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殉情时-章节
今天一大早雨就下个不停,铃子聆听窗外的声音,雨声中万籁俱寂,偶有几滴雨水打在窗户上。铃子的心思都放在雨声上,这时有人敲门了。
「夫人,阿若到了。」
是田鹤的声音。
「我这就过去。」
阿若是田鹤推荐的侍女,铃子约阿若今天碰面,再决定是否要雇用她。
铃子在镜子前面检查头发有没有乱掉,鹰婶也来帮忙整理衣襟。绑好的头发上插了一根银制的发簪,身上穿的是黑色的和服搭配淡粉色的羽织。今天的装扮比较端庄稳重一些,但和服上同样有百合花纹,羽织上头也有条纹和胡枝子、石竹等花样,更添几分楚楚动人的华丽美感,发簪上的小珍珠也搭配得恰到好处。
铃子一来到会客室,正用手巾擦拭衣袖的年轻女子,赶紧从长椅上站起来。女子的发型干净整洁,身上穿着略嫌朴素的铭仙和服,五官长得讨喜又可爱。
「你就是津岛若?」
「是的。」阿若点头答话,一看就是个乖巧的女孩。
「我是花菱男爵的妻子。」
铃子简单地自我介绍后,看了她的衣袖一眼。
「你衣服湿掉了?」
「咦?」
衣袖是湿的,可能是被雨淋湿的吧。
阿若惶恐地说道:「真的非常抱歉,我、我没有弄湿椅子——」
阿若抓起衣袖,惊恐地缩起身子,铃子被她的反应吓到了。
——啊啊!她听成了别的意思。
铃子对身后的鹰婶说。
「鹰婶,去跟田鹤拿几条毛巾来吧。」
「明白了。」
阿若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铃子请她就座。
「坐下来没关系。」
「咦……啊,好的。」
阿若怯生生地坐上椅子,铃子也坐到她身旁。没一会儿鹰婶回来了,还捧着几条毛巾。铃子接下毛巾,一条垫在袖子的内侧,另一条盖在袖子的外侧。湿掉的地方要赶快擦干,否则会染上水渍。铃子轻轻擦拭阿若的衣袖,以免伤到布料。
「希望不要留下水渍才好。」
「没、没关系的,这件衣服、只是柳原的旧衣店买来的便宜货。」
阿若诚惶诚恐地答覆铃子,但铃子一看就知道她很珍惜这件铭仙和服。肩宽和袖子的尺寸都改得很合身,布料上也没有明显的污渍。缝线的部分很干净,一丝灰尘都没有,破掉的地方也缝合得很细心,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铃子光看她对待衣物的方式,就对她抱有极大的好感。
「夫人,剩下的让我来就好。」
鹰婶愿为代劳,铃子便把毛巾交给她,自己起身坐到阿若的对面。
「田鹤应该跟你说过了,我需要侍女。听说你本来在当女佣,你是在哪一家服务的?」
「我在新宿的藤园子爵家服务……那里是子爵的姑妈住的地方。」
「宅子没其他人了?」
「对,那位姑妈长年出仕宫中,并未婚嫁。宅子以前是另一位大人住的,后来那位大人去世了,就给青竹大人当住所。」
「青竹大人?」
「啊!就是那位姑妈。『青竹』是她在宫中获赐的名字,她都要求别人那样叫她。」
铃子心想,还真是个性情乖僻的老妇人。
「那你怎么会辞掉工作呢?」
「这……」阿若低下头,神色犹豫,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她接下来说的话,完全出乎铃子的意料。
「有一只手,在榻榻米上爬——」
阿若的说法是这样的。
她在四月上旬到青竹家任职,起初都还很正常。长年出仕宫中的青竹,不但有洁癖,对行住坐卧的礼法也十分讲究,稍有不如她的意就絮叨个没完。除此之外,工作本身倒是没有太大的困难。宅子就是一栋小平房,只有三间和室。青竹本人的生活也很俭朴,女佣只有阿若一人,也不至于忙不过来。
不料,到了六月,阴雨绵绵的日子多了,阿若开始看到奇怪的东西。起初她以为有小猫跑到和室里,看上去就像一只小白猫躺在榻榻米上。阿若怕被洁癖的青竹看到,急急忙忙要赶走那只小猫。
没想到那并不是猫,而是一只白色的手,而且只有手掌的部分。手掌在榻榻米上爬,手指活像昆虫的脚一样动来动去。
阿若吓得瘫软在地,一不留神手掌竟然消失了。当时她告诉自己——肯定是我眼花看错了吧。然而,那只手掌异常惨白,皮肤底下紫色的血管,还有动来动去的手指头,盘踞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三天后,阿若又看到那只手。她在打扫和室的时候,眼角余光瞄到了白色的东西。
——啊!不能乱看。
阿若的本能发出警告。室内充斥异样的气息,整个空间似乎被冰冷凝重的阴影覆盖,肩头感觉好沉重。本能告诉她,上一次果然没有看错。现在最好赶快离开和室,但她又不敢轻举妄动,万一动了,那东西爬过来该如何是好?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阿若就动弹不得。她知道自己不该看那只手,可是不看也一样恐怖。会不会那只手已经爬到身旁了?阿若压抑着急促的呼吸,悄悄移动眼珠子偷看。
惨白的手掌在室内爬来爬去,手指动个不停。阿若凝视那只手,总觉得那只手在找什么东西。
窸窸窣窣……好像还有手指在地上爬的声音,阿若浑身起鸡皮疙瘩。那只手的动作就像蜘蛛一样。要真是蜘蛛那还好一点,用扫把赶到门外就行了。
突然间,阿若发现手掌爬过的地方,都有黑色的污痕。手指每动一次,榻榻米上就有滴答滴答的声响。原来那不是黑色的,而是深红色……
——难不成是血?
阿若紧紧握住扫把,呼吸也更加急促,双脚颤抖发冷。手掌爬到一半竟然停住了,紧接着改变方向,朝阿若冲了过来。阿若放声尖叫,没命地逃出和室。
「——青竹大人不相信我,她说自己住在那里两年多,什么也没看到,一定是我工作偷懒才找借口骗她。可是,我真的没有说谎,之前有好几个女佣也看到了,这是青竹大人自己说的。她嫌我们这些女佣都是爱说谎的懒惰鬼,还说一定是其他女佣教坏我的——」
阿若脸色发青,双手紧握在胸前。
「之前的女佣,也是因为这样辞职的吗?」
铃子询问阿若。
「那些女佣都是主动辞职的。呃呃,我不知道她们辞职的理由是不是都一样。只是,我的上一任女佣,确实有说那栋房子非常诡异的。所以青竹大人大为光火,说我们两个都故意讲一样的话来气她,还要我立刻滚出去……」
「你离开了吗?」
阿若摇摇头说。
「那是包食宿的工作,离开我就没地方可去了。因此我拜托青竹大人收留,待我找到下一份工作。青竹大人也同意了,条件是找到新工作就要立刻离开,而且之前的薪水她一概不支付……」
「……」铃子皱起眉头不讲话了。
「我之前也在华族家工作,那一家的老爷不幸破产,妻离子散不说,连房子也卖掉了。当然,所有佣人都被解雇,最后的薪水也拖欠着,根本拿不到。我真的没钱了……」
说着说着,阿若泫然欲泣。「我找小慎商量,他说会帮我跟田鹤女士说情,然后——」
「你说的『小慎』是哪位?」
阿若一惊,这才想起自己正在跟谁说话。
「非……非常抱歉。我是说,慎一郎……由良慎一郎。」
原来是由良啊,铃子想起田鹤说过的话。
「你们从小就认识对吗?」
阿若用力点点头。
「对,我们在淡路岛的花祥育幼院长大的。」
「花祥育幼院?」
铃子没听过这地方,阿若显得很意外。
「是孤儿院。就是……花菱家历代经营的孤儿院……」
铃子可讶异了——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淡路岛那边的事,我还不是很清楚。」
想来是分家经营的吧,铃子嫁到花菱家还不满一个月,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尤其淡路岛那边的事情,她是一无所知。过去花菱家在淡路岛发展的历史,还有七月要举办的神事,这些都是她必须知道的事情。
——要祛除淡路之君,非了解不可……
「这就是田鹤推荐你的原因吗?」
「是。」
「那好,你明天就搬来吧。」
「咦?」
隔了一拍,阿若喜笑颜开。
「这么说——」
「你就来当我的侍女吧。薪资之类的细节,让御子柴总管来告诉你,鹰婶。」
鹰婶离开房间去叫御子柴,铃子又对阿若说。
「你说青竹大人是藤园子爵家的人,是四谷的藤园家对吧?以前是公家。」
「对,听说是很高贵的公家。」
「这是青竹大人说的?」
「对。」阿若点点头。
——千津阿姨听到这话,大概会觉得很可笑吧。
铃子想起了千津阿姨。千津是父亲的小妾,也是两个姊姊的母亲。千津本来是没落的公家华族,以前当过艺妓。这番话要是让她知道了,她一定会说,自卖自夸的公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铃子稍事思考后,开口说道。
「……这样吧,明天我去青竹大人家走一趟。人家毕竟照顾过你,我也该去打个招呼才是。到时候,你搭我的车子回来就好。」
阿若有些疑惑。「夫人,您要特地跑一趟……?」
「你跟我们花菱家有缘,不是普通的雇佣关系嘛。」
「这样啊……」
「你就跟青竹大人说,明天我会过去拜访。」
「明白了。」阿若一脸困惑,但还是乖乖答应了。
