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章节
沿着冬季枯萎的水稻田,鹿岛临海铁路大洗鹿岛线的列车直奔南方。虽说是临海铁路,此刻外面却没有海,列车穿过山间弯路,进入住宅稀疏的街区,最后停在位于高架桥上的车站月台。
一下车,一阵刺骨的强劲北风迎面吹来,我不禁竖起外套的衣领,冷得直打哆嗦。
在水户站换车后,经过四十分钟的车程,终于抵达人烟稀少的S 站。
八点多从东京家中出发,竟花了三个小时才到这里。
车站墙上只有一块地方银行广告,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看板和海报。
走下有些杀风景的水泥楼梯,出站走向车站门口。原本我打算叫计程车的,却在商店旁的长椅上意外发现新藤七绪的身影。没想到她竟然来接我,这让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你特地来接我吗?」
「不要紧的,地方不太好找,离车站又远,怕你迷路。」
「这样啊……不好意思,谢谢。」
她围着白色围巾,穿着深蓝色羽绒外套,头上的粉色毛帽和她非常相配。距上次见面已是一个月前,也许是因为候车室里很冷的关系,她苍白的脸颊今天终于有点血色。
听她说是开车来的,我便跟着她到停车场取车。
来到车站西侧的圆环,路边没有半家便利商店,公车站牌前一个人都没有。计程车乘车处只有一台全黑的计程车在排班,如果她没来接我的话,此时此刻我大概已经搭上这台车了。
走了一阵后,七绪的脚步停在圆环路边的一台轻型车前。
蓝色的车身有些褪色,应该是她的自家用车。七绪从外套口袋中取出钥匙,按下解锁键,打开前座车门说「请进」。我一边道谢一边上了车,她则关起车门,随后坐进驾驶座。
车内打扫得一尘不染,且没有卫星导航装置。现在没装导航的车已经不多了。她解开手煞车,发动引擎。
茨城县H市——
看着车窗外的县道风景,倒闭的加油站、拉上铁门的餐厅吸引了我的目光。开了一段路后,建筑物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田边景色。
七绪一路专心开车,沉默不语,我们之间弥漫着一股微妙的紧张感,正当我准备打破沉默时,车子开上一条沿海道路。
窗外是一片被阴云笼罩的灰色汪洋。
「这里是鹿岛滩喔。」她瞥了我一眼说。
沿着海岸开了五、六分钟后,车子右转开进山中,经过一段温室连绵的田间小路,进入有零星民宅的村落,一番左弯右拐后,终于在一栋老旧木造房屋前停了下来。
这里是新藤七绪的家。
虽说我已事先将地图列印出来,但如果是搭计程车,还是很有可能会迷路。
那是一栋气派的日式木造平房,屋龄少说有五十年以上。屋外有广大的庭院,庭院外是木制的栅栏式围墙。
七绪老练地倒车入库,将车停进门口旁的停车位。
「到了。」
见七绪熄火下车,我也跟着下车。她小跑步到门口,拿出钥匙迅速地开了锁,拉开格状拉门。
「请进,不好意思,家里很脏。」
「不会不会,打扰了。」
一踏入玄关,一股老木屋的特有香味扑鼻而来,那是记忆中令人怀念的味道。脱鞋进房后,她带我沿着庭院旁的木板走廊走向客厅。
约十坪大的日式客厅印入我的眼帘。
挂有水墨画的凹间,旁边放着一座老旧的佛坛。
她拿出坐垫,请我在擦得晶亮的桌子前坐下。
「这么大的家就你一个人住啊?」
「虽然很大,但如你所见已经很破旧了。最近这附近地层下陷得很严重,仔细看你会发现这个客厅其实是斜的。」
我俯身瞧了瞧榻榻米,确实有些倾斜。
「……真的耶。」我和她对视而笑。
「你要喝茶还是咖啡?」
「不好意思……那就咖啡吧。」
她点了点头,随后走向屋里的厨房。
我怀着有些愧疚的心情目送她离去的身影。
为了和新藤七绪进行第三次访谈,今天我来到了她家。
之前约的咖啡厅因不方便久坐,也不适合聊太过深入的话题,所以这次我本想在水户市内租间会议室,然而和七绪商量后,她提议可以到她家。
也好,我已不想再声东击西。今天我打算和她「摊牌」,全盘托出心中的疑问,直捣事件核心。
距拜访高桥的政治社团已过了十天,这段时间我依然持续调查殉情案,但并没有太大的收获。
原本很期待高桥会做出什么阻止调查的行为,但这十天我的身边却风平浪静,没发生任何暴力或危险事件。
虽说我已经挖到「神汤尧和熊切敏是父子」这条内幕消息,也从不少相关人士那拿到可信的证词,但整篇报导还缺乏决定性的证据。
如果新藤七绪是「卡缪的刺客」,她和神汤尧之间应该会有挂勾。我循着这条线对神汤进行调查,却一无所获。之后,为了调查新藤七绪当上熊切秘书的详情,我试着寻找当时熊切娱乐公司的员工及外部人员,事实上我也拿到了其中几个人的联络方式,但他们不是拒绝受访,就是联络不上,至今仍未打听到任何消息。
因此,这十天调查陷入胶着,并未获得突破性的新证据。
我已采访新藤七绪超过一个月以上,为了确认殉情的真伪,我必须想办法找出另外一条线头,抽丝剥茧。
所以,今天我要向她坦白一切。
如果真如七绪所说,这场殉情并非伪装,她是基于对熊切敏的真爱才选择与他共赴黄泉,接下来我的所作所为可能会伤她甚深。这让我感到愧疚不已,毕竟至今的采访过程中,她一直都非常配合。
不仅如此,她还很有可能拒绝继续受访。但,一切都无所谓了,即使今天的访谈可能就是这篇报导文学的最终章……
十分钟后,新藤七绪用托盘送来白烟袅袅的热咖啡和西点。
我和她闲聊了一下,但一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和她聊天了,便开始觉得有些不舍。
佛坛牌位旁有张遗照,上头是一位优雅的白发女性。七绪说,那是她死于肺癌的母亲,两年前母亲去世后,她便独居在这间超过百坪的大房子里。
「母亲去世时,我本想将这个家卖掉,一个人搬到小公寓住,但还是舍不得……」她忧伤地看着佛坛说道。
「……虽然这个家充满了不好的回忆,我父亲也是在这个家死去的……」
母亲的遗照旁有一张黑白照片,上面是一位留着胡子、身材瘦弱的中年男子。那应该就是在这个家自杀的七绪爸爸。
「令尊的工厂在这附近吗?」
「对,不过几年前已经让渡给别人了……」
「这样啊。」
「我啊……是个茧居族。」
「茧居族?」
「嗯。自事件发生以来,我深居简出,经常把自己关在家里。曾经我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也试过出去找工作、打工,但每次都做不久。」七绪一脸沉郁,双手将托盘抱在怀里。
我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做什么都兴致缺缺,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我已经没有家人了,又成了孤独一人……于是那个想法又出现了,为什么我还活着……为什么那时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说完后,七绪的视线落在自己跪坐的膝盖上。
这天她扎着一束马尾,在视线落下的同时,一撮乱发落到了脸前。
她垂着眼眸,伸手将头发勾至耳后。
沉默片刻后,她再度开口。
「不过,最近我的精神有比较好喔。」
「真的吗,太好了。」
「我想……一定是因为□□(※作者笔名)你的关系。」
「我?为什么?」
被我这么一问,七绪有些害臊地抬头望向我。
「和你说话让我心情舒畅。多亏有你,我才能将当时的事情毫无保留地说出来……说完后,有种将沉淀的记忆倾吐出来的感觉……最近我开始觉得,自己也许可以继续前进……」
她再度垂下眼眸,双颊浮上两朵红云。
听到她这么说,我不会不高兴。不可否认地,我已被七绪深深吸引,但同时,我也怀疑她是「假殉情」的帮凶……喔不,是凶手。
若事情属实,代表她从头到尾都在说谎,都在演戏,往演艺圈发展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演员。
和她接触后,我宁愿相信这场殉情并非伪装,希望七绪真是个愿意为爱赴死的纯洁女性……
但我是名记者,若没有关键证据,怎可轻易相信她的片面之词?如果这场殉情真的是一场「伪装」,无论她是主谋还是帮凶,我都有揭发实情,将它公诸于世的责任。
于是,我按下事先放在桌上的录音笔开关。
「那么我们开始吧。」
【新藤七绪-第三次采访录音】
问:几次采访下来我产生了一些新的疑问。今天,我要问之前没问到的问题,以及厘清这些疑点。
首先,你们殉情的那一天,熊切曾传简讯给太太永津佐和子预告自杀,你有看到熊切传简讯吗?
——不,我没看到。
问:熊切死前曾传简讯给太太,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
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住院的时候。警察侦讯时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
问:熊切瞒着你在殉情前和太太联络……得知这个消息时,你有什么想法?
——不意外。我想,熊切一定是很爱他太太,所以才会事前告知吧。
问:可是,他跟你殉情前竟然和别的女人联络耶。就算对方是他太太,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吗?不觉得深受打击或是不甘心吗?
——嗯……真的没有这种感觉耶。而且正如我之前跟你说的,殉情失败后,我决定扼杀自己所有的感情,所以侦讯时有如一具失魂的人偶……若不这么做,我肯定会疯掉。
问:之前访问时,你说自己是透过「朋友介绍」进入熊切娱乐公司,可以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
——真的很抱歉,我不能说,说出来会给那个人添麻烦。
问:……你的意思是,那人是公众人物是吗?
——恕我无法回答。
问:是神汤尧吗?
——……不是。
新藤七绪一口否认。
面对我一连串冒昧的问题,她到目前为止都并未恼羞成怒,全程冷静对应。
我毫不留情地继续逼问。
问:真的吗?
——真的……我没见过神汤议员,就连电话都没通过。
问:我怀疑这是一场假殉情事件,熊切其实是被人杀害的。针对这一点,你怎么想?
她愣了一下,低头不语。
紧接着是一片沉默。
我等着她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用缓慢而冷静的口气说:
——不可能。我之前就说过了,熊切是在我面前喝下安眠药自杀的。
问:真的?你没有说谎吗?
——我说的句句属实!你是在怀疑我吗?
问:没错……虽然对你感到很抱歉……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
七绪反问我。
她外表看似镇定,口气却失了冷静。
我深吸一口气。
问:其实早在与你接触之前,我就怀疑这是一场假殉情。因为我不懂,熊切为什么一定要走上绝路?除了「心中」难道别无选择吗?为什么要「悖逆天意」、「与爱共赴黄泉」?我实在不懂他的心情……
——但它真的发生了。无论你懂不懂,事实就是事实,熊切用「心中」为自己人生画下了句点。
问:嗯……但愿如此。遇见你后,我也希望熊切真是死于殉情,但「假殉情」的疑影总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
如果殉情是一场伪装,没有你的帮忙绝对无法成功。因此,我怀疑你是受人委托,帮忙完成伪装工作的帮凶……也就是所谓的「刺客」。
请你回答我,你到底是不是「刺客」?是不是受神汤尧等人指使,暗杀熊切后再设计成「心中」的「刺客」?
新藤七绪闭上双眼,那是一幅静谧而缓慢的画面。
我目不转睛地观察她的反应。
她会哭成泪人儿?大发雷霆?还是中断采访、把我轰出去呢?
