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来客①-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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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终于补完葵关南三部曲的小夜
斜阳洒落庭院,青翠稚嫩的枫叶,在残照下更添美感。然而,枝干扭曲的老松和一旁的石灯笼,也在潮湿的土地上留下了难分难解的阴影。
夕阳转瞬即逝,淡蓝色的夜幕铺天盖地。潮湿的暖风吹动松枝,一道人影出现在石灯笼前。那是一个年迈的男子,低垂的脑袋上也没几根白发了,身上穿着绣有家纹的羽织※与裤裙。衣裤褪色不说,穿法也十分邋遢。
羽织:是一种长及臀部的日本和服外套,穿在小袖和服之上,一般用在防寒和礼装。
夜色更深了,男子神不知鬼不觉来到檐廊边,半纸窗半玻璃的拉门,以猛烈的力道自动打开了。宅院中,也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
*
景德镇青花瓷的香炉中,升起一缕淡淡的轻烟。香气随即充满四周,清冽深奥的韵味中还夹杂了几分寂寥。
这是一种叫「汐之月」的香木所产生的香气。铃子嫁入花菱家以后,每天早上焚香就成了她的义务。
铃子旧姓泷川,是泷川侯爵家的么女,泷川家过去可是大名。前不久,铃子和花菱孝冬男爵成婚,拥有了男爵夫人的头衔。铃子年方十七,有一头丰沛健康的秀发,两眼流露出坚定的意志,白净的脸庞更加突显明眸的知性,窈窕端庄的身段同样动人,那股清秀的美感令人联想到初夏的凉风。
「铃子小姐,火钳。」
铃子听从孝冬的指示,将火钳递给孝冬。孝冬怕她还不习惯焚香的流程,所以每天早上都会陪她焚香,以免她烫到自己。
铃子和孝冬是在一个半月前认识的。大正九年四月底的晚上,铃子在某位子爵家目睹亡灵现身作祟,孝冬使役古装女子的冤魂,吃掉了作祟的亡灵。后来,孝冬向铃子求婚——这便是他们相识的经过。当时,铃子以大家闺秀不该有的强硬态度,直接拒绝孝冬。但几经波折后,铃子还是嫁给孝冬了,他们上个礼拜刚度完蜜月。
蜜月旅行一结束,铃子就搬到曲町的夫家生活了。花菱家本为淡路岛的神社宫司,明治维新后受封男爵,也就是所谓的神职华族。孝冬是家中次子,小时候被过继给别人当养子,直到长子死后才回来继承家业。
花菱家宅院是一栋别致的砖瓦洋房,外墙爬满了藤蔓。铃子和孝冬就在洋馆的其中一个房间,共同焚香,铃子看着冉冉飘升的轻烟。
她才刚嫁来没多久,焚香也没做几次,每次看到焚香的烟雾升起,就不由得紧张起来,彷佛那个上臈的冤魂,随时都会现身一样——
这块香木上,寄宿着一个身穿古装的美丽冤魂,名唤「淡路之君」。据说,这个冤魂是花菱家的祖先,历任当家必须以鬼魂喂养淡路之君,否则就会死于非命。
铃子很怕淡路之君,她曾和淡路之君四目相对,那漆黑的瞳仁就像深不见底的黑洞,鲜红的嘴唇也都龟裂了,她体验到一种彷佛被吞噬殆尽的恐惧。淡路之君挑中了铃子,这也是她嫁给孝冬的原因,如今铃子身上也香气缠身,再也逃不掉了。
「铃子小姐。」
孝冬轻抚铃子的背部,一阵暖意在铃子背上扩散开来。
「不用担心。早上焚香的时候,淡路之君不会现身的。」
真正让铃子放松的,不是这句口头保证,而是背后传来的温度。铃子的身体不再紧绷,说来也真不可思议,她刚认识孝冬时,只觉得这人太可疑了,现在看法却截然不同。
铃子仰望孝冬,孝冬身材高挑,铃子想看他的脸,必须抬高下巴仰望他才行。孝冬的五官端正深邃,年纪轻轻才二十六岁,却有相当精悍的面容,散发出老成持重的气息,少了年轻人该有的热情。深棕色的瞳孔宛如僻静幽暗的森林,流露阴郁的气质,唯独看着铃子的眼神一向温柔。铃子从他的眼神中,已经感受不到那种难以捉摸、城府极深的性情了。与其说是孝冬变了,不如说是铃子对他的看法变了才对。
「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没事。」
这是他们每天早上焚香的例行对话。孝冬对待铃子十分殷勤恳切,简直就像随从对待公主一样。
——打从一开始,我就像你的侍者一样啊。
铃子想起孝冬之前说过的话。坦白讲,她不太懂这话的涵义。
那时候,铃子表明了要祛除淡路之君,孝冬说他会顺着铃子的意思。铃子打算消灭淡路之君,不再喂养那个嗜吃鬼魂的魔头。
淡路之君是「魔」,既然决定要除魔了,怎么能一直害怕自己要祛除的对象呢?铃子稳住心神,盯着香炉中飘出的轻烟。
「那我出门喽。」
二人一离开焚香专用「汐月之间」,孝冬就向铃子道别,快步走向玄关。
铃子讶异地问他:「你不吃早饭吗?」
「我接下来得去横滨一趟。不好意思,明天应该就有时间一起吃早饭了。」
孝冬解释的时候也没停下脚步,管家由良已拿着西装外套等候多时,孝冬一把拿起西装外套穿上。今天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麻料西装,跟他高挑的身材很相衬。袖扣和领带夹都有紫水晶,再配上一条灰紫色的领带。这些都是铃子挑的,孝冬请她帮忙搭配,因此这阵子的饰品都由铃子挑选。
孝冬拿着巴拿马帽,姿态潇洒地坐进汽车后座。临行前,还对铃子露出一个微笑。孝冬的生活真是一刻也不得闲,这也难怪。
孝冬负责经营「薰英堂」这家薰香公司,总公司开在横滨,分公司开在东京,工厂设在淡路岛。那原本是孝冬的养父母一家,世世代代在淡路岛经营的生意。明治维新以后,养父母一家来到横滨发展,孝冬被送去他们家当养子。而孝冬继承爵位后,也继续帮养父母经营生意,那两位老人家退休后,改由孝冬执掌经营大权。孝冬来往于横滨和东京,每日忙碌奔波。结婚前,孝冬常常忙到没空回家,现在不论忙到多晚,他一定会回来,隔天早上陪铃子一起焚香。
其实焚香做过两、三次了,铃子自己来也没问题,但孝冬还是坚持相陪。可能是担心铃子烫伤,或是顾虑到铃子害怕淡路之君吧。铃子焚香时故作镇定,尽量不表现出害怕的情绪,想来也瞒不过孝冬吧。
铃子在玄关站了一会儿,长吁一口气。就在她转身准备回房时,赫然看到由良站在门边,稍微吃了一惊。铃子一进门,由良默默地关上房门,一鞠躬后就离开了。看上去由良的年纪比孝冬略小几岁,但他的举止沉着稳重,又好像比孝冬年长几岁。
这位青年长得也很好看,有一双清朗的明眸,五官也严肃端正。只不过,由良总是面无表情又沉默寡言。除了工作上的交流以外,铃子没听过他说话。铃子从他身上感受到的冷淡气息,大概也不是错觉,因为态度冷淡的佣人,也不止他一个。
花菱家的佣人约莫十来人左右,数量不算多。但有些华族家里,仅有一、两名佣人,所以十来人也不算少了。铃子的老家泷川家,平时就有五、六十名佣人常驻,才会对这个人数感到意外。
——这栋宅子不大,也只有我一个人住啊。
这是孝冬的说法。
几乎所有佣人都是淡路岛出身,也就是从花菱家的故乡找来的。每逢大扫除的时候,会再从淡路岛调人过来。泷川家也习惯从家乡找佣人,这方面倒是没有太大的差异。至于为何找乡亲当佣人,纯粹是乡亲比较值得信赖罢了,尤其泷川家在过去是大名,对乡亲来说依然是主公。哪怕家中闹出了丑闻,忠诚的乡亲也不会到处乱说话。
当然,没有丑闻是最理想的,无奈现任当家是铃子的父亲,为人放荡不羁,丑闻只多不少。铃子本人就是父亲勾搭女佣生下来的小孩。花菱家的家世也很复杂,佣人一定都挑口风紧的人吧。那些佣人也确实沉默寡言,这本身不是坏事,但他们的态度实在太冷漠了。
首先,佣人完全没有跟铃子交谈的意思。比如,铃子问梅雨季是不是要到了,他们也都爱理不理,连个像样的答覆都没有。确实,佣人和雇主之间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隔阂,双方的关系也不该太过亲密。然而,他们的冷漠并非出于这种考量,而是近乎无礼。
铃子猜想,那些佣人根本不把她当成花菱家的媳妇和女主人。御子柴总管算是唯一的例外,老总管的态度不算冷漠,却也称不上亲切。铃子本身也不是一个讨喜的人,或许也没资格说别人吧。
铃子并不是想跟佣人打好关系,更不是想确立自己女主人的地位,她只是担心孝冬和佣人的关系。她观察过孝冬和那些佣人相处的方式,孝冬只有在交办事情的时候,才会找他们说话。双方交谈时,也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铃子从佣人不苟言笑的表情,还有他们看待孝冬的眼神中,看出了轻蔑和冷漠。
铃子想起去叶山蜜月旅行时,孝冬熟识当地的一名少年,那位少年很担心孝冬在花菱家的生活。
——孝冬大哥,你回东京老家没被欺负吧?不要紧吗?
