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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年十一月十九日(星期四)-章节

下午一点多,列车驶进水户站。

不巧天空下着细雨,车站附近人影稀少,比平时更显冷清。

和一周前一样,我和新藤七绪约在都会饭店的咖啡厅碰面。

水蓝色的毛外套与她非常相配。和初次见面比起来,她的表情添了几分柔和,肌肤也比以往更晶莹剔透。

我马上进入正题。

【新藤七绪-第二次采访录音】

问:上次我们问到喝安眠药酒的地方,你可以叙述一下之后发生什么事吗?

——喝完酒之后吗(稍作思考)……抱歉,老实说,我不太记得了。

问:只说记得的部分即可。

——喝完的当下什么都没发生……但是,大约过了二、三十分钟后,我开始感到胸口闷痛,印象中还吐了。之后意识越来越模糊,再之后就……真的不记得了。

问:你亲眼看到熊切喝药吗?

——对。我喝完后,他立刻拿起杯子将烧酒一饮而尽。那时我还有意识,所以记得很清楚。

问:你先喝安眠药,难道不担心熊切只是骗你喝下,自己却不喝吗?

——我没想过这件事,因为我相信他……而且,就算熊切没喝下安眠药,我也不后悔。

问:为什么?

——因为是我自己选择要与他殉情的……所以,即使当时熊切突然反悔不肯喝药,我也不会怪他。如果他判断自己应该活下去,我也会支持他。

问:但现实却并非如此。

——……是啊。

问:熊切喝完药到你失去意识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只要告诉我你记得的部分就可以了。

——记得的部分啊……(稍作思考)我只记得胸口很不舒服,眼前一片朦胧,呼吸好像要停止了,全身痛苦不堪。熊切把我用力抱在怀里,我在他的双臂之间逐渐失去意识……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问:等你恢复意识后,人已经在医院了吗?

——是的。

问:可以说一下在医院恢复意识后的情形吗?

——一开始我搞不太清楚状况。我人在哪里?为什么会睡着?我甚至不记得殉情的事,只觉得自己必须赶快回公司……还有一大堆帐单没整理完,还得回邀访信,我的脑里仅浮现出这些未处理的杂务……意识混乱一阵后,我才慢慢想起自己所做的一切……

恢复记忆后,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不是应该死了吗?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会这样?然后我问了,问了在病房里陪着我的森角:「熊切呢?熊切呢?」他告诉我……「他死了」。

问:当时你的心情如何?

——因为我自己还活着……所以在问森角之前,我一直以为药量不够,我们都没死成,熊切一定也恢复了意识,只是在别间病房……

所以,当我得知熊切的死讯,除了不敢置信,同时也感到背脊发凉,全身颤抖不已……

问:为什么?

——因为我很害怕,害怕得无法自拔。熊切去了,我却一个人活了下来。在得知这个事实后,我的身体被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恐惧所支配,简直要疯了。

于是我决定扼杀自己的心。我告诉自己,我已经在那个时候死去了……至少心已经死了。悲伤也好,痛苦也好,绝望也好,通通都无所谓了,我要抹杀一切的感情。

问:你没想过要随他而去吗?

——有……我很明白,熊切不在了,我独活也没有意义。

但家人、公司同事怕我再次寻死,一直守在病房里……我想死也无从着手。

于是我决定饿死自己,在不进食的情况下放任生命腐朽消逝……现在回头想想,当时的我真是自私,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却没死成,还给关心我的人添了这么多麻烦……

问:但你终究还是没有步上熊切的后尘,是什么让你打消念头的?

——……我想,是因为我妈妈。

问:你妈妈?

——对……住院期间,妈妈一直守在身边照顾我。她从以前就是一个意志坚强、临危不乱的人,就连听到我殉情未遂被送医急救时,她都没有乱了阵脚。

刚住院的那一阵子,我不吃不喝,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有一天,妈妈突然在我面前哭了出来,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

我父亲以前经营金属加工工厂,后来因为事业失败而自杀。就连在父亲的丧礼上,妈妈都没有在我面前哭过……

我想,她一定是无法承受父亲自杀,现在更是无法面对连唯一的女儿也打算离她而去的事实。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妈妈落泪,我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愚蠢……

她在前年因肺癌过世了。

大概是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七绪有些哽咽。

和前次采访比起来,她这次显得相当平静,说话也不太带有感情。但一讲到母亲的事,她还是忍不住真情流露。

我继续提问。

问:案发后,媒体拿这桩殉情案大作文章,甚至说你是将熊切逼上绝路的「狐狸精」,当时你有什么感觉?

——……

七绪低下头,思考约十秒钟后,徐徐抬头说道:

——他们说得没错。如果没有和我相遇,熊切也不会死……而且更糟的是,享誉世界的熊切命丧黄泉,一无是处的我却活了下来……对此,我没有辩解的余地。

问:有几篇报导主张熊切是被人暗杀的,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暗杀啊……的确,熊切很喜欢评论社会,又经常处于战斗状态,自然树敌众多。但他并没有被人暗杀,这一点我最清楚,因为我亲眼目睹熊切喝下安眠药,绝对不假。

我拿出前章所引用的晚报报导影本给她看。

问:这篇报导说,那时你们公司每天收到恐吓信,甚至车子还煞车失灵。你知道些什么吗?

——那时公司的确收到不少恐吓信和传真,但并没有「每天」这么夸张。熊切出门采访时也确实发生了交通事故,但后来已证实只是汽车保养疏漏。这篇报导写得太浮夸了。

问:你听过神汤尧这号政治人物吧?这篇报导说神汤打算要熊切的命,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我当然听过神汤议员的大名……但我认为,神汤议员绝对不可能杀害熊切。

问:为什么?

——因为……抱歉,我不能说。

问:你不愿回答是吗?

——是。

问:你有见过神汤尧吗?

——没有。

自从我提起「神汤尧」这个名字后,她的神情明显有了变化。

原本她都尽可能地回答我的问题,但一听到神汤的名字后,讲话突然变得吞吞吐吐,避重就轻,似乎刻意在隐瞒什么。

看她这个样子,我想我是无法从她身上问到神汤的情报了,便换了个话题。

问:你后悔和熊切殉情吗?

——我们的殉情给身边的人添了许多麻烦。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他们,但……我一点都不后悔。

熊切的遗言说,堕落的爱当中,有没经历过的人绝对无法理解的终极喜悦。殉情当时,我和熊切一同沉浸在那份喜悦当中。我很清楚,我们的行为天理不容,但我并不后悔。这是我们所选的路,无论今后的人生有多少苦痛在等着我……我都绝不后悔。

不知不觉已过了四点,窗外的雨势也变大了。

见七绪捧着冷掉的茶杯沉思不语,我说:「你累了吧,今天就先到这边吧。」

「也是……不好意思。」

她像松了口气般微微一笑,但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那个,最后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并没有打消念头。」

「什么?」

「随他而去。」

「喔。」

「最近我又开始考虑自杀的事,特别是我妈妈去世后……我在想,我早就应该跟着熊切一起去了,根本不配继续活着……」

语毕,七绪用她那细长的双眼看向我。

「也许你会觉得,我那么烦恼干嘛不自杀讨个痛快算了……」

「不,我完全没有那么想。」

「……我试过好几次喔,自杀。但终究无法成功……面对死亡,人果然还是会害怕……我真怀疑,那时我到底怎么做到的?」

七绪的视线再度落在桌面上,接着静静地开口。

「我想是因为……那时的我不是一个人。因为有熊切陪着我,在他的怀抱中,我才能毫无恐惧地面对死亡。很不可思议对吧?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根本不应该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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