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十二月四日(星期五)~十二月五日(星期六)-章节
自上次到山梨采访已过了十天。
而距离新藤七绪答应受访、我正式开始调查这件案子,也已快满一个月。一开始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现在却走进了死胡同里。
首先,熊切的遗孀女星永津佐和子拒绝接受采访。
早在七绪答应受访前,我就曾向永津的经纪公司邀访,但怎么样都联络不到她的经纪人。
前几天好不容易联络上经纪人,得到的却是「永津不愿对该案做任何回应」这种回答。
我当然不可能就此放弃,虽然使出三寸不烂之舌,却被泼了一头冷水。对方甚至放话:「现在重提这桩殉情案会重创永津形象,希望你能识相停笔,如果有任何不当的报导内容,我们将会诉诸法律。」
告就告,谁怕谁。这件殉情案当初震惊了整个社会,永津方面没有权利要求我停笔。
何况熊切敏和永津佐和子都是公众人物,在报导中以真名示人也不会有问题;至于新藤七绪、其他受访的一般民众我一律使用假名,做好万全的隐私保护措施。在无可挑剔的情况下,你告我只不过是在帮我做免费宣传罢了。
比起法律问题,永津佐和子的拒访对我打击更大。毕竟都访问到「情妇」新藤七绪了,我也想听听看反方,也就是「遭背叛的正妻」的亲身说法。但既然对方不肯,那也没办法。
本案第一发现人、熊切娱乐公司的前制作人——森角启二的邀访过程也让我吃尽了苦头。自从和他通过一次市内电话后,他便人间蒸发。
之后我透过关系拿到他的手机号码,约于十天前和他再度联络上,他在电话中表示自己愿意受访,调整行程后会再联络我,此后又音讯全无。我怀着怒气拨电话给他,没想到手机不接,简讯不回,打电话到他上班的节目制作公司也说不在,留言给他也不回电,至今仍未取得他的联络。
恶运还没完呢。
为了和疑似暗杀熊切的幕后黑手神汤尧接洽,我请一位跑政治线的报社朋友帮忙,他的一句「要采访首相还比较容易」堵得我哑口无言。
据说神汤是最难约访的政治人物之一,就连大型报社的政治线记者也常吃他的闭门羹,何况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记者,要调查的又是他的宿敌熊切敏的殉情案,神汤尧肯定对我不屑一顾。
为了「补偿」我,友人帮我介绍了一位熟知神汤尧的政治线记者。那位记者出过不少分析知名政治人物的书,是成功访问到神汤尧本人的少数记者之一。他愿意在不记名的条件下接受我的采访。
对于神汤尧涉案的可能性,他表示:「我想应该不可能。神汤身边确实发生过几桩离奇事件,比方说,他第一次参选众议院议员时,最有希望的对手候选人在选前意外死亡,神汤因此当选。大约十五年前,神汤身陷收贿风暴,一位关键证人秘书也突然病故。每当神汤陷入危机时,总会有人『刚好死亡』助他度过难关,他踏着这些尸体才爬到了现在的地位。但七年前的殉情案应该与他无关,因为神汤从不做无利于己之事,杀害熊切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像神汤这种政治风云人物,怎么会把区区一个小导演放在眼里?」
虽然主张神汤尧与熊切的死无关,但他接着又说:「只不过,神汤拥有大批盲从的信徒,其中甚至有被称为『武斗派』的狂热团体。熊切侮辱神汤的电影上映时,的确传出有人想要肃清他。所以,即使熊切的死与神汤本人无关,也有可能是『武斗派』成员下的手。」
晚报也曾报导神汤身边有一批危险的「信徒」。这位记者事后补了一句「但一切都只是谣传啦」缓颊,并告诉我一个颇有意思的消息。
据说,神汤和他的信徒要清除「路障」时,会请地下非法组织派出「刺客」。因「神汤」(ka-mi-yu)音似「卡缪」(Camus),所以这些人还有一个别称——「卡缪的刺客」。他们会想尽办法和当事人接触,为达成暗杀任务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卡缪的刺客」通常不知道自己为谁办事、为何杀人。
