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花嫁簪-章节

铃子换上淡灰色的友禅染绉绸和服,配上紫色的扎染腰带,来搭配和服的紫藤花纹。羽织是附有花纹的薄纱面料,有淡紫色到翠绿色的渐层,花纹同样是紫藤。铃子觉得这种搭配似乎有些刻意,衣襟上的假领也有紫藤的刺绣。鹰婶的说法是,像她这样的千金小姐,本来就该盛装打扮。

「小姐,您这年纪的女孩子,再怎么盛装打扮也不为过啊。」

鹰婶帮铃子系上腰带,铃子对她的说法存疑,不置可否。镜中的自己,全身上下都是紫藤的花纹。腰带打了个太鼓结,再绑上深紫色的带缔※。腰带饰品出自名匠桂光春的手笔,上面雕有四季的花卉。

带缔:固定腰带的绳子,如果没有带缔,打好的腰带会散掉。

铃子看着镜中的自己,问了鹰婶一个问题。

「我说鹰婶,你看我的眼睛,像是死鱼眼吗?」

鹰婶正要帮铃子披上羽织,她停下手边的动作,一同看着镜中的铃子。

「哎呀……这比喻真是太贴切了,是哪位的高见啊?」

不是别人,正是孝冬,但铃子没有说出口。

「小姐您的优点就是沉静稳重,神采奕奕的眼神跟您一点也不相配啊。」

「……你是在称赞我吗……?」

「当然是啊,这是其他大家闺秀没有的特质,挺好的不是吗?」

「……」

「花菱男爵应该快到了吧?」

鹰婶帮铃子整理羽织的领口,顺口提到了孝冬。已经快十一点了。

「今天你们要去日本桥吃鳗鱼啊?上一次吃寿司,之前则是西洋料理。花菱男爵知道很多好吃的餐厅,这是小姐的福气啊。」

孝冬不时会邀铃子吃饭,吃完饭通常也不会逗留太久,想必是在忙碌的行程中,硬抽出时间找铃子吃饭吧。

宫内大臣也同意两人结婚了,纳征※将在本月举行,婚宴订在秋季,全都选在吉日举行。现在两家开始排定详细的结婚日程,铃子终于有要嫁人的感觉了。据说,古人在论及婚嫁之前还有很多繁文缛节,现在只剩下纳征而已,算是轻松不少了。

纳征:古代婚嫁六礼中的第四礼。男方择一吉日,送礼物章服到女家的礼节。

「小姐,花菱男爵到了。」

女佣前来知会铃子,铃子戴上蕾丝手套,这一双手套也是孝冬送的礼物。根据孝冬的说法,这是产自英国霍尼顿的蕾丝,用绢网蕾丝做成蔷薇的图样,精致又华美。相传日本蕾丝就是参考霍尼顿蕾丝制成的,于明治十三年由英国妇女传入日本。

孝冬今天也是一身西服,青灰色的西装配上蓝色的领带,雕工精细的领带夹上,还镶有珍珠和祖母绿。

「你今天打扮得真动人,就像紫藤的精灵呢。」

孝冬一看到铃子的打扮,立刻给予好评。

「怎么不说死鱼眼了?」

「原来你还记恨啊?这下糟了,对不起啊。」

孝冬嘴上道歉,表情却很愉快。

「那好,我们出发吧。」

铃子一上车,车子开往日本桥。起初孝冬带铃子去吃牛排那一类的西式料理,但不太合铃子的口味。因此第二次带她去吃寿司,这一次则是去吃鳗鱼,寿司和鳗鱼都是铃子喜欢的食物。

邻座的孝冬身上,传来清冽的薰香味,感觉味道比平时更浓烈。

「铃子小姐,今天我有要事相求。」

「跟鬼魂有关的事?」

「你果然一点就通。」

「说来听听吧。」

「等吃完饭再聊也不迟。」

铃子斜眼观察孝冬的表情。上一次,铃子靠在他的怀中哭泣,孝冬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送铃子回泷川家,也没多逗留。

「怎么了吗?」孝冬转头看铃子。

「没事。」语毕,铃子直视前方。

二人一到鳗鱼料理店,店家带他们到二楼的包厢入座。正对马路的窗户敞开,室内通风良好。这家店开在大马路旁的巷弄里,相当僻静。

过了一会儿,店家送来装鳗鱼的饭盒,黑色盒盖一打开就飘出酱烧的香甜气味。铃子光是闻到香味就好幸福,鳗鱼肉上的酱汁闪闪发光,略带辛香的山椒更令人食指大动。筷子刚碰到鳗鱼肉,柔软的肉身就化开了,外皮烤得香酥可口,酱汁和脂肪的甘甜滋味,实在好吃得难以形容。孝冬讲话时,铃子也没听进去,只是随口附和罢了。

铃子大快朵颐后放下筷子,抬头一看,比她更快吃完的孝冬已经用手撑着脸颊,一脸笑咪咪的。

「怎么了?」

「这里的鳗鱼很好吃对吧?」

「确实。」铃子老实承认。孝冬眯起眼睛说道。

「我还知道很多好吃的餐厅喔,每一家我都想带你去尝尝。下次你想吃什么?」

铃子喝了一口番茶。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鳗鱼的滋味,晚点再想。」

「喔喔,这样啊……」孝冬听了喷笑。

「多谢款待。」铃子低头致谢,拉门外传来说话声。

「花菱男爵,请问你们用完膳了吗?」

「是的,请进。」

拉门一打开,一名穿着紫蓝色高级和服的中年妇女探头进来,体型有些富态。看她的举止和气质,显然不是一般的女佣。

孝冬替来者做了介绍。「这位是老板娘。」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泷川侯爵千金,本店的鳗鱼还合您的胃口吗?」

「请叫我铃子就好,鳗鱼非常好吃。」铃子转过身子恭谨答话。

「那真是太好了。」

老板娘喜笑颜开,表情十分讨喜。上了年纪的老板娘脖子上有点皱纹,但圆滚滚的脸庞气色红润又容光焕发,或许是常吃鳗鱼滋补的关系吧。

老板娘偷瞄孝冬一眼,孝冬也领会老板娘的意思,请老板娘入内一谈。老板娘进入包厢关上拉门,在二人面前正襟危坐,双手拄地行礼。

「花菱男爵,我实在有一个不情之请……」

「别这么说,老板娘的忙我一定帮。」

孝冬以随和的语气客套一番,说完便望向窗外。

「差不多是时候了吧?」

「平常都是中午的时候来的。」

「二位在说什么?」铃子看着老板娘和孝冬,对他们的谈话感到纳闷。

正好,外头传来午炮的巨响,大家一听到声音就知道正午时分了。所谓的午炮,就是陆军在宫城本丸放的空炮,用以昭告时辰,这个习惯从明治四年持续到现在了,午炮声中还有人沿街叫卖的声音。

