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一)~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二)-章节
现在时刻是下午两点三十五分。
卫星导航上的「预定抵达时间」显示为下午三点十分。
即使真的准时到达,也赶不上约好的三点。我踩紧油门,驶着租来的汽车加速前进。
经过山间鞍部时,眼前出现雄伟的八岳雪景,一片银装素裹印入我的眼帘。
注:日本跨越长野县和山梨县的山块。
上午九点多离开东京的租车公司时,卫星导航显示预定抵达时间为中午十二点半,也就是两个小时前。无奈中央高速公路发生追撞车祸,造成严重堵车,下交流道时已比预定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开车实在不好抓时间,我真该搭电车来的。
正值观光淡季,下高速公路后人车稀少,路况相当良好。
路树枝枯叶落,大地正换上冬装。
七年前的十月中旬,熊切敏和新藤七绪也曾开车奔驰在这条路上。当时枫叶正红,想必景色一定很美。
下午三点多,我抵达别墅区入口。虽说是入口,却连门也没有,只贴了一块写着「南阿尔卑斯山-××别墅度假区」的原木招牌,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出入。
放慢车速驶进别墅区,很快就看见管理室的指示牌。我照标示开车上坡,沿着柏油路前进约两百公尺,到达一栋朴素的木造平房。「应该就是这里了吧!」将车子停在房前以绳索拉出的停车格后,我匆匆忙忙地下车进入管理室。
虽然我迟到了一会儿,管理员伊藤(假名)仍满面笑容地迎接我。他年约六十岁,身材矮小,看起来人很随和。
简单打完招呼后,我开车跟在伊藤的小货车后面,跟着他去案发山庄。
那是一条未铺柏油的山路,一路上没有半台车,开了约四、五分钟便看到那栋别墅。
我曾在杂志和谈话节目中看过这座「殉情舞台」——两层楼的木屋,深绿色的大型三角屋顶,上头的蓝色烟囱令人印象深刻。
伊藤打起双黄灯,将小货车停在山庄旁落叶四散的空地。我跟着把车停在他的旁边。
他下车拿着钥匙串往山庄门口走去,我见状急忙跟上。
别墅的木制大门看起来非常坚固,我对正用钥匙开门的伊藤说:「案发当时涌进了大批的警察和媒体,你们根本应付不过来吧?」
「一开始媒体每天都来报到,但过了一、两个月后就没人来了……」
木制大门打开后,山庄内部飘来一股芬芳木香。
「七年前也是你开的门吗?」
「是的。我通常都是早上九点前到公司,那天应该是八点五十分左右到的吧?来的时候管理室前停了一辆车,有个男人一脸苍白地冲下车,叫我帮他开这栋别墅的门……」
伊藤从玄关鞋柜中拿出豆沙色的拖鞋。他口中的男人,应该就是第一发现人森角。
「请进。」
穿上伊藤拿出的拖鞋,我走进山庄内部。在遮光窗帘的遮蔽下,室内有些幽暗。为营造出山间木屋风格,墙壁木板并未特别上漆。
「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朋友可能死在别墅里。匆忙赶到这里后,按了好几次门铃都没有回应……我只好用备用钥匙开门。」
「那时你有进入别墅吗?」
「没有,我在玄关等。」
「所以只有那个男人自己进去?」
「嗯,没错。」
为了让我看清屋内摆设,伊藤机灵地拉开窗帘,让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我闲步观察整间屋子。
那是约四十坪大的木板客厅。
客厅中间放着一套藤制沙发组,角落是一座火炉,火炉旁有原木楼梯可通往二楼。客厅旁是简单的厨房,以及放着六人座木纹餐桌的饭厅。
再往里面走,我发现饭厅后方还有一间用门板隔出的房间。
我问伊藤:「可以打开吗?」
「可以啊。」
慢慢推开房门,是一间约三坪大的幽静日式房。
房内窗帘紧闭,几乎没有家具,棉被堆在房间一隅。
