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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潮味未至』①-章节

因为职业关系,我有很多机会能看到校服。拜它所赐,在这方面我算是火眼金睛。这一天,我一直忙到深夜才下班,因为事务性工作比预想的要多。校外海风夹带着些许潮气,轻抚我的脖颈。

不知为何,感觉夜里的潮风比白天更明显。

(注:章节名里的「潮味」,以及正文开头提到的「潮气」,均指「海水味」。而「潮风」意为「海风」。但「潮」这个字,以及此后章节中会提到的「星」、「海」、「地」这三个字,均为前作《初恋接吻》里的关键词,而本作与《初恋接吻》存在一定关联,所以翻译时保留「潮」字)

先不管这些了。我停下脚步,目光指向边上那条路。虽然只隔了一条街,可车站那儿热热闹闹,这儿却冷冷清清,两者简直天差地别。那儿有道人影被黑暗溶解消散,遂又被光芒吞噬殆尽,消失不见。我思索了一番。

刚才那人影,在夜幕下披着华灯霓虹,被照得清清楚楚。她是——

「四目相对了啊」

她姓户川。名字好像叫,凛。她是我的学生。从这一年度开始,由我来负责她的那个班。都这个点了还出门,而且还穿着高中校服,这也太那啥了。她好像是和谁结伴而行,然后大约摸是蓦地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朝我这儿一瞥,而我也恰好顺着光线看向了她那边……刚才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此次偶遇里的信息量有点大,还都是身为教师的我所不能忽视的。

换句话说,就是她晚上出门溜达被抓了个现行。

要放着不管吗?我拿不定主意,主要是很难把握师生之间的距离感,比如该教导哪些,又该放任哪些。身为教师,想要断明是非、把握好度,也是一门学问。

为了不妨碍交通,我站在路边,纠结着。肩膀沉甸甸的,像是搭着一堵漆黑的墙。想要行动就得快点,想要当作没看见的话也得趁早。

四目相对了啊。这段让我稍有后悔的不期而遇,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要是那孩子没穿校服,我或许根本就认不出她是户川同学。我负责的学生们也才刚升年级没多久,互相之间印象不深。那边的她,有没有认出我是她的班主任呢?如果认出来了,会发生啥呢?说不定撒腿就跑。

今天周三,天色已晚,而我才刚下班。我还有精力去绕远路吗?我低头对自己发问。就算现在不追上去,明天在学校里也有的是机会找她私下问个清楚。

不经意间,这个借口在我脑海里晃悠着,想要我下了班就赶紧回家。

夜色正浓,灯光刺目,在这一暗一明之中,我闭上了眼。

「……去……去就去吧!」

我挺犹豫的,但还是卯足气势迈步向前。因为我觉得就这样回去的话,等到家换完衣服都还会心心念念。既然都这么纠结了,那还是去看个究竟吧。

能有这个想法,说明这时的我心态还算积极,也有余力。

我往回走,绕向边上的那条路。

那条路,在夜色里像是换了张陌生面孔。

我心想,要是追了几步还是没找到人,那也别找了,打道回府吧。没想到,我才刚拐进这条路,一眼就在自动贩卖机旁找到了她。她在大楼一角,和招租广告一起沐浴在灯光中,一看到我就立马走了过来。这架势,简直就像是在等我来。她径直走到我面前站定,而这一站,随之而来的是不大不小的威严感。

虽然我知道这女孩个头高挑,可面对面时视线难以齐平,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我上一次量身高是160差个一点点,而她应该比我高了5厘米吧。

但是她穿着水手服,而我穿着正装。

各自的身高,并没能表明各自的立场。

「果然是莓老师啊。刚才我们四目相对了呢」

她的声音略显稚嫩,和身高相比略有反差。态度随和,似乎并无怯意。

虽然在教室里和她说话的机会不多,但只要看到她,她总是笑容满面。或是微笑,或是大笑。除了笑,好像就没见她露出过其他表情吧。她眼神柔和,像只粘人的狗狗。她那长发的尖梢带了点卷,写满了柔软。染着像是奶茶的色调,与之般配。

「我姓莓原,叫老师的名字要叫全。户川同学,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还……而且还穿着校服」

「呃~这个啊,因为,我就读本校的原因是喜欢校服的款式~」

「连书包也……你没回过家吗?」(注:日本高中生的书包一般为手提包或单肩包,并非背在背后的双肩包,而且学校通常会指定款式,所以很容易能分辨出来)

被我点破后,她当即把书包往背后藏。我再次上前指认,她转了个身继续抵抗。我尝试绕到她的背后,她也见招拆招,开始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捉鬼游戏。总的来说,她比我更敏捷,蹦蹦跳跳的,我根本就抓不到破绽。

她游刃有余,把我耍得团团转。这搞得我很不甘心,甚至想和她拼了,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后退几步示意投降,而她嘿嘿一笑,笑得舒爽。

「老师您输啦」

「因为我发现这根本就是白费功夫。户川同学,你在做什么?」

「嗯~散步」

「都这个点了?」

「因为我喜欢晚上嘛」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偏见,但总感觉这个回答就是在敷衍。

「可你也不像是在闲逛啊?好像要和谁一起去哪儿吧?」

「刚才的那个人?啊~是姐姐」

「姐姐……吗」

「要是不信的话,不如问问她?」

就在那里哦——她用眼神往边上指了指。

被称作姐姐的那个人,就站在稍远处,她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中餐馆的门头。她有一头秀发,从发根到发梢都金灿灿的,如同金丝,在光中闪耀。这金发看着像是天生的,不像是染的。

这位姐姐倒没刻意打扮,就穿了牛仔裤和衬衫,但也够好看了。毕竟,她那金发实在是太抢眼了,过度打扮等于画蛇添足。总而言之,这是位金发美女。

「姐~姐,过来一下」

户川同学笑眯眯地招了招手,这位姐姐一脸惊讶,往这里一路小跑。

等到了面前一瞧,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和户川同学完全不像。

「什么事?没错,我就是她姐姐。您是凛的……」

「我是她的班主任。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要多注意一点……」

「啊,是老师……好吧,还真像是」

「像是?」

是在说外表吗?

「啊?老师?」

这位姐姐突然脸色一变,瞟了一眼户川同学。准确来说,她像是在确认户川同学的校服。我也一头雾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啊?

而那位妹妹似乎也心领神会,一个劲儿在那儿笑。

「怎么了……」

「没事没事。感谢您一直都对凛这么关照」

「既然你是她姐姐,那也该说她两句,别这么晚了还出来逛」

「哎,啊~确实确实。这样不太好啊」

批评得不痛不痒,听起来就很假。「知道了知道了」,凛也点了点头应付了一下。

「凛,那我先走了」

「嗯。今天还是算了吧」

「嗯嗯。那就下次吧」

这位姐姐慌慌张张,一转眼就溜得不见踪影。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姐姐长得和你不像呢」

「啊,经常被人这么说哦~」

「头发呢?户川同学你不是金发吧」

「姐姐可能是像爸爸吧~」

「……唉」

到此为止吧,陪她装傻也该有个度。

「说实话,她不是你姐姐吧?」

「啊哈哈哈」

看她笑的,压根就没打算藏。

「是朋友啦~有那么点儿年龄差的朋友。既然您都看出来了,那干嘛不早点说出来?」

「都主动帮你打圆场了,这有点不太好吧?」

而且我担心把话说穿了会让事情变复杂。我觉得,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我的学生晚上出门溜达,还穿着校服溜达。至于交友关系,就不是我该插手的了。

「老师,您有点像在一本正经地搞笑」

「你难道不应该先反省一下吗?比如对老师撒谎,还脸不红心不跳?」

作为斥责,我轻轻捏了下她的肩,而这位户川同学又笑了,笑得爽朗。

看她这表情,像是把我当朋友了,而我也不知不觉放平了姿态。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教室里,这孩子身边总是围了圈人。总能见她和别人相谈甚欢。正是她的这种亲和力,让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但我身为教师,也不能一个劲儿地原来如此。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

