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盛开-章节
店家送来上的菜色,有盐烤香鱼、虾丸什锦汤,还有糯鳗和茄子的炖煮料理。铃子光看到各式佳肴摆在面前就好满足,而且餐台和餐具都是很精美的漆器,上面有金漆画出来的枫叶纹。
几名艺妓上完菜,还拿了酒过来,大哥嘉忠谢绝了斟酒的服务,请她们先行退下。坐在上座的嘉忠看上去很不自在,朝子和雪子愉快地欣赏他的反应。二哥嘉见一如往常,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内兄,您很常来这里吗?」
坐在铃子旁边的孝冬,向嘉忠搭话。嘉忠看了嘉见一眼,孝冬注意到他的视线,笑咪咪地说道。
「啊啊!用『内兄』这个称谓,分不清是谁对吧?那我直称名字可好?」
「当然,没问题。」
嘉忠点点头,一看就非常紧张,还扭扭身子正襟危坐。他的情绪很容易表现出来。
「那么,嘉忠先生,您很常来这里吗?」
「呃呃,这个嘛,我偶尔会过来,就参加一些喜宴或恳亲会之类的……我很多同事都在这里举办婚礼。」
「喔对,官僚常在这里举办各种典礼。」
一行人来到芝区的红叶馆,这里是达官贵人专用的高级餐厅。取名红叶馆的餐厅和旅馆不在少数,一般人都称这里为「芝红叶馆」,以免混淆。芝红叶馆不是普通的餐厅,不但占地广大,而且开业以来就采会员制,只有少数人有入会资格。大门还聘请守卫,闲杂人等无法进入,有别于市井餐厅。
鹿鸣馆开馆七年后便失去了政治上的用途,芝红叶馆取而代之,成为上流阶级的社交场所,政经界的高层都来这里磋商密谈。红叶馆顾名思义,室内的装潢都有枫叶为饰,挂轴和花瓶等摆设也全是高级品。
铃子和哥哥姊姊之前就约好要来这里吃饭,她已经一个月没见着两位哥哥了。两位哥哥也没太大变化,才短短一个月没见,也实属正常。
嘉忠还是一脸严肃,一看就是在当公务员的。他的肤色健康黝黑,轮廓方正,有一双粗眉毛和高挺的鼻梁,双眼皮很明显,目光清澄又好看。
嘉忠长得像父亲,但父亲就只有脸好看,父子俩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嘉忠就像纯粹、清澈的泉水。
至于嘉见同样板着一张脸,这或许是他五官太过端整的关系吧。嘉见遗传到母亲千津那种冷艳的美感,是一名白净俊俏的青年,明净的凤眼,配上纤长的睫毛,在白色的眼睑落下了一丝阴影,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若说嘉忠像泉水,那嘉见就像清冰了。这位二哥跟铃子岁数最为接近,由于性格也有相近之处,相处起来也较没顾忌。
「那嘉见先生,您常来这里吗?」
孝冬也与嘉见攀谈。嘉见是铃子的兄长,从辈分上来说算是孝冬的内兄,但年纪是孝冬比较大。
嘉见的表情始终冷淡。
「没有,我不太喝酒的。」
语气也不太热络。
「您酒量不好吗?」
「我只是讨厌酒味和醉汉罢了。」
嘉见说话爱理不理,嘉忠在一旁担心得要死,他本人倒是老神在在。奇怪的是,孝冬也笑得很开心。
「你怎么心情那么好?」铃子问孝冬。
「嘉见先生跟你很像啊。」
听了孝冬的说法,铃子端详着对面的嘉见。
「跟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很像,尤其是态度。」
「是这样吗?」
铃子心想……我以前态度有那么冷漠吗?
「是啊,你那时候完全不想理我对吧。」
「那是你——」
那是你看起来太可疑了——铃子硬生生把这句话吞回去。她用筷子夹了一口盐烤香鱼,放进自己嘴里。鱼皮烤得香酥焦脆,肉质却爽口甘甜,咸香的盐巴也很对味,太好吃了。
孝冬看着铃子享用料理,温柔地笑了。朝子和雪子也喜孜孜地看着他们互动,似乎显得非常满意。
「办这一场餐会是正确的决定呢。」
「对啊,看他们关系这么好,我也放心了。下次也找母亲大人参加吧。」
朝子和雪子也聊开了。孝冬一到场就先称赞她们的服装,所以她们心情特别好。
嘉忠一直灌酒想缓和紧张情绪,整张脸都红了。铃子有些担心,这位大哥酒量不好,不该喝这么多。在场只有嘉见一个人闷闷不乐。
「嘉见二哥,你不是喜欢香鱼吗?怎么不吃呢?」
「……我会吃啦。」
嘉见总算拿起筷子,彷佛现在才发现眼前有食物。
「原来嘉见先生喜欢吃鱼,跟铃子小姐一样呢。」
孝冬享用料理之余,也适量喝了一点酒。根据铃子的观察,孝冬的酒量没特别好,朝子和雪子的酒量那才叫可怕。
「我哥和我姊也喜欢鱼啊。」嘉见的答覆依旧冷淡。
雪子笑了。「嘉见,你这人脾气也真拗。可爱的小妹被抢走,你还在生闷气啊?」
朝子也来笑话嘉见了。「他怕寂寞啦,当年我和小雪两人的婚事敲定,这孩子整天窝在房里不肯出来呢。」
嘉见在两位姊姊面前,也是被当成小孩子。嘉见瞪了两位姊姊一眼,却没作声。因为他知道一旦回嘴,各种羞耻的往事都会被姊姊暴露出来。
「嘉见先生真是个爱家的人呢。」
孝冬表现得和颜悦色,今晚这场饭局,他一直保持亲切可掬的笑容,礼数也更胜以往。铃子猜想,他是顾虑到形象吧,面对妻子的家人,孝冬一定也很紧张,只是没像嘉忠那样表现出来。嘉见要是和善一点,孝冬也不用这么紧张了。
铃子很犹豫,该不该多抛些话题给嘉见。不料,嘉见主动对孝冬搭话了。
「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是,请说。」孝冬放下酒杯,转头面对嘉见。
「我想知道花菱家被册封华族的理由。」
铃子听了嘉见的疑问,不解地反问:「他们家是历史悠久的神社啊,不然还有什么其他理由呢?」
「我没问你。」嘉见毫不留情地打断小妹说话。
孝冬苦笑回答:「看来您对这答覆不太满意,这件事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您也不是想讨论神职被册封华族的原因吧。」
「我问的是你们花菱家。」
孝冬不改微笑,点点头说:
「那我的答案,就跟铃子小姐的说法一样,因为花菱家是『历史悠久的神社』,家世渊远流长。淡路岛更是国土创造神话中的岛屿,我们祭拜的也是伊弉诺尊。该怎么说呢,政府要找有资格受封的神职,花菱家刚好符合那个资格吧。」
其他神职华族也是历史悠久的神社,这些世世代代担任神职的家族,在过去也都是历史悠久、实力强大的名门望族。出云大社的千家一族就是最好的例子,花菱家自古以来更是淡路岛的领主,也符合这样的条件。
「符合这些条件的神社和名门望族,不是只有你们。我想知道的是,为何偏偏是你们花菱家被选上。」
嘉见还不饶人,他态度如此强硬,到底想让孝冬坦白什么?
孝冬也不生气,气定神闲地笑道:「这您要去问政府啊,我也不清楚。」
「换句话说,你们受封华族是政府的意思?」
孝冬笑着回答:「其他华族不也是这样吗?」
「我还听说,你祖父和那些元老有交情。」
孝冬的眉毛动了一下,眼神黯淡无光。所谓的元老,是指那些对政府有极大影响力,而且深得天皇器重的政治人物,例如伊藤博文、山县有朋、井上馨等人。
「花菱家能在曲町的黄金地段盖上那么气派的洋房,靠的好像也是那层关系。所以你们花菱家,不是普通的神职吧?你跟政府也有瓜葛——」
看来这才是嘉见在意的重点。他以锐利的目光紧盯孝冬,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这些关系也只到我祖父那一代就没了。」
孝冬微笑答覆嘉见。
「用这种话来形容一个神职人员或许不太妥当,但我祖父是一个手腕很高明的人。政府里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多少都有些迷信不是?我祖父就替他们消灾祈福,提供一些意见。说穿了,就像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吧,那些大人物也会给他一点好处,详情我也不清楚。」
「你不是也有替人驱邪?」
「那是我身为神职,行善助人的一环罢了,跟政府没关系,我自认是个商人。」
嘉见皱眉反呛。
「……太可疑了。」
「嘉见,讲话要有点分寸。」嘉忠打岔了,他喝到耳朵通红,身体也左右摇晃,仍不忘劝诫自己的弟弟。
「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他是我们的妹婿,你要跟人家好好相处——」
「喝醉的人别说话好吗?」
嘉见一脸厌烦地看着大哥。
「为什么你每次都喝到醉啊?拜托,大哥,衡量一下自己的酒量好吗?」
「嘉见二哥,孝冬先生看起来是有些可疑,但还算是个老实人喔。」
铃子出来护夫了。
「讲得这么勉强喔,铃子小姐?」孝冬露出一副很失落的模样。
「是我用词不当。可是,你又懂得通权达变,要说很老实好像也不对啊……」
话虽如此,孝冬对待铃子一向诚恳正直,铃子决定换个说法。
「那好吧,你确实有择善固执的地方。」
「还固执喔。」
「对啊,你应该对自己更宽容一点才是。」
「我没勉强自己啊。」
「这种事自己是看不透的,所以我才要告诉你啊。」
「这样喔……」
孝冬似乎不太能接受铃子的说法,或许他没有自觉吧。只要是为了铃子,他就算吃苦受罪也甘之如饴,铃子渐渐明白了他的个性,始终放心不下。
「花菱男爵看似精明,其实也有朴拙的一面是吗?」
雪子有感而发,看着孝冬的眼神也很温柔。
朝子也朗声笑道:「真意外呢。不过,这样比较可爱啦。」
两位同父异母的姊姊,对孝冬已经有非常好的印象,都快把他当弟弟了。
「称呼『花菱男爵』是不是太见外了,怎么称呼才好啊?」
「直接叫人家名字,又好像太亲昵了是吧。」
「没关系的,两位姊姊叫得顺口就好。」
铃子觉得,孝冬应对进退的能力极为高超,一下就能找到最适当的方式,来跟不同的对象相处。这可能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或是后天培养的,也可能是商人本色吧。比方说,他已经知道这几位哥哥姊姊中,最有话语权的是两位姊姊。对待嘉忠亲切友善,对待嘉见则是不卑不亢,以诚相待。