然而我完全猜错了。她并没有因此乱了阵脚,只是用一如往常的平静语气这样说道:
——我很遗憾让你产生这样的疑虑。
那时我和熊切是真心深爱着对方,但我们很清楚,这是一场没有出口的不伦之恋,我们越是渴求彼此,就越陷入苦恼之中……等我们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坠入至死不渝的爱情深渊。你有你的想法,但熊切殉情是无庸置疑的事实,所以,我并不是什么刺客。
另外,神汤议员绝不可能杀害熊切。至今我一直闭口不谈,是因为熊切生前曾要我保守秘密,但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说了。
神汤议员是熊切的亲生父亲。他们表面上是敌对关系,但实际上,神汤议员非常疼爱熊切这个儿子。所以,议员绝不可能杀死熊切。
问:我知道这件事。
但就算他们真是父子,也不代表父亲「绝不会杀害」儿子,所以他们的血缘关系并不能证明殉情的真实性。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神汤派去暗杀熊切的「刺客」?
——不是……
问:帮神汤做事的刺客又叫做「卡缪的刺客」。卡缪的刺客会想尽办法接近暗杀对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而且,据说卡缪的刺客自己也不知道幕后雇主是谁。你会不会是在不知道雇主的情况下杀害熊切的呢?也就是说,你根本没发现自己就是卡缪的刺客……
——你别太过分了!我不是什么「刺客」,熊切也不是遭人「杀害」……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话都说得这么明了,那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既然你就是不愿意相信我,要不要看看证据?
证据。
我没想到这两个字会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证据?什么意思?难道她手中握有能证明殉情不假的证据?
问:什么证据?
——那时我们拍的影像。
问:你是说殉情影带吗?
——对,没错。
问:可是我听说影带已经被警方处理掉了。
——案发后佐和子小姐拒绝领回,所以我就接收了。
问:可是你之前曾说「警察查扣了影带,不知道影带在谁手上」不是吗?
——我是说过,但东西其实在我这里。
……对你说谎我感到很抱歉,但那卷影带中有我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我当时才不愿意说实话。
但现在我顾不了这么多了,这是洗清我的嫌疑的最好办法。
如何?你要看吗?
我倒抽了一口气。
那卷殉情影带居然在她那里……
这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正当我不知该不该答应时,七绪说:「……这里没有电视,请跟我来。」
她别过眼不看我,起身带我离开客厅。
我们走过阴暗的走廊,穿过怀旧的日式厨房。七绪拉开了隔壁房门。
眼前是约四坪大的日式房间。
榻榻米上铺着米色地毯,房间中央有一方形矮桌,古老的木柜中放着碗盘、茶杯,角落有一台现已罕见的映像管电视。
这间充满生活感的房间,应该是她平常使用的起居室。
七绪用沉稳的声音请我稍等,随后走出起居室。我一个人在矮桌前坐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害羞。
过了十分钟,她回来了,怀中抱着一个黑色的皮制背包。
七绪默不作声在电视机前坐下,从背包中拿出一台小型摄影机,以及一条红白黄三色线,将摄影机接在电视上。
不知道她现在心情如何?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但才刚质疑她是「刺客」的我似乎没有资格这么做。如今的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闭上嘴,并望着她瘦弱的背影。
接好了。
她从摄影包里的透明盒中取出三卷小型影带,那是一般家用小型摄影机的迷你规格影带。她拆开盒子,将其中一卷插入摄影机中,用遥控器打开电视,萤幕映出准备播放影片的蓝屏。
时间是下午两点多。
「我开始播放啰。」
她背向我说完后,按下摄影机按钮。
蓝屏发出杂音,影片开始播放。
未上漆的原木墙壁,山间小屋风格的客厅。
是那座山梨的别墅。
手持摄影机画面摇晃不已。客厅里没有人。
萤幕右下方显示「2002/10/13 13 :××」。
摄影机后方传出喀啦声响。
镜头转向正后方的玄关处,一位女性打开坚固的大门,拖着大型灰色行李箱走了进来。
她身穿苔绿色的外套,留着一头短发。
是七年前的新藤七绪。
当年她二十七岁,全身散发着一股青涩的气息。
「你在拍什么啦?」
发现自己正在被拍,七绪有些害臊,拉着行李箱就往客厅里走。摄影机追随着她的身影。
一只小虫飞到摄影机前,画面瞬间有些失焦,但马上就自动重新对焦。
镜头淡漠地录下七绪整理行李的身影。
画面切换到另一个场景。
透过鲜红枫叶点缀的树木缝隙,可瞧见远方南阿尔卑斯的连绵山峰。
萤幕右下角印着隔天的日期,「2002/10/14 11 :××」。
摄影机转了个方向,照向整栋别墅,深绿色的三角屋顶依旧非常醒目。
镜头就这么对着衬着蓝天的别墅照了好一会儿。
随着噪音干扰,萤幕切换至另一画面。
一位身材高挑的男性漫步在枫树林当中。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羽绒大衣和石洗牛仔裤。
镜头拉近拍摄男性的脸部特写,他戴着黑框眼镜,留着落腮胡,全身散发着知性气息——是熊切。
熊切看起来有些难为情,他停下脚步,从拍摄者手上接过摄影机。
镜头转向七绪。
面对镜头,她似乎和熊切一样害羞。
很明显的,这是七年前,熊切敏和新藤七绪殉情前所拍摄的影像。
之后还有两人在森林中散步、恩爱吃寿喜烧的画面。正如前刑警山下所说,这确实是一卷「情侣亲昵互拍的私家影带」。
七绪背对着我,一动也不动地跪坐在电视前,不知此时的她是什么表情呢?
影片已播放超过三十分钟。
萤幕出现了以下画面。
别墅的日式房间——
房里只点了一盏小夜灯,相当昏暗。
画面中的七绪穿着内衣裤,横躺在床上,娇滴滴地看着镜头。
一只骨感的手越过摄影机,开始帮七绪宽衣解带。她并未抵抗,任凭拍摄者摆布。
拍摄者一手拿摄影机,一手熟练地脱下七绪的内衣裤。
毫无遮蔽的白皙躯体,小巧的乳房,稀疏的阴毛。七绪害羞地遮住胸部和阴部。
镜头换了一个角度。
摄影机被放在榻榻米上。
一丝不挂的熊切和七绪在床上交合。
萤幕持续播放男女翻云覆雨的画面。
我偷瞄了七绪一眼。她低着头,别开眼睛不看萤幕,眼前的电视则不断放映着她与熊切性交的画面。
这就是她所谓的「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山下没有说谎,影片中确实有性爱影像。
画面中的熊切与七绪越发激情。而七绪却没有要暂停放映的意思,只是像忍受着什么似的低着头,任凭萤幕无情地播放自己的丑态。
性爱片段持续三十分钟后,第一卷影带播完了。
七绪像机器一般取出影带,放入第二卷。
第二卷影带开始播映。
一开始是两人在别墅中的生活画面。
大约二十分钟后,画面切换至别墅的客厅——
雨声滴答作响。
熊切背对着镜头,坐在藤制沙发上。
日期显示「2002/10/16 15 :××」,两人被发现的前一天。
镜头绕到熊切正面拍摄,他正拿着钢笔写着什么。
画面拉近至手边特写——
「……我知道这么做会给周遭的人带来多大的麻烦,但我俩决心已不容动摇。就算要和全世界为敌,我仍要与爱共赴黄泉。」
熊切严肃的表情和写信的手交叉相映。
过了一会儿,熊切放下钢笔,深深叹了一口气。
镜头拉近拍摄桌上的信纸,那是一封写好的遗书,和杂志上刊登的遗书照片一模一样。
画面切换至别墅庭院,照映出坐在凉椅上的熊切。
时间是同一天的傍晚五点左右。雨停了,阳光自森林树木间倾洒而下。
「开始录了吗?」熊切看向画面左边说道。
「开始了。」镜头外传来七绪的声音。
熊切轻咳一、两声,用充满魄力的眼神直视镜头。
「为了私事惊扰大家很抱歉。我,熊切敏,即将在今天了结自我生命……」
他一脸从容,以极为平静的口吻说道。
「为什么我会寻死呢?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但我知道,我已无意再活下去了。
我尝到了一种爱的滋味,这种爱会使人狂乱,使人堕落至深渊,最后走向死亡一途……爱有各种形式,有生儿育女的趋生之爱,相反地,也有迎向毁灭的堕落之爱。」
熊切面不改色,以不带悲喜的口吻继续说:
「这并不值得悲伤,堕落也是爱的一种形式,那儿有若非亲身经历无法体会的终极喜悦在等着我……各位朋友,离别的时刻到了,谢谢你们为我黑白色的人生添上一抹色彩,熊切感激不尽……最后,各位,永别了。」
语毕,熊切深深一鞠躬。
三十秒过去了,他依然未抬起头来。
正当他抬起头,对着镜头露出豁达表情的瞬间,萤幕发出杂讯,第二卷影带播放结束。
这,就是熊切的「遗言」。
影片中的他,亲口说出自己明确的「殉情意愿」。
这完全推翻了我的理论。
七绪依旧沉默不语,自摄影机中取出带子,换上第三卷影带。
夜晚来临了。
木制餐桌上放着烧酒瓶和酒杯,旁边排放着药粉、药丸等各种安眠药。
七绪将安眠药加入杯中,将药丸仔细捣碎。
这是最后一卷影带。
里头清楚地记录了两人的殉情过程。
将烧酒倒入酒杯中的七绪、将颤抖哭泣的她拥入怀中的熊切。七绪鼓起勇气先喝下安眠药酒,熊切随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的画面,全被摄影机捕捉了下来。
一切的一切,都和七绪所说的完全一致。
然后……
摄影机被放在桌上——
喝完安眠药酒的熊切与七绪紧紧相拥,贪婪地亲吻彼此的双唇。
画面的左后方是铺着被褥的日式房间。
七绪在熊切的怀里缓缓地闭上双眼,而熊切就这么抱着她,两个人渐渐不再动弹。
约莫过了三十分钟,七绪开始激烈挣扎。
她发出惨叫,双手不停抓着自己的喉咙。熊切将她抱得更紧了,然而她的苦痛并未因此消失。
突然,七绪挣脱了熊切的怀抱,当场呕吐了起来。
她发出呜咽声,不断地作呕和呕吐,熊切从背后一把抱住她。
但七绪依旧痛苦万分,熊切用尽全身的力量仍安抚不住她的激烈挣扎。
不久后,七绪在熊切怀中没了动静。
仿佛静止画面一般相拥的两人。
过了一会儿,熊切徐徐起身,用双手横抱起七绪,慢步走出客厅,摇晃着身子走进后方的日式房间。
将七绪放在床上后,熊切全身无力地倒卧一旁。
两人一动也不动。
几分钟后——
萤幕传来刺耳的呜咽声,熊切用力抓着喉咙吐了一地,痛苦得在床上打滚。
挣扎结束后,熊切一阵痉挛便不再动弹,紧接而来是一片寂静。
之后的十五分钟,画面映着静止不动的两人,直到影带录满为止。
电视发出杂讯的同时,影带也迎向了终幕,萤幕再度切换为蓝屏。
窗外的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
唯有电视萤幕孤寂地发着蓝光。
时间来到下午四点半,我们已看了两个小时以上的影带。
这么一来,三卷影带就全看完了。
新藤七绪始终低头不语。
殉情并非伪装——
新藤七绪并没有说谎。
熊切真的在镜头前亲笔写下遗书,并口述表明「自杀意愿」。
影片也证明七绪是自愿殉情的,因为她「先」喝了安眠药。
而熊切也是亲手喝下安眠药酒,而非被谁强行灌下。很显然的,他和新藤七绪都是自愿喝下大量安眠药。
这三卷影带是两人自愿殉情的最佳证明。
前刑警山下并没有骗我。这场殉情千真万确,他口中的关键性证物也确实存在,熊切真的是因「坠入爱情深渊」而殉情。
七绪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情给我看影片的呢?