最后这位记者特别告诫我:「我劝你别挖神汤尧的消息。我在写神汤的相关报导时,遣词用字都非常注意。因为如果写错了什么,他的狂热信徒可不会就这么算了。如果你在报导内指称神汤尧是熊切敏殉情案的幕后黑手,只会惹得一身腥。」
那天傍晚,森角终于接了电话。
他的说话方式依然粗鲁。再次向他邀访后,他表明自己明天上午有时间,正好我明天也空着,便和他约了上午十点钟见面。
好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之后我接到杂志编辑的联络,说他们在编辑会议上决定,这篇报导将从明年四月开始连载。
皇天不负苦心人,这篇报导文学终于得以问世。但现在得意还太早,因为我还有一个任务尚未达成,那就是解开熊切死亡之谜。
隔天——
走出青山一丁目车站,我沿着外苑东路朝六本木方向前进。
几分钟后便看到森角跟我说的义大利餐厅,他目前上班的制作公司就位于这栋建筑物的六楼。
走进大楼后方通路,搭电梯前往六楼。
六楼整层都是节目制作公司的办公室,墙上贴了许多该公司制作的综艺节目宣传海报。
我寻找着森角的身影,星期六上午的办公室里没几个人,正当我要向一位坐在桌电前、穿着帽T的长发年轻男性搭话时,一个男声从后方传来。
「□□(※作者本名)先生?」
转头一看,一个戴着银框眼镜,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男人站在我后方,年纪应该超过四十五岁吧?头上混着些许白发。
走进办公室,沿路处处可见散落在地上的电视台纸袋和装箱影带。
森角带我来到一个用屏风隔出的谈话空间。和我交换名片、简单打过招呼后,他便离席不知道去了哪里,回来时手上拿了两罐绿茶。
「我只有这个可以招待你。」
「不好意思,百忙之中还来打扰您。」
「不会啦,只是我有点睡眠不足……电视台要我们大修明天的带子,结果就剪辑到今天早上。」
「忙了一整晚吗?真是辛苦。」
「也没那么辛苦啦,其实剪辑的时候我们制作人都没事干。」
说完,森角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温暖的笑容。虽然他的说话方式有些粗鲁,但似乎并不是坏人。
熊切殉情后,熊切娱乐公司也随即解散。之后森角当了一阵子自由工作者,约在五年前进入这家出品许多电视娱乐节目、纪录性节目的制作公司。目前他正帮大阪一家电视台的纪实特别节目制作影片。
「偷偷告诉你,在熊切大哥手下工作非常充实,比在这里工作有意义多了!」
「在公司说这种话好吗?」
「放心放心,礼拜六那些大头才不会来咧,被听到也没差。对了,为什么你现在还要调查这桩殉情案啊?」
森角拉开拉环,咕噜咕噜地大口畅饮绿茶。
和上次一样,我刻意将新藤七绪按下不谈,只提其他部分。过程中森角憋了好几个哈欠,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兴趣听。
一口气说完后,我向森角要求录音,取得他的同意后,从公事包中拿出录音笔,按下开关,正式开始访问。
「首先我想请问案发当时的情况,那天是熊切太太联络你,说收到熊切的自杀预告简讯对吧?」
「对。那几天我一直联络不到熊切大哥,担心得要命。记得是九点左右吧,我接到佐和子姐的联络,之后就匆忙赶去她家。」
「熊切太太当时神情如何?」
「她表面看起来很镇定,但心里应该很慌,只是在我面前故作坚强。」
「你有看过那封简讯吗?」
「喔,有啊。」
「简讯里写了什么?」
「我不太记得了,好像是『等等我就要结束自己的性命』、『可能会给你添很多麻烦』之类的。」
「那封简讯真的是熊切传的吗?」
「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有怀疑过,可能是有人在恶作剧吗?」
「我没想过耶。但不会有错,那封简讯确实是从熊切大哥的手机传来的。」
「当下你有想过要报警吗?」
「怎么可能报警!他太太可是公众人物耶,当然要在事情闹大前把熊切大哥找出来啊!」
「但你们不知道熊切人在哪里。」
「对。那时我叫了几个员工一起帮忙。他常住的旅馆、朋友家、常去的居酒屋……想得到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人。」