孝冬对此一笑置之,他说自己可是当家,没有佣人敢欺负当家的。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孝冬的祖父特别溺爱他,甚至要废掉他的父亲和兄长,指定他当继承人。不料祖父早死,孝冬被逐出家门,送去别人家当养子。部分佣人一定很同情他的父亲和兄长,看他不顺眼吧。
更糟的是……铃子想起另一件事,脸色沉了下来。孝冬是祖父乱伦生下的孩子,佣人们也知道这件事吗?那是孝冬难以启齿的身世之密,至今依旧折磨着他……
对孝冬而言,这座宅院埋藏了太多不堪的回忆,绝不是一个安心舒适的归宿。
「……」
——虽然他都没有表现出来……
铃子在玄关大堂,愁眉苦脸地沉思。由良前来通知她,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花菱家的早饭是西式的,有蓬松柔软的面包和滑嫩的炒蛋,每一样都很好吃。但餐厅实在太大了,一个人在那里用餐怪寂寞的。
「小姐——夫人,羽织要穿这一件吗?」
侍女鹰婶拿起一件纱质的羽织,询问铃子的意向。鹰婶是泷川家的女佣,铃子嫁人后也随侍在侧。铃子刚到一个陌生的新环境,有鹰婶相伴令她心底踏实不少。鹰婶还不习惯称呼铃子「夫人」,偶尔会不小心叫成「小姐」。
鹰婶手上拿的是一件粉紫色的纱质羽织,上头有绣球花的图样。摆放和服的衣架上,有一件灰紫色的纹纱绉绸和服,上头有灰紫色到白色的渐层,同样也有绣球花的图样。再搭配一条透气性佳的夏季腰带,象牙色的布料上有银丝绣出的水纹。
现在已经六月中旬,连续几天天气都不稳定,似乎就快要进入梅雨季了。时而闷热时而寒冷,都不知道该怎么穿搭才好。
「穿这样不会冷吗?」
「今天阳光普照,白天气温偏高喔。」
「你都这样说了,那肯定错不了。」
鹰婶年过四十,见多识广,看天气也很有一套。她说天气会热,那就绝对会热到流汗;她说天气会冷,那就绝对会冷到打哆嗦。
「绣球花配绿叶才好看,带扬※就用这个淡绿色的。带缔也——不行,带缔要配合腰带的颜色才成。至于腰带饰品就用翡翠的……那羽织的绑带饰品就该用水晶了……」
带扬:装饰用的长丝料,调节和服、腰带、整体氛围。也用于遮住一些凌乱、不好看的部分。
鹰婶打开衣柜的抽屉,自言自语地挑着带缔和羽织的绑带。今天铃子要出门,而且是跟两位同父异母的姊姊用餐,鹰婶也特别用心挑选铃子的衣着。姊妹几个打算到日本桥的餐厅吃饭,铃子每次跟那两个喜欢打扮的姊姊碰面,鹰婶就会卖力挑选她的服饰。
「姊姊们不晓得过得如何。」
「两位小姐一定也过得很好啊,不然怎么有心情邀您吃饭呢。她们一定也很担心小……担心夫人您。」
「我在叶山有寄明信片给她们啊。」
铃子有寄给同父异母的哥哥姊姊,包括朝子、雪子、嘉忠、嘉见。朝子、雪子、嘉见的母亲千津阿姨也寄了,唯独父亲没寄。反正父亲也不会看,正确来说,父亲整天寻欢作乐根本不回家,寄了也没意义。
「所以她们才更想见您一面哪,两位小姐也还舍不得小妹嫁人。」
「舍不得我啊……」
「夫人,羽织的绑带饰品用水晶的可好?」
「有紫水晶的吧?用紫水晶好了。」
「您要用紫水晶?那当然也很好看啦——对了,今天老爷的袖扣和领带夹,也是用紫水晶的嘛。」
鹰婶眉开眼笑,铃子对她说。
「我不是刻意要凑成一对,又没有一起出门……」
「一起出门那该多好是吧。」
鹰婶兴冲冲地拿出紫水晶的羽织绑带,一副很开心的模样。鹰婶的五官鲜明,有一双粗眉和铜铃大眼,肩膀又宽大厚实,看起来挺有压迫感。铃子小时候第一次见到她,觉得这个人有点可怕。但鹰婶笑起来五官都皱在一起,表情又很平易近人。
鹰婶把紫水晶的羽织绑带放到衣柜上,一旁还放了银制的腰带饰品,上头有水纹的雕工和翡翠。该换的衣服都准备妥当了,铃子脱下居家的服饰,穿上长襦袢※内衬,那一件内衬衣的领口上,绣了一条纱罗绉绸假领,刺绣也是精美的绣球花。鹰婶来到身后,帮铃子披上纹纱的单衣和服。铃子环顾室内,乖乖让鹰婶梳妆打扮。
襦袢:相当于和服的内衣。
铃子被分到一间窗明几净的卧房,淡黄色的壁纸上有秀气的藤纹。这应该是历代夫人专用的房间吧,孝冬的祖母和母亲应该也用过。室内有西式的衣柜和梳妆台,这些家具和桌椅都有漂亮的花纹雕刻,线条十分优美。灰紫色的地毯上有精致的花纹,白色的石造暖炉也带有细致的藤蔓雕工。
房间的布置格调高雅,看得出来用心摆设。孝冬说了,有不喜欢的东西都可以换掉无妨,铃子选择保持原样。事实上,她很喜欢这个房间的布置和摆设。
鹰婶绑好和服的腰带,再拿一条已经穿上饰品的白色绑带,将腰带牢牢缠紧。之后,鹰婶让铃子坐到梳妆台,解开她的头发,重新梳理一遍。婚前的铃子都是绑辫子,顶多在辫子的根部多绑条缎带当装饰。现在已经结婚了,也不能一直用女学生的发型。辫子是照绑,但发辫改成盘在后头,用发夹固定住。
「发饰用百合的好吗?」
鹰婶从梳妆台的抽屉中,拿出了花朵造型的发饰,有百合、蔷薇和勿忘草的类型。在盘头旁边插上大朵的白百合,整张脸更添娇艳华美。孝冬曾说铃子的眼睛像死鱼眼,有了白百合衬托,死鱼眼也多了几分清纯可人的气质。
「真是完美的淑女风范呢。」
鹰婶让铃子站在全身镜前,帮她披上羽织,一脸心满意足。这一身淡紫色搭配灰紫色的装扮,就好像梅雨季烟雨朦胧的景象。腰带饰品上的小翡翠宛若水滴,和绣球花的绿叶相得益彰,在一片烟雨朦胧的景象中格外醒目。紫水晶的羽织绑带,则像绣球花上的雨水。淡绿色的带扬都塞到腰带里,从正面几乎看不到,只有在铃子躬身或坐下来时若隐若现。鹰婶很喜欢在这种小地方用心。
「那时间也差不多了吧。」
鹰婶看了暖炉上的时钟一眼,忙着收拾梳子和发夹之类的东西。
「要是找到一个干练的侍女,就能减轻你的负担了……」
铃子在泷川家,有其他女佣帮忙梳头和打理其他琐事,随侍的女佣也不止鹰婶一人。但花菱家的夫人和千金之位空悬已久,也没有女佣能干这些差事。只有负责扫除洗衣的女佣,并不适合照顾夫人。在雇用新的女佣之前,只好仰赖鹰婶一手包办了。
「夫人。」
外头有人敲门,是女侍长田鹤来了。鹰婶打开房门,来者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长颈垂肩的体型,穿着絣织木绵和服。田鹤有一张长脸,颧骨又很明显,眼睛小小的。她瞄了鹰婶一眼,面无表情地对铃子行礼。
「由良要我告诉您,车子已经备好了,请您到玄关吧。」
「知道了。」
铃子戴上蕾丝手套,她外出时都会戴手套,用来遮住左手背上的烫伤痕迹。这一双手套也是孝冬送的。
鹰婶陪伴铃子离开房间,田鹤在入口处低头恭送,并没有跟上来。田鹤绝不会进入铃子的房间,也不会看房内一眼。二人走过转角,鹰婶趁田鹤不在的时候抱怨起来。
「那个女侍长也太不亲切了。」
鹰婶看田鹤不顺眼,动辄对她有怨言。
「我问她有没有侍女能照顾夫人,她竟然说——」
——这里的女佣都是乡下出身的,夫人可是侯爵家的千金之躯,我们怎么照顾得来呢。
田鹤的说法毫不婉转,鹰婶听了大动肝火。也不知道田鹤是实话实说,还是故意不肯派女佣来照顾铃子。鹰婶认为田鹤出言不逊,拐着弯嘲笑铃子的出身。
