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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来客②-章节

几天后,铃子和孝冬坐车外出。天上还没下雨,车窗外吹入潮湿的暖风。

「那个『鸿心灵学会』是灵术团体。」

后座的孝冬谈起这个话题,一旁的铃子问道。

「你说……那是灵术团体?」

「所谓的灵术团体,就是研究民俗精神疗法的团体,有点类似民间宗教。灵术的灵跟幽灵没关系,而是灵妙奇术的意思。他们相信治病要从心理下手,心理治好了,生理的疾病自然不药而愈。这种团体还不在少数,有人讲究呼吸法或禅定,也有用手掌发功治病的。明治时期很流行催眠术,这些团体算是搭了顺风车发展起来的。」

「催眠术……」

「催眠术也是一种民俗疗法,因为太过风行被政府取缔,后来又改成其他方法。这个趋势跟千里眼多少也有些关联。」

「跟千里眼也有关联?」

「据说,千里眼御船千鹤子※就是经历催眠术,才开发出神通的。催眠术的流行带动了千里眼的流行,而千里眼的流行,又大大推广了心灵学。当时心灵学被吹捧成新科学,但千里眼被世人否定后,心灵学也被排除在科学的藩篱外。」

御船千鹤子:明治时代被认为具有透视能力的超能力者。

「是喔……」

外头的暖风吹拂着铃子后颈的发丝。天上乌云密布,随时都会下大雨。时近黄昏,却看不到夕阳在何方。

铃子和孝冬正前往牛込的多幡家宅邸。那一天清充愤然离去后,隔天又造访花菱家,正式委托孝冬驱邪。

——鸿先生说,那就麻烦花菱男爵驱邪了。

清充鼻孔喷气,难掩骄傲的神色。

——他还说,驱邪成功后要是有其他买家,那也无所谓。

按照清充的说法,鸿氏买房纯粹是要帮他一把,并不是想趁机贪小便宜。

「我说啊,那鸿氏真是个老狐狸。」孝冬冷笑道。

「怎么说呢?」

「鸿氏讲那种话,以多幡先生的个性,就算有其他人愿意高价收购宅子,他也一定会用原价卖给鸿氏。这一点鸿氏比谁都清楚,我也间接帮了鸿氏一把。」

的确,光看清充的反应,应该真的会以原价卖给鸿氏。鸿氏这番话若是别有用心,那绝对是个老奸巨猾的人物。

「听说鸿氏的祖业也是神职……」

「是在茨城那边,接近鹿岛滩的神社吧。他是家中次子,本来在八王子的纺织品中盘商当人家的伙计,之后出来自立门户,生意做得很成功。」

铃子不解的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创立灵术团体呢?孝冬给出了答案。

「有一次他生重病,某个宗教集团的代表治好了他的病,那个宗教集团算是鸿心灵学会的上游组织。心灵学扯上宗教,这也并不罕见。」

「你真的什么都懂呢。」

铃子很佩服孝冬,孝冬苦笑回答。

「别这么说,这样的谬赞我可承担不起,只是跟宗教有关的事情,我刚好知道罢了——神乐坂快到了。」

孝冬转头望向前方。果不其然,护城河渡桥的另一边就是神乐坂。这一带在江户时代就是繁华街,善国寺从曲町迁移此地,带动了繁荣的商机,更被喻为「神乐坂的毗沙门天※」。过去这里是武士阶级的住所,大名宅院占少数,多半是旗本和下级家臣的宅院。除了武士阶级的宅院以外,也没什么人气和商机。

毗沙门天:「四大天王」之一的北方天王、「二十诸天」中的第三天王,也是佛教的护法神。

多亏毗沙门天进驻,做香客生意的店家也迁来了。每到庆典之日,参拜人潮络绎不绝,时至今日依旧热闹非凡。东京最初的夜市,也是在毗沙门天的庆典召开的。到了明治时代,这里也发展成花街,来寻欢的都是达官贵人,铃子的父亲说不定也来过。

坡道两旁有种植柳树,柳枝随风摇曳,人群往来于柳树下,一旁还有车子经过。铃子和孝冬搭乘的车子,从神乐坂开进岔路,这一带地势较高,属于高级住宅区。司机放慢车速,最后在一栋宅院的大门前停下来,多幡家到了。

两人下车走进大门。

铃子询问孝冬。「淡路之君现身的话,该怎么办?」

「那个上臈的偏好,我好歹是知道的。」

孝冬笑着回答。

「从我听到的情报来看,这里的鬼魂不合淡路之君的胃口吧。」

——希望如此啊。

铃子不想再看到可怜的鬼魂,被那个恶灵吃掉了。

雨水打在铃子的脸上,孝冬赶紧牵着铃子的手,跑到玄关的屋檐下。

「下雨了呢。」

石板地上多了几滴雨水的痕迹,看这天色要下不下的,雨势并不大。云雾饱含水气,偏偏久久才降下几滴雨水。

「有弄湿吗?」

孝冬用手帕擦拭铃子脸颊上的水滴,顺便检查她身上有没有沾湿。

「应该没事……」

今天不是出来玩,所以铃子穿得比较朴素,身上穿着一套淡蓝色的单衣和服,上头有铁灰色的条纹。再配上一条灰白色的腰带,以及灰蓝色的羽织。

「请问是花菱大人吗?」后方有人问话,两人回过头去。

阴暗空旷的玄关中,站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姿势相当挺拔,穿的西装也很高级,大概是管家或总管吧。

老人名唤友野,过去多幡家还是藩主的时候,友野家世代都是重臣。老人直到上个月还在多幡家当总管,目前在其他华族家任职,一样是当总管。

「这栋宅子没住人了,今天听说花菱大人要来,我们已经开门恭候多时,少主也在里面等您了。」

少主指的是清充。老人请孝冬和铃子进门,室内空气阴凉,木板地踩起来都有声音。孝冬和铃子在老人的带领下,朝屋内走去,整条走廊阴暗又寒冷,而且房子又没住人,屋内异常寂静,只听得到呼吸声和踩踏地板的声音。