「我会老老实实回家」

她嗖的一声挺直了腰杆,故作严肃地说到。

「别,给,我,撒,谎」

我又准备捏捏她的肩,这次她嬉笑着东躲西闪。虽说我可没有力气再陪她玩你追我逃,但还是条件反射式地追了上去。结果又扑了个空。

摇摇晃晃,像只羸弱的蝴蝶,在车站前彷徨。

而她,则像是在独舞,骨碌碌地划着圆。

「我只是想去吃个饭嘛」

「就算要去,也得先把校服换下来」

夜晚的校服,酝酿着不得体的氛围,可这种氛围究竟是咋产生的啊?这和白天的清爽感截然不同,感觉有种湿乎乎的东西覆盖在肩上、领巾上。

「虽然我也一万个想去换身衣服,但现在肚子都饿扁了啦」

她说的话简直颠三倒四。

「既然都饿扁了,那就更该快点回家了」

「回家啊~」

户川同学笑了笑,似乎有些为难,眼神游离。这反应有些微妙啊,我隐隐觉得她有心事。我该深入到什么程度呢?看来这对于教师来说,又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看来她也不想讨论这个,于是迅速换了个话题。

这也算帮了我个忙。或许吧。

「老师,我有问题」

她还稍稍举了下手,动作有点可爱。

「请讲」

「为什么必须要回家啊?」

「唔,理由啊」

我一下就看出来了,她这是想抛个本质性的问题来搅混水。但是,既然学生提了问,那我就必须回答。所以,我冥思苦想。学生必须要回家的理由……家长会担心?这理由好像不太行。小孩子不能在夜里出门?可她是个比我还高的小孩子。看她这轻车熟路的样子,怕不是经常在夜里溜达。也就是说,比较危险的反而是我?她要是没穿校服的话,我倒也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大晚上的还穿着校服,那就让人捏一把汗了,不能视而不见。然而,这些道理在我嘴里打了结。

所以说,也就是——

有家,就得回。

「因为晚上出门有危险」

理不清就干脆不理了,直接硬塞过去。

「这附近治安良好啦。连警察叔叔都没什么活干,闲的要命呢」

「退一步讲,黑灯瞎火也很危险」

她所言不虚。首先,这里是个旅游胜地,没发生过重大事件。别说凶杀,就连小偷小摸之类的都闻所未闻。而且,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车站,周边风气还行,不像别的车站附近有居酒屋之类的店家拉客。但我作为老师,也不好直接认可她的观点。(注:本作的主舞台位于神奈川县的镰仓市,离东京很近,是座滨海小城。镰仓市旅游业发达,有很多名胜古迹,且适合滨海游乐)

「嗯~这理由也不太有说服力呢」

她一副不心服口服就不回家的样子。虽然我很想无视这个问题,很想拽住她的后颈把她拎回家,但体格差距让我打消了念头。她可真让人头疼。

「唔……」

这一下,就暴露出我在校外教育方面的经验有多欠缺了。

学生……学生…………学生的话——

「归根结底」

把夜晚之类的问题全都扔到一边,只聚焦在时间本身。

「你是学生吧」

「哼哼」

「回家,好好学习」

好歹是个高中生,要尽到学生的本分。

「啊,哈、哈、哈」,她放声大笑,接受了这个说法。

「嗯,老师您说的对」

这孩子笑得可真开心。

「那么,今天我就老老实实回家认认真真学习吧」

「真的吗?」

「老师您要是信我的话,我就不会说谎哦」

她这是在试探我。这孩子都已经撒了一箩筐的谎了啊,怎么看都很蹊跷,但是——

「我信你」

「嗯」

这孩子老远就和我四目相对,却也没逃跑,所以我决定相信她。

她缓缓地、大幅度地摆了一下右脚,借势转了个身。然后,在夜幕和灯火交汇处,静静地笑。

「能闻到潮味呢」

「……是啊」

她与我共享着宜人清风,随后仰望夜空。

风穿过海和星的夹缝,扑面而来,挠得我鼻子深处有些痒。

「老师,您也得早点回去哦」

「要不是在外面撞见自己的学生,我老早就回去了」

「我倒是觉得,和您聊天很开心哦」

她笑眯眯地说。这笑脸这语气,平常就很容易让周围的男生们会错意。正当我犹豫是否该把她送回家时,她已经挥着书包离开了。都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到底是在外面干些啥啊?

要是和朋友一起玩的话那我还能理解,可她现在就一个人。

「老师」

我抬起头。她这声「老师」,带着独特的语调。只见她笑得像是捧了束花。

「晚安」

「啊,好……晚安。老老实实回家,路上小心哦」

她如获至宝,喜上眉梢。此刻的她,笑得比背景灯光还耀眼,让我无法直视,只能撇开头去。无邪、稚嫩、可爱被天然调和成了完美比例,布满了整张笑脸。

她留下笑容,随后,终于踏上了归路……大概吧。

毕竟我连她家在哪也不知道,光是目送,也没法确认她回没回家。

我望着她的背影,以免节外生枝。

校服的裙摆,随着脚步漾着阵阵波浪。

「………………………………」

我缓缓摇了摇头,从她那儿收回目光。

鼻尖轻抚着夜色,又钻进了些潮味。

「………………………………」

我目睹的,是内心泛起的些许潮起潮落。

今晚,引导了一名迷惘的学生走上归途。

所以,我做的对吧。之后,我也返回原路。

高中时期,我去过偶像的握手会,是陪朋友去的。说是偶像,但恐怕也没到大红大紫的级别,应该算是小规模活动的团体吧,比如在当地办个聚会啥的。虽然连名字都没听说过,但坐电车去现场一看,这小小的会场外居然还排起了长队。

握手会开始前,偶像们有模有样地载歌载舞,而我在这热烈气氛里显得孤零零的。朋友似乎是常客,已经彻底融入会场,把陪她来的我忘得一干二净,自己一个人在那儿嗨。无可奈何的我只能看着台上发呆,然后在刺眼的灯光中,看到了更加耀眼的。

动作和舞步准确无误,凝结着偶像们训练的成果。但腿部动作非常大胆,完全不顾忌那过短的裙摆,让我瞠目结舌。这架势毫不遮掩,似乎随时都会看到不该看的,让我的视线无处安放。可我又莫名看得目不转睛,听着心脏的独自哀叹,哀叹着被孤立的伤痛。口渴和不可名状的渴望混杂在一起,侵蚀着我的身体,这感觉过去不曾有,未来也不会有。这份不可思议,原本已经被我忘到九霄云外,却在今晚突然露了个面,让我倍感怀念。

之后,握手会正式开始,我没有参加,但也在远处旁观。其中一人,即使从旁观者角度也能看出她与众不同。我能感受到她的特质,和可爱、漂亮这些方面完全不同。突然间,她冲我一笑,那笑容简直能把我的心窝子给掏出来,激起难以置信的兴奋感。

刚才,户川同学临别之际的那一笑,不知为何勾起了这些回忆。

「……………………」

一不留神,就在浴缸里泡久了。这副样子像极了躺在棺材里。我从水里捞出手脚,起身离开浴缸。一边给浴缸排水,一边开始打扫浴室。

我家的规矩,是最后洗澡的人负责打扫。目前使用浴室的有两人。说不定哪天就变成三人了,也有可能是四人。

「………………或许吧」

我嘎吱嘎吱刷着浴缸内壁。当我疲惫的时候,大脑通常会和行动分离,各干各的。作为一个整体互相协作反而会加重各自的负担,而分头行动,或许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

我一边打扫,一边思考着该怎么准备明天的早饭。

打扫完浴室后,我伸直腰板,从洗脸台那里拿了浴巾。我闻着柔顺剂的甘甜香味,开始擦拭腾着水汽的身子。擦身子比擦浴缸还要随意几分,随后套上睡衣走向客厅。

「辛苦了~」

老公弓着背,坐在地上剪指甲,话里混杂着咔嚓声。我往沙发上一坐,擦起了头发。突然想到,有个迷信说法是晚上剪指甲不吉利。

「给你电风扇」

「多谢~」

老公把指甲刀一搁,将电风扇对准了我。现在是五月,洗完澡后,仿佛能看到夏天的身影。它就藏在太阳的另一侧,若隐若现。想起刚才走夜路时,也没觉得风有多烈。

我支起身子往前倾,把头发垂到面前继续擦。沙发坐久了,仿佛连意识也在沙发里越陷越深。

「唔~困死了……」

「擦干头发再睡哦」

「我知道~」

结婚已过四个年头。我们早就从新婚夫妇毕业,但离老夫老妻还差得远。个人认为,迄今为止算是一帆风顺,在规划的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当然,和老公之间也是非常亲密合拍。

我感受着身上的疲劳,以及体温的变化,随后轻呼一口气。这日子过的还挺安稳。

我还没有孩子。暂时也想象不出抱着自己小孩的样子。

「今天回来的挺晚啊。最近有这么忙吗?教师的忙碌期……是在什么时候来着?」

「刚才看到有女学生这个点还在外面闲逛,我去教育了一番」

「是个一本正经的老师啊」

这是我今天第二次被评价为一本正经。以前我就经常被人这么说。我也曾辩称自己只是按时做好该做的事,但又被别人驳回来了,说这就是所谓的一本正经。那我倒是想问一句,除此之外你们还有啥好办法吗?