而且,有必要连「性爱」部分都给我看吗?就算不给我看那些画面,也能证明殉情的真实性不是吗?
据我推测,七绪不是要向我证明殉情的真实性,而是要告诉我,这场殉情是他们两人的「爱情尽头」。
为了证明这一点,她才会给我看两人交合的影像。因为对她而言,这些画面和熊切的遗言、殉情过程一样极为重要。
即使死亡近在眼前,两人仍激烈地深情交媾……这正是熊切「与爱共赴黄泉」的最佳证明……
屋内完全暗了下来。
七绪仍背对着我,坐在电视前。
我的内心充满自责。
该说什么才好?此时此刻,我竟找不到适当的言语去表达。
她是如此深爱着熊切,即使舍弃性命也要与熊切相守,而我却用「刺客」这个称呼深深地伤害了她。
我看向七绪。
萤幕蓝光照映出她的背部轮廓。
我用力挤出一句:「真的非常抱歉。」
听到我这么说,七绪慢慢地转过头。
她的脸上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用仿佛舍弃所有感情般的表情轻声嘟囔道:「没关系,不要紧的……只要你愿意相信我就好。」
说完,她稍微放低视线,避免与我对上眼。
「我自己也有错,如果我一开始就向□□先生你坦白一切的话,也就不会引人怀疑了。」
「没那回事……」
「你之前曾问过我,是谁介绍我进入熊切公司工作的,对吧?」
「对。」
「你还记得吗?第一次访问时我曾说过,在当上熊切的秘书之前,我有一个梦想……」
「嗯。」
「那时候我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以前想成为一名演员。」
「演员?」
「嗯。有好几年的时间,我在一位女演员身边当助理学习经验。你觉得这位女演员是谁呢?」
「咦?该不会是……」
「是永津佐和子。为了完成明星梦,我在佐和子小姐身边当了五年的助理,期间也非常努力学习,但后来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于是,某天我向佐和子小姐表明辞意,说自己对演艺圈这条路已力不从心,她便推荐我到熊切娱乐公司工作,因前秘书刚辞职,他们正好有职缺。」
「……也就是说,介绍你进熊切娱乐公司的其实是熊切太太?」
「是的,没错。」
「那熊切为何要隐瞒这件事呢?」
「是我拜托他帮我保守秘密的,我不希望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
她依然不愿正面看我,垂着双眸继续说道:
「我很尊敬佐和子小姐,于公于私她都是我向往的目标。但后来我发现,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无法像她一样优秀。现在回想起来,我会和熊切发展成那种关系,也许是因为想拉近自己和佐和子小姐之间的差距,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
微微停顿后,七绪再度开口。
「这么说你可能会很瞧不起我……其实,每每与熊切交合时,我都感到一股优越感,觉得自己赢过了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永津佐和子……我很差劲对吧。」
她低着头,仿佛在反刍自己刚才说的话。
「妻子居然是丈夫和情妇的媒人,这应该是媒体最渴望的题材吧?所以我才不愿对你坦白……」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这样你明白了吗?帮我介绍工作的人并不是神汤议员……我也不是什么刺客……」
话说到一半,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看到她的眼泪,我的心揪得更紧了,我真不该怀疑她的。
「……对不起。」低头道歉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低头哭了一阵后,七绪哽咽说道:「刚才我也说过,自从受访后,我有一种将过去的记忆全都倾吐出来的感觉,那让我获得了勇气,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继续前进。和你见面让我充满希望,一个能把我从过去束缚中解救出来的……希望。所以……」
她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唯有你……我不愿被你怀疑。」
说完,她再度俯首。
漆黑的房间中只听得见她微微的啜泣声。
我轻咳了一声,无耻地开始辩解。
「……因为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最尊敬的熊切导演会自我了断生命……说实在话,即使看了那些影带,我还是不明白。」
七绪低着头,用手背抹去眼泪。
「为什么他会为爱而死?为什么疯狂地爱上一个人,坠落至爱情深渊,最后却只有『死亡』一途?殉情带来的『终极喜悦』究竟是什么?」我毫无隐藏地说出真心话。
她没有回答,只是在电视前低着头。
时间是下午四点五十分。
漆黑的屋内,沉默的两人。
突然间——
七绪缓缓起身,慢步走向我,萤幕蓝光仿佛光环一般照映着她的身躯。
她用呢喃般的声音对我说:「因为啊,人的心中肉眼看不到,双手摸不着……所以古时人们才会以死定情,证明对彼此的情爱。」
七绪静静地在我面前跪下,用那双泪眼汪汪的三白眼注视着我。
面对那双眼眸,我无法移开视线。
那时的她,美得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
她将双唇贴近我的耳边,低语道:「……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看吗?肉眼绝对看不到的心中。」
原稿于本章突然中断。
但采访并未终止,接下来的内容作者仅完成草稿。
就报导文学而言,这些草稿仍旧充满价值,基于这点考量,我们决定按照原样刊登。
(长江)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三)〕
早上八点起床。
昨晚回到东京已是晚上十一点多。
过了一夜,七绪悲伤的脸庞仍在我的脑中挥之不去。
我的调查方向一步错、步步错,最后甚至口口声声质疑她是「刺客」,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那让我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无法自拔。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四)〕
昨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一整天。
脑里想的都是殉情案的事。
新藤七绪的那句话令我难以忘怀。
——……你难道不想亲眼看看吗?肉眼绝对看不到的心中。
熊切为何执意要和七绪殉情?即使已确定殉情案并非设局,我仍旧无法理解他的心情。
「心中」。
悖逆天意,以命搏命的狂乱之爱。
我极度渴望知道,当「堕落」至此,人心究竟是什么模样?肉眼绝对看不到的心中……
然而,我已没资格继续调查这个案子。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六)〕
上午十一点多,我打手机给七绪,为之前的事向她郑重道歉,并告知她我即将结束采访。
话筒传来七绪的声音:「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非常遗憾,若你改变心意想要继续采访,我随时都可以配合。」
这番话令我有些动摇。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日)〕
我很犹豫要不要向编辑坦白取消采访的事。
开头到高桥访谈的部分我已交稿,杂志社方面也已确定会在明年四月开始连载。但如果真发表了这种虎头蛇尾的作品,总觉得对读者有些过意不去,是不是该请杂志取消刊登呢?
麻烦的是,若在这时候急踩煞车,可能会害出版社四月开天窗。个人造业个人担,想办法帮稿子告一段落才是最好的做法。
后来我决定,在联络编辑前先整理目前的调查结果。
我开始重听录音笔里的所有访问,并检查完稿内容。
〔二○○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二)〕
整理工作耗费了整整三天的时间。
稿中除了有些错字,有些地方甚至完全曲解受访者的原意。
重整采访内容后我发现,因为我的先入为主、以偏概全,导致有两个地方错得非常离谱——
第一是殉情的背景,这点我完全推断错误。
第二则是我在这桩殉情案的角色。
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耻的同时,我也认清了自己的使命。
〔二○一○年一月十二日(二)〕
中午十二点,我抵达鹿岛临海铁路S 站,坐上七绪的车前往她家。
距离上次见到她已是二十天前。
年尾到年初这段日子,我一个人想了很多,最后还是决定继续采访。
自调查这个案件开始,因为我个人的谬误而深深伤了受访者的心,若在这时临阵脱逃,未免也太不负责任了。
所以,我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找出熊切殉情的原因。要找出这件案子的真相,关键就在于弄清人「为爱而死」的心思。
拨云见日、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是我在这桩殉情案中的任务之一。
于是,我将报导整体方向从「殉情伪装论」修改为「解开殉情心境之谜」,并继续采访新藤七绪。
抵达七绪家后,她做了鳗鱼饭给我当午餐。
吃完饭闲聊一阵后,我们开始进入正题。
为了厘清熊切自外遇到殉情的心路历程,我向七绪询问当初与他交往时的情形,以及两人之间的感情生活。
但说实在话,事情并未有突破性的进展。
算了,慢工出细活,这种事情急不得的。
下午五点,今日采访工作结束。
要回家时七绪对我说:「谢谢你再次开始采访,这也许是我重生的机会。请你务必要……将我从过去的束缚中解救出来。」
〔二○一○年一月十八日(一)〕
上午十一点半抵达七绪家,进行第二次访问。
今天,我明白了一件事——
熊切之所以会殉情,最大问题就出在「新藤七绪」身上。
第一次见到七绪,我便从她身上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
当时我还浑然不觉,但随着与她接触的机会越多,我渐渐明白了。
她身上有一股独特的气息,且这股气息并非「正面」能量,而是「负面」能量(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这股薄命的氛围正是她的魅力本质。
暗藏忧郁的细长眼眸——那眼神中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让人无从抵抗。我想,也许就是陷入这股「负面」魅力当中,熊切才会踏上绝路。
偶尔我也会胡思乱想,若对象是她,也许我也会「堕落沉沦」……
但现实中,她是我的采访对象。我们不可能,也不可以发展成那种关系。
〔二○一○年一月二十五日(一)
下午一点多。
我们开始进行二次调查的第三次访问。
今天她的精神状况看上去不太好。
虽然她强调自己休息一下就会好,但我还是提早结束了采访。
「对不起,害你白跑一趟。」下午三点离开她家时,她不断向我道歉。
〔二○一○年一月二十九日(五)〕
听七绪说她身体好转,我再度登门拜访,没想到却发生了突发状况。
访问进行到一半时,她突然因喘不过气而昏倒在地。
我将她平放在地板上观察状况,连问了好几次「你还好吗?」然而她都没有反应。
一阵子后,七绪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我在壁橱中找到客用床组,拿出毛毯帮她盖上。
是自杀的后遗症吗?看来她的健康状况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恶劣。
虽然七绪的睡脸令人着迷,但待在睡着的女性身边太久似乎不太好,还是出去透透气吧!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对着横躺着的七绪说「我待会再过来」,但她似乎睡得很熟,完全没有反应。正当我背起包包起身时,一阵冰凉的触感覆上我的左手。
七绪从毛毯中伸出纤细而白皙的手牵住了我。
我惊讶地看向她。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朦胧地注视着我。在那双哀伤眼神的吸引下,我差点就要失去理智,但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
七绪握着我的手,露出些许安心的笑容,再度闭上眼睛。