确实,嘉忠比较好笼络,嘉见就不吃这一套。然而,真正该留意的反而是嘉忠,让嘉忠伤心是大忌。嘉忠脾气虽好,但感情较为脆弱,一旦受到严重的伤害,就再也不会打开心房了。孝冬应该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才对——
「花菱先生——不,我直接叫你名字比较好吧,毕竟我们都是一家人了。」
喝得醉醺醺的嘉忠开口了。瞧他眼皮都快睁不开,应该很困吧。但他讲话还很清楚,并没有喝到酩酊大醉。
「嘉见这样打探你们家隐私,我代他向你赔不是。因为家父失德的关系,铃子从小吃了不少苦,他也是担心小妹才问的,请你原谅啊。」
「是的,那是当然。」
孝冬的语气很随和,嘉忠醉眼蒙眬,观察孝冬的反应。
「我想你应该知道,家父是个放荡不羁的人,被家父伤害的可怜女子不计其数,我和嘉见是从小看到大。因此,我们兄弟俩对同性有很强的不信任感。万一铃子受了伤害,我们会很后悔没尽到为人兄长的责任——」
铃子十分讶异,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大哥这样批判父亲。父亲好歹是一家之主,她以为严谨正直的嘉忠,对父亲会有基本的尊重才对。
「所以,孝冬先生,请你千万别让铃子受到那样的委屈。否则,我无法原谅你,也无法原谅自己当初同意这桩婚事。」
嘉忠眼泛泪光,或许不只是喝醉的关系吧。孝冬看他捂住自己的双眼,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一时不知该做何回应。
「——那是当然。」
孝冬点点头,接着说道。
「我绝不会让铃子小姐受委屈的,我已经没有她就活不下去,对其他女性也没兴趣。」
孝冬心绪动摇,说出了很夸张的话来。铃子观察哥哥姊姊的反应,她怕这么夸张的答覆反而得不到信任。嘉忠和嘉见都惊呆了,奇怪的是,雪子和朝子都满意地点点头。
「其实我们一看就知道,孝冬先生有多在乎小铃了。对吧,小朝。」
「根本不需要确认啊。嘉忠哪,你也太不解风情了。是说,这也是嘉忠的优点啦。」
两位姊姊有说有笑,嘉忠干咳一声,脸比较没那么红了,大概酒力稍退了吧。
「那……那我们就放心了。是吧,嘉见。」
嘉见没说话,但他的目光和善一点了,至少在铃子看来是这样。
铃子放下筷子,看着嘉忠和嘉见。
「嘉忠大哥,嘉见二哥,多谢你们这么关心我。」
嘉忠害臊得坐不住,嘉见眼神也游移不定。
「你、你这样煞有介事地道谢,怪难为情的啊。」
「你们两个喔,特别宠小铃。」
雪子和朝子愉快轻笑,一家人和乐融融。其他包厢传来的三味线声响,听起来也多了几分开朗明快。
吃完饭,一行人走向玄关。嘉忠醉到需要嘉见搀扶才行,雪子和朝子喝了好几瓶酒,反而一点事也没有。每次泷川家聚餐后,都是这样的光景。
店员来到玄关帮客人摆好鞋子,艺妓们也来送行。这些都是红叶馆的专属艺妓,在这里称为高级服务员,或服务生,世人称之为「红叶馆艺人」,比新桥那边的艺妓还要高级。红叶馆的艺妓气质出众,身上的和服也很漂亮,举止干净俐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铃子走到一半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后方,她自己也不晓得原因。后方只有一整排艺妓恭送贵客——不对!有个女子正站在玄关的阴暗处,通往檐廊的转角一带,铃子一回头对方就走掉了。
那个人不是艺妓,身上的衣物和发型都跟艺妓不一样。是其他客人吗?那名女子发髻很整齐,和服是蓝黑色的,上面有黄色的花纹和金丝刺绣。背部和袖口上都有家纹,铃子没看出那是什么家纹,唯独那金丝绣成的晶亮花朵,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几天后,铃子又目睹了那充满魅力的花纹。
「今天我见了一位稀客。」
隔天晚上,孝冬回家时聊起了白天的事情。
「稀客?谁啊?」
「猜猜看,铃子小姐也遇过的人。」
铃子凝视着孝冬,说出答案。「是降矢大人吧?」
孝冬惊讶得张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的?」
「真让我猜中了?对方是你认识的人,我也碰过面,这样的人并不多啊,而且你说那是一位稀客,代表没有频繁碰面,大概只有一面之缘吧。再观察你的神态,你对那个人的印象还不错,跟你算合得来吧。所以是岁数相近的男性——符合这些条件的,除了降矢大人以外没别人了。」
孝冬轻笑两声,靠上椅背歇息。
「哎呀,了不起。你说得没错,正是降矢先生。」
夫妻俩谈到的这个人,全名降矢笃,是甲府那边的生意人。降矢家资产雄厚,本来是养蚕农家。他的妹妹和司机苦恋未果,后来成了灯火教的信徒,信仰又得不到家族的谅解,被嫁给贫穷的公家华族笹尾子爵。
结果不慎失足摔死,魂魄没能安息,一直在宅院中徘徊。铃子和孝冬去处理这件事情,刚好认识了降矢笃。
降矢老成持重,又有那么点聪明人的冷酷,但他对妹妹的感情是真诚的。
「降矢大人怎么会找上你呢……」
「其实啊,他来拜托我驱邪的。」
「喔喔。」
——驱邪?
「降矢大人出了什么事?」
「没有,降矢先生没怎么样,是他的朋友,他朋友在找消灾解厄的专家。听说啊,他朋友到古董行买的东西,有鬼魂附在上面。」
「有鬼魂……是什么东西啊?」
「好像是装笔砚还是书简的盒子吧,用金漆涂制而成的。总之,是一件非常精美的莳绘艺术品。他那位朋友也是企业家,出手相当阔绰,是从事造纸业的。他们都出生于山梨,因为这段缘分交上了朋友。」
「那你接受委托了吗?」
「对,我接受了,这件事我有点兴趣。」
「兴趣?」
「多认识一些企业家总没错嘛。」
「哦,是这方面的兴趣啊。」
「我对那个鬼魂也是有兴趣啦。精美的莳绘艺术品我也想瞧一瞧,听说是个女鬼,穿着一身有金丝刺绣的华美和服,感觉是名门夫人,一直低头站着不动。」
「金丝刺绣……」
铃子想起昨晚在芝红叶馆看到的女子,当时她没把那个人当成鬼——
「那我跟你一起去。」
万一淡路之君现身,不能让孝冬独自受苦,铃子不假思索,表明自己也要同行。
孝冬笑咪咪地回答:「谢谢你,有你相伴我心里也比较踏实。」
孝冬已经不介意铃子同行了,铃子觉得自己得到孝冬的信任,也挺开心。
委托人希望尽快处理好,隔天他们便一起去拜访委托人。
委托人名唤波田东次,住在市谷地区外濠周边的高地。外濠周边有一整片松树,算是当地的名胜景点。
因此,明治时代以后,外濠两岸成了当地最初的高级住宅区。很多明治维新后才崭露头角的人,就住在这里,好比企业家或军人之流。
波田家的宅院不大,却是一栋融合了东西洋风格的双层建筑,庭院采用日式造景。乍看之下品味不错,这是铃子的感想。屋内也没有刻意展示高价的古董字画,布置十分典雅。西洋风的会客室有暗红色的桃花心木桌椅,木头亮得发光。窗帘是有层次的深褐色,地毯是黑中带红的色彩,整体给人一种沉静的印象。
「这房子不是我盖的啦。」
铃子和孝冬赞美这栋房子,波田害臊地抓抓脑袋,腼腆地笑了。看上去他跟降矢的年岁差不多,应该都三十多岁。波田风度翩翩,举止也是从容有度,有一种兼具年轻活力和老成持重的特殊气质。
铃子心想,与其说他是企业家,不如说他像苦行僧或修道人。他的眉毛和鼻梁都很明显,脸长得不是特别秀气,却有吸引人心的魅力,而且肩膀和胸膛宽厚,体格非常好,穿着深蓝色的西装搭上绢织的条纹领带很好看。
「二位都认识降矢先生对吧,其实这是他父亲盖的房子。他们家在御殿山新盖了一座大宅院,才把这栋房子便宜卖我。」
「喔喔,原来是这样。想来您跟降矢先生关系不错喽。」
「大家都同乡嘛,而且最幸运的是,降矢先生的父亲很照顾同乡的年轻人。呃呃,说是同乡,其实还是有点差别,他们在甲府那边,我在郡内。甲府是盆地,郡内是山区,吉田是我的故乡——这样说,二位应该有点头绪吧?」
「所以您是富士御师……」
孝冬这话一说出口,波田开心地笑了。
「对,您真是博学多闻。啊啊,您是神职嘛。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富士御师。」
孝冬转头对铃子解释。
「所谓的富士御师,算是宗教人士。」
「宗教人士……」
「算是信仰的扶助者吧,他们会提供一些符咒,替人祈祷,给参拜者安排食宿之类的。富士御师是指富士讲的御师,信仰富士山的团体就称为富士讲,从旁辅助这些人的就称为富士御师——这种说法会太简洁吗?」
最后那句话是问波田的,波田笑着摇摇头说。
「不会不会,很充分了。我从小到大,过的就是您说的那种日子。夏天的时候要招待那些爬富士山的信徒,一有空就要配发符咒、帮人祈祷什么的。夏天其他小孩都在玩,我却忙得晕头转向呢。哈哈……」
波田爽朗一笑。会去爬富士山的,应该是修验道的行者吧?这下铃子算是解开了心头上的疑虑,孝冬看她一副心领神会的表情,问她怎么了。
「我刚才就觉得,波田大人很像苦行僧或修道人,果真是其来有自。」
波田似乎也对铃子很感兴趣。
「夫人您真趣味呢。」
「……这是我头一次听到这种评价。」
「唉!我也讲过吧。」孝冬不太能接受铃子的说法。
「没有,你只是觉得我很好玩罢了。」
「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
铃子严正反驳,孝冬无话可说了。
波田笑了,眼角都挤出了皱纹,给人十分讨喜的印象。
「呵呵……二位感情真融洽,令人羡慕啊。」
据说波田还是单身,他的眼神也确实有欣羡之情,可能他有中意的对象吧。
「您跟降矢家有缘,来说媒的想必让您不胜其扰吧?」
「呃呃……是啦。」波田听了孝冬的话,真的很困扰地抓抓脑袋,显然对说媒的事情不感兴趣。
「他们推荐我跟华族千金结婚,但我对那种的不太——啊!不好意思。」
铃子本身就是华族千金,波田看了铃子一眼赶紧道歉,铃子要他别放在心上。
会想嫁给波田的华族千金,十有八九是经济窘困的没落华族吧。追求高贵血统的资产家和追求财力的华族,两者的利害关系一致。但波田不想那样做,他不是一个赞同政治婚姻的人吧。
「占用二位时间也不好意思,我们谈正事吧……请等我一下,我把东西拿来。」
波田起身离席,没一会儿工夫拿着金漆木盒回来了。