我是真找不出其他办法。

「她是出来溜达的吗?」

「嗯~不好说呢……」

况且她是和一名女性结伴而行。这两人凑在一起,会是怎样一个世界呢?反正我是想象不出来。我也没问她原本打算去哪。今天姑且信了她,就当她会乖乖回家。要是今后她又动了晚上溜出门的歪脑筋,那到时候,我也该多干涉一些吧?

「还有,教师的忙碌期因人而异,但对我来说肯定还是学期末」

「那你就是个劳碌命嘛,哇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嘛?」

嘴上这么说,但我也在浴巾后面轻轻一笑。

「啊,我想起来了……」

我捋着刘海擦干水分,突然想起以前见过那位自称姐姐的人。她是拉人力车的,会在周末、节假日拉车。她时不时就会变成话题人物,毕竟是个金发女车夫。既然她和户川同学不是姐妹,那到底是怎么混熟的啊?

不知道也正常,毕竟在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户川同学晚上会出门。我知道的,就只有她坐在讲台下的那一面。

我对学生的了解,仅仅浮于表面。但如果只是作为教师,了解这些也够了吧。

老公剪完指甲后,往我边上一坐,打开了电视。然后他把脸凑到剪下来的指甲前,用手指拨弄着,像是在确认战果。这看得我不禁笑出了声。

「咋了?」

「你咋跟猫一样」

「那我学狗叫学得超像」

也没人问你这个啊。

「那叫叫看」

可我还是被勾起好奇心了。他先得瑟了一会儿,然后自信满满地展示起了他的狗叫才艺。

「……………………」

这狗,上气不接下气啊。

「这狗是在争夺地盘吗?」

「我好久没表演了,水平有点退步了啊」

唔,老公托着腮自我反省。

「明天开始,我要努力练习咯」

「在单位里可别哦」

「你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吗?对就那个」

老公像小孩子一样缠着我。「唉~」,我先是面露难色,可最后还是清了清嗓子,随了他的意。

这声音,稍有不慎就会串成牛蛙叫声,但我的嗓子还是成功发出来了。

我最擅长模仿的,是《我〇世界》里的僵尸叫声。(注:指的是《我的世界》,即《Minecraft》,一款经典的沙盒类电子游戏)

「哇~哈哈哈」,老公用满脸笑容打出了评分。

「简直就是原版,可以作为特长了」

「但也没啥机会给别人炫耀啊」

和教师同事们闲扯的时候,要怎么才能把话题拐到这方面啊?

之后,我和老公一起看了会儿电视,直到被脑袋压弯了的脖子发出阵阵哀嚎,才意识到撑不住了。

「我睡了」

我电视看到一半就已经心不在焉了。

「我去检查一下门锁了没」

「嗯。晚安」

关好电风扇,收拾好毛巾,然后我回了房间。我的房间就在客厅边上。

我和老公是分房睡的。在这件事上,倒也没觉得有啥不合适。我的房间挺小的,里面只放了化妆台和床,最里面还有个狭小的壁橱。因为位置关系,在床上翻个身,时不时就会和化妆镜里的半张脸打个照面,然后被自己个半死。在一片漆黑里,看到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人型生物,这可比想的要恐怖多了。

我坐在这张化妆台前,抹着保湿面霜。以前,老公曾问我「每天化妆啊保养啊,麻不麻烦」。另外,虽然我没问,可他还补了一句「顺便一提我觉得刮胡子好麻烦」。我回了句「已经习惯了,我想保持美丽」。他听了以后,来了句「原来如此」,表示理解。

显然,我俩在价值观和判断选择上,也不可能全都契合。

不过,当我特别想睡觉的时候,也确实会觉得化妆保养挺折腾的。

我一边回想着他每天早上刮胡子后的那副样子,一边把睡前的护理一步步做到位,然后钻进了被窝。

上床后,我把手脚稍稍一伸,让自己陷在床上。疲劳结成的丝线逐渐蔓延,遍及全身。床垫全盘接受了我的体重和疲劳,带来难以形容的快感。虽然还没睡着,但好像已经能听见自己睡梦里的呼吸声。

一闭上眼,各种情景互相交错。思绪也被沙暴卷得七零八落。才刚回顾了一下教学场景,突然又急着想知道小说的后续。莫名其妙的幻想角色在脑海里飞跃,随后又不知以哪个陌生人的视角眺望水面倒影。

梦与现实的交界,如同缝合之处崩裂,将我卷落。

之后的,就更没有条理了。

想起了站在墙边的户川同学。

看到了被我追赶的户川同学。

她离去的脚步,像是玻璃碎片。

还是先睁开眼吧。我盯着天花板,默默等待大脑重启。

户川同学络绎不绝,这是闹哪样啊?

我试图拨开眼前的景象,就像摘掉眼镜那样,结果差点碰到眼睛那块。我可是废了好一番工夫才涂好面霜的啊。

可能,是这一天的末尾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所以才印象深刻吧。

它甚至撬动了坚若磐石的睡意。

「……有这么夸张吗?」

我嘟囔着。不知为何,有些焦躁。

想吹吹冷风。

这样我就会浑身哆嗦,满脑子只想着被窝了。

眼睛往边上一瞥,和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我理解不了自己在想些什么。不过,把注意力放到视线上面之后,又逐渐冷静下来了。准确说,是装作冷静。

睡魔似乎被勾过来了,趁此机会,我赶紧拉起被子蒙好脑袋。

闭上眼睛。

睡吧。睡个好觉,放空大脑。

我原本打算再想想明天的工作,可在此之前,意识就坠入了梦乡。

户川凛。她是高二A班的女学生,而我,就是她这个班的班主任。她个头比我要高。据我从讲台上观察,她上课态度没啥问题,而且为人随和,各类学生纠纷里也没出现过她的名字。她正和几位男生女生呆在一起,谈笑风生。她的言谈举止,看起来和昨晚应对我的那套别无二致。……对同学、对老师都用同一个态度,这合适吗?

总之,在昨天放学之前,我对她的了解就仅限于此。

现在,又追加了一条情报。而这也有些棘手。

昨晚那件事,如果我扮演一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教师,选择放之任之,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得体。平淡,而得体。平稳,且平等。这与「教书育人」的理念背道而驰,属于另一个极端。这个问题并非针对学生,而是关乎我自己——我想从「教师」这两个字里追寻什么。

我倒也没有怀着这么崇高的信念来执教,所以暂时给不出答案。但我也从没觉得教师的职责就只有出题改卷。唉,好复杂啊。我顺便瞄了户川同学一眼。但又很快收回目光,毕竟对上眼的话总有点尴尬。

「………………………………」

阳光明媚的地方,夜幕笼罩的街上,她都穿着校服。

我觉得,比起现在的冬装,她还是更适合夏季的水手服。

早上的班会结束后,我离开教室。再怎么烦恼纠结,班总是要上的。

「老师」

我刚到走廊就被人叫住,心里一怔,回头看去。只见户川同学站在教室门口,朝我一笑。她的笑容里透着几分恶作剧,还抖了抖眼皮。

「怎么了?」

「因为刚才老师您在看我,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有什么事~嘛」

我刚才也没刻意和她对视啊,难道她感觉到了视线?她原本只从教室里探出上半身,现在则朝我这儿蹦了过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往我面前一站。虽然我身为教师,可这身高差,还有这无忧无虑的笑容,都难免让我有些虚。