她的手渐渐有了温度。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也只能坐回原位。
日暮低垂,七绪终于清醒。
正当我放下一颗心准备回家时,她叫我先不要走,「很抱歉让你连续白跑两趟,至少在我这吃顿晚餐吧」,说完便用孱弱的双腿站起来。
「不用不用,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说吧!」虽然我再三郑重拒绝,她仍坚持要留我下来吃饭,说我从东京大老远来了这么多次,一定要补偿我。
拗不过她的请求,我只好答应她吃完饭再走。
七绪穿上围裙,进入厨房开始做菜,我则在背后看着她的身影。
那是一间充满昭和复古风味的厨房,热水器和瓦斯炉都非常老旧,但冰箱却是三门式的新款。
七绪的身体状况似乎有所好转,她将白葱、白菜、各种菇类仔细切段,整齐摆在一旁的大盘子上,接着用菜刀熟练地处理色泽鲜艳的腿肉。看来晚餐是吃鸡肉火锅。
下午六点五十分。
我和七绪在厨房旁的起居室,隔着矮桌面对面一同用餐。
桌上的锅子冒着白烟,白浊汤底是以鸡骨熬制而成的极品。醇厚香浓的放养鸡肉配上当地酸橘制成的醋酱,令人食指大动。
「不好意思喔,我只会煮火锅。」七绪一边将蔬菜夹入锅中一边说道。
「不会不会。我才不好意思呢,身体不舒服还让你做菜给我吃。话说……我最喜欢吃鸡肉了,这鸡肉鲜香味浓,真是好吃。」
「这都是上好的放养鸡部位,是我拜托附近农家分给我的。」
七绪的厨艺真不是盖的,我吃得津津有味。
我偷偷观察坐在对面的她。
她的脸色不太好,也几乎没有动筷子。刚刚看她在厨房里做菜的模样,还以为她已经好转了呢……
我鼓起勇气询问她现在的健康状况,她放下筷子向我娓娓道来。
她说,自从殉情后,身子就一直不见好。
常会莫名地全身无力,没来由地发烧、呕吐、呼吸困难,有时甚至还会失去意识,几天都无法动弹。
这很明显是安眠药中毒的症状。但照理来说,七年前的安眠药已经全数排出体外,应该不是造成身体不适的直接因素。她向医院求助,却迟迟找不出原因,医师推断这可能是精神方面的问题。
许多安眠药中毒的病例显示,即使将药物排全数排出体外,仍有可能因为精神问题而产生后遗症,必须长期接受精神治疗才能治愈。然而,七绪自殉情后就无法服用任何「药物」(据说她曾喝过一次中药,但当场就吐了出来),症状一直无法获得改善。
体弱多病是她无法工作的最大原因。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昏倒,也不知道哪一天会突然无法动弹,在这样的情况下,别说找份正职工作了,就连打工都无法长久。
事隔七年,她依旧饱尝「心中」的苦果。
我们聊得忘了时间。
正当我急忙收拾东西时,七绪说,这个时间已经赶不上末班车了。
虽然说已经没车回东京了,但还有车到水户,我可以到水户车站附近找间旅馆住下。
「方便的话,你今天可以住我家吗?最近我的身体真的很差……一个人在家总觉得非常不安……」
禁不住她的恳求,最后我住了下来。
她拿出全新的客用床组,在客厅铺好床铺后便走进后方的自用卧室。
晚间十点,就寝。
〔二○一○年一月三十日(六)〕
睡梦中,一声惨叫把我惊醒。
看向挂钟,时间刚过凌晨两点。
客厅门外传来女性悲鸣呜咽的呻吟声,我在棉被里竖起耳朵聆听动静,但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
因有些放心不下,我起身走出客厅。
小心翼翼地慢步穿过没有开灯的黑暗走廊,来到一间约三坪大、铺着地毯的日式房间。
窗边放了一张单人床,床上被单、枕头凌乱,却不见任何人。
我循着声音往床铺对面望去,在桌子和家具之间找到满身大汗的七绪——她正在黑暗中打滚挣扎。
我立刻飞奔过去询问状况,但她并未回过神来。喊了好几次后,她才转过来看向我,一脸汗水黏着许多乱发。
惊魂未定的眼神。
颤抖不已的双唇。
她仿佛被死神追杀一般,用力投入了我的怀抱。
此刻的她似乎只想逃离苦痛,死命地抱住我。
我搂住她汗涔涔的身体,祈祷痛苦赶快离去。
和七年前的那时一样——我在影片中看过的,有如地狱般的景象。
她和当时一样在男人怀里痛苦挣扎,但唯一不同的是,此时抱着她的人不是熊切,而是我……
七绪的呼吸逐渐趋于稳定。
也许是因为安心,她将脸埋进我的胸口,闭上双眼。
借由拥抱,我感受着她的香味与体温。
七绪拨开脸上的乱发,露出白皙而姣好的侧脸。她缓缓张开眼睛,用虚无缥缈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感到胸口一紧。
未走完「心中」之路的女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女人……我想要解救她……将她从熊切的束缚中解放。
此时此刻我的理智已消失殆尽,情不自禁地吻上七绪苍白的双唇。
紧抱住她,将她压在榻榻米上。
破晓时分,天空开始泛白。
七绪倚在我的手臂上沉沉睡去。怕会吵醒她,我轻手轻脚地将她抱到床上,离开了房间。
怀着内疚的心情,穿过微光渗透的走廊回到客厅,钻进冰冷的被窝中。
终究,我还是跨越了那条不该跨越的线。
一股强烈的自责感向我袭来。我是个失职的记者,但面对这一切,我已无法自拔。
情不自禁地闻了闻右手,指尖还微微留有七绪的残香。
〔二○一○年二月十二日(五)〕
H市约有五万人口,因地形平坦,气候温和,居民多以务农维生,除了稻作之外,蔬菜水果产量亦相当丰富。
东面太平洋,再加上南北海岸线狭长,江户时代这里曾是水上交通要津,繁华一时。
早晨七点——
我来到滨海公园的高台,远望冬日冷寂的太平洋。
因是阴天,前方沙滩上不见人影,只有几只海鸟正啄着保利龙玩耍。
自从和七绪同居以来,已过了半个月的时间。
搬到这座小镇后,这还是我首次静下心来看海。我将入口处自动贩卖机买来的未开罐咖啡拿在双手之间取暖,眺望着灰色的无际大洋。
回到七绪家——
打开厨房的玻璃门,一股葱香扑鼻而来,原来是七绪正在准备早餐。
自从我住进这里后,她的健康状况渐有起色,既没有再次激烈发病,也不曾再突然昏倒。
穿过厨房,进入隔壁的起居室,矮桌上已放了鲱鱼干、玉子烧、羊栖菜、芋头煮花枝等小菜,是微日式旅馆风格的早餐菜色。
七绪用托盘端着刚煮好的白饭、冒着白烟的蛤蜊味噌汤走了进来。
待她摆桌完毕后,我双手合十说道:「我要开动了。」接着就拿起了味噌汤品尝。
汤汁入口的那一瞬间,一股新鲜海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真好喝。」我不禁出声赞叹。见我吃得这么开心,七绪露出了微笑,那笑容让我由衷地感到安心。
七绪说,在和我同居之前,她过着荒诞颓废的生活,尤其是母亲去世后,她经常一整天不吃不喝。
「但我最近状况真的很好,也比以前有食欲……我想,这都是□□(※作者本名)你的功劳。」
语毕,她的双颊浮上两朵红云。
我又何尝不是呢?和她相处的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快乐、最甜蜜的时光。面露腼腆之色和我共用早餐的七绪真是可爱极了!
半个月前——
刚和七绪发展成这种关系时,我感到非常羞耻,觉得自己是个失职的记者。
但不可否认地,跨越「采访」这条线后,我也看见事情不同的一面。看来,我离解开「殉情心境之谜」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于是,我决定和七绪同居。
当然我很清楚,这并非采访的正道。
吃完早餐后,美好的阳光洒进屋内,我们决定外出走走。虽说是外出,也只是在房子附近散步。
沿着收割完毕的冬日枯田走了约二、三十分钟,七绪突然说想看海,我们便启程前往滨海公园。
公园里的游客寥寥无几,只有几个老人和带着孩子的主妇。
找了把空长椅坐下,我与七绪并肩看海。此时太阳已从云间露脸,将海面照耀得闪闪发光。
期间我们谈天说地。
面对过去的回忆,七绪终于能够侃侃而谈。
童年、家人。
为了当上演员,远赴东京追梦。
因和永津佐和子是远亲,当上她的助理时的喜悦……接到第一份演艺工作,筑梦而踏实的日子,之后得知自己没有天分的挫折……
「成为她的助理是幸,也是不幸。和她接触后,我才发现自己一点戏剧天分都没有……对我而言,她就是这么伟大。」
七绪说,佐和子对自己恩重如山,父亲工厂倒闭,留下大笔债务、求助无门时,唯有永津佐和子对她伸出援手,拿钱替她还债。
「而我……却恩将仇报。」
远望着波光粼粼的大海,她低声呢喃道。
〔二○一○年二月十五日(一)〕
从今天起我要暂回东京一阵子。
主要是处理一些事情,以及整顿半个月没回的家。
我先是到出版社一趟,见了好久不见的编辑,领了下月中旬即将发售的四月号杂志校正稿,顺便拿了刊有报导文学连载预告的三月号杂志。
因我尚未定好正式的标题,所以预告中用的是暂定标题——〈熊切敏殉情案真相〉。
编辑还不知道采访内容变更的事。我向他报告目前进度,并说明今后的采访方向(不过我没告诉他自己和七绪同居的事)。
之后回到东京的家,整理堆积如山的邮件。
〔二○一○年二月十六日(二)〕
我联络上殉情事件发生当时,熊切娱乐公司的一名女经理,她愿意在不记名的条件下受访。
这位女性提供的新情报重点如下:
① 公司上下都知道熊切和新藤七绪的关系。
② 当时,公司户头经常收到来自神汤尧关系企业的大笔汇款。
③ 她曾听过「熊切董事长是神汤私生子」的传言。殉情案发生时,公司内部谣传这件事可能会遭媒体爆料。
看来,神汤和熊切暗中勾结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二○一○年二月十七日(三)〕
下午两点。
我和一位曾在晚报娱乐线工作的媒体人士约在新宿访谈。
他表示,熊切和永津佐和子表面上是恩爱的夫妻,私底下却并非如此。
据说,两人婚后,熊切的坏脾气让佐和子吃尽了苦头,熊切甚至经常对她拳脚相向。传言指出,佐和子因受不了丈夫的暴力行为而非常渴望离婚。
这和我知道的熊切敏实在差太多了。
傍晚,我和委托我调查「熊切敏殉情案」的友人见面,向他报告采访进度,并坦言自己在调查过程中的重大疏失。
明天还有一位相关人士要采访,预计后天星期五回到茨城。
〔二○一○年二月十九日(五)〕
下午三点——
相隔四天,我再度回到位于茨城的七绪家。
明明才离开没几天,一切却是如此令人想念。
一拉开玄关门,七绪便穿着围裙出来迎接我,看来她正在煮晚餐。
她说,我不在的这几天,她内心非常不安。
几天没见,看到七绪气色红润、健康无虞,我也就放心了。
傍晚六点三十分开始吃晚餐,今天她煮了近海捕获的大泷六线鱼,以及用——鱼熬了味噌汤。
晚上十一点,我们在客厅铺床就寝。
〔二○一○年二月二十日(六)〕
凌晨两点多。
我被尖叫惊醒。
睡在隔壁的七绪一头乱发,不停抓着喉咙。
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枕头旁有一摊黄色呕吐物。七绪一边尖叫一边爬出被窝,在榻榻米上痛苦打滚。
我立刻掀开棉被,从背后抱住七绪。她发出如被恶灵附身般的嘶吼,痛苦得想要挣脱怀抱,我使出全身力气才没让她逃开。
我把脸颊使劲贴在她汗涔涔的背上,等待她的痛苦退去。
片刻,呻吟声渐渐减弱,取而代之的是过度换气。
怀中挣扎的力量急速变小,我放松力气,将七绪转向自己。
此时的她和白天简直变了个人。
沾着呕吐物的乱发,飘忽不定的眼神,微微发抖的泛紫双唇。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我无法听清楚。
「奢……了……呜……」
眼神充满无助,七绪吃力地开口。见我还是不懂,又说了一次:
「啊……了呜……」
说完,她用力后仰,声嘶力竭的放声尖叫。
剧烈的苦痛再次从身体内部向她袭来,那让她在我的怀里激动挣扎。
七年了,她仍摆脱不了熊切的束缚。
悲哀的殉情末路。
我不想见到如此不堪的她……却又无法坐视不管。
房间里弥漫着呕吐物的臭气,强忍着作呕的冲动,我环抱着她的双手又用力了一些。看着她的呼吸失控,露出了痛不欲生的表情,以及双眼痉挛的状态,我多么想减轻七绪的痛苦。然而我唯一能做的,就只能像现在这样,祈祷这场痛苦尽快结束。
在我怀里挣扎一阵后,七绪终于放松力气,缓缓闭上双眼。
痛苦过去了。
我看着怀中的她良久。
微微颤抖的紫唇,黏在肌肤上的凌乱黑发,苍白的脸庞。
我无法将视线移开那张容颜,七绪是如此的可爱。
杀了我也无所谓。她是我生命中无可替代的女性,没有人、没有任何人能比我更爱她。
了解自己的情感后,我抱着她滚倒在床铺上,就像初次交媾时一样……亲吻那因呕吐物而湿润、不带血色的双唇。然而——
七绪只是紧闭着双眼,没有回应我……
下午四点多。
七绪发病已过了十四个小时,她却依然卧床不起。
昨晚有如一场人间炼狱。
那是熊切对独自生还的「叛徒」——七绪的报复。
死后,熊切依然紧紧束缚着她、纠缠着她。这难道就是「心中」的爱情末路吗?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对七绪感到同情不已。
熊切死前曾对着摄影机说:
「堕落也是爱的一种形式,那儿有着除非亲身经历,便无法体会的终极喜悦在等着我。」
真的是这样吗?熊切是真心这么想才踏上绝路的吗?影带中的殉情景象有如地狱,何来「终极喜悦」之说?