御子柴敲门入内,铃子起身离开,准备去打一通电话。由良站在阶梯旁边,举止不若平时沉稳。他一发现铃子到来,神情颇为尴尬,急着离开现场。
「你担心阿若的话,我已经决定雇用她了。」
由良整张脸都红了,铃子一直以为他是个面无表情的青年,原来也有这种表情变化,感觉挺新鲜的。
由良行礼后快步离去,从背影看得出他的狼狈。铃子欣赏完这个难得的景象后,走向了电话室。
孝冬回家后,铃子告知了自己打算雇用阿若一事。
「是吗?那女孩子合你的意就对了?」
「她是个很爱惜物品的人,身上的铭仙和服保养得非常好。」
「原来如此,见微知着就是了。也对,你那些名贵的衣服,总不能让一个粗心大意的人来处理。」
孝冬脱下西装外套,松开领带,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铃子也坐到他对面。
「我决定明天就让她过来,所以明天我会去跟对方打个招呼。」
「你指的是她的前雇主?」
「对。」
「为什么?」
「就去打个招呼啊。」
孝冬跷起二郎腿,意味深长地看着铃子。
「嗯嗯,要打个招呼是吗?——你还没跟我说,那女孩为什么要辞职对吧?」
「听说那边不太平静。」
「不太平静?是雇主找她麻烦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应该说,有鬼掌吧。」
铃子重述了一遍阿若的说法。
「是喔,原来如此,只有手的鬼魂还真罕见。你想去瞧一瞧是吗?」
「我确实有点兴趣……不过那是阿若单方面的说法,也得向青竹大人求证一下。」
孝冬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
「这样啊,那我也一起去吧。」
「你很忙不是吗?况且这件事跟松印无关,我带由良去就好。」
「你要带由良?」
「不行吗?」
「倒也不是这么说……」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就去一趟。」
鹰婶端来茶水,铃子喝了一口茶,换了另一个话题。
「对了,听说阿若和由良从小就认识了,他们好像是在花祥育幼院长大的。」
孝冬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想了一会儿。
「啊啊!你说的是花菱家经营已久的孤儿院对吧。好像从江户时代就开始经营了,明治维新以后宗家来到东京发展,孤儿院就交给分家负责了。我也没去过,听说我大哥偶尔会去视察。」
「原来是这样,我都不知道呢。」
「淡路岛那边的花菱家,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我多半都是去薰香工厂,分家那边也只去过几次,神社也是交给分家管理的。」
「花菱家的家谱,是不是也在分家那里?」
所谓的家谱,就是记载家系图或家族简历的东西。
「照理说是那样,记载花菱家历史的一切史料都在神社那边,由分家负责管理,神社的起源也是分家比较清楚。历代的家系图也在神社的保管库里。」
「这么说来,想要查出淡路之君的底细,还非得去一趟淡路不可。」
「是没错。反正下个月我们得去淡路岛举办神事,到时候再调查就行了。」
「那是怎样的神事啊……」
「算是一种秘祭,不像山王祭那样热闹。」
所谓的山王祭,是指日枝神社的祭典。本祭在阳年举行——亦即子、寅、辰、午、申、戌这几个年分,日期分别是六月十四、十五这两天。江户时代又称为上览祭,是连幕府将军都会莅临的盛大祭典。现在祭典的规模已经没有往年隆重,但仍有热闹的艺阁和花车游行。曲町的居民会在门外挂上灯笼,但这属于一般老百姓的祭典,跟华族无缘。
「这样说好了,我们每天早上不是会焚香吗?你就当成比较慎重的焚香仪式就行了。我们每天早上焚香,其实就是简化版的神事。」
「是吗?……所以,到时候也要我来焚香喽?」
「嗯,是这样没错。仪式不会很难,不用担心。」
孝冬说得云淡风轻,但铃子很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淡路岛也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喔,铃子小姐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唷,又讲这种话来哄我……」
孝冬似乎以为,只要有好吃的东西就能讨铃子的欢心了。他的想法如此单纯,老实说也挺可爱的,因此铃子也就没否认了。更何况,能一饱口福也不是坏事。
「濑户内岛那边很棒喔,有各种山珍海味……」
孝冬列出一大堆美味可口的料理,包括鲷鱼饭、河豚生鱼片等佳肴,铃子听在耳里,内心神往不已。
车子从曲町开过外濠前往四谷,进入新宿之前,沿路还看得到路面电车。这一带过去叫内藤新宿,属于驿站城镇。驿站附近通常都有妓院,到了明治时代,皇室拥有的新宿御苑就在南边,妓院开在附近有碍观瞻。所以两年前,迁到了更北边的新宿二丁目的空地,形成了新宿游廓。
再往西走则是新宿车站,新宿车站是东京近郊的交通枢纽。再过去是淀桥净水厂,这是明治三十一年成立的净水厂,铃子搭的车子没往净水厂走,而是拐过巷弄往北走。一路上都是没落的商家,开了一段距离才看到宅院的高墙,宅院后方有一间不起眼的独栋房,外围有竹篱笆。明明是大白天,房子却有些阴森,可能是被宅院的阴影遮住的关系吧。
铃子下车走向玄关,由良跟在后头。天上没下雨,空气却很潮湿。铃子穿着淡绿色的纹纱绉绸和服,上面有百合和芙蓉的染色花纹。腰带是青瓷色的纱罗织品,有各式染色花纹和精美刺绣。
羽织用细致的技法织出了泽泻的花纹,色彩揉合了白色到柳色的渐层,共有三面家纹。腰带饰品镶有珍珠和钻石,发簪也是相同的款式。今天铃子的装扮凉爽又不失奢华,造访这样一栋小房,甚至有太过奢华之嫌。
「打扰了。」
铃子气定神闲打了声招呼,门内立刻传来充满朝气的应门声。是阿若来了,她打开门一看到铃子的装扮,感动得张大嘴巴。
「阿若,谁来啦?」
屋内传来沙哑又冷硬的说话声,听起来像在骂人。
「是花菱男爵夫人来了,青竹大人。」
隔了一拍后,屋内的人说道:「让她进来。」
这口吻听起来很傲慢。阿若请铃子进门,她看到由良也来了,露出开朗的笑容,反应无比纯真。
阿若带铃子到客厅,壁龛前坐着一名娇小瘦弱的老太婆,身上穿着有家纹的黑色羽织。她上下打量铃子,光看眼神就知道对铃子没好感。阿若带铃子进房后,先行离开了。
「怎么?听说你们要雇用阿若,还特地来跟我打招呼是吧?大老远跑来真辛苦啊。」
青竹稍微点头致意,伸手示意铃子坐上面前的坐垫,铃子撩起羽织的下摆就座。
「我直话直说你也别见怪,我是不太赞成你们雇用那孩子。可是你们都谈好了,那也没办法。话说回来,昨天谈好今天就要走,找到新工作就这么走人,也没个缓冲时间,我来不及准备新的女佣啊。」
铃子才刚坐下,青竹劈头就是一串嫌弃。铃子其中一边眉毛抖了一下。
「……我听说,阿若是被您解雇的。」
铃子沉着反问,青竹用力点点头说。
「没错。那孩子懒惰不说,还喜欢撒谎。是她拜托我收留一阵子,让她有时间找工作,我才好意收留她的。」
「那么,现在她找到工作了,不是应该皆大欢喜?」
铃子依旧冷静答话,接着又说道:「听说,是您吩咐她找到工作就要离开对吧?所以我才想,择日不如撞日啊。」
「这……,是没错,但你一下子带走她,我没女佣可用,很困扰啊……」
「少了一个免钱的女佣可用,让您很困扰是吗?」
青竹先是愣了半晌,之后整张脸都气红了。
「你……你这人也太无礼了!你是怎样?我可是好心收留她,哪有人像你这样讲话的?男爵夫人没学过礼仪的吗?」
青竹愤怒叫嚣,全被铃子当成了耳边风。铃子目光瞟向檐廊,内侧的拉门和外侧的玻璃拉门都是开着的,庭院只有一丁点大,对面就是竹篱笆。铃子注视的不是庭院,而是檐廊的边缘,有个男子探出半颗脑袋,偷看室内。
男子躲在檐廊下,只露出半张脸,眼珠子左右移动。鼻子以下的部位都看不到,脸皮毫无血色,头发剃得很短,宽额头上有一对稀疏的眉毛。泛黄的眼白布满血丝,铃子甚至看到男子的单眼皮痉挛颤抖。瞳仁漆黑混浊,却散发出异样的光彩,那是一种阴郁凝滞、执念深重的眼神,彷佛被盯上就再也甩不掉了。脑袋旁边还有一只手,指尖攀在檐廊上,手指蠢蠢欲动,慢慢往檐廊上爬。而且还四处摸索,一点一点地移动,像在确认地板的触感。
「咿。」
外头有人发出惊叫声,阿若端着茶水愣在檐廊边。瞧她面色苍白,铃子以为她也看到了那个男子。事实不然,阿若的视线紧盯着客厅,正确来说是壁龛前面,青竹的身后。
原来那里有一只手,只有手掌的部分,在地上爬来爬去。五根手指窸窸窣窣,在榻榻米上移动。
「啊……啊……」
阿若浑身发抖,托盘上的茶碗和茶托也晃个不停。
「你在干什么,阿若?还不快过来。」