「昨天乖乖回家了吗?」

「嗯。回家了哦,还打扫了卫生,之后洗完澡澡就睡觉觉了」

这语气,简直像个小学生在汇报。

「真乖」

「谢~谢」

我发现她压根没提学习,但夸都夸了,就算了吧。

「今天也要乖乖回家哦」

「嗯嗯」

回答方式和她的走路方式一样,飘得不行。我知道,她估计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要是一名普通老师,接下来应该会说一句「那就先这样吧」,然后就到此为止。我也没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我作为芸芸众生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员,该怎么做已经是明摆着的了。

「…………………………」

户川凛,她比我个子要高。

在她面前我得一直抬着脑袋,看久了头晕目眩。

「午休有空吗?我有话要说。要是和别的同学有约,那就算了」

她嘀咕着「有话要说」这几个字,似乎在细细品味,然后「嗯嗯」点了点头。

「好啊。老师………所以,是去办公室?」

「嗯。午休的时候我会来教室接你的」

「哇,这是在邀我去约会啊」

是你个鬼。

「想不到老师会约我吃午饭啊」

她挂着爽朗的笑容,回了教室。我左顾右盼,喂喂,这是被她的笑容给牵着鼻子走了啊。

「我就只是有话要说啊……」

结果变成要一起吃午饭了。我走向办公室,心想,偶尔一次也行吧,算了算了。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当作没看见。毕竟,她的个子比我要高。

不可能视而不见。

说起来,我已经好久没和别人在学校里约午饭了。

我把教材往桌上一拍,动作像是甩上去一叠兑换券,随后伸手去拿包好的便当盒。我也不在办公室里多留一刻,立马赶向教室。拿着便当盒,走在校园里,这让我想起了学生时期。

高二的时候,我和好友们基本都不在同一个班,所以经常互相串门。或许有些自吹自擂,但那时的我,朋友还算是比较多的。不过,时至今日,也没保持联系了。在这其中,应该也有人留在当地,可愣是没在街上碰到过。可能是我们都不够执着吧,没有那种想在人群中找到对方的强烈念头。想要找到那个人,想要遇到那个人。若有这种执念,那么,哪怕是偶然间的遥遥相望,认出对方的概率也会上升吧。

即便认为相遇和离别都是偶然,可或许在这当中,人的主观意愿也并非毫无关系。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往教室里瞧。同学们把教室铺成了食堂,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火朝天。各种食物的气味混合在了一起,五感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我要找的那位女同学就在自己的位子上。笑眯眯的她,被朋友们围在中间。和邻座的女孩子相比,她身材高挑,格外醒目。她的位子在教室中间偏后一点,离门口也不算太远。

「户川同学——」

我站在教室门口,轻轻招了招手。她谈笑正欢,但也立刻注意到了我这里。随后她关上了话匣子,起身和周围的同学们相视一笑。

「要被召唤走了哦」

「终于还是露馅了吗~?」

她和朋友们开了开玩笑,然后走出教室。只见她步履轻快,跑过来的样子像只粘人的大型犬。可她好像两手空空,啥也没带。

「您怎么喊我喊得那么拘谨啊?」

「我看你们聊得那么开心,就不太好意思插话」

回想自己的学生时代,要是我和朋友们聊到了兴头上,结果突然被老师打断,那肯定不爽。总之,教室里的青春不需要老师,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你是打算现在去买午饭吗?」

「我的午饭在这呢」

她把藏起来的手心摊给我看。手里藏了小小的茶色点心。

「苹果铜锣烧。好吃到五星好评」

「……就这么点?」

「我带了两个哦」

她还把左手拿的也给我炫了一炫。看来,她对「就这么点」的理解略有偏差。

「你不饿?」

「要是饿了,再随便吃点什么呗」

听完这话,我抬头瞧了瞧她的头顶。看来她对一日三餐毫不讲究,可块头却比我大不少啊。

面对面时自不用提,就连站她边上也能感受到身高差。不过,侧面看她,脸上倒是还带着十几岁的天真无邪。我发现,这种略显反差的地方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死盯着学生的侧脸看,还盯出魅力了,我这人咋回事啊?

「刚才你们在说『露馅了』,是大家都知道你的事了吗?」

「哎?我做了什么吗?」

她这反应,像是在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干了啥」。

「晚上出门的事情」

「啊~……虽然没说过,但也没打算隐瞒,或许大家都知道吧?」

在教师面前,她既不逃避也不辩解,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老师,您是不是该多批评我几句?」

你这孩子啊。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可一抬头,她仍旧嬉皮笑脸,我的气势也就蔫了。

可能是她笑得甜蜜蜜的,让我生不起来气。就好比要是一个人嘴里塞满了甜点,那就很难对她发火。还有,她对我的称呼。那声「老师」的独特语调,挠得我心里痒痒的。

「那么,我们去哪儿约会?」

「才不是约会」

这也是教育学生的一环,大概吧。

我带她上了楼梯,走向三楼走廊深处。

「教学准备室?」

她抬头看了看门牌,感叹着还有这地方啊。这倒也不怪她,毕竟这地方和学生们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而且对她来说,这层楼全是学长、学姐。

「这里是保存教学资料的地方,不过现在很少用到」

倒不如说给我行了方便。如果放学后还需要干活,那我通常会用这个房间。我仗着没人会来,还一点一点给这里添置了不少物件。咖啡机啊、茶壶啊、烧水器啊,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小冰箱和老旧的电风扇是原本就放在这里的,但看起来老当益壮,完全能继续服役。

准备室里并排放着两张桌子,右边那张是我平时工作用的,已经整理过了。可边上那张就比较乱了,堆了不少打印件、资料啥的。那个位子后面摆着柜子、架子,各类淘汰了的老教材在那儿齐聚一堂。房间一角有块简陋的隔板,它的另一侧像是个会议区,配有桌椅和一块小白板。白板上全是便签纸,被贴得面目全非,彰显着曾经使用过的痕迹。

最里面有扇窗,我时不时会擦上一遍,所以没啥明显的污渍,透过它能看到天空。

我把平常没在用的那把椅子抽了出来,让她先坐下。她似乎是觉得稀奇,在房间里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才坐了下来,把腿一伸……话说,她腿好细啊。

我还是赶紧坐下吧,免得乱瞧乱看。于是我坐上了平常用的那把椅子。

「啊,老师带了便当啊」

「只是把家里吃的菜顺手打包了一份。呃……对了,茶水」

我才刚坐下,就又起身去倒茶。

「您服务得可真周到」

「毕竟是我叫你过来的」

话音未落,我才发现这里好像只有一个杯子。显然,这里没有第二个杯子。我想了几秒,然后决定只给她倒茶。

「户川同学,你想喝热的还是冷的?」

「请给我冷的~」

「好的」,我弯下腰,打开冰箱。再过段时间,天就要热起来了,也该往冰箱里多放几瓶茶了。随后,我拿出一瓶麦茶,往平常用的那只杯子里倒。

「和您二人共进午餐啊。这要是说出去了,会被男生们羡慕死呢」

「是吗?」

「老师,您可是相当受欢迎啊」

她笑眯眯地来了这么一句。呃,该怎么说呢?其实我多少还是能看出些端倪的,也没打算装单纯,可她说得太直截了当了,弄得我不知所措。而她则一脸无所谓,继续说道:

「和其他人比起来,老师您又年轻又漂亮」

「不要乱比较。不然被夸了我都过意不去」

这场面可不能喜形于色。更何况,这是拿我和同事们作比较。我和同事们的交情算不上有多深,顶多算是互相之间表面客套吧,所以保险起见还是得谦虚一点。

「不过,就算不和人比,老师您也是美女呢」

「多谢」

我把茶递了过去,就当她的这句夸奖是茶水费吧。她接过杯子,盯着我的手指看。

「哎呀,我才发现。老师,您结婚了啊」

「诶,啊——是的」

她应该是看见我左手无名指了。我把手抬给她看,她眯起眼,「哦~」了一声。

「有几个小孩?」

我看起来像是子孙满堂的岁数吗?