「金山寺屋来也~」听这叫卖声,想来是卖金山寺味噌的。叮铃、叮铃,还有摇铃铛的声音。

镇上有许多小贩来来往往,包括卖花的、卖菜苗的、卖冰的、卖糖的、卖豆腐的、卖膏药的、替人磨刀的、修木屐的和修阳伞的。人们要修理东西或购买食物杂货,不必特地跑到店里,在家门前叫住小贩就行了。

现在这个季节,街上还多了一些夏季限定的小贩,好比卖金鱼和卖风铃的。尤其到了端午时节,也有贩卖消暑整肠药的小贩出现。这些夏季限定的小贩,一到五月上旬就会自动现身。大家一看到他们,就知道夏天要来了。泷川家也不例外,千津每到这个时节,就会找来特定的花商,购买她喜欢的牵牛花。卖金鱼的也会来家中推销,千津听说金鱼养在池子里会被夜鹭吃掉,就没有买了。

有些小贩做生意是不分季节的,好比卖纳豆的、卖面包的或卖鱼板的,卖金山寺味噌的也是如此。

「我们说的就是那个。」

老板娘听到叫卖声,对铃子解释原委。

「金山寺屋的老爹,说来也实在可怜。」

铃子观察老板娘的神情,老板娘惋惜地摇摇头,接着说道。

「那个老爹去世,也该有十三年了吧。」

「说到金山寺屋,也不是只卖味噌,还有贩卖腌菜、甜豆这一类的东西,像梅干啦、腌茄子啦、酱煮甜豆等等。有的小贩是跟别人进货,也有那种自己做好拿出来卖的,那个老爹的东西都是自己做的,而且味道特别好。不管腌菜还是甜豆都很棒,所以回头客也很多,生意可兴隆了。做那种小生意的,没有回头客可不行。每次听到他叫卖的声音,我就急急忙忙叫住他,跑去跟他买。

当年老爹好像才五十多岁吧,本来他家是旗本,也就是武士门第,到了明治时代日子过得很苦。当然啦,其他旗本的日子也不好过,很多人失去了身份和俸禄,依旧心高气傲。可是那个老爹不一样,身上完全没有傲气,从早到晚就拉个小货车,亲切地沿街叫卖。嗓音也好听,很适合在街上做小生意,感觉就像个随和潇洒的大叔。可惜夫人早早就去了,他一个人含辛茹苦,把独生女拉拔长大。女儿到了适婚年龄,也谈定了婚事,一家子喜气洋洋的,大家也替他们高兴,谁知道……」

老板娘口条不错,果然有生意人的风范。她故事说到一半,脸色也沉了下来。

「那老爹说他没钱给女儿准备嫁妆,好歹要买个发簪表示一下心意,所以他就拖着小货车叫卖到深夜,不料遇上了煞星。路上的醉汉找他麻烦,把他弄死了。可怜哪,醉汉对他又打又踹,刚好打到了要害。动手的醉汉马上就被警察抓了,听说好像是内务省还是外务省的官员吧,酒醒之后还谎称自己一概不知情,很荒唐对吧?当然啦,官员杀人也不可能无罪释放嘛,但也就是关进大牢里,老爹也回不来了。街坊邻居是又难过又生气,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街上又传来那叫卖的声音了——」

老板娘讲到一个段落喘口气,外头正好传来金山寺屋叫卖的声音,声音的来源比刚才还要近。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应该是其他金山寺屋的叫卖声。不过,那声音也太像了。我狐疑地出去外头看了一下,又看不到人影,只听得到声音,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叫卖的声音慢慢靠近,然后又慢慢远去,就只有这样而已。我们店员和附近的人都听到了,就是没一个人看到人影。大伙猜想一定是老爹的魂魄未散,但除了叫卖声也没别的事,久而久之也没人在意了,反正好人早晚会蒙佛接引的嘛,结果这一拖就过了十多年。」

老板娘面带苦笑。

「我们做生意的,也不可能整天挂念这种事情,毕竟阴森古怪的话题我们也听惯了,只不过——」

老板娘看了孝冬一眼。

「之前我告诉花菱男爵这件事,他说放着不管也怪可怜的,应该让那个老爹安息才对。听说您是神主是吧?哎呀,不是吗?原来是宫司喔。这样啊。所以,我是打算拜托花菱男爵处理一下。是说,您难得带未婚妻来用膳,拜托您这种事真的不打紧吗?」

铃子早已没心思听老板娘说话,因为穿着十二单的上臈,出现在孝冬身后了。那个冤魂眉垂目合,面露微笑。一身华美的古装分外鲜明,青绿色的唐衣上有龟甲花纹,花纹还涂上了混有金粉的胶漆。唐衣下面是唐草花纹的紫色袷衣,更下面是深红的打衣,以及好几层褂衣,颜色从淡紫色到白色都有。包厢内弥漫着浓浓的薰香味。

——是淡路之君。

铃子浑身起鸡皮疙瘩,一颗心如坠冰窖。淡路之君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铃子小姐——铃子小姐。」

铃子听到呼唤回过神来,转头看着孝冬。孝冬跟淡路之君一样面带微笑。

「事情就如老板娘说的那样,所以今天才找你过来。不好意思,我只有今天有空。」

「不会——」

原来孝冬说有要事相求,就是要她一起来做这件事?

「金山寺屋来也。」

叫卖声已经来到下方了。淡路之君缓缓抬起头,铃子不假思索,直接冲到窗户旁边。

「——叫卖的先生!」

铃子大声呼喊,下方有一个拖着货车的男子,头上戴着遮阳的斗笠,看不清表情。男子听到铃子的叫声后停下脚步,扬起头上的斗笠,仰望上方。铃子看清了男子的脸庞,年纪大约五十多岁,留着一头灰白的短发。

「客人,要点什么?」

男子仰望铃子,黝黑的脸庞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请给我味噌。等我一下,我这就下去。」

话还没说完,铃子一个箭步冲出走廊,完全不顾一脸惊讶的孝冬,以及老板娘呆若木鸡的反应。

她跑下楼梯,向女店员借了一个碗,还穿了店员的木屐冲出门。男子在原地等候,身上穿着蓝色的棉袄,外头套一件和式围兜,腰上还绑着男用的三尺腰带。下半身则是深蓝色的长裤,再搭一双草鞋。