铃子的母亲也是女佣,怀上铃子后就离开泷川家四处漂泊,留下年幼的铃子去世了。铃子长到十一岁才被接回泷川家扶养,认祖归宗之前都在浅草的贫民区生活。换言之,铃子算不上真正的良家千金,多亏鹰婶的热心教导,她现在才勉强有点样子。也因为铃子身世特殊,鹰婶才咬定田鹤是在挖苦铃子。
无论如何,没侍女可用是不争的事实,铃子请御子柴总管聘请新的侍女。铃子不是一定非要侍女来照顾,大不了自己来就是了。但鹰婶不依,理由是这样会被花菱家的下人看不起,铃子好歹是现任当家的夫人,得让下人认清这一点才行。因此,一开始该有的排场千万不能马虎,这是鹰婶的主张。
「或许还需要时间接受吧。」
铃子说这话是要按捺鹰婶,以免鹰婶去找田鹤吵架。田鹤和鹰婶的岁数相近,铃子问过鹰婶,是不是她们岁数相近,才互看不顺眼?没想到鹰婶听了火冒三丈,她说自己比田鹤年轻四岁,才没有岁数相近,后来铃子再也不敢提年龄的话题了。
——希望我不在家的时候,她们不会吵起来啊。
铃子忧心忡忡,在鹰婶的目送下坐车离去。
「哎呀,小铃,一段时间没见,你变得好成熟喔。」
「唉唷,小雪,瞧你说的,你这口吻跟麻布的姑姑没两样呢。」
三姊妹来到日本桥的高级餐厅,一进包厢就聊开来。铃子和这两位同父异母的姊姊,已经半个月没见面了,好在她们还是一样开朗活泼。
雪子和朝子是双胞胎,由父亲的小妾千津阿姨所生,长相没到一模一样的地步。雪子的面相一看就比较文静,朝子则遗传到母亲的伶俐和刚毅,两人同样面貌姣好,气质爽朗。有她们在的地方,气氛就会变得很愉快。
「两位姊姊,看你们似乎过得不错,真是太好了。」
铃子打了声招呼。
「乱讲,才没有这回事。小铃你嫁人以后,我们可寂寞了。」
「回赤坂老家也看不到你了。」
朝子和雪子嘟着嘴巴抱怨,她们都嫁给了财阀的大少爷,但经常跑回老家玩。
「母亲大人也很寂寞呢。不过,最寂寞的应该是嘉忠和嘉见吧。」
「他们气焰全消,可落寞了呢。」
「两位哥哥很寂寞?真的假的……」
嘉忠是已故嫡妻所生,嘉见则是千津的儿子。两位哥哥都在公家机关任职,生性严谨,跟父亲完全不一样。
「改天约他们出来好了,也把母亲大人找来,大家一起聚餐吧。」
「小朝,你这样不行啦。人家小铃新婚,动不动就回老家成何体统啊?」
雪子劝诫朝子,朝子一脸无趣地抚摸自己的盘头,重新调整发簪的位置。流线型的白金发簪做得像叶片一样,上面还镶有珍珠,造型相当优美。
「真漂亮的发簪呢,朝子姊姊。」
铃子称赞姊姊,姊姊立刻喜笑颜开。
「多谢赞美喽,好棒的雕工对吧。之前买的,跟小雪的是一对喔。」
铃子观察雪子姊姊的头发,果然也有同款的发簪。
「完全一样也没意思,我的发簪不用珍珠,改镶月长石了。」
雪子转头秀出自己的发簪,上头有一块半透明的乳白色宝石闪闪发光。这种发簪的确是酷爱打扮的姊姊们会喜欢的风格。
「小铃很适合花朵的发簪呢,和服也是花朵的。小朝啊,还真被你说对了。」
铃子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转头望向朝子姊姊。
「我说啊,鹰婶一定会大费周章,让你全身上下花团锦簇。」
「所以我们挑没花朵的,是正确的决定呢。」
确实,两位姊姊身上的和服都没有花。朝子穿的是黑、蓝、白三色渐层的单衣和服,黑色的腰带上有鸬鷀※的刺绣,搭配一件有流水纹路的深蓝色羽织,上头还有青翠的枫叶。羽织绑带则用银炼子搭配珍珠,腰带饰品是金属的香鱼。
鸬鷀:别名鹭鷀、川鹈、水老鸦、鱼鹰、鷧、乌鬼,是一种广泛分布的鸬鷀属海鸟。
雪子穿的是有流水纹路的淡茶色单衣和服,配上一条有精美锦鲤的腰带,白里带红的羽织上有枫叶的纹路,下摆染成淡绿色,同样有青翠的枫叶图样。羽织绑带也用银炼子,但搭配的是翡翠。腰带饰品是白珊瑚制的鲤鱼。两位姊姊的装扮一向入时,又能看出不同的喜好,非常有趣。
「小铃,你的羽织绑带用紫水晶当饰品啊。这是你挑的对吧?鹰婶一定挑水晶的。」
「水晶看起来就只是单纯的雨滴,紫水晶很像绣球花花瓣上的水珠,可爱多了。」
朝子和雪子欣赏铃子的装扮,忙着品头论足,再这样聊下去,她们可以连续聊衣服和珠宝的话题好几个小时。好在店家把料理送来了,餐桌上摆了刚炸好的天妇罗。
「哎呀,令人食指大动呢。」
朝子和雪子的注意力都被天妇罗吸引,不再聊衣物的话题了。沙鮻、星鳗和明虾包裹着金黄的面衣,铃子也看得目不转睛。
远在江户时代,日本桥就有热闹的水产市场,每天都有庞大的商机和交易量,这点到了大正时代也没变。在这里容易买到新鲜的渔获,自然也开了不少高级餐厅。大多数华族夫人和千金,只去华族会馆、帝国饭店,或老字号的高级餐厅,但朝子和雪子也是美食家,并不拘泥于用餐场所的格调。这家餐厅算不上亲民,却也没有太多高贵的讲究。手头较为阔绰的商人和高级官员,也喜欢来这里用餐。
铃子吃了一口沙鮻天妇罗,面衣松软可口,肉质入口即化,吃起来甘甜又有嚼劲,才吃了一口就陶醉不已。
「这里的天妇罗很好吃吧。」
铃子发现两位姊姊笑咪咪地看着自己。铃子点头同意,两位姊姊笑得更开心了。
「不够吃的话尽量点,想点什么都没关系喔。」
「蔬菜的天妇罗也很好吃喔。」
两位姊姊喜欢享用美食,但她们更喜欢看铃子享用美食。顺带一提,看铃子换上各种和服也是她们的一大乐趣。
餐盘上还有昆布裹鲜鱼和清汤,每一样都美味无比,铃子大饱口福。
——孝冬先生知道这家店吗?
孝冬知道很多好吃的餐厅,说不定早就来过了。如果他不知道,那就告诉他吧。
「小铃,你到曲町生活还习惯吗?」
用完餐点,三姊妹喝着茶水,朝子关心起铃子的新婚生活。所谓曲町的生活,就是指在花菱家的生活。
「嗯嗯,还习惯……」
朝子和雪子听了妹妹的答覆,对看一眼。
「小铃啊,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们比你更早嫁人,算是你的前辈,有烦恼的话说来听听吧。」
「也称不上烦恼就是了……」
铃子又不能和两位姊姊商量下人的态度问题。因为谈到这个话题,必然会牵扯出花菱家的内情。
「小铃有烦恼,照理说会跟鹰婶商量才对啊。」雪子提出了疑问。
「她有跟鹰婶商量过,一定会老实告诉我们的,所以是不能跟鹰婶商量的问题喽?」朝子直觉敏锐,说到了重点。
「这么说来——」
雪子和朝子的目光,都集中在铃子身上。
「你在烦恼鹰婶的事情?」
两位姊姊异口同声,说出一样的答案。
「呃呃……也不能这么说。」两位姊姊说得没错,但又不光是这样。
「是不是鹰婶跟那边的下人处不好?」
「她个性强硬嘛,况且女佣之间本来就有不少问题。」
「怎么说呢?」铃子听了朝子姊姊的说法,好奇反问原因。
「大家在同一个屋檐下工作,自然会闹出一些麻烦事啊。有上下关系那倒还好,没有的话可麻烦了。我和小雪小时候啊,有专属的女佣负责照顾我们——」
「啊啊!我想起来了,好怀念喔。」
「女佣都特别疼爱自己照顾的小千金,暗地里还互相较劲,最后吵得不可开交,祖父大人都把她们辞退了。」
「确实是这样,那时候我好寂寞呢。」一旁的雪子也点头称是。
「原来啊……」铃子愣愣地眨眼,原来女佣之间还有这样的问题。
「对了,麻布的姑姑家,之前也有发生过纠纷不是?」
「你说姑姑家喔?那个不一样啦。她们家不是女佣相争,而是管家互斗,而且那几名管家都是姑丈从老家带来的家臣……」