改变采访方针就快满一个月了,和七绪同居也已有二十天,至今我却仍未能找出熊切殉情的原因。
到底是什么让熊切决意殉情?
「心中」是日本特有的概念,我要找的答案,也许就隐藏在过去的「心中」之中。
「心中」这两个字之所以会在日本广为流传,可追朔到近松门左卫门所写的剧本《曾根崎心中》。
江户元禄时期,大坂堂岛曾发生一起烟花女子和酱油店伙计的殉情事件,《曾根崎心中》一剧如实呈现了该事件的原貌。
注:「大阪」的古字。
欢场女子阿初和酱油店伙计德兵卫是一对深爱彼此的恋人。然而有一天,酱油店老板突然要求德兵卫娶他女儿,还擅自将聘金交给了德兵卫的后母。
为了和阿初相守白头,德兵卫好不容易向后母拿回聘金,却在回家路上被情同兄弟的好友把钱给骗走了。德兵卫苦苦哀求好友把钱还他,没想到好友非但不还钱,还在大庭广众之下骂他是骗徒。因没钱还老板,德兵卫没脸回店里,走投无路的他,最后决定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
同时,阿初被一个有钱的木材商人看上,且对方有意帮她赎身。恩客赎身是妓女求之不得的愿望,然而阿初并不想辜负德兵卫的感情,因此感到懊恼不已。
就在此时,德兵卫来找阿初,想要在死前见恋人最后一面。阿初这才知道情郎已身败名裂,她无法想像没有德兵卫的人生,便坚持要和德兵卫一同自杀。
两人携手走进曾根崎的森林中,解下腰带将彼此绑在松树上。德兵卫确认阿初死意坚决后,拔出腰间短刀,一刀刺进阿初喉头,再自杀随她而去。
就《曾根崎心中》来说,两位主角之所以会选择以情殇作结,是因为德兵卫失去了社会地位。
德兵卫为了守护阿初的真心,一步步踏入悲剧之中。先是钱被骗走、无处可归,为了洗清骗徒的污名,最后决定以死明志。我很能理解德兵卫的心情。
然而,为什么阿初要与德兵卫共赴黄泉?她有更好的做法不是吗?如果阿初真的深爱德兵卫,为何不阻止他自杀,和他一起浪迹天涯呢?
话说回来,这出剧的背景为元禄时期,就当时的社会风俗来看,阿初的做法也并非全然无法理解。
当时欢场文化非常发达,恋上寻欢客的烟花女子也不少。然而,碍于工作性质的关系,这些烟花女子对其他客人也必须拿出虚情假意、逢场作戏,要对爱慕之人证明自己的专情极其困难。因此她们才会透过刺青、切除头发、指甲,甚至手指,交给对方作为「定情之物」。
这些烟花女子证明心中爱慕之情的行为,就是开头介绍过的「心中定情」(日文中将「勾小指约定承诺」称为「切指拳万」〔指切りげんまん〕,这里的「切指」就是从古时的「切指定情」、「以手指作为定情之物」衍生而来)。
头发、指甲剪断后还会再长出来,少一根手指也于生活无碍,因此,很多欢场女子为了讨好客人,即使对方并非自己真心爱慕之人,仍会切下身体的一部分交给对方。
「心中定情」的最高境界就是献出自己的生命……和恋人一同「自杀」,证明彼此感情至死不渝。因此,「心中」才会成为「殉情」的代名词。
《曾根崎心中》的净琉璃人偶剧演出非常成功,许多男女受到阿初和德兵卫的影响,纷纷踏上「心中」之路。之后,江户幕府甚至下令禁演《曾根崎心中》,可见当时殉情文化之盛行。
就这样,「心中」这个奇妙的风俗开始在日本落地生根。
近年来,日本小说家有岛武郎、太宰治皆死于殉情。太宰治着有《斜阳》、《人间失格》等名作,他的殉情真相至今仍是个谜。
在实际丧命之前,太宰曾自杀、殉情多次。据传,太宰是为了「写作」才想「体验」自杀和殉情的感觉。也因此,他的寻死皆以「未遂」作结,因为若真一命归西,他就没戏可唱了。
作家猪濑直树曾于《恶汉 太宰治传》一书中这么描述太宰——
「他常把自杀挂在嘴边,一天到晚寻死,且总在死成之前获救。」
然而,太宰仍在昭和二十三年(一九四八年)和美容师情妇跳入玉川上水殉情身亡。
注:东京多摩川的引水道。
之前太宰虽也有过殉情经验,但不是双双获救,就是女性死亡、太宰生还。既然如此,为何太宰会在这场殉情中丧命呢?
传闻,当时太宰根本无意寻死,而是被情妇强迫同归于尽。
两人的「遗容」差异便是最好的证明。据说,两人的尸体被打捞上岸时,太宰的表情柔和而安详,情妇的死状却异常狰狞。
山岸外史在《人间太宰治》一书中这么形容情妇的死后表情——
「那僵硬青紫色的舌头,仿佛鹦鹉一般吐出在外。(中略)死状凄惨,令人心惊。」
太宰情妇的狰狞表情证明她是在清醒的状态下活活溺死。
反之,太宰遗容安详,代表他很有可能并非痛苦溺死水中,而是在投水前就已昏厥或死亡。
也就是说,两人双双入水时,太宰早已失去意识,而情妇却意识清醒。
因此,才有了「情妇先将太宰迷昏或杀害,再抱着他的身体跳河自杀」这样的说法。
那么,情妇为何会出此下策呢?坊间有以下推论。
太宰的男女关系非常复杂,他有妻有子,却同时和许多女子幽会偷情。猪濑直树于《恶汉 太宰治传》中记述,这位情妇曾透露,她很清楚太宰总有一天会离自己而去。
「他问我:『你要不要以死为前提与我交往?我会对你负责的。』于是我便背弃父母兄弟,将自己逼上绝路。」
(中略)
「怎可让他离开我?我也是有尊严的。」
她不知太宰何时会移情别恋离她而去,于是便想出一个法子,透过「心中」将太宰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将太宰迷昏,带至玉川上水投河自尽。
那么,熊切呢?
七绪曾说,熊切殉情的动机是「无法承受同时爱上两位女性的矛盾」。
真是如此吗?
这就足以让他踏上「心中」绝路?
若拿熊切和《曾根崎心中》里的德兵卫相比,德兵卫只是打酱油的小伙计,社会地位不高,而熊切却是享誉世界的知名导演,两人的身份可谓天差地别。
虽说案发当时熊切公司正处于经营危机,但再怎么说,他还有神汤可以依靠,不像德兵卫「走投无路」到非得以死明志的地步。因此,「经济」应该不是熊切「心中」的原因。
纪录片也是一种创作,同为创作者,熊切和太宰有许多共通之处。
虽说小说和纪录片领域不同,却同样是在追求人类与社会的本质。熊切有纪录片天才之称,他触角敏锐,思想激进,而这样的他,是否已透过创作达到世俗无法理解的超凡境界呢?
然而,太宰和熊切的差别在于(前提是太宰真死于「同归于尽」),太宰无意寻死,而熊切却自行提议殉情。
熊切亲口对着摄影机说——
「我尝到一种爱的滋味,这种爱会使人疯狂、使人堕落至深渊,最后走向死亡一途……」
他真是为「爱」而走上绝路吗?
这次采访揭露了熊切不为人知的世俗行为,叫我怎么相信,一个和父亲共谋「演出」纪录片、对妻子施暴的人,会因为对新藤七绪的「爱」而自杀?
据我猜测,熊切敏应该是走进了导演生涯的死胡同,在灵感枯竭的状况下,才选择以「心中」这个惊天动地的题材为「天才纪录片导演熊切敏」的创作人生画下句点。
熊切敏的纪录片每每都在推陈出新,永远不乏惊人之举,这样的他,的确很有可能以「自我之死」作为职业生涯的最终章。
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不爱新藤七绪。但对他而言,这份感情很有可能只是「演出道具」,好让他人生的最后一部作品更加精采。
若是如此,熊切的「心中」只是一场自私的闹剧,而七绪则是被卷入其中的受害者。
七绪和阿初、太宰的情妇一样,沉浸在能够和情郎永远相守的喜悦当中。熊切巧妙地利用女人的心态,为自己的死亡锦上添花。
所以他才会用摄影机录下殉情全程,好完成人生的最后一部「作品」……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七绪没死,天才导演熊切敏的遗作因此有了不完美的落幕。
事隔七年,七绪仍为严重的后遗症所苦。我想,这应该是熊切为了惩罚她毁了这部世纪巨作的「报复」。
晚间九点——
距七绪发病已过了十九个小时。
我蹑手蹑脚地拉开客厅拉门,七绪仍沉沉睡着,我好怕她就此无法醒来。
是否该带她去看医生呢?
〔二○一○年二月二十一日(日)〕
早上八点——
今天就吃粥吧!