「唔~还没有呢」

「哦」

看她这反应,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

「唔~……」

不知为啥,她突然一脸疑惑,若有所思。她这反应,弄得我也有些懵了。

都说眼睛是心灵之窗,但从那不解的眼神里我也看不出半点所以然。

这场面有点尴尬,只好先把便当盒打开。一开盖子,她就探过身子凑到跟前瞅个不停。可她看完又缩了回去,像极了泄了气的皮球。

「蔬菜好多」

「你不喜欢蔬菜吗?」

「正常人都讨厌蔬菜」

原来人类是讨厌蔬菜的生物啊……长知识了。

「我开动了」

我俩一起合掌行礼,准备开饭……话说,她手指也好长啊。我眼睛不自觉就瞄上去了。她的手指,和她本人一样修长,而且白得不真实。正可谓是吹弹可破。指甲打理得挺精细,还涂了指甲油。虽然,我作为老师不得不提醒一下禁止美甲,可她还算比较收敛,涂的是不太显眼的浅色调,姑且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她用纤细的手指打开包装袋,抓起铜锣烧。她掰了一口吞的份量送进嘴里,小嘴微动。刚才她说这铜锣烧很好吃,可如今,她那鼓鼓囊囊的脸上挂着的笑容,也没我想象中的那么灿烂。

这里位于走廊深处,远离了教室的喧嚣。外面几乎没什么声音传进来,气氛也逐渐沉寂。她似乎不喜欢边吃边聊,就这么坐在对面默默看着我,让我有点不自在。然后她似乎真就只把两个铜锣烧当午饭,三下五除二吃完后就无所事事了。

我和学生对坐着,却只有我一个人扒拉着筷子,多少有些难以下咽。我刚要伸手去拿杯子,突然想起这杯子正在被她用,于是又缩回手。

「老师,您的茶呢?」

她把一来一去都尽收眼底,于是问我。

「因为没有第二个杯子了」

「不能直接拿着茶水瓶对着喝?」

「………………啊」

被她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还有这一手啊。就算没有杯子也可以喝啊。

「户川同学,你好聪明」

「啊哈哈,没想到老师您还有点……」

「笨?」

「错了,是呆哦」

这不就只是换了个说法嘛。我把开过的那瓶茶拿了出来,往嘴里一倒,品味文明的进步。这么简单的办法,我咋就想不到呢?可能是因为我在家肯定有杯子用,而我在学校又很少和别人一起吃午饭,所以一下就卡壳了。看来,日子过得太安逸,思维也会陷入固定模式。

「饭也吃了,该撤了吧」

「喂喂」

「开玩笑啦」,她刚要起身,又笑着坐定。

「待会儿还有您的恐怖训话环节,对吧?」

「真会贫嘴,可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怕啊?」

你这是在小瞧我吧?明明昨晚的事就够我念叨的了。说起来,我小时候挺怕老师的,光是听到老师二字,就有种无形的压迫感、距离感。可如今的我,却没啥威严。大概是真没有吧,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毕竟,我凶不起来。

近些年来,我和情感爆发就完全沾不上边。就比如让我发个脾气的话,我还真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该怎么发。高情商的说法是,为人稳重,而低情商的说法是……在各种词语里思来想去,最贴切的恐怕是为人冷漠吧。

但这片冷漠当中,似乎也有个例外——我对户川同学就没法视若无睹。

所以,我现在和她面对着面。

「那么,下面我就要问点正经的了,你要老实回答哦?」

我纠结了一下要不要先把便当盒放下,可午休时间也没那么充裕,也就顾不上礼节了,直接边吃边谈。她也毫不计较,依旧笑嘻嘻。

「正经的啊……我倒是想听您说点不正经的」

我花了两秒钟想了想啥是「不正经的」,结果毫无头绪。

「我想说夜间外出的事」

「还真是正儿八经的啊~」

她愁容满面,这表情倒是有点新鲜。

「你晚上出门,是有什么目的吗?」

「目的……硬要说的话,还是有的吧~」

她左思右想,眼神迷离。

「原来有啊」

「嗯,打发时间」

听起来也不像是在拿我寻开心。

「要是这种理由的话,还不如直接回答没有」

「那就没有吧」

她轻描淡写地修正了。

「原来没有啊……」

「嗯」

「没事干的话,不如在家学习……」

「老师啊,想当年,在您还是个女高中生的时候,您会用学习来打发时间吗?」

这天真无邪的眼神刺得我简直想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我也不会」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现在想想,我在高中时期究竟干了些什么?遇到老公并和他开始交往,那已经是大学时候的事了,而在这之前……在这之前?这也没那么久远吧,不至于记忆模糊啊?可我愣是记不起来高中生的自己具体是什么样。顶多也才过了十年啊……离现在也不算远吧?不对,挺远的,还真挺遥远的,但是……往事像是被刻意盖上了一层乌云,难以一窥究竟。尽管一些琐事能记个零零碎碎,却无法还原重塑那时候的自己。

「老师?」

趁我低头不语,她都把脑袋伸到我眼皮子底下了,就这么看着我。距离近到我俩的刘海都快贴一起了,慌得我立马抽开身。化妆品的气味像是追兵,不依不饶往我的鼻子里钻了进来。

「我在纠结该说什么。毕竟,漫无目的在深夜徘徊,总有点……」

「那如果我晚上出门有目的,老师您会更头疼吧?」

「……那肯定的」

确实有理。要是真有什么目的,然后深更半夜在街上不见踪影的话,那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好声好气教育两句就完了。该怎么处置,就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放心,您想象里的那些糟糕事我都没有做哦。真的约等于就只是去散了个步」

「我才没想象」

「而且晚上散步不会被晒伤哦」

她无视了我的否认,一边揪着自己的长发,一边讲着晚上散步的好处。确实,或许保养她那细腻的皮肤也是个要紧事。但我觉得,她要是稍微晒黑一点的话,反而能凸显健康之美。咋瞎想这些有的没的,我是打算说啥啊?该收收心了。

「关于散步的问题,你的父母,是……」

这话题有些敏感,导致我都有点口齿不清了。

「简而言之,他们不在家哦」

虽然她的态度没变,但回答里掺杂了暧昧。她柔和的表情里,也隐隐透着「谢绝触碰」四个字。可是,不更进一步的话,就谈不下去了。

烦。正欲向前,犹豫不决,最终退却。

我意识到了师生之间的界线,顶多只能不即不离。

「既然没什么事,晚上就不要出门乱走了。很危险的」

反反复复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变成了直接批评。

她眼睛一眯,嘴角一勾,带着一丝讥讽。

「您是觉得,要是班里的学生惹了事,会不好办吧?」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这一下就引发了我的应激反应,窜上来一股冲动,仿佛背脊上迸射出无数根针。

轰的一声,气血上涌,皮肤通红。

这种感受,来源于很深、很深的地方。像是撕裂大地,破土而出。

这,到底是什么啊?

她缩回了身子,双目圆瞪,呆若木鸡。

这下我着急了。我也没打算用这么硬的语气啊。

「我只是在担心你。可能是我没表达好」

「没事,是我不对。我相信老师您」

她没有止步于言语。她把手,叠在了我的手上。

她把身子探了过来,我俩的头发又一次离交缠只差分毫。

「我很抱歉」

比我更高的她弯着腰,端视着我,目光照进了我的眼睛深处。

「哎,不是啦,也没必要这么郑重地道歉……」

她那吹弹可破的手指,正紧紧贴在我的手背上。

「要是你被不三不四的人缠上了,要是遇到了危险……那我——」

我不要啊。

「……我会担心」

一面是袒露心扉,一面是遣辞用句,两者激烈冲突。眼睫毛抖个不停,我不明白这是到底是哪种情感在宣泄。

「我想要你珍爱自己」

「……嗯」

她接受了我讲的大道理,收回身子重新坐正。

然后,她把手放到胸口。像是在按着心脏。

「吓死我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什么」,她就接着说:

「因为我从没见过您生气的样子啊」

唉?她这么一说,我反而更诧异了。

生气?

我吗?刚才的感觉是,生气?原来,生气是这么回事啊?