「那天就是在这间房里找到昏倒的两人吗?」
「没错。啊,我们可是马上就换了新的榻榻米喔,毕竟不换实在有点恶心。」
「你有亲眼看到他们昏倒的样子吗?」
「当时我人在玄关,看不到这间房间。不过,我闻到一股很刺鼻的臭味。」
「刺鼻的臭味?」
伊藤指着眼前的木制餐桌。
「我发现这个桌上有呕吐物,接着那个男的冲出房间,说有人吞安眠药自杀,赶快叫救护车,于是我就拿出手机拨一一九。」
「当时桌子上有什么东西?」
「桌上吗?……我记得有一百八十毫升装的烧酒瓶,还有酒杯之类的东西。」
「还有其他东西吗?」
「其他东西?我没注意耶……」
「有摄影机吗?」
「摄影机?……这我就不清楚了。」
「这样啊……」
简单问完话后,我脱下拖鞋进入房间。
那是一间平凡无奇的三坪大日式房间。
一想到这儿就是两人殉情的地点,我心中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
在房内绕了一圈后,我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倾泻而入。我一边用手遮光一边打开窗锁,冷风吹了进来,刺得我脸颊发疼。
眼前是一片湖泊。
夕阳湖色——这是新藤七绪七年前看到的湖景,也是熊切命终之时所欣赏的景致。
此时,美丽的湖畔风景亦烙印在我的心中。
大致看完整间别墅后,我拿出数位相机到处拍照。
下午四点多,森林中已是薄暮冥冥。我向伊藤道谢后驱车离开,前往事先预约好,位于甲府车站附近的商业旅馆。
中途在国道旁的亲子餐厅用完晚餐后,到达旅馆已是晚上八点多。
冲完澡,我打开笔记型电脑,整理今天的采访内容。
那位管理员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如果是装的,演技未免也太高明了。况且,如果伊藤真是帮凶,又何必答应受访?所以他的证词是可信的。
不过,就算伊藤说的是事实,案发当天他并未亲眼看到熊切与新藤,也不确定别墅里有没有摄影机,所以无法证明心中案的真伪。
停下打电脑的手,我喝了一口从旅馆自动贩卖机买来的啤酒。
这场别墅殉情到底是真是假?
若是「假」,代表着新藤七绪从头到尾都在演戏,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到目前为止,我一共采访新藤七绪两次,其中有几点令我特别在意。基本上她对我的提问来者不拒,只有三个问题拒绝回答,又或是避重就轻——
① 她当上熊切秘书前所追寻的「梦想」。
② 她爱上了熊切的「人格缺陷」,但她不肯具体回答那个缺陷究竟是什么。
③ 她说「神汤尧绝对不可能杀害熊切」,却不肯回答为什么。
每次访问前,我一定会跟采访对象说「若有不方便回答的问题,可以不回答」。事实上,这些「不方便回答」的问题通常暗藏了受访者的真心话。就这个案件而言,以上三点很有可能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我特别在意第三点,也就是「神汤尧」这个名字出现后,新藤七绪所产生的变化。
她凭什么一口咬定「神汤绝对不可能杀害熊切」?这句话的根据为何?当我说出「神汤尧」三个字时,她的表情明显有些动摇。很显然地,她和神汤一定有什么关系。
一口气喝完啤酒丢到垃圾桶,打开另一罐。
目前尚无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是一桩假殉情,要说熊切是死于非命实在言之过早。
我并非要否定「心中」这个行为的存在,相反地,我对「心中」这个日本特有的文化怀有近乎憧憬的情感,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尝尝看这种「死了都要爱」的滋味。
如果熊切的殉情不假,那么他最后所说的「未经历堕落之爱的人绝对无法理解的终极喜悦」到底是什么呢?
