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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的灯火-章节

铃子回到家,在浴室发现了脚踝上的痕迹。左脚的脚踝,有一个类似菱形的紫红色痕迹,并不像撞到留下的伤痕,反而更接近胎记的感觉,形状也很像花菱的纹样。

她想起在仪式的过程中,脚踝上有轻微的痛楚。

——那时候留下的?

铃子用手指抚摸脚踝,打算下次向孝冬问个明白。

「哪有这种事的,未免太过分了吧!」朝子先发难了。

「对啊,哪有在纳征之前就先完婚的。」雪子也十分不满。

这件事发生在两家正式纳征之后,孝冬和媒人都离开泷川家了。顺带一提,铃子的父亲也不晓得跑哪去了。应该说,他肯到场参加就算了不起了。

「花菱家是神职,比较特殊嘛……」

铃子安抚两位姊姊。

「而且,他还要你先搬去花菱家?」

「不是秋天才要宴客吗?」

两位同父异母的姊姊,现在没时间好好帮妹妹准备婚事,难免有些怨言。铃子明天就要跟孝冬去旅行,旅行完就要搬到花菱家了。

「父亲大人也真是的,竟然自作主张答应了!」

孝冬做事果然滴水不漏,他事先知会铃子的父亲,也征求了同意。父亲大概也没深思熟虑就答应了吧,父亲就是这种人。

然而,孝冬似乎没想过要说服两位同父异母的姊姊,可能是看她们已经嫁人了吧,照理说两位姊姊今天也没必要到场。

「花菱家的作风就是这样嘛……」

铃子也没其他说法可用了。

「你们两个得了,都已经决定好的事,这也没办法啊。她是去嫁人,又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

千津也出来缓颊。两位姊姊还是不甘愿,但也静下来了,也只有千津有这本事叫两个女儿闭嘴了。

「总之,要快点做好出嫁的准备才行。」

千津又接着说道。

「这下没时间等到秋天了。」

「对啊,要先备妥夏季的衣物才行。不然小铃在夫家没衣服穿,那可怎么办。」

过去妇女婚配,旧的衣服不能带去夫家,要另外准备新衣,当作嫁妆带去夫家才行。至于留在娘家的衣服,就送给对自己有恩的人或家中女佣,习俗是这么定的。

铃子被泷川家收养后,家人买给她的衣服都太奢华了,感觉像是租来的礼服。未来那些衣服再也穿不到了,铃子有些惋惜。连铃子都有这种感受了,其他的良家千金一定更难过。还是说,那些真正的千金对豪华服饰全无眷恋呢?铃子也不敢肯定。

「我们家小妹真的要嫁人了呢……」

雪子语重心长,朝子也难掩落寞,铃子笑着对两位姊姊说。

「嫁人也不影响我们见面啊,想见的话还是随时见得到面嘛。」

雪子和朝子都摇摇头。

「话不是这么说。嗯嗯,也许你说得没错,但我们在意的不是这个。对吧,小朝。」

「对啊,这是感情的问题。我们家小妹竟然真的要嫁人了,以后回来也看不到你了,又少了一个乐趣。」

「那不然,你们可以帮嘉忠哥哥、嘉见哥哥找对象啊。」

铃子提了一个建议,雪子和朝子对看一眼。

「对吼,这个主意好。」

「就这么办。」

铃子笑叹一口气,今天不是假日,嘉忠和嘉见都在外工作。两位哥哥在家的话,肯定会埋怨铃子多嘴。

「跟你说小铃,你要是在夫家过得不开心,随时回来没关系。」

雪子叮咛完,还牵起小妹的手。

「对啊,华族离婚没啥大不了的,不要委屈自己。」

朝子也来握住铃子的手。

「我说你们两个,人家都还没嫁,不要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啦。」

千津劝诫两个女儿,同时补充道。

「不过,她们讲得也有道理。有些事情要嫁过去才知道好坏,真的受不了就回来吧。」

「母亲大人,你讲得好像很理性,其实你才是最寂寞的吧。」

「今后这座宅院没人陪你了嘛。」

两位同父异母的姊姊都笑了,千津也笑着摸摸铃子的脑袋。铃子感受着家人的温情,一时热泪盈眶,不知如何自处。她想,也许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儿吧。

车窗外是一幕又一幕的田园景致,一望无际的田地都放了水,水面映照着初夏的蓝天。风在水面上吹出波纹,波纹在一大片水田上传播开来,比任何一个名胜景观都要好看。远方有苍翠的山丘,彷佛在车里都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生命力。

「风景很好对吧。」

「是啊。」看到孝冬一副骄傲的语气,铃子觉得他好可爱,点头称是。

「你喜欢真是太好了。」

「讲得好像这风景是你创造的一样呢。」

孝冬也被逗笑了,他心情似乎不错。

这是他们在火车上的对话,火车从新桥开到逗子。

明治二十年东海道线一路拓展到国府津,湘南就成了东京人当日来回的旅游胜地。两年后横须贺线开通,前往逗子也更方便了。叶山在逗子附近,算是滨海度假区,当地有天皇、皇族,以及各大华族的别墅。人们喜欢到湘南看海玩水,那是明治以后才有的事情。严格来讲,「湘南」这称号也是铁路开通以后才有的。

花菱家在叶山也有别墅,孝冬便在六月初带着铃子前往叶山的别墅度假,预计在别墅逗留一周。

纳征结束后,两人就算正式的夫妻了。铃子还没有和孝冬一起生活,但户籍上已经是孝冬的夫人了。等这一趟叶山之旅结束,铃子就要到花菱家生活了。

孝冬邀铃子去旅行时,有说要介绍养父母给她认识。孝冬的养父母退休后,负责管理叶山的别墅,过着隐居的生活。

「我不去淡路没关系吗?」

「我们家没有像古代大名那样,还要浩浩荡荡地归国。不过,七月要麻烦你去一趟,有神事要办。」

「神事……这么说,你还要兼顾宫司的职务就对了。」

「嗯,这件事推不掉的,至于其他事情有别人代办。应该说,我们家的神社本来只有七月的神事要办。剩下的都是政府制定的,不同的神社原本都有不一样的神事。」

把神道视为祭祀而非宗教——这是政府的方针,安排制式化的神事,说穿了就是要树立一套规范吧。铃子是这么看待这件事的。

「你在横滨也有房产不是?那边怎么样了?」

「是有房产没错,但我目前大多在东京,那边几乎用不到了。当然我公司在横滨,自从继承花菱家之后,生活重心也都放在横滨,但华族基本上要住在东京才行。这点小事照办也是没什么啦,反正我也打算在东京成立分公司。」