「我没有收藏美术品的嗜好,但是偏偏这玩意特别吸引我……这是我在向柳原的古董行买来的。」
波田把盒子放在桌上,那是一个很精美的莳绘艺术品,金漆里的金粉分布均匀,塑造出梨皮的质感,再用描摹洒粉的特殊技法,绘制出金花。盛开的花瓣中还有狭长的雄蕊,看起来很像小连翘,至于到底是哪种花,铃子也说不准。一般的莳绘艺术品,也没人用这种花当作题材。
——可是,这种花……
铃子对这种花有印象。前天她在芝红叶馆见到的女子,身上的和服就是这种花纹。不但如此,铃子偷瞄波田身后,有一名女子站在那里。顶着日式发髻,头低低的,双手放在身前。近似黑色的深蓝和服上,有鲜艳的黄花,是用金丝刺绣而成。波田拿着盒子走入室内,她就一直跟在后头。
「这是砚箱。」
波田打开盒盖,里面装着砚台,盒盖内侧同样有精美的金漆纹路。
「也不是年代很久远的东西,但不知道是从哪来的。照理说,应该是历史悠久的名门割爱的吧,后来又转了好几手,要是知道这玩意的来历,一定更有价值吧……」
「可能有人跟华族便宜收购来的吧。」
孝冬端详盒子,说出了自己的推论。
「世界大战爆发后,华族释出的美术品不在少数。」
很多经济困难的华族,只好变卖祖传的艺术品,愿意高价收购这些古董的都是企业家,或者应该说是暴发户。战时那些暴发户鸿运当头,不少商人看准商机收购华族的传家宝,替古董市场注入了一股活力。
战后,暴发户的企业经营不善,变卖古董的也不在少数。这一件莳绘艺术品,也是这样辗转得来的吧。
「按照店主的说法,这东西就是有鬼魂附在上面,才一直转手卖人的。这种故事我也听多了,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买回来才过几天……」
有一天晚上,波田无意间发现,有个女子站在房间角落的阴暗处,而且只有膝盖以下的部位,在黑暗中隐约可见。
「最奇怪的是,和服上的花纹很清晰,跟这莳绘一样,都是金色的花纹。」
后来,波田不时会看到那名女子,都是在屋内看到的,好比早上打理服装仪容,她就出现在镜子边;晚上准备关灯就寝,她就出现在光源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就只是待在那里,也没干什么,就一直站在那里,没别的了。
「渐渐地,我能看清她全身的样貌。她总是低着头,脸我看不清楚……看头上的发髻应该是已婚人士,怎么死后会附在这盒子上呢……」
波田愣愣地看着半空,似乎在推测女鬼附在古董上的原因。他没发现女鬼就在身后,诚如他所言,那女鬼也没什么动静,就只是站在那里。
「这就是您要驱邪的原因是吗?」
孝冬瞄了那个女鬼一眼,向波田提问。
波田这才回过神来答话:「对,没错。」
「富士御师当中,没有会驱邪的人吗?应该有吧……」
「是没错,但他们不能参与民间的祈祷或咒仪——唉,说实话吧,我是不顾家人反对离开故乡的,也没那个脸面回去找人帮忙啊。」
波田的语气有些羞愧,头也垂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难怪降矢先生特别关照您了。」
「降矢先生他——他的父亲很看重故乡,也挺关心富士讲和富士御师。可惜我们自家人搞得乌烟瘴气,我也不想再当御师,就离开故乡了。」
「是神佛判然令的关系吧。」孝冬直接点出答案,铃子不懂这两者有何关联,孝冬又对铃子解释。
「富士讲打算吸收神道,力求图存。」
波田皱起眉头,满面愁容。
「说穿了就是趋炎附势罢了,空有一个组织的形骸残留,但内涵变得乱七八糟,有什么意义呢?」
孝冬温柔地眯起眼睛。
「原来如此。您不能接受这一点,才来到东京发展是吗?」
「让您见笑了是吧。」波田扭扭身子,显得很尴尬又不好意思。
「不会,我们家也发生过这样的问题,在那个年代也不是很罕见的事情。」
明治维新以后,宗教界面临了重大的变革。铃子曾听孝冬说过,神道界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从刚才的对话不难发现,富士讲也碰到了同样的问题。
「扯远了,不好意思。总之,您要替砚箱驱邪是吧。」孝冬再次确认后,伸手准备拿取盒子。
淡路之君没有现身,可能这个鬼魂不合她的胃口,或者她肚子还不饿吧。
「关于这一点。」
波田也伸出手来,请孝冬暂待。
「方便的话,我想知道这盒子的来历。」
「来历?是指原先的持有者吗?」
「是的,不知道来历,心里实在不痛快。」
「这样啊……」
孝冬困惑地歪着头说:「想知道来历,去向美术商打探一下不就得了?」
「美术商很多,也不知该找谁好……降矢先生也替我介绍过,有一个美术商专门收购名门的传家宝,可是对方也不知道这玩意的来历。」
「美术商都不晓得了,我更不可能知道啊。」
「可否请您用特殊能力看一下……好比,用灵视或千里眼之类的。」
「哈哈。」
孝冬轻笑两声,但他为人谨慎,并没有透露铃子的能力。
「您对我寄予厚望,我承受不起啊。神职跟千里眼是不一样的。」
波田怯生生地搔头。「是吗?唉,也对啦。抱歉啊,是我失言了。」
孝冬还有话没说完。
「不过呢,从这个鬼魂的样貌,或许能看出一点端倪。」
「鬼魂的样貌——」
「这鬼魂穿着深蓝色和服,上头有黄色的花纹,共有五个家纹对吧,而且是凤蝶纹。」
孝冬凝视着波田身后的女鬼,铃子也仔细观察女鬼的样貌。和服的胸口一带,用防染留白的技法做出了凤蝶的家纹,十分华美。
波田顺着孝冬的视线,转头望向后方。但他的视线乱瞟,没有停在女鬼身上。
「在……在我身后吗?我白天都看不到。」
孝冬微笑没说话,他怕吓到波田,不敢直说女鬼就在波田身后。
「既然这砚箱年代并不久远,从那女鬼的家纹和装扮,或许能查出一点线索。当然,我也不敢保证,毕竟使用蝴蝶家纹的名门太多了。」
波田兴奋地凑近孝冬。
「厉害,我只看得到她的身形,但家纹完全看不清楚。原来您真有些本事啊。啊!不好意思,我又失言了。」
「别介意,这种事本来就该多留心,就算是降矢先生介绍来的也一样。」
「哎呀,实在抱歉哪。那就麻烦您了。」
波田把砚箱递给孝冬,上头的金漆闪耀光芒,女鬼身上的金丝刺绣,似乎也在同一时间闪闪发光。
铃子在回程的车上,提起自己在芝红叶馆见过那名女子。
「你在红叶馆见过……?怎么会呢。」
孝冬双手环胸,说出心中疑虑。
「难不成波田先生当晚也在那里?」
「还带着砚箱?不会吧。」
「疑团重重啊。看样子附在那砚箱上的鬼魂,会到处乱跑呢。」
孝冬望向副驾驶座,裹着砚箱的包袱就放在那里,目前车上看不到那个女鬼。
「还有一件事也启人疑窦,波田大人为何想知道砚箱的来历呢?」
「讲句不好听的话,弄清来历的古董会更有价值——例如,某某名门割爱的古董,自然价值连城。」
「他看起来不像那种人啊。」
「人不可貌相啊,但我也赞成你的说法,也许他只是好奇吧。」
说是好奇也不大对,偏偏铃子他们又猜不出原因。总而言之,现在砚箱暂时归他们保管。鬼魂必须祛除,来历也得查个清楚。
「淡路之君没现身……你打算怎么驱邪呢?」
「我也不知道。」
孝冬很坦白。
「念几句驱邪用的祝词,那女鬼也不见得会安息吧。」
「那么——」
「还是老老实实查线索吧。我本来就打算这么做,所以才会答应波田帮他调查来历,反正是免不了的。」
孝冬对铃子露出了笑容。
「追查鬼魂的生平和砚箱的来历……这应该也是你的信念吧。」
「也算不上信念啦……」
铃子对孝冬说过——她想追寻亡者的余烬。鬼魂是亡者留下的余烬,也是他们曾经在世的证明。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阴阳眼,亡者总有一天会被世人遗忘。因此,铃子好歹要知道亡者想留下什么讯息。
孝冬认为这是在「对抗遗忘」,喜欢咬文嚼字是他的坏习惯吧。
「首先,查一查你在芝红叶馆看到的女子吧。」
「怎么查呢?」
「直接跑一趟喽。」
于是,二人决定再走一遭芝红叶馆。
当天晚上,铃子和孝冬动身前往芝红叶馆。孝冬利用关系,在朋友出席的聚会上多安插两个名额,他们的目的不是吃饭和参加酒宴,找个名义到场比较方便。铃子和孝冬一踏进馆内并没有前往包厢,而是先在走廊闲晃。
「希望这样可以找到那名女子啊……」
两人在广大的腹地徘徊,也不晓得能否再见到那名女子。
「是说,跟店家打听当晚的来客,店家也不会告诉我们吧。」
芝红叶馆是政治人物密谈磋商的地方,店家保密功夫做得很周到,只能脚踏实地寻找那名女子,或是逐一打探消息了。
「总之先绕一圈,向那些女服务员打听看看,有没有人见过那名女子。」
「那我们分头进行吧,不然这里太大了。」
两人目前所在的本馆,又称为表二阶,此外还有偏厢房、茶室,以及新盖的别馆。表二阶一楼共有四间包厢,七坪的包厢有两间,剩下两间是九坪和五坪。二楼也有四间包厢,七坪和九坪的各两间。
新馆一楼有三间包厢,两间十七坪,一间十四坪。二楼也是一样的空间格局,室内的拉门都拆掉的话,全部合起来将近有五十坪大小,面积太大了。
「你一个人不太妥当吧?」
孝冬不赞同铃子的提议,但两个人同行确实太花时间。铃子请孝冬调查本馆,自己坚持前往新馆查探。
新馆和本馆有一条相通的走廊,就在庭院的山水造景旁,铃子穿过走廊进入新馆,拉门内传来三味线和酒客的欢笑声。包厢里很热闹,走廊却静悄悄的。铃子拐个弯来到檐廊,从这里能看到日式庭院。
楼上也传来宴会的喧闹声,铃子定睛观察每一个角落,偶尔回头注意后方,就是看不到那名女子的身影。这时有女服务生打开拉门,拿着配膳盘快步走来。
「请问……」
铃子叫住对方,她都还没开口,女服务生就劈里啪啦说了一大串。
「您要去洗手间吗?走到那边拐个弯就是了——」
铃子伸手请对方先静一下。
「不,不是的。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一名妇女,穿着深蓝色的和服,上面绣有黄色的花纹?」
铃子一口气把要问的说完,女服务生愣了半晌,答话时语尾拖得很长。
「没有喔~」
女服务生摇摇头,拿着配膳盘走人了。铃子在各包厢之间请教往来的女服务生,换来的都是一样的答案。
——不过,当晚我的确看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那名女子会出现在铃子面前呢?