碍于气氛影响,三人一路上都没说话,走到檐廊处多了几分明亮,但阴雨天的傍晚时分,亮度也十分有限。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庭院,有苍翠的枫树和古松,外加岩石造景和石灯笼,那就是清充的大伯一头撞死的石灯笼吧。

清充就在檐廊上,孝冬和铃子以为他应该在客厅等,对他出现在这里有些意外。清充一看到两人前来,低头打了声招呼。

「我怕待在客厅,大伯的鬼魂会突然打开拉门现身……」

清充害臊地抓抓头。

孝冬不解反问:「鬼魂不是都在固定的地方打开拉门吗?」

「呃呃,是没错。可是,跑去其他房间躲,我担心大伯的鬼魂会追过来,吓我一个措手不及啊。」

「您会怕?」

「不是啊,正常人都会怕吧。很可怕吔,不行吗?」

清充有些不高兴,孝冬微微一笑。

「依我过去的经验,鬼魂的行为都是固定的,不会有什么变化。」

孝冬的语气格外温柔,像在劝慰小朋友。戴着眼镜的清充眨眨眼睛,松了一口气。

「是这样吗?那我可以放心了吧?刚才我真的好害怕,一直在屋内走来走去,完全不敢停下来。」

孝冬对清充的看法是对的,这个人确实跟少年一样,性格太单纯了。

「您大伯都是在太阳下山后现身的吗?」

孝冬望着庭院,又说了一句。

「今天天气不好,也不知道太阳下山了没有。」

「听说是这样——没错吧?」

清充转头询问友野,友野点点头回答。

「是的,正是如此。」

「那也差不多该来了。」

语毕,孝冬双手环胸。铃子注视着石灯笼附近,清充怯生生地跑到孝冬背后,偷偷观察庭院的状况。

烟雨朦胧中,石灯笼前方突然多了一道阴影。众人定睛一看,阴影幻化成人形,伫立在石灯笼前方。无奈形体被黑影覆盖,看不出五官和身上的穿着。

才一眨眼的工夫,黑影已来到檐廊边,就在转角处的前方,离铃子他们有一段距离。这时候鬼魂现出明确的形体,不再是一团阴影了。

清充剧烈喘息,喉头发出沙哑的气音,全身上下都在发抖。

「大、大伯……」

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年纪大约六十岁,脑袋几乎都秃了。头垂得低低的,后颈的骨节也清晰可见。身上的黑色羽织早就褪色了,裤裙也是又脏又旧。老人一动也不动,拉门突然自动打开,吼叫声响彻宅院。

「还来!」

下一刻,老人消失了。清充不自觉地扒住孝冬的西装,整个人瘫软在地,面无血色。

「您没事吧,多幡大人。」

铃子关心清充,清充身体抖个不停,勉强点了点头,眼镜都快掉下来了。

「我、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清充说话时,牙齿也在打颤。

孝冬走到刚才鬼魂站着的地方,从门外探头张望室内。

「这一间和室不是拿来会客的对吧?满里面的,是子爵的房间吗?」

「如您所言。」友野负责解答。

「明成大人他……明成大人就是宗主的兄长。上一代当家吩咐过,明成大人造访的时候,要带他来这里。」

「宗主」是指清充的父亲,「上一代当家」则是清充的祖父吧。铃子归纳了一下刚才听到的讯息。

「那么他大喊『还来』,又是怎么一回事?」

友野困惑地低下头说:「这……我也不清楚。」

「是不是子爵有欠明成先生金钱或物品?」

「不会的,这不可能。」友野激动地摇摇头。

「可是,明成先生确实希望讨回某些东西。换句话说,只要还给他,他就会安息了。」

「这样啊……」

清充瘫坐在地上,举手发言。

「请问,没还成的话,大伯就无法安息吗?」

「是这样没错。」

清充几乎要哭出来了。铃子观察孝冬,淡路之君果然没现身,如同他预料的一般。

「不能直接驱邪吗?」清充不死心继续追问。

「这不是念几句咒语或摆摆花架子就能了事的,多幡先生。」

「别这样讲啦,拜托你想想办法好不好?」清充把歪掉的眼镜扶正,气急败坏地要孝冬想办法。

「叫我想办法……你也真是强人所难。」

「不是嘛,鸿先生也同意驱邪了啊。」

「何不查一查,您大伯想要讨回什么东西?」

铃子从旁提供意见,清充回过头来,眉毛都皱成了八字形。

「可是,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啊……我和大伯又不熟,想查也无从查起。」

「您没头绪不要紧,服侍过您祖父和令尊的人,总会略知一二吧。」

清充的视线转移到友野身上,孝冬和铃子也看着友野。被三人盯着猛瞧,友野的态度有些畏缩。

「我……我什么都不晓得。」

「多幡家的事情,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吧。」

清充好不容易撑起身子,向友野讨一个说法。

「拜托你有头绪就说出来吧。万一会影响多幡家的声誉,那也没差啦,反正我们家也不是华族了。」

「少主,您怎么这么说呢……」

友野无力地垂下头,瞄了石灯笼一眼。

「……比较有可能的,是多幡家代代相传的美术品吧。」

「我们家的美术品?几乎没剩下了不是吗?」

清充说完这话,对孝冬和铃子解释道:「多幡家以前有一些贵重的字画和古董,缺钱花用时就一件一件卖掉,剩下的都没什么价值了。这大伯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况且剩下的美术品,也都放到亲戚家的仓库了。」