「分公司?」

「工厂设在淡路,公司开在横滨——这主要是从物流的角度来考量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总之在东京成立据点会比较方便。因此,我常在横滨总公司和东京分公司往来。」

光听就好忙碌的生活。

「亏你安排得出一个礼拜的假期呢。」

孝冬开怀地说道:「我也需要休息啊,毕竟是新婚。我跟公司的人说,要去蜜月旅行。」

蜜月旅行的风俗自古就有,但与一般大众无缘。直到明治十六年,井上侯爵家的养子成婚继承家业后,也到热海去旅行,蜜月旅行就在上流社会风行了。旅行的地点多半也是热海和湘南,这也多亏了铁道的建设吧。

本来坐在铃子对面的孝冬,挪到了铃子的身旁。夏天时一等车厢也会挤满乘客,好在目前还不到梅雨季,车内的乘客并不多。

现在都六月天了,铃子也随季节换装。她穿着一身无内里的淡蓝色单衣和服,上面有白百合的花纹,素色的腰带同样染上百合花纹。水蓝色纱质羽织则有水样花纹和刺绣,腰带的金属饰品也是百合雕花,羽织绑带上有状似水滴的水晶。假领是白色的纱罗织品,还用银丝做出流水的刺绣。这种穿搭洋溢着百合和露水的风情,象征初夏的早晨。

孝冬也换上了初夏的装扮,一身青灰色的西装看上去很凉爽,领带是深蓝色的,还用了水晶的领带夹。袖扣也是水晶制的,近来水晶的装饰品越来越多了。

「那一双手套用起来如何?」

铃子戴着孝冬给的蕾丝手套。她看着自己膝头上的双手,说道。

「质地相当不错。」

「那就好,下次我送你戴起来比较凉爽的手套,很适合夏天用。」

孝冬很自然地牵起铃子的手,抚摸她的手指。

「你不喜欢我送的戒指吗?都没看你戴过。」

「我举止不够秀气,怕撞坏了你送的戒指。」

「哈哈,不至于吧——唉,不对,你确实挺好动的,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整个人跨过桌子呢。」

这种事情就不用记了。铃子望着孝冬的脸庞,孝冬抬起头问她。

「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我们在叶山的这段期间,那个……香木该怎么处理?」

「喔喔,我有带来。香木和其他会用到的器材,我都让由良带着。」

由良、鹰婶还有另外几名下人,都坐在二等车厢。在外地度假一个礼拜,当然少不了各种用品和行李。泷川家派了鹰婶,以及几名女佣和男佣随行。铃子嫁到花菱家,鹰婶也跟着到花菱家服侍铃子,带给铃子很大的安心感。

到别墅度假也得焚香吗?一想到这里,铃子心情有点郁闷。

「那淡路之君也……」

「她肚子饿就会跑出来喔。」

「是喔……」

所以肚子不饿就不会跑出来喽?铃子总算放心了。

孝冬面带愁容,看得出来他很关心铃子,因为铃子在仪式的过程中被吓到了。

铃子转头看着窗外,外头有一片宽广无垠的水田,美不胜收。水田映照的蓝天白云令人心旷神怡。

「我没事。」

语毕,铃子将视线移回孝冬脸上,既然那是她的职责,那她责无旁贷。上次举行仪式孝冬的神情很痛苦,她不想再看到孝冬那样的表情了。她知道自己一旦害怕,孝冬肯定会非常自责。转念及此,铃子心中掀起了一阵波澜,她并不喜欢那种感觉。

「我没事。」铃子凝视孝冬的眼睛,再一次表明心迹。

逗子车站前排了一整排的人力车,车夫热情地招揽生意,有时运气好招到客人,运气不好就被无情赶走。来到这里的几乎都是游客,别墅有派车来接铃子和孝冬,二人搭上车,前往叶山。车子在海岸线移动,凉爽的海风吹入车窗内。花菱家的别墅盖在山脚下,据说离海边不远。孝冬指着别墅所在的方向,那边有好几栋洋馆坐落在苍翠的树林中,想必都是华族的别墅吧。

「要搭小艇出海吗?我很擅长划船喔。」

「海边就免了。」

「你不喜欢海吗?」

「也不是……,我不会游泳,怕落到海里……」

「你有溺水的经验?」

「有过一次,小时候在葫芦池溺水。」

那一次铃子以为自己会死,往事浮现心头,吓得她脸色发青,她赶紧用手遮住脸庞不让孝冬看到。孝冬看了笑出声来,铃子生气地瞪了他一眼,他急忙道歉。

「呃呃,不好意思。原来你也有弱点啊。」

铃子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都没弱点的?」

「你看起来就像个完美的富家千金啊。」

铃子反倒觉得,完美一词应该用在孝冬身上才对。

「你不敢坐小艇,那我们去海边散步也行,一色海岸离别墅很近。」

「这样喔……」

「当然,你想去山上走走也没问题,观察野鸟也不错嘛。」

铃子心想,去山上似乎有趣一点。

孝冬眉开眼笑。「看你的表情,你想去山上是吧。」

——我的表情有那么明显吗?

大家常说铃子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因此自己的心思被人猜中,让她颇感意外。

「这里的食物也很好吃喔,有各种山珍海味。目前当令的食材有沙鮻,鰺鱼和乌贼味道也不错——」

孝冬观察铃子的反应,莞尔说道:「那我们一到别墅就先吃饭吧。」

铃子捂住脸颊,不敢想像自己现在的表情。

花菱家的别墅是一栋附有塔楼的木造洋房,白色的雨淋板外墙搭配石板瓦屋顶,造型十分典雅别致。听说这好像叫美式维多利亚建筑,房子就盖在山脚下的森林里,鸟儿啁啾的美声自四面八方传来。玄关前有一对老夫妻和少年,铃子下车后,孝冬介绍了这几个人。

「这两位是我的养父母佐佐木夫妻,这孩子是邻居的小孩,来帮忙打杂的。」

老夫妻和少年纷纷点头行礼,丈夫名唤长八郎,妻子叫阿菊,少年大约十二、三岁,叫小岛勇。佐佐木夫妻长得慈眉善目,长八郎有一张国字脸和小眼睛,眼角微微下垂,看起来笑咪咪的。阿菊长着一张圆脸,丰润的脸颊和厚实的眼皮,也给人一种温厚的感觉。长八郎穿的是西式衬衫和长裤,阿菊则穿蓝底白纹的和服。

「来了这么一位气质出众的小姐……怕我们招待不周啊。」

长八郎语气诚惶诚恐。

「铃子小姐很期待这里的伙食喔。」

孝冬抛了一个话题给铃子,铃子不自觉地点点头。她点头以后才发现,这不等于承认自己很贪吃吗?