铃子思索着这个问题,绕过檐廊的转角,差点撞到对面的来客。她赶紧让开,对方是一名醉醺醺的中年男子。也不晓得是企业家还是政治人物,身上穿的西装很高级,但肚子大得像布袋和尚,感觉背心都快撑破了。眼神一看就喝茫了,红通通的脸庞也不像布袋和尚那么讨喜。对方一看到铃子,表现得相当意外。
「这家店还有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啊?新来的吗?」
对方误以为铃子是艺妓,铃子的发型、装扮、服饰明明完全不一样,这个人到底是怎么看错的,喝得也太醉了吧。
「这里的艺妓水准都不错,真棒。只是有些故作清高啊,我是不讨厌啦。听说,还有家境困难的公家千金是吧——」
这个人讲话口齿不清,铃子有一半以上听不懂。对方摇摇晃晃接近铃子,铃子向后退了几步,她差点跌到檐廊外头,伸手扶着柱子。
男子举起大掌抓住她的手腕。「你手腕也太细了,有好好吃饭吗?嗯?这样不行喔,要多吃点,多长点肉才好啊。」
男子嘻皮笑脸、油腔滑调,铃子闻到酒臭味,忍不住别过头。跟这种醉汉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她在浅草贫民区和繁华街见过太多这种人了。
——把他推下檐廊,是否太过火了?
这边的檐廊不高,摔下去应该不至于受伤,这家伙酒醒了也不会记得吧……可是万一受伤了怎么办……铃子这一犹豫,男子伸手要摸她的脸。她想拨开男子的手,被抓住的手腕却动弹不得。铃子越想甩开,男子就抓得越用力,喝醉的人也不会控制自己的力道,铃子痛得皱眉。她甩不开对方,下巴还被抓住,酒臭味凑得更近了。
「你真是美人,来包厢替我们斟酒吧。」
连客人和艺妓都分不清了,哪分得出铃子是不是美人呢?
酒臭味再加上难以摆脱的纠缠,让铃子心生厌恶,男子黏腻的手掌好恶心,害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要不要大声呼叫女服务生来处理呢?叫不来怎么办?男子会恼羞成怒吧?可是,再耗下去就要被拖进包厢里,得赶紧挣脱逃跑才行——
千头万绪的铃子先拉开距离,接着推开对方。对方拉住铃子的力道突然落空,一个重心不稳踉跄,摔了一屁股。铃子攀着柱子稳住身形,正想迈开步伐逃跑,脚踝却被抓住了,整个人差点跌倒。
回头一看,男子趴在地上抓住她的脚踝,醉醺醺的脸庞比刚才更红了,而且是醉意加上怒火的潮红。
「你……他妈的,一个下贱艺妓——」
男子气得火冒三丈。铃子心想,原来失去理智的人,表情会变得如此丑陋不堪。对方抓住铃子的脚踝,试图撑起身子站起来。铃子想逃,但男子的手劲比刚才还要大,脚踝痛得好像快断了。
想不到男人的力量如此恐怖,铃子这才明白,她根本不了解男人。懊恼和恐惧让她的心如坠冰窖,双腿也无力地发抖。远处依旧听得到宴会的嬉闹声。
这时,后方传来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当她听出那是脚步声时,随即又听到沉重的碰撞声响。抓住铃子脚踝的那只手,被某个人狠狠踩住,那个人正是孝冬。
男子发出像蛙叫一般的哀号声,捂住手掌在地上翻滚。孝冬一把将铃子护在身后,铃子看不到孝冬的表情,但从他背影散发的气息,可以感受到一股冷峻的怒意。
「孝——」
铃子正要呼唤孝冬,前方有人说话了。
「——都没事吧?」
说话的是一名老翁,声音听起来很平静,身材高挑的老翁打开远处的拉门,探出半个身子问话。他也没关上拉门,直接走近孝冬和铃子。老翁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高级和服,外面还有一件淡绿色的羽织,一看就是个有品味的老年人。老翁的头发都白了,但发量丰沛,还留了一把胡子,眼神温和知性,至少不是酩酊大醉。
老翁瞄了趴在地上哀哀叫的男子,蹲下来说:「哎呀呀,我还在想你怎么去洗手间都没回来,结果你竟然醉倒在这种地方,真拿你没办法……」
「啊啊,呜呜……」男子摇摇头痛苦呻吟,想澄清自己不是醉倒在地。
「你该不会得罪了这对夫妻吧?人家可是华族喔。」
男子吓得倒抽一口气,眼睛张得老大。
「这位是花菱男爵,跟元老素有交情,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老翁以冷漠的眼神俯视男子,看样子地位在男子之上。老翁回头叫包厢里的人出来,两名穿着西装的男子现身,搀扶醉汉入内,等拉门关上后,老翁转头对铃子和孝冬说:「我的同伴失礼了,还请二位大人有大量啊……」
老翁鞠躬致歉,孝冬沉默不语,态度依旧严峻。铃子离开孝冬身后,站到他身旁。
「别这么说,我还要感谢您出手相助呢。」
铃子也低头道谢,不然继续僵持下去,不知道孝冬会干出什么事情。孝冬身上的杀气就是这么吓人。
「好说好说,真的非常抱歉啊。」
老翁戒慎恐惧地挥挥手,接着说道:「那个人酒品不好,我会好好骂他的。夫人您没受伤吧?还是衣服哪里弄脏了?」
铃子正要回答自己没事,孝冬却先开口了。
「我妻子受伤了,麻烦你准备包厢让我们包扎。还有,拿冰块和毛巾过来。」
孝冬的语气低沉又冷峻。
「那可不好……我马上叫人准备。」
老人对着后方拍拍手,立刻有一名艺妓打开拉门现身。
「请带这两位贵宾到空的包厢,那位夫人受伤了,再麻烦你准备冰块和毛巾。刚才那个醉汉把人家弄伤了,真是要不得……」
艺妓连忙回到包厢内。
「真的非常对不起啊。」
老翁再一次鞠躬致歉。
「冒犯我妻子的人是那个醉汉,不是你。你没必要跟我道歉。」
孝冬讲话完全不留情面。
「还有一点你误会了,跟元老素有交情的是我祖父,不是我。要是其他人以讹传讹,我很困扰,请你更正。」
老翁听到这句话,竟然笑了。
「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啥?」
「凭花菱家的本事,要结交元老或宫中显贵,都不是难事啊。」
——宫中……?
铃子不懂老翁为何有此一说,孝冬盯着老翁的眼神也变了,那是充满戒心的眼神。
「敢问你是哪位?」
「都忘了自我介绍,是我失礼了。在下鸿善次郎,从事纺织生意。」
铃子大吃一惊,差点叫出声来。鸿?是那个鸿先生?