一口饮尽第二罐啤酒,任凭酒精在体内流窜,一股醺醺然的醉意油然而生。
关上电脑,躺上床铺。
晚上十一点三十分,就寝。
八点多起床。
昨晚不过喝了两罐啤酒,七点闹钟铃响时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在旅馆的咖啡厅兼餐厅用完简单的早餐,我于九点二十五分退房,到旅馆停车场取车。
昨天我已事先将今天要去的地址输入卫星导航,在甲府闹区开了约二十五分钟,便到达今天的目的地。
那是一栋五楼高,贴满晶亮玻璃镜面的办公大楼。
我将车停在大楼旁的投币式停车场,进入大楼,按下电梯三楼键。
【J保全公司」的柜台就位于电梯门口。】
我向柜台小姐说明自己是预约十点的访客,等了约两、三分钟后,一位身穿制服的娇小女性出来接我,我跟着她进入公司内部,走过办公室长廊,来到一间偌大的会议室。
能容纳约二十人的桌子几乎要占满整个房间,墙上贴着保全公司的海报和月历,后方架子上则摆满了奖状和奖杯。
五分钟后,一位头发斑白的男性走了进来。他看上去年约四、五十岁,一身深蓝色西装,肤色黝黑,体格健壮,他是这间保全公司的干部——山下(假名)。
交换名片后,刚才引导我的女性再度开门进来,放下咖啡便离去。
山下眯起双眼,看着我的名片说:「大老远跑这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不会,您太客气了。」
山下原是一位警官,去年辞职后进入这间公司。七年前,他是甲府北署刑事课搜查一组组长,也是熊切殉情案的搜查指挥官。
其实刚开始调查这个案子时,我就对山下邀访了好几次,但他都以太忙为由拒绝。皇天不负苦心人,在我不厌其烦的死缠烂打下,他终于答应见我一面。
「为什么要调查这么久以前的案子?」
「我从以前就对这个案子很有兴趣,想帮杂志写一篇报导。」
「这样啊。你打算写什么样的内容?」
山下劈头就是一连串问题,他的态度从容,却是皮笑肉不笑,令我有置身侦讯室的错觉。
「类似『追寻殉情真相』这种报导。我看过案发当时的报导资料,其中有很多疑点,所以才想查明案件的来龙去脉,解开谜团。」
在报导问世之前,我不想让外人知道已采访到新藤七绪的事,所以刻意按下不提。
「因此才想要访问当时的搜查指挥官,也就是山下先生您。」
「我在电话中已经说过,这件案子并未以刑事送办,当时我搜查的时间也只有短短一个礼拜,不一定能帮上你的忙。」
「我想请问您当时的搜查状况,只要告诉我您记得的部分就行了。为什么警方会判断这是一桩自杀案呢?」
此话一出,山下从容的表情瞬间崩盘,改以提防的眼神盯着我瞧。
「你……该不会怀疑这是一桩假殉情吧?」
我心一惊,仿佛心事被人看透,这时含糊带过也不是办法,只好一五一十向他招来。
「我觉得不无可能。」
「原来如此。」这句话像在自言自语。
他吸了一口气后说:「……其实啊,我之前也怀疑过喔。」
「真的吗?」
「一看到那个现场,根据刑警的第六感……我觉得这一定不是单纯的殉情。」
这个答案令人意外,没想到当时的搜查指挥官也认为案情不单纯。
「……但是,之后的种种证据都显示这并非假殉情。」
「您是说亲笔遗书和影带对吧?」
「根据鉴定结果,遗书确实出自熊切本人之手;影带内容也显示死者有明确的自杀意图,每项证据都指向这是一桩自杀案……嗯,只能说,我的第六感失灵了。」
「您有看过那卷影带是吗?」
「当然看过了。现场找到一台摄影机,里面的影带录有殉情全程。」语毕,山下轻叹了口气,将咖啡杯握在手里。
影带真的存在。
不过,前提是他说的话是真的……
「现场只有摄影机里的那卷影带吗?」
「不只……我记得摄影包里还有另外两卷录满的影带。」
「所以一共有三卷。里头录了什么呢?」
「就普通的私家影带,男性死者和情妇亲昵互拍的画面。」
「具体录了些什么呢?我听说熊切曾在镜头前交代遗言。」
「嗯……有。我记得他对着镜头说『我等等就要死了』之类的话。」
「确定是熊切本人吗?」
「千真万确。是他本人,不会有错。」
「原来如此……其他还有什么画面?」
「情妇压碎安眠药,把药加入酒里……还有两个人喝药的画面,殉情全程都录进去了。」
「先喝安眠药的是谁?」
「女性先喝的。」
「先喝安眠药,代表那位女性也有自杀意愿对吧?」
「没错。」
「有照到熊切喝安眠药的画面吗?」
「有,当然。」