「你喜欢吃鱼吗?」阿菊询问铃子喜欢吃什么。

「喜欢。鳗鱼、鰺鱼我都喜欢,用酱煮或烧烤的都好。」

铃子不假思索说出自己的喜好,孝冬在一旁偷笑,阿菊和长八郎也笑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可得拿出真本事好好调理才行。你们难得来一趟海边,吃点美味的生鱼片吧。」

长八郎准备大展身手,阿菊也点头附和。

「孝冬大哥,我帮你拿行李吧?」

少年阿勇用很随和的语气向孝冬攀谈。他剃着和尚头,长得聪明伶俐,身上穿着条纹的和服。

「嗯,那麻烦你喽。」

孝冬的态度也是亲昵友善,他在佐佐木夫妻和少年面前,表现得十分柔和放松,显然很信任他们。看到孝冬和养父母的关系不错,铃子也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鹰婶他们搭的车子也开进来了。一行人下车后,别墅顿时人声鼎沸,大伙讨论行李装的是什么东西,还有该把行李搬到哪里。几个人忙进忙出搬运行李,充满元气的吆喝声在宁静的度假区回荡。佐佐木夫妻带铃子前往客厅,她跟孝冬一起坐下休息。

「晚点再去看房间,先喝杯茶吧。」

敞开的窗外灌入凉风,吹起蕾丝质地的窗帘,楼上传来鹰婶等人的脚步声。

阿菊端着茶水送来客厅。「过一会儿就能吃中饭了,稍等一下啊。」

茶水旁边还有点心,是褐色的大馒头。剥开一看里面还有用黑糖煮的豆沙,甘甜滋味入口即化,实在太好吃了。铃子默默享用点心,孝冬开心地看她吃东西。

午餐是用当地渔产制成的生鱼片和盐烤鱼,另外还有用蚬熬出来的味噌汤,以及加入生姜和章鱼的蒸饭。沙鮻口感柔嫩,蒸饭也吃得到章鱼的鲜甜,热腾腾的饭菜吃起来很可口。在泷川家吃饭,饭菜从厨房送到餐厅早就凉了,很难喝到热的味噌汤。铃子说出泷川家的伙食状况,佐佐木夫妻的反应,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佩服。

「家大业大的侯爵家,也有外人难以想像的辛劳啊。」

阿菊有感而发。

「看你吃鳗鱼,也是吃得津津有味,因为在家里都吃不到热腾腾的饭菜吗?」

「家里的饭菜冷掉其实也不难吃,有得吃就要感激了。」

铃子只是在讲哪一种比较好吃罢了。

「像炖菜或凉拌这一类不必热过就能吃的料理也不少。或许就是顾虑到有些人没办法吃到热腾腾的饭菜,才那样调理的吧。」

阿菊又搭上一句话,脸上也挂着笑容,这位妇人的语气一向温婉。

「蒸饭冷掉以后做成饭团,好像也比平常更好吃呢。」

对于孝冬的说法,铃子也深表赞同,蒸饭做成的饭团确实很好吃。

「那多的蒸饭就做成饭团吧。」

长八郎提出建议,孝冬看了铃子一眼,也赞成这是个好主意。

「这主意不错,我们就带着饭团,去海边或山上散散心吧。」

「还是去山上好。」

铃子死都不肯去海边,孝冬被她逗乐了。

「那就去山上吧,山上风景很棒喔。」

佐佐木夫妻慈祥地看着二人互动,铃子也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出他们对孝冬的关爱。孝冬很少谈起自己的家人,尤其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只有在说明家世的时候提过一次,之后再也没有提起。或许他连提都不想提吧,铃子也没有过问。

吃完午饭,铃子和孝冬在客厅休息,孝冬问了一个问题。

「对了,铃子小姐,你会穿洋装吗?」

「嗯?会啊……主要是配合千津阿姨的兴趣,我自己也有几套。」

「我也有替你准备喔,来这里玩换上轻装比较方便嘛。」

由良抱着几个箱子走过来,鹰婶接下那些箱子摆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有好几套洋装。一套是袖口宽松的翡翠色洋装,一套是质地柔滑又带有水色花纹的白色洋装,外加有蕾丝缎带的帽子、白色的袜子、白色的皮鞋……鹰婶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你替我准备的?……你怎么知道尺寸?」

「我向千津女士问来的。」

「你手脚也太快……」

鹰婶拿了一套洋装比对铃子的肩宽,说尺寸刚刚好。

「想穿的话随时都可以穿,别客气。」孝冬亲切地说道。

「……谢谢你的好意。」

「毕竟是我催着你嫁的,我担心你没时间准备好衣物,所以花菱家都有备妥你的洋装跟和服。」

孝冬果真细心,也算解决了铃子的一点忧虑。

午后时分,孝冬带着铃子到别墅附近散步,少年阿勇充当向导,顺便帮忙提东西。铃子身上的衣物换成了轻便的铭仙和服,手上撑着蕾丝制的白色阳伞。三人来到山中小径,小径的杂草都清干净了,地上也罕有落叶和碎石头,大概是专门为度假游客清理的吧,走起来相当惬意。清风吹过树梢,阳光洒落树梢之间,缤纷光影摇曳生姿。鸟鸣声此起彼落,环境清幽明朗。

阿勇逐一介绍各种鸟叫声,有啄木鸟和白腹琉璃的叫声。白腹琉璃诚如其名,有一身漂亮的琉璃色羽毛,铃子出神欣赏那些美丽的小鸟。鸟儿停在嫩叶绽放的枝头上,比任何一种宝石都要华美。

三人顾着欣赏野鸟,阿勇突然问了孝冬一个问题,让铃子大吃一惊。

「孝冬大哥,你回东京老家没被欺负吧?不要紧吗?」

「我怎么可能被欺负呢?我可是当家的。」孝冬不改笑容。

「话不是这么说啊……」

孝冬注意到铃子的视线,笑着对她说:「因为我以前被赶出去,阿勇他才会担心我。」

铃子这才想到,花菱家某些佣人肯定看孝冬不顺眼。当年老当家特别宠爱他,冷落了他的父亲和大哥。

——那根本不是他的错啊……

铃子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我没事的。」

孝冬要铃子放宽心。铃子想起来,她在火车里也对孝冬说过同样的话。

孝冬现在的心境,或许就跟那时候的铃子一样吧。铃子仰望孝冬,直视他的双眼。孝冬转移视线,举手指着前方说道:「铃子小姐,那边的风景特别好喔。」

前方有一块地林木稀疏、视野宽广,孝冬走向那个地方。

——他刚刚是不是转移视线了?