孝冬狐疑反问:「鸿心灵学会的——?」
「是的,正是在下。」
鸿展现出了气度恢弘的笑容。
「上次多幡家一事,承蒙您关照啦。」
孝冬默默凝视对方,艺妓带着另一名女佣来到现场。女佣手上拿着一个木桶,里边有冰袋和毛巾。
「二位,这边请……」艺妓在前头带路,铃子和孝冬也随艺妓离开。鸿再一次鞠躬,目送二人离去。
铃子和孝冬被带到表二阶的茶室,大概是因为这边很安静,听不到酒客喧嚣吧。
「孝冬先生,我并没有受伤啊……」
「你脚踝被抓住了不是?这跟处理跌打损伤一样,要赶快冰敷才行。」
孝冬让铃子侧坐在榻榻米上,伸出被抓住的那只脚,白皙的脚踝上有鲜红的指印。孝冬皱起眉头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放你孤身一人——」
「别自责,是我说要分头调查的。」
铃子只顾着找那名女鬼,失去了该有的戒心,她压根没料到自己会被醉汉缠上。不,她在浅草看过太多醉汉了,以为自己碰到醉汉也有办法应付。不料,人家光是使出蛮力就让她无法反抗,她紧咬着嘴唇,心里充满悔恨与不甘。可惜自己没有强大的臂力,不然就能甩开醉汉了。
「是我思虑不周,让你担心了。」
「你不用跟我道歉,错的是醉汉,不是你啊。」
「对啊,夫人。」
艺妓把毛巾和冰袋交给孝冬,也跟着聊上了几句。
「那些酒后乱性的客人,连我们都处理不来了,夫人真的是碰上无妄之灾啦。」
艺妓说的不是客套话,而是真的很同情铃子。想必她们面对那些醉汉,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吧。
孝冬先用毛巾盖住铃子的脚踝,再隔着毛巾冰敷,凉凉的感觉很舒服。
「之前有一个艺妓啊,还被醉汉扔酒瓶呢——啊!我说的艺妓,其实就是像我们这种服务员啦——那个女孩好可怜,额头还受伤了呢。」
「天啊……真是太过分了。」
铃子皱眉附和,这不只可怜,已经构成伤害罪了吧。
「好在有其他客人照料,还帮忙找医生过来。那本来是一场庆祝酒会,主办的大人物也很火大,但那个醉汉死不认错,甚至对主办的大人物出言不逊。听说后来酒醒了,才乖乖去跟人家道歉。」
「有跟受伤的艺妓道歉吗?」
艺妓整张脸皱起来,白色的粉底都挤出了纹路。
「怎么可能啊?那些客人才不会对一个小艺妓道歉呢。那个醉汉都说了,区区一个艺妓受伤有啥好大惊小怪的。我听了好火大,不对,不只是我,所有艺妓都很火大——啊啊!不好意思,跟二位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因为自己经历过,所以我一听到夫人被醉汉弄伤,真的很同情夫人……」
铃子微笑以对。
「多谢关心。那位艺妓的伤势怎样了?」
艺妓的眉毛成了倒八字形,表情也太丰富了。
「伤是已经好了,但她不敢进包厢跳舞助兴了,现在只当个送餐的。」
所谓「送餐的」,是指红叶馆中负责配送餐点的女服务员。餐点送到包厢后,再交由艺妓端到客人面前,服务员本人不必进入包厢。
「那女孩长得漂亮,舞艺也相当好,实在可惜了……那醉汉真令人火大,最好他走路去撞到柜子,脚趾头的趾甲都断光光。」
这位艺妓是真的很生气,自己的朋友被人暴力相向,甚至受人轻蔑,会生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铃子光听就不好受了,尤其年轻女子破相,绝对是莫大的打击,难以想像那名女子受了多大的心灵创伤。醉汉一定不认为自己有错吧……铃子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跟你们讲这种晦气的事情,我也真是的……聊一些开心的话题吧。是说,我也没什么开心的话题可聊。两位客人呢?」
这位艺妓讲话很讨喜,有种一扫阴霾的清朗气质。孝冬本来忧郁地观察铃子的伤势,如今也面带微笑了。
「要聊开心的事情啊,我最近结婚了。」
「哎呀,原来二位是新婚啊,那真是恭喜了。」
「多谢。」
孝冬害臊地笑了,艺妓也喜笑颜开。
「要是所有客人都跟老爷您一样,那该多好啊。」
艺妓的语气很开朗,铃子却难过得低下头来,她听出了背后深沉的哀怨,想来这位艺妓也饱尝辛酸委屈吧。
——没有人想被这样糟蹋、伤害啊。
艺妓闲话家常,也不再聊醉汉的事情。铃子的脚踝经过冰敷,伤痕也消退了,孝冬才起身准备走人。
「承蒙关照了。」
铃子向艺妓道谢后,艺妓带领二人前往玄关,说道:「夫人的伤势并没有大碍,真是万幸啊。」
孝冬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请问,你有见过一位妇人,穿着深蓝色的和服,上面有黄色的花纹吗?」
铃子和孝冬终于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孝冬没头没脑地问问题,艺妓听了大感意外。
「您说……穿着深蓝色的和服,上面有黄色的花纹?这,我不记得吔,二位在找那位妇人吗?」
「呃呃……没错。好像是家道中落的华族夫人,后来行踪成谜,我们就四处打探消息。基于某些原因,也不方便透露她的姓名。」
孝冬又编出了一套巧妙的说词,总不能说自己在找鬼魂吧。
「原来是这样,那我会多留意。要不要我请其他的同事帮忙?」
「好啊,麻烦你了。对了,和服上还有凤蝶的家纹,共有五个家纹。」
「凤蝶的家纹是吗?我记下了。」
艺妓点点头,答应帮这个忙。
二人走出玄关时,已接近深夜时分。
「你的脚会痛吗?」
孝冬担心地看着铃子,铃子微笑道。
「我没事,有你照顾我就好了。」
孝冬和那名艺妓的关怀,滋润了铃子的心灵,减轻了悔恨与痛苦。她只希望受伤的艺妓也能得到同样的关怀,平复受伤的心灵。
「这里的调查工作,就交给阿夕小姐吧——」
「阿夕」就是他们刚才认识的艺妓。
「我们从家纹下手吧。」
「从家纹下手……」
铃子眺望黑夜,潮湿阴暗的夜空中,彷佛有亮白的蝴蝶飞舞。
蝴蝶家纹是桓武平氏的代表性家纹,不少公家和武士阶级也以蝴蝶为纹。蝴蝶纹有一种无可比拟的美感,相当受欢迎。
「从发型来看,那名女鬼生前结婚了,所以用的是女纹,不是夫家的家纹吧。」
孝冬在回程的车上,说出了自己的推论,铃子也赞同这说法。女纹是指女性使用的纹,嫁人以后也能用。有些是用娘家的家纹,也有用母亲或祖母这一类母系亲属传下来的纹。当事人也可以决定自己要用什么纹,就不知道那个女鬼的纹是哪一种,总之应该不是夫家的。铃子用的是交叉的鹰羽纹,那是她老家的家纹。
「会找人做那么精美的艺术品,家世不会太差,很有可能是华族。连那么精美的艺术品都拿来卖,代表是没落的华族吧。先从可能性较高的查起,才是合理的做法。」
「这么说来,是公家华族喽……」
铃子喃喃道出可能性,孝冬也同意。
「先从公家华族查起吧。使用蝴蝶纹的公家,我随便就想到了好几个……西洞院子爵、平松子爵、交野子爵、长谷子爵、石井子爵,其他的得查一下才知道了。」
「我去问问千津阿姨吧,公家的事情她最清楚了。」
「那就麻烦你了。」
——隔天,铃子打电话回泷川家。
「凤蝶的家纹?那是桓武平氏的后裔在用的吧。」
千津说出答案,倒背如流。
「桓武平氏一脉是西洞院,后来又分出平松、石井、长谷、交野,大致上是这几家用蝴蝶纹吧。还有——嗯?你要问没落的喔?我想想……」
千津沉思了一会儿,说道:「对了,听说御仓家欠下了大笔债务,连日子都过不下去,跑去投靠关西的亲戚呢。」
「御仓家?」
「我记得他们就是用凤蝶家纹。坏就坏在他们误信人言,做了错误的投资,当家的还算认真严谨,好像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大女儿嫁给资产家,无奈还是改善不了家境,也不晓得现在怎样了。」
「阿姨你知道那两个女儿的名字吗?」
「你问名字喔……啊啊!我想起来了。大女儿叫未央子,小女儿叫君子吧。」
铃子问清名字的写法,用纸笔记了下来。
「阿姨还知道其他消息吗?我想知道更详细一点。」
「那你下午回来一趟吧,我帮你跟知道的人打听一下。」
「真的吗?那太好了,多谢阿姨。」
「也不知道你在查什么,要适可而止喔。」
千津笑着挂断电话,铃子常问她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她已经很习惯了。反正铃子的疑问多半跟鬼魂有关,这一次想必也是如此吧。
铃子凝视着那两位小姐的名字。
——御仓家……嫁给资产家的大女儿……
铃子的脑海里,又想到了那金光璀璨的砚箱与和服。
吃完午饭,铃子换装准备拜访千津。鹰婶烦恼着,该让她穿哪一套衣服去赴约。
「千津大人偏好独特一点的衣服,但她喜欢看您清纯可爱的装扮。所以,挑几件色彩柔和,有花纹或是蝴蝶纹的衣服吧。」
鹰婶的观念是,应邀赴约就该考量对方,做出合适的打扮。
「可是,太清纯可爱的衣服,看上去又像未婚的小姐,真难办啊。」
「这套和服真漂亮呢。」
阿若眉飞色舞地看着眼前的和服。她也不晓得该怎么搭配才好,只是一股脑儿地赞叹各式和服及腰带。
鹰婶挑了一套水蓝中带点灰色的单衣和服,上面还有精美的白色绣球花染纹。淡粉色的腰带上也有绣球花的纹样,花朵上还停了一只蝴蝶。羽织乍看之下没有花纹,但白色的纹纱质地中,隐约可见流水的纹路,尤其这件羽织还有银丝刺绣,穿在身上动一下,就像水面一样波光闪闪,流水纹中也有夹杂银丝的刺绣。
羽织绑带选用有水晶饰品的款式,腰带里的衬布和外侧的绑带,也搭配腰带本身的色彩,选用灰紫色。腰带饰品上有三颗珍珠,跟羽织绑带的水晶相得益彰。
「是不是太朴素了点?」
鹰婶还嫌不满意。
「可以了。」
铃子倒是没有不满,这身装扮乍看之下是朴素了点,但羽织和其他饰件别出心裁,应该很合千津的喜好。
纱罗的半衿假领上,有百合的刺绣。阿若手脚俐落地把假领缝在内衬衣上,她在缝假领的时候,还问铃子想绑怎样的发型。
「发型不用换了,倒是发饰该挑哪一款才好?」