「在别人眼中没价值,说不定在您大伯眼中有价值啊。」孝冬也提出了见解。

「那我就不晓得了……」

清充望向友野,友野同样一问三不知。

「以前照顾那位大伯的人,还在吗?」孝冬请教友野。

「明成大人以前住在这栋宅子里,并没有指派的随从……只不过,有一名女佣他特别中意就是了。」

友野尴尬地瞄了铃子一眼,接着说道:「后来,明成大人被上一代当家逐出家门,也带着那位女佣离开了。他们好像也没有正式结婚,算是没名分的妻子吧。」

友野支支吾吾说出那段往事。

「那位女佣现在住哪里?」

铃子打探对方的去向。

「已经过世了。」

不料却换来这样一个答覆。

「她做了很多工作供给明成大人,弄坏了身子——」

铃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友野不敢再说下去。

「大伯染指自家女佣,不但让她工作到死,还有脸回来家中要钱?」

清充义愤填膺。

「爷爷全都知道,还这样宠他……真是太丢人了。」

「呃呃……关于这件事……」友野心虚地说道。

「上一代当家提供了足够的援助,以为她们母女俩应该都过得下去——」

「女儿?」

不只清充讶异,铃子和孝冬也同感意外。

「女、女儿?大伯有女儿?」

「呃呃,是的,但我记得她十来岁就病死了。」

友野语重心长地说,那孩子大概过得很清苦,才会早夭。清充听得脸都绿了。

「天哪……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

「上一代当家下过封口令,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也就没对任何人说过了。」

这些事对多幡家来说,也确实是禁忌……

「太过分了,那孩子算我堂妹吧?一个穷苦无依的小孩子死去……大伯完全不闻不问也就罢了……」

清充似乎大受打击。

「还跑来我家自杀泄愤,死了还变鬼来闹。」

清充恨恨地咬着嘴唇,双拳紧握。

「太过分了。」

清充不屑地骂完后,一溜烟跑走了,友野则难过得低下头来。

孝冬看着友野问道:「还有吗?」

「咦?」友野疑惑地抬起头来。

「你还有其他事情瞒着我们吗?」

「这,我没有瞒各位的意思……」

「我明白,是上一代当家叫你保密的,也不能怪你。」

友野不敢直视孝冬,再次低下头。

「那好,就你能回答的范围,答覆我的问题就好。我想想喔,假设子爵和明成先生之间发生过纠纷,而明成先生想要讨回自己失去的东西,有没有可能跟女性有关?比方说,自己喜欢的艺妓被抢走了之类的。」

「宗主从没惹过这样的麻烦。」

友野似乎觉得这个说法很荒谬。

「宗主有精神洁癖,大概是被上一代当家和明成大人刺激到的缘故。」

友野的语气带了点批判和嘲讽,孝冬淡然一笑。

「原来如此,所以就连交友应酬,也绝对不去花街喽?」

「但凡有社交需求,宗主都是去华族会馆或芝区的红叶馆。」

「真是严谨正直的人啊,那他也不会去浅草寻欢?」

铃子暗自心惊,她听出了孝冬提问的用意。多幡子爵用的正是松印,孝冬借机打探多幡子爵和浅草的关联。

友野摇摇头回答:「完全没有,宗主是很严肃的人。」

「这样啊,那剩下的可能性——」

「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友野说得斩钉截铁,神情却十分疲惫。

「请恕我无可奉告了。」

友野的态度过于强硬,反而让人感到疑惑,瞧他脸色都发青了。

「那好吧。」

孝冬也不多问什么,准备带铃子离开。铃子端详友野的神情,友野面无血色,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这个人还有话没说吧。

继续追问下去,应该也问不出一个结果。友野目前在其他华族家任职,信用和声誉比什么都重要,随便说出老东家的秘密,会伤害到自己的信用。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他已经说得够多了。

孝冬和铃子走回玄关,清充抱着膝头坐在木板地上。

「……多幡大人。」

清充蜷起身子,铃子对着那圆滚滚的背影搭话。

「您有带伞吗?」

清充回过头来,对这个疑问感到很意外。

「咦?雨伞……喔喔,我有带啊,看天色就快下雨了嘛。」

「借我用一下可好?」

「喔,好啊,请用。」

清充连忙穿上鞋子,拿起鞋柜旁的西式雨伞交给铃子。铃子正要接下雨伞,孝冬却伸手抢走了雨伞。

「你要去哪儿呢?」

「我去看一下石灯笼。」

孝冬走出玄关打开雨伞,邀铃子共撑一伞。铃子走到他身旁,握住伞柄说道:「我一个人不要紧的,你留下吧。」

铃子撂下这句话,就往庭院走去。太阳已经下山了,四周一片昏暗,所有花草树木都被雨水打湿,沉入深蓝的夜幕中。铃子小心翼翼走在湿滑的石板地上,慢慢靠近石灯笼。石灯笼比铃子高出一颗头,上头长了不少青苔,一看就年代久远。帽盖的部分也有缺角,在经年的风吹雨打下都裂开了。至于明成一头撞死的血迹,铃子没看出来,可能是雨水冲刷或天色昏暗的关系。

铃子绕到后头,从另一边观察石灯笼,这座长满青苔的石灯笼,以前应该是很有情调的摆设吧,现在只给人阴森古怪的感觉。铃子上上下下打探石灯笼,视线从帽盖转移到灯口时,吓得差点叫出声来,还好忍住了。

——有一张脸……

四角形的灯口中,塞了一张脸,真的只能用塞字来形容。那张脸气色极差,皮肤全是皱纹,眉毛和睫毛都白了,微开的嘴唇里几乎没牙齿,眼神茫然又混浊。是刚才那个老人——明成的脸庞。

明成的两眼望着虚空,铃子赶紧转移视线,调整好呼吸。她快步离开石灯笼,赶回孝冬身边。孝冬等着铃子,一颗心七上八下。

「你没事吧,铃子小姐?你脸色不太好。」

孝冬接下铃子手中的雨伞,担心地皱起眉头。

「我没事——多幡大人,您大伯是不是很喜欢那座石灯笼?」

清充眨眨眼说道:「不知道吔,这我也不清楚……那座石灯笼本来摆在多幡家的祖宅里,明治维新以后才搬过来的。」

看来这栋宅子以前是多幡家的别墅,祖宅被政府征用为官邸。明治维新以后,武士阶级的宅院都是这样被征用的。

「所以,石灯笼本身年代很久远了,但就我所知不是很有价值的东西,大伯喜不喜欢我就不晓得了。」

清充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他用双手扶正歪掉的眼镜,以一种很严肃的语气说道:「花菱男爵,我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孝冬看着清充的脸庞,侧过头说道:「到此为止?我不太喜欢模棱两可的说法呢。」

「对不起,我是指驱邪一事。」

「您不驱邪了吗?」

「是的,因为……大伯他太过分了啊。我实在不认为,有必要让那种人安息……」

孝冬不说话了,铃子观察他的表情。

——他打算怎么做呢?

