,这并不代表神汤绝不可能杀害熊切。

而且,纵然神汤疼爱儿子,但表面上他们却是敌对关系。难保一些不知情的神汤信徒「搞不清楚状况」,看到熊切侮辱神汤就对他下手。

无论如何,炸弹我是装好了。如果高桥真是在欺瞒我,殉情真是神汤尧的「犯行」的话,他们绝不会就此放过我。

岔路口的绿灯亮起。

生怕有人在跟踪我,我若无其事地偷看后方,却只看到边讲电话边走路的上班族、一脸臭脸的年轻上班女郎,以及东看西看、貌似中国人的观光客。

平凡无奇的都会光景,毫无可疑之处。

我并不是非得找到「假殉情」的证据,但总觉得无法接受现在这个结果,真相依旧扑朔迷离。

我回想着刚才高桥的一番话。

——眼见不一定为凭。这个案子的关键就在于视觉的死角。如今你最重要的课题,就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视觉的死角?

他的意思是,这个案件还有我尚未察觉的黑暗角落,而我的任务就是照亮死角,解开殉情案之谜吗?

用不着他说,我也会全力以赴。

高桥干嘛说这种废话?

要说案件真相……我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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