两位姊姊举了一堆华族家的佣人互斗的真实故事。
「有的家臣内斗,甚至引发家族纷争呢。」
「你是说相马子爵家那件事?他们家后来怎样了?」
两位姊姊提到的,是明治中期震惊社会的家族纷争。相马子爵家过去是小藩的大名,藩镇老臣为了继承人的问题,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甚至牵连到外部的宫家、华族、政治家、知名官绅。更有报章杂志煽风点火,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后来双方对簿公堂,那位老臣也在今年二月罹患流感病逝。
「说到家族纷争,最近——」朝子话说到一半,看了铃子一眼,赶紧捂住嘴巴不敢再说下去。
「怎么了吗?」
朝子盯着妹妹说道:「你现在嫁人了,也没再打听灵异怪谈了对吧?」
基于某个原因,铃子以前会跑到各大华族家拜访,向他们打听灵异怪谈。
「对,已经没有了。」铃子可没说谎——至少现在没有。
有铃子挂保证,朝子才松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换句话说,姊姊要聊的话题跟灵异事件有关吧。
「牛込区的神乐坂一带,有栋宅子是多幡子爵家持有。你听过多幡子爵吗?我记得多幡家本来是磐城那边的大名,也不是什么大藩啦,石高※才六万石吧,那个多幡子爵家也发生过内部纠纷。其实那也很久了,应该是小铃还没出生的事。那时候我和小雪年纪还小,也不记得那件事。」
石高:幕府时代用以表示土地生产力的一种制度,举凡税贡、劳务、军役等对政府的义务,皆依据石高的多寡来课征。
朝子望向雪子,寻求雪子的认同。
雪子点点头说:「我也不记得,家里也没人告诉我们啊。」
「毕竟是丑闻嘛——当时子爵的两个儿子都住在多幡家,一个是嫡妻生的儿子,另一个是小妾生的儿子,也就是庶子。嫡子是兄长的话,照理说就交给嫡子接班了,偏偏庶子的年纪比较大。所以啊,多幡家长年来都在争论到底该给谁继承。」
「交给嫡子才是合理的做法不是?」铃子不解地歪着脖子。
「子爵想让庶子继承啊,就因为庶子比较早生。」
「是喔……」
换句话说,当家的位置到底该交给长子还是嫡子?这种继承问题很难处理,一般家族都是当家的说了算,但华族需要举办亲族会议,并获得宫内大臣的认可。
「这问题就一直拖着,没想到那个庶子碰上了诈欺事件。」
「诈欺?」
「也不是被骗财什么的,就有坏人利用他的名义作奸犯科。当然,这也不是多罕见的事情啦。」
华族的家名是有公信力的,利用华族家名集资和借款的诈欺时有所闻。有的华族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盗用家名,也有华族主动参与其中。还有一种情况是,华族本身缺乏社会经验,被巧妙的话术所骗,事后才发现自己成为帮凶。
「那个庶子当年好像四十多岁吧,一直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仗着自己受宠,以为父亲一定会传位给他,就在外面到处欠债。花天酒地那也就罢了,牵扯上诈欺事件被抖出来,他的父亲也保不了他。虽免了牢狱之灾,但多幡家跟他断绝关系,把他赶出宅院。」
「多幡家不得不严厉处置,不然会惹火上身嘛。」
万一没处理好,可能连爵位都保不住。
「家族纠纷到此告一段落了,但麻烦的还在后头。」
朝子稍微凑近铃子,压低声音说道。
「庶子后来的遭遇也没人知道,只听说半年前他突然回到多幡家。他父亲早就去世了,爵位也由嫡子继承,庶子本人也是年过六旬的老头子了。有一天他穿着破破烂烂的和服,跑去见子爵,想跟子爵借钱。子爵一口拒绝了,结果啊——」
说到这里,朝子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他冷不防地冲出客厅,从檐廊跑到庭院,一头撞死在石灯笼上呢……」
铃子皱起眉头,雪子也是一样的表情。
「唉唷,小朝,不要聊这么晦气的事情啦。」
「不是嘛,大家聊到华族的家庭纠纷,我也是刚好想起来,才跟你们分享的啊。话都说到一半了,不说完很不痛快嘛。」
「那故事结束了吗?」铃子请教姊姊。
朝子摇摇头。「还没呢,听说多幡家变得很不平静。」
铃子眨眨眼,端详姊姊的面孔。
「——姊姊的意思是?」
「他们家闹鬼啦,那个庶子变成鬼在乱。都在傍晚时分现身,同样穿着破烂的和服,一下出现在庭院,一下又跑到檐廊边,用力打开拉门大喊——」
还来!
「……而且是满腔怒火的那种嘶吼。这种灵异现象每天发生,子爵也一病不起,与世长辞了。不过,子爵死后照样闹鬼,子爵的儿子决定卖掉宅院,只是大家听说房子闹鬼,也没人敢买。」
朝子喝了一口茶,代表故事说完了。铃子则沉思了一会儿。
「那句『还来』是什么意思呢?是要多幡家的人还他那栋宅子,还是爵位呢?」铃子请教朝子。
「这就不晓得了。」朝子对于已经结束的话题不感兴趣,答话也是意兴阑珊。
「我说小铃啊,不要热衷这种话题啦。」
雪子劝诫妹妹,铃子在姊姊面前也没继续追问下去。
「总之,都是家族纠纷闹出来的,家大业大也很麻烦哪。」朝子下了一个结论。
三人离开餐厅,准备搭上各自的车子回去。
朝子对铃子说:「鹰婶的事若处理不来,尽管跟我们商量别客气。」
「商量其他事也行喔。鹰婶她应该是不会让人操心啦。」
雪子也附和朝子,对小妹温柔一笑。
「谢谢你们,朝子姊姊、雪子姊姊。」
两位姊姊没有深究原因,却肯力挺小妹,铃子衷心感谢两位姊姊。不光两位姊姊如此,千津阿姨、嘉忠哥哥、嘉见哥哥也都是铃子的靠山。有这些值得信赖的人,带给铃子很大的安心感。
铃子坐上车子后座,回去曲町的花菱家。她打开车窗眺望外头的景色,心里想着孝冬的家人,以及跟他有关的人事物。
车子开在外濠沿岸的路面电车大道上。昨晚下了一场雨,泥泞的地面留下了几道车子经过的痕迹,随处可见大片水洼。车身一定也被飞溅的泥水弄脏了吧,行人都避开车子,以免被泥水喷溅。
铃子一抬头,红砖砌成的东京车站在蓝天白云下十分耀眼。开过桥梁就是「一丁伦敦」区,可以看到三菱一号馆和其他砖墙建筑,这一带在曲町区的东侧,宫城坐落在两者之间。车子开过内濠的外围,朝曲町区的西面行进。窗外传来护城河的河水味,以及绿意盎然的初夏气息。
车子放慢速度,爬上高级住宅区的坡道,一开上台地就有一种远离市井,来到名流社区的感觉。道路两旁都是高墙,一路上很安静,也没几个人影,顶多偶有小贩路过。卖风铃的路过,就会听到小贩挑着的各式风铃,发出清朗悦耳的声音。还有卖冰品的小贩沿路叫卖,铃子一听到叫卖声就很想吃冰。
路边小贩卖的冰品纯粹是便宜的点心,比不上银座资生堂卖的高级冰淇淋,但有时还是会引起铃子的食欲。她想着,也差不多该跟卖花卉的小贩,买几株花卉了。可惜,卖花卉的小贩都是一大早出门叫卖,中午前就做完生意了,附近也看不到卖花卉的小贩。
像那种小贩都有老主顾,每到这个季节就跑来有钱人家推销,不晓得花菱家有没有跟固定的小贩买花,改天问问孝冬好了——铃子转念又想,不对,这种事情应该问田鹤等人比较快吧。
——他们愿意告诉我吗?