「当时你有想到他可能和新藤七绪在一起吗?」
「有。熊切大哥和她外遇在公司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而且她从事发两、三天前就音讯全无,我想熊切大哥有可能去了她的住处,就跑去她的公寓找人,结果扑了一场空。」
「为什么你会想到山梨的别墅?」
「佐和子姐在书房的电脑里发现别墅网页的浏览纪录,我灵机一动,想到他曾在那里闭关写作,就马上打了网页上的电话,但没人接。也是啦,那时都半夜三点多了,有人接才奇怪。我想说直接去现场找人比较快,就飙车赶往别墅。」
「这倒是,半夜开快一点的话,大概两小时就到了。」
「我在黎明前赶到别墅,发现熊切大哥的BMW白色休旅车停在门口。我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但别墅大门深锁,无论我怎么按门铃、敲门,都没人出来应门。原本我打算直接破门而入,但大门很坚固,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办不到。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到管理室等救兵。」
之后森角叙述自己如何发现昏迷的两人,和伊藤的说法如出一辙。
「看到昏倒的熊切和新藤时,你有什么想法?」
「我心想完蛋了!因为桌上有很多空药袋,还有呕吐的痕迹……不过当时两人还有呼吸,我立刻请管理员大哥叫救护车,没想到还是来不及……那是我毕生最难忘的一天。」
「案发现场有摄影机吗?」
「有,桌上放着熊切大哥随身携带的采访用小型摄影机,镜头正对着两人昏倒的日式房间。我想,熊切大哥应该是想记录自己的寻死过程,这的确很像他会做的事。」
「你有看过影带内容吗?」
「没,我没看过。影带被警方扣押了。」
「你有备份吗?」
「我连看都没看过,怎么可能有。」
「说得也是……不过,你不会想看那卷影片吗?」
「嗯……不会耶。我想,熊切大哥一定是想把殉情过程当成自己最后的作品,粉丝、合伙人中也有人要求把这部『遗作』剪辑上映,但我做不到。我不喜欢消费死者,那太低级了。」
说完,森角将手中的绿茶一饮而尽。
如果影带真的存在,我还以为森角会有备份档案,但现在看来……
「熊切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他总是很愤怒,我出包的时候可被他凶惨了。」
「他很情绪化是吗?」
「嗯。天才都这样,情绪一来就暴跳如雷,还常对不服他的工作人员拳脚相向……老实说,我常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新藤七绪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个待人亲和、做事认真的好女孩,工作尽职负责。所以,听说她和熊切外遇时,我简直不敢相信。」
「她怎么进入熊切娱乐公司的?」
「……好像是熊切大哥的朋友介绍的。」
「朋友?哪位朋友?」
「这我就不知道了……啊,对了!我曾经问过熊切大哥,但他却说『不好说』,很少见他讲话这样扭扭捏捏的。」
「不好说?什么意思?」
「谁知道。应该有什么原因吧,可能是酒店认识的朋友之类的。」
森角是熊切的左膀右臂,没想到连他都不知道新藤七绪进公司的原委。
「你知道政治人物神汤尧吧。案发当时,有传言说熊切是被神汤暗杀的,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看法?」
「蛤?」那一瞬间,森角明显变了脸。
「……你在说什么?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但熊切曾在《日出之国的遗言》中攻击神汤尧。我听说,有一阵子熊切娱乐公司常收到恐吓信,熊切还几次身陷危机。」
「那些都是媒体的夸大报导……熊切大哥是死于殉情,神汤尧绝不可能杀害熊切。」
森角拿起刚才喝完的绿茶往嘴里倒,喝掉仅剩的水滴。
很显然地,他开始焦躁不安。
「为什么你那么笃定神汤尧不可能杀害熊切?」