铃子也没问,默默地跟在孝冬身后。孝冬所言不差,那边可以看到叶山的市镇景观,还有一整片大海,视野非常辽阔。

「那边是相模湾,很漂亮对吧。」

孝冬说这话时,还拿起平顶帽替自己搧风。今天阳光明媚,气温也有点高,但湿气并不严重,山上也有凉爽的风。三人决定到树荫下休息,阿勇铺好草席,让孝冬和铃子坐着,再拿出水壶和饭团。包在竹皮里的饭团香喷喷的,冷掉以后味道浓缩其中,真的更好吃了。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享用饭团,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铃子发现海边一带,有个很醒目的红色屋顶,那是一栋洋房,难不成也是别墅?

「那栋红色屋顶的房子,也是别墅吗?」

「嗯?啊啊,你说海岸边那栋?」

那栋房子看起来好像盖在海角的边缘。

「那是谁家的房子啊?应该不是华族的别墅吧。」

「那栋房子以前是笹尾子爵的别墅喔。」阿勇给出了答覆。

「笹尾……所以是公家华族喽。阿勇你说那房子『曾经』是别墅,现在不是吗?」

「现在没住人了,听说闹鬼。」

铃子和孝冬对看一眼。

反正那栋房子也不远,铃子和孝冬决定走去瞧一瞧。他们在山麓绕了一圈,往海岸的方向前进。

「差不多是一年多前吧,笹尾子爵的夫人从塔楼的楼梯摔下来,一命呜呼了。照理说是意外,但事情没这么单纯,夫人死后好像还不到一个礼拜吧,笹尾子爵也被火车撞死了。死前还喝醉了,不晓得是意外还是自杀死的。」

阿勇一路上告诉他们那栋房子的传闻。

「那你说闹鬼又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夫人的亡灵现身了,我也是听人说的。还有人说,子爵身亡是夫人来索命。现在夫人的亡灵,还在那栋宅子里徘徊游荡,负责顾守别墅的老夫妻,吓得整天念佛呢。」

「那栋别墅还是笹尾子爵家所有的吗?」

「不知道吔。我听说子爵家败掉了,不是吗?」

「笹尾子爵家的情况……这就难说了。」

「我记得笹尾家后继无人,只传到这一代就传不下去了。在公家之中,笹尾家是羽林家的等次对吧。」

铃子搬出了千津告诉她的知识。千津跟她说过许多公家华族的故事,有的公家华族缺乏继承人,有的家道中落,还有人主动奉还爵位。

「这么说来,房子闹鬼卖不出去,子爵的亲属也很头疼吧。」

「大概吧——」阿勇才刚答话,三人都停下了脚步,因为他们听到法会上常用的那种铃铛声,还夹杂着类似诵经的声音。

「这应该是顾守别墅的大叔他们在念佛吧。」

眼下离海角还有一小段距离,声音是顺着风势传来的。红色屋顶的洋房就盖在海角上,那是一栋木造建筑,墙板也都漆成了白色,红通通的屋顶看上去更加显眼。走近一看,房子的外观都被海风侵蚀,屋顶和墙壁都褪色了,也增添了几分阴森诡谲的气息。这房子也没人修缮了吧,露台的柱子也嘎吱作响,听来相当刺耳,另外还有念佛和铃铛的声音。

「这……该说是念佛的声音吗?不是佛教的吧,但用的又是铃铛没错。嗯……」孝冬喃喃自语。

的确,听声音并不是在念南无阿弥陀佛之类的圣号,是从没听过的类型——不对,铃子隐约觉得自己有听过,可能是多心了吧。

通往别墅的这段路上,只种了一片挡海风的松林,既没有大门也没有围墙。宅子前方有一栋小屋,应该是给管理员住的,以前是佣人的宿舍吧。小屋几乎隐没在松林里,一行人来到小屋的门前,阿勇拉开房门,朝气十足地打了一声招呼。

「我们是花菱男爵家的人,打扰一下。」

念佛声停了,只留下一丝铃声回荡风中。一位老翁打开拉门现身了,老翁气色不佳,白发苍苍,身上穿着褪色的蓝色和服,底下套着一件日式工作裤,门内还有一位老太婆神情不安地看着来客。

「花菱男爵……莫非是山脚下那间别墅的……?」老翁问话的声音很沙哑。

「是的。」答话的人正是孝冬,他摘下帽子,彬彬有礼地打了招呼。

「在下花菱孝冬,请问笹尾子爵家的人在吗?」

老翁一听是男爵本人亲临,立刻单膝跪地。

「哎呀,想不到是男爵大人亲临。」

「请不用这么拘束,我也是出外散心,顺道过来看看而已。」

「这样啊,失礼了。笹尾子爵的家人都不在这儿,可能您不知道,子爵大人他……」

「我听说他去世了,请问这栋别墅是谁负责管理呢?」

「现在所有权在夫人的亲戚手上,并交由在下代为管理。」

「你说的夫人,我记得是——」

「是美宁子夫人,夫人的娘家是降矢家,就天降箭矢的那个降矢,甲府那边的。」

「啊啊!原来是那个降矢家。」

铃子没听过降矢家,是什么名门之后吗?