铃子想起田鹤的表情,接着又想起鹰婶。那两个人外貌差异很大,铃子却在她们身上感受到一样的特质。
——鹰婶会拿捏好分寸吧。
鹰婶当女佣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应该不要紧的。
铃子一回到家,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
门卫打开大门,车子开进花菱家的腹地,在玄关前停了下来。平常都会出门相迎的由良居然不在,铃子感到很意外。
「由良老弟不在,怎么搞的。」司机也犯嘀咕,下车帮铃子开门。这位司机叫宇佐见,是一名年过四十的中年男性,长得慈眉善目,实际上也很好相处。
铃子一下车,就听到宅子里传来巨大的碰撞声,好像是椅子撞倒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后边传来的吧,我去看看。夫人,您先回房吧。」
佣人房都在宅子的后边,宇佐见打开大门让铃子入内,自己跑到后边去瞧个究竟。铃子脱下草屐换上室内鞋,由良才急急忙忙赶来。看他难得慌张,衣领也乱糟糟的。
「真的非常抱歉,夫人。」
「在吵什么呢,难不成有人吵架大打出手?」
铃子面无表情询问由良,由良一时语塞。铃子原本只是开玩笑,没想到真猜中了。
「哎呀,难不成——真让我说中了?」
「呃呃,这……」由良面色凝重,支吾其词,他很少有这样的反应。
「是田鹤女士和夫人的侍女吵起来了。」
一向罕有表情的铃子,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鹰婶跟人吵架?不会吧。」
「两人因为一些细故发生口角……最后愈演愈烈。」
「细故?」
「是,其他女佣叫我去调停,我也是中途才介入的,并不清楚原因。」
鹰婶和田鹤都不是小孩子了,一把年纪的人会大打出手,想必不是小事情吧。
「她们还在吵吗?」
「没有,已经冷静下来了,御子柴先生正在训斥她们。」
「这样啊……」
铃子想了一下。「御子柴训完话,叫她们两个来我房间一趟。啊啊——不对,来会客室好了,叫她们来会客室见我。」
「遵命。」由良略显困惑,但依然低头领命。
铃子先回房间,换上居家用的服饰。出门前脱下来的居家服,就挂在衣架上,那是一件青瓷色的梳毛纱单衣和服,有白色和淡蓝色的格子花纹。梳毛纱算是比较薄的毛织品,光滑又笔挺,质地轻巧耐用,穿起来相当舒适,而且比夏季的单衣更加保暖,在气候不稳定的季节转换期很好用。这一套和服远看是淡绿色的,近看又有明显的格子纹路,兼具柔和与清朗的风采,铃子很喜欢,腰带则是白色的单衣带。
铃子俐落换完装,前往一楼玄关附近的会客室。花菱家的会客室采用暗红色的色调,家具用的都是桃花心木,给人一种气派的印象。地毯和窗帘上都有藤蔓的纹路,颜色也是几近黑色的暗红色。椅子用的是天鹅绒布料,摸起来细致又柔软。灰泥砌成的天花板上,更有葡萄的浮雕,以及玻璃灯罩的照明设备。窗帘和窗户都是开着的,外头的阳光也照进室内,但仍有阴暗的感觉。
本来已经就座的铃子,又起身打开房门,室内通风变好,也少了几分阴暗的气息。正当她坐下来喘口气,就听到几个脚步声接近会客室,田鹤和鹰婶都来到了门外。
「都进来。」
铃子叫她们进房,二人悄悄走进房里,都是一脸尴尬。
「吵架的原因呢?」
铃子直截了当质问二人,田鹤和鹰婶站在铃子面前,都在等对方开口解释。
「跟我有关?」
这话一说出口,她们的眼神都动摇了。其实铃子也猜到原因了,鹰婶不可能为了其他事情吵架。一定是田鹤讲了什么冒犯铃子的事情,鹰婶听不下去,才出言斥责吧。
「大致情况我了解了,就这样吧。」
二人都疑惑地看着铃子。
「您的意思是……」田鹤怯生生地开口了。
「反正知道详细内容,只会让我不愉快对吧,细节我就不追究了。况且管理你们是御子柴的职责,我的意思是这件事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也不需要跟我道歉,你道不道歉都跟我没关系。」
铃子冷静地表明立场。田鹤脸色发青,目不转睛地看着铃子,似乎想看出铃子的真意。铃子是在划清界线,划清雇主和佣人的立场分界。
铃子总觉得雇主和佣人的关系很复杂。双方不能太过亲密,又不能不闻不问——至少在花菱家是这样。
「田鹤,我找你来是有其他事要问你。」
「……请夫人明示。」
「你是上一代花菱男爵夫人的侍女对吧?夫人结婚之前就随侍在侧了?」
田鹤一脸惊讶。
所谓「上一代花菱男爵夫人」,指的是孝冬的母亲。上一代的当家是孝冬的哥哥,但孝冬的哥哥并未结婚。
「是御子柴先生告诉您的吗?」
「我要是问过他了,又何必问你?」
田鹤无言以对,似乎在铃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铃子的猜测其实并无依据,她只是认为田鹤和鹰婶有不少相似之处,才产生了这样的联想。更何况——
「你从来不肯进我的房间,连看都不看一眼,因为那是上一代夫人的房间对吗?」
孝冬的母亲和丈夫一起投水自尽,对田鹤来说想必是莫大的打击。
「……上一代夫人她,是淡路岛的名门千金……」
田鹤终于答话了,但嗓音低沉又哀怨,宛若凝重的乌云。田鹤低着头,似乎也没打算多说什么了。
「是吗?」
铃子望向窗外,柔和的天光穿透蕾丝制的窗帘,隔着窗帘能看到庭院的绿意。可能是阳光照射的角度不好吧,户外十分明亮,室内却依旧阴暗——不,应该说是冷清吧。这座宅子的装饰极尽奢华,却总给人一种空荡冷清的感觉,也不晓得为什么。
「这座宅子里,都没有照片或肖像画呢。」铃子喃喃自语,只见田鹤低着头,眼神难掩落寞。
铃子想起叶山的别墅中,有孝冬和他养父母的照片。别墅里有的,这里一样也没有。
「田鹤,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该说的都说完了,田鹤向铃子行礼,转身朝门口走去。瞧她背影有些落寞,大概是想起孝冬的母亲了吧,铃子又对她说。
「希望有一天,能听你聊一聊你服侍的那位夫人,等你想说再告诉我吧。」
田鹤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她缓缓转过身来,对铃子深深一鞠躬,之后快步离开会客室。
「回房吧。」
铃子也不多话,起身就朝门外走去。鹰婶追在后面,叫了一声夫人。
「夫人,我对不起您。」
铃子一手放在楼梯扶手上,回头对鹰婶说:「你一定是为了我才动怒骂人,这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语毕,铃子继续爬上楼梯。
「哎呀,夫人……想不到您变得这么成熟懂事啦。」
鹰婶一副很感动的模样,铃子看了有些想笑。
「我变得成熟懂事,那也是你指导有方啊,褒一下你自己吧。」
「喔!这么说也没错,我真是指导有方呢。」
铃子被鹰婶逗笑了。
当天傍晚,孝冬天还没黑就回家了。铃子有些意外,打从她搬来曲町生活,孝冬都是天黑才回家的。
「你今天回来得真早。」
铃子听到车子开回来的声音,就离开房间下楼相迎,正巧碰到孝冬。
「有时候比较早回来,每天都不一定。」
孝冬脱下西装外套拎在手上,或许是天气热的关系吧。
「我在横滨买了点心,要尝尝吗?等会儿由良就把茶水和点心送来了。」
铃子顺着孝冬的意思,前往他的房间。孝冬有他自己的房间和办公室,夫妻俩还有另外的卧房。孝冬的房间墙壁是淡绿色的,地毯则是铁灰色,窗帘和椅子的布料,采用深绿和暗绿的色调。家具之类的摆设比铃子的房间朴素许多,暖炉也是用黑色的石材打造而成,风格粗犷厚重。
铃子坐在深绿色的天鹅绒座椅上,由良果真跟孝冬说的一样,没一会儿就端来托盘。桌上放的是煎茶和三角形的西式点心,用蜂蜜蛋糕夹着羊羹的点心。
「是『西伯利亚蛋糕※』对吧?」
西伯利亚蛋糕:出现在明治末年至大正初期的日式点心。
「你喜欢吗?」
「喜欢哪。」铃子点点头。她在泷川家生活的时候,千津阿姨也很喜欢这种蛋糕,下午茶常吃西伯利亚蛋糕。而且她们还比较过不同店家的口味,这一家的西伯利亚蛋糕,淡黄色的蜂蜜蛋糕和水嫩的羊羹都很扎实。铃子用附带的小叉子切开蛋糕,吃了一小块。蜂蜜蛋糕绵密柔软,羊羹几乎是入口即化——这是水羊羹吧。蜂蜜蛋糕和水羊羹完美结合在一起,口中有股柔和不腻的甘甜滋味。
「你喜欢真是太好了。」
铃子默默享用点心,她吃到一半抬起头,发现孝冬笑咪咪地看着自己。铃子不懂,怎么孝冬和同父异母的姊姊们一样,都用这种表情看她吃东西呢。
「好吃,味道很不错。」
「那我的分你也拿去吃没关系。」
孝冬把自己的那一份拿给铃子,铃子摇头拒绝了。这个人到底以为她多贪吃啊?
「吃太多晚餐就吃不下了。」
吃不下应该事先告诉厨师,否则食物就浪费掉了。孝冬听了铃子的话语,忍不住笑了。
「那我来尝尝吧。」
「你也吃看看。」
孝冬将点心切成大块,没几口就全吃光了,每一口的分量比铃子大多了。
「你吃这么快,吃得出味道吗?」
孝冬正要喝茶,轻笑一声。「呵,吃得出来啊。」
孝冬喝了一口茶,接着说道:「你都会细细品尝味道对吧。」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说吗,看表情就知道了啊。」
「表情……」
这就是孝冬和两位姊姊,喜欢看铃子吃东西的原因吗?
「今天你跟两位姊姊去吃饭了吧?好吃吗?」
「嗯嗯,很好吃。」
铃子不假思索,给了一个肯定的答覆,孝冬听了很开心。
「那就好。」
「你知道吗,日本桥有一家——」
铃子说出那家餐厅的名字,孝冬歪着头说道:「那家店我没去过呢。」
听到孝冬的回话,铃子有些得意。
「那家店的天妇罗非常好吃,你一定要去尝尝。」
铃子建议孝冬去尝鲜。
「那下次放假,你陪我一起去吃吧。」
「礼拜天吗?」
「对,你有其他安排吗?」
「没有。」
铃子只是刚好想到,蜜月旅行后他们就没有一起出过门了。不知怎么搞的,心里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那真是太好了。从叶山回来以后,我就没时间好好陪你。难得有这机会,要不要去其他地方走走,好比堀切的菖蒲园……」
「那你就没法好好休息啦,而且可能会下雨呢。」
「喔对,梅雨季快到了。铃子小姐,你讨厌下雨吗?」
「是不会,但地面泥泞,不好走吧。」
晴天也有晴天的困扰,晴天时街道上满是尘埃,因此才需要洒水夫在街上洒水,防止尘埃飞舞。
「也对,那礼拜天我们去吃饭就好。」
孝冬心情不错,脸上始终保持笑容,而且不是他们初遇时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但一直看着孝冬俊朗的笑容,总会拨动铃子的心弦。
「你笑什么呢?」
孝冬一听,用手捂住自己嘴巴反问:「我有笑吗?」
「你一直在笑啊。」
「不好意思。哎呀,很久没有这样跟你好好聊一聊了,挺开心的。」
——只是聊聊天而已啊……
想是这样想,但孝冬现在的表情毫无戒心,显然他是真的很放松吧。转念及此,铃子也安心不少,她不知道该如何说明自己的感情,至少不是讨厌的情绪。有点像在抚慰小孩或病人的感觉,可是又略有不同。
——铃子小姐,我希望你也喜欢上我,这个愿望是否太奢侈了呢?
