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潮味未至』②-章节
周日之夜。不得不承认,从钻进被窝前,我就开始心神不宁了。
脚趾头从上床前就抽个不停,像是在躁动。怎么也睡不着,这让我对自己无语了。居然迫不及待地想把手套给户川同学看,我这是怎么了啊?教师和学生交朋友,这也太肉麻了。我踌躇了起来,要不然还是别带去了吧?
但是,只要她有哪怕一点点小开心,那就能一扫我心中的阴霾。我正是为此而买的啊……这么一看,我果然是个恶心的教师吧。按理来说,这种事情不合适吧。不能只照顾个别学生……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会有偏袒之心?这确实是不对的。其他学生很可能会心生不满,大发牢骚,我就算不上称职的教师了。但应该不止这么点问题吧。也就是说,如果当一个不称职的教师也没问题的话,那么偏个心也未尝不可。这会不会太破罐子破摔了?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因为它早已潜移默化成常识,很难把它再次组织成语言表达出来。
不过,趁着胡思乱想的期间,我总算是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放在架子边的手套塞进袋子里,以防落下。起床后,睡乱的头发还没顺回来,既然如此,就先把那件事给办了。我根据店长教的手套保养方式来依样画葫芦,慢慢磨练自己的手艺。按道理来讲或许不用这么急,不就是接个球而已嘛,何必动真格?结果还是没有忍住。体育用品店还给了我一个球。说来惭愧,我在这方面就是个门外汉,连球的软硬之分也不怎么清楚。虽然曾听说过,但也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如今总算是明白了,原来所谓的软球硬球是这么回事啊。这个似乎算是软球,但别被名字给骗了,它的手感比想象中的要更实。电视上的职业棒球运动员投掷、击打的球要比这个还硬啊,如今才意识到他们可真了不起。(注:棒球分为软式和硬式。软式棒球一般是橡胶制的空心球,通常是给儿童、青少年练习用的;硬式棒球是实心的,外侧以牛皮、马皮等材料包裹,用于正式比赛)
我拿起装着手套的袋子站起身,看向窗外。可能是因为天气有点阴,朝霞也朦朦胧胧的。
「唉……」
一想到平时为我立下汗马功劳的闹钟在今天却毫无用武之地,我不禁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太兴奋了啊?还是先去准备便当吧,于是我走向厨房。
出门上班前的这段时间里,我设想了户川同学看到手套后的冷淡反应,设想了尴尬收场的结局,并在脑海里演练了十来次。都打了如此高剂量的预防针了,沮丧程度应该也会降到最低吧。
「喔,手套已经拿走了啊。终于要向甲子园迈出第一步了啊」
「我又不去那儿」
「那是要去哪儿啊?」
「学校」
其实老公他不玩棒球,但他还是挺喜欢棒球本身的,经常在电视上看比赛。他还是夏季高中棒球大赛的忠实观众,每逢休息日必会观战。他好像也没偏爱本地球队,所以无论哪边获胜都能看个乐呵。
除了平时带的包,今天又多出来个体育用品店的袋子,于是我在大包小包摩擦来摩擦去的沙沙声里出了家门,前往学校。上班路上,我思考着该如何向户川同学展示这个手套。突然一大早就去找她,她也没这兴致吧?至少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看到这么个老师朝我走过来,那我必定如临大敌。诶,也就是没戏了?果然还是算了?在到达学校前,我就这么反复纠结了三次左右。
早上的班会期间,我仍旧在构思该如何把手套给她。如果能让她心动就好了。不对这也不好,如果妨碍工作就得不偿失了。不过,虽然我的大脑在别的事情上转个不停,但嘴上也讲个不停,把班会开得顺顺溜溜。可能我在奇怪的方面有着一些小本事吧。还是说,只是单纯是我讲得空洞乏味、毫无内涵呢。
结果,开完了班会也没能想到什么好主意,看来只能像平时那样去搭话了啊。于是我走向她的座位。在这里给她看手套也不太合适,毕竟当着其他学生的面,看来还是得把她叫到教学准备室啊。
「户川同学,可以过来一下吗?」
她正准备和边上的同学说话,听到有人叫她就抬起了头。当她发现是谁在叫她之后,嫣然一笑。
「老师,有什么事吗?」
这孩子的反应还是这么的招人喜欢,以至于摸不透她究竟是怎么看待我的。不过,又还能怎么看待呢?肯定是把我看作普通的老师罢了。
其他学生也齐刷刷朝这儿看。原本大家还闹闹哄哄,现在瞬间鸦雀无声,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我极尽全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然后开门见山。
「午休的时候,可以来我这里一趟吗?」
户川同学满脸不可思议,这让我度秒如年。
「啊,我不是来训话的」
话一出口,我知道搞砸了。这是越描越黑了啊。把她叫了出来,但又不是要训话,这不明摆着是出于个人目的了吗。我心急如焚,仿佛天旋地转。要是再多嘴,搞不好就破绽百出了。
「可以哦~还是老样子?」
她答应得很干脆,简直是雪中送炭。
「嗯」
我选择了最简洁的回答,然后说了句「我先走了」,扭头就走。同时拼命按捺着,否则一不留神就会脚步飞快。
「你最近啥情况啊?」
「嗯~和老师恩恩爱爱?」
我没理她的怪话,就当作自己聋了,头也不回地出了教室。一出门,我就径直朝着墙壁走去,把脑门拍在了墙上。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瞎唱了半天的独角戏。我上一次对距离感产生误判,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我扎在墙上一动不动,直到在这份姗姗来迟的后悔里彻底麻木。
焦虑在我脚底下游走,折腾了我一整个上午,然后终于熬来了午休。虽然起的比较早,但这个上午也太漫长了吧。能不能早点下课啊?身为教职人员,却抱着这种心态来教书育人,简直无地自容。
户川凛,她对我来说究竟有多少分量啊?
等她的期间,我坐在位子上思量着这些。
过了好久,她还是没来。会不会是忘了啊?在我犹豫要不要去教室看看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我说了句「请进」,然后就看到户川同学探出脑袋。
至少她还是来了,我松了口气。
「欢迎」
我故作镇定,把她迎进来,然后攥住早就放在椅子下的手套。不管怎么说,这东倒西歪的姿势也太别扭了。我的手脚就不能再利索点吗?
居然连我也染上了青春期的瞎逞强。
「我还以为您还会来接我,所以一直在教室里等」
「啊……是这样啊。不好意思」
「没事啦」
她嘴角一扬,用笑容原谅了我。这表情切换,仿佛都是预先设定好的。这就是她的特点。无论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八面玲珑。然而,没有棱角,往往也就意味着不为所动。
那家伙啊,其实相当沉重呢。(注:这句话是前一天星高空对老师说的)
正因为她太圆滑,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所以我才感受不到她的沉重吧。
「所以,今天有什么事?昨晚我可没碰到您哦」
「其实啊……」
这个瞬间终于来了。我烦恼了半天怎么展示效果才好,最后选择了把藏着的手给抬了起来,然后——
「铛铛铛……」
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就不该铛铛铛啊。所以声音也跟蚊子叫一样越来越小。
手套已经登场了,但也白登场,在我眼前孤零零地晃啊晃。那要该怎么展示才算好啊?要不「咣~」一下?果然还是「咣~」比较好吧?那就重来一遍?不要不要,这是羞上加羞啊。
她眼睛睁得圆圆的。我都快面如死灰了。还有没有,还有没有其他的展示方法啊,比现在的状况好上那么一点点就行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就差要向手套的皮革味求救了。
然后。
她睁圆的眼,一下又松了回去,好像理解了什么。
唰,突然之间,一道强光眩得我睁不开眼。
是她的笑脸在发光。
灿烂得简直像是另一张脸,相比之下,以往的笑容都假得像是面具。
「特地去买的吗?」
「嗯……」
「是为了玩接球吗?」
「是的」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放出来的光芒,令人胆颤。
「是为了我吗?」
显然,我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但在人生路上的某些时刻,也会冥冥之中有所预感。
就比如有时候会预感到,针对某个问题的某个回答,将决定能否迈过眼前那道坎。
而我现在面临的,就是这类问题。
可我都已经预感到了,却还是摔了个四脚朝天。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吧」
说白了就是我对个别学生偏心之类的,总之是件麻烦事。
她的笑脸把我的魂都给摄走了,那么答案也不言而喻了。我讪笑着,试图搪塞过去,可她的眼睛已经一闪一闪的了。真是的,满眼都是小星星了啊。闪得简直颠覆了我的认知,人类居然是会发光的生物吗?如同凝望海面上的光斑,都快把我亮瞎了。
「哇……啊哈、哈」
她笑得合不拢嘴,整张脸不成样子。她的表情变化堪比变脸,在稚嫩的脸上又添了一层稚气,看得我目瞪口呆。这这这,我没看错吧?