我从冰箱中拿出菠菜和白菜,「就地取材」煮蔬菜粥。煮好后将冒着白烟的热粥送到客厅,放在七绪的床边。
因担心七绪的状况,今早我试图把她叫醒,但她似乎还下不了床。
心想着她得吃点东西才行,我用木汤匙喂她吃粥,但她咽不下去,全都流了出来。
我见状,赶紧用抹布将榻榻米上的粥擦干净。
下午三点——
我进厨房准备明天的晚餐。
晚间八点——
寄电子邮件给编辑,请他将这篇报导正式更名为《卡缪的刺客》。
并请编辑修改稿件,将我的笔名改为「若桥吴成」,将她的假名改成「新藤七绪」。
〔二○一○年二月二十二日(一)〕
七绪的状况一直不见好。
身为这个家的一分子,我应该帮忙一点家务。于是我将她留在家里,一个人到附近的超市购物。
首先,我到生活用品区拿了垃圾袋、菜瓜布和除臭喷剂。
异常寒冷的生鲜区前站了许多挑选肉品的主妇。
处里完日用品和食材后,经过书籍区时,想到七绪车上没有卫星导航,便拿了首都圈地图去结帐。
买完东西回家后,我进厨房开门跟七绪说:「今天晚餐我来做。」随后冰入刚买的豆腐,从蔬果柜中拿出白菜、茼蒿、舞茸放在冰箱对面的调理台上。
今晚我打算煮之前七绪做给我吃的火锅。切好菜后,我从冰箱中拿出事先切好的胸肉、腿肉块开始料理。七绪在背后看着我,似乎很期待我的手艺。
三十分钟后大功告成。
我牵起七绪的手往起居室走去。
沙锅里的白浊汤底是我从昨晚就开始熬的特制肉骨高汤。我战战兢兢地将切好的蔬菜、肉块放进锅中,就怕没有七绪煮的好吃。
等肉熟得刚刚好时,我迫不及待地夹起煮得粉嫩的胸肉品尝,肉汁的香甜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还真美味。
然而,七绪从头到尾都没动筷子。
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吗?她看起来没什么血色,真令人担心。
〔二○一○年二月二十三日(二)〕
天空一片晴朗无云。今天七绪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中午过后,我们去了上次的滨海公园。
虽然气温偏低,但天气却很好。公园比平常热闹许多,有带狗散步的老人,也有聊天的主妇,还有刚下课的小朋友正精神奕奕地追逐玩耍。
我在高台上找到上次坐的长椅,放下包包坐了下来。
之前来这里时,七绪对我说了许多旧时回忆,而今天就算她没有明讲,我也知道她想听我说说自己的事。虽然我觉得没什么好讲的,但还是娓娓道来自己的平凡人生。
像是当初为了进入新闻界,跑到杂志社应征记者的事;菜鸟时代处处碰壁的失败谈;辞掉编辑工作,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第一次出书时的喜悦;因生病而不得不暂停工作的无奈;两年前接到这份工作的来龙去脉,以及我对这篇报导文学倾注的心力。
七绪听得出神,安静不语。听完我零散又无趣的人生故事后,紧接着又是一片沉默。
我仔细听着悦耳的细浪声,蓦然低头向七绪问道:「你之前发病时,到底是想跟我说什么?」
也许是不想谈发病的事情,七绪无言以对。
看来我问到她的伤心处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七绪今天原本状况还不错,但出一趟门回家气色却变差了,大概是吹到海风的关系吧。
看着七绪的脸庞,这样下去我实在放心不下,明天还是带她去趟医院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骨的寒气,往窗外一看发现竟下雪了。「难怪那么冷。」我缓缓将拉门关上。
那天夜里寒流席卷全日本,茨城下了一场大雪。
看着窗外大雪纷飞,我实在担心七绪会再度发病。
那晚的她有如被恶灵附体一般。我不想再看到那样的七绪,希望她能早日克服心理障碍,回归以往平静的生活。
我强烈怀疑,她会恶化至此都是因为熊切。
本来我是很尊敬熊切导演的,但这次的调查却让我对他彻底改观。
理由有三。
第一,他动用亲子关系,和父亲神汤尧「合演」纪录片。
第二,他对妻子永津佐和子施暴。
第三,他将新藤七绪卷入自己的殉情闹剧之中。
七绪会痛苦至此全是熊切造的孽。如果熊切真的深爱着七绪,看到她现在的惨状不知会作何感想?还能否说出「殉情是终极喜悦」这种话?
虽说死者为大,但看到七绪今天下场如此凄惨,我对熊切已毫无崇敬之心,仅存的只有类似憎恨的嫌恶情绪。
熊切自私的殉情行为,糟蹋掉七绪二十几到三十几岁的岁月,让她失去女性最宝贵、最闪耀的青春时光。无论如何,我都要解开七绪「心中」的束缚。
这是我对她的补偿,弥补我的无端怀疑对她造成的莫大伤害。
〔二○一○年二月二十四日(三)〕
今天我和七绪之间第一次出现火药味。
早上起床后,我试图说服她跟我一起去医院,没想到她却充耳不闻,甚至别过脸不愿看我。我苦口婆心地好说歹说,只换来她一副爱理不理的态度。
我向她晓以大义:「这样下去你永远都不会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发病。」她却依然看都不看我一眼。
这是她第一次毫不遮掩地表明情绪。我将她的头转过来,继续劝她去看医生,她却丝毫不肯让步,甚至对我大吼:「你再啰唆的话就搬出去!」
这句话令我怒火中烧。我默默起身,怒视脚边的七绪一阵后,「砰」的一声摔门而出。
昨天半夜雪就停了,田野间却仍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内心沉重地走在田间小路的积雪上。
出门时只穿了件开襟毛衣,我简直快要冻坏了,但比起回去,我宁愿在这里受冻。
后来我决定慢跑驱寒,虽说雪地脚滑,好几次都差点跌倒,但至少没有这么冷了。
花十分钟跑到之前那座滨海公园,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扶着右腰,放慢脚步进入公园。
公园里寂寥无人。走至观海高台,上次坐的那把长椅上盖满了雪,我无意清雪坐下,只站在一旁调整呼吸。
和七绪同居已经一个月了。
原本我以为和她同居能解开男女殉情的心境之谜,然而,这段日子她的身体一直不好,调查也陷入胶着。
虽说和采访对象有私交能使报导更加深入,却会产生以偏概全、失去客观的庞大风险。
自和七绪开始交往后,我一直小心翼翼,但偶尔还是会为此忐忑不安,害怕自己因陷得太深而失去理智。
我是不是应该和她分手,搬回东京呢?
说得容易做得难,现在的我早已无法放她自生自灭、见死不救。而且……我已深深爱上七绪,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
但是,对七绪而言我又是什么呢?她究竟爱不爱我?
她依然忘不了熊切吗?忘不了那个想要置她于死地,又害得她痛苦至此的男人?
我看不见七绪的心。
我好想看七绪的心。
在公园走了约二十分钟后,我回到家中。
七绪仍趴在原来的地方。
她看起来没有生气,只是不断地啜泣,那声音哭得我心疼。我真不该对她发脾气的。
我抱起七绪的头拥入怀中。
她真的好可爱,好可爱……
那一夜我和她做爱。
然而……无论再怎么激情交媾,再怎么紧紧拥抱,我还是看不到。
七绪的心……
〔二○一○年二月二十五日(四)〕
我的心好乱。
因为我知道七绪之前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了。
她的潜意识要我帮她一个忙。
昨天半夜,她在无意识的状况下,再度用不成声的声音向我要求着什么……
为了听清楚内容,我将耳朵贴近她青紫色的嘴唇,聚精会神地聆听。
然后……
我听懂了。
我知道七绪到底要我做什么了……
那令我感到毛骨悚然,可怕到我不愿意宣之于口,更别说写在这份草稿上。
早知道就不要听了。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
大地已沐浴在余晖的彩霞中,七绪却依然沉沉睡着。
我决定绝口不提这件事。
〔二○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五)〕
一早就被鸟叫声唤醒。
几只斑点鸫和野鸟聚在客厅外的松树上,天气似乎比昨天暖和一些。
早上我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先用吸尘器吸地板,拿抹布把厨房、走廊擦干净,再将堆积的厨余丢到门外的大垃圾桶。为了除去室内的闷臭味,还喷了几下之前在超市买的芳香喷剂。
打扫完毕后我休息了一下,让自己喘口气。
七绪还没起床。
我悄悄地开门看她,她的气色每下愈况,面色苍白,肌肤暗淡无光,但那依然不减她的美丽,甚至给人一种高贵而圣洁的感觉。
望着七绪一阵之后,我不禁感叹,与她相处的时光对我而言真是无可取代的宝物。
〔二○一○年二月二十七日(六)〕
昨晚七绪说了一句令我不敢置信的话。
她竟然要我尽快搬离这里……
不同于上次吵架时的赌气,这次七绪的口气异常冷淡。
为了不要重蹈覆辙,我压抑着情绪回道:「如果要我搬出去,至少要给我个理由。」七绪不改逞强的表情说:「如果我们继续同居,只会陷入不幸,走向破灭一途。」
「胡说八道!」
相较于我的激动,七绪看着我的眼神淡漠而冷静,仿佛丧失了所有的感情一般。
……我的身体里似乎还有另一个我,她想要你……她想要你杀了我……
这段话让我深受打击,一时头晕目眩不能自已。
七绪果然记得自己发病时说的话——「杀了我……」
我本想假装不知情,将她的潜在欲求永远埋藏心底。
然而,看来她的这句话并非出自潜意识,而是「意识」。
七绪接下来的一番告白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她说,刚和我同居时,本以为我能为她带来活下去的希望。无奈事与愿违,她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对她而言,今后的人生不过是一场炼狱,那让她感到厌世,觉得自己不配继续活着。如果要死的话,她希望能由她真心深爱的我来动手,若能死在我的手中,她甘之如饴。而这样的想法让她胆战心惊。
她意识清楚,态度冷静,想必说的是真心话。
当然,现在的我根本下不了手。
难道我只有分手一途可选了吗?
恍惚之中,她对我下了最后通牒——
我不愿看见自己逐日凋零的凄惨模样。
拜托你快点搬出去吧。如果真做不到,你就当是在做好事,杀了我……亲手杀了我!
这是我对你的最后请求。
那晚我彻夜未眠,为自己的无力感到非常痛苦。
难道我真的救不了她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挚爱深陷七年前的束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我永远忘不了七绪昨晚的表情。
那冷漠的眼神仿佛在苛责我——你根本就不爱我。
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
昨晚她说自己「真心深爱」着我——真的吗?她的心已不在熊切身上了吗?难道她不是因为受困于熊切的「堕落之爱」,才想尽早随他而去吗?
我的心像是被撕扯开一般疼痛。
对熊切的妒意像烈火一般燎遍全身。
而我的身体,我的心,似乎就要被这把妒火燃烧殆尽。
看来我已疯狂地爱上七绪。
我好想向她证明自己的情意……
〔二○一○年二月二十八日(日)〕
不行!
绝对不可以!
我的脑中浮现一丝邪念——那念头既骇人又肮脏,却是解决我俩问题的最佳办法。
我急忙将这念头赶出脑海。
不行。
这个方法万万不可行。
〔二○一○年三月一日(一)〕
七绪的状况一天比一天糟。
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做才好?
七绪的眼神似乎在向我诉说着什么。
求求你……快……快点……杀了我。
我很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难道不爱我吗……
没那回事,我比任何人都爱她。
我好不甘心,为什么她就是不懂我?为什么她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七绪是我的心中挚爱,为了她我可以……为了她我真的可以……
〔二○一○年三月二日(二)〕
下午两点——
风和日丽,天空万里无云。
一如往常,我坐在海滨公园的长椅上眺望早春的大海。
海风虽仍有些冰冷,却带着点微微春香。冬天就要结束了。
今天我下定决心了——
自遇见七绪的那一刻……不,应该说从决定调查殉情案起,我俩就已注定是这个结局。
连续两天彻夜未眠,此时此刻的我却是如此神清气爽。
举高双手,深吸了一口气。当冷冽的空气进入了肺部时,我不禁浑身紧张了起来。
七绪会怎么反应呢?她会接受我的提议吗?