这情感极其强烈,像是对什么无法容忍。

同时,也不想让自己的心意被曲解。

原本它是属于内心的一部分,可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踪影。

总之,可能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哎等等,我真生气了吗?百思不得其解。

「我可没有生气……嗯,应该吧」

连我自己也没什么自信。我低下头,一股脑把残羹剩饭全都啊呜啊呜塞进嘴里,用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作为沉默的借口。这下气氛僵了,僵得喘不过来气。也可能是我多心了吧。而她,则呆呆地望着桌上的资料、教材啥的。

我狼吞虎咽,像是背后有人催命一样,一番风卷残云之后把便当盒一盖。总的来说,这顿饭我愣是半点味道都没品出来,因为注意力全放到其他地方了。而她像在候着我吃完的那一刻,掐着点站了起来。

「老师,离午休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哦」

「是啊……哦,该讲的都已经讲完了,如果想回教室的话……」

我还没说完,她就朝我咧嘴一笑。

「刚才我就惦记上了,这里还放了个好东西啊」

她手朝桌子一伸。所指之处,有个橡胶球。这球印着粉黑相间的足球图案,尺寸约摸能被一手握住。这可不是我带进来的个人物品,它原本就放在这个房间里。

她抓起球,揉揉捏捏确认触感,然后转身看我。

「老师,来玩接球吧」(注:这里的「接球」是指棒球的投球、接球练习)

「……接球?」

她嗯了一声,把球递到我面前秀了秀。

「我和你?」

「不然还有谁?」

「走吧走吧」,她拽着我的胳膊。「哎哟喂」,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站起来了,然后被她半拖半拽带出了教学准备室。门都没来得及锁,就被她赶着下楼、穿鞋,一眨眼工夫过后,人已经在操场上了。

脚下是运动场,头上是大太阳,这还真是久违了啊。我穿的可是正装啊,能吃得消吗?我揉了揉肩,目送她跑向远处,和我拉开距离。等候期间,我回头看了看教学楼,好像和窗边的学生们对上了视线。

「老师,要来咯~」

她使劲挥了挥手向我示意,跟个小朋友一样。

「轻一点哦,轻一点」

真要玩啊?我头发都快被太阳烤焦了。可不经意间又笑出了怪声,准确说是啼笑皆非。

上一次玩球是多久以前了啊?我初中时参加的是文艺类社团,而小学时的我也不像是会玩躲避球的样子……奇怪?难道我是白纸一张?不不不,高中的体能测验里有投过……吧?还有就是,已经久到记不得了的很久以前……应该,和父母一起玩过吧。(注:「躲避球」是一种球类运动,参赛双方会将球扔向对方球员身体,若被扔中则出局)

远处抛过来的球速度不快,我伸出双手一把捧住。这球的气好像不太足,所以接的时候不怎么疼。不管怎么说至少接住了,我也松了口气。

这球又小又软,连我都能单手握住。

我想要丢回去,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差点把我给难住了,这下我又紧张了。

当然,操场上除了我俩以外就没人了,毕竟现在是午休嘛。

远处的她,笑容熠熠生辉,如同升起了另一个太阳。

「要是您能陪我玩的话,说不定我就不会闲得无聊了吧!」

「呃……跟我来这套?」

我把球扔回给她。结果,投姿惨不忍睹。穿着正装也是原因之一,手肘被衣服束缚着伸展不开,差点就把球给砸地上了。投的时候,球被指尖给带了一下,飞的方向和她那儿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朝着落下的方向跑去,把落到土上的球给捡了起来。幸好没滚多远,这可能和材质有关吧。

「抱歉,我没啥玩球的经验——」

听了我的辩解,她笑着把球又往我这里丢了回来。这球划着平缓的轨迹,精准地投向我所在的位置。很明显她是个老手了。

「你有参加啥社团的吗?」

「我是美术社的幽灵社员哦」

猜错了啊。她展开双手,如同蝴蝶振翅,催促我快点投球。

这一回,我把手肘活动困难这个要素纳入了考虑范畴,有意识地让肩部动作幅度更大一些。这一球投得比刚才更平滑,但扔得太猛了,又险些砸地上。这次可能是松手的时机太晚了。我发觉,扔东西看似很简单,实际上相当考验力道的调节掌控水平。

尽管我的球连她的影子都没碰到,可她好像追球也追得很开心。

就这样,虽然时间有限,但我俩还是在球的一来一回当中实现了交流。

其实我觉得玩球本身也没多大乐趣。但看到她那高兴样,我也会时不时嘴角上扬。

我指了指挂在教学楼墙上的大钟,示意已经到点了。正准备投球的她,停下来抬头看了看钟,又闭上眼笑了笑,一脸没玩够。然后,她往我这儿跑来。

「其实我好久没玩了,接到球的那一刻我真的好开心」

她兴冲冲地把球带了回来。虽然有点不太礼貌,可她这样子真的好像狗狗。她的方方面面都朝着讨人喜爱的方向发展,对我的心步步紧逼。

「今天时间不太够,下次早点来玩吧」

「下次……」

我玩味着这两个字,而她则乐呵呵地看着我。

「要是陪我玩的话,我就直接回家不瞎逛咯」

「……别谈条件,乖乖回家好吗?」

她用笑容化解了我的抱怨,然后撒腿就跑。她仍然精力充沛,虽然这份青春活力值得一夸,但跑步姿势实在是太过奔放,裙底的大腿让我看了个精光。

「………………………………」

发什么愣啊?我摇了摇脑袋。

一个人孤零零地杵在操场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中了迷魂咒呢。

哎,还真是这样啊。换句话说,如果不想让户川凛每天晚上出去溜达,从今往后我就得继续陪她。要陪她做的事,倒也不算出格。

可会不会太引人注目啊?我抬头望了望教学楼。女学生和教师在午休一起玩接球,总感觉有点显眼。

「嗯~……」

我想了一遍又一遍,手里的球也被我揉了一遍又一遍。时间不多了,来不及我细思慢想了,只能快步返回教学楼。得先去把便当盒拿回来,还要准备下午的课。

一路上,她那矫健的身姿、跃动的情感仿佛烙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回到办公室,刚一坐下,负责教日本史的邻座同事立马就来问东问西,简直急不可耐。

「刚才的那是,啥情况?消遣?」

这位中年女性的年纪比我大一些,在教师生涯上是我的前辈。

看来,从办公室也能看个一清二楚。

「如您所见」

「接球儿?」

不知为何,她的发音听起来格外讲究。

「应该算是……教育学生的一环吧?」

我下意识在脑海里选了个答案,搪塞了回去。毕竟,连我也想不明白那段时光意味着什么。

「但这种还挺不错的啊!」

「嗯。是挺不错」

这位老师通常对啥都会来一句「挺不错」,所以我也不会太当真。

这项运动还算简单,但碰上艳阳天就会汗涔涔。我用手帕擦了擦发际,心想,去教室前还是先检查一下妆花没花吧。总觉得事情变得怪怪的,但也不能放着她不管。要是能给学生排忧解难的话,区区午休不要也罢。当然,一切的前提是她能说一不二。

……不,我信她。我相信她在这方面是说话算数的。

倒也没有什么依据。倒也不是我慧眼识人。

只是,不知为何,我不愿把她的笑容和花言巧语联系在一起。

有些时候还真就适合啥也不干。比如,休息日。

午后,和老公散完步,我窝在沙发里望着屏幕出神,沉溺在这片醇厚的慵懒里。此情此景乃『观老公打游戏图』。

这款游戏被他打了快一年了,至今还没腻。这游戏的名字响当当的,连和游戏不沾边的我也有所耳闻。他在里面吭哧吭哧大兴土木,似乎把它当成了周末的解压神器。(注:这款游戏是《Minecraft》,即《我的世界》)

「等我们的公寓完工后,下一个造什么好呢?」

他一边打理着室外的绿化,一边琢磨着是不是该动工下一栋建筑。在此之前,他搭了个气派的正门,还做了两只狛犬。他在散步时看到了这个的类似物,于是灵光一现,想自己也动手造一个,并以此为由买了这款游戏。自那以后,他就把休息日都献给了土木工程。(注:「狛犬」类似于日本版的石狮子)

不留情面地讲,他做的这两头狛犬实在是太大了。他为了精细还原狛犬的面部,所以下了好一番功夫,但结果就是狛犬的块头比后面的红漆大门还大了。除了块头以外,其他方面做的倒还可圈可点。我对于这种考验空间立体感的东西一窍不通,让我来做的话挠破头都搞不定吧。