这就是她的真面孔。笑得像个小孩子,光彩夺目的女孩子。
这光芒前所未见,把我彻底折服了。
虽然,我没法自诩对她事无巨细了如指掌。
但我敢打包票——
她对这个手套,那可是相当、相当中意。
紧接着,她腾地一下跳了起来。
她把手里疑似午餐的点心一丢,双手一解放,就立马握住我的手。然后就这么拉着我往外走。一出教学准备室,她立马在走廊上撒丫子狂奔,活蹦乱跳得像在进行一场障碍跑。当然,被她拽着手的我,也就只能跟上她的速度。
「喂,户川同学——」
想要说的有一大堆。比如午饭、不要在走廊上奔跑、牵着的手。但无论哪一个,都在这场赛跑中被甩到身后。更何况她笑得像是在唱歌,压根儿就没在听人讲话。
我俩连室外鞋都没换上,一路闯出了教学楼。这势头仿佛能直接飙到地球尽头,但到了操场后她就立马一个急刹,这让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趁机喘了几口气理顺呼吸。都记不清上一次玩命飞奔是在多久以前了。我上气不接下气,而她却像是在翩翩起舞,转着圈圈和我拉开距离。
「户川同学……」
「老师,你要是对我这么好,我会喜欢上你呀——」
这句招人误会的话,被她喊得活泼又洪亮,仿佛能响彻大街小巷。
「这也太那个了,收敛点……」
「老师,来嘛」
她拍了拍手,催我快点开始,看她这样子,根本就是把我的责备当作了耳边风。她的举止,像是在夸奖一只把球刁回来的狗狗,这让我多少有些难为情,但还是轻轻丢出了软球。毕竟她没戴手套,为了避免受伤,投得小心谨慎点总没错。
她双手一伸,接得轻轻松松,然后低头看了看手里打着转的软球,一脸愉悦。教室里的她,被朋友们簇拥着,即便如此,她也丝毫不愿展露真心。而如今的她,却卸下所有防备,对我坦诚相待。
某种情感在我心里油然而生,但又赶忙被我否定。
竟然是优越感。这到底是对谁的优越感,又是哪种形式的优越感啊?
「明天我也把家里的手套带过来吧!」
她单方面把明天的日程也给敲定了。听完之后,我甚至能感觉到脸上唰的一下。
现在我脸上的这幅样子,怕是已经见不了人了。
还会有明天。
我打心底里感到庆幸,幸亏把它买来了。
她雀跃着把球投了回来,浑身上下都流露着喜悦。
追着球的我仿佛也被感染了,眼里一闪一闪的,如此耀眼,挥之不去。
「老师,今天有空吗?」
早上的班会一结束她就来问我,这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今天啊……目前来看应该没问题」
她趁着上课前的这一小段时间,到讲台前把我逮个正着,就是为了问我午休时的安排。只要有空就和她玩接球,这仿佛成了每天的作业。天天上班难免缺少运动,如果这有助于改善体质,那也不是件坏事吧。但也并非就一定没有问题。
「那么,就去老地方吧」
她故弄玄虚,说得像是我俩之间的秘密。我回了句「好的」,并点了点头。虽然这也没啥,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总感觉座位上学生们刺过来的视线与日俱增。尤其是和她关系好的那几个孩子,盯我盯得最起劲。这个嘛,倒也难免。不知不觉间,朋友就和班主任变得要好,连午休都待在一起。估计会有学生觉得无法理解,甚至觉得不舒服。
她对这类视线毫不理睬,昂着脑袋向我展示着满脸喜悦。我站在讲台上,所以自然能俯视她。这个角度还挺新奇的。
她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个俯仰角,于是跳上了讲台,我俩的身高差也恢复原状。她对此相当满意,一脸嘚瑟,接着又把手伸向我的头顶,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嘿嘿~」
「喂,别对老师做这些」
她居然伸手摸我脑袋,被我一把抓住,训了她一顿。她像个恶作剧被抓包的小朋友,嘻嘻哈哈着逃跑了。而我居然从她的背影里品出了可爱,不禁对自己摇了摇头。
户川同学,很可爱。举手投足,全都水灵灵。
从那天起,我眼里的她,就成了闪亮的、耀眼的。这是因为她本身就闪耀呢,还是因为我的眼睛被染得亮晶晶了呢?这我还真给不出答案。
可如果只觉得个别学生耀眼,这肯定不太合适吧。
再怎么说,我都是个老师啊。
「户川同学,你不去陪陪朋友吗?这真的好吗?」
一到午休,她就冲进教学准备室。我把保管着的手套递给她,并问她这个问题。她的手套算是久经沙场了,褪色程度和破损情况都散发着这种格调。看样子是已经没在保养了。
她正在检查手套的状态,被我这么一问,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和朋友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变淡之类的」
作为老师,要是她在教室有被孤立的趋势,那我不得不多考虑一步。
当然,也可能是我多虑了。
「老师您人很好,所以我才来的哦」
她答得不假思索。
她的率真,直刺我的内心,这又怎能让我不欢喜嘛。
那家伙相当沉重呢。
我好像,能隐隐感受到这份沉重了。
「你没事的话,那就好」
我结束了这个话题,没有继续深入。接着,她把手伸了过来。
「老师,走吧」
「嗯……」
不管怎么说,她这只手还是让我有些为难,不过我也没有抗拒就是了。
通过接球游戏来培育师生牵绊,这固然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但是,这里有个问题。她正堂而皇之地牵着我的手。难道这已经被她潜移默化成没啥大不了的事了吗?我走在校园里,冷汗直冒,但也只能强颜欢笑。
毫无疑问,师生牵手是不成体统的。话是这么说,但也没被人当面指指点点或者批判一番,所以就这么一路走到了操场。她大步流星,但又悠然自得,看上去心情不错。
她身上带着不可思议,一举一动都能让我心神安宁。
只要看着她,我似乎就能有所收获。
眼里的户川凛,亮晶晶的。而我,究竟从她身上看到了什么呢?或许,只要继续陪她玩接球,就能从中捕获答案吧。
如果会有那一刻,那就等到那一刻。
「老师-要来咯~」
「来~吧」
我追向白球,试图接得漂亮点。
白球画着弧线,像是要飞上太阳,径直消失在了光里,然后——「啊」,咣当。
「今天下雨,所以就算了吧」
「诶-」
一大早,户川同学就和往常一样,笑眯眯地凑了过来。一瞧见她这幅样子,我就猜她多半是还没死心,结果真被我猜中了。看看天气——我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向窗外。
「老师你知道吗,对于职业棒球选手来说,区区小雨可不在话下哦」
「我们又不是职业选手,外面也不是区区小雨。这都倾盆大雨了啊」
五月,在连续放晴了好多天后,终于迎来一场暴雨。雨滴横飞,把教室的玻璃窗打得噼里啪啦。下得这么大,没人会想出去。
「那就去体育馆玩吧~」
「那里有其他学生在用,玩接球的话会有点危险」
更何况投球的人是我。哪怕扔得不怎么用力,弄不好也会手滑砸到学生。要是激起了公愤,那以后我们都别想好好玩接球了,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样啊……」
「而且要是你感冒了就麻烦了,今天就停一天吧。好吗?」
「嗯……我知道了」
她有些沮丧,但也认命了,走回自己的座位。她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耳朵眼睛都要耷拉下来了,看得我心揪揪的,只能在心里拼命祈祷雨快点停。但话又说回来,再过段时间还会有梅雨季呢。
我也已经习惯了午休时玩会儿接球,不活动活动的话就有些不太自在。和她相处,让我多少养成了点健康的习惯。
或许不仅是身体上的活动,还包含了心灵上的跃动。
然后,当天回家路上。
「啊」
「啊你个头」
户川同学还在装傻,正要脚底抹油,被我从背后一把逮住。今天那场瓢泼大雨直到傍晚才停,留下一地水洼,被我俩踩得飞珠溅玉。
你说巧不巧,居然又看到她了。
这可是大晚上啊,在街上啊。她见人赃俱获,就抢在我发火前先狡辩。
「因为今天没玩接球嘛~」
「就算没玩,也别到处乱逛」
我把手一松,她也没逃,在那儿嘿嘿笑着。
「老师,工作辛苦啦」
「谢谢。但别岔开话题」
「不敢不敢」,她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但也面无惭色。看起来,她今天没和星小姐在一起。
「今天啊……呃~那个……啊,不是您想的那样哦」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借口,骨碌碌换了副表情。
「对了对了,我今天是要去妈妈的店哦」
「妈妈的,店?」
「这里」,她指了指边上。我顺着她指的方向转过去一看,那家店就在眼前。
「这店的外观还挺复古的啊」
「因为原本是家银行嘛。里面重新装潢过,但外观还是保留下来了」
「喔……」
从门头的店名和简介来看,应该是家酒吧。(注:这家酒吧名叫「THE BANK」,位于镰仓车站西南约500米处,并且它离前文提到的体育用品店很近,两者相距约50米。正如此处所述,这家酒吧原本是个银行——「镰仓银行由比滨分行」。这家银行于1927年左右开设,后于2000年左右改建为酒吧,但保留了原本的复古外观)
「不相信我的话就进来看看嘛。我妈在里面哦」
「你的妈妈啊……」
都对子女放纵到这个地步了,那我多少能勾勒出她的人物形象。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也该尝试和她沟通一次吧。
「那么,她现在有空吗?」
「诶,真要见吗?」
户川同学面露难色,这表情倒挺稀奇。她是不是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啊?