「……你到底想写什么报导?如果你要写暗杀之类的白痴阴谋论,我可不愿意帮忙。」
「我明白了。但为什么你会说神汤绝不可能杀害熊切呢?有什么根据吗?」
「就跟你说了,熊切大哥是自杀……警察也这么说了不是吗……其他我一律不知情!」
森角板起脸孔,不再说话。
之后的几个问题,森角全不肯正面回答,僵持一阵子后他说:「我很忙,差不多该结束了吧!」虽然我还有其他问题想问,但他似乎无意再回答。
最后,森角甚至起身准备送客,我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收拾东西走人。他把我「赶」到电梯门口,就连我临别向他道谢时,他也只是一脸嫌恶地稍微点了点头。一直到电梯门阖上前,森角都绷着一张脸。
走出大楼搭地铁回家。周六下午的车厢较为空旷,我找了个位子坐下,打开笔电,记录刚才的采访内容。
森角听到「神汤尧」三个字后明显有所动摇,并以「很忙」为借口终止访谈。也就是说,「神汤尧」这个名字有让森角立刻终止访谈的魄力,这对我而言是一大收获,森角很可能是在刻意隐瞒神汤尧的某些内幕。
今天还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新情报——就连制作人森角也不知道新藤七绪进入公司的原委。到底是谁介绍她进入熊切娱乐公司的?这位熊切也认识的「介绍人」究竟是谁?
另外,我很在意森角说的一句话——「神汤尧绝不可能杀害熊切」。
新藤七绪在第二次访谈中也说过同样的话。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神汤有什么理由不杀害熊切?难道真如那位政治线记者所说,「像神汤这种政治风云人物,怎么会把区区一个小导演放在眼里」?但是,「神汤绝不可能杀害熊切」,能说得这么笃定,应该有更确切的根据吧?
难道熊切握有神汤的把柄?
比方说,熊切得知神汤不可告人的秘密,并以此为筹码和神汤谈条件,仗着这个优势在纪录片中向他挑衅。而神汤因此视熊切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便暗中派出「刺客」杀害熊切。
但这不是「不杀害的理由」,而是「杀害理由」。
「假殉情」的想法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会不会七绪和森角都知道熊切枉死的真相,为了帮神汤脱嫌,才故意那么说呢?
目前为止的调查内容重点如下。
● 殉情影带已被警方处理掉。
● 新藤七绪和森角对「神汤尧」这个名字都非常敏感。
● 两人皆断言「神汤尧绝不可能杀害熊切」。
● 没人知道新藤七绪进入熊切娱乐公司的前因后果。
将前后连起来看,我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假设——一个埋藏在内心深处已久,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
新藤七绪,会不会是卡缪的刺客呢……
难道是神汤尧或狂热信徒雇用了她,派她刺杀熊切敏?
为了达到目的,她在熊切娱乐公司潜伏了一年,诱惑熊切外遇,假殉情,真谋杀。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包括她的「录用之谜」。
据新藤七绪的说法,她现在没有固定工作,因健康问题也辞掉了打工。那么,她如何养活自己?父亲的工厂已经倒闭,照理来说,她应该没有任何家产。
难道她在殉情案后,拿到了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财,作为完成「行刺任务」的报酬?
当然,如今我仍没有证据,一切都只不过是平空想像罢了。但比起「与爱共赴黄泉」这种飘渺的理由,你不觉得这套推理更贴近现实吗?
隐藏在浓雾中的真相——虽然还很模糊,但也逐渐露出了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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