孝冬对铃子解释。「降矢家是甲府的资产家,也就是甲州财阀那一派的,本来是养蚕的富农。」孝冬简短说明了一下降矢家的来历。

「原来如此,所以子爵大人迎娶了降矢家的千金?」

公家华族和富豪结婚并不罕见,通常是公家华族的千金嫁给富豪,也有相反的状况。近年来不少公家千金,嫁给那些靠战争发大财的暴发户。这俨然成为一种流行趋势,报章杂志也常批判这种现象,堂堂公家千金为生活所逼,不得不嫁给暴发户,未免太可怜了。

笹尾子爵家的经济状况也不理想,才迎娶了资产家的女儿。

「子爵家的佣人都说,夫人嫁来这里,替这个家挹注了莫大的资金。据说这栋别墅也是降矢家买下来的,因此子爵大人在夫人面前也抬不起头……啊啊!抱歉,请恕在下失言。」老翁抓抓脑袋。

「听说,夫人也是在这栋别墅去世的。」

孝冬提到这个话题,老翁的脸色都发青了。

「是,您说得没错……夫人是摔下楼梯死的。子爵大人说,夫人是失足跌落……」

「这是子爵说的?子爵也在现场?」

「反正子爵是这样说的。他惊慌失措跑来,要我们快点找大夫。可惜叫了大夫也没用,夫人已经身亡了。」

「是吗……」

孝冬用指尖轻抚下巴,陷入沉思。

「听说你们这儿还闹鬼是吧。」孝冬切入正题。

老翁垂下肩膀,落寞地说:「原来您知道,也是啦,都传出去了。我一开始看到夫人的亡灵也吓了一跳,惊魂未定跑去派出所报案。其实找警察来有啥用呢,警察又管不动鬼魂。也因为这样,闹鬼的传闻不胫而走,我也捱了降矢家一顿骂,他们叫我不要胡说八道。后来,亡灵不时会现身,我亲眼见到的。」

「是怎么个现身法呢?」

「嗯?这个……就一直走来走去,在宅子里。我们是在外边看到的,总之就是在各个房间走来走去,不会跑出来就是了……至少现在还没有。」

孝冬点头称是。

「我们很怕夫人的亡灵跑到外面来害人,真的光想就怕啊……」

老翁浑身打哆嗦。

「我也想辞掉这份工作,但又怕找不到出路,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所以你们每天念佛?」孝冬问道。

「对啦,就像您说的。不然怎么待得下去呢,那个夫人变成鬼还得了——」

铃子对老翁的说法存疑,孝冬也有同样的疑问,便反问老翁。

「你对夫人似乎颇有微词,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啊,没有……当我没说……」老翁支支吾吾,视线游移不定。

「老伴,你再乱说话,小心又被降矢家的人责骂。」门内传来老太婆的告诫声。

「不是,我没那个意思啊。」老翁赶紧起身。

「请恕在下失陪啦。」老翁对孝冬低头行礼,退到房内关上拉门。

人家不愿多谈也勉强不来,铃子等人离开管理室,信步前行。

「孝冬大哥,你喜欢听鬼故事喔?」

阿勇讶异地看着孝冬,似乎不晓得花菱家的内情。

「喜欢鬼故事的是我。」

铃子代孝冬答话。

「咦?是这样喔,真令人意外。」阿勇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是宫司,多少也有兴趣啦。」

「是喔……?那你要帮他们驱邪吗?」

「视情况而定。」

「这样啊。那要不要我多跑几个地方,打听打听这边闹鬼的传闻?」

「那是再好不过了,麻烦你啦。」

「包在我身上。」

阿勇得到孝冬的器重,开心地拍胸脯挂保证。

「啊!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打听。」

「什么事?」

孝冬指着别墅的管理室,屋内又传来念佛声。

「打听一下那是在念什么。」

当天晚上,铃子洗完澡后,在走廊伫足观赏墙壁上的照片。墙上挂了很多当地美丽的风景照,也有一家人的照片,有年轻时的佐佐木夫妻,以及一个少年的照片。少年应该是孝冬吧,五官特征跟现在有几分像,铃子一看就知道了。年幼的孝冬表情僵硬,嘴唇也闭得很紧,一副戒慎恐惧的模样。脸长得很俊俏,却给人一种顽固执拗的感觉。

「那是孝冬刚来我们家时拍的照片。」

耳边传来阿菊的声音,铃子心里有些发慌,因为她太专心看照片,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来到身旁。

「这是在横滨老家拍的,我们想说替他拍照留个纪念……」

阿菊眯起眼睛看照片,遥想当年往事。

「真怀念啊……那时候的孝冬啊,就像一只随时对四面八方警戒的野猫一样,虽然怪可怜的,不过真的好可爱。我们当然同情他的遭遇,但他实在太可爱了。」

「您说他可怜……是指他被祖父和父母的斗争波及一事吗?」

「没错,那些人真是荒唐……」

好脾气的阿菊,在这时候也皱起眉头,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

「当年花菱家的宗主,还不顾体面乱来。是说,要不是老宗主乱来,孝冬也不会生下来了吧……」

不顾体面乱来——这个说法挑起了铃子的疑虑。

「他有说过,其实他是祖父的孩子,那他的生母不是祖父纳的妾喽?难不成是他的祖父对女佣乱来?」

雇主染指女佣的传闻,铃子听到不想听了,她甚至怀疑是不是每个雇主都会欺负女佣。女佣怀孕后只能生下孩子,堕胎会遭受惩罚。有的雇主敢做不敢当,还怪罪女佣在外面勾引男人。每次听到这种传闻,铃子心情就很郁闷,孝冬的祖父也是那样的人吗?

阿菊沉默不语,神情黯淡。她和孝冬并无血缘关系,奇怪的是她这种表情和孝冬有几分神似。

「花菱家的香,现在是你烧的吗?」

过了一会儿,阿菊开口问铃子一个问题。铃子听出了言外之意,阿菊或许是在问她知不知道淡路之君的事情吧。

「目前还不是,但关于那香木的由来,我大致听说了。」

阿菊点点头笑了,那是一种亲切又温柔的笑容。

「你看起来是一个很稳重的大小姐,有你在我们也安心。那孩子有些让人不放心的地方……况且你别看他那样,他个性还挺好强的。难过时也会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我们都很担心他在花菱家过得好不好。现在有你相伴,他也吃了定心丸吧。」

听到阿菊的关怀,铃子发自内心笑了。铃子是不是一个令人放心的婚配人选,或许还有待商榷,至少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真心对待孝冬的人,让她如沐春风。