她踌躇着。
她呻吟着。
她想溜,但又被我捉回来了。
「算了,行吧」
最后她还是认栽了,同意带我去见她妈妈。
于是她推开店门,这门看着还挺厚重的。酒吧啊……硬要说的话,还是酒吧本身更让我紧张。
出来迎客的店员,看到户川同学后微微一笑。
「小凛,欢迎欢迎」
「嘿呀,好久没见~」
这招呼打得可真随意,看来是老相识了。我跟在她后头进了店,店员看到我后,对我微微鞠了一躬。
「去叫下我妈吧。就说,我学校的老师来找她」
「老师……小凛,你犯了什么事啊?」
「好啦好啦,先别管了」,户川同学推着店员的肩,催她快去。店员尴尬地笑了笑,往里面走去。不一会儿,出来一位女性。她拖着疲惫的步伐,似乎是从厨房里出来的。
她一看到户川同学,就立马眉头一皱。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户川同学捏紧了拳头。
「学校的老师是吧……怎么,你捅了什么篓子吗?」
「我没干啥……但是老师说想来看看。说想和您聊一聊」
其实,在我碰见户川同学的时候,她已经在店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不过,我没把这事儿说穿。
「学校的老师啊……」
「那我就,先去那边等着吧」
户川同学坐到了吧台的一端。而我被留在原地,和户川妈妈面对着面。
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和户川同学不太像。也可能是化妆风格的关系吧。
「哎呀,老师好老师好。我啊,是凛的妈妈」
「我叫莓原树。从今年起,由我担任她的班主任」
「哦~对了,老师您是有事要说吧。很不巧,现在店里很忙,我抽不开身。这里的下酒菜啊、正餐啊,都是我一个人在张罗的。要么干脆到我边上来,我一边烧菜一边听您讲?」
她笑得露骨,让我感觉有些别扭,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偏见。
「让我进厨房不太妥吧」
「这倒也对」
「要么就等到下班……但是,打烊时间是……」
「凌晨一点。老师,方便等到打烊吗?」
「……那还是有点不方便」
显然,明天还要上班。而且这么晚回家的话,给老公解释起来也挺麻烦的。
「我想也是嘛。既然这样的话」
她没回厨房,而是就近找了张吧台椅坐下。然后把手搁在了邻座上。
「如果五分钟能讲完的话,那就坐吧。但千万不能超时哦」
「……我知道了」
我把包放在一旁,拉了把椅子坐下。坐下之后,视角也有所变化,店里又别有了一番风味。
我还是头一回来酒吧,于是打量着架子上鳞次栉比的各类酒水啧啧称奇。店内暗得恰到好处,衬着淡淡的灯光,欣赏之时,能闻到四溢的酒香。桌面上差不多一半的空间都被酒瓶给占据了,摆了个半圆的造型。
我也第一次见到了所谓的酒保,心中感慨万千。和酒保对上视线后,我点头致意,对方也不紧不慢地回礼。
「这种店很少见?」
「呃,因为我不怎么去」
户川妈妈盯着我看个不停。和女儿不同,她的视线里没有一丁点儿温柔。
「有什么事吗?」
「老师,您可真漂亮呢。已经结婚了吗?」
「确实结婚了……」
「哦~」
听她语气也就是随便客套一下,但不知怎么的,她看上去若有所思。
「那么下次把老公也叫上,一起来喝两杯吧。我们这儿的菜品广受好评哦」
「五分钟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吧?」
「那肯定的」,她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还故意做了个掰指头数数的动作给我看。
五分钟吗?我犹豫了那么一瞬该如何切入话题,但还是直奔主题了。
「户川同学……小凛是我的学生。并且我也是她的班主任。这位同学似乎频繁在晚上外出,作为家长,能否请您多管管她、教育教育她?」
「我不会的」
她慵懒地托着腮,拒绝得慢条斯理。
「小孩也好大人也罢,想做什么就去做,后果自己承担就行了嘛。更何况,高中生已经算是大人了吧。毕竟凛的个头都已经比我高了。也比老师您要高吧?」
「这不是身体上的问题,是关于精神上的成熟……」
「你说这些谁懂啊」
话里带上了赤裸裸的刺,粗鲁地把我的意见给拍成粉碎。
「老师,您也别扯什么长大了就会懂事,这话说出来您自己都不信吧?」
「这个嘛,或许确实如此」
看到你这个活例子之后,我也不得不认同了。
「你为什么会排斥自己的女儿,就这么不愿意面对她吗?」
「也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只是我更喜欢做饭、喝酒、嗨皮之类的。我要求很低的,只要有这些,就足够让我幸福了」
这时候,之前的那位店员刚好从这儿经过,听到户川妈妈这番话后,不由得回过头来看了看她。而户川妈妈意识到后,试图用嬉皮笑脸来掩盖自己的不当发言。
「既然喜欢做饭,那就给女儿做嘛」
「光给女儿做饭可是没法过日子的吧」
「只是让你也给女儿做个饭而已啊」
「真累」
面对我的质问,户川妈妈表露出明显的不耐烦。
「那我有个主意啊。要不就由老师您来照顾凛吧」
最终,她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儿全推给了我。
「老师您觉得凛可怜得不得了吧?对她同情得不得了吧?那就帮帮她呗。要知道,这可是件能让大家伙儿都喜闻乐见的大好事呐。这不得给您评个劳动模范啊?」
夸夸其谈,滔滔不绝。她这串连珠炮,恐怕事后连她自己也没法原样复述一遍吧?