铃子气喘吁吁地来到男子面前,男子每天拖着货车沿街叫卖,体格很结实,表情却相当柔和,看着铃子的眼神也很温柔,或许是想到了自家女儿吧。

「请给我味噌……」

铃子忙着调整呼吸,也没忘了说出要买的东西。男子笑着打开货车的其中一个抽屉,所谓的货车就是在拖车上放个大箱子,每个抽屉中都有不同的商品,好比金山寺味噌、腌菜、甜豆等等。男子打开的抽屉又分成好几格,里边有金山寺味噌、腌茄子、梅干,每一种看起来都好好吃。男子拿起筷子,夹了一些味噌放入碗中,铃子闻到了味噌甘甜的味道。

「……听说,令嫒要嫁人了……恭喜您。」

「是啊,多谢小姐美言。」

男子害臊地笑了。

「小女是我这鳏夫独自养大的,总是不够秀气,所以我想买个漂亮的发簪给她,让她看起来端庄贤淑一些。」

「那我送她一个发簪吧,就当是新婚的贺礼。我是住在赤坂的泷川铃子,是泷川侯爵家的人。我答应您,一定会准备上好的发簪相赠。」铃子激动地给出承诺。

「这样啊,那真是太感激了。」

男子温和地眯起眼睛,低头道谢。

「那就麻烦小姐了。」

铃子接下对方递上来的碗,就再也看不到那个人了。味噌的气味、小货车,也都跟着烟消云散了,碗里也没留下一点味噌。

「铃子小姐。」

后方传来孝冬的声音,铃子回过头。孝冬凝视着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淡路之君也不见了。

「看样子他安息了呢……」

孝冬望着已经没人的空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铃子向孝冬道歉,那本来是要献给淡路之君的鬼魂。

「不必道歉,没关系的。反正他的魂魄也不合那个上臈的胃口。」

「胃口?吃鬼还有喜好?」

「有喔,那个上臈最喜欢恨意深重、凄惨苦楚的灵魂。」

「刚才那个卖金山寺味噌的,不是那种人嘛……」

「那个人死后也想买发簪给女儿,才会一直沿街叫卖。可惜大家都看不到他,也没人跟他买东西,所以一直没办法安息。你答应要送他女儿发簪,也算了却他一桩心愿吧。」

人都死了,还想着给女儿买发簪——铃子感动得交握双掌。

「……得准备一个上好的发簪才行,我答应他了。」

「发簪我来准备吧,送给他女儿就行了吧。」

「你知道他女儿住哪儿吗?」

「不,我不知道,查一下就行了。」

「这样啊……」

孝冬要找记者朋友帮忙吗?当年的案件应该有留下纪录,不会太难找人才对。

「对了……你去送发簪的时候,我也同行好吗?」

「当然好,这是你跟他的约定嘛。」

铃子看着孝冬和善的表情。刚才,她想起了艺妓亡灵被吃掉的景象,深怕淡路之君吃掉金山寺屋的鬼魂,做出了反射性的举动。

——我不想再看到那种景象了。

然而,喂养冤魂是孝冬的职责,不照做将灾厄临身。

铃子俯视自己交握的双掌,内心百感交集。

几天后,孝冬准备了一个日式发型专用的发簪,上头有一蕊含苞待放的牡丹,雕工精致又古雅。牡丹之美人尽皆知,发簪上的花蕾更是栩栩如生,花瓣开合的角度十分讲究,彷佛在风中摆动,随时都会开出一朵漂亮的牡丹。若说这是明治时代的雕工圣手加纳夏雄的经典之作,也没人会怀疑。这支发簪就是做得如此精巧。

「真美的牡丹花呢。」

铃子打开收纳发簪的盒子,发出衷心的赞叹。

「亏你认识这么棒的雕工师傅。」

两个同父异母的姊姊看到了,绝对抢着下订单。

「这是我认识的雕工师傅做的。我把前因后果告诉他之后,他就让给我了——你喜欢牡丹花吗?」

「喜欢,花朵我都喜欢。」

「最喜欢的是什么花?」

「不好说吔……」铃子没料到有此一问,不知该做何回答。

「你喜欢百合吧?你身上有『白百合』的香味,『芙萝拉』系列的。」

「你鼻子真灵呢。」

铃子压住袖兜,印香「白百合」她都放在收纳手帕的抽屉里。如此一来,手帕就会染上淡淡的香气,使用手帕就闻得到了。

「你肯用我也开心,还喜欢吗?」

「喜欢……」

铃子的想法是——无论喜不喜欢都该拿来用,因为她就要嫁给孝冬了。

既然决定要嫁人了,总该有点表示才对。万一自己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丢的可是泷川家的脸面。泷川家对铃子有养育之恩,她也不想给千津等人添麻烦。

铃子从袖兜拿出手帕,四周飘散着「白百合」的清香,那是一条白色蕾丝制的手帕,角落还有绣上铃子的「花印」。铃子一抬头,孝冬也刚好转头看窗外,不晓得是不是刻意转移视线,应该是错觉吧?

「……关于『松印』那件事。」

铃子观察孝冬的眼神。

「你愿意帮我对吧?」

「那当然。」

孝冬满口答应,还附上一个笑容,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铃子并不喜欢。

「只是口头答应,还不够吗?」

「不要紧。反正写下白纸黑字也没意义,违约了又没罚则。」

「怎么说没罚则呢,失去你的信任就是惩罚啊,我可不想失去你的信任。」

「你认为现在有得到我的信任?」

孝冬总算露出了愉快的笑容,铃子喜欢的是这种表情。可是一想到自己喜欢他真心欢笑的表情,铃子又害羞地低下头来。

店家送来了蜜豆,铃子把装有发簪的盒子还给孝冬,两人来到银座的蜜豆屋吃点心。蜜豆本来是路边小贩卖给孩子的点心,明治末期经过现代化改良,获得了广大的人气。银制器皿中放了赤豌豆、寒天、求肥、甜煮杏桃,再搭配凤梨和柳橙这一类的水果,吃的时候再淋上一点黑蜜。蜜汁的甜味和赤豌豆的薄咸味完美结合,形成一种很棒的滋味。

像这种卖甜品的店铺,客人多半是年轻女子和妇女,而孝冬是罕见的男客,长相又十分俊美,自然引人注目。他本人倒是毫不在意,或许很习惯受人瞩目吧。铃子小时候摆摊做千里眼的生意,也很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当上了良家千金,身上的绫罗绸缎总是吸引同性的目光。极尽奢华的服饰,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今天铃子穿的是紫藤色的扎染和服,象牙色的腰带上也有紫藤的刺绣。外头则是一件深紫色的纱质羽织,上头有杜若花纹。腰带饰品上镶有翡翠,周围的金属雕工做成孔雀羽毛的样式,羽织的绑带上也有小珍珠。这一身装扮是鹰婶挑选的,宝石内敛的光彩和华丽高雅的和服,衬托出铃子白净空灵的美感。