游戏画面里的视角晃来晃去,看得我有些晕了,于是往窗户那边瞧了瞧。和游戏里一样,窗外也是晴天,甚至连云的形状都长得差不多,可能是心理作用吧。这一天,算是安稳无忧。

和老公在一起的时候,大都过得比较安稳。

「你真的完全不碰游戏啊~」

「因为我玩不来这种动作游戏嘛」

「这游戏的动作要素占比也不算那么大……不过,你要是来玩估计会天天摔死」

以及,即使是看着他玩,也会让我时不时晕3D。

「看你玩就行了。周末最适合的还是啥也不干」

「这个嘛,确实,也有道理。这个想法也挺不错」

话已至此,他也不再多劝。尊重与随性,两者共存。

有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像是从我压在膝上的手心那里一路窜到头顶。

户川同学。不知不觉,思绪就飘到了她那边。

那时候,看着她兴高采烈地丢着橡胶球,我心里究竟萌生出了什么情感?我尝试着道出它的名字,但又一次失败了。她是怎么度过周末的呢?是和朋友们一起出门?还是说,会和男朋友去约会?反正我不觉得她会呆在家里。随着想象范围扩大,我的心也渐渐蒙上阴云。希望她别在我不知道的人际交往里受伤,也别发生些不好的事。

这感情,与其说这是师生之间的,不如说更接近于姐姐对妹妹的。

我不禁自嘲:一个老师,对学生产生了这种感情,这也太肉麻了吧?我和她聊的也不多啊,咋就这么上头?可能是她太粘人了,以至于我胡思乱想。

我只是个老师,只不过恰好是她的班主任;而她,和其他人一样,都只是我的学生。

可那孩子,言谈举止都很招人喜欢,估计会让周围不少人会错意吧。

首先,她那声音就很不得了。她喊老师的那个调调简直在给耳朵挠痒痒。语调里带着一丝稚嫩,甚至还带了点撒娇的味道,这就已经,效果拔群了。正因漫不经心,才能正中红心,她这小算盘打得有两下子,这我必须得夸一夸。

还有就是,她的个头。从讲台上看,她比同龄女生要高一些,而这高低差难免会引起我的注意。再加上她头发蓬松、举止可爱,这些都和她的高个头形成巨大反差,被她这种反差感迷了心窍的孩子肯定不在少数吧。我敢打包票,她在男孩子那边肯定人气很高。

更绝的是,她还有个杀手锏——她毫不隐藏自己的情感,敢于坦率面对。

必须得承认,我迎面接受了她的情感,如花般绽放的情感,还被肆意摆弄着。

要知道,我已经很久没遇到过这种人了,会和自己面对着面、喜笑颜开的人。

即使把老公算进去也是如此。所以对我来说,如同重新找回了失去已久的光。

老公他算是褒义层面上的平平淡淡,毕竟我们都是以家人的身份来互相看待。

……所以说。

「这里附近,有没有卖手套的地方啊?」

我才刚把这话题抛出来,脑袋里就莫名其妙地浮现出瓦砾碎片。这碎片不知是从哪儿掉下来的,像是崩塌的前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联想到瓦解,但背脊上的抽动感像极了寒颤。

「手套啊,是打棒球用的那种?」

「嗯」

「你要当棒球社的顾问了?」

老公把游戏手柄一丢,转过身来。

「是要和学生玩接球」

「什么」,他明显反应过度了。

「是要剑指甲子园吗?」(注:「甲子园」是指位于兵库县西宫市的「阪神甲子园球场」,是日本全国高中棒球联赛的指定球场)

这人的眼睛咋一闪一闪亮晶晶的?

「等等,你是棒球社的顾问吗?」

「才不是呢。这算是教育学生的一环……吧」

我咋又打了这么个比方?

「是要矫正问题儿童?通过玩接球的方式?有点意思啊!」

「你啊,可能适合去教日本史」

「为啥啊?」

我看着满头问号的老公,同时伸手去拿手机。先搜一下吧。

我用地名和体育用品店作为关键词一搜,立马就在附近找到一家。这不就在散步路上嘛,这下又多了一个新发现。好像是在一栋楼的二楼。

我又看了窗户一眼。天气不错,适合慢慢逛过去。

于是,我撑着沙发站起身。

「我去去就来」

「要我跟去吗?」

「算了,买东西的时间要是长了,你会不耐烦的吧」

「你也太直接了!」

「不过还真被你说对了」,他笑得灿烂。他没打算欲盖弥彰,比如说一句「才不会」啥的,这倒挺有他的风格。我只带了钱包和手机,妆就不化了吧,省点事。然后直接出门。

等我出了公寓,才后知后觉地忐忑了起来。

万一户川同学其实不怎么感兴趣,万一她惊呼一声「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啊」,那咋办?真要是这样,那我会有点……相当难受。最后留给我的,只有我自顾自飘飘然的丢人事实,以及没地方能派上用场的手套。我该咋办啊?心里迷惘滋生一团乱麻,脚步倒像是在惯性作用下继续向前。

啥也没想,却一步一步向着目的地前进,那么,我应该是没打算不买手套的吧……怎么搞得好像事不关己、听天由命了。我时不时掏出手机确认,顺便打量着周末的喧嚣大街。我望着车站和公交站那儿涌来游客浪潮,看看能不能找到户川同学。当然,根本就没可能找着。

我抬头瞧瞧面前这栋大楼,核对了一下地名,应该是这里吧。这是栋综合性大楼,建筑风格太像公寓了,差点认错。墙上挂了块牌子,还挂了条暖帘,但上面印着的店名字体有点小。大楼侧面有个狭窄的小楼梯,爬上去就到了这家体育用品店。店面不大,从里面传来电视声。似乎在放体育新闻。(注:1、「暖帘」,是一种挂在店门口的帘子;2、这家体育用品店位于镰仓车站西南侧约500米的丸山大楼二层,店名「マルヤマスポーツ」,即「丸山体育」)

店里铺着地毯,看上去、踩上去都像是草皮。右手边陈列着钉鞋、运动衫之类的,左手边的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许多手套。有位看着像是店长的人立刻注意到了我,但表情似乎有些惊讶。可能是我这样的客人很少一个人来吧。

我对这些没什么概念,就直接问有没有适合玩接球的手套,店长说有有有,给我介绍了起来。我从中挑了一个颜色、款式顺眼的。大约七千日元,和我预想的价格差了不少。

之后,店长向我叮嘱了手套的养护方式。当中涉及到皮革养护油、护理膏、滋养液等一系列关联商品,如同报菜名似的一个接一个。我不禁咕哝了句可真会做生意,开眼界了。显然,我没法判断哪个是必须的、哪个是重要的。不过,多多益善有备无患。于是,我在店长的推销之下,全都买了一套。幸好,我没有什么败家子的爱好。

所以偶尔奢侈一次,应该不算过分吧。

「您是要和孩子一起玩接球吗?」

店长一丝不苟地帮我把所有东西都打包完毕后,对我提了这个问题。

我心想,原来我还真的看着像是有小孩的年龄啊。

「嗯,是啊……和小孩一起」

和我的学生,那位个头比我高的学生。

我抱着购物袋,离开了这栋大楼。回家路上,我突然想到,要不要顺便把其他要买的都一起买了?于是联系了老公,让他看看冰箱里有没有快要吃完了的。根据他的报告,我清点了一下库存,发现牛奶和海蕴不多了。老公听说海蕴对健康有益,所以它每天都会出现在饭桌上。(注:「海蕴」是一种海藻食品)

『那我去买回来』

『麻烦你了~手套买好了吗?』

『算是吧』

接下来,只要户川同学的感想里有那么一丝丝不是场面话,就万事大吉了……开心吗?应该吧。可我明明应该等到下周和她本人确认一下再决定买还是不买。如今的这份迫不可待,让我有点难为情。或许我该反省一下,是不是对个别学生太偏心了。

我往车站那边绕了绕,去超市买足了牛奶和海蕴。我也转了一转,看看有没有卖剩下的打折肉食让我捡个漏,但毕竟是周末的午后,这只能是一种奢望。太遗憾了,随后我走出了超市。

一出来,立马就看到一座巨大的鸟居,以及端坐在边上的狛犬。老公在游戏里造的建筑物就是参考了它们。鸟居之下,游客人山人海,其中不乏外国人,都成群结队举着手机。也常有新婚夫妇在这里拍照留念。(注:这座「鸟居」是镰仓车站附近的「二之鸟居」)