然而,无论她是否愿意,我的决心已不容动摇。
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七绪的愿望……以及证明我俩的感情。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二○一○年三月四日(四)〕
车窗外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八岳雪景。
我开着七绪的轻型车,驶在山梨县O 镇的山间鞍部。
距上次来这里已是三个月前。早上十点从茨城出发时,原本预计于四小时后抵达,然而现在已是下午四点多,也就是说,我们比预计时间晚了两小时。
路上并没有塞车,但因为轻型车开不快,上高速公路前又绕去买了一些东西,所以比想像中花了更多时间。
我瞄了一眼副驾驶座。
七绪戴着粉红色的毛帽,安静地望着窗外。不知她看到这幅和七年前相同的景色心情如何。
前天夜里,我向七绪提议一起殉情——
一开始她不肯答应,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向她解释,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也是你我长相厮守的唯一做法……最后我告诉她:「我的人生不能没有你,我不能送你一个人上绝路,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一起……」
然而,她始终沉默以对。
我情不自禁地抱起了她。
七绪对我的提议不置可否,唯有恸哭之声在我心中回荡。
下午四点十分,车子抵达「南阿尔卑斯山-××别墅度假区」。
别墅是我昨天打电话给管理员伊藤以采访名义订的。我先开到管理室,请七绪在车上稍等,自己下车跟伊藤取钥匙,再开车前往山庄。
林中虽然积雪仍深,但为利车辆通行,道路皆已完成除雪。
开了一阵后,便看到那座深绿色的三角屋顶,我侧眼偷偷观察七绪的反应,她还是老样子,不发一语。
露台旁的停车场覆着一片没有足迹的白雪,可见最近没有房客入住。
为了怕车辆打滑,我压过冰雪,小心翼翼地将车开上雪堆。
停好车后熄火,我拿起副驾驶座的波士顿包下车。虽说有阳光,但冷风依然刺骨。
用伊藤给我的钥匙打开坚固的大门后,我和七绪一同走入别墅。
走进山间小屋风格的原木客厅,将包包放在中央的藤制沙发上,我看了一下七绪,她正安静地仰望屋内。
选择这间别墅做为殉情地点的,是我。
为什么要选这个「老地方」呢?
这是我对熊切敏下的战书。
我之所以寻死,除了是要证明我和七绪「至死不渝的爱」,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为这部报导文学画下句点。
采访过程中我犯了两个严重的错误,之后虽然重新修正方向、继续采访,却在不知不觉中和七绪陷入热恋,就连自己也踏上「心中」之路。
这次采访发生太多意料之外的事。
但「采访」不就是如此吗?
无法预期的突发事件能使采访过程更加刺激、更有价值,进而挖出惊爆内幕,写出更吸引读者的报导。
我作梦都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殉情。不过话又说回来,「贴身报导殉情全程」在媒体界可说是一件创举,不,应该是全世界首例吧?重点是,殉情的竟然还是记者自己。
然而,这么腥膻的内容,不知是否会被禁止刊登?都已经发布预告了,如果真被撤稿就太对不起编辑了。
不过,就算真被撤稿也不要紧,因为在我死后,这篇作品一定会以某种形式公诸于世。当那一刻来临,就是我成功超越熊切的时候。
熊切做不到的事,我却做得到。我要用报导文学作家的身份,以「死」为真爱拉下终幕,震撼全球媒体界!
因此,我们的殉情舞台一定要是这栋别墅。
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为了记录殉情过程,我从后车厢拿出七绪家的摄影包。
因为是七年前熊切用的旧机种,为测试还能不能录影,回到别墅后我打开电源,在屋内试录了一会儿。电量所剩无几,但录影功能正常。我走向沙发,将镜头对准沙发上的七绪。
电子取景器映出七绪的模样。
头上的粉色毛帽是如此适合她,底下的脸庞却毫无生气。
看来我们就快要没有时间了。
气温骤降,我战胜了火炉的诱惑,仅添了件毛衣御寒。
自抵达别墅后我便昏昏欲睡。这几天一直没睡饱,再加上今早又开了六小时的长途车,筋疲力竭,今天就早点睡吧。
打开日式房间的窗户,夕日正沉入湖中,将云彩和湖面渲染成一片鲜红。
我们沉醉在那美景之中,直到夕阳完全西沉为止。
平凡无奇的日落景色,对我俩而言却充满了奇迹。
毕竟,这是我们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看日落了……
〔二○一○年三月五日(五)〕
深夜两点——
手机闹铃响起,我拿起枕边的手机解除闹钟。
穿上羽绒外套,打开外灯,我穿上鞋子推开坚固的玄关大门。冷冽的空气瞬间刺痛脸颊,令人睡意全消。
屋外薄雾弥漫。我踩雪走至露台旁的停车场,从后车厢拿出装着东西的纸袋,随后回到别墅内开始准备。
首先,我将安眠药和市售成药排在木制餐桌上。
安眠药是我昨天假装罹患失眠症到七绪家附近的神经科骗来的。但因一天能拿到的药量有限,所以我又上网搜寻使用市售成药的自杀法。
网络上说,某些解酒成药和安眠药成分相同,和安眠药一起吃也能致死(详细药名在这里不便详述)。昨天之所以会花这么多时间才抵达这里,就是因为我中途停了好几家药局买药。
将药排好后,我从纸袋中拿出红酒。那是时价超过五万日圆的高级波尔多老酒,为怕酒瓶在车子行进途中破掉,出门前我还特地用浴巾仔细包裹。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奢侈一下又有何妨。
我从厨房吧台厨柜中拿出一组红酒杯放在波尔多红酒旁,将摄影机放在餐桌上,开机调整拍摄角度。七年前,熊切是将镜头对准日式房间,而我则是拍摄相反方向。这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硬要说的话,我只是不想和熊切完全一样。
为了让药物全数溶化,我将所有药品放入在橱柜找到的玻璃冰桶,用研磨棒磨成药粉。七年前,七绪用的是搅拌棒,但感觉不太好使,所以我才把她家厨房里的研磨棒带来。
大致磨好后,我喘了一口气。基本上这样就大功告成了,而时间也逼近凌晨三点。
趁着这段空档,我从公事包中拿出笔记型电脑,在餐桌前记录今昨两天发生的事。
窗外天空逐渐泛白。
我停下手边的打字工作,打开日式房间窗户。
黎明前的蓝白色湖畔浓雾弥漫。
时间来到早上的六点前——
再过几个小时,我就要迎向死亡。
如果这儿还有另一个我,会如何访问此刻的自己呢?
「你现在心情如何呢?」
「出乎意外的冷静。不仅如此,心情还很舒畅。」
「难道你不怕死吗?」
「说不怕是骗人的。但我已无法回头,我们只剩这条路可走了。」
「你为什么会决定殉情呢?」
「有几个原因。第一,新藤七绪深受殉情后遗症所折磨,我想让她安稳地迈向死亡;第二,我想确认她是否真的与我『至死不渝』……第三则是为了终结这篇报导文学。刚开始调查这个案子时,我完全无法理解『以死明爱』的想法,但此时此刻,我却能强烈感受到世间真有相守以死的爱情。」
「原来如此……我懂了……下一个问题,你真的相信新藤七绪爱你吗?」
「当然!我就是因为要证明我们彼此相爱才殉情的。」
「这会不会是一场骗局呢?」
「骗局?……什么意思?」
「她会不会是假装答应殉情,实际上是要杀死你呢?」
「怎么可能,提议殉情的是我又不是她。」
「你确定不是新藤七绪诱导你的?为了杀你,她故意邀你到她家,装病骗你,引君入瓮。你上当了!」
「不可能!你在说什么屁话?」
「让我告诉你吧,你之所以会被新藤七绪吸引,是因为她身上的气息,一股……死亡气息……熊切在影片中不也说了?男女的『爱』原是生儿育女、展望未来的『趋生之爱』……但是,新藤七绪却能颠覆爱的本质,让人沉浸在死亡气息之中,坠入深渊进而殉情。你虽然一直强调自己无法理解熊切,实际上却对「心中」抱持着强烈憧憬。七绪就是巧妙利用这种想法,将你步步引入骗局……」
「她有什么理由骗我?」
「这我哪知道啊。会不会是因为『你知道太多』的关系呢?这一点你最清楚不过吧?熊切的殉情根本就是一场……」
我甩开了脑中那令人作呕的声音。不可能!怎么可能……我和七绪是彼此相爱的……
正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们才会踏上绝路。没错,我们的感情即将面临考验,死亡将是她爱我的最佳证明。
早晨七点十五分——
我启动摄影机放在餐桌上,将镜头对准对面的七绪后按下摄影键。
她用眼神清楚地告诉我:「好痛苦,我不想活了,快送我上路。」
我将磨好的药粉分装在两个酒杯中,每一杯的药粉都有半杯之多,随后拔开软木塞倒酒,用搅拌棒将酒药混合均匀后,放到我俩眼前。
准备完成。
确认我们心中爱意的时刻终于来了。
我拿起酒杯和七绪同桌共饮。
她的肌肤比起发白更接近泛青,双唇也毫无血色。可怜的七绪,我好想快些让她解脱。
「上路吧。」我注视着七绪的双眼说道。
七绪将最后一丝力气化作眼里的坚强回应我,那眼神令我胸口一紧。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自己是何等愚蠢。
我们的感情面临如此大的考验……七绪为我牺牲至此,而我却疑心于她。
她是如此的独一无二,可爱得令人疯狂迷恋。
为了她我可以……为了她我真的可以……
「为了她,我死而无憾。」我在心中狂吼。
鲜血般的波尔多红酒中漂浮着无数安眠药粉末,我伸出颤抖的双手拿起酒杯,徐徐靠近唇边,一鼓作气倾杯饮下。
瞬时,强劲的果酸入侵口腔,粉末的粗糙口感随着酒汁流过喉头。我趁势一口饮尽杯中的红酒。
因喝得太急太快,呛得我直咳嗽,只得赶紧放下酒杯,伸手从裤袋拿出手帕,擦去唇边的红酒汁。
我终于喝完自杀安眠药了,接下来换七绪了。我一边用手帕擦嘴,一边看向七绪。
结果,七绪她……
七绪她……
七绪她……
空虚的眼神,仿佛丧失所有感情一般……
她并没有拿起杯子的意思。
仿佛时间停止一般的寂静——
唯有摄影机的运转声空虚地响着。
七绪依然无动于衷。
我的全身颤抖不已。
「我就说吧。」另一个自己幸灾乐祸地笑着说道,我努力将那下流的笑声甩出脑中。
不会的……
七绪只是碍于七年前的后遗症,一时恐惧喝药而已,之后她一定会喝的。
别急,还有三十分钟到一个小时药效才会发作,我还有仅存的一些时间。
我缓缓起身,拿起餐桌上的摄影机,将镜头拉近拍摄七绪的脸部。
液晶萤幕上只有七绪的近脸,然而,她似乎无意看镜头。
其实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七绪,只有这件事情,我一定要在离世之前向她确认清楚……
所以,我要对她做最后一次的访问。
(※以下是整理过后的对话内容)
【新藤七绪-第四次采访录音】
问:没时间了,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到底爱不爱熊切敏?