「其他还录到了什么?」
「其他吗?……啊!」
山下欲言又止,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我静静地等他把话说完。山下啜饮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这能不能说。影片里有男女裸身在做那档事……也就是性爱画面。」
「性爱画面?」
「对……嗯……该怎么说呢?他可能有这方面的兴趣吧。」
这是全新的情报。虽说熊切是纪录片导演,但连自己的性爱画面都要记录也未免太夸张了。
「熊切有进行司法解剖吗?」
「有是有,不过没发现任何疑点,死因是摄取过量安眠药所导致的循环不全和呼吸衰竭。遗体没有外伤,也没发现安眠药以外的毒物成分。也就是说,鉴定结果证明,熊切是自己喝下安眠药后中毒身亡。」
「是谁判断不以刑案送办的?」
「是我。因为无论是情妇的证词,还是现场的状况、证据都没有矛盾……」
「假设……只是假设喔!高层曾命令你们中止搜查过吗?」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那回事。为什么上头要下这种指令?」
「死者熊切曾拍摄纪录片控诉警界腐败,您知道这件事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对电影没兴趣。」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警方高层视熊切为眼中钉,所以故意吃案呢?」
「你什么意思啊你?」
山下瞬间沉下脸。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被我说中了……是吗?
正当我这么想时,他突然大笑出声。
「不可能啦,你以为在演电视剧喔?这很明显就是一桩殉情案,现场留有铁证,无庸置疑。我懂你想要把报导写有趣一点的心情,但你的想像力也未免太丰富了吧!」
山下笑着说完,将咖啡一饮而尽。我想这个话题是问不下去了,只好换了一个问题。
「嗯……那卷殉情影带,现在在哪里呢?」
「非刑案的证据通常会还给家属。」
「所以是在熊切太太手里吗?」
「你会想要收藏自己老公和其他女人的性爱影片吗?他太太当然是会拒绝领取。」
「那带子现在在哪?」
「应该被警方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真的吗?」
「嗯。」
影带被处理掉了……唯一能证明事件真相的证据就这么没了……
这个事实令我非常沮丧。
「那个……最后可以再让我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您刚才提到刑警的第六感……以前当警察时,您的第六感很灵吗?只有这个案子出错吗?」
听完我的问题,山下噗哧一笑。
「不不不,我的第六感常常失灵。如果真这么神,我现在怎么可能在这里,早就当大官啦!」
中午十二点三十分,我从甲府南上交流道,踏上往东京的归途。和来时不同,一路上车量不多,通行无阻。
开车途中,我思考着山下所说的话。
事情真是雾里看花越看越花。搜查指挥官山下认为熊切的殉情并非伪装,且他的说法和新藤七绪并无出入。
不仅如此,山下还告诉我一个非常重要的资讯。
殉情影带已被警方处理掉了。
能证明殉情真伪的唯一证物,如今已经不在了。
这卷影带真的存在吗?如果这是一场假殉情,代表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什么影带。如果真是这样,山下又是受了谁的命令「无中生有」,阻止这桩案件以刑案送办呢?
另一方面,如果该影带只是一场「谎言」,山下又为什么要说影片中有两人的性爱画面?还是说,这是他为了加强谎言可信度的手段?如果真是这样,他的想像力才「未免太丰富了吧」!
握着方向盘,我一边想像熊切和七绪裸身交媾的画面,但也许是因为缺乏想像力,我始终无法在脑中描绘出该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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