而且这声音震耳欲聋。户川同学肯定听了个一清二楚。能不能闭嘴啊?我火气都有点上来了。
「只关心个别学生的话实在是……」
「话是这么说,但对所有人都一碗水端平是不切实际的吧。迟早会顾头不顾尾的。『啊,这小孩又乖又酷又可爱哦』——老师您肯定有过这类念头吧?『啊,某某学生太内向了好难沟通哦,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哦』——这类念头也肯定有过吧,对不对啊?」
「我可不觉得是这方面的问题」
「那我觉得,刻意无视自己的喜好才是不正常的。当然,如果是对所有人都置之不问,这种类型的一视同仁倒也确实可行。您是要立志成为这种铁石心肠的老师吗?」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信口开河阴阳怪气劈头盖脸。
然后,她显然是压根就没算过时间,自顾自个儿地拍了板。
「就这样吧,已经五分钟了。不好意思啊,劳烦您特地来一趟。要是知道会聊很久,就该傍晚前后过来嘛。可是,老师您和我聊得也不怎么开心吧?这下算是知道了,咱俩从头到脚都八字不合呢」
「………………………………」
我在想,要不要回她一句「您可真有眼光」。
「不过,来都来了,要不要喝一杯?这杯就算我请了嘛」
「……不必劳烦」
「我就猜你会这样」
我强忍着不去看她那张脸,上面沾满了触目惊心的讥讽。
「我还挺喜欢老师您这种人的哦。不过,却没法和您处好关系呢」
「……我可应付不来你这类人」
「你看,连朋友都交不成吧?」
她轻飘飘地撂下这句话,像是留给我的嘲讽,然后扬长而去。从她的反应来看,应该是听明白了我口中的「应付不来」已经是个相当委婉的说法了。在短短一番交谈中我认识到,她这人的察言观色水平是如此的细致入微。她并不是不懂人心,而是刻意对女儿撒手不管,自己则是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我的拳头,反而攥得更紧了。
我起身去找户川同学。她坐在吧台一角,吃着奶酪。光线暧昧的酒吧里,坐着一位身着校服的女孩子,这可真是一幅奇妙的景象。
「啊,结束了吗?」
「对。吃完就走吧,户川同学」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催促。她一瞬间瞪圆了眼,然后——
「嗯」
她把最后一口奶酪送进嘴里,轻快地起了身,站到我身旁。户川妈妈也不来送一送。与此相对,过来送客的,是最开始带我们进来的那位店员。也就是刚才回头看了户川妈妈的那位店员。
「小市来,下次见咯」(注:原文为「市来ちゃん」,「市来」应该是这位店员的姓氏)
户川同学亲昵地和店员打着招呼,我也向店员致意。这位店员依旧笑得和蔼,目送着户川同学。
出了酒吧,我注意到天色已晚,于是向户川同学提议——
「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老师您来送我?」
「……这也是教师的职责」
我撇开视线,撩了撩耳边的发丝,像是在找借口。
和那位母亲谈过之后,要说没有感到几分同情,那肯定是骗人的。而在这几分伤感之下,就诞生了这个提议。大晚上的让这孩子一个人回去,那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嗯,也好。老师,我们回去吧」
「你家离这里……」
黑夜像是伸出一条尾巴,把我还没出口的后半句话给卷走了。均匀的气温里,愣是有什么暖烘烘的东西拱了进来。
户川同学驾轻就熟地牵起了我的手,握得紧紧的,给我引路。
「不远哦。不过可能要走二十分钟左右」
相比于我,她的手掌要更大,手指也更长。所以被她轻而易举地拿捏了。她紧握着,像是缠绕着,将我的手浸润在她的体温之中。她的手比我的要更暖和。
「喂,等等」
虽然在学校里也这么牵着,但到了外面还和学生牵着手走路,这……应该不太好吧?如果当事人是男性教师和女高中生的话,绝对会有大问题吧。在流言蜚语和厉声责问之下,甚至可能身败名裂。换成女性教师的话,就算可以容忍但也总觉得不太对劲。所以,果然还是不该牵手的吧。
但她握得实在是太过娴熟,如此贴合,如此舒心,自然而然就让我放弃了抵抗。夜色朦胧,让我们牵着的手或多或少有了些伪装,得以避人耳目,可我俩的体温却不允许我被冲昏头脑。
如果被其他学生或者同事看到了的话……会发生什么呢?
至少,在学校里被看见的时候,还是勉强放过我们一马了。但这种行为又意味着什么呢?
「老师,和我妈聊过之后感想如何?」
她笑着问我,似乎没对牵手这件事想太多。
「具体是指?」
「指真实的想法,说给我听听嘛」
每当我想要说出真实想法,都会先面临一个巨大的障碍。尤其是想要作出负面评价的时候,这个障碍就特别巨大。
而在我费尽全力翻越了这个障碍之后,就驰骋在了一马平川上。
「这家长太过分了」
我毫不客气地吐出真心话。她听了之后,「啊哈」,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在我的印象当中,我的妈妈是用心养育我的。虽然我没当过妈,很多话也不好讲,可当我看到这种对子女漠不关心的母亲时……就很冒火。哪怕我是个外人,我也很冒火」
我小心翼翼地牵着手,控制着力道,以免一不小心握得太用力。
「老师,您人还挺好的呀」
「对了,你的爸爸……」
我刚要问,突然想起了她那张调查表里的内容。
她握着我的手,大幅度地摇了摇,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
「他死了,在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刹那间,我手的摆动和她脱了节。
「老师,您是不是在纠结要不要道歉?」
她问得还有些开心。
「有点儿」
「没事啦。说真的,我也不太记得了。因为我的爸爸,总是不在家啊」
爸爸和妈妈都不在的家,那还会有谁在啊?
没错,只有户川同学在。这孩子,就是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啊。
「后来妈妈也找了新的女人……也就是小市来,她对我还挺好的呢」
「喔……」
嗯?
「……女人?」
漫步在黑夜里,我的反应也慢了半拍,差点就给绕进去了。
「嗯」
对于我的疑问,她嗯了一声就没了。看样子也并不是在敷衍我,只是单纯觉得这足以说明一切了。我意识到,这都不是代沟的问题了,而是常识方面存在差异。
「女人……是指,恋人吗?」
「是啊。我妈只在乎自己喜不喜欢那个人,至于那个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这还真是,狂野啊。豪放啊。
「原来还有这种人啊」
我也没其他话好说了。
「还有啊,以她的性子,只要有了心上人,就对其他事情毫不关心了」
「……………………………………」
虽然我知道,「喜欢」是分为不同种类的。
但是,对女儿的爱,还不能让母亲满足吗?
明明是这么可爱的女儿啊,为什么就不喜欢她呢?
「我也理解这些啦,所以对妈妈也没什么怨言」
她表达体谅的方式,有种像是踢到一块小石子的触感。
能理解这些,也就意味着已经对所谓的好感有了大致概念。
户川同学的好感。稍作想象,就让我头皮发麻。
「你有,喜欢的人吗?」
这问题问的,搞得我像是她的同龄人。我的声音和意识隔了一段距离。装得泰然自若,把心里的焦躁全都赶得远远的。所以这声音传到耳朵里后显得事不关己。
她的手指蠕动着,将我的手越缠越密。
「喜欢的人啊,当然有哦」
这一瞬间,耳朵像是被锐器从里到外穿了个透心凉。
「这样啊」
「嗯」
喜欢的,人。
这微妙的措辞,让我手心都要冒汗了。
最后,我们一直手牵着手,一路到她家。
或许是因为我住的地方有着古都等一系列美称,在名为传统的大旗之下,看似古色古香的建筑遍地皆是。街头巷尾,形似土蔵的建筑和十字格子简直抬头不见低头见。尽管我对这些都已经司空见惯了,但还是要提一句——户川同学家是一栋有些年头的木制建筑。(注:1、「土蔵」是一种日式传统建筑,主要用作仓库,整体为木结构,但外墙为土质,并涂以消石灰等涂料,能在一定程度上防火、防潮、防盗;2、「十字格子」是指日式的格子门、格子窗等)
不出所料,屋里并没有亮起灯光来迎接我们。它已经和夜晚同化了。
「老师,进来坐一会儿吧。我去倒点茶」
「不了不了,客气啥呀」
「不是在客气啦。我只是想和您再多待一会儿」