「老实说,驱不驱邪我都无所谓。反正,现在这种状况我也无能为力,只是——」孝冬据实以告。

接着,他转头望向铃子。「铃子小姐,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这话什么意思?」

「你要我帮忙的话,我会尽力。」

——委托人不是我啊。

清充都傻住了,孝冬倒是不屑一顾。

铃子想了一想,说道:「其实我也不要求你帮这个忙。」

铃子先澄清立场,再对清充说道:「容我表示一下意见可好?」

「咦?喔喔,当然好,请说。」

清充紧张地扭扭身子,伸手调整眼镜的位置。

「多幡大人,您刚才说『没必要让大伯安息』,这是一种很傲慢的说法。」

「咦……?」

「你会如此傲慢,是因为对方已经死了,而你仗恃自己还活着,死人讲不过你。所以你才能可怜对方,甚至瞧不起对方。」

「呃呃……这……」

清充拿起手帕擦拭额头,可能又冒汗了吧。

「对不起,我不太懂夫人的意思……你在生气吗?」

「没有,只是表示一下意见罢了。」

「这样啊,真抱歉。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妇人会明确表达自己的意见……」

清充忙着擦拭汗水。

「所以……夫人你认为,让我大伯安息比较好吗?」

「这没有什么好不好的,本来就是该做的事情不是吗?有办法就该去做,这才是做人的道理吧。」

「做人的道理……」

清充总算停下擦汗的动作,眼神也更为清朗,似乎不再有疑虑了。

「原来如此,夫人讲的道理我好像明白了一点。」

「也可以说,让您大伯安息比较没有后顾之忧。」

孝冬也插上话。

「那个鬼魂不除,谣言不可能平息,这会持续伤害到多幡家的声誉。」

清充盯着地面说道:「坦白讲——我也不敢说自己完全不重视声誉。毕竟我奉还了爵位,要是连多幡家的声誉也守不住,真的愧对父亲和列祖列宗……」

清充有气无力地说出心里话,抬头对孝冬说道:「不好意思,花菱男爵。我再一次郑重拜托您,请让我大伯安息吧。」

孝冬平静地回答:「我明白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不知道您大伯要讨回什么,我也无从下手啊。」

孝冬抬头望着半空,思考了一会儿。

「多幡家的资深佣人当中,有没有已经退休隐居的?」

稍事思考后,孝冬提了这么一个问题。

「哦!婆婆就是啊……我都叫她婆婆,本名生田龟,从我祖父那一代就担任女佣了。在我十二岁那一年退休隐居,目前住在大森,我去探望过她几次。」

「住在大森啊,那麻烦您去一趟,向她打听消息。」

清充张大眼睛反问。「要我去一趟?喔,是没关系啊,要打听什么才好啊……」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打听您大伯的事情啊,不然还有什么好打听的?」

孝冬对清充说话的语气,已经冷淡到近乎无礼的地步了。清充也不以为意,似乎很习惯这种对待方式了。

「您大伯是住在麻布地区吗?」

「对,听说是在麻布的鸟居坂那一带。我没去过,详情如何也不清楚——难不成您要过去吗?」

「没有,我也是随口问问。那栋房子还没卖掉吧?」

「我们没空处理那间房子。大伯死后,一家子被闹鬼的事搞得鸡飞狗跳,后来家父也去世了。除了要召开亲戚大会,还要商量卖掉宅子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啊。」

清充长叹一口气。

「那真是辛苦了。」

铃子表示同情,清充害臊地抓抓脑袋。

「没有啦。实务工作都交给友野先生处理,也还好啦。」

「所以到底辛不辛苦啊?」

孝冬没好气地说完后,转头对铃子说。

「那铃子小姐,下一步就先调查明成先生,你看怎么样?」

「也好。」铃子给了肯定的答覆,但她心里想的是,孝冬把她当成主人或长官了吗?

「那我们回家吧,天都黑了。」

玄关外夜幕低垂,天上还下着小雨。孝冬拿清充的雨伞,来替铃子挡雨,好像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多幡先生我也送您一程吧,就当是借伞的回礼。」

「咦,方便吗?那真是太感谢了。芝区很远吔,男爵你真大气。」

「说什么呢?我只送到牛込哨所的候车亭。借个伞而已,这样回礼也就够了吧。」

「这里离候车亭也没多远,用走的也差不了多少啊。」

「那您何不自己走去?」

孝冬的口吻很不耐烦。作为一个生意人,孝冬的应对进退一向和蔼可亲,唯独对清充不讲情面。

「花菱男爵,你一定没朋友吼?」

「……啥?」

「我当你朋友吧?」

「不用了,我不缺朋友。」

铃子看着孝冬和清充抬杠,说了一句。「孝冬先生,就送他回芝区吧。」

铃子一开口,孝冬立刻答应了。

「那好吧。」

清充傻眼地问道:「夫人,男爵一直是这样吗?」

「您说『这样』,是指怎么样呢?」

「呃……是我不识趣,夫人就当我没问吧。」

三人从玄关走到大门口,司机宇佐见赶紧拿着雨伞跑过来,铃子回头看了玄关一眼。

「友野先生还不打算回去吗?」

「他说要带其他下人巡视宅内,把门窗关好了再走。」

铃子也没说什么,朝庭院的方向望去。从这里看不到庭院,但铃子始终忘不掉那一座石灯笼。



隔天,孝冬利用工作闲暇前往麻布,天上下着绵绵细雨。他在鸟居坂下车,撑伞走下坡道。这附近有一些华族和皇族宅院,但坡道下方是纷乱嘈杂的下町市容。东京大部分的市镇都有不少坡道,尤其麻布一带夹杂台地和低洼地区,市容难免有一些特殊的阴暗死角。豪宅盖在林木茂密的高地上,底下密密麻麻的平民住宅则被树荫挡住,同一个市镇中有阴阳迥然不同的面貌。