孝冬对铃子说过这样的话。
铃子并不讨厌孝冬,甚至对他挺有好感。
——我希望你喜欢上我,对我一往情深。
当时孝冬还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们都已经结为夫妻了,孝冬却希望有恋人般的互动,这让铃子感到困惑。一往情深,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铃子不懂。
既然这是孝冬的期望,铃子也愿意努力达成他的要求。偏偏她不了解那种感情,没办法用脑袋想出一个答案。
「对了,铃子小姐。」
孝冬突然起身说道:「有一样东西要请你过目才行。」
孝冬到墙边打开桌子的抽屉,拿出一张纸,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这是什么呢?」
孝冬把纸张递给铃子,铃子拿到后看了一下,上面以工整的字迹写下了一长串的人名,还有「伯爵」和「男爵」之类的称号,这是华族的名册。
「我答应过你,要帮你找到使用『松印』的华族,调查才刚起步就是了。」
「咦……」铃子惊讶地抬起头。
「你已经在查了——」
「我不希望你觉得我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嘛。」
「天啊,这都是你一个人查出来的……动作也太快,你很忙碌不是吗?」
「我来查比较容易啊,我可以动用人脉四处打探消息,就说要找一些生意上的参考资料就行了——比方说,我想做一款以『松』为主题的男用薰香,想要参考使用『松印』的华族——用这种说法,大家也不会怀疑什么,查起来非常顺利。毕竟大部分华族也不懂得经商的门道。」
话虽如此,要一边工作一边调查,肯定不轻松吧,纸上写了三十多个名字。
「……真的很感谢你,是不是增加你的负担了?」
「不会,没什么啦。」
孝冬若无其事地笑了,铃子既感激又心疼。
「使用松印的人果然不少呢,有些家族连续两代当家都使用松印。啊啊!当年旅居海外和年事已高不可能犯罪的,我都事先剔除了,应该不碍事吧?」
「不碍事。」
铃子点点头,看着孝冬给的名单。上面记载的都是使用「松印」的华族——所谓的印是华族的代称,主要是避免直呼名讳,或直接写出名讳。一般都是用松梅这类的字眼。铃子用的是花印,鹰婶有时也会称她「花印大人」。
铃子在找使用「松印」的华族。她小时候在浅草贫民区,曾和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起生活,那些人跟她情同家族,却被使用「松印」的华族残忍杀害了,这便是铃子要找到对方的原因。
铃子过去拜访各大华族,名义上是要搜集灵异怪谈,实际上是想找出使用松印的人。孝冬答应铃子要帮她的忙。
铃子逐一比对纸张上的名字,赫然一惊,有个名字叫「花菱实秋」,这是——
「已故的人只要当年没死,我都有保留下来。」
花菱实秋是孝冬的哥哥,用的也是「松印」。孝冬对铃子提过,这件事困扰他好久,他担心自家大哥就是杀人凶手。
然而,初步调查就已经查出这么多使用「松印」的华族,孝冬的大哥应该不太可能是杀人凶手。当然,这也许是铃子的一厢情愿……
「正确的人数我也不敢肯定,华族的当家大约有九百三十人,他们的家眷不下六千人。撇开新兴华族这一类不使用印的华族,要掌握确切的松印人数也不容易。再者,究竟哪一个是我们要找的松印,这要一个一个查下去,恐怕没完没了。」
孝冬双手环胸,冷静陈述现实问题。
「因此,我们应该思考如何缩小调查范围。」
「缩小调查范围……?」
铃子想了一下。「你是说,从不同的角度查出凶手的身份是吗?」
孝冬点头同意铃子的说法。
「没错,从不同的角度去查。我们不妨思考——凶手杀害银六先生、丁姨和虎吉爷爷的理由是什么。有一点让我很在意,银六先生以前替华族工作是吧?而且地位还不低。这种人竟然会流落到浅草贫民区,他有告诉你原因吗?」
「没有。」铃子摇摇头。
银六叔叔他——不太谈论自己的过去,其他人也是如此。铃子也不知道银六以前在哪一个华族家当差,过去银六的谈话中,有隐藏什么线索吗?
「不然,我们查查『银六』这个名字吧。是说,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本名,你也不知道他的姓氏对吧?」
「嗯嗯……」
「我知道这要求对你来说很痛苦,但麻烦你有空回想一下往事,说不定会在某个节骨眼上想起来。」
铃子答应了。回忆往事总伴随着椎心之痛,所以她一直不愿想起,但真要找出凶手的话不能这样拖下去。
「还有一件事,铃子小姐。请你不要再用搜集怪谈的名义,去查探松印华族了。」
孝冬是用吩咐的语气,不带商量的余地。铃子观察孝冬的表情,孝冬以非常严肃的表情凝视着她。
「我现在没有啊……」
「那是『现在没有』,之后你打算继续查探对吧?」
确实,铃子是这个打算。等习惯这里的生活,她想继续拜访其他华族。
「……是我说要找到松印华族的,你只是帮助我的人,这主要是我个人的问题啊。」
「这跟主体客体是谁没关系。铃子小姐,听好喽,我还考虑到另一种可能性。」
「另一种可能性?」
「杀害银六等人的凶手,真正要的不是他们的性命。」
铃子听出了孝冬的言外之意,脸色都发青了。
「……凶手的目标是我?」
「目前还不确定原因,但凶手极有可能要取你的性命。除非凶手已经去世了,不然你四处去打探松印太危险了。」
「……」
这也是铃子始终在思考的问题,银六他们被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是与人结怨,还是跟他们的过去有关呢?难不成——自己才是原因?铃子也想过这个可能性。比方说,他们当初做的千里眼生意,招惹到了不该招惹的人。
「这件事跟『千里眼少女』可能有关吗……」
铃子喃喃道出这个可能性。过去铃子在浅草贫民区,就是靠着「千里眼少女」的名声混饭吃的,拥有阴阳眼的铃子,会帮人占卜或寻找失物。也不是多了不起的神通,总之做的是这种生意。
「可能有关,也可能无关,这当然都要考虑。不管怎么说,你调查这件事太危险,请交给我来就好。」
铃子盯着松印华族的名单,内心百感交集。
「铃子小姐?不好意思,让你不高兴了是吧?」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
铃子眼睛一亮,重新看了一遍名单。
「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上面有一个我今天听到的华族……」
名单上记载着——「多幡清久」。朝子姊姊今天提到的家族,正是多幡家。铃子把多幡家闹鬼的事告诉孝冬,包括多幡家的内部纠纷,以及庶子自杀后每天现身作祟的事都说了。
「原来还有这回事。他们没来找我,是不打算作法驱邪是吗?」
孝冬的身份是神职华族,常有华族偷偷找他作法驱邪,有的华族家中闹鬼或冲煞,又不愿被外人知道,就会跑来找孝冬帮忙。而孝冬也需要鬼魂来喂养淡路之君,淡路之君吃鬼也有偏好,并非来者不拒。
「也许多幡家过一阵子就会找上我了,到时候我再打探一下。但这位多幡清久是已故的当家,也就是故事中的嫡子对吧,可惜没法向故人打探消息啊。」
——孝冬说完这话的隔天,多幡家真的找上他了。
一大早起来,孝冬说很久没看铃子穿洋装了,铃子便换上了洋装。那套洋装上有白色蕾丝大领,洋装是带点灰亮的淡绿色,呈现出一种很独特的色调,就好像朝雾中的森林一样。尺寸做得比较贴身,腰身下面还有细微的褶纹。
孝冬的领带和身上的饰品,都是铃子挑的。铃子挑了一条灰绿色的领带,配上翡翠的领带夹和袖扣,孝冬身上的西装则是淡灰色的。
「你的衣物都没什么颜色呢。」
铃子帮孝冬装上袖扣,有感而发。
「男性的衣物都这样的啊。」
「好歹领带用一些不同的颜色吧?」
「那下次买的时候,你帮我挑。」
「帮你挑是没关系……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没有特别喜欢的颜色,就挑你喜欢的颜色就好,这样我也开心。」
「帮人家挑东西,最怕听到的就是这种说法。」
孝冬愉快地笑了。
两人跟平常一样焚完香,共进早餐后,孝冬就出门了。
「我今天也会比较早回来。」临行前,孝冬还留下了这句话。
午后,铃子听到车子开入大门的声音。孝冬说今天会提早回来,但这也太早了。铃子离开房间下楼查看,走进玄关的人并不是孝冬。来客是一名五短身材的男性,打扮得挺贵气,年纪大约二十五到三十岁左右,正在跟御子柴谈话。
「请问男爵几点回来呢?」
「确切的时间在下也不敢肯定,大概晚上才会回来……多幡大人,要不在下帮您转达来意,改天——」
「这可麻烦了,我有急事要拜托男爵呢。」
——御子柴称他「多幡」?