她说得这么直白,都让我有些难为情了。之后,她站在门口摸钥匙,牵着的手自然也就分开了,我总算是如释重负。这里插一句,必须得插一句啊,我才不是不愿意被她碰呢。但她可是学生,和她牵手总让我有些提心吊胆。
院子里,有个收进袋里的冲浪板靠墙立着。这倒也不算稀奇,毕竟我们这儿靠海。但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学生自己的冲浪板,忍不住「哎」了一声。
「户川同学,你在玩冲浪吗?」
「小学时玩过哦。不过现在这里附近都没什么浪,所以就没在玩了」
她边说边开门。
「还有就是,也有点担心会不会晒伤」
「怪不得啊」
我的思绪溜在了她如今的细皮嫩肉上。呸呸呸不许溜。
「那么就,欢迎老师」
大门敞开,像是漆黑的家张开了嘴。而被吞进嘴里的她,招呼着我一起进来。
她的声音,柔得像是要融化在黑夜里。
「打扰了」
我弯下腰将鞋子摆放整齐,然后闻到了家中飘荡着的陈旧木材味。
户川同学的家,无论外观还是内饰都流淌着岁月痕迹。这种氛围,应该是地上铺的、墙上挂的各类装饰渲染出来的吧。这仿佛让我回到了乡下祖父母的家。她开了灯,然后推开正对着玄关的隔扇。原本黄绿色的隔扇,已经被太阳晒得到处都是黄渍。(注:1、日文里的「祖父母」和「爷爷奶奶」既可以表示父亲的父母,也可表示母亲的父母,本文中并未明确说明属于哪一种,此处及下文暂且按「祖父母」、「爷爷奶奶」来翻译;2、「隔扇」是一种日式拉门,通常以纸或者布包裹木制框架而制成)
我们途经一间铺着榻榻米的昏暗和室,然后推开另一边的格子门,就到了客厅。进了客厅,生活气息一下子就扑面而来。这房间还算宽敞,横放了一张大沙发也不显得挤。沙发跟前摆放着一台电视,我瞄了眼下面的电视柜,里面还有一台老旧的录像机,这现在可不多见了啊。(注:「和室」是传统日本住宅里的房间,地面铺设着榻榻米——即由灯心草等材料制成的叠席,室内通常不设座椅、床铺,采用席地而坐、就地而眠)
客厅里还有一张卸下了被子的被炉桌,上面放了个塞满各种学习用品的笔筒,还有指甲刀,以及变了形的袋装面包卷。桌上乱糟糟,其他地方倒还挺整洁,看来她在收拾打扫上还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注:「被炉桌」是一种日本生活用具,于桌下放置暖炉等热源,并用被褥覆盖桌子,以减少桌下的热量流失)
电视机边上,有一扇毛玻璃门。这是后门吗,隐约能透过玻璃看到夜景。郁郁葱葱的树木在黑夜里蒙上了一层面纱,身影朦胧。看来这宅院还挺大的啊。
「老师,这里请」
她在被炉桌边放好坐垫。
「想坐沙发也行」
「多谢」
她都把坐垫摆好了,那我也不能白费了她的一片心意。于是我往垫子上一坐,随着身子上下起伏,房间里的味道也飘进了鼻腔。这味道,果然和她身上萦绕着的很像。
「我去换身衣服哦」
她推开另一边的隔扇,走了出去。接着,稍远处传来爬楼梯的动静声,看来她的房间是在二楼。我面朝着声响处,目送着看不见的她。
都这么晚了,我还坐在学生家里打扰人家。这下坐得我五味杂陈了。
等候期间,和室里飘过来的榻榻米味勾起了我的注意。往里面一瞧,在黑影里发现了一架钢琴。和室配钢琴,还真有雅兴啊。接着,又看到一台煤油炉,这玩意儿现在也很少见了。再加上那台录像机,时代变迁的见证者们默默地守在各个角落。
我在煤油炉前弯下腰,回忆着小时候去乡下老家探亲的经历。那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祖父母对我疼爱有加,还给我买了好多漫画,于是我就在二楼躺着看。我觉得人类厉害的地方在于,能在记忆里和永别之人时不时见上一面。
我合上眼,和祖父母聊了会儿天。
随后我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她已经换了身家居服回来了。上衣印着大面积图案,是一只萌萌的大象。这衣服估计已经穿了好久,图案下面的「大象」字样都只剩一半了。
「老师,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了?」
「也不算是啦,只是有好多东西和我祖父母家的很像,就有点怀念」
「可能因为这里原本是我爷爷的家吧。爷爷他们过世以后,就由妈妈住在这里了……所以显得旧吧」
玄关正对着马路,所以时不时就听到汽车从门口驶过,而房子也会跟着轻轻抖一抖。我俩一起回到客厅,她拿起桌上的饼干盒递给我。
「老师,要吃饼干吗?」
「不用啦,客气啥啊」
我好像才刚说过这句话。
「吃嘛,我也一起吃」
她高高兴兴地打开盖子,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不客气了」。饼干略有些硬,但忙碌了一整天,正需要这口甘甜来滋润一下。等几片零食掉进空空如也的胃袋里之后,我才发现晚饭还没吃。
「也请喝茶」
「多谢」
她转来转去,眉开眼笑。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活脱脱就是一只想被人疼的大狗狗,怎能不讨人喜欢。一想到,恐怕她此前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在家,几乎没人陪她,那这个比喻就更加贴切了。
就算她已经是高中生了,可一个人闷在家的话,心里也难免会不好受。
而扭曲一旦形成,想要矫正是何等的困难。不知那位母亲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你的妈妈,真的不回来吗?」
「嗯,真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以前就这样」
户川同学加快了点语速,听着有点生硬。她咬碎饼干,咽了下去。
「毕竟她人就这样,这个家也就这样」
她似乎已经死了心,但真到了把话说出口时还是染上了明显的负面情绪。就算再怎么适应,也不可能填补空虚。
「户川同学,你有没有和妈妈说过想让她回来——」
「老师,你很烦诶」
她的语气很冲,这种情况相当少见。她抿着嘴,像在宣示着不悦,同时抓着自己的脚踝,用手指啪嗒啪嗒地叩着。我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就踏入了禁区。
「我很抱歉」
「也没什么……」
但她脸上就没有一个地方写着「没什么」。
「不过,让我最后再唠叨一句」
她依旧抿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要记住,渴望亲情是人之常情,这可不是什么难为情的坏事」
这类感情人皆有之,哪怕岁数大了也摆脱不掉。即使家族的形态改变,我们对它的追求也不会变。
「……嗯,我知道了」
她扭过头,撩拨着耳边的发丝。
「……对不起,是我态度不好」
「没什么。你不用道歉」
是我的错。明明我这人就没什么资格,却还妄图试探别人的内心深处。
「要不,我们继续聊点开心的?」
「好啊」
可我们刚才有聊过什么开心的吗?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到。
不过,她的脸色有所缓和,这让稍稍我松了口气。
「啊,对了。老师,来玩游戏吧」
她扑腾一下挪到了沙发上,嘴也不再抿着了。她的表情、心情都一下子就由阴转晴,这速度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可能她也是在照顾我的感受,所以勉强自己打起精神。她的温柔,正是体现在心思细腻上。
「可是,我打游戏很菜的……」
「放心啦,又没规定菜鸟不许玩游戏」
说着,她就开始启动游戏机。我默默地看着她,眼睛眨巴个不停。
「这样啊」
还有这种说法啊,我狠狠地赞了。原来手残也可以玩啊。
要是在以前,我肯定会怯场,再三推脱。而对方往往也不会强求,互相意思一下就结束了。对此我都习以为常了。可她却牵起了我的手,拉着我一起玩。虽然也没有夸张到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我觉得,这也挺好。
被学生上了一课呢。
「老师,快过来」
她拍了拍沙发,催我快点坐她边上。我沉浸在被上了一课的感动里,欣然接受了。她替我准备好了手柄,我接过它,看向游戏画面。
「这是什么啊,也太软趴趴了吧」(注:根据描述,玩的游戏可能是《人类一败涂地》)
「就是要控制这位软趴趴小人哦」
「哦哦……」
这游戏,好像是要和她的软趴趴小人团结协作。目标是……更加软趴趴?