——这一趟来对了。

这是她最真切的感想。

和阿菊道晚安后,铃子前往自己的寝室。房间中央有一张很大的床铺,旁边还有作工精致的梳妆台和休息用的沙发。壁纸是不会过于鲜艳的红褐色,上面还有类似百合的花纹,床铺和沙发的布料,也和壁纸颜色相得益彰。铃子爬上床,摸摸自己的脚踝。她没有受伤,只是有点在意脚踝上的痕迹,才顺手摸了一下。

她愣愣地看着脚踝上的痕迹,许许多多的念头窜过脑海,包括花菱家和孝冬的事情,还有今天打听到的笹尾子爵夫人的亡灵一事。

这时有人打开房门,铃子以为是鹰婶来了,抬头一看竟然是孝冬。孝冬穿着睡觉时用的浴衣,似乎也刚洗好澡。不晓得他来做什么?铃子问孝冬的来意,孝冬反而有些吃惊。

「你还问我?我也睡这里啊。」

「咦?」

「你忘了吗?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对了,确实是这样。

铃子已经是花菱家的人了,婚礼也办好了,只差没宴客而已。

……怪不得这张床铺那么大……

都已经嫁人了,铃子也做好了同床共枕的觉悟。不过,她以为那是搬到花菱家以后才要做的事情,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停抚摸自己的脚踝。

「你脚痛吗?铃子小姐。」

孝冬流露出担心的眼神。

「是不是爬山伤到了?」

「不,不是的。其实我也想跟你谈谈这件事——」

铃子松开手,现出脚踝上的花菱纹。孝冬一见到就皱起了眉头。

「仪式过后,就变成这样了。」

「这样啊……」

孝冬坐到铃子身旁,床铺也发出了承重的声响,铃子稍微挪了一下身子。

「这是花菱家的印记,淡路之君留下的印记,我身上也有。」

此话一说出口,孝冬拉开自己的浴衣。铃子吓了一跳想要别过头,却忍住了,因为孝冬的胸口中央,也有一个同样的印记。

「……一样的痕迹呢。」

铃子出神望着孝冬身上的痕迹,孝冬也伸手抚摸她脚上的痕迹。铃子愣住了,孝冬的指尖来回移动。

「对不起,害你留下这样的痕迹。」

「不会,我不介意……反正在看不到的地方,何况我身上还有其他伤痕。」

孝冬停下手边的动作,抬头注视铃子的脸庞,视线又移到她的手上。铃子的手背上有烧伤的伤疤,孝冬牵起铃子的手,仔细端详那道伤疤。没戴手套牵手这还是第一次,铃子的心实在静不下来。

「……这烧伤的疤痕下,好像还有一道伤痕是吧。」

「……咦?」

对于这个出乎意料的疑问,铃子也迷糊了。

「烧伤的疤痕下还有一道伤……?」

「对,你没印象吗?」

「没有,我连烧伤都没印象了。」

「原来啊。」

孝冬继续端详铃子的伤疤,铃子总觉得好别扭。

「呃呃……看够了吧,一直看也改变不了什么啊。」

「啊啊,抱歉,让你不愉快了。」

「是不会,只是……」

「只是?」

「呃……总之,请放手吧。」

铃子想把手抽回来,孝冬不肯放手。

「刚才我提到的那件事,我想再确认一次。」

孝冬探出身子,俯视铃子的脸庞。两人靠得很近,孝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眼神却丝毫没有笑意。

「户籍上我们已经是夫妻了,这你没意见吧?」

铃子缓缓点头,感觉自己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

孝冬亲昵地笑了。「那就好。」

孝冬放开铃子的手,主动往后退开。铃子松了一口气,孝冬从另一边爬上床,拉开床上的棉被。

「你今天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好……」

铃子打开床边的小夜灯,小夜灯上的灯罩做得像一朵花。关掉室内大灯后,铃子也钻到被窝里。孝冬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面对着铃子。他才刚跟铃子道晚安,但两只眼睛始终盯着铃子,没有闭眼的打算,铃子被盯得睡意全消。不得已,铃子转身面对孝冬,夫妻俩面对着面,孝冬笑着对她说。

「明天我们去钓鱼吧,这附近很容易钓到鱼。」

「不巧我没钓过鱼。」

「钓得到鰺鱼和乌贼之类的海产喔,没有你想得那么困难。」

「……会不会被鱼拉进海里啊?」

「有可能喔。」

「那还是算了。」

「哈哈。」

橙色的小夜灯,映照出孝冬愉快的表情。铃子看着他的笑容,眨了眨眼睛。之后,二人谈天说地,铃子不经意地闭上眼睛,半梦半醒之间,聆听孝冬温柔悦耳的嗓音。

「铃子小姐……你睡了吗?」

铃子没有回话,只有细微的酣睡声。孝冬眯起眼睛,注视着熟睡的铃子。孝冬伸出手,拨开铃子脸颊上的头发,俏皮地偷摸她的耳朵和下巴,铃子也没醒来的迹象。

孝冬和铃子已经结为夫妻了,但他一直很犹豫,该不该将大哥的事情说出来。他心中怀着这样的烦恼,跟铃子走到了这一步。

等铃子搬到花菱家生活,迟早会知道真相的,到时候铃子会生气吧?生气还没什么,孝冬怕的是被铃子轻蔑,被铃子舍弃,孝冬已经无法想像没有铃子的生活了。

他从小到大受尽家人摆布,也放弃了一切,顺从命运的安排回到花菱家。可如今,那个逆来顺受的自己荡然无存了,都是铃子害的。

——对啊,是你害我变成这样的。

孝冬用手指轻抚铃子的脸颊,感受那软玉温香的触感。就在那个当下,他觉得自己污秽的手指不该触碰铃子,赶紧把手收回来。

——脏死了,不要碰我。

孝冬抱住自己的脑袋,忍受脑海中的幻听,那是一种充满恐惧和嫌恶的声音,他强忍着锥心之痛,连呼吸都变困难了。

孝冬紧闭双眼,试图压抑童年时的回忆。深沉凝重的黑暗,总是不肯放过他,彷佛溺水般吸不到空气,死命挣扎也无从出离,全身大汗淋漓。

「……冬……」

这时耳边传来一道清新的声音,肩膀感觉好温暖。孝冬猛一张眼,看到铃子不安地注视着自己。

「你做恶梦了吗?看你好像很难受的样子。」

原来自己无意间睡着了。

「啊啊……我没事……」

孝冬呼吸急促,脑袋也还没清醒过来。铃子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他吓得一把握住铃子的手,铃子也吓到了。