青竹皱起眉头骂人,阿若根本听不进去,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那只手掌上,似乎看不到那个在檐廊边偷看的男子。铃子也望向客厅里的手掌,阿若所言不差,那只手掌的动作很像蜘蛛,人类的手指不会有那种移动方式。粗犷的手掌每动一下,就会浮出肌肉的纹理和紫色的血管,指甲缝又红又黑,铃子连这些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
手掌爬过的地方,都有滴答滴答的声响,铃子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是鲜血,全都是从手腕流出的鲜血。阿若有一个细节没讲到,那只手掌的手腕部分血肉模糊,血就是从那里滴出来的。铃子转移视线,血肉模糊的东西她不想看得太清楚。无奈她还是不小心看到了,烂掉的血肉也看得清清楚楚。
阿若大概没看得那么清楚吧,檐廊边的男子她应该也没看到,不然她的恐惧不会只有这点程度。
「有、有手。」
阿若牙根打颤,仍然勉力开口。
「有手——青竹大人。」
「你还跟我讲这些浑话。」
青竹狠狠瞪视阿若,她好像看不到那些东西。
「忘恩负义的家伙,都要走了还满口谎言——」
「阿若没说谎。」
铃子出言相挺,青竹略吃一惊,不再说话了。铃子伸手指向榻榻米,手掌就在青竹的左前方爬来爬去。
「那里有一只手在爬。」
青竹吓了一跳,往铃子指示的方向望去,她的视线游移不定,显然看不到那只手。
「什么东西也没有啊。怎……怎么连你也胡说八道。你是跟阿若串通好了,联手侮辱我们藤园家是吗?告诉你,我们藤园家可是历史悠久的公家,先祖还当过大纳言※,区区一个男爵夫人和女佣没资格说三道四。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贫民区出身的对吧?唉唷,真是低等下贱!穿上华贵的绫罗绸缎,也掩饰不了你的低贱啦——」
大纳言:日本朝廷的公卿。
青竹骂得口沫横飞,铃子默默看着对方失态。看不到鬼的人会生气也无可厚非,自己住的地方被别人讲得鬼影幢幢,不好受是理所当然。不过,这跟轻蔑侮辱对方是两回事,都活到这么大岁数了,还不会合理表达自己的愤怒,铃子有点同情这个老太婆。
看铃子不动如山毫无反应,青竹败兴不再说话了。她用力呼吸,试图平复情绪,眼神尴尬仓皇,显然不知如何自处,最后干脆别过头说。
「已……已经谈够了,没事就请回吧。阿若,快点收拾你的包袱滚出去,动作快。」
青竹像在赶野猫野狗一样,挥手叫人滚蛋。那只手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那我们告辞了。」
铃子起身准备离开,像影子一样随侍在后的由良也跟着站起来。铃子临行之前,转身俯视青竹。
「我老家那边的亲戚,也有人出仕宫中。我对宫里的事情不甚熟悉,听说那亲戚好像当到权掌侍※还是内侍※吧?获赐的名字叫荻。」
掌侍:后宫内侍司内的三次官。
内侍:现在所说的内侍,通常是指掌侍。
青竹听得脸都绿了。
「华族之间,难保不会在某些时机或场合,因为一些特殊的缘分扯上关系——华族贵为国民表率,更该重视名誉才对。您既以『历史悠久的公家』自诩,那还是不要做出占女佣便宜的勾当才好。」
铃子平淡地说完这段话,还不忘低头行礼。走之前她看了檐廊一眼,那个偷窥的男子也消失了。走向玄关时,由良以一种疑惑和好奇的语气问道:「夫人,您刚才说那番话的意思是……?」
「那位青竹大人,并没有出仕宫中的经验。」
铃子若无其事地道出真相,由良却吓得倒吸一口气。
青竹只有参加过女官的遴选仪式,没有出仕宫中,这些消息是铃子昨天打电话回泷川家,向千津问来的。公家华族的内情问她最清楚了。铃子刚才说有亲戚出仕宫中,指的正是千津的亲戚。千津娘家那边的亲戚,有人从明治天皇时代就出仕宫中了。
——「了不起的公家」?这她自己说的?
铃子把阿若的话转述一遍,果不其然,千津冷冷笑道。
——爱吠的狗,果然没一头中用的。
这是千津的评语,毒辣的程度远超出铃子的想像。铃子不打算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但青竹解雇女佣后还让人家做白工,实在太过分了。因此,铃子才给她一点教训。
来到玄关,阿若已经抱着包袱久候多时了。
「没其他行李了?」
「对。」阿若点点头。
「你帮她拿行李吧。」铃子转身叫由良帮忙。
一行人上车后,外头下起了雨。
「请问……」
阿若坐在铃子身旁,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好奇地观察车内。
「夫人,那个……您看得到那只手吗?」
「是男人的手对吧。」
阿若吃惊地看着铃子。
「咦?是这样吗?我没看得那么清楚……小慎——由、由良先生,你看到了吗?」
阿若对副驾驶座的由良搭话。
「没看到,我看不到那些东西。」由良没转头,口气也很冷淡。
「是喔……青竹大人也看不到……那到底是什么啊?闹鬼竟然只闹一只手。」
「不是只有一只手喔……」
「咦?」
铃子想起刚才看到的男子。男子神态异常,散发不祥的气息,并非普通的鬼魂。铃子联想到另一个鬼魂,她之前看过一个在墙上爬的女鬼。孝冬称之为『魔』,檐廊边的男子,或许也称得上魔吧。
——阿若继续待在那个家,不晓得会出什么事。
「……你以后别再去那里了。」
「好。」阿若一脸不解,但乖乖答应了。她的年纪比铃子大,却像个小妹妹一样,会勾起别人的保护欲。
雨水打在车窗上,雨势似乎变大了,不时会听到滂沱的下雨声。阿若望着被雨水打湿的车窗。
「那个……夫人。」
阿若出神看着雨水流过车窗,开口说道:「我……我离开淡路岛,第一次去雇主家拜访的时候,也是下雨天。」
阿若轻声细语,几乎要被雨声盖过。
「那一天,我身上的衣服也淋湿了……当时我穿的是木棉和服,那是我最好的衣服了。其他下人带我去见女主人,对方的脸色非常难看。她说,不要把落汤鸡带到她面前,不然地毯会弄湿。我……」
阿若凝视自己膝头上的双手。
「昨天夫人帮我擦衣服,我真的好高兴。」
铃子端详阿若的侧脸,阿若羞得脸都红了。
「对……对不起。我、我不该跟夫人说这种无关紧要的话……人家常骂我,说我这个人就是话多。」
「……说出自己的想法,怎么算是废话呢。」
语毕,铃子看着被雨水打湿的车窗。
——自己的价值比不上一块地毯,想必很难受吧。
铃子只是帮她擦衣服,她就这般感恩戴德,不难想像她受的伤有多深。
「我想多听你聊一聊自己的事。」
铃子不只想听阿若的故事,她也想了解田鹤和孝冬的故事——
阿若眉开眼笑,整个人靠上副驾驶座。
「唉,你有听到吗,由良先生?」
话一说完,她又立刻坐回后座,片刻也静不下来。
「夫人,由良先生总是嫌弃我话多。不过,夫人都许可了,那我多说一点没关系吧,是这样没错吧?」
阿若开心地说个没完,由良偷瞄铃子一眼,似乎在嫌这位女主人多嘴。
隔天。
「今天藤园子爵家的总管,有来拜访我。」孝冬晚上回家,跟铃子聊起这件事。铃子去青竹家拜访的经过,都有说给孝冬听。
「找到你的公司去?」
「对啊。」
孝冬从外套口袋拿出一个信封。
「这个请你拿给阿若,是她工作到昨天的薪资。」
「藤园家愿意出这笔钱了?那就好。」
「听说,藤园家根本不晓得做白工这回事。不仅如此,子爵的姑妈——好像叫青竹大人是吧?还吞了子爵家要付给女佣的部分薪资。」
「这样啊。」
「少给的也算在内了。而且,多的应该算遮羞费,子爵家的总管还拜托我们保密呢。」
子爵家怕被抖出来的,是青竹谎报经历一事,这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虽然青竹只是骗骗不懂事的女佣,但这件事被抖出来可吃不了兜着走。
「藤园家对那位姑妈也很头疼,以前一家人都住在四谷,那位姑妈就跟大家处不来,后来自己搬到新宿的空屋去住。刚开始藤园家也派女佣去照顾她,但她对下人脾气很大,大家都不想去。子爵家另外雇人去帮佣,也都干不久,而且整天谎称自己当过女官,闹到子爵家的人都知道了。这一次她解雇阿若,要求子爵家雇用新的女佣,子爵家受不了她无理取闹,要求她给一个说法,做白工的事情才东窗事发。这次子爵家也无法再放任她了,听说近期就要她搬回四谷的宅子。」
「那么,新宿那间房子就没人住喽?」
「是啊。未来好像要当成隐居用的别墅,就委托我处理了。」
「委托你处理?」
「驱邪啊。」
铃子的脑海中,浮现那只乱爬的手掌,以及偷窥的男子。
「……照你的讲法,藤园家也知道那房子闹鬼?」
「是这样没错。之前也有好几个女佣看到鬼,他们无法置之不理了吧。」
「意思是,藤园家对于闹鬼的原因有头绪?」
「岂止有头绪,是大有头绪。那里以前是子爵的妹妹住的地方,子爵的妹妹身受重伤,为了避人耳目就住在那里疗养。」
「身受重伤……?」
「子爵的妹妹跟华族结婚,婚后却跟夫家的司机殉情,结果被丈夫给休了。那是几年前发生的事,你还记得吗?就是铁路殉情事件。」
「啊啊——」