「这身体也太柔软了,让我有点小羡慕」
「您的身子很僵吗?」
「不好说呢,我最近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很僵」
我早上看电视时,经常看到里面在播体操啊、拉伸啊之类的,跟着试了一下就发现不对劲了。也不排除单纯只是运动不足,或者岁月不饶人。
这游戏的内容,是让这些行动不便的软趴趴小人们齐心协力勇闯难关。也可能是因为我还不熟练,软趴趴带来的挫败感上升了五成。这腰腿也太肌无力了吧,还没走两步就不行了,踉踉跄跄摔了个嘴啃泥。
「哇哇,被夹住了!等等,我是被压死了吗?」
操作失败,软趴趴小人摔得满地打滚扭来扭去,正好被她弄来的矿车给碾了个严严实实。我向她追究事故责任,而这位肇事者居然捧腹大笑,花枝乱颤。
她的笑声让我悟了,这游戏就是不讲道理才好玩啊。
其实,相比于游戏里的快乐,还是她的欢声笑语更让我快乐。玩接球的时候也一样,如痴如醉的她,让我如痴如醉。
这孩子,仿佛是我的一种娱乐方式。
只要是和她有关的,都会让我的心雀跃,激荡,充盈。这是年近三十的我在教师生涯中难得一见的,如同一团烈火,刺激着我。
之后我俩又疯玩了一阵子,猛然间,想起自己忘了时间。我抬头看了看客厅墙上的老式挂钟,意识到差不多该回家了。正在打游戏的她也停下了动作,似乎是明白了我为啥要看时间。
我俩相视,她的眼神里闪烁着落寞,让我涌上来一股罪恶感。
「抱歉了」
我道了句歉,把手柄还给她,她则是拼命摇了摇头。
「老师您不需要道歉啦」
不知为何,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嘴上还念着「真乖真乖」
「快住手」
我轻轻掸了掸,她抽回了手,笑开了花。
「好开心啊。老师,那就晚安了」
「晚安。明天,学校见吧」
「到时候来玩接球吧」
我不禁苦笑,她这是把玩耍的约定排在首位啊。作为老师,好歹还是希望你好好上学好好听课。
我走向玄关,虽然有点累,可满足感还是盖过了疲劳感。而在这当中,最先蹦出来的是四个字——好开心啊。虽说在老公身后看他玩游戏也不错,但我今天,重新找回了和别人一起玩游戏的快乐。在学生时代也曾如此尽兴,可长大成人后却忘得干干净净。只要和户川同学在一起,这种快乐就会纷至沓来。
我微微一笑,或许是我返老还童了吧。
「对了,老师」
在我穿鞋时,她也过来了。我转过头,右脚向前迈了一步。
「那个……关于我的妈妈,该怎么说呢……虽然,我确实挺难受的」
她两只手在半空中搓着什么,像是抓着一面透明的墙。她似乎难以启齿,不过——
「可老师您对我这么操心……我还是,很高兴」
她脸颊温热,染上了红晕。眼角嘴角也纷纷软化,弯成了一道道弧。
她的表情让我明白,欢喜是会传递的。
「以后也要对我多操心一些哦!」
「最好还是别做出什么要让我操心的事吧」
「啊哈哈哈哈」
她强行活跃了下气氛,我看着她,也只能跟着默默一笑。
「晚安」
我再次道别,然后离开了她家。外面的夜色已经更浓了,看来我待得比想象中要久啊。回公寓的路上,我不得不开启脑中的导航系统来生成路线图。因为,即使是我熟知的主干道,也会在夜色里变得面目全非。
我快步走在回家路上,想象着她一个人闷声不响坐在沙发里的样子,越想越揪心。
有种依依不舍,却又无可奈何的感受,在我心里萌了芽。大概,我往她身上投入的感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深。纠正一下,「大概」俩字可以删了。
我很清楚,她正从「一名学生」的范畴里挣脱出来。关于这一点,甚至都用不着她的妈妈来告诉我。从「我的学生户川同学」,转换成了「户川同学是我的学生」。这个顺序调换,肯定意义非凡。
她妈妈说的那些话,是不正确的。有不少是在利用诡辩来混淆概念。所以我忍不了,坐不住,这些反应都是正常的。
但是,那里也有着真实的一面。
那就是,身为唯一的家人,这位妈妈从头到尾就没打算在女儿身上投入半点关爱。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户川同学就只有靠我了,毕竟她还有不少朋友。可是……
我回过头,望向黑暗。
心想着,或许,还是只有我啊。
「啊,今天也恩恩爱爱呢~」
我俩和其他班的女孩子们擦肩而过,然后被她们揶揄了一句,听得我脸上微微发烫。
此事发生于学校午休期间。按照惯例,我今天又被户川同学拉去玩接球了。这本身倒是没啥,但被她牵着手走来走去就另当别论了,至今适应不了。
「老师,对学生出手的话至少也得藏着掖着点啊」
「不要胡说八道」
「是互相出『手』的哦~」
户川同学笑盈盈地秀了秀我们牵着的手。
「别说些会让人误解的话」
「时间快不够了啦,走吧老师」
她跑了起来,为了跟上她,我也不得不在走廊里慌慌张张一路小跑。
「不准在走廊里跑步」
「啊~好像是有这么条规矩呢」
油盐不进的她已经够让我折腾了,另一边还得提防着周围的视线,真是两头受罪,搅得我心神不定。
教师和学生,在校园里手拉着手。
这不传个沸沸扬扬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被女学生们当面调侃两句已经算是轻的了。背地里会被怎么个嚼舌根子这我不好说,可要是经由学生的嘴传到父母的耳朵里了,那保不准就会出大事了。不对,不是保不准。是一定会,板上钉钉的。不过,见她牵我牵得那么开心,我也就把危险都抛之脑后了。
让我们先假设一下,假设我是男性教职工,这情况立马就得亮红牌了。解雇、开除公职、犯罪分子,诸如此类的黑帽子扣过来一顶接一顶,怕不是要往绝路上逼。哪怕镜像一下,假设户川同学是男孩子,这局势走向仍旧分毫不差。同为女性的话,被师生们打个趣儿这事儿也就算是过去了。
隐隐约约,感觉有道缝隙。或许这种关系本身就是在见缝插针吧。
去操场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这些。
「要不还是别在学校里拉手了?」
等她松开手后,我提了个建议。捏着球的她抬起了头,笑容不改。
「老师您不乐意?」
「这倒也,不是不乐意……就感觉有点怪……但又说不上来」
若是要白费她这番心意,会让我产生抵触情绪。并且,这种抵触感日益膨胀。每当她对我不依不饶,我总会喘不上气,像极了缺氧。我面对着的,是小我十岁的学生,可我却感觉像是在深潜,而且还潜得很深很深。
莫非我不想止步于表层,而是向往着更深层吗?
她先试了下手套和球的手感,说了句「先来一球」,然后轻轻投出第一球。球在空中画了一条平缓的曲线,径直钻入我的手套,随后又被我丢了回去,丢得和她一样平缓。就连我自己也能感受到投球动作比之前要顺滑许多了。
「您要是不乐意的话,就算了吧~」
「才没有不乐意」
我连忙否认。不乐意被她碰?这绝对不可能。相比于身体上的反应,心里的应激要更为剧烈。这怎么都形成条件反射了啊?这话说完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冷汗直冒。
「要是传出些闲言碎语,你不会头疼吗?」
「什么闲言碎语~?」
最近她在投球上放开了手脚,越扔越快。一来一去,我竟然也能接得住了。不再是退退缩缩手忙脚乱,而是定在原地把球接个稳稳当当,然后在心里悄悄地比一个「耶」。这种直达手心的轻微震动感,相当畅快。
「我是说……老师和学生啊,拉着手的话……」
毕竟再怎么说,牵手也是不太合适的。至少我的常识是这么告诉我的。
丑闻。
脑海里甚至跳出来这么个劲爆的词语。明明迄今为止都和它八竿子打不着啊。
接住球的她,将手套举在脸旁,露齿一笑。
「就比如,老师和我搞婚外恋啦——之类的?」
一瞬间,耳朵不听我使唤,在那儿跳个不停。
「瞎说什么呢」
「要是大家觉得我们很亲密的话,我还挺开心的哦」
这句话的速度比球速更快,一下子就把我的喉咙给堵住了。紧随而至的球也被我给接漏了。球在手套指尖上弹飞了,我焦头烂额地追过去捡。我捡起球用力一捏,然后转过身,似乎如此一来就能把情绪给封个密不透风。
她举着手套,笑嘻嘻地等着我。
尽管烦恼,尽管动摇,可我还是被那笑容给拽了过去。
最终,在我们收工之后,回教学楼的路上依旧手牵着手。
谁让她追着握上来了嘛。
「我俩要好不?」
「……是很要好」
可也不代表就能牵手啊。但也不想让她伤心,算了,就这样吧。走路时抬着头总有些挂不住脸,可低着头看到自己被握着的手,也还是挂不住脸。
虽说脸上挂不住,依然还是选择了这个地方,不躲也不藏。
「恩恩爱爱~」
「……恩爱就……」
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和户川凛在一起,有种苦闷感。而我,究竟在这片苦闷里找些什么?
我究竟想要什么?