「你穿上嫁衣一定很美。」

孝冬望着铃子有感而发。铃子心想,这人看到她吃蜜豆,竟然说得出这么肉麻的话来。但她也没多说什么,默默地吃下沾有蜜汁的寒天,这家店的寒天口感也很不错。

说到结婚,铃子想起了另一件事,暂且搁下甜点。

「婚礼要在哪里举行呢?之前你有说过吗?」

之前两位姊姊说,搞不好会办在淡路岛的神社,铃子想起了这件事。

「啊啊,我们花菱家自古以来有个小小的仪式,反倒没有现代那种隆重的神前式。」

「你所谓『小小的仪式』是指什么?」铃子心生疑念,端详孝冬的表情。

「你在怀疑什么呢?仪式本身只要几分钟就能完成,不然今天我们办完正事就去举行仪式吧。」

「今天?」

「就我们两个,你跟我去一趟曲町的宅院,很快就能办好,也不需要两家人公证。」

「……你突然这样讲,我很难决定……」

铃子犹豫不决,因为在她的观念里,不管办的是古式婚礼或现代的神前婚礼,好歹都要等两家人到齐了再举行。

「你要另外办神前式也行,你想办吗?」

铃子摇摇头拒绝了——那太麻烦了,连宴客她都嫌麻烦了。换个角度想,仪式简短又不麻烦,那是再好不过了。

孝冬似乎完全摸透了铃子的想法,和蔼笑道。

「那就今天喽。」

「不过,要先把正事处理好。」感觉自己被孝冬牵着鼻子走,让铃子有些懊恼。因此她出言提醒孝冬,颇有唱反调的味道。

「那是当然。」孝冬点了点头,神态从容自在。

「希望对方愿意收下这发簪啊。」孝冬看着装发簪的盒子,自言自语。

所谓的正事,就是把发簪交给金山寺屋的女儿。金山寺屋的姓名、生前住所、女儿嫁往何方等等,孝冬全部查清楚了。铃子想问他是怎么查出来的,但又觉得不要过问比较好,最后就没有问了。

金山寺屋的女儿叫塩井六,住在芝区的二本榎,丈夫是卖陶瓷的。当地有不少寺院,供奉赤穗浪士的泉岳寺也在这里。芝高轮一带有东宫和华族宅院,北边却有新网町这种大型的贫民区,规模不下于下古万年町、四谷鲛桥。

江户时代邻近主要干道的高轮海岸,开了许多的茶铺,也是私娼寮区域。二本榎位于高轮一带,塩井家就在泉岳寺附近。屋子并不大,但门庭保养得很好,看上去相当整洁。司机把车子开到附近,铃子和孝冬下车走向塩井家。铃子走到门前停下脚步,因为门前有一名妇人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妇人身上穿着绣有家纹的黑色羽织,底下则是朴素的茶色和服。头上梳着一个发髻,背影看上去疲倦又阴郁。

「铃子小姐,那个千万不能理会,我们还是办正事要紧。」

孝冬一手按在铃子的背上,铃子这才领悟到,原来那个妇女不是活人。孝冬赶紧带着铃子走入大门,低着脑袋的妇女也没瞧他们一眼。黑影遮住了妇女的表情,她就只是一直站在原地,似乎没有进门的打算。

——那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鬼魂又是谁?怎么会来到这里?

铃子疑心骤起,但完成约定才是首要之务。来到玄关应门的阿六,年约三十多岁,打扮得干净又得体。眼神有些好强,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孝冬编了一套说词,说明自己来访的理由。

「祖父生前嗜吃金山寺屋的味噌,还答应要送发簪给您当结婚贺礼。无奈祖父还来不及实现诺言就仙逝了,我们晚辈也不晓得有这回事。直到最近整理祖父的书简,才知道有这桩事情,为了完成祖父的遗愿,我们才冒昧来打扰。」

「原来是这样啊……」阿六听了很讶异,但她还是请铃子和孝冬入内一谈,甚至泡了茶招待他们。

「烦劳二位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我完全不晓得有这个约定。」

「听我祖父说,很多客人都盼着跟令尊买味噌,令尊做的味噌美味可口,又不会仗恃自己过去的身份耍威风,待人一向亲切。」

阿六听了孝冬的说词,在高兴之余又难掩悲伤。「真的就像您说的,有好多客人很照顾我们父女,家父去世的时候也承蒙他们关照,不然我自己一个人实在……」

「想必令尊也想一睹您穿上嫁衣的风采吧。」

孝冬以感性的口吻说完这句话,打开手中的布包,拿出装有发簪的盒子。

「希望您会喜欢。」

阿六一打开盒子,整个人看呆了。她连忙盖上盒子,推还给孝冬。

「这、这么高级的发簪……!我承受不起啊,况且我现在也没机会用到了。」

「请问您有女儿吗?」

「是有一个女儿……」

「那就等您女儿出嫁时用上吧。」

「可是……」阿六虽然开心,但也犹豫该不该接受。

「还请您勿要推辞,就当了却我祖父的一桩心愿,这么晚才实现约定,我祖父在九泉之下一定很气恼。」

孝冬的口才果然不是盖的,阿六终于笑着收下发簪。

「那好吧,我就代小女收下了。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还能收到这么有心的贺礼。」

「这都是令尊的仁德感召啊。」

阿六低下头,抹去眼角的泪水。

「真的谢谢你们……家父为了我,每天忙活到深夜,却遇上那样的事情……他是干粗活的,要打退醉汉根本轻而易举。不过,他大概是怕影响到生意……而且万一事情闹大,也可能会影响到我的婚事,所以才不还手的吧。我倒希望他还手,与其被人活活打死,还不如还手自保,哪怕婚事告吹,我也不觉得可惜啊。」

阿六似乎再也压抑不了情绪,用手捂住颜面,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铃子和口才卓绝的孝冬都找不到话安慰她。和室的拉门没关,一阵微风吹进和室,风中还带着小孩子嬉笑玩乐的声音。可能是小孩子在寺院游玩吧,阿六的女儿也跟其他孩子玩在一块儿吗?孩子们的嬉笑声开朗又明快,宛如声音中都透出元气的光彩。

铃子和孝冬到佛坛前上了香,就离开阿六家了,那个妇人还站在门外,她到底是谁呢?铃子也没法用旁敲侧击的方式询问阿六。二人经过垂头丧气的妇人身旁,走到大路上。铃子回过头,凝视着妇人消瘦孱弱的背影。