铃子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华族女子跟下人私奔或殉情时有所闻,铃子也没有一一去记那些人的家世姓名。
「两个人一起冲向铁道,司机死了,夫人却活了下来。身上断了很多根骨头,伤势相当严重。」
子爵的妹妹出院后,家人也不准她回去,她只好到新宿的房子隐居。
「那位夫人怎么样了?」
「已经过世了,受伤以后身子就很虚弱,撑不过那一波流感疫情。」
「原来是这样啊……」
语毕,铃子侧过头想了一下。
「这么说来,那房子里的鬼魂是……」
现身的不是女鬼,而是男鬼,那就代表不是夫人。
「据说,夫人对闹鬼的事也很头疼。那个男鬼……你也猜到了吧,就是跟夫人在一起的那个男的,殉情自杀的司机。」
铃子皱起了眉头,又想起那只爬来爬去的手。那只手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那个男的赖在夫人的住处不走,藤园家才拜托我驱邪。」
「你答应帮忙了吗?」
「答应了。」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
「这件事跟松印没关系啊。」
孝冬一时无语,眼神有些心虚。
「呃呃,是没错——不过,就当做个顺水人情嘛。难得有这缘分认识,不帮忙也说不过去对吧。铃子小姐,你也很关心这件事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那你打算如何驱邪呢?」
「我好歹也知道一些驱邪用的祝词。但当务之急,是调查那位夫人和司机,也许能找到方法让他们安息。万一找不到,我再拒绝这个委托就好。」
「这样啊。」
铃子直视孝冬的双眸。
「那调查工作交给我来吧。」
「你要自己来?不好吧——」
「你工作忙,我来调查更为妥当啊。」
「是喔……」
孝冬似乎不太能接受这说法。
「我会带由良去,不用担心。」
「你也带鹰婶一起去吧,她是你的侍女啊。」
「就这么办。」
孝冬总算同意了,他叹了一口气说。
「你要去藤园子爵家拜访对吧?我先帮你联络。」
「那就麻烦你了。」
「切记,千万不要乱来喔。」
「我从没乱来过啊。」
孝冬稍事思考后,说道:「……我还是先嘱咐鹰婶好了。」
铃子看不懂孝冬脸上的笑意是什么意思。
「那些事情我不清楚啦。」
藤园子爵夫人接见铃子时,脸上的厌烦表露无遗。她口中的「那些事情」,是指闹出殉情事件的那两个人。
「再说了,那是她嫁到夫家发生的事情啊……」
「那好,我去问问她夫家的人吧。」
铃子正要起身,夫人连忙制止。
「你这样我很困扰,你跑去给人家添麻烦,被骂的是我啊。延子小姐是被夫家给休的,我们两家已经没任何关系了。」
延子就是殉情事件的当事人,生前也是嫁给公家华族,不但外遇还闹出了殉情事件,子爵夫人对她很感冒。子爵夫人的娘家并非华族,手上却有莫大的资产,据说在这件事上也花了不少钱补偿延子的夫家。如今铃子要跑去旧事重提,子爵夫人当然不乐见。
「关于延子小姐的事情,你问我们家总管吧。」
子爵夫人吩咐女佣把总管叫来。她的小姑把娘家和夫家的名声都砸了,她一点也不想提到那个小姑。
总管来了以后,子爵夫人交代他。「跟这位客人说说延子小姐的事吧。」
之后,子爵夫人又对铃子说:「我接下来还要去学谣曲※,师傅就快到了,失陪了。」
谣曲:一种诗歌形式,通常是与音乐结合的叙事。
子爵夫人起身离席,总管目送夫人离开后,转身对铃子道歉。
「前些天的事,让您见笑了。」
总管擦擦汗,代替青竹低头致歉。
「不会。」铃子简短回应。
「给您添麻烦实在过意不去,但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拜托夫人务必保密啊……」
「我明白。」
「那位大人从以前就爱胡闹……她谎称自己当过女官,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我今天是来请教延子大人和司机的事情。」
铃子打断了空洞的废话,直接切入正题。
「是你们主动提出要驱邪的吧?」
「是,正是如此,夫人所言极是。」
「我听说,延子大人以前住在那里,也对闹鬼的事情很头痛?」
「对,听说是这样……延子大人说来也真可怜,四肢和五官都受了重伤,只好待在那里疗养,而且几乎没法起身活动……老实说,我们也希望让她回来接受更好的照料。但这毕竟不是单纯的意外,世间舆论可畏,宗主大人才狠下心来……」
老总管一脸惭愧地说起往事。
「有派女佣去照顾她?」
「有的,延子大人有一名专属侍女,陪着她一起到夫家。意外发生后,那位侍女也细心照料延子大人……是忠心耿耿的女佣,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她说,山边就在那栋房子里。」
「山边?」
「就是那位司机,那个拐骗延子大人,跟她一起殉情的司机。」
老总管的表情充满悔恨与不甘。不管真相如何,至少从他的角度来看,自己从小照顾的千金就是被那个司机「拐骗」的。
「据说,延子大人睡到一半厉声尖叫,女佣冲过去瞧个究竟,就发现山边在檐廊下探头探脑的。」
「在檐廊下……」
跟铃子看到的应该是同一个鬼魂吧。
「所以那位女佣也看到了?」
「正是。她有看到那个鬼魂的脸,认出是那位司机,后来……」
老总管脸色发青,吞了一口口水。
「后来,有手在家中乱爬。」
断掌在地上爬来爬去,寻找延子的身影。
「……山边被列车撞死后,好像右手掌也断掉了。断掌就在和室里乱爬,而他本人想从檐廊爬入室内,那位女佣是这么说的。」
这栋大宅子还有地方躲,那间小屋子可没有。
「延子大人不堪其扰……也难怪啦。阿好她——就那位女佣,每次都会拿扫把赶走那只断掌,那只断掌也就消失了。她还把拉门关起来,不让延子大人看到檐廊。可是,一个不留神那只断掌又来了,吓得延子大人心神不宁……没两个月就去世了。」
老总管难过得垂下肩膀。
「这里是延子大人生长的地方,要是她能回到这里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多少也算是一点慰借吧。可惜天不从人愿,真是太可怜了。」
老总管很同情延子,铃子观察老总管愁眉苦脸的表情。
「延子大人是被逼着嫁人的吗?」
铃子喃喃说出推测,老总管眨了眨小眼睛,抬起头说。
「这,也没什么逼不逼的……延子大人对婚事并没有不满哪。」
若不是对婚事不满,又岂会跟司机外遇?老总管似乎察觉到了铃子的疑虑,低下头来回答铃子。
「我们藤园家的历史,可追溯至天正时代之前,虽不及摄家和清华家,但也不是一般的公家。按家世来看,本来应该册封伯爵才对——」
天正年间,那可是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的时代,也是正亲町天皇、后阳成天皇的时代。比那个年代还要久远的公家,称之为旧家;之后从旧家分支出去的公家,则称为新家,这也是区分公家家世高低的标准之一。
摄家、清华家、大臣家是无庸置疑的名门。摄家是指能当到摄政和关白的家族,清华家能当到太政大臣※,大臣家能当到内大臣※,世称「五摄家、九清华、三大臣」家族,这十七个家族是名门公家,其他公家都称为平堂上家。这也是公家的区分法之一,其中又有「旧家」和「新家」的差异。
太政大臣:最高官位,属于宰相级职务。
内大臣:官名,为太政官之一。
平堂上家又分为羽林家、名家、半家。藤园家既是旧家,也是羽林家。羽林家除非功勋卓着,否则都只册封伯爵和子爵,子爵占大多数。当过大纳言的人数较多的家族,就受封伯爵。很遗憾,藤园家与伯爵之位无缘。
公家的家世就是如此复杂。
「所以从家世来看,当事人无权决定自己的婚事就对了。」
老总管开始滔滔不绝讲起藤园家的历史,铃子做出一个单纯明快的总结,不让对方继续说下去。
老总管轻咳一声,严肃地点点头。
「是的,如您所说。因此,延子大人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尤其这桩婚事,是跟清华家的后人共结连理,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你是说,延子大人也很期待这桩婚事?」
「啊……不是,是上一代当家和他的夫人……他们也都去世了。」
「这样吗?那延子大人嫁入名门后,就跟那位司机好上了?」
「这……山边是夫家那边的司机,详细情形我也不太清楚。总之,过从甚密的关系被揭穿以后,山边就丢了工作。当时夫家还不打算休掉延子大人,直到殉情事件发生……」
老总管神情落寞,不懂自家小姐为何要干出那种傻事。
「那个叫山边的司机,好像是当地农家的次子,居然敢高攀我家小姐。在过去,延子大人可是他那种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公家千金。他不但拐骗延子大人,连死后都阴魂不散,害死了延子大人。」
——两人会相约殉情,代表他们是两情相悦吧……?