「你额头都是汗……」

「不行,这样你的手会弄脏。」

铃子诧异地说道:「也就是一点汗水罢了……况且,弄脏擦干净就好啦。」

铃子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缓和了孝冬紧绷的身躯,他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紧张。

「喝点水吧。」铃子准备拿起一旁柜子上的水壶,孝冬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铃子回头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整个人却顺势倒在孝冬身旁。他们的距离比刚才还近,铃子拉起棉被盖在孝冬身上,顺手在棉被上拍了两下。

「放心,我就在你身边。万一你又做恶梦,我马上叫醒你。」

铃子的口吻像在哄小孩一样,可能她也还没睡醒吧。

孝冬一手伸到铃子的背后,将她一把抱过来,紧紧搂在怀里。

「你刚才叫醒我的时候,是叫我的名字对吧?」

「嗯?对啊……现在还叫『花菱男爵』很奇怪吧。」

铃子在孝冬怀中扭扭捏捏,心痒难耐。

「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好吗?」

「现在?」

「现在。」

「现在有必要叫吗……?」铃子显得有些困惑。

「有必要,我希望你叫我的名字。」

「这算必要吗……」

孝冬抚摸铃子的头发,将脸埋进她的肩头。铃子身上有一股清新的木棉味,以及淡淡的香皂味。

「你身上味道好香。」

「才没有。」

「就有。」

孝冬轻轻笑了两声,感受着铃子的体温。好香,好温暖,好柔软的触感,这一切让他打从心底放松下来。

「……铃子小姐,我的生母并不是祖父的小妾,而是父亲的妻子。我在户籍和血缘上都是母亲的儿子,但我的生父是祖父,并不是父亲。」

孝冬把脸埋在铃子的肩头,坦承自己的身世,他不敢看着铃子说出真相。

「淡路之君挑选的媳妇生下来的孩子,才有资格当花菱家的继承人,祖父懒得再找一个淡路之君看得上眼的女人,就侵犯了自己儿子的老婆。那个违逆人伦生下来的小孩,被自己的生母当成肮脏污秽的存在,这也难怪。最后我的父母选择一死,我之前说他们遭遇海难,那是骗你的,他们两个一起投海自尽,是这样死的。」

孝冬的父母和大哥,都是自杀身亡,这该说是诅咒吗?若真是诅咒,那诅咒的源头就是孝冬吧,所以他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污秽。

「铃子小姐,花菱家早就烂到根了,现在只剩下一点腐败的残骸而已。而我,就是寄居在那个残骸中的蛆虫。」

孝冬不屑地骂完后,激动地深吸一口气。他后悔把铃子拖进这个可憎的家庭,但他又不愿意放弃铃子,两种矛盾的心思在心中翻搅,犹如一滩烂泥。

「——孝冬先生。」

铃子唤了孝冬的名字,孝冬顿时忘了呼吸,那清净凛然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也渗入了他的心房。

「蛆虫不是你,是你的祖父才对。这样讲好像对蛆虫太失礼了一点。」

「咦?」

「对人家的祖父说三道四于礼不合,所以我一直没说出口。但身为一家之主,却在家中制造纷乱,这种一家之主根本是怠忽职守的垃圾。」

铃子说得直截了当,本来靠在铃子肩头上的孝冬,也惊讶地抬起头来。铃子直视着孝冬继续说道:「我父亲也是那种货色,我明白你的感受。这世上确实有一些无可救药的家伙,永远都要别人替他们擦屁股,受苦受难的永远不是他们自己。可是,元凶的确是我父亲,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孝冬先生,害花菱家崩溃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的祖父。这道理不言而喻,请你不要搞混了。你——」

铃子眼光闪烁,话说到一半也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完。最后她下定决心,把话好好说清楚。

「你是在重建那个千疮百孔的家,我会陪你。」

孝冬在铃子身上看到了慈爱的光芒。

「你会陪我?」

「我们都结为夫妻了,当然要一起努力啊。」

铃子的语气很认真,孝冬自叹不如。

「你……真的很了不起啊。」

孝冬触摸铃子的脸颊,铃子保持不动,但孝冬的指尖一碰到她的耳朵,她发痒缩起了肩膀。孝冬问她:「你愿意接纳我吗?」

铃子看着孝冬,似乎不能理解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点了点头。

「嗯。」

孝冬缓缓地靠倒在铃子身上。

隔天铃子改穿洋装,那是一套有水色花纹的白色洋装,细致的丝绢材质轻如薄纱,上头有一整面类似勿忘草的刺绣。袖子宽松飘逸,腰身做成直筒形状,并没有做出曲线,只有在腰骨附近搭上一条缎带。铃子放下一头长发,请鹰婶用火钳烫出波浪,脸颊两旁的头发绑到后边,用缎带绑起来。今天她比较晚起来,穿的又是平常少穿的洋装,等仪容全部整理好已经快中午了。

「哎呀,真是太美了,简直就像帝国剧场的女演员呢。」

孝冬坐在客厅沙发上,对铃子的装扮给予好评,孝冬的评价总有夸大之嫌。

「午餐快好喽,听说今天是酱煮鲽鱼。」

铃子也闻到厨房传来高汤和酱油炖煮食物的香气。

「吃完饭到附近走走散心吧,山上昨天去过了,今天到海岸边的步道吧,放心我们不会接近海边的。」

孝冬笑咪咪地提议,铃子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不去笹尾子爵的别墅吗……?」

孝冬收好报纸放在一旁。

「好啊,散步的时候顺道去一趟吧。」

孝冬接着补充道:「阿勇帮我们打听了不少消息呢。」

「你都向他问清楚了?」

「对啊,就在你睡觉的时候。」

「……」

铃子尴尬地转移视线,内心过意不去。昨晚——她在过程中不小心睡着了。可能是太累的关系,或是太紧张的缘故吧,她自己也说不准。更何况,铃子本来已经进入梦乡了,是听到孝冬呓语才醒来的。那时候夜很深了,她实在抵抗不了睡意,等她睡醒太阳早就半天高,孝冬也不在身旁。