男子注意到楼梯上的铃子,眼睛睁得老大。
「咦……啊!你是男爵夫人吗?听说最近花菱男爵结婚了是吧……」
铃子走下楼梯,对御子柴提问。
「这位是?」
「是多幡清充大人,已故多幡子爵的长子。」
已故子爵的长子,照理说也继承爵位了,应该称呼多幡子爵才对。但御子柴没称呼对方子爵,代表他还没继承爵位吧。铃子心有疑虑,却也没有表现出来。
铃子转身面对男子——多幡清充。清充身材矮小,体格倒是相当厚实,七三分的发型梳得很整齐,额头宽广方正,水灵的大眼睛上还戴着一副眼镜。都已经是成年人了,眼神却像个少年一样。身上穿着麻料的西装,配上一条不怎么好看的茶红色领带,一看就是个饱读诗书的华族少爷,不太懂人情世故。奇怪的是,他手上还拎着一个劳工在用的公事包。
「我是花菱铃子,不知多幡大人有何要事?」
清充愣愣地望着铃子,听了铃子的话才回过神来,连忙拿出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是的,呃呃……关于这件事呢,其实我有事要拜托花菱男爵。」清充答话吞吞吐吐。
「是要拜托他驱邪对吗?」
铃子开门见山,清充的大眼睛又张得更大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在铃子心中浮现,这人的睫毛也太长了。
「你、你怎么知道?」
「华族来找我丈夫帮忙,也没其他可能性了。」
「这样啊……」清充频繁眨眼。
「您有什么困难先告诉我吧,我再帮您转达。」
「咦!可以吗?」
清充喜出望外,御子柴则是瞄了铃子一眼。铃子也看着御子柴,要他找由良前来。
「请。」铃子带领清充前往会客室,门并没有关上。没一会儿工夫,由良来了。
「这里有纸笔吗?」铃子向由良要纸笔,由良走到墙边的小桌子,从抽屉里拿出便条纸和铅笔。
「你就用纸笔记下多幡先生说的话吧。」
铃子不介意自己做笔记,但跟男性独处会引来不必要的误会。她事先打开房门,也是避嫌之举。
铃子坐到清充对面,女佣把茶水送来了。清充喝茶润喉,长吁了一口气,心情似乎比较平静了。
「因为穿洋装的妇女很少见,我才不小心盯着猛瞧,真是失礼了。」
清充害臊地抓抓脑袋。
「而且,夫人你长得太漂亮了,惊为天人啊……你们『薰英堂』的广告上,不是画了一尊女神吗?夫人的美貌简直不遑多让。哎呀,我真开了眼界,实在太美了。」
想不到这人还挺滑头的。由良生性严谨,可能会连刚才那番话都记录下来,铃子特别嘱咐他,刚才的客套话不用记下没关系。
「请说说您要驱邪的理由吧。」铃子也不陪笑,直接切入正题。
清充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说道:「呃呃……是这样的。我想请男爵帮忙,主要是我们多幡家的宅子出了点问题。」
「多幡先生的宅子……我记得是在牛込区的神乐坂一带对吧?」
「对!没错,原来夫人你知道啊,我目前不住那里就是了。」
「您不住那里?那么是谁住那栋宅子呢?」
「也没人住,目前是空屋。因为房子闹鬼,我们不堪其扰啊。」
清充两手放在膝头上,叹了一口气,眉毛也皱成八字眉,显得很困扰的模样。
「这作乱的鬼魂是我大伯,也就是我父亲的大哥,同父异母的大哥。这件事说起来就比较复杂了……」
清充偷偷观察铃子的表情,看铃子知不知道多幡家的内部纠纷。铃子故意装蒜,还反问他是怎么一回事。
「呃呃……这个,就……我大伯是庶子,是我祖父的小妾生下来的。家父是嫡子,但长子是大伯,对于谁该继承爵位一事,多幡一族有段时间无法取得共识。后来大伯行为不检点,被祖父逐出家门了。」
大伯涉及诈欺一事,清充只用一句「不检点」带过。
「不过,祖父一直很疼大伯……他也不忍心看大伯身无分文在外受苦,所以就在麻布的下町地区,给他弄了一间房子,每个月还有一些零用金。」
清充面色凝重地说道:「坏就坏在这里,大伯被逐出家门后,还偷偷跟祖父拿钱,成天游手好闲,也没个正经的差事。其实不用想也该知道,哪一天祖父不在了,这种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偏偏那种人就是不会想,祖父去世后,家父当然就没拿钱给大伯了。大伯不时跑来要钱,都被家父赶跑……只是,家中的总管有偷偷接济他,金额不多就是了。
大伯就用那点钱勉强糊口,听说日子过得很清苦,没钱去工作不就得了?但他完全没有工作的念头。或许他觉得自己本来是要当子爵的人,摆脱不了那种心境吧,还表现得跟华族一样。」
清充一谈到大伯便愁眉不展,纯真的眼神也蒙上了阴影。他喝了一口茶,悄然说道。
「不过,大伯已经去世了。」
清充眨眨眼睛,眼神恢复了原有的清澄。
「大概是他业障太重,才会那样结束人生吧。」
清充提到大伯去世,却很犹豫该不该接着说下去。
铃子对他的反应感到不解,清充困扰地说道:「呃呃,在夫人这样气质出众的贵妇面前,我真不好意思说出大伯的死法……」
「别介意,我只是个传话的罢了。」
「那好吧……有一天,我大伯照样来要钱,家父有请他进门歇息,但拒绝了经济上的援助。大伯盛怒之下冲到庭院,一头撞死在石灯笼上。我人不在现场,详细情况是听佣人说的……石灯笼上到现在都还有血迹。」
清充说到这里脸都绿了。
「家人找医生和警察来,对外的说法是大伯不小心撞到石灯笼。大伯的遗体我们有好好火化安葬,该念的经也没少念,也有让他入祖坟。不管他生前做过什么,人死为大嘛。没想到——大伯还是阴魂不散哪。」
清充的语气开始颤抖。
「每到黄昏时分,大伯的魂魄就出现在庭院,打开和室的拉门。而且啊,那个开门的力道很猛烈,然后一脸愤恨对着室内大喊『还来』,也不知道他要我们还什么。喊完后过一会儿就消失了,隔天傍晚又来闹,每天都这样。
家父身子本来就不太好——继承权纠纷对他的健康也大有影响,后来家父一病不起,某天早上就一命呜呼了。推测可能是心脏病发作,至于是不是大伯作祟导致的就不得而知了。家中佣人都很害怕,也辞到没几个人了。家母早早就去世了,我本人也住在芝区,就想趁这机会卖掉牛込的宅子——」
「您要卖掉宅子……这样好吗?」
铃子想起来,朝子姊姊有提过这个传闻。朝子说,多幡家想要出售自家宅院,无奈闹鬼一事传得人尽皆知,没有人敢买。
清充苦笑道:「其实就算没闹鬼,我也打算到我这一代就卖掉祖上的宅子。说来惭愧,多幡家的家境并不富裕,一部分是我祖父纵容大伯,败掉了不少基业。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们家本来就没多少资产,不像前田家或岛津家那些旧世代的大名,有庞大的资产。
据说多幡家过去在自家领地上有开采石英——啊!石英说穿了就是水晶啦。可惜现在矿山也无矿可采了,多幡家到我父亲这一代,就已经捉襟见肘了。我们保持不住华族的体面了,因此我也不打算办理继承爵位。」
铃子大感意外,却忍住没有表现出来,一时间也不晓得该怎么接话。清充的意思是,他打算放弃爵位。
「当然亲戚都表示反对,我还在想办法说服他们……但老人家听不进我说的话,好在赤峰伯爵人很亲切,耐心讲道理给他们听。夫人知道赤峰伯爵吗?」
铃子摇头回答不认识,这个名字她只略有耳闻。
清充解释道:「赤峰伯爵是研究会的大人物喔。」所谓的研究会,就是贵族院议员的其中一个政治派系。
「赤峰伯爵人很好,对于我不肯继承爵位也表示谅解,跟那些顽固的亲戚完全不一样。亲戚也看不惯我去外面工作,他们认为那不是子爵该干的事情,我就说啦,我本来就不想继承爵位嘛。」清充抱怨了几句。
「您有在工作?」
「对,我在京桥的公司上班。」
清充神采奕奕,语气也有些骄傲。铃子算是听明白了。清充既不在公家机构任职,也不是大老板,而是在一般民间企业工作,这样的华族大概十分罕见吧。
「我在出版业工作。啊!不嫌弃的话送你一本样书,我平时都带好几本在身上。」
清充拿起椅子上的公事包。铃子刚才很好奇,怎么清充拿的包包那么像公事包,原来他真的是在外办公的人。
清充拿一本厚厚的书给铃子,铃子不得已收下了。封面上有个斗大的标题,写着《精神疗法之实践》,是「鸿心灵学会出版部」发行的,看样子「鸿心灵学会出版部」就是清充任职的公司吧。
光看标题,铃子也猜不出是什么内容。可能是医学方面的书吧,封底中央有一个鸟纹,有点像雁,不晓得是家纹还是公司的标记。铃子翻回封面端详标题,清充得意洋洋地解释精神疗法,铃子将书本放到桌子上。
「精神疗法的话题暂且搁下无妨。多幡大人,您来的时候说『有急事相求』,可是按照您刚才的说法,您并没有住在那栋宅子里,是有什么危险必须尽快处理吗?」
「这,是没有危险啦——只是既然要卖,就得驱邪才行。」清充本来凑近铃子,这会儿又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
「意思是您找到买家了?」
「对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宅子闹鬼,迟迟找不到买家。呃呃……其实也不是真的找不到买家。我曾经跟鸿先生抱怨过家里闹鬼,还有那些亲戚的事情——啊!鸿先生就是我任职的『鸿心灵学会出版部』的负责人,鸿先生看我这样不是办法,就想买下那栋宅子,作为鸿心灵学会的用地。」
这个「鸿心灵学会」的资金也太充裕了,竟然出于同情心买下一栋闹鬼的宅子。
清充大概察觉到铃子的疑虑,又做了一番说明。
「鸿先生是生意人,也有经手纺织和金融业的生意,而且他祖上的家业也是神职——啊啊!跟花菱男爵有点像呢。当然了,鸿先生的年纪大多了。」
还有一点,孝冬可没办什么莫名其妙的学会。
「……您要把宅子卖给那位先生,才急着找人驱邪是吗?」
「对,就是这样。鸿先生说他不在意有没有闹鬼,可是交屋的时候,总不能连不干净的东西也一起交给人家吧。」
清充寻求铃子的认同,铃子不置可否。铃子不清楚心灵学会是在干什么的,但跟灵有关的学会,应该是不怕鬼吧。
「所以啊,我才希望尽快驱邪,夫人你看行吗?」
「行不行要看我丈夫怎么说。」
铃子话一说完,听到屋外有车子的声音。
——孝冬回来了吗?