这话在老总管面前可说不出口,更何况……
——都愿意一起死了,为何女方一看到男方的魂魄,就吓成那副德性?
爱活人不代表也爱死人就对了?
「……你说,照顾延子大人的女佣叫阿好对吧?她还在这里工作吗?」
铃子几经思考后,提出了这个问题。
「是,还在这里工作。」老总管给了正面的答覆。
「那么,让我跟那位女佣谈谈吧。那个叫山边的男子,若真的变成鬼来闹,我得摸清他的底细才行。山边的雇主是延子大人的夫家,本来我该向他们打听才对,但你们家夫人不希望我去叨扰。」
「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名五十多岁的妇女。神情憔悴,面黄肌瘦。
「关于那个叫山边的司机,我有问题想跟你请教一下。」
阿好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夫人想问什么?」
「这个嘛,先说说他的名字和岁数吧?」
「名字叫增吉,增加的增,吉祥的吉。年纪……当时应该是三十五还三十六岁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听说他是夫家雇用的司机?」
「是的。」
「那可否请教一下,延子大人跟他是如何发展成亲密关系的?」
阿好脸色一沉,或许不想再谈那件事吧。然而,事实正好相反。
「他们根本没有亲密关系。」
「咦?」
铃子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延子大人和山边一点关系也没有。」
阿好以颤抖的语气,断定了二人的关系。
「你这话——」
铃子皱眉反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跟宗主大人,还有夫家那边的老爷说过很多次了,延子大人跟山边只有三言两语的交流,并没有做出逾矩的事情。」
「……换句话说,他们没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阿好用力点头。
「我就说了,他们根本没关系啊。延子大人只当他是一般的司机,没有任何想法。」
铃子感觉头皮发麻,阿好提供的讯息十分关键,足以颠覆整件事的全貌。
「……你的意思是,延子大人并未外遇,这一切都是误会?」
阿好再次点头。
「真的是误会,延子大人没有任何不轨的念头。」
「你说『延子大人没有』——意思是?」
「都是山边自作多情。」
阿好落寞地垂下头说:「其实旁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山边对延子大人有不轨的企图。延子大人上车或下车时,他都对延子大人毛手毛脚,还一脸贼笑,眼神更是猥琐……搭车时也是如此,有我在一旁他只敢闲话家常,聊一些天气的话题,可是口吻格外亲昵、热络。延子大人独自搭车时,他甚至还大胆求爱,完全没了分寸,真是恬不知耻。延子大人也委婉拒绝了,但他却听不懂人话……有一次,我严厉斥责山边,当时他嘴上道歉,表现得也很惶恐,不料——」
根据阿好的说法,山边被斥责后更加想不开,竟然潜入延子的寝室。劣行被管家发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山边向雇主坦承自己对延子的情意,想当然就被开除了。
「我们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阿好继续说道。
可是,延子的丈夫怀疑二人有染。山边做出这种事不可能是单纯的自作多情,一定是延子也有逾越之举。不只丈夫怀疑,连家中的下人也不相信延子,延子在夫家如坐针毡,心神大为耗弱。
「……现在我还是很后悔,那天雨夜不该让延子大人赴约的。」
后来,山边拜托几个关系较好的同事,偷偷传信给延子。信上表明,希望延子到宅子外头见他一面。
「延子大人很同情他的际遇,山边素行不良被解雇,自然拿不到推荐信,也没有人愿意雇用他。听说只能住便宜的破旅馆,每天打零工维生……而且对延子大人还是一往情深……延子大人看他可怜,打算拿点钱接济他。」
阿好以颤抖的语气说,同情那种人就是一个错误。
「不料,山边拐走了延子大人,他强押延子大人坐上人力车,延子大人被吓呆了,也不晓得自己被带到哪里,只知道天上下着雨,四周一片昏暗。山边抓起她的手,把她拽到铁路旁边。」
——跟我一起死吧。
据说,山边要求延子陪他一起死。眼看列车逼近,延子不敢再进一步,无奈山边强拉她前行。山边癫狂的眼神,激起了延子挣扎求生的本能,虽然不足以甩开对方,但侥幸逃过一死。山边被列车冲撞,当场死亡;延子则被破碎的尸块撞击,身受重伤。延子倒在铁路旁边性命垂危,山边的断掌还紧紧抓住她不放。延子被送到医院后,医生好不容意才拿下断掌,延子白皙的手腕上,还留有很深的指痕,不时隐隐作痛。
「延子大人差点没了性命。不,从那一天起,延子大人就与死无异了……报纸诬蔑她是妖女、淫妇,她不但承受世间非议,丈夫不相信她,连老家的亲人也痛骂她不守妇道……您可知道,延子大人的姑妈是怎么说的?说延子大人是败坏门风的无耻贱妇。
延子大人都已经身受重伤,不良于行了,那姑妈还当着她的面破口大骂。我不断解释这是一场误会,延子大人被恶汉谋害,她才是被害者啊。所以,我拜托宗主让延子大人回到这里休养,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小房子里。结果,宗主悍然拒绝了。他说,就算延子大人没错,也没有方法证明这一点。世间只会说我们藤园家是卑鄙小人,把过错都推给一个死人……所以在风头过去之前,不可能让她回来。」
说到这里,阿好掩面哭泣。她的头发干燥粗糙,发髻上也散落不少发丝。铃子不晓得该如何安慰她,只能一直盯着她的头发。
——被世人唾弃,就再也翻不了身了,华族更是如此。
山边没死的话,或许还有澄清的方法,延子可以表明这一切都是对方自作多情,自己不但被设计,还差点丢了一条命。然而,对一个死人是无从辩驳的,说再多只会损害自家的名声罢了。
——延子的绝望,一定难以想像吧。
「搬到那间房子休养,延子大人也没能过上安生的日子。山边阴魂不散哪,那个男的死了以后,还缠着延子大人不放,死后仍紧抓延子大人的那只断掌,也到处寻找她的身影。山边本人还想从檐廊爬进她的寝室,真是龌龊……令人毛骨悚然啊。延子大人千不该万不该被那种人爱上啊,这又不能说是单纯的倒楣,但除此之外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释……延子大人太可怜了……」
除了阿好的啜泣声,室内再无其他声响。
「我倒希望……我倒希望延子大人化为冤魂,给这个家的人一点教训。」
阿好哀怨地喃喃自语,随即一惊,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我会当没听到。」
铃子要阿好放心,接着又说。
「化为冤魂,那才是永世不得安息,现在延子大人,终于安息了不是?」
阿好再次掩面哭泣,铃子也明白这种空洞的话,安慰不了任何人。死后才能得到安宁,这种人生未免太可悲了——铃子难过得咬着嘴唇。
等阿好哭完,铃子也告辞了,她带着鹰婶和由良走出玄关,回头眺望藤园家的宅院。藤园家是融合洋风的日式建筑,迎宾待客的房间是洋房,外观则是日式的宅院。阴天下的屋瓦更显漆黑,凝重的乌云悬挂上空,几乎罩住了整座宅院。
铃子一上车,就对驾驶座上的司机说:「宇佐见,你有认识其他华族家的司机吗?」
宇佐见讶异地回过头说:「没有,我不认识其他司机……司机之间很少有私交的,可能也要看人吧。」
铃子想了想,对宇佐见下达指示。
「是吗……那好,你现在开去我说的地方。」
铃子要去千駄谷的某座宅院,那里是延子的夫家。
「车子不要开到正门,停在后门就好。然后你告诉他们家的人,就说我们的车子出了一点问题,请他们的司机帮忙看一下。」
宇佐见笑了,似乎对铃子要做的事情颇感兴趣。
「我懂了,叫司机过来就行了是吧?只要是司机都行吗?」
宇佐见一下就听懂了,省下铃子解释的工夫,这也证明花菱家的佣人都很优秀。
「对,谁都无妨,反正也不知道他们家有几个司机。」
藤园子爵夫人再三叮咛,要铃子别去夫家叨扰,因此铃子不能登门拜访。可是,听了阿好的说法后,山边的底细又非打探不可。既然要问个清楚,那当然是去问他的同事了。
——希望遇得到山边的同事啊。
鹰婶皱起眉头插话了。
「夫人,您怎么耍这种手段呢……这不是华族夫人该做的事情啊。」
「我决定要做的事情,不管用任何方法都要做到底。」
鹰婶睁大眼睛说:「哎呀,夫人真是不拘一格,越来越自由奔放了呢。」
鹰婶的语气有些傻眼,又有些佩服。
宇佐见遵从铃子的指示,把车子开到千駄谷那间宅院的后门。从高墙外看得到里面是一栋洋馆。宇佐见从后门进去,没多久带了一名中年男子出来,年纪大约四十多岁,男子穿着西装,个头矮小。
「我不保证一定修得好喔——」男子走近铃子的座车,铃子打开车窗。宇佐见对男子说了几句话,一手指向铃子。对方看了铃子一眼,表情有些茫然,男子有一双圆圆的小眼睛,感觉不是很严肃的人。
铃子点头致意,男子也低头行礼。