「……那到底是谁呢?」

铃子喃喃自语,此时一旁有人答话了,但回答的人并非孝冬。

「她啊,是一个很可怜的太太。她一直想来跟那家人道歉,说来也真可怜。」

上方传来一阵高亢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像破声的笛子。铃子吓了一跳,抬头往上看,寺院的石墙上方,有个女子露出半张脸,头上也梳着发髻,笑咪咪的眼睛像新月一样。

女子双手攀住石墙,一看就不正常,因为石墙比孝冬的头还要高,一般人不可能直接越过石墙探头出来。

孝冬一把将铃子拉到身后,挺身相护。

「铃子小姐,那个千万不能理会。」

刚才铃子看到门前的妇人,孝冬也说过一样的话。

——所以这也是鬼魂。

「不要跟那东西对上眼。」

铃子从善如流,赶紧低下头不再看对方,只听到好像有虫子在墙上爬的窸窣声,铃子用眼角余光偷瞄,发现女子竟然在墙上爬,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窸窸窣窣,女子的四肢在墙上移动。铭仙和服的衣摆大开,露出底下红色的衬衣,衬衣上有红叶花纹。

「那位太太啊,本来住在山之手。丈夫发酒疯打死了路边小贩,她就跑来跟小贩的女儿道歉,很可怜对吧。那位太太也常被酒品不好的丈夫殴打,报纸还写得很难听,说她是低贱的艺妓出身。世人口诛笔伐,好像都是那位太太的错,真令人同情。最惨的是她女儿,跟自己的心上人也走不下去了,可怜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子,最后从浅草十二阶跳楼自杀。」

女子嘴上说可怜,但笑得整张嘴都要咧开了。铃子似乎听得到张狂的笑声,只想把耳朵捂起来。

「那位太太生无可恋,却又一心想跟被害者的家属道歉,结果生了重病,一命呜呼了,死后也一直来道歉。反倒是她丈夫还活得好好的,说来也真是讽刺呢,好人不长命,恶汉活得久啊。」

铃子感受到一股恶寒,全身上下起鸡皮疙瘩,几乎要站不住了。这已经不是亡灵,而是怪物了。

「铃子小姐,你把耳朵捂起来就好,上臈就喜欢吃那种的。」

铃子未及问清楚是什么意思,已先闻到一股清香了,是熟悉的清冽香味。淡路之君在铃子面前现身了。

淡路之君以俐落流畅的动作,飞身抓住女鬼的发髻。女鬼发出了哀号声,淡路之君的衣物和秀发翩然飞舞,才一眨眼的工夫,女鬼的头就不见了。淡路之君扬起一只手,抓住女鬼的胳膊,女鬼的上半身也消失了。女鬼只剩下和服的下摆和小腿肚,最后淡路之君一把抓住女鬼的小腿,女鬼的下半身也不见了。淡路之君美丽的秀发更添光泽,无风自动,只见她嫣然回身,嘴唇划出一道浅笑。

淡路之君飘回孝冬身上,双手抱住他的头,身形化为一道轻烟,也消失无踪了。现场只剩下薰香的味道。

铃子捂住胸口,淡路之君消失的那一瞬间,看了她一眼,脸上带着嘲弄的笑意。

「哪里不舒服吗?」

孝冬关心铃子,铃子听到声音才回过神来。

「冤魂吃亡灵,那景象看了很不舒服对吧,你不用勉强自己看。」

「我没事……」

铃子望着刚才女鬼攀爬的那面墙壁。

「刚才那个,那是……那是亡灵吗?」

孝冬也顺着铃子的视线望去。

「那个应该说是『魔』或『魔物』比较贴切吧。」

「魔……」

铃子想起那个女子的身形。那是一种会唤醒本能恐惧和厌恶感的存在,令人背脊发凉。

……那么,门前的鬼魂又如何呢?

铃子回头看大门,那个妇女的鬼魂已经不见了。

「……刚才那妖孽说对了一件事,那位妇女的丈夫就是杀害金山寺屋的凶手。」

孝冬娓娓道来。

「那种妖孽讲话虚实交错、口若悬河,最好不要往心里去。只不过,这一次讲的几乎是事实。」

「那妇人一直来道歉,女儿也自杀了……?」

「对。不过,那妇人的女儿不是从浅草十二阶跳楼自杀的,我记得是上吊死的。」

「……你从哪里听来的……?」

「你想知道吗?」孝冬笑着反问铃子。

「不,我没有特别想知道。」

「是记者告诉我的,阿六女士的住址也是他告诉我的,我顺便打听了另一个住址。」

「另一个住址?」

「那位妇人生前住的家。」

——他打听这个要干什么?

铃子才刚起疑,孝冬已经起步走回车子了。

「走吧。」孝冬要铃子跟上,铃子不必问就知道要去哪了,从孝冬的语气推断,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一起去那位妇人家吧。」

车子在大马路上开了一会儿,司机按照孝冬的指示,一路开往曲折的小巷中,最后开到车子再也进不去的地方。

两人下车步行,这一带的街景有点类似下町,狭窄的路面有一半以上是水沟,水沟上面只盖了块木板,能够通行的面积不大。路边是拥挤的集合式住宅,还有人放烹饪用的小炉和盆栽,一个不留神很容易踢到东西跌倒。

婴儿哭声和小孩嬉笑打闹的声音此起彼落,一点也不宁静。水沟气味难闻,也许是前几天下雨的关系吧,整体环境没有贫民区那么糟糕,但和恬静清幽有一大段差距。铃子和孝冬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小祠边有几个孩子在玩耍,共用水源附近也有几个妇女在洗衣服,大伙都对他们投以好奇的目光。

孝冬走到小巷的角落,其中一间集合式住宅的门板上,贴着招租的告示。

「就是这里?」

「没错。」

「怎么会没人住呢……」

近年来都市人口快速增加,房子的数量根本不够。在山之手地区租一间房子住,算是中产阶级的一大梦想,但一般平民主要还是住在集合式住宅。来找工作的外地人有增无减,照理说集合式住宅不可能有空房。

「听说是房子闹鬼的关系。」

闹鬼——是指那位妇人的鬼魂吗?