明成的住所就在高地下方,虽然也是独栋的房子,但外观很简朴,完全比不上牛込区的大宅院。屋后紧邻高地,高地上的林木几乎遮掩住了整栋房子,看上去阴气沉沉。瓦房周围的木板围篱也发霉变黑,木制大门的其中一片门板也坏掉了。

一进大门就是玄关,拉门勉强还打得开。孝冬此番前来查探,是多幡家的前任总管友野同意的。屋内伸手不见五指,跟大半夜没两样。孝冬在门内等眼睛适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空气中满布尘埃,孝冬拿手帕捂住口鼻,先脱掉鞋子才进屋。玄关和走廊都没有明显的脏乱痕迹,或许明成死后,多幡家有派人来打扫吧。

往里面走有一间和室,房内外所有拉门都开着,但室内依然充满湿气和尘埃,甚至有一种馊水的味道。整间和室空荡荡的,能够称得上家具的东西,只有一张小茶几,也不晓得是本来就没家具,还是统统卖掉了。

另一间相连的和室里,寝具直接堆在地板上,也没有收进壁橱里,看来那边是寝室。孝冬一脚踏进和室,感觉榻榻米都往下陷,而且榻榻米表面凹凸不平,显然受潮了,榻榻米下方的木板也嘎吱作响。孝冬走进隔壁的和室,停下脚步,一股熟悉的香味突然变浓了。

——还真有啊。

淡路之君乐不可支,这里有她喜欢的鬼魂。孝冬在黑暗中定睛一看,发现在和室角落的寝具前方,有一个跪坐的女人。女人穿着条纹的木棉和服,双手摆放在膝头上,脑袋垂得低低的,头发直接在后脑勺扎成一束,并没有盘起来。连没绑好的散乱发丝都看得一清二楚,奇怪的是脸上蒙了一层阴影,看不清表情。

这人大概是明成染指的女佣,也是他没名分的妻子吧。孝冬之前听说明成有妻子,就猜想她可能会在这里,果真猜中了。

女人低着头,瘦弱的身躯散发出疲惫困苦的气息,还听得到一点说话声。不,这应该是啜泣的声音吧。

「……拜托……我求你了……」

啜泣中夹杂着细微又沙哑的说话声,一听就知道她承受了莫大的悲痛。

「这孩子……求你放过她吧……我……我会加倍工作的……」

孝冬听了皱起眉头。

「请不要把她卖到妓院……求你了……」

哀求的哭声不绝于耳,女人口中的「这孩子」,应该是指明成的女儿吧。明成打算把自己的女儿卖到妓院……

弥漫四周的香味有了动静,淡路之君现身了。她站在哭泣的女鬼面前,嘴角轻扬,弯下腰来温柔地展开双臂,将女鬼包进自己的宽袖子里。孝冬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淡路之君露出了愉悦的笑容,等她再次起身,女鬼也烟消云散了。

女鬼被淡路之君吃掉了,淡路之君如同烟雾飘摇一般,飘回孝冬身上。她扬起衣袖抱住孝冬,以冰冷的指尖抚摸孝冬的脸颊,最后化于无形。孝冬也从刚才的接触感受到,淡路之君非常满意,浓烈的香气久久不散。

室内只剩下虚无的黑暗,气氛异常寂静。寒意在孝冬心中渲染开来,深深沉入心底,在内心深处盘根错节。每次喂养淡路之君,彷佛就有更多的寒意堆积在心底。

——铃子小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骂人吧。

万一持续喂养淡路之君的事情,被铃子知道了该怎么办?然而,比起被铃子责骂、轻视,孝冬更害怕一件事,那就是失去铃子。

花菱家的人,不持续喂养淡路之君就会死——这个诅咒究竟是不是真的,谁也说不准,至少铃子是这么看的。孝冬也认为铃子说得有道理,他的父母和兄长都是自杀身亡,没有证据显示他们是被淡路之君害死的。

问题是,万一真有冤魂作祟呢?不喂养淡路之君,到时候闹出人命该怎么办?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孝冬惶恐不已。他不怕死,他怕的是害死铃子。

这种恐惧感让他的心如坠冰窖,喂养淡路之君所感受到的寒意,根本无法比拟。失去铃子对他来说,是最痛彻心腑的恐惧。

孝冬瞒着铃子喂养淡路之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未来也必须瞒着她。否则,铃子肯定会很痛苦。

孝冬走出和室,踩在冰冷的木板地上,到玄关穿上鞋子离开。他的双腿几乎抬不起来,每一步走起来都好沉重,连打在雨伞上的雨水,都重到难以负荷。

他落寞垂首,独自爬上湿滑的斜坡。



铃子打开床边的小夜灯,关掉室内的大灯。孝冬还没回来,可能今天会晚点到家吧。就在她钻进被窝,思索着孝冬晚归的原因时,有人悄悄打开寝室的房门。起身一看,是孝冬回来了。

孝冬拎着西装外套,似乎在看铃子睡了没有。其实铃子也不敢肯定,因为走廊的光源太亮了,她看不清孝冬的表情。

「吵醒你了吗?不好意思。」

「不会,我才刚进被窝,欢迎回来。」

孝冬走入房内,在床上坐了下来。他转身面对铃子,身上带着一点酒气。

「我好像喝太多了,身上有酒臭味吧?对不起。」

「也还好……」

小夜灯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孝冬的脸庞。醉醺醺的孝冬眼睛红红的,神情也很疲惫,孝冬侧过头,回避铃子的视线。