答案浮出水面之时,我恐怕会沉入海底,永远不见天日。
当我稍有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翻滚在漩涡中心。这个浓烈的紫色漩涡,只看一眼就会让胃里翻江倒海。而在那咕噜咕噜转个不停的正中央,还有另一个漩涡,看得我耳鸣大作。
眼看着就快要被漩涡给吞噬了,我赶紧找了个什么东西抓住,攥得死死的。而被我抱住的那根救命稻草,散发着一股不知名的香味,将我团团包围。在那一瞬间,意识恢复了。我猛地睁开眼,力道大得像是能听到啪嚓一声。
被我埋了半边脸的枕头,正散发着记忆里的淡香。这香味并非完全陌生,但也称不上熟悉。随后,又冒上来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是我自己的呼吸。这股气味让我头痛欲裂,这下彻底清醒了。
我身处陌生的房间,躺在陌生的床上。刚一个鲤鱼打挺,脑袋上就像是挨了一闷棍,可我也没撞到天花板啊。这痛感像是内伤,而非外伤。
原来我手里攥着的是被子啊。我正深情地抱着它,尽管它的花纹我从没见过。我看了看墙壁,又看了看紧闭着的窗帘,可我对周围这环境就没有半点印象。如果说,现在这状况是我和别人交换了身体,那反而还能说得通。可我隐隐发麻的手指上有一样东西,在提醒着我就是我。那是我无名指上的戒指。
床的一侧有个隔扇,估计里头是个壁橱吧。隔扇上画着的夜景和古桥,似乎曾在我的某个梦里出现过。没见过的,没见过的,没见过的……我现在的状态,就像是被丢在了一片陌生的海滩,上面洒满了各种没见过的沙石,只能和困惑、波浪相伴。
反正就是,脑袋昏昏沉沉的。还有就是,疼得厉害。就连稍微转一转眼珠子,脑壳子里面都会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响。
滚滚波涛,把我打得不成人样,这种感觉……难道是——
宿醉?
倒没觉得胃里有多难受,但不管怎么说,这头痛和眩晕感实在是太要命了。以至于,都没啥力气去惶恐自己为啥会在一个记忆里不存在的地方。昨晚我好像是和衣而眠,这身正装被我睡得皱巴巴的。头发也没打理过,乱得像个鸟窝。
我把手贴在额头上半扶半撑着,就在这时,房门开了。
「啊,老师。早上好」
「户川同学……户川同学!?」
户川同学往房间里探了个头,只见她穿着衬衣和短裤,看起来像是睡衣。她为啥会在我家啊?脑子里一团浆糊,钝痛也愈演愈烈。她好像也才刚起床,头发乱翘。(注:这里提到的「短裤」原文为「短パン」,并非指内裤,而是长度不到膝盖的外裤)
「这里,是我家。我的房间,我的床」
她挨个指了指,向我介绍。随后,她见我搂着被子,扑哧一笑。我「哇」的一下松开被子,原来这也是她的啊,这下明白这股不知名的味道是啥了。
「你……你的家?诶,什么情况?」
疑问覆盖了头痛,静静地晃着脑袋。整个世界晃晃荡荡的,像是被卷进浪尖。以及,说话的时候下巴和舌头也像灌了铅。疲劳感像块牛皮糖一样粘在我身上,甩都甩不掉。
她也没打算揭开谜底,而是递给我一瓶麦茶。
「先喝茶吧」
「啊,多谢……?」
我浑浑沌沌地接过麦茶,在她催促下喝了两口。清凉的麦茶滋润着干渴的喉咙,流向深处。胃袋笑纳了一切,叽咕叽咕地怪叫着。
干涸的身体总算是盼来了点甘霖,干瘪的内脏开始复苏。我长呼一口气,总算是冷静下来了,但头痛依旧。她淡定地站在一边,等着我缓过神,然后向我搭话。似乎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背着两只手。
「老师,昨晚是空姐把您带过来的。因为您烂醉如泥,一个人回不了家,所以就睡这儿了」(注:「空姐」是户川同学对星高空的称呼)
「昨天…………昨天……啊」
我昨天去了哪儿,又干了啥事啊?
我冥思苦想,就差把脑袋伸到地缝里去找了,然后总算是想了起来。
尽管我早就不是学生了,可到了周五还是会倍儿爽。倒也不是讨厌这份工作,但能歇个两天肯定还是乐意的。不过离考试也近了,要做的准备工作也不少。
接下来这段时间有的好忙了,所以——
「老~师」
「啊……」
这一天,户川同学又来打探我的安排,可我却只能扫她的兴。
「对不起,今天午休时有些要紧事要办,所以……」
她当场就蔫了,看得我心头一紧。
「明天,明天一定」
我赶忙许诺,诚惶诚恐,就差捧住她的手了。
「嘻嘻嘻」,她笑得调皮,然后跑向走廊。「别在走廊里跑啊」,我盯着她那飞奔的脚步,斥了一句。而她跑开好一段距离之后,向我挥挥手。
「老师~明天是周六哦!」
被她这么一提醒,我脑子才转过弯来。对啊,明明刚刚还在对周五偷着乐。
我啊,是不是有点太较真了?
可是,我不想嘛。不想让她哪怕有一点点失望。
但凡让我稍微想象一下她翻脸的样子,立马就起了应激反应,胃里如同刀绞。
「……我这人啊,就是在这方面太较真了……」
这演的是哪一出啊,最多不就是被她给讨厌了嘛,怎么搞得像是被全世界给抛弃了一样。
更何况这还是在假设阶段,连八字都没有一撇。
能确定的是,现在我脑袋里只有不安,以及在里面安家落户的她。怎么还想着她啊?
没错,那一天,差不多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在那之后,呃,好像是。和往常一样,吧。
在这之后的校内时间里,似乎也没出什么岔子。
「今天你没去玩那个吗?」
放学后,我正呆在办公室,那位日本史教师问了我这个问题。这位女教师略有发福,头上的零星白发很是醒目。关于她说的「那个」,我立刻就有了眉目,都不用去想具体是在指什么。因为她还比划了个投球的姿势。
「没办法,忙起来就顾不过来了」
「话说,通过接球来矫正学生,就很有昭和特色呢」(注:「昭和」为日本年号,指1926年12月25日至1989年1月7日这段时期。昭和时期的教育模式非常强调集体感、纪律性)
「矫正这个词也太夸张了吧?户川同学又不是那种坏孩子」
「可我听说她晚上在外面玩得很疯哦」
「她才没有去玩呢」
我淡化了语气里的火药味,就像剪掉指尖的肉刺。
户川同学才不是这种人。不是这种人。我希望她不是。
「总之,就很昭和。虽然平成也不错」(注:「平成」也为日本年号,指1989年1月8日至2019年4月30日这段时期。平成时期的教育模式更加注重培养学生的自主性)
「哦」
「可我啊,就喜欢这股子昭和味!」
她又说了一堆「就很棒啊!」之类的。可我除了「多谢」以外也没啥可回她的了。不过这也说明教师同事都看在眼里,虽然这可能是一句废话就是了。这样好吗?陷入深思。
哎呀,这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这些东西解释不了当前的状况。别在这里磨叽了,继续想想后面发生了什么。
晚上下班后,我走在回家路上。
看到一只金色蝴蝶,巡游在夜色里。
黄金蝴蝶,在暗处翩翩起舞。
这个比喻用来形容她的那头金发可太贴切了。只见她踏着轻快的步伐,金发也随之摇摆,恰似金蝶起舞。
又碰到她了,还是和上次同一个地方。
「啊,这不是老师嘛。晚上好」
打了个照面后,她立刻向我问好。是星小姐啊。她已经换下了工作服,穿着素色上衣。
「晚上好」
「今天凛没和我在一起哦~」
在我开口之前,她先抢答了。不过,我还是环顾了下四周。
「你也太不相信我了吧」
「就是太相信你了才会检查一遍。搞不好你会包庇户川同学」
我觉得这人就会有这种善心。「这样啊」,星小姐一下子就心服口服了,看起来还挺开心。她给人的感觉倒也不见得是轻浮,更多的还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大概就是,随随便便披上一张八面玲珑的画皮,实际上却让人感觉不到哪怕一丝关心。我和她相处的时间还不长,所以我也没有把握到底猜得准不准。
「老师,你有空吗?」
「呃……嗯,刚下班,所以要说有没有空,应该算有空吧……」
还挺难回答的。疲惫的时候,就算真有时间,也很难说有空。
「那要不一起吃个晚饭?咱俩搞好关系也没啥损失嘛」
没想到,她居然约我吃饭。怎么办,我拿不定主意,毕竟我也没觉得和她的关系有这么要好啊。
「还有啊~老师你想不想听我讲讲凛的事?」
她这话说的,简直像是把户川同学当作鱼饵抛了过来。
这让我有些愤慨,我看起来像是这么容易上钩的人吗?