「是藤园家请我来的。藤园子爵夫人不想给你们家添麻烦,还请你务必保密。」
藤园家确实有委托孝冬驱邪,所以用「受人之托」当理由,也不算说谎才对。
「咦?」男子傻傻地反应不过来,自言自语地说。
「藤园……啊啊!是那个藤园家喔——」
男子说这句话时,还不断张望四周。
「藤园家请你们来的?有什么要事吗?不是说你们车子坏了?」
「那是要请你出来一谈的权宜之计罢了。」
「哇喔……」男子的惊叹究竟是什么意思,铃子听不出来。他上下打量铃子,说了这么一句话。
「您长得一脸端庄,说起谎来倒是毫无顾忌啊。」
司机不敬的口吻惹火了鹰婶,铃子向鹰婶使了一个眼色,要她忍住脾气。
「我也没太多时间慢慢聊,就直说了。山边增吉单恋你家夫人,这件事你知道吗?」
男子瞠目结舌,再一次张望四周,或许怕被家中其他的人看到吧。然而,这个反应等于答覆了铃子的疑问。
「你知道是吧。知道的话,点个头就行了。」
男子脸色发青,轻轻点了几次头。
——果然是山边自作多情啊。
「请问您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件事几乎没人知道啊。」
男子双手放在车门上,凑近铃子说悄悄话,铃子闻到他身上有烟味。
「无可奉告……我再问你,夫人不是自愿跟他殉情的,这你也知道喽?」
男子目光乱飘,一副很困扰的模样。
「这,当然嘛……呃,也不是我眼见耳闻啦,都是我想像的,别当真。是说,山边一直追求夫人,夫人也很困扰,怎么可能跟他殉情呢。唉……也是您今天刚好问起,我才说的。我人微言轻,没人来问我,老爷又在气头上,舆论也口诛笔伐的,请体谅啦。」
男子陪笑,像在替自己找借口一样。
「夫人她比较内向,真的很困扰也不会表现出来。所以,山边也不知道自己给夫人添麻烦了吧。该说夫人温柔还是软弱呢?总之,她不会用强硬的口吻拒绝别人,听说夫人原本是公家的千金是吧?大概是这个缘故啦。其实旁人一看就知道她很困扰,坏就坏在山边自己看不出来。那家伙呢,该说他迟钝还是怎样……对了,山边很迷一个类似宗教的奇怪玩意,还推荐夫人信仰呢。这件事夫人也觉得很困扰吧。」
「类似宗教的奇怪玩意?」
「应该是宗教啦,我也不清楚。他讲的时候我没认真听,细节记不得了,我就跟他说没兴趣了,他还是讲个没完,他就是那种人啦。呃呃,山边人还不错,也不算坏人。他跟我不一样,工作很认真。一大清早就把车子擦得干干净净,多亏他那么认真,车子总是亮晶晶的一尘不染啊。他也不会迟到或偷懒什么的,就是不太懂得察言观色吧。自己认定的事情就坚信到底,也常搞错各种交接事项。老实说他真的挺顽固的,都不知道变通,要说他笨拙也确实如此啦——」
男子滔滔不绝,或许是出于罪恶感吧。延子没有出轨,更不是自愿殉情的,他知道真相却不敢说出来。毕竟老爷气到把夫人休了,现在跳出来坦承实情,也只会触怒老爷。身为一个雇佣的司机,他保持沉默也无可厚非。铃子并没有责备他,但他还是不断搬出各种理由和借口,看上去也着实可悲。
「——我明白了,多谢你。你可以回去了,没关系。」
铃子道谢完关上车窗,男子后退一步,跟方才一样点头致意。宇佐见回到驾驶座上,开车走人。铃子都叫他回去了,他还是呆站在原地,目送铃子的座车离开。
回到曲町的花菱家宅院,御子柴有要事禀报。
「夫人您不在的时候,有客人来访。」
「谁来了?」
铃子记得没人预约来访。
「是鸿大人的信使。」
「鸿……啊啊。」
铃子想起了鸿心灵学会。前些日子,那个人打算向清充买下闹鬼的宅院,也不知道交易谈成了没有。
「对方来做什么?」
「来送礼的,说是要感谢老爷替多幡子爵家驱邪。」
「送礼……?什么礼物?」
「还没打开看过,不如现在打开来确认吧?」
「也好,麻烦你了。」
会来送礼,代表已经顺利买下子爵家的房产了吧。这件事多幡家有给谢礼,照理说鸿氏不需要多此一举。
铃子回房后,御子柴捧着两个尺寸不大的盒子前来。
「一个是要送给老爷的领带,另一个是要送给夫人的手套。」
御子柴把盒子放在桌上。其中一个盒子,装的是深灰蓝色的绢织领带,另一边是白纱制成的手套,而且手背到手腕一带,有蔷薇的蕾丝。铃子默默看着这两件礼物。
——那个鸿氏到底是什么来头?
铃子只知道,对方是鸿心灵学会的会长,也是一个生意人。但她没见过鸿氏,不清楚对方的为人,孝冬好像也没见过鸿氏。
不过,挑这两件礼物的人,显然认识铃子和孝冬。若不知道孝冬偏好的服饰,以及铃子常戴手套一事,不可能挑这两件礼物。铃子最先想到多幡清充,但应该不是他挑的。清充算不上有时尚品味,挑不了这么精致的礼物。
——况且……
铃子更在意手套上的蕾丝,普通的薄纱手套遮不住铃子手上的伤痕,而这蕾丝刚好起了遮掩的作用。
——是凑巧吗?
铃子左手背上有伤,如果只有左手的手套有蕾丝,说是凑巧未免太过牵强,但这双手套两边都有蕾丝。
饶是如此,铃子还是觉得有些诡异,手套直接收进盒子里。
「夫人没有化为冤魂现身,反而只有那个司机来闹,这也太讽刺了。」
隔天下午,孝冬和铃子在车上谈起了这件事。天色阴沉昏暗,打在车窗上的雨声听起来都好忧郁。
「延子大人都去世了,他怎么还不肯离开那栋房子呢?」
「或许他唯一剩下的,就是那份执念吧。」
夫妻俩一同前往新宿的房舍。今天天气不好,孝冬本来打算独自前往,铃子可不答应。她说,天气不好就不出门,那这个季节都不用出门了。孝冬无言以对,只好让她跟了。
「……家族名声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铃子喃喃自语,孝冬转过头问她。
「嗯?你说什么?」
「藤园家为了保住名声,牺牲了延子大人。家族名声这东西,有比人的性命、尊严更重要吗?」
孝冬给了一个很干脆的答覆。
「当然没有啊。他们只是骗自己名声很重要,这样才能名正言顺把持既得利益。那些整天把家族名声和脸面挂在嘴上的人,真正看重的都是自己啦。」
「看重的都是自己……这么说也对。」
铃子听到这种讲法,反而比较能接受。人有私心无可厚非,但用家族名声来当牺牲他人的借口就太卑鄙了。
「当然了,有些人确实把家族名声看得比自己更重要,但藤园家的情况并非如此。可话说回来,身为一个华族,我也能体谅藤园子爵的处置手法——首先就像子爵说的,没有手段可以证明自家人的清白,这话很实在。即便有证明的手段,世人愿不愿意相信又是一回事。大多数人只会认为,藤园家把责任推给一个开不了口的死人。无论真相如何,华族和平民闹出纠纷,被当成坏人的一定是华族。世人要的不是真相,藤园家再怎么辩驳,也平息不了负面的声浪,倒不如保持沉默,等风头过去。我认为这也算妥当的处置。」
孝冬分析道理给铃子听,讲得云淡风轻。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这样一来,延子大人太可怜了。」
「要挽回延子女士的名誉,唯一的办法就是等风头过去,再来公开真相。让真相成为正规的纪录保存下来,未来可能有沉冤得雪的一天,这是从长远的角度来看。」
「长远的角度……」
铃子叹了一口气。外头的滂沱大雨,彷佛重重落在了她的心底。
「总而言之,这是藤园家的问题,我们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吧。」
孝冬的口吻很理性,铃子还没办法看得那么开,但也多亏孝冬的客观冷静,她多少能用比较客观的方式,看待延子的遭遇了。
——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
雨势中,隐约可见那栋平房就在不远的前方,房子隐没在黯淡的雨天景致中,看上去朦朦胧胧。车子停在竹篱笆前,孝冬撑伞下车,帮铃子开门遮雨。雨水的气味和声音,全都灌入了铃子的心房。
「走路小心。」
「嗯嗯。」
铃子穿着高脚木屐踩在泥巴地上,这双木屐的脚尖还有挡水皮革。一抬头,眼前是阴暗的玄关。檐廊边的拉门已经打开了,他们拜托藤园家的人,事先来这里开门。
两人一进入玄关,雨声被留在了外头,四周只剩下寂静和阴寒。青竹离开才没几天,家中却好像几年没住人一样,冷清寂寥。
「是哪个房间出现断掌?」
「在那边。」
铃子带领孝冬前往闹鬼的和室。外头的雨声听起来很模糊,每踩一步走廊的木板便嘎吱作响。和室很昏暗,尤其角落的阴影更加深沉,再加上天气不好,拉门打开也没有光线照入室内。
滑落屋檐的雨滴打在石阶上,发出不规则的滴答声。假如黑暗也有气味,现在雨水中散发出来的味道就是了。铃子不经意地往后退,退到一半当场愣住了,因为某样白色的东西出现在她的眼角余光中,转头一看,是断掌在地上爬。
「原来如此,还真的是断掌。」孝冬的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断掌跟之前一样到处乱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但延子已经不在了。手指的动作一点也不像人类,比较像蜘蛛爬窜的模样,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那四处找人的动作,看得出有很深的执念,显现出人类独有的低等情欲。