铃子立刻起身瞧个究竟,她也不顾清充讶异的反应,直接起身走向会客室入口。铃子听到玄关门打开的声音,以及御子柴和孝冬的交谈声。铃子还没出会客室,孝冬就已经先抵达会客室了,脚程真快。
「听说有客人来了?」
孝冬把帽子交给身后的御子柴,进入了会客室。御子柴鞠躬行礼后,便离开了。
「对,多幡大人来访——」
「冒昧叨扰实在很抱歉啊,花菱男爵。敝姓多幡——」
清充赶忙起身打招呼。
「是多幡清充大人对吧,总管有跟我说了。」
孝冬示意清充坐下,自己则坐在刚才铃子坐过的位子。铃子坐到孝冬身旁,偷偷观察孝冬的表情。
——他是不是心情不好……?孝冬脸上挂着冷酷的笑容。
「此番前来,是想请男爵帮忙驱邪。」
清充道出来意,孝冬抬起一只手,不让他说下去。
「容我先说一件事可好?」
清充眨眨眼睛,问道:「是,请说?」
「您没先预约就跑来我家,还趁我不在的时候登堂入室,跟我妻子碰面。您不觉得这是很没礼貌的事情吗,多幡大人?」
孝冬不带感情地说出这些话,脸上只剩一点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清充吓得面无血色。
「呃……是,关于这一点——」
「是我请他进门的,总得听听人家的来意。」
铃子打断两人对话,孝冬却不肯看她一眼。
「我问的是多幡大人,他的行为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真、真的非常抱歉!」
清充面色发青,眼中还浮现泪光。孝冬的五官如同雕像一般深邃,当他用不带感情的冷酷眼神逼问对方,有一种很可怕的魄力。清充活像一只被蛇盯上的青蛙。
「在下也知道这样失礼,但实在是求助心切,才让尊夫人为难了……非常对不起。」
清充宽广的额头和脖子都渗出了汗水,他现在也没心思擦汗了。
铃子接下由良递上来的笔记,转交给孝冬。
「……多幡大人的委托内容,我让由良记下来了,你看一下。」
孝冬总算肯看铃子了,但现在换铃子不想看他。
铃子也知道,丈夫不在的时候,不该招待其他男人进门,所以她才打开会客室大门,让由良留在现场,难道孝冬都没看见吗?孝冬责问清充,颇有指桑骂槐的味道。这也是铃子不高兴的原因,有什么不满不会直接跟自己的妻子说吗?
「铃……铃子小姐?」
孝冬悄悄叫唤铃子,语气有些惊慌,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铃子照样不理他,也不知道孝冬现在是什么表情,反正笔记他收下了。旁边传来孝冬翻阅笔记的声音,之后他阖上笔记,开口说道。
「——原来鸿氏要购买您的房产。那么,您这样自作主张驱邪没关系吗?」
「咦?」清充听到这个问题,发出了傻乎乎的声音。
「闹鬼的房子没人敢买,代表房子是以低于市价出售的对吧?换句话说,一旦闹鬼的现象没了,那里纯粹就是子爵家的宅院,而且又在黄金地段,肯定会有其他买家出现吧。如此一来,卖价就会跟着上扬。总体来说,您现在最好不要变动房产的价值。要不要驱邪,等鸿氏购入房产后,让他自己判断比较妥当吧。」
「呃……这、可是……」
清充又眨眨眼睛,似乎听不懂孝冬的意思。
「把闹鬼的房子交给人家,于礼不合啊——」
「鸿氏不介意房子闹鬼不是吗?因为闹鬼的房子比较便宜嘛,这也很自然。」
清充听完孝冬的说法,整张脸气红了。
「鸿、鸿先生才不是那种人,他是看我有困难才买下来的。」
「他是生意人吧?生意人不会出于同情心买下房产的,你这人也太单纯了。」
清充愤然起身,满脸怒容。
「我先走一步了!」清充话一说完就往门口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下,又冒冒失失跑回来拿起椅子旁的公事包。
「总而言之,驱邪一事还是先跟鸿氏商量,这才是聪明的做法。」
清充也不理会孝冬的建议,小心翼翼揣着他的公事包,飞也似的离开会客室。
孝冬靠在椅背上,跷起双腿说道:「真像个长不大的少年呢。」
「哪有人像你那样讲话的……你是故意欺负人吧。」铃子一副傻眼的语气。
孝冬凑近铃子,似乎不太能接受她的说法。
「我说的都是寻常道理,是他的思想太幼稚了。」
「你的态度也让人不敢领教。」
孝冬的表情,活像一个做错事被骂的小朋友。
「作为丈夫,我提出的都是合理的主张喔。铃子小姐,你自己看看他说那什么话,竟然说别人的老婆太漂亮,简直惊为天人?」
孝冬指着笔记上的文字,显然动怒了。铃子转头看了由良一眼,由良静静地坐在旁边没讲话。
「就跟你说那段话不用记录了。」
「夫人交代时,我已经写上去了……」
由良不以为意。
「你退下吧。」铃子交代完,由良就像来去无踪的风一样,安静地起身离去。
铃子叹了一口气。
「我是想先帮你打听清楚,替你省下一些工夫。」
「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你跟其他男人单独碰面又没让我知道,我无法接受。」
「我没有跟其他男人单独碰面,由良也在场啊。」
「……有旁人在场也一样,我就是不希望你趁我不在的时候这样做。」孝冬表现得垂头丧气。
「你很讨厌那样吗?」
「很讨厌。」
铃子观察孝冬的表情,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跟刚才冷酷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我知道了。以后除非有要紧事,否则我不会再这样做了。」
孝冬讶异地抬起头来。「……真的吗?」
「我不会故意去做你讨厌的事情。」
这可是铃子的真心话,她并不想过度坚持自己的主张,惹得孝冬不高兴。
「别生气了行吗?」
「嗯嗯。」孝冬长吁一口气,整个人瘫在椅背上。
「唉唉,我真是丢人啊。你一定厌倦我了吧,铃子小姐。」
「才没有这回事。」
铃子要他放心,但孝冬还是不改愁苦的面容,抓乱自己的头发。
「我让人送茶水来,你也累了吧。」
铃子正要起身,孝冬一把抓住她的手。
「不用了——我没事,请你留在这里就好。」
铃子坐下来,抚摸着孝冬的手掌。现在的孝冬活像个迷路的小孩,神情惶惶不安,他自己没注意到吧。
「孝冬先生。」
看孝冬这么消沉,铃子也心疼,但有件事她非说不可。
「如果多幡大人跟鸿氏商量后,还是要找你驱邪——」
「应该不会的。」
「我说如果啊。如果他们真的找上你,我也要同行。」
孝冬从椅背上撑起身子,注视铃子的脸庞,铃子也回望他的双眸。
「这次多幡子爵刚好亡故了,日后若有机会碰到其他的松印华族,我还是要去会一会,我不想一直待在家里等结果。」
「铃子小姐——」孝冬皱起眉头。
「你说那样做有危险,我倒认为,不管我有没有主动去接触松印华族,都一样危险。只要凶手在华族社会打滚,一定会知道我的身份。很多人都知道我出身浅草贫民区,但我被接回泷川家收养,到现在也平安无事啊。」
「我的意思是,不要打草惊蛇比较安全啊。」
「我们早就已经打草惊蛇了不是吗?从对方的立场来看,你调查松印跟我调查松印,意思都是一样的,因为我们是夫妻。」
孝冬不说话了。
「的确,让你去查松印华族更有效率,所以调查工作我也打算仰赖你,但找出真凶我不能让你独自去做。未来你以驱邪的名义去拜访松印华族,我也要跟你一起去——事先说好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也比较放心吧?」
孝冬看着铃子,被铃子一语点醒。
「我们事先讲清楚,可以省下很多烦忧。我不会在你不知情的状况下擅自行动,也不会独自跟松印华族接触,你看怎么样?」
孝冬目不转睛地盯着铃子,最后抓抓头发,叹了一口气说:「好吧,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听你的,就照你的意思办吧。该怎么说呢……你很擅长用理性去整合感性呢。」
铃子歪着头,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比我冷静多了。认识你之后,反而都是我凭感性在做事。」孝冬面露苦笑。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铃子同样是以感情为动力,她没有孝冬说的那么理性。
「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在认识你之前都做不到啊。」
你完全不能体会吧——孝冬说完这句话,独自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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