「你累了吧,我帮你准备睡衣,换衣服歇息——」

铃子正要爬下床,孝冬抓住她的手腕。

「我来就好,没关系。铃子小姐,你先睡吧。」

铃子凝视孝冬的双眸,眼神坚定不移。「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

孝冬很擅长压抑表情,但眼神的动摇无法隐藏,而且他急着答话,声音有些变调。

「……你都喝醉了,这些东西也不好解开吧?」

铃子低下头,帮孝冬拆下袖扣,那是一对镶有珍珠的金属袖扣,今天早上帮他挑的。铃子慢条斯理拆下袖扣,放在小桌子上,另一只手的袖扣,还有成套的领带夹也都拆下来了。

孝冬默默无语,铃子也不多问。她知道孝冬有心事,但孝冬不愿意提起,勉强追问只会伤到孝冬。她相信等时机到了,孝冬自然会坦诚相告,所以保持沉默。

孝冬怯生生地抚摸铃子的额头和脸颊。有时候,孝冬会很不安地抚摸铃子,犹如在确认铃子是否存在一样,铃子也不抗拒。孝冬伸手关掉小夜灯,似乎不敢让铃子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

隔天,清充一大早就登门拜访。鹰婶来到铃子和孝冬的寝室通报,她站在门外头,气冲冲地说道:「御子柴先生去应门,已经跟他说老爷和夫人还在休息,但他无论如何都要我们通传。」

「我去见他,铃子小姐你再歇一会儿吧。」

睡眼惺忪的孝冬,在睡衣外头披上一件长袍就出门了。

孝冬好意要铃子多休息,但眼下有人来访,铃子也睡不着觉。她爬下床铺,在一旁的盥洗室梳洗一番,请鹰婶帮自己换上正式的和服。服装仪容可以在短时间内打点好,但头发得花时间绑才行,等她下楼时清充已经回去了。

「我跟他谈过了。」

孝冬忍着打呵欠的冲动,准备上楼换装,铃子紧跟在后。

「多幡大人说了什么……?」

「总之,我们要去一趟多幡家。」

「今天?」

「今天,希望中午之前处理得好啊。」

孝冬抓抓脑袋。今天是礼拜天,他说好了要跟铃子一起出门,去吃他们上次聊到的那家天妇罗。

「多幡先生说,生田龟女士特地从大森赶来了。」

孝冬换上西装,对铃子说明原委。

「生田龟……就是那位婆婆?」

铃子从衣柜拿出几条领带,帮孝冬挑选。今天一大早就下雨,天气很潮湿,孝冬穿着一身凉爽的白色麻料西装,领带自然该搭配凉爽一点的颜色。现在还是梅雨季,使用盛夏蓝天的色彩还太早了,因此铃子挑了淡绿色的领带。

「就是那位婆婆。老婆婆对多幡家忠心耿耿,听说明成死后还给多幡家添麻烦,气得破口大骂呢。」

「难不成她想去训斥鬼魂?」

「这就不清楚了。」

「孝冬先生,袖扣用翡翠的好呢,还是用水晶的好?」

「只要是你选的都好。」

每次征求孝冬的意见,换来的都是这个答覆,完全没有参考价值。铃子打开收藏袖扣的盒子,烦恼该用哪一种袖扣好。晶亮碧绿的翡翠固然优美,但不适合下雨天。改用水晶吧,不然用纯金属的也好,看起来清爽点。铃子翻找合适的袖扣,找到了一个乳白色宝石制成的袖扣。

——这个好。

乳白色的圆形水晶,就镶在金属袖扣上,听说这叫乳石英。领带夹也挑同系列的款式,除此之外,盒子里还有各种水晶制成的袖扣。

「我记得多幡大人说过,过去他们的藩镇有开采水晶,是哪种水晶啊?」

「应该是红水晶吧。不对,是紫水晶吗?」

孝冬看着半空喃喃自语,在记忆中搜索答案。

「铃子小姐,你喜欢水晶的话,我帮你准备一些水晶的腰带饰品吧?」

「不用了,你已经准备得够多了。」

「比起饰品,你的心思都放在天妇罗上是吧。」

铃子不讲话了。看他笑得多愉快,才没有被他猜中呢。

孝冬换好衣服,两个人跟平时一样焚香,一起享用早饭。正当他们准备出门,清充又打电话来催人了,孝冬满脸的不情愿。

夫妻俩预计拜访完多幡家,要一起去日本桥吃午饭,所以衣服要穿得正式一点才行。铃子找鹰婶来挑衣服,和服选用柳色的纹纱绉绸单衣,上面有楚楚动人的白百合花纹。腰带也选用百合花纹的款式。附在衣襟上的半衿假领,则选用有青叶刺绣的纱罗织品。腰带饰品是枫叶状的金属雕工,配上一颗月长石。羽织有淡紫色到浅绿色的渐层,并用染绘和刺绣的技法,呈现出山百合、日本百合、鹿子百合等各式各样的百合花。

清充都打电话来催了,铃子加快换装的速度,孝冬却说慢慢来不用急——这时候田鹤居然主动来帮忙了,她并不擅长帮人换装,怎么会主动来帮忙?鹰婶故作镇定,却藏不住内心的讶异。

「我认识一名淡路岛出身的姑娘——」

田鹤帮铃子换装,打开了话匣子。

「年纪十九岁,是个聪明又有礼貌的好孩子,做事也挺灵巧。前些日子,她突然被雇主解雇,想到其他人家帮佣。」

田鹤在铃子面前弯下腰,帮铃子整理过长的下摆。铃子观察田鹤的表情,也明白了她说这番话的用意,便问她:「她被解雇的原因是什么?」

「据说,她不小心冒犯了雇用她的老妇人,详情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那姑娘平时不会故意冒犯别人,她的为人由良比较清楚。」