——为什么这么问?
问:一开始我以为这是桩「假殉情」,直到看了你的殉情影带,我才发现自己推论错误。
然而,和你交往后,随着对你的了解越来越深,我越是心生疑惑。熊切敏根本不是值得爱的好男人,其实你根本不爱他吧?我说这话不是出于嫉妒什么的,而是真心这么觉得。然后我确信了,你们的殉情根本就是一场「伪装」……
——不是的,殉情并非「伪装」,你看过影带不是吗?
问:熊切本人确实在影片中阐述自己的殉情意愿,并亲手喝下药酒。所以一开始看那卷影带时,我才会相信你们是真的殉情。
但同时我也感到疑惑,为什么熊切要这么仔细地录下殉情全程?不但要你拍摄他写遗书的样子,还亲口对摄影机交代遗言,甚至录下喝药到丧命的过程。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应该是因为他是导演吧。
问:没错,正因为他是影片导演,才会想把自己的殉情全程记录下来。也就是说,那卷殉情影带是导演熊切敏的「作品」。
我会这么想是因为太宰治。据说太宰是为了「写小说」才不断自杀和殉情。
我心想,如果熊切的心态和太宰一样的话,这件事就说得通了。没错,那场殉情是熊切的「作品」,由秘书兼情妇的你所策划,熊切演出的影视作品。
如何?我说得没错吧。
——我不知道殉情是不是熊切的「作品」,但这和殉情真假无关吧?
问:熊切一开始根本不打算死吧?
那卷殉情影带只是个幌子。也就是说,他面对镜头「演」了一场殉情好戏。至少熊切是这么打算的,所以他才会在镜头前写遗书、说遗言,「假装」殉情。
那卷影带一开始也成功地骗过我,让我以为熊切并非被人杀害,而是为爱自杀。然而,深入调查后,我发现许多熊切不为人知的人格本质,实在很难相信他竟会真心想「殉情」。事实上,他也根本无意寻死。
熊切导演经常推出惊世之作。你手上的那三卷影带,其实是你俩暗中企划的下一部纪录片,宣传噱头应该是〈纪录片界创举!革命性导演-熊切敏和情妇的殉情全纪录!〉。为了一鸣惊人,你们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其他同事……我想,应该是你向熊切提议以「心中」为拍摄主题的吧。熊切同意这个企划后,你们来到这栋别墅,互相拍摄彼此,演出殉情戏码。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一个东西是真的,那就是你准备的安眠药。
——这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吧!更何况,我也喝下了安眠药,而且还比熊切先喝……
问:录影不过是你制造假殉情的手段,好在之后证明自己的清白,甚至成功骗过了我……
至于喝安眠药的顺序问题,安眠药是你准备的吧?
你是不是把药掉包了呢?比方说,在自己的药里混入健康食品,或是多加一点水,调淡安眠药的成分。且因这本来就是一桩假「心中」,就算熊切的杯子里有疑似安眠药的药物,他当然也不会起疑。
然后你只要假装「先」喝药,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先选择安眠药成分比较少的酒……
只要你先喝药酒,就能证明「自己有殉情意愿」,事实上,你也因此而成功脱罪。
殉情前一天传「自杀预告简讯」给熊切太太的也是你吧?我猜你是趁着熊切不注意时用他的手机传的。
为什么你要传那种简讯呢?因为你是在替自己「买保险」。虽说你喝的药量比熊切少,但如果拖太久还是有可能丧命。你必须在这场殉情中「生还」,为了早点被发现,才故意传简讯给佐和子小姐。
——一派胡言,我何必处心积虑要杀掉熊切?
问:因为你是「刺客」。为了杀害熊切,你进入熊切娱乐公司工作,用美人计成为他的情妇。
和熊切交往的那一年,你培养出精湛的演技。你演活了情妇这个角色,顺利让熊切坠入殉情深渊,你果然有当演员的潜力,就连我也被你那精湛的演技给骗倒了……
——那不是演出来的……你到底要我说多少次?殉情是真的……而且你别忘了,熊切可是神汤尧的亲生儿子,他怎么会派刺客暗杀熊切?
问:没错,起初我也想不透这一点。但仔细想想,熊切树敌众多,想杀他的可不只神汤。所以我怀疑,派刺客取熊切性命的另有其人……
然后,我想到一个人。
之前回东京时,我曾经和那个人碰面。雇用你杀害熊切的肯定就是她……
——……谁?
问:透过经纪公司找不到她,所以我是直接去她家找人的,虽然没有事先约好,但一报上你的名字,永津佐和子马上就开门让我进去了。
——……
问:之前访问熊切娱乐公司的森角时,他曾说,永津佐和子在熊切的电脑里找到这间别墅的网页浏览纪录。当时我本没多想,但随着采访进行,事情越来越明朗后,我不禁心生怀疑……
佐和子小姐应该知道你们要在这栋别墅殉情吧?为了让你「生还」,她刻意告诉森角这个地方……而且,告诉森角熊切要自杀的也是她。如果说她早就知道你要和熊切殉情,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曾说过,你和永津佐和子是远房亲戚,就连你父亲工厂倒闭,背上大笔债务时,也是永津佐和子出钱相救。
她不只是你家里的救命恩人,还让你当她的助理,帮你开拓明星路。她对你恩重如山,这份恩情一辈子都还不完。
你曾和我说,你从永津佐和子身上学到许多做人的道理,你打从心里尊敬她。永津佐和子是你在演艺圈的目标,甚至是人生的指标。
所以,对于她所遭受的痛苦,你才无法袖手旁观吧?
佐和子是演艺圈的一线女演员,然而嫁给熊切后,她的人生却产生了剧变。他们表面上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熊切时常对她拳脚相向,佐和子恨不得能快点和熊切离婚。然而,她却有绝对无法和熊切离婚的理由……
因为影带,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问:熊切有自拍性爱影片的癖好,殉情录影带中也有你们的性爱画面。可想而知,他一定也会录下自己和明星老婆鱼水交欢的画面。
家暴惯犯加上变态癖好,永津佐和子越来越受不了熊切,数度向他提出离婚要求。但熊切怎会放过知名的明星老婆?他威胁佐和子,如果离婚他就公布影带。若影片流传出去,永津佐和子的演艺生涯就完蛋了。她百般思考,最后决定杀了熊切,而且是在谁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以「最大受害者」的身份为之……
于是,佐和子派出刺客,也就是你接近熊切。因她对你有恩,你在无法抗命的状态下,依照她的指示当上熊切秘书,成为他的情妇,花了整整一年时间策划假殉情,最后终于杀了熊切。
——不是这样的……
问:那是怎样?
——……和佐和子小姐无关。
问:无关?什么意思?
——全部都是我做的,佐和子小姐完全不知情……她是我从小的偶像,我唯一自豪的事情就是身为永津佐和子的亲戚。她是个非常完美的女性,你说得没错,她对我恩重如山,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完。
我之所以会当她的助理,不是因为想当演员,而是想当永津佐和子。因此,我无法对如此痛苦的佐和子小姐坐视不管,也无法原谅熊切,所以就自己想出这个办法……
问:你终于承认了。你在第一次访问时曾说「熊切有人格缺陷」,面对我的追问却又说事关他的名誉无法回答,我一直很在意这一点。
其实你非常憎恶熊切对吧?他家暴、拍摄变态影片,甚至打算践踏你最尊敬的佐和子小姐的名誉……
拜访永津佐和子的时候,我向她问了一模一样的话,她不置可否,只是一味地哭泣。
——这样啊……自从那件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
问: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你爱熊切吗?
——为什么这么问?
问:我快要没时间了,回答我!
自从和你结合交心后,我开始希望你和熊切的殉情是一场「伪装」,虽然刚开始调查时我也希望这是一桩假殉情,但心态却全然不同。
我已疯狂爱上你,我的心为你所囚禁,我们结合的那一天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所以,我非常嫉妒熊切,那个让你「死而无憾」的熊切……
然而,如果殉情是「伪装」的话,代表你根本就不爱熊切,反而恨透了他,恨到必须策划假殉情杀死他的地步……你对熊切真的丝毫没有感情吗?我想要知道真相。
所以,告诉我,你爱熊切吗?
——……你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问:那么,请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你爱我吗?
访问到此结束。
面对我最后一个问题,她无言以对。
我无力地放下摄影机,按下停止键。
时间刚过早上八点。
距离喝下安眠药已过了四十分钟以上。
现在的我坐在笔电前确认这篇稿子,趁着还有意识,写完这段最后的纪录。
七绪依旧没有喝下安眠药。
但是我相信,等等她一定会喝干红酒,随我而去……
也相信,我们会在黄泉重逢……
(完)
以上是若桥吴成的报导文学全文。
二○一○年三月五日,下午一点三十分。
退房时间已超过两个小时,若桥却迟迟没有来还钥匙。管理员(作品中的假名为「伊藤」)不断打电话到别墅,却一直没人接听。他觉得事有蹊跷,赶到别墅一看,只发现存有稿子的笔电和一具遗体。
管理员立刻报警,事件就此曝光。
别墅里的遗体——
这具遗体并非若桥,而是一位「女性」。
以下是当时的新闻报导。
〈山梨县别墅惊见女尸〉
今日下午一点多,山梨县O 镇出租别墅内发现一具女性尸体。发现者是该出租别墅的管理员,屋内除了死亡的女性,还有一名男性昏倒在旁。目前女尸身份不明,男性貌似在别墅内吞下大量安眠药企图自杀。警察将该男列入涉案人士,待他苏醒后将进行侦查。
(二○一○年三月六日出刊《山梨甲信新报》)
〈山梨杀女案 报导文学作家遭逮捕〉
本月五日,针对山梨县出租别墅女尸一案,警方以杀人弃尸罪嫌逮补一名报导文学作家。该男在别墅内喝下大量安眠药自杀未遂,并于数小时后恢复意识,坦承犯案。男子供称,被杀害的是住在茨城县的三十四岁女性××××(新藤七绪本名),两人因采访而结识,约两个月前在茨城县H市的被害人家中同居。遗体发现时,女性已死亡多日,男子供述自己是在被害者家中将之杀害。目前搜查总部正调查案件详情,追查犯案动机。
(二○一○年三月八日出刊《山梨甲信新报》)
〈别墅女尸疑似和过去殉情案有关〉
据调查,山梨县别墅案的被害人——××××(三十四岁)曾于二○○二年十月企图和纪录片导演熊切敏殉情自杀。
××××当时于熊切导演所经营的公司上班,之后两人发展出不伦之恋,并吞服大量安眠药殉情。熊切导演因此死亡,××××则救回一命。警方目前正在调查两件案子的关联性。
(二○一○年三月八日出刊《山梨中央时报》)
〈报导文学作家交送精神鉴定〉
【本报讯】针对报导文学作家杀害同居女性一案,辩护团队向山梨地检署要求将嫌犯送交精神鉴定。辩方指称,男性犯案时明显精神有问题,应无正常判断能力。山梨地检署已接受辩方申请,将对男性进行精神鉴定。
(二○一○年四月七日出刊《山梨甲信新报》)
根据山梨各报的报导,熊切敏前情妇(本报导文学中的假名为「新藤七绪」)是被若桥吴成(作者为此报导文学所取的笔名)所杀害。
该作品原本要在某综合杂志上连载,但后来编辑部决议取消刊登,以下为杂志当时刊登的道歉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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