在那之中,有位女性的身影。她一边拉着人力车,一边向游客们纵情吆喝着。

身上的和风服饰,手上拉着的玩意儿,头上的飘飘发丝,每一样都与众不同,引人注目。她横穿马路朝我这里过来,似乎是想往车站方向去,于是我们的目光在近距离交汇。

她的金发绚丽,沐浴在艳阳里,仿佛阳光本身也已化作妆饰。

「这不是前段时间遇到的老师嘛」

她是前几天和户川同学在一起的那位,也就是自称姐姐的那个人。她似乎也一下子就认出我了,调整了人力车的行进方向,朝我这里靠了过来。看上去她刚送完客,挂着滴滴汗珠,显得满面红光。发丝间洒落的汗水,宛若流淌的金黄。

「你好……」

「嗨你好~我特地为你留着后座哦」

「诶?啊……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先道个歉。而她则「啊哈哈哈哈」,开怀大笑。虽然笑口大开,但神奇的是她依然保持住了形象。她那细腻的发色似乎散发着典雅气场。

「请问,该怎么称呼?」

我印象里有在电视上见过她,但名字却记不起来了。但她的名字应该非常有特点。

「哎呀,我没自我介绍吗?我叫Star·High Sky」

「诶?」

那人的微笑仿佛正午的月亮,融入了身后的晴空。

「星高空。你看,没糊弄你吧?」

Star,High……哎呀。总算想起来了。

「……我叫莓原树」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俩的姓名,在风格上都还挺统一的?可又一想,「原」这个字好像对不上啊?这个先暂且不提,我回想了下她自报姓名时的语调——「星」和「高空」之间好像顿了一顿,也就是姓「星」名「高空」吧?

这个名字有些不可思议,但也琅琅上口。

「小莓吗。那么,我就喊你老师吧」

「哦……」

看来不管我叫什么名字,都会得到这个结论啊。

话说回来,我们也就隔着老远打了个照面,为什么要过来和我搭话啊?

「你是老师吧?高中的?」

「对。星……小姐,我在电视上见过你」

「啊~是我被采访的那次吧」

「多亏了它呢」,她撩了撩头发。我端详着她的脸,心想,也不只是因为头发吧。即便在同性眼中,她也显得容貌姣好,所以那花哨的发色完全不会让人反感。

「老师,要不要一起去喝点什么?我只要看到美女,就会想献个殷勤呢」

我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她向我搭话居然是为了这个。

「你还在上班吧?工作时间闲聊不太好吧?」

「在逮到下一个客人之前都算休息时间嘛……嗯~老师你啊,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吧」

她一边说,一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相当不礼貌。

「我没怎么留意这些」

也只能这么说了。至于实际情况是如何,我的想法又是如何,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老师你换上便装、垂下头发之后,简直变了个人耶。真的好漂亮啊」

她的声音和笑容,仿佛能渗进我的胸口。

「要是你也被采访了,估计会上热搜吧,因为拍到美女教师了呢」

「谢谢你的夸奖」

「你太谦虚啦。不过教师好像是要谦虚点吧」

难道车夫就没必要谦虚了吗?

「话说,那个是啥?体育用品店的?」

她问起了我抱着的那个袋子。我从袋子里拿出崭新的手套,给她看了看。「哦吼~」,她随口感叹了一声。

「是手套啊。是要剑指甲子园吗?」

她这联想能力是和老公一个等级的啊。这种说法本身就挺那啥的,而且还是脱口而出,感觉就没怎么过脑子,如同条件反射蹦了出来。

「要和学生……和户川同学一起玩接球。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

我想了想该怎么解释,可除了「这是教育学生的一环」就想不到其他说法了,所以干脆实话实说了。

「户川……啊,是凛吧。呃,是我妹妹呢」

她像是想起来还有这么一茬,于是急急忙忙补了一句。

「算了吧,已经知道你不是她姐姐了」

「啊哈哈哈」,她笑得简直恬不知耻。

「你和户川同学是什么关系?」

「讨厌啦,还问是什么关系,老师你也太庸俗啦」

你坏你坏——她用人力车来截击我。这体验倒是挺新奇的,就是不知道算不算交通事故啊。(注:原文为「タックル」,即英语中的「tackle」,意为拦截、抢断、擒抱等,多为体育运动相关词汇)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我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来问的」

「啊哈哈,我想也是」

她笑得轻佻,似乎试图把正儿八经的回答搅得油嘴滑舌一点。

「是朋友啦,我和凛只是玩玩。唔,『只是玩玩』听起来会容易让人想歪呢」

「是晚上玩玩的朋友吗?」

「哇,这更下流了啊」

她似乎对这个说法还挺中意的,笑得头发和肩膀都颤了起来。而我根本没觉得有啥好笑的地方。

「我和凛,确实是在晚上见面的。毕竟白天凛要上学,我也要上班」

「户川同学她……唔」

就算这个人了解户川凛的情况,但这也不是我该问的吧。我只是个班主任而已,又没有这类特权。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厚着脸皮去问,况且……在我潜意识里,似乎不愿惹户川同学生气,所以尽可能避免这类情况发生。

「我和她真就普通朋友啦。要我展开来说说也不是不可以,但老师你也觉得擅自打听这些不太合适吧?既然如此,就把这颗尊重之心贯彻到底呗」

星小姐早就从我的态度上看穿一切了。虽然给了我个台阶下,但这样一来,我和这个人也就没什么能谈的了。我本想着让她去给户川同学做做规矩,劝户川同学不要晚上出门,可这似乎也不太现实。

「没想到是和凛玩接球啊。是在晚上玩?」

「那也太吓人了,球都看不见」

「你为了和学生拉近一点点距离,就去买了这个啊?」

咕,我一时语塞。一旦被人戳穿真相,还真有些手足无措。

坦白说,确实如此。假设换做别的学生,我就不会去买手套了吧。

我从户川同学身上感受到了特殊性,而这种特殊性的名称是……

一想到这个层面,心里就一片浑浊。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混杂了进来。

「不可以吗?」

「应该可以吧?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很在意凛啊?」

「也不是在不在意的问题……只是因为我是老师」

「是爱吗?」

「什么?」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你就是个怪人了啊」

她的语气郑重其事,作出的评价却非常极端。她难道就不能表达得委婉点吗,比如善良之类的——虽然这可能显得我有点厚脸皮。

「户川同学说,要是陪她玩接球的话,她晚上就不会出去溜达了」

「哦,凛说的啊……啊~是这么一回事吗」

星小姐用余光瞟了瞟我,似乎有什么想说的。她眼角、嘴角一弯,像是涂着好奇心牌眼影和八卦牌唇膏。

「你这是在吊我胃口吧?」

「怪和爱,有一点点相似啊」

她完全没听我讲,自顾自在那里说。这人简直是装疯卖傻的一把好手。

「是字的读音很像吗?」

「是状态异常的方面很像。都是偏斜失衡、摇摇欲坠的状态」

她说了句深奥的话,之后握住了人力车的……把手?我一下子叫不出来那个握着推的部件的正式名称。总之她重新握好,准备出发。

「凛这人不错,但是老师,你要当心哦」

「当心?」

「嗯」,星小姐点了一下头。

「那家伙啊,其实相当沉重呢」

她说了这么一句,笑得意味深长。

「沉重……」

「以及,她招架不住长得好看的女人。不过,这应该是全人类共同的弱点吧」

留下这句话,这位长得好看的女人挥了挥手,就此别过。我也向她点头告别。

星高空。她恐怕比我年纪要轻,但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着豁达洒脱。该说她能言善道呢,还是说,其实她是对很多东西都不在乎呢?这张经常在街上看见的面孔,正朝着车站方向去,友善地揽着客。我目送着她,心想,这份工作真不容易啊,得在别人休息的时候忙活。

突然想到,虽然我在本地生活了很久,却一次也没坐过人力车。

或许,以后也不会去坐吧。毕竟,听说旅游胜地的价格都贵得要命。

我把手套放回了袋子,抚了一下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头发,然后回家。

「户川同学吗……」

我尚未感受到户川同学的沉重。只感受到了她的轻浮之处和讨喜之处。我意识到,如果我继续深入,直到发现所谓的沉重,那就会脱离教师的范畴。

和她保持多少距离才算合适呢?我能把握好这个度吗?

以及,还有另一件事。

「长得好看的……女人?」

为什么星小姐会说这句话,有什么含义吗?我一边想,一边踏上回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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