「由良认识她?」

「两人打小就认识了。」

铃子不置可否,接着又说:「那好吧,我见见那名姑娘,麻烦请她到家里来一趟。我看过没问题的话,就雇她当我的侍女吧。」

田鹤来的用意,也是要向铃子推荐侍女人选。

「多谢夫人。」

「也多谢你帮我挑合适的人选。」

田鹤躬身行礼,便离开了。田鹤对待工作一向严谨,她推荐的人选准没错吧。铃子已经打算雇用那名姑娘了,但好歹要知会一下孝冬。

铃子换好装前往玄关,孝冬已经在那里等了。他一看到铃子就眯起眼睛,彷佛看到什么很炫目的东西。

「这身装扮真适合你,果然花朵跟你很相衬,尤其是百合。」

这一套和服是孝冬替铃子准备的,今天铃子头上插的也是百合发饰,发饰同样是孝冬送的礼物,他似乎很喜欢百合。

两人搭车前往多幡家。

「田鹤介绍了一名姑娘要给我当侍女,应该没关系吧?」

铃子在车上征求孝冬同意,孝冬张大眼睛颇感意外。

「田鹤推荐的?是喔……只要是可信的人,你雇用也无妨啊。」

「多谢了。」

「你和田鹤处得不错啊?我到现在都还跟她处不好呢。」

「也不算好……没反目就是了。」

「那就好,你在这个家里过得舒服,我也安心啊。」

铃子转头对孝冬说。

「瞧你讲得事不关己的,那不也是你家吗?」

孝冬面带苦笑,并没有回话。

「我终于知道大伯要讨回什么了。」

铃子和孝冬一到多幡家,清充兴高采烈地出门相迎。

「先进门再说吧。」

孝冬的态度很冷静,没什么反应。清充像泄了气的皮球,退到一旁请二人进门。孝冬和铃子走进玄关,跟上次一样穿越长廊前往和室,而不是檐廊边。和室外围的拉门是开着的,看得到庭院的景致。室内隔间用的纸门附近,坐着一名体格娇小的老婆婆,头上绾着日式的发髻,身上穿着很正式的黑色和服。友野就在老婆婆身旁。

「花菱男爵和他的夫人都到了。」清充先向两位老人家报告,再请铃子和孝冬就座。

「这位老太太就是生田龟女士。」清充替老婆婆介绍,老婆婆应该八十好几了,看上去还十分硬朗。眼睛小小的,只张开一点点缝隙,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脸上的皱纹。老婆婆以锐利的目光打量着铃子和孝冬,确认这两个人是不是可疑人物。

「那么——您刚才说,知道大伯要讨回什么了是吗?」孝冬询问清充。

「是的,关于这件事——」

清充凑上前说道:「大伯要讨的,可能是他女儿吧。」

「女儿……?那个已经病死的女儿?」孝冬不解地皱起眉头。

「其实呢,大伯的女儿还活着喔。」

清充的语气很雀跃。

「这是怎么回事?」

「就还没死的意思啊。对吧,婆婆?」

清充望向身后的生田龟,生田龟眨眨那对小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

「宗主吩咐过,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

「反正我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们这么做也是要让大伯安息啊。」清充先劝说生田龟,接着又对孝冬说道。

「家父对外说那孩子病死了,其实是安排她去当养女。」

「养女……?」

铃子喃喃自语,清充转头对铃子说。

「对,没错。那孩子的母亲……也就是大伯没名分的妻子,本来当女佣的那个。她还在世的时候,多幡家会定期派人去关心她们,到家父这一代也没有停止。家父和大伯虽然关系不好,但很关心那对母女,后来那孩子的母亲病倒,家父也频繁派人去照料。母亲很担心女儿的将来,深怕自己死后,女儿跟着大伯肯定会被卖掉。被派去照料的女佣也是她以前的同事,当然也有向家父回报这件事。然后——」

清充先干咳一声,继续说道:「有一天,那孩子的母亲去世了,死后还没几个钟头,家父派的女佣也到了。当时大伯不在家中,据说大伯整天在外游荡,很少在家。只有女儿陪在母亲身旁,女儿就跪坐在死去的母亲旁边。」

铃子想像那光景,心好痛。

「家父派去的女佣,就带着那孩子回多幡家了。家父立刻吩咐友野先生治丧,把那个孩子藏到婆婆家,就是磐城那边的老家。人死了五天大伯才回家,丧事也早就办完了,家父就骗他母女俩都病逝了。自己的老婆都死了,还在外游荡好几天,大伯自知理亏,又担心家父向他讨丧葬费,也就没怀疑家父的说法了。」

不过,这件事还有后话。「不知道大伯是自己发现的,还是别人告诉他的。所以他才跑来家里,要我们把女儿还来吧。」

「都过了几十年才来讨人?」孝冬提出了疑问。

「正确来说是二十年。的确,现在来讨人也太晚了。他应该也不是真的要讨人,纯粹是来找麻烦的吧。」清充给出答覆。

「找麻烦……意思是来要钱的喽?」

「一定是吧。摆明是来威胁的,不交人就给钱,不然就要公诸于世,大概是这样吧。」

清充得意地说出推论,孝冬盯着他说道。

「这不是您自己的想法吧?」

「咦?这、这话是什么意思——」清充顿时信心全失。

「这推论不是您自己想出来的,您跟鸿先生很要好是吧?是他告诉您的吧?」

「呃,这、这个……」

「少主。亏我一再叮咛,千万不可告诉外人。」生田龟不开心地挑起那一双白眉。

「不、不是啊,人家鸿先生要买这栋宅子,他有知的权利嘛,是吧。」

生田龟依旧愁眉不展,怒目相视,清充吓得缩起身子。

「……是谁的想法都无所谓吧。」

铃子冷静地发表意见,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

「如果那句『还来』是一种威胁,那么这个要求本身没有太大的意义不是吗?」

清充眉毛都皱成了八字形,似乎很困惑。

「是这样没错,我们又不可能真的把女儿还给他。」

「他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嫁人了,连孩子都有了。」生田龟答话了。

「那孩子在婆婆的老家当养女,后来和某户人家的儿子相恋。那户人家以前也是我们多幡家的家臣,两人顺利结婚了。」

清充把剩下的内情说完,生田龟点头附和,自豪地挺起胸膛。

「那真是太好了——多幡大人,我倒有不同的看法。」

「咦……?夫人的意思是……」清充眨眨眼睛。

「您大伯要讨的,应该是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什么东西?」

铃子伸手指向庭院的石灯笼。

「那座石灯笼。」

清充不解地歪着头说:「石灯笼?为什么夫人会这样想?说白了,那就是一座老旧的石灯笼啊。」

「因为您大伯的魂魄,就附在那座石灯笼上。」

铃子平静地说出事实,清充都愣住了。

「您大伯就在那座石灯笼里。」

「……他在里面……?」

清充的语气,透露着惶恐不安。铃子想起自己看到的景象——老实说她也不愿意想起——石灯笼的灯口中,塞满了一张老人的脸。

明成出现在庭院,还来到檐廊打开拉门,多幡家的人以为那才是关键。实际上问题的源头是石灯笼,就是明成一头撞死的那座石灯笼。

「龟婆婆。」

铃子转头问生田龟。

「听说,那座石灯笼是从祖宅搬来的,帽盖的部分缺了一角,以前有弄倒过吗?」

「这个嘛,的确是有。」生田龟像在挤眉弄眼似地,用力眨眨眼睛。她点头证实了铃子的猜测,接着又说道:「对了。明成大人小时候常在庭院玩,还爬树跳到石灯笼上,实在太调皮了,结果石灯笼被他撞倒了——」