「找个人打听详情吧。」

语毕,孝冬转身望向后方,几位妇女蹲在共用水源旁边洗衣服,打量着孝冬和铃子。她们一看到孝冬转身,也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孝冬也懒得多想,直接走向那几位妇女,铃子也追了上去。

「打扰了,各位夫人。关于那一间空屋,有几个问题我想请教一下。」

孝冬语气温文儒雅,而且笑容可掬,三位妇人很自然地用围裙擦擦手,起身等他问话。三位都是中年妇女,身穿木棉和服,头上绑着布巾。

「我朋友想租房子,正在找合适的物件,请问那间房怎么样呢?」

听了孝冬的疑问,三位妇女都大摇其头。

「不好啦,那一间千万别租。」

「之前也有好几个人租,可是听说房子闹鬼,大家住没几天就跑了。」

「也难怪啦,出过事情的房子嘛。」

三人七嘴八舌,嗓门可大了。

「出过事情的房子……?」

孝冬故意装蒜,三位妇女面面相觑,都在等对方先开口,其中一位看起来最年长的妇女终于说话了。

「那里本来住了一对母女,女儿过世以后,做母亲的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女儿好像是从十二阶跳楼死的,母亲是病死的。」

「啥?母亲不是上吊死的喔?我听说是上吊死的吔。」

显然左邻右舍的讯息也很混乱,孝冬插上话了。

「应该不是从十二阶跳楼死的。」

「是喔?怎讲啊?」

「过去只有三个人从十二阶跳楼身亡,明治四十二年有三人接连跳楼,分别是二十六岁的男性、十六岁的少女、三十岁的妇女。」

「那就不是跳楼啦。」最年长的妇女也附和孝冬,接着又说。

「当年那女儿才十八岁,也不是明治年间去世的。」

三人当中,大概这位的记忆最可靠吧。

「十二阶不是死过很多人?我丈夫说,报纸上都有写啊。」

另一位妇女打岔了。「您说的那篇报导,好像叫〈十二阶物语〉吧?还替十二阶取了一个『死亡之塔』的称号。之前刊了好几期,整篇报导都在胡说八道,真令人头疼呢。」

铃子没听过那篇报导,她只觉得战后的报纸内容变得很低俗,还充斥一大堆药品和化妆品的广告。

「胡说八道?唉唷,真的假的?我还以为是真的吔。」

「不过,那家女儿确实是自杀死的,所以啊,上吊的应该是女儿吧。」

「对啦,那太太是病死的,不是自杀。」

最年长的妇女下定论,其他两位也异口同声附和。

「那太太很坚持要跟被害者的家属道歉,还说没道歉之前不能死。我劝她放下,她就是听不进去啊。」

「对吼,我记得阿君你跟那位太太很要好嘛。」

「也不到要好的地步啦,就看不下去。整个人都瘦成皮包骨了,还穿着一身黑衣去高轮找人家道歉,对方应该也不想看到她吧。」

名唤「阿君」的年长妇女,抬头看着孝冬说道:「那太太嫁到一个爱喝酒的窝囊废,发酒疯把人打死了。听说官阶不小,平常工作也还算认真,但一回家就喝酒打老婆。闹出大事之前,街坊邻居也不知道她老公酗酒,想必出门在外都装得人模人样吧。」

「很没天理吼。这附近也不是没有其他酗酒的窝囊废,但那种窝囊废很好认,因为一大早就喝茫了嘛。」

「不过,那太太以前是当艺妓的,听说当上官夫人以后,不但铺张浪费,还经常红杏出墙是吧?」

「没有啦,那太太不是那种人,她一看就很懦弱啊,所以才被老公吃得死死的。依我看吼,她早该跟那窝囊废分手了。」

「对啊,那种烂人早该分一分了。迟迟不分,还不是贪恋官夫人的名号。」

「再说了,那太太要是肯劝她丈夫少喝点,她丈夫也不会去杀人吧。」

——讲得好像都是那太太的错一样。

铃子看过那位妇人憔悴的背影,所以听到这些话特别痛心。同时,铃子想起了刚才碰到的「魔物」,那个妖孽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语气,散播虚实交错的谣言——

「这让我想到铃弁杀人事件※呢。」

铃弁杀人事件:一九一九年六月发生在新舄县的杀人案件,是日本第一起分尸杀人案。别名三宪事件。

孝冬听着三位妇女嚼舌根,突然丢出这句话来,三位妇女一时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大约一年多前,不是发生过铃弁杀人事件吗?就农商务省的官员杀死商人——」

「啊啊!你说那个喔!我想起来了,被害人还被分尸丢到河里去对吧。」

那起震惊日本社会的凶案,铃子也记忆犹新。大正八年六月初,有人在信浓川发现一只皮箱,里面塞了断肢残骸,引起轩然大波。犯人先以球棒打死被害人,再将遗体肢解,手段凶残至极,而且犯人是农商务省的官员,也是震惊社会的一大原因。杀人动机是债务纠纷,被害人姓名中有铃弁二字,所以被称为「铃弁杀人事件」,犯人当年就被判处死刑了。

「那起案子,官员的老婆也被舆论波及,非常可怜呢。」

三位妇女对看一眼,神情颇为尴尬。

孝冬说得没错。由于凶案本身太具冲击性,报纸连续几天杜撰各种荒诞的报导,攻击犯人和他的家属。好比说犯人的母亲是青楼女子,甚至说犯人的妻子不懂得持家,连丈夫杀人时都不在家。铃子看了报导心情大受影响,从此就不太看报纸了。

「其实呢,我认识的记者朋友说,他们当时也是义愤填膺——才会刻意商业化,写下那种低俗又伤人的报导。」

三位妇女一脸懵懂,似乎不了解何谓商业化。三人收拾脚边的洗涤衣物,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

「反正啦,那间屋子最好不要租喔,大爷。」

「这样啊,真的很感谢你们的意见,打扰几位了。」

孝冬装出亲切的笑容后转身离开,铃子从头到尾都一语不发,一来她没有插嘴的机会,二来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那三位妇人讲话的方式自然跟华族不同,跟贫民区常见的说话方式也不一样。

「赌博、酗酒和谣言,这些对人生有害的玩意儿,为什么人们趋之若鹜呢?或许这些东西有让人着迷的魅力吧,最恶劣的就是谣言了,以讹传讹又不花钱。」

孝冬边走边嘀咕。「尤其报纸带头兴风作浪,也无法可管。媒体完全走样了啊——上面这些话,都是那个记者的看法。」

孝冬对铃子报以微笑,铃子看着他的脸问道。

「那你的看法呢?」

孝冬听了有些讶异,脚步也停了下来。

「我这个人,没什么主张或意见的,就跟水一样。我一路走来都是随波逐流。」

孝冬似乎还有话想讲,但终究没说出口。铃子原本想再多聊几句,注意力却突然被空屋吸引。

有一道黑影出现在空屋的门前,看上去像黑色的霉菌,黑影静静地移动,朝巷弄的入口——也就是朝铃子他们的方向飘去。铃子自动退到一边,黑影慢慢幻化成女子的人形。女子低着头,身穿黑色羽织,就是他们在阿六家门前看到的妇女。

妇女低头缓缓走过铃子身旁,离开集合式住宅的巷弄。走的时候,浑身还散发出阴郁的气息。可能是要去阿六家吧,难道那个亡灵要不断重复同一件事,直到永远吗?