绑好的头发总要插上发簪或发饰,不能什么都不用。
「用蝴蝶发簪可好?」
鹰婶建议用一款银制的蝶形发簪,上面还有珐琅,铃子也同意了。
换好装,铃子解开头发,请鹰婶她们重新梳理一遍。外出的时候,铃子会花上不少工夫梳妆打扮。
「买最中饼做伴手礼怎么样?」
阿若帮铃子梳头发,铃子对着镜子问鹰婶意见。
「千津大人很喜欢那一家店的最中饼,一定会喜欢的。她之前说过,想吃还要特地去日本桥买,太麻烦了。」
千津很喜欢日本桥某家菓子铺的最中饼,铃子吩咐宇佐见和由良,买来当伴手礼。上午先买回来放也没差,但放太久饼皮会受潮。铃子不介意吃湿软的饼皮,但千津比较喜欢酥脆的口感。
「最中饼很好吃呢。」
阿若一脸欣羡,她也很喜欢漂亮的和服与美食。
「我有叫他们多买,到时候你也吃一点,顺便分给其他下人吧。」
「哇!真的可以吗?谢谢夫人。」
阿若喜形于色,反应既纯真又好懂。
「阿若,你喜欢什么食物?」铃子询问阿若。
「都喜欢啊。」
鹰婶听到阿若的答覆,说道:「哎呀,这不是跟夫人一样吗?」这话的意思是,阿若跟铃子一样贪吃。
「在青竹大人家没什么好吃的,所以我出外采买的时候,会去找一些团子、天妇罗、寿司、关东煮、锅烧乌龙面的摊贩,偷偷尝一点。」
阿若羞答答地笑了。天妇罗、寿司、关东煮都是人气美食,也是常见的三大小吃。但年轻貌美的姑娘常跑那种摊贩,总是不太搭调。锅烧乌龙面是明治时代才流行的美食,天冷的晚上生意特别好,在寒夜的小巷享用锅烧乌龙面,一定很美味吧。
至于卖甜点的,除了卖团子的小贩以外,还有挑着箱子卖和菓子的。街上随处可见摊贩和叫卖的,会忍不住偷吃也无可厚非,肚子饿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没什么吃的?那青竹大人也太吝啬了。」
这话是鹰婶说的。
「啊啊!不是的。青竹大人食量少,吃饭有酱菜和味噌汤就够了……我做太多还会被骂浪费。」
「年轻女孩子只吃这样不够啊。」
「青竹大人说,她从年轻就是这样吃的……还嫌我食量太大。」
「怎么能拿大家闺秀的食量,来跟需要干活的人比呢。那个叫青竹的,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吗?」
对大家闺秀来说,了解下人的际遇没意义吧。或者,青竹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那样,当然也就没有同理心了,若真是如此,青竹也实属可怜可悯。
「……那位青竹大人喜欢什么呢?」铃子突然有此一问。
「夫人问的是她对食物的喜好吗?」
「没有,也不仅限于食物……我只是好奇,她有没有什么兴趣之类的。」
「这个嘛,青竹大人似乎喜欢吹笛子,几乎每天都在吹呢。」
「笛子?」
「听说跟家世有关系……」
「啊啊!她们的家职是笛子是吧。」
某些公家有世代相承的家职,好比神乐、琵琶、筝、笛,也有和歌、学问、装束、厨艺等等。过去他们专门教授这些技艺,以此赚取酬金,是相当重要的收入来源。这一套制度到了明治时代被废除,公家的财务也就更艰难了。
「我也不知道她吹得好不好,以前好像是吹奏笛子的名手。她本想潜心钻研这项技艺,但她的父亲不允许,理由是太热衷才艺的女子,以后会嫁不出去。」
鹰婶有疑问了。「怪了,你不是说青竹大人并未婚配?」
「她结过一次婚,只是受不了夫家那边的人,才嫁一年就跑回老家了。」
华族离婚的消息时有所闻,有的华族女子是被夫家给休了,也有主动回老家的。毕竟是稀罕的事情,阿若才会记得这么清楚吧。
「后来她就尽情吹奏笛子,应该也乐在其中吧。」
「这样啊……」
「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不代表就一定过得很幸福吧。」
「我每天能团子吃到饱就很幸福了。」
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鹰婶和阿若闲聊,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家职……对了,公家世世代代都有专门的家职啊……
往日回忆如同泉水一般,慢慢涌出铃子心底,那是她过去在浅草贫民区的记忆。贫民区是社会边缘人和不法之徒聚集的地方,但那种地方也讲规矩的。不对,应该说那种地方不讲规矩的话,很快就会瓦解,负责制定规矩的则是角头。
铃子所在的贫民区也有角头,是一名盲眼的按摩师傅。打架厉害不说,交游也很广阔,很受女人欢迎。而且在贫民区里住得还算不错,因为铃子在贫民区只看过破烂房子,相形之下就还算不错了。
像这一类盲眼的按摩师,在过去享有检校的官衔。有一个公家华族的家职,就是授予那些盲人官衔,而且还是清华家的其中一脉——名门久我家,久我家的爵位是侯爵。
贫民区的角头似乎是透过这一层关系,和久我家有点交情——话虽如此,也只是跟分家的分家有点交情。总之,多亏了这点交情,角头得了不少便宜。
铃子会想起这件事,主要跟银六有关。银六以前好像在华族家当差,后来透过门路到浅草贫民区发展,这个门路便是盲眼的角头,银六和那角头认识。华族的下人又怎么会认识贫民区的角头呢?角头跟久我家的亲戚有关系,所以是透过久我家认识的吧——
铃子心跳加速,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银六叔叔……
当年,跟铃子一起生活的那几个人中,银六是意见领袖,地位宛如一家之主。银六是个严肃寡言的人,看起来有点恐怖,对小孩子倒是很温柔,又懂得照顾人。他照顾年老力衰的虎吉爷爷,虽有一些怨言,却照顾得十分周到。
住在贫民区的人都是默默地过日子,不会谈论自己的过去。银六、虎吉和丁姨从没聊过他们来到贫民区之前的经历,也不会有人问起。可是,要完全隐瞒过去是不可能的,聊天难免会透出一丝线索,或是不小心说溜嘴。
好比虎吉,他经常提起过去的街景,那些话题跟他自身无关,但从他的话里,不难看出他过去的遭遇。虎吉很熟悉武士阶级居住的区域,也跟铃子提过不少,代表虎吉过去可能是那里的居民吧。
用这种方式推敲,应该能找到更多线索。
——银六叔叔当差的地方,可能是久我家的亲戚吧……
铃子试着唤起更多的往日回忆,她的心好痛。回想当年的往事,必然会想起银六等人被残忍杀害的景象。银六等人血流如注,拼命阻止她回到浅草,那猩红欲滴的血色,总是盘踞在她的脑海。
——天啊!
「夫人……夫人!」
铃子猛然睁眼,明亮的午后阳光洒在脸上,镜中的自己气色却奇差无比。鹰婶和阿若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您没事吧?」鹰婶关心铃子。
「嗯嗯……我好像打盹了。」
「夫人您是做恶梦了吗?那要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就不会怕了。」
阿若温言相慰,铃子笑着回答她。
「我已经忘记是什么梦了。」
「是喔,那还是不要想起来比较好。」
——可是,我非想起来不可。
铃子并没有说出这句心里话。
难得碰面,千津的装扮依旧典雅潇洒,深蓝色的和服上有青色条纹和银丝点缀,白色的腰带上还有水墨风格的莲叶和青蛙。纱质的黑色羽织,则有流水和白鹭的纹样,整体搭配起来,彷佛白鹭要抓青蛙一样。腰带饰品上镶有翡翠和钻石,带有波浪鬈的盘头上,也插着一支翡翠的蝴蝶形发簪。
下人端上铃子带来的最中饼和茶水,千津拍手叫好。
「哎呀,真是太好了。下雨天我懒得去买,好久没吃这家店的最中饼了呢。」
千津剥开一块最中饼,酥脆的饼皮裂开,散发出香甜的气味。
「对了,我就爱这种酥脆的口感。红豆内馅也包得很扎实,吃起来不会水水的。」
千津笑容满面,铃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在挑了这份伴手礼。
「你唷,都不回来让我瞧一瞧,我都快忘记你的长相了。」
千津吃着最中饼,埋怨铃子都不回老家。
「刚嫁人就往娘家跑,也不好吧。」
「你不是常跟雪子她们一起吃饭?」
「也没有很常去吃饭啊,这个月中也才去吃了一次天妇罗。前些天还找了两位哥哥一起聚餐而已。」
「这已经很频繁了好吗?怎么不找我啦。」
千津闹脾气,怪大家不找她参加聚会。
「我们说好了,下次要找您一起来,改天吧。」
「不要改天啦,就明天。」
「这样太突然了,我不确定孝冬先生有没有空啊——」
千津气呼呼地盯着铃子,冷艳的眼神好吓人。
「——我问问他有没有空好了。」
「记得问啊。」
在泷川家最有话语权的,非千津莫属了。雪子和朝子也比不上她,嘉忠和嘉见就更不用提了。
「对了,你想问御仓家的情况对吧?」
聊了一下彼此的近况后,千津终于切入正题。
「我问过麻布的姑姑了,她那个人什么都知道呢。」
「真知道啊?」
「知道啊。她要是出版一部回忆录,上流阶级保证哀鸿遍野——御仓家啊,确实去投靠关西的亲戚了。不过,去依亲的只有夫妻俩。大女儿呢……就未央子小姐,嫁给了一名资产家。她的丈夫经商失利,又喜欢拈花惹草,甚至染上了花柳病呢。」
千津皱着眉头,继续说道:
「那丈夫不反省自己,还责备未央子在外面偷人,未央子也可怜哪,不堪羞辱上吊自杀了。对,她过世了,年纪轻轻就走了……更过分的还在后头,丈夫变卖她的遗物还债,但自杀身亡的人,遗物也卖不到好价钱,丈夫还嫌她没用——唉唉,真是够了,我光听到这些事心情就好沉重。你不要紧吧?跟你说喔,几个月后未央子的丈夫猝死,麻布的姑姑说,肯定是未央子去报仇索命。」
铃子思考了一会儿。那位资产家变卖的遗物中,是不是有砚箱呢——
「……您说只有夫妻俩去关西依亲,那小女儿呢?」
「对啦,还有一个小女儿。亲戚安排那小女儿嫁入豪门,但对象是个七十岁的老头,这不等于守活寡吗?太过分了。小女儿当年才十七岁吔,正常父母都会反对的,没想到她父母竟然赞成。所以啊,小女儿就留在这儿,没去关西了。也难怪啦,换作是我也会那样做。」