生田龟话才说到一半,不晓得怎么搞的,竟然不说话了。

「那座石灯笼有秘密,对吧?」

铃子点出关键,生田龟撇嘴不讲话。

「是宗主要你保密的吗?」

生田龟沉吟了,望向一旁的友野。友野身子一颤,几乎要坐不住了。

「反正里面已经没东西了对吧?何不直说呢?」

友野无力地坐回地板上。「花菱男爵夫人,您该不是有千里眼吧?您说得没错,那里面已经空了。」

「你们在说什么?」清充望着铃子和友野。

「——多幡家以前的领地,有开采水晶是吧。」

孝冬恍然大悟,道破当中玄机。

「所以是红水晶喽?」

「不会吧?」

清充也大感意外。

「红水晶藏在石灯笼里?」

「帽盖内部挖了一个空洞,红水晶就藏在里面。」友野低下头坦承事实。

「可是,里面的红水晶早就卖掉了。明成大人曾经涉及诈欺案件,卖掉红水晶的钱全都用来赔偿受害人了。」

「偏偏你们家那位大伯,还以为水晶藏在石灯笼里,所以才来讨——不对啊,为什么他会用『还来』这个字眼?」

「因为是他找到的吧?」铃子向生田龟请教答案。

「那位大伯小时候玩耍,弄倒了石灯笼,他知道红水晶藏在里面对吧。」

生田龟勉为其难地点头承认了。「正是如此。明成大人说那是他找到的,应该归他所有,旁人怎么劝都劝不听。我一再告诉他,那是多幡家重要的财产。明成大人却说,多幡家的东西总有一天都是他的,这才没有再无理取闹……」

「他从那时候起,就坚信那是他的东西吧。」

这时,友野似乎想起了另一件事。

「上一代当家去世后,明成大人也向我打探过,石灯笼的水晶是不是被藏起来了。我跟他说水晶全都卖掉了……而且不止说一次,说了很多次,他压根就不相信吧。他说才赔一点小钱而已,怎么可能把水晶全都卖掉……」

「只信自己想信的事情,真是够了。」清充大叹一口气。

「夫人,照这样看来,我们也没东西可还啊。」

「没错。不过,既然那位大伯执着石灯笼里的水晶——」

铃子看了石灯笼一眼,大伙也顺着望过去。

「——那就断了他的执着吧。」

「断了他的执着?怎么断?」

「找石匠来毁了那座石灯笼,各位意下如何?」

清充哑口无言。「要……要破坏掉?」

「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吧?反正石灯笼也没东西可藏了。况且不这样做,您那位大伯是不会离开的。」

「不会离开……」清充怕怕地看着石灯笼,但他生怕看到鬼,赶紧转移视线。

「那、那好吧,就这么办。况且,大伯用来自杀的石灯笼,一直摆在那里也很奇怪嘛。嗯,没错,买家一定也觉得晦气吧。就这么办。」

清充连连点头,迅速下达结论。

「那座石灯笼,是多幡家的象征哪。」

生田龟有感而发。

「想不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我愧对多幡家的列祖列宗啊。」

「婆婆,多幡家没有断绝,只是奉还爵位而已啊。」

生田龟生闷气不讲话,清充困扰地抓抓头。

铃子起身走出檐廊,她似乎看到有个老人站在拉门前方。老人穿着破烂的羽织,上面还有多幡家的家纹。老人穿上这种正式服装,是想宣示自己才是正统的当家吧。

——总之,都是家族纠纷闹出来的,家大业大也很麻烦哪。铃子想起了朝子姊姊曾经说过的话。

几天后,清充捎来了消息,石灯笼毁掉以后就没再闹鬼了。

拜访完多幡家,铃子和孝冬按照原定计画,中午一起去吃天妇罗。店家跟前几天一样,用当令的鲜鱼炸天妇罗,鲜嫩的沙鮻、明虾和星鳗,配上酥脆柔软的面衣,不管吃几次都一样可口。

「真好吃呢。」孝冬也赞不绝口,铃子松了一口气。上次她吃了这家店的天妇罗,也希望孝冬来尝尝这道美味佳肴。孝冬还没享用之前,她对美食的感动好像少了一半,没有画下一个完美的句点,现在终于完美了。铃子这次享用天妇罗,比上次更加津津有味。

「看样子两位姊姊也知道不少好吃的餐厅,有机会的话真想跟她们请教一番。」

「我姊姊说,要找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出来聚餐,你要一起来吗?」

「哦!不错喔,感觉挺愉快的。」

「那我跟姊姊说一声。」

铃子已经能想像两位姊姊大喜过望的模样了。

吃完天妇罗,店家端来一盘漆器,里面放的是白桃。铃子挑起一块白桃放进嘴里,鲜甜的果汁在口中四溢。明治时代以后,桃子才改良成适合食用的水果。过去主要是当成观赏用的花卉,并没有这么好吃的果实,铃子替古人感到惋惜。

「花菱家的伙食都没什么水果,今后我叫人多准备一些吧?」

「不必,偶尔享用一下才好啊。」

「是这样吗?不过铃子小姐,你喜欢水果吧?」

「我喜欢的食物很多,全都享用的话,我有几个胃也不够啊。」

所以,各种美食久久享用一下就够了。这句话似乎戳中孝冬的笑点,逗得他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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