「你说那个叫阿好的女佣,每次都拿扫把赶跑断掌是吧。对付这欲念深重的恶心玩意,也没其他更好的处理方式了。」
孝冬说出自己的感想。铃子听完这段精辟的见解,终于明白那种毛骨悚然的感受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也无从得知……只是,光看那只断掌,就能明白男方的执着非比寻常了。」
孝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铃子的注意力都放在檐廊边,那里有个男子在偷窥,一只手攀在檐廊上,试图爬上来。男子的目光呆滞,眼珠子不时上下左右移动,眼皮抽搐痉挛,那粗重的呼吸声,听起来特别清楚。
「这房间里,有延子女士的遗物吗……」
孝冬自言自语环顾四周,他走到壁龛前面,检视挂轴的后方和上方的柜子。铃子的目光依旧离不开那个男子,她怕自己一不留神,男子就会爬上和室冲过来。奇怪的是,为什么男子的呼吸声格外清晰?而且空气中还有一种腥臭的味道,像血的味道——
铃子的注意力都放在檐廊,没有留意断掌跑哪儿去了。突然间,有人抓住她的脚踝,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了,一定是那只断掌。男人粗大的断掌,抓住了铃子的脚踝,断裂的部位还渗出鲜血,瘦骨嶙峋的手指,牢牢抓住铃子的脚踝不放。粗硬的指节掐住皮肉,铃子被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连脚踝痛不痛都感受不到,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铃子小姐!」
说时迟那时快,铃子闻到一阵熟悉的清香味。冷冽高雅,凛然难犯的香气,将血腥味一扫而空。
抓住脚踝的力道消失了,一只强而有力的臂膀,撑住了差点跪倒的铃子。是孝冬来了,铃子看到一头飘逸的长发,长发的主人穿着一身华丽的古装。
——是淡路之君。
铃子的血液彷佛冻结了,淡路之君晃着一头美艳的长发,飘向檐廊边。铃子只看到她的背影,却能感受到她在笑。淡路之君扬起衣袖,稍微弯下身子,檐廊边的男子就消失了。
——那鬼魂被吃掉了。
铃子浑身无力,靠倒在孝冬身上,膝头坠地。
「铃子小姐……对不起。」
孝冬以沙哑的嗓音致歉,不晓得他是为哪件事道歉?喂养淡路之君吗?
淡路之君身形淡化,化为一道轻烟缓缓飘回两人身上,烟雾缠绕孝冬和铃子,最后化于无形,只剩下浓烈的香气久久不散。
「……你为什么要道歉?」
听到铃子的疑问,孝冬的身子抖了一下。她仰望孝冬,孝冬的脸色很苍白,眼神也藏有深沉的阴郁。孝冬不堪凝视,别过头回避铃子的视线,铃子从他的脸上看出了烦忧,就好像那天夜里一样。
——刚认识他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
现在铃子反而觉得他很好懂。当然,铃子猜不出他心里想什么,可是当他有心事或罪恶感的时候,铃子一看就知道了。
「在你主动提起之前,我本来是不打算过问的——」
铃子深情注视孝冬的脸庞。
「只是看你这么痛苦,我也不能放着不管,有什么烦恼说来听听吧。」
「我、我没有啊。」
孝冬试图装出笑容。
「你觉得瞒我有用吗?」
这话一说出口,孝冬愣住了。
「呃呃……我……」
「跟淡路之君有关对吧?」
铃子直击核心,孝冬的表情很僵硬,看样子是说中了。
——跟淡路之君有关,而且他必须道歉……
是指刚才让淡路之君吞食亡灵吗?不过,铃子也心知肚明,孝冬来到现场很有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要合淡路之君的胃口,她就会吃掉亡灵,这也不能怪孝冬——
不对!孝冬说过,他很清楚淡路之君喜欢吃什么样的鬼魂。换句话说,他一开始打算独自前来,是为了……
「你本来打算瞒着我,让淡路之君吃掉这里的鬼魂——」
孝冬闭目垂首,似乎是招认了。
「真是瞒不过你的千里眼啊。」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请你从实招来吧。」
「唉……」都到了这个地步,孝冬还是支吾其词,不肯据实以告。
「要我一一点破你才肯说吗?——这不是第一次了对吧?」
孝冬支支吾吾,一脸心虚,活像外遇被抓包的丈夫。
「你偷偷喂养淡路之君,还不让我知道……是怕我不高兴的关系吗?」
铃子不忍心看到亡灵被吞食,无法安息已经很可怜了,毫无招架之力被人吞食更是令人目不忍睹,这就是孝冬瞒她的原因吧。
孝冬一手捂住额头,神情很脆弱。
「……我担心不喂养淡路之君,会害死你……」
孝冬的声音,既沙哑又虚弱。「我不能没有你。」
铃子观察孝冬的表情,光看侧脸就知道他很苦恼。铃子决定要祛除淡路之君时,他答应要听铃子的。可是,真有祛除淡路之君的方法吗?就算有,又要花多少时间去查清楚?从这个角度来看,孝冬会害怕诅咒也是情有可原。夫妻俩的约定和现实问题互相拉扯,孝冬独自承担这份痛苦。
铃子一手按在孝冬的肩上。「孝冬先生。」
「是我思虑不周,祛除淡路之君也不是一蹴可几的事情。况且,要调查诅咒是不是真的也需要时间。这段期间淡路之君一样需要鬼魂……你的行为也无可厚非。」
铃子低下头,自我反省。
「是我害了你,让你独自承担这么多痛苦,真的很对不起。」
「铃子小姐。」
孝冬似乎对铃子的反应很意外。
「你不必道歉,都是我自己一个人想太多,自作主张——」
「这就是问题症结。」
铃子抬起头正视孝冬。
「嗯?」
「以后像这种要紧的事情,请不要擅自做决定。你不跟我商量怎么行呢?」
「呃呃,可是……」
「还是我真的这么不可靠,不值得你商量?」
「没有,没这回事。」
「那么,以后碰到什么问题,请先跟我商量吧,我们一起决定。」
「……那你不会讨厌我喽?」
「你不找我商量,那就不好说了。你来找我商量,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这样啊……」
孝冬明显松了一口气,铃子一直观察他的表情变化。
「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很信赖你。当然,也不是说你非得信任我才行,只是希望你记得这件事。」
铃子刚认识孝冬的时候,认为这个人太不可信了。然而,现在她知道孝冬待人以诚,她也打开了心房。
「我明白你是为了我好,才瞒着我的,我也不会说你自作主张,只是……」
铃子不晓得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感触。
「只是……你这样,让我有些寂寞。」
这下孝冬是真的呆了,眼中除了铃子再无其他事物。
「铃子小姐——」
「以后你要喂养淡路之君,我也跟你同行。把难受的事情推给你,也不是我的本意。」
铃子不想看到淡路之君吞食鬼魂,但她更不愿推给孝冬承担,孝冬也不是自愿想看那种东西的。孝冬默默凝视着铃子,铃子被盯得心痒难耐,不好意思多看孝冬一眼。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有什么意见回去再商量——现在得先厘清一个问题。」
「厘清问题?」
铃子手摸榻榻米,身体朝向檐廊,环顾整间和室。
「我发现山边想从檐廊爬上来,他的断掌也在榻榻米上乱爬。他的本尊和断掌,都是在『下方』活动。」
铃子说到下方一词,用手指了指榻榻米。
「这里若有山边要找的东西,应该不在太高的位置。」
「啊啊……原来如此。」
孝冬俯视榻榻米,接着说道:「我刚才都在看挂轴和天花板附近的收纳空间,比他的视线高多了。」
孝冬看着榻榻米念念有词。
「所以是在榻榻米下喽?」
「我是这么想的。」
东西应该不是藏在房屋底下的空间,因为山边是想爬上来。
孝冬环视室内的榻榻米,走到最接近檐廊,采光最好的地方蹲下来。他把手指插进榻榻米的缝隙,将其中一边掀起来。青竹素有洁癖,榻榻米打扫得很干净,但落入缝隙的灰尘还不少,榻榻米一掀开,灰尘都掉了下来。铃子和孝冬一看到下方的地板,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里面有一个纸包,纸包下还有一张纸。
「这是——」
铃子拿起那两样东西,孝冬放下榻榻米。一看到那张纸,两人都皱起了眉头,那是一张熟悉的彩色版画。
「三狐大人。」
上面画着一尊三头六臂的神明,脸部分别是女神、鸟、狐狸,正式名称是三狐神。以前他们到叶山度蜜月,在笹尾子爵家碰到了子爵夫人的鬼魂,那位夫人生前信仰「灯火教」,三狐神就是灯火教的神明。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延子女士的信仰吧。」
孝冬说得很笃定,铃子好奇他是怎么判断的。原来他手上拿着纸包,那是原来藏在榻榻米下的另一样东西。孝冬打开纸包,将纸包递给铃子,纸包里有一束黑色的长发,用绳子捆起来。
「山边在找这束头发……?」
用来包头发的纸张,中央还写了「藤园延子」,代表这是延子的头发吧。延子死后,山边还赖在这里不走,想得到她的头发。这种可怕的执念,已经不能用一往情深来形容了,铃子的背脊都发凉了。