「可是,留下来也——」
「穷困潦倒的公家千金,也没几条路可选,不是嫁人就是当人家小妾,再不然就是去当娼妓。」
千津冷笑道:「也有人识人不明,被卖去当陪酒女的。」
千津以前当艺妓的生活如何,铃子并不知情。千津难得提起,铃子也不会主动过问。
「那么,小女儿……君子小姐她怎么样了?」
「听说当了艺妓,在哪条花街就不清楚了。」
「当了艺妓……」
铃子似乎拼凑出了事件的全貌,但又颇有雾里看花的味道。不过,主要几个关键要素应该都摸清了。
「——多谢了,千津阿姨。」
铃子道谢后,准备离开。
「明天聚餐,别忘了啊。」
千津出来送行,还不忘叮嘱铃子。
铃子带着鹰婶回到花菱家,御子柴报告她外出时发生的事。
「刚才芝红叶馆派人送来一封信。」
由良急忙拉扯御子柴的袖子。
「御子柴先生。」
「怎么了?」
「不是——那个……」
由良支吾其词。
「谁捎来的信?」
「信件在由良手上。」
御子柴要由良交出信件,由良面有难色,从暗袋中掏出信件。信封上有红叶图样,背面写着「阿夕」二字。
「啊啊,是阿夕小姐。」
「夫人您认识?」
「她是红叶馆的艺妓。」
「果然哪。」
铃子从由良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顾虑。
「我们有事情拜托阿夕小姐帮忙,她不是什么可疑人物,放心吧。」
「是喔……」
由良半信半疑,大概以为是孝冬的情妇寄信来吧。
「你以为是老爷的情妇寄信来骚扰夫人吗?」
鹰婶讶异地说道:「不可能啦,老爷他不是那种人。不过,你顾虑到夫人的感受,不愿交出信件,真是体贴啊。」
由良一脸尴尬。
「没深入了解情况,就私藏雇主的信件,这可是最要不得的事情。」
御子柴厉声斥责由良。
「夫人对不起。」由良向铃子道歉。
「没关系,你是顾虑到我才那样做的,多谢了。」
铃子平静道谢,由良低下头转移视线。铃子一直以为由良是个冷漠又缺乏表情变化的人,没想到他还挺重情义的。
——所以,他更无法接受孝冬先生成为一家之主吧。
因为,由良真正仰慕的是上一任当家,也就是孝冬的大哥。
——希望他能公平看待孝冬先生啊。
越是古道热肠的人,越难做到这一点吧。孝冬也明白这个道理,似乎不打算改变什么了。铃子有意解决这个问题,但过度干涉又不太妥当,只能干着急。
铃子揣着信件回到房间,并让鹰婶退下。
「我要休息一下,你先离开吧。」
铃子坐上椅子打开信封。信纸上有分格线,角落还有「红叶馆」的字样,应该是红叶馆的信纸吧。阿夕捎来的讯息很简短。
——同事中有人见过那位夫人,请二位来一趟红叶馆。
当天晚上,铃子和孝冬前往红叶馆。今天他们有预约包厢,跟前几天不同。阿夕把饭菜送了过来,另一名送饭菜来的是普通服务生,并非艺妓。年纪二十出头,长得十分标致。
「我说有人见过那位夫人,就是她啦。对吧,小君。」
名唤小君的女服务生,惊恐地低下头,答话也是有气无力。
「是的……」
「要我陪你吗?这位老爷不是来喝酒的,你不用害怕没关系。」
阿夕温柔安慰小君,并对铃子和孝冬说道。
「我之前不是说过,有个女孩子被醉汉弄伤吗?就是她啦。」
仔细一看,女子的额头上有淡淡的伤痕。
「小君……你是君子小姐对吧?」
铃子道出女服务生的本名,女服务生惊讶地抬起头来。她有一张气质出众的小脸蛋,眼睛也好漂亮。
「接下来交给我们就好。」孝冬请阿夕回避一下,阿夕离开了包厢。
「——御仓君子小姐。」
这一次铃子直呼对方全名,君子惶恐不安,却也不再回避铃子的视线。
「二位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铃子根本不需要推敲。千津说,君子后来当了艺妓,她又想起前几天那醉汉说过,有公家千金在这儿当艺妓,她就猜想两者可能有关联。铃子并没有答覆君子的疑问,而是把一旁的包袱推到君子面前。
「请打开看看吧。」
君子狐疑地看着铃子,默默解开包袱,君子一看到里面金碧辉煌的砚箱,当场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
「这是您的姊姊,未央子小姐的物品对吗?」
君子出神地望着砚箱,似乎根本没在听铃子说话。
「这上面的金漆花纹,是未央柳对吧。我打听到未央子小姐的名字后,总算看出了这是什么花。」
那朵鲜艳的金黄花朵,狭长的雄蕊增添了几分细腻的美感。
「……这是我姊姊嫁人时,父母订做的。」
君子以哽咽的语气答话。
「因为男方是资产家,给了我们很多钱……」
语毕,君子低着头不说话了。未央子就站在她的身后,和服上同样是未央柳的花纹。铃子终于看清她的面容了,未央子和君子一样,都有一张气质出众的俏脸,只是眼神看上去比较含蓄内敛,睫毛跟未央柳的雄蕊一样纤长。未央子面无表情,铃子很犹豫,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君子。
孝冬开口了。「君子小姐,您看见的那位夫人……」
「是我姊姊,正确来说,是我死去的姊姊。」
君子答话时,眼睛依旧盯着砚箱。
孝冬点点头说:「这个盒子呢,是某位先生托付给我们的,他希望我们祛除上面的鬼魂。我是神职,也替人解决这类问题。」
「祛除鬼魂——」
君子抬起头说:「这么说来,这盒子上也有姊姊的魂魄了?」
「这盒子上也有?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君子再次低下头来,从腰带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榻榻米上。那是一个梳子,半月形的黑色鳖甲上,同样有金漆绘制的未央柳,跟砚箱上的金漆造型一模一样。
「这个梳子是姊姊出嫁前给我的,算是其中一件嫁妆……她希望我带在身上。」
君子握紧膝头上的双拳。
「姊姊嫁的资产家,年近六十,结了三次婚,小妾不计其数。那种人就像苍蝇一样,一听说没落的公家华族有适婚女子,就想来占我们便宜。我们跟死尸没两样,父母也乐得拿尸块喂养他们,根本把自己女儿当成物品。」
君子面无血色,神情紧绷。铃子偷看她身后的未央子,未央子的脸上没有悲哀和怒意。或许,未央子已经失去了这些感情吧。
「姊姊出嫁三年就死了。」
君子只说出姊姊身亡的事实,没有谈及内情。
「后来,我不时会看到姊姊的身影。」
有时候在房间角落,或是庭院的树荫下,也有在嘈杂的人群当中。死去的姊姊同样穿着深蓝色的未央柳和服,那也是她的嫁妆。
「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们姊妹俩有志一同。」
「有志一同?」
「我们虽然被当成物品,仍然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我们常互相鼓励,要坚强地生存下去。可是……」
可是,姊姊却死了,君子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姊姊会嫁给那种人,大概是顾虑到我的关系吧。如果姊姊孤身一人,早就离家追求自己的一片天了——不!早知如此,我们应该一起逃出家门的。然而,姊姊去世了,她无缘追求的生活,我要连她的分一起活下去。所以我猜想,姊姊是在守护我吧。」
君子拿起那个金漆梳子。
「我之前去接客,都会戴上这个梳子,感觉姊姊就在我身旁。一个华族千金当艺妓,姊姊可能不赞同吧。但我很喜欢去接待客人,我擅长舞蹈,客人也看得开心。我生平第一次有做出贡献的感觉,真的好高兴……现在我受伤不敢接客,姊姊一定对我很失望吧,她要是有办法说话,应该会叫我振作一点。」
君子虚弱地笑了。
「她——」
铃子本想告诉君子,你姊姊不会这么说的。不过,她也不确定未央子会怎么说。未央子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君子小姐。」
铃子想让君子知道,未央子就在她身后。虽然不晓得未央子的想法如何,但做姊姊的依然在守护妹妹。
不过,在铃子开口之前,有人打开了拉门,而且正好是未央子后方的那扇拉门。未央子的魂魄消失了,从拉门中现身的人,正是波田。
「啊!不好意思,没先知会一声就叨扰各位。」
波田冒冒失失地开了门,才连忙道歉。
「我听说你们找到了砚箱的持有者,才急着——」
「无妨,请进来一谈吧。」
孝冬亲切以对,波田低头致谢,进入包厢之中,原来孝冬也把波田找来了。
波田一坐上榻榻米,看到君子也在场,表现得有些讶异。君子看到波田,也讶异地捂住嘴巴。
「前些日子——」
波田举止仓皇,讲话也吞吞吐吐。君子转身面对波田,双手拄地,低头行礼。
「上次承蒙关照了,多亏您的照料,我的伤好了许多。」
「啊啊,那就好。」
铃子和孝冬对二人的关系感到疑惑,波田害臊地笑道。
「呃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之前——」
「之前我受伤,就是这位先生照料我的,也是他把医生找来。」
君子立刻说出了他们的关系。
「啊啊!您就是君子小姐受伤时,出手相助的客人啊。」
孝冬拍打膝头,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铃子也想起阿夕说过的话,她说有客人照料受伤的君子,原来那个人就是波田。
这缘分也太妙了——可是铃子转念一想,又有不同的想法。
「波田大人……您买下这款砚箱,还想打听出持有者的消息,难不成……」
铃子没把话说完,算是给波田留点面子。
——难不成,他看上君子小姐了?
君子当艺妓的时候,都把这个梳子插在头发上。波田看到砚箱上有同样的图案,才出手买下来的吧。而且,他想知道砚箱原本的主人——理由是砚箱的主人,可能跟君子有关系。至于为何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呢?