随即又意识到,这个人知晓户川同学的另一面,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这让我心里被雨水拍得滴滴答答。
陌生的户川同学。户川同学,对着我不熟的人,露出未曾见过的表情。
这些内容里充斥着被害妄想,在大脑里翻来覆去,眼前都快模糊一片了。
不管怎么说,我这也太较真了吧,而且还一而再再而三。
「稍等,我和老公联系一下」
「啊?啊,也对~好的好的」
不知为何,她看上去像是对老公这个概念有些疑惑。
『今天要和朋友一起吃饭,估计会晚点回来。晚饭没问题吧?』
『刚好,公司的那群人喊我去饭局。那我也喝两杯再回去』
他发完这条消息后,又发过来个寿司的表情包。看来是要去回转寿司店之类的地方大快朵颐了。
不过,朋友啊。和朋友应酬也算是久违了,一想到这些,心里也有几分激动几分期待。我和学校里的同事也基本没有应酬。不过,如果我是未婚的话,说不定也会时不时叫我去饭局。
之后,我就被星小姐带去了她推荐的店。然而。
「…………………………………………」
差不多就是从这里开始,渐渐不堪回首。
她带我来的地方,门头看上去金碧辉煌。深蓝色的屋顶,配上厚重的大门。这外观,即便平时走过路过瞟上个一两眼,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我和它没有任何交集。
纵然我的知识再怎么匮乏,也能理解这地方意味着什么。
「我说……这里——」
「是和女孩子一起喝个痛快的地方」
「这不是夜总会吗!」(注:原文为「キャバクラ」,是一种夜店,店家会雇佣一些夜总会女郎,来陪客人聊天、喝酒。店内通常不会设置包厢,而是采用开放式的卡座布局)
「反正是个好地方嘛」
星小姐满脸坏笑,她似乎就是想看我这个反应。
「喂,可我和你,都是女人……」
「法律上可没禁止女人去逛夜总会,说不定能不虚此行呢。好啦,走吧」
她揽着我的肩把我往里带,不给我逃跑的机会。
「可是,我是教师……」
「法律可没禁止教师去逛夜总会」
「禁止的啊!……用、用脑子想想都知道的吧?」
「大概可能吧」
她犟得和头牛似的,一个劲儿往里拱。没错,昨晚我第一次体验了夜总会。
被损友领着,踏入了未知的世界。
越想越不对劲,开始汗流浃背了。
但进店之后,给我的印象却并不坏。
「真好看……」
店内以深蓝色为主基调,整体风格统一,在黯淡的灯光下如同夜晚的海洋。沙发等器具的摆放方式感觉像是酒店大堂。那里似乎是前台。
「还挺别致的啊」,我居然还有闲工夫来感慨这些。
等候期间我翻了翻钱包,然后问她:
「那个,这里应该是高消费吧」
「没问题。最近蔬果店前面开了家鳗鱼店,那里也是高消费。那价格,看了能吓死人」
这是哪门子没问题啊?
「这里是按小时收费的,便宜的酒能随便喝啦。不过要是想吃点其他东西的话就要另算了。还有就是会有指名费啦、加时费啦……对了,老师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注:此类夜总会通常会随机安排女郎来接待客人,如果客人不愿随机分配而是想要自己选择,则要缴纳「指名费」)
「喜欢的类型是指,唉,喜欢的类型?」
「我先猜猜看啊。是凛那种类型吧」
我依稀记得,被她挑明的时候,我的脸烧起来了。
「你,在说什么啊」
我倒是想否定得坚决些,可火势实在是太大了我做不到啊。
「星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比如?」
「是哪个呢」,她低头在脚边找些什么,但这动作其实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她见我拉下脸后,又立马哈哈大笑,似乎她就是想看我这个表情。
「凛那种类型啊……这里有没有啊?高个子的姑娘倒是有」
「所以啊,我说了嘛,不是这样的啊」
何况,要是夜总会里有很像户川同学的姑娘……总感觉,心里不是滋味。要是有姑娘像她那样,笑容撩人心弦,举止小鸟依人,我……心里不是滋味。坏了,我连话都不会说了,只会像个任性小孩那样一个劲儿地撒气。
听了我的话之后,星小姐打趣了一句「哎呀,居然这么认真啊」,然后趁着我还云里雾里的时候把我领向店的更里面。结果,到底有没有指名啊?
「欢迎光临——」
有一位看起来像是店长的人在看到星小姐后,嘴唇立刻抿成了一条直线,像是吃了黄连,然后打了声不情不愿的招呼。这脸色这态度,简直就不是服务行业该有的样子,不过也能从侧面看出两人交情不浅。
「嘿店长!把最活泼的姑娘叫来」
「别吵,老老实实坐着等」
「好的。啊,今天我是带朋友来的。你看你看」
星小姐像是把我当成了土特产鸽子饼,向店长介绍着。(注:原文为「鸠サブレー」,为镰仓的土特产,形似鸽子)
「欢迎光临」
「多谢,客气了……」
「现在变脸也太晚了吧」
「你好烦啊赶紧过去」,店长把手摆得像是在赶苍蝇,于是我和星小姐就被撵到了最里面的席位。这里的色调和前台一样整体为蓝,昏暗的室内,时不时有圆形光点在空中漫步。好美,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由光芒编织而成的演出。
「我在额外付费的项目上很抠门,所以单次消费不高,然后就被嫌弃了嘛」
「怪不得……」
还有这种说法的吗?我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隔行如隔山了。
「加时?才不要呢!能喝酒吗?不行,只准喝水!」
星小姐变了个腔调,把情景重现得绘声绘色,然后哈哈大笑。
这位客人还真是教科书般的惹人厌啊。
「老师你也别放松警惕哦~要是请了那些姑娘一杯,她们会娇滴滴地问『还可以再来一杯吗?』」
「唔……咋说呢,毕竟这就是她们的工作,所以也没办法吧」
仔细一想,这工作还挺怪的。但要是把它当作是在取悦对方的话,那也能说得通吧。
就比如,我为了户川同学去买手套,或许在本质上也和这差不多。
不对不对,我才不是在花钱讨好户川同学呢,更何况我又没迷上她。
「还有啊,他们好像还怀疑我会把持不住,对店里的姑娘出手。这有色眼镜也太过分了吧」(注:这类夜总会通常不允许店内出现过于亲密的举止,有些店也不允许客人和女郎发展成恋爱关系)
「唉?」
星小姐哼了一声,似乎在自鸣得意。
「我只对小个子、大咪咪的女孩子下手哦」
「啥?」
这简直是让欲望在我面前裸奔,弄得我手足无措。就在这时,一位盛装打扮的女性很麻利地挨着我坐下。这一挨让我猝不及防,与此同时,香味、声音、笑脸、问候,通通飞了过来。
「欢迎光临。这位客人也太漂亮了吧,让我都紧张起来了呢」
「啊,多谢……多谢」
这距离感,这谈吐,这打扮。是夜总会女郎啊。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见到,莫名有些感动。
另一边,星小姐托着腮叹着气。
「果然是你啊」
「非常感谢您的指名~」
「可我就没指名啊,干嘛总收我指名费啊?」
「因为你对店长说了想要最好的姑娘吧?」
这位姑娘答得不动声色,星小姐听后莞尔一笑。
「可以啊,挺自信的嘛。就该这样」
星小姐向我介绍这位女郎。
「啊,其实这家伙是我朋友啦。所以就这副样子,一点儿也不跟我客气」
「这家店的姑娘里,有不是你朋友的吗?」
「再怎么说,新人里面总有不认识的吧。应该吧」
女郎一边倒酒,一边损着星小姐。
「这人就靠脸吃饭,但愣是把这副好面孔用在了没用的地方」
「噢」
「长得好看有罪吗?」
这人自信心爆棚了啊,不过她那容貌确实也恰如其分。如此端正的五官可不常见。我觉得,她这张脸到哪儿都能吃得开,没啥必要来夜总会玩吧。
不过,或许有些东西也只有在夜总会里才能得到。
没错,我就这样一头扎进了美女如云的世界里。
在那之后,记忆就渐渐一团朦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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