纸上还写了其他文字,名字下方有「平愈祈愿」,角落还有一个红印。不是文字印,而是三个类似火焰的印记,采用下二上一的排列方式。
「这是灯火教的印记吗?」
「看起来是,但我也不敢肯定。啊啊,既然是要祈求康复,那信徒应该不是延子,有可能是那个叫阿好的女佣吧。可是,没有征求本人的同意,也不可能剪下那么多头发,延子女士也知情吧。」
铃子想起山边的同事,他说山边很迷一种类似宗教的玩意,会祈求身体康复,应该是延子受伤后才发的愿。山边当时已经死了,照理说跟他无关,铃子把这件事告诉孝冬。
「山边他……是这样啊。」
孝冬抚摸下巴沉思。
「那位同事说,他不确定山边信的是不是宗教,照理说应该跟山边没关系。」
「这可难说了。反正山边的鬼魂消失了,藤园家的委托算是办成了,也没有其他该办的事情了……只是,真是讨厌的巧合啊。」
铃子听了孝冬嘀咕,不解地反问:「讨厌的巧合?」
「司机和夫人凑一块儿,再加上灯火教……跟笹尾子爵夫人有点像不是?」
「是可以这么说,但多少有些差异吧。笹尾子爵和司机相恋是结婚前的事,他们也没有殉情啊。」
「也是啦。」
孝冬打量那张神像,依然心存疑虑。
「去藤园家一趟吧。」
孝冬抬起头,决定多跑一个地方。
「对,这是延子大人准备的。」
阿好盯着那束头发,缅怀故人。
「那间和室采光最好,就当成延子大人的寝室了。延子大人交代我,把这几样东西放到榻榻米下面,是我掀开榻榻米放进去的。延子大人去世后,我都忘了这件事。」
「这应该是『灯火教』的神像,延子大人信灯火教吗?」
孝冬缓缓坐上会客室的椅子,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呃呃……是的……」
阿好挑动眉头,表情颇为复杂。
「我个人是不予置评的……因为,那宗教很可疑啊。延子大人也不是非常虔诚,我就没有多嘴了,她顶多每个月参加一次集会而已。」
「婚后才信教的吗?」
「正是,好像是在某个会上听来的吧。有一次延子大人参加展览会,一个要好的夫人推荐她信教,至于是哪个夫人,延子大人没说过。只是……」
阿好低着头,眼神透露阴郁。
「怎么了?」
「……那个司机山边,也是灯火教的信徒,我怀疑是不是山边怂恿延子大人信教的。事到如今,也无从查证了……」
「司机也是信徒……」
孝冬对铃子使了一个眼色——原来山边也是信徒,跟延子的信仰并非毫无关联。
「他们在我面前绝口不提宗教的话题。似乎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谈论那个宗教的聚会和活动。或许是因为这样,山边才误以为延子大人对他有好感吧。」
语毕,阿好眉头深锁,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延子大人差点被山边害死,出院后到那间屋子疗养,也把宗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其中一个女信徒,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延子大人的事,竟然跑来了。」
「灯火教的信徒?跑到那间房子?」
阿好点点头,依旧愁眉不展。
「我怕延子大人想起山边,就想赶走那位妇人,我以为延子大人也会同意。或许,信仰不能用常理来解释吧。延子大人很感激对方,叫我放她进来,那位妇人给了延子大人一张神像,还向延子大人讨了一束头发,说是要帮延子大人祈福。过一阵子那位妇人再度来访,就带了那个纸包过来。她说,只要纸包和神像放在榻榻米下诚心祈祷,身体就会康复了——真是胡说八道。」
阿好表情扭曲,眼角浮出泪水。
「延子大人不但没有康复,连命都没保住,全是骗人的玩意。我们也有跟那位妇人商量闹鬼的事情,但她又不会驱邪,只说要找人帮我们处理,结果再也没出现了。我就知道,那个宗教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好长叹一口气,身子缩得更小了。
「……多亏有二位帮忙驱邪,现在山边没法出来闹了,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吧。让那家伙继续待在这世上,根本是在亵渎延子大人的灵魂……」
「容我冒昧请教一个问题。」
孝冬提出了疑问。
「听说山边是附近农家的儿子,是哪边的农家呢?」
「八王子那边的。」
阿好不疑有他,直接给出了答覆。
「是八王子那边的养蚕农家,那一带很盛行养蚕和纺织不是吗?唉,他要是肯乖乖在老家那边工作不就好了……」
阿好碎碎念个不停,孝冬陷入沉思,铃子在一旁看着两人,一颗心也没闲下来。
——八王子……最近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地名……
想了一会儿,铃子还是没想出来。
「——多谢,你这番话很有参考价值,那我们先告辞了。」
孝冬抛下这句话,起身准备走人,他本想拿走那张神像和纸包,阿好有意见了。
「请问,延子大人的头发可以留下来给我吗?那毕竟是她的遗发……那张纸和纸包就不必给我了。」
阿好哀求孝冬留下故人的遗发,她看着遗发的眼神很慈祥,对神像和纸包却畏如蛇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孝冬看了铃子一眼,铃子也同意了。
「当然没问题。」
「多谢了。」
阿好拿出手帕,将发束轻轻放上去,很细心地包起来。她把延子的遗发抱在胸前,彷佛在抱着自己的小孩一样。
——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只要有一个人愿意这样珍惜自己,对延子来说就是最大的救赎吧,这是铃子最真切的感想。
——啊啊!八王子。
铃子晚上就寝之前,想起了这件事。
「怎么了吗?」
孝冬也正要钻入被窝,他发现铃子的态度有点反常。
「没有,山边不是出生于八王子吗?这个地方我最近好像也有听过。现在我终于想起来在哪里听过了。」
「你是说鸿氏对吧。」
孝冬一下就猜中了答案。
「你早就知道了?」
「嗯嗯,没错。」
据说,鸿氏本来在八王子的纺织品中盘商当人家的伙计,之后出来自立门户,生意做得很成功。
——当然,也不是说这两者就一定有关联……
铃子只是刚好在短时间内,连续两次听到相同的地名。可是,看孝冬的表情,他似乎另有顾虑。
「你想什么呢?」
「我是觉得没必要提起,所以一直没告诉你。我之前不是说过,鸿心灵学会的上游组织是宗教团体吗?」
「难不成……」
「就是灯火教。」
夫妻俩都不说话了。
「当然,也不是说这两者就一定有关联。」
孝冬把刚才铃子心中所想的说了出来,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只是,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难免多心吧。」
「说来听听吧。」
「接连几件事都是司机和名门夫人的纠葛,像华族或历史悠久的名门,还有那些比较富裕的家族,结婚都有政治经济上的目的。夫妻关系良好的话那倒没问题,关系不好的夫妻,丈夫在外养小妾,妻子一个人是很孤独的。这时候最有机会献殷勤的下人,莫过于司机了,很多司机和夫人私奔殉情,也证明了这一点。如果司机献殷勤,是别有居心呢?」
「别有居心……你是说传教?」
孝冬点点头。
「利用夫人的孤独夺得她们的芳心,那些夫人家境富裕,会提供各种金钱布施。而且信徒是名门之后,对教团的名声也大有帮助,再利用那些夫人的人脉,向其他贵妇传教。用上这种手段,就能逐步建立坚强的后盾——讲是这样讲,真的要实行也没那么容易。」
孝冬笑着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若真是山边推荐延子大人信教,那从结果来看,整件事已经失败了……」
铃子话只说了一半。
——不过,过程是顺利的。
要不是山边做出失控之举,传教会很顺利吧。当然,这都是臆测罢了。
「就算灯火教真的做出这种事情,我也没义务去解决。取缔邪魔歪道的宗教团体,不是我的职责嘛。」
孝冬面带苦笑看着铃子。
「不好意思,又聊了很复杂的话题。忘了吧。」
「不……你说的我会谨记在心,你挂心的事情我也该帮你留意。」
听了铃子的回答,孝冬莞尔一笑,表情极为柔和。
「是吗?你待人真诚恳——我说铃子小姐,这个喂养淡路之君呢,本来就是当家的职责所在,你不需要跟我同行喔。」
孝冬的语气很温柔,却也夹杂忧愁。铃子转身面对孝冬,直视他的脸庞。
「我同行会妨碍到你吗?」
铃子明知故问。
「没有,怎么会呢。」
而孝冬的答覆,也没让她失望。
「那就一起去吧,难受的事情不该让你独自承担。」
孝冬还有话想说,但没有开口,只浮现出很腼腆的笑容。
不久后——
「我好像一天比一天喜欢你了。」
语毕,孝冬关掉了枕边的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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