孝冬追上妇女,铃子紧随在后。

「那个已经快要成魔了。」

孝冬面朝前方,对身后的铃子解释。

「变成那样就再也听不进别人的劝告了,只会日复一日不断去道歉。最后,她会在别人家门前化为冤魂,为恶害人。」

「怎么会……」

——这下场未免太残酷了。

孝冬停下脚步,淡路之君从他的身上现形了。

——淡路之君要吃掉那个妇人,一个可怜的鬼魂,就要被吃掉了。

铃子被浓烈的薰香味呛到,用手捂住鼻子。孝冬回身看铃子一眼,往旁边挪了几步,用身体挡住那位妇人和淡路之君。

「你不用看没关系,铃子小姐。」

孝冬的语气很温柔。「很快就好。」

铃子只要看孝冬的背影就好,孝冬却无法回避吞食亡灵的景象。他一直看在眼里,看着那些失去归宿又痛苦无比的亡灵,被吞食殆尽。

这该说是悲惨,还是救赎呢?

——这个人……

孝冬转过身来。

「结束了。」

铃子观察孝冬,那张挂着微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情。不过——

「……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孝冬直瞅着铃子,脸上失去了笑容。「这……我自己也不晓得。」

铃子的内心突然受到极大的震撼。

「我想,你现在应该很难过吧。毕竟又有谁知道,亡灵唯一的解脱竟然是被吞食殆尽,这一定让你很痛苦吧。」

孝冬苦笑回答:「铃子小姐,我的人品没有这么高尚喔。」

「你连自己的感受都不知道了,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人品?」

孝冬半张着嘴,不晓得该如何回应。

「我好像开始了解你了,当然了解得不够多就是了。不过,我应该比你更清楚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话一说完,铃子走过孝冬身旁,朝巷弄的出口走去,路上已经看不到妇人的亡灵和淡路之君了。那间闹鬼的屋子,在不久的将来也会租出去。新的居民搬进来后,那位可怜的妇人还会被大家记忆多久呢。

「铃子小姐,铃子小姐。」

孝冬大步追上。「接下来就按照约定,跟我回花菱家一趟吧。」

「好。」铃子不记得自己有答应过这件事,但依旧同意了。

「仪式结束后,你就是花菱家的媳妇了——」

孝冬温吞笑道:「我们一起生活吧。」

车子开入花菱家宅院,管家跟之前一样在玄关相迎。孝冬下车后,叫管家拿一些炭丸到「汐月之间」。之后他牵铃子下车,带铃子前往宅院内。孝冬带铃子到某个房间,铃子对那里并不陌生。

「这里就是『汐月之间』,名称的由来是一种香木,叫『汐之月』,也就是淡路之君寄宿魂魄的香木。」

铃子一进房,果然闻到浓烈的香气。

「香木的本体在淡路岛,就供在神社里。这里放的,是从本体上削下来的一点木块,照规定,用完了就要回淡路取。」

中央有一个放置香炉的台座,这点也跟上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香炉,彩釉的香炉换成了青瓷的香炉。

「这是砧青瓷的香炉。大陆的青瓷品质比较好,其中最高级的是越州青瓷,流入日本的越州青瓷又有分等次,最好的是『东山御用砧花器』,这又叫做『砧手』——我知道记这些很麻烦,还是请你了解一下,因为淡路之君喜欢高级的东西。」

诚如孝冬所言,香炉颜色的确很漂亮,淡绿色中又带点青蓝,犹如春季的天空。

「另一个房间有香炉的保管库,但焚香用的东西大多放在这里,就在那边——」

孝冬指着墙边的柜子,柜子上有拉门,最上层放了托盘,下面还有个小箱子。拉门上有樱花、雉鸡、雪花和白鹭等四季花鸟。孝冬走近柜子,挪开上面的托盘,再将盒子放在托盘的上头。那是用莳绘技法做成的漂亮盒子,用金粉和漆做出类似梨皮的质感,上面还有花菱的纹样。盒盖上有系绳,孝冬打开系绳取下盒盖,内侧铺有竹皮,竹皮下放的是精致的布袋和几个小型的莳绘箱子。

孝冬拿起其中一个箱子,取出当中的纸包。

「这是香包,香木的碎块就放在里面。」

纸包上有波涛和月亮的图案,以及「汐之月」这几个字。

「包成这样是要防止香木的味道染上其他东西,总共包了两层,一层是用竹纸,然后再用这个有图案的纸包起来。」

所谓的竹纸,就是一种用竹皮制成的纸张。

孝冬把香包放到托盘上。

「这也不是在搞传统技艺,没有特殊的礼节规定,你就随便焚香吧。」

「咦?我来?」铃子讶异地看着孝冬。

「对啊,以后每天早上焚香就是你的工作了。」

「你说『以后』……总不会从明天早上开始吧?」

孝冬刚才说,仪式结束后要一起生活。但铃子不可能一下就搬来这里,便拒绝了。

「时间你自己挑是没关系,只是请你尽量快一点。」

「这样啊……」

「至于你的家人,由我去跟他们说吧。」

「……你很擅长断人退路呢。」

「这叫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啊。」

「老爷,炭丸给您拿来了。」这时有人敲门报备。

进入室内的管家,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类似香炉的东西。孝冬接下托盘后,管家就离开了。

「他叫由良,年纪虽轻,服侍我们家已经很久了。你有什么事,交代他去处理最快。」

孝冬走到中央的台座,请铃子帮忙端着托盘。

「不好意思,请帮我拿一下。」

托盘上的香炉里有烧红的炭丸,上面再放一张网子。

「这是火取香炉,用来转移火种的。像这些焚香用的道具,使用方法都很优雅,体验得到贵族的文化。」

台座下方有一个放置器材的桶子,孝冬从里面拿出火钳,再用火钳夹走火取香炉的网,把炭丸放入灰中,上面再撒上一层灰。

「像这样先把灰加温,用灰的热度炙出香气,直接用烧的话,香木会发出焦臭味。」

铃子听懂了门道,专心看着孝冬示范。孝冬的举止从容优雅,动作又不失俐落,而且手指修长,指甲的形状也很漂亮。

「——看懂了吗?」

铃子的注意力都被孝冬的手势吸引,直到孝冬问话,她才回过神来。现在灰已经加温,就差放上香木了。

「步骤没有很难对吧,就把灰加温,放上香木就成了。不过,一开始你还不习惯,我怕你烫伤,我们两个一起来吧,就当是每天的早课。」

铃子也怕自己一个人搞砸,所以答应了。

「那好,开始吧。」

仪式要开始了,铃子屏息以待,注视香炉。

孝冬拿了另一把火钳,将小小的香木碎块放到灰上。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茶褐色木块,但过没多久就散发出香气,清冽深奥的韵味中还夹杂了几分寂寥。