因为从那天晚上起,君子改当服务生,再也没到包厢待客了。除非请教其他艺妓,不然也没办法深入了解——
波田满脸通红,额头上也渗出汗水。依他的个性,也不好意思去问其他艺妓吧。
「呃,没有,我没别的意思啦,真的。纯粹是有点好奇罢了——」
「真温柔呢。」
铃子给了波田一个台阶下。
「君子小姐,这位波田先生买下了您姊姊的砚箱,他希望我祛除砚箱上的鬼魂,顺便打听原本的持有者是谁。波田先生,您买的砚箱,是君子小姐的姊姊生前的嫁妆。」
孝冬对二人做了简略的说明。君子和波田隔了一拍,才想通前因后果。
「喔喔……是这么一回事啊。」
君子显得有些意外。
「那是你姊姊啊……」
波田表示同情之意。
「姊姊惊扰到您了,真是不好意思。」
君子向波田低头致歉,波田赶紧挥挥手说。
「不会,小姐言重了。」
「这么说来,梳子和砚箱是未央子小姐现身的媒介喽。」
孝冬以理性的口吻分析,未央子小姐能现身,主要是那两件器物的关系吧。
——不,应该不只是这样……
未央子出现在波田面前,不只是因为他买下砚箱,肯定有其他更深的涵义,这是铃子的推测。
「波田先生曾经照顾过君子小姐,所以未央子才会出现在您面前,希望您再帮君子小姐一把吧……」
铃子说出自己的推测,但波田对其中一句话感到不解。
「要我再帮君子小姐一把……这是什么意思?君子小姐还有其他困扰吗?」
「君子小姐受伤后,就不敢到包厢接客了,目前是当普通的女服务生。」
「原来——」波田同情地看着君子。
「是这样啊,也难怪啦。」
君子落寞地低下头。「是我不争气,让您见笑了。」
「这话就不对了。」
波田以强而有力的语气说道。
「你被人伤害了,不只是颜面受伤,心里也受了伤。需要时间休养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你受到的伤害不轻,不敢再当艺妓也情有可原。丢人的是那个伤害你的人,不是你。」
波田说得义正词严,并不是安慰君子才这么说的,他是真心那样想。波田的一番话打动了铃子,同时也带给她一个感想。
未央子就是想让妹妹听到这番话,才安排了这样一个局面吧——她想借着波田的口,鼓励自己的妹妹,你并没有错。
君子双手掩面,肩膀不住颤抖,强忍声音哭泣。她一定暗自落泪无数次了吧,作为一个千金小姐和艺妓,她都得不到该有的尊严,只能扼杀自己的心灵度日。波田怯生生地拍着君子的背部,脸上尽是担忧的神色。
这时,铃子反射性撑起身子,因为未央子隐约出现在波田和君子身后的拉门前,随后穿过拉门消失了。
铃子起身打开拉门,冲到走廊找人,走廊下一个人影也没有,远处阴暗的角落,有一道深蓝色的背影。君子也来到铃子身旁,惊叫一声。
「姊姊——」
未央子走过转角,君子赶紧追上去,铃子也跑了过去,二人拐过转角,那里已经看不到未央子了。
「你姊姊安心了吧。」铃子喃喃自语。
刚才跑过转角的那一刻,她似乎看到未央子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未央子大概不会现身了。君子跪倒在地,泪如雨下。
铃子回到包厢后,对孝冬说:「未央子小姐应该安息了。」
「那太好了。我跟波田先生正在商量一件事情——君子小姐。」
孝冬对着哭红双眼的君子搭话,并对波田使了一个眼色,波田开口说道。
「我的朋友——应该说是我高攀不起的朋友吧,那位朋友比我更了不起,地位和名声也远在我之上。他的夫人呢,打算创立一间女校。」
铃子猜想,波田指的是降矢先生吧。
「不是给良家千金念的女校,夫人希望穷人家的小孩,也有机会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学生多半是工匠和车夫的女儿。学校附设宿舍,而且夫人有心教导那些孩子礼仪,让她们成为端庄的淑女。可是,要找一个好的舍监并不容易,夫人正头疼呢。你若不嫌弃的话,要不要当那所学校的舍监呢?」
君子目瞪口呆,眨眨那双红通通的大眼睛。
「那份工作是比这边的单调一些,但薪水高多了,而且有包食宿,也不愁没地方住。再者,那边是女校的宿舍,没有男人更不会有醉汉。我想,你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君子慢慢听懂了波田的意思,眼睛都亮起来,铃子头一次看到她那么雀跃的眼神。
「这么好的事情,真的可以吗——」
「夫人一直问我有没有好的人选,你肯接受的话,我也脸上有光啊。」
真不愧是聪明伶俐的商人,话说得真漂亮。
「不用急着决定没关系。先跟夫人见个面,实际去学校参观一下,我帮你引荐。」
「那就麻烦您了。」君子开怀无比,脸上的笑容,如同盛开的鲜花一般娇艳。
「——我还以为,波田大人会跟君子小姐求婚呢。」
铃子在回程的车上,说出了心底话。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对波田先生说过同样的话。波田先生实在是个正直的好人哪,他跟我说,现在告白有点像趁人之危。」
「哎呀,还真是正直呢。」
孝冬苦笑道:「我听了心虚啊。」
「为什么?」
「你还问我,我反省自己当初求婚的方式,并不光彩啊。」
铃子不讲话了,孝冬的求婚方式确实不太光彩。
「这种事没什么好比较的。况且,波田先生的为人,就像个修道人一样啊。」
「也对啦,不像我业障重,他的为人我学不来。」
「你也有你的优点啊。」
「铃子小姐,你别太宠我,不然我会得意忘形。」
「没办法啊,稍微对你冷淡一点,你就垂头丧气不是吗?」
「拜托不要对我冷淡。」
孝冬一脸严肃地拜托铃子。
「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太困难了。」
「那还是宠我一点好了。」
「我尽量。」
孝冬清朗的笑声,彷佛在静谧的黑夜中悠扬轻舞。铃子喜欢孝冬真心欢笑的表情,而不是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她宁可看孝冬撒娇,也不愿看孝冬独自烦恼。
——这种感情,说是一往情深似乎又不太对喔……
孝冬应该也会说,这两种感情不太一样吧。铃子听着孝冬愉快的笑声,琢磨自己心中的情感。
堀切是东京近郊恬静的农村地带,也是知名的赏花胜地,江户时代就有好几座菖蒲园,小高园和武藏屋等地特别有名。
是日,孝冬邀铃子来堀切欣赏花菖蒲。
「原以为错过了最好的赏花时机,没想到还挺漂亮的。」
「是啊。」听了孝冬的感想,铃子也表示赞同。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菖蒲池中花团锦簇,有各种颜色的花朵,包括深紫色、白色、红紫色、蓝色……万紫千红中有绿叶点缀,在烟雨朦胧中美得像一幅画。
两人来到茅草搭建的茶铺歇息,欣赏雨中的花菖蒲。可能最好的赏花时机已经过了,或是天上下雨的关系,来赏花的人并不多。茶铺的客席有五坪左右,客人只有孝冬和铃子,以及一位老妇人和她的侍女。花菖蒲盛开之时,市区会有大批游客来访,很难这样悠闲地喝茶赏花。
店员送来了茶水和甜点,餐盘上有两颗裹着红豆泥的小粟饼。孝冬发现,平时表情罕有变化的铃子,一看到粟饼眼睛都亮了起来。一边聆听宁静的雨声,一边欣赏铃子享用美食,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像这样悠哉一下也不错。当然,前提是要有你相伴。」
「你平常太忙碌了,要好好休息才行。」
孝冬干笑两声。
「哈哈……我以前受不了闲闲没事干啊。」
——因为一旦闲下来,就会想起讨厌的事情。
这句话孝冬没有说出口,那种感觉就好像吞了一颗冰块,冰块滑进胃里一样。有时候,这种寒意会冷不防地找上孝冬,令他措手不及。彷佛在他心底,一直深藏着无法融化的顽冰积雪。
铃子平静地问道:「现在呢……?」
现在?孝冬想了一会儿。
——现在,倒是不讨厌悠闲时光了……现在他一有空,就会想着铃子。
「现在我喜欢悠闲一点,只要有时间,我就可以想着你,现在我也在想你。」
铃子听了,不解地反问:「我都在你身旁了,为什么还需要用想的?」
「思念又是另一回事啊。不过,你这么说也对,难得有你相伴,还是聊聊天比较好。」
「那要聊什么?」
「嗯嗯~这个嘛,下次放假,要去吃什么好呢?」
今天晚上已经决定好,要跟千津一起吃饭了。
「我想想喔……好久没去吃鳗鱼了,去吃鳗鱼也不错……不然吃寿司也行……啊啊,还是吃军鸡火锅好了……」
铃子烦恼着该吃哪种美食,孝冬憋笑憋得难受。
「以后放假,每一种我们都去尝尝吧。」
「可是,下个月我们就要去淡路岛了不是?」
「啊啊!对吼,我都忘了。那么,多品尝一些淡路岛的美食吧。下个月的当令食材是鲈鱼和章鱼,都很好吃。竹策鱼也不错喔。」
孝冬注意到,铃子的眼神闪耀着雀跃的光彩,铃子的表情缺乏变化,但眼神很容易流露感情。
仔细看一下就知道了。比方说,现在铃子已经满脑子想着淡路岛的海鲜了,但她马上又提醒自己,这一趟不是去郊游踏青的。
孝冬面带微笑看着铃子,这种时候的铃子太可爱、太讨喜了。当然,刚毅正直的铃子,也让孝冬心醉不已,佩服万分。
他好想五体投地,表达自己对铃子的崇拜。铃子好耀眼、好温暖,暗处的积雪也抵挡不了她的光芒。
「这一趟去淡路岛,你放轻松就好。反正淡路之君的事,一时半刻也查不出什么端倪。你就当去游山玩水,别太紧张。」
铃子端详着孝冬的脸庞。「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铃子又补充了一句:「你也有千里眼神通是吗?」
孝冬被铃子逗笑了,跟铃子对话,彷佛一切都变得清朗、明亮。
「我去看花了。」
铃子吃完粟饼,拿着雨伞离开客席,前往菖蒲池赏花。阴雨天四周有些昏暗,唯独铃子光彩照人。
「您的夫人真漂亮呢。」
坐在一旁的老妇人与孝冬攀谈,孝冬转过头,向对方低头行礼。这位老妇人看上去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还带着一名侍女。
丰沛的白发梳成了发髻,通常这年纪的人发量不多,发髻也不会太大,但老妇人的发髻却很饱满。五官也挺有气质,细长的脖子和挺拔的身段自有一股美感。黑色的羽织上有松叶色花纹,穿在老妇人身上十分相衬。
「冒昧叨扰实在抱歉啊。只是,看尊夫人站在花菖蒲前面,美得像一幅画呢。」
孝冬眯起眼睛,温和地说道:「我也有同感。」
「哎呀,瞧您恩爱的……呵呵。」
或许是孝冬太诚实的关系,老妇人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掩嘴微笑。
「真是好丈夫呢,我好羡慕你们年轻人。」
老妇人笑着望向铃子。看她的眼神,似乎觉得眼前的景象很窝心吧。
「尊夫人的长相,让我想起一位阔别多年的人物,我才情不自禁跟您搭话。」
「喔喔?阔别多年的人物?该不会是您自己吧?」
「呵呵……」老妇人很有气质地笑了两声。
「要真是那样就好喽。可惜,我年轻时也没尊夫人那么漂亮。我说的那位人物,其实是我的朋友……她也长得很漂亮,但年纪轻轻就走了……」
老妇人落寞地低下头。
「她留下了一个女儿。后来因故离家,行踪成谜。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也有三十六、七岁了吧,就不晓得现在身在何方了……」
这番话勾起了孝冬的好奇心,他问老妇人。
「冒昧请教一下,您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老妇人猛一回神,说道:「唉,您瞧瞧我,竟然对一个外人谈起这种私事……请当我没说过吧。」
老妇人微笑以对,没有正面答覆孝冬的问题。
「现在雨停了,我先失陪啦。」
老妇人点头致意,起身离席。
「改天有机会再见的——花菱男爵。」
话一说完,老妇人转身离开了。孝冬直盯着老妇人的背影,那件羽织的背部和袖子,用防染留白的技法印出了家纹,在阴暗的客席中分外鲜明。那是一种鸟纹,有点类似雁,算是雁纹吧。
自己的名字和长相被陌生人知道,孝冬也习以为常了。他的身份和工作,常会碰到这样的状况。
——鸟纹……
「孝冬先生,雨停了,要来赏花吗?」
铃子呼喊孝冬,孝冬转身望向铃子。
「这里有很罕见的花菖蒲,你知道吗?我还是头一次见识呢。」
铃子的语气很欢快,她一看到新奇的花朵,就想跟孝冬分享这份喜悦。她的用心让孝冬很高兴。
「哪种花?你喜欢的话,我叫人种在我们庭院吧。」
孝冬离开客席,快步走向铃子。雨过天晴后,菖蒲叶上闪耀着水珠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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