渐渐地香气充满整个房间,彷佛也渗入了铃子的头发和肌肤。铃子心想,或许她也会跟孝冬一样,身上自然地散发出这种薰香的味道吧。

——好像全身都被香气缠绕束缚,铃子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冉冉升起的轻烟摇曳,幻化出一位古装女子,正是淡路之君。白皙的瓜子脸上,有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眸,以及小小的红唇。淡路之君眯起双眼,眼睛几乎没有眼白,嘴唇的两端也往上吊。

淡路之君朝铃子伸出手,如同樱蛤的指甲尖端释放出烟雾,烟雾飘散在铃子四周,缠覆在她身上。铃子以为自己要被淡路之君吃掉了,说不定花菱家的人都惨遭淡路之君的毒手,一旦遭受束缚就再也逃不掉了,应该就是这样的诅咒吧。

铃子不经意地闭起双眼,香气越来越浓烈,她稍稍睁眼,发现淡路之君凑到面前,吓得差点尖叫。

黑色瞳仁宛如深不见底的洞口,又好像星月无光的黑夜和大海。肌肤白皙洁净,还能看到底下青色的血管,嘴唇红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地步,表面也都龟裂了。换言之,嘴唇早已缺乏生机,纯粹是在上头勉强抹红。

铃子恐慌心悸,浑身寒毛直竖,背部也渗出冷汗。好可怕,她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么可怕的亡灵。脚踝传来一阵刺痛的感觉,淡路之君的笑意更明显了,随后那张笑脸化为轻烟,烟雾慢慢消散,就这么消失了。

铃子双腿发软,差点倒卧在地,孝冬一把抱住她。

「哪里不舒服吗,铃子小姐?」

铃子摇摇头,她不只双腿发抖,而是全身都在发抖。

孝冬扶她坐到地上休息,还观察她的气色,一副很担心的模样。

「感觉怎么样了?」

「我没事……只是有点……浑身无力……」

「你在发抖。」

铃子反望着孝冬的双眸。

「你都不会怕吗?」

孝冬听到这个疑问,表情颇为诧异。

「淡路之君……让我觉得很可怕。」

孝冬凝视铃子,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铃子也看出来了。

「……对不起,铃子小姐。都是我连累你,那一天要是没碰到你,淡路之君也不会找上你了。」

孝冬低下头,等他再次抬起头来,也没再回避铃子的视线。

「不过,你已经是花菱家的人了,不可能摆脱淡路之君的——请你原谅。」

铃子似乎在孝冬的眼神中,看出许多错综复杂的感情,她也看出孝冬为那些感情所苦,孝冬不只为连累铃子感到痛苦,更有其他的苦楚。

孝冬抱住铃子,那宽大的手掌好温暖,缓和了铃子的恐惧。

铃子发现自己身上也散发出香气,那股香气已经不只为孝冬独有了。她只是闭上眼睛,沉浸在那股香气之中。



孝冬目送司机载铃子回家后,转身走回屋内。他爬上楼梯前,叫由良把御子柴找来,这位御子柴是花菱家的管事。孝冬进入房间,坐到椅子上。

——原来她也觉得可怕……

孝冬原以为铃子是个沉稳的人,不会感到害怕。然而,就连性格稳重的铃子,也害怕淡路之君。

事到如今,他才痛恨自己生在花菱家。待在这座宅院里,孝冬就会想起小时候莫名其妙被父母疏远,被祖父溺爱的过往。过往的回忆总是折磨着他,直到祖父死后,父母把他送给别人当养子,他才明白个中原由。

——如果我没生在花菱家,我跟她又会怎么相遇呢?

孝冬想了好多没有意义的如果。比方说,如果他是养父母的亲生儿子那该多好。养父母待他不薄,让他体验到家庭的温暖,他一直希望自己是养父母的亲生儿子。问题是,如果这个梦想成真了,那他大概没办法跟铃子结婚吧。

孝冬长叹一口气,闭起眼睛休息。心中有太多的思绪乱成一团,害他无法好好思考,波动的情绪始终静不下来。

闭上眼皮时,铃子的身影出现在黑暗中,不偏不倚地凝视着他。铃子努力想了解他,即便铃子不是自愿答应这桩婚事,依然真诚相待。

——相形之下,我差太多了。

孝冬垂头丧气地捂住额头,眼角余光瞄到了柜子,里面装有大哥的遗物。万一大哥的遗物被铃子看到了,那该如何是好?

铃子若知道大哥用的是「松印」,也不会直接认定大哥就是杀人凶手——不过,铃子一定会质问孝冬,为何要隐瞒这件事。届时孝冬将失去铃子的信赖,这是他不乐见的。

干脆彻底调查大哥的遗物,找出大哥不是凶手的证据吧。不行,那是不可能的。真的查下去,顶多只会找到大哥是犯人的证据,不可能有证据证明大哥是清白的。没有人能证明大哥是清白的,除非抓到真凶。

对啊,抓到真凶就行了——可是,万一大哥就是真凶该怎么办?孝冬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反正大哥的事是非查不可了。他心里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归明白——

「老爷,您找我?」

御子柴敲了敲门,前来报到。孝冬要他进来,这位年老的管事静静地开门入内。御子柴一族世世代代服侍花菱家,他本人也是祖父的心腹。简单说,他是孝冬在花菱家唯一信赖的佣人。

「老爷有何吩咐?」

「大哥的遗物都帮我处理掉。」

老管事听到这要求,吓了一跳。

「是……您全部都要清掉,是吗?」

「没错。」

「这样好吗?」

这位老管事每次接到命令,都是二话不说直接照办,很少再三确认孝冬的意向。

孝冬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这个选择——是正确的吗?遗物处理掉就再也回不来了,铃子也不会看到大哥的「松印」。

「无妨。」

「……遵命老爷,我这就去办。」

孝冬叫住正要离开的御子柴,更改了命令。

「先等一下——还是算了吧。我是说,不用处理也没关系。刚才的事当我没说。」

「遵命老爷。」御子柴立刻低头领命。

老管事离开后,孝冬靠在椅背上吐了一口气。

——清掉遗物也没用,说不定铃子会从其他佣人口中,得知大哥用的是「松印」。

万一清理遗物的事穿帮,他肯定会失去铃子的信赖。那些效忠大哥的佣人,对他也会更加不满,这不是好方法。

——看样子我的判断力失准了……

孝冬靠在椅背上,抬头仰望天花板。才刚和铃子分别没多久,他已经好想念铃子了。
插图功能已恢复,请等待加载.
翻页和插图被拦截,本页无广告,单请对本站关闭广告拦截和阅读模式,或者更换自带浏览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