「昨晚睡得好吗?」

孝冬和颜悦色地询问铃子,铃子猜想他肯定在生气。

「……睡得很熟。」

「那真是太好了。」

铃子正想问他是不是在生气,有人打岔了。

「午饭做好喽。」

阿菊来叫他们吃午饭,孝冬叫铃子一起去用餐,铃子默默地前往餐厅。

吃完饭,铃子和孝冬一起到海岸边的松树林散步。今天天气晴朗,海风徐徐吹过树林,走在阴凉的树下很舒服。四周只有宁静的浪涛声,铃子撑着白色的蕾丝阳伞,偷偷观察孝冬的表情。

「怎么了吗?」

孝冬问话时仍然面朝前方,铃子佯装没事,轻咳一声说道。

「呃呃,今天早上……你有烧『汐之月』的香木吗?」

「有啊,就在你睡觉的时候。」

「……对不起。」

「别介意。」

「不是,我不是指那件事。」

「嗯?」

铃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用手指玩弄着伞柄上的流苏。

「你在生气对吧?」

「咦咦?生气?你说我?我为什么要生气?」孝冬一副很意外的模样。

「不是啊——我昨晚,不小心睡着了。」

隔了一拍,孝冬才恍然大悟。

「啊啊!我没生气啦,昨天你也累了吧。我本来想让你好好睡上一觉,结果却把你吵醒了——唉唉、真是不好意思,应该是我要道歉才对。」

孝冬的口气和善温柔,的确不像在生气。但铃子死盯着海边,不敢抬头看孝冬。她怕万一孝冬的眼神丝毫没有笑意,那该怎么办。

「你会讨厌那样吗?」

铃子忍不住回头,孝冬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寂寞。

「那种事情……我是怕勉强到你,那就过意不去了。」

「不,不会,我不讨厌那样。」铃子反射性答话。

孝冬惊讶地张大眼睛,笑着说:「你这么坦白,真是卸下我心头重担啊。」

铃子整张脸都快熟透了,一个淑女不该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可是,铃子知道自己的本质和淑女相去甚远,她只是装出淑女的样子罢了,因此也就不计较了。

「你凡事都直来直往,这一点很棒。」

孝冬依旧保持笑容,表情神清气爽。好在他的眼神不是冷冰冰的,铃子松了一口气。

「……那么,笹尾子爵家闹鬼一事,有打听到什么消息吗?」

解决了一早的烦恼,铃子也恢复了平常心。

「据说,子爵夫人生前是『魔女』。」

孝冬答覆了铃子的疑问。

「魔女……?西洋的那个魔女?」

「算是一种譬喻吧,据说夫人总是穿着洋装,而且喜欢配戴黑色的珠宝,所以才被称为魔女。」

「黑色的珠宝……是缟玛瑙吗?」

「不是,是煤玉。」

「煤玉?」

「也就是木头的化石,从地底挖出来的流木化石。好像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宝石,也有人用来驱邪。十九世纪的英国,煤玉也是人们服丧时爱用的装饰品。」

「服丧用的……」

说到日本服丧的装扮,铃子首先想到明治天皇驾崩时,妇女们系在身上的黑色缎带,当时连用来绑头发的缎带都用黑色的。难不成英国人服丧也会配戴宝石?铃子想起同父异母的姊姊说过,国丧期间三越也有贩卖黑色的腰带饰品和戒指。

「这么说,子爵夫人是在守丧喽?」

「这就不清楚了,夫人只说那是『驱邪用的宝石』,可能只是喜欢那种饰品吧。但开采煤玉的矿场大多封闭了,也没人拿来当饰品了,喜欢煤玉的人很罕见。」

「或许是喜欢一些珍奇稀有的宝石吧。」

「子爵夫人确实是个特立独行的人,而且铃子小姐,这件事跟你有点关系喔。」

「怎么说?」

孝冬微微一笑。

「夫人好像也是『千里眼』。」

铃子瞠目结舌。「你说子爵夫人也是?」

「对,听说她帮人找东西或占卜还满准的,也常提供各种咨询服务。这一带的人都称她『千里眼夫人』,『魔女』的称号就是这样来的吧。」

「千里眼夫人……」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离奇的传闻。当然啦,现阶段已经够离奇了,那个千里眼夫人帮人解决疑难杂症后,还会谈到信仰的话题。按照她的说法,有烦恼就代表信仰不够,只要信仰她推荐的神明,就不会有烦恼了。夫人会宣说教义,让人家把神明的画像带回去。」

「……然后叫人家大笔捐献?」

「没有,完全不收钱的。她用千里眼替人服务,还有送神明画像都不收钱。」

铃子听迷糊了,这种跟宗教有关的话题,通常都会扯到钱才对啊——

「可能夫人的娘家本来就不缺钱吧?」

「说不定传教才是主要目的,跟钱没关系。这世上什么人都有嘛,只不过,不收钱不代表就没问题。」

「怎么说呢?」

「她推广的若不是政府认可的宗教,那就是邪教之流了。邪教是政府取缔的对象,一般民间宗教除非是教派神道或相关的宗教,否则政府会不遗余力打压。」

「所以……那是邪教吗?」

「是不是邪教也就政府的一句话。总之,政府有意控管宗教,不让宗教超出政府制定的规范。理论上我们神社的神道信仰并非宗教,所以其他民间的神道派宗教,就属于教派神道——当然这种区分方式比较笼统。像习合神道、佛教、修验道、阴阳道这一类的民间宗教,差不多就是这种的。至于黑住教、天理教、金光教,铃子小姐你也听说过吧?这一些是属于独立教派……教派神道当中也有很多不同的类别,总之泛指大部分的民间宗教就对了——很复杂难懂是吗?真是不好意思。」

看铃子一脸懵懂,孝冬面露苦笑。

「既然都叫神道,那全都当成神道就行了吧。」

「嗯,神道也是很广泛的,毕竟神道纳入了各种不同的信仰,好比佛教、阴阳道、儒教等等,诠释也各有不同。算是广义的神道吧,既多且杂。这么说吧,反正最大的差异就是有没有得到政府的活动认可。」

铃子听明白了,这种分法就比较好懂。

「得到政府认可就不会被打压,相对地也承受了制约,有的被迫更改教义,或是信奉政府认可的神明——子爵夫人传教也没偷偷摸摸,想必她传的是政府认可的宗教吧。在夫人的接引下入教的信徒不在少数,其中一人就是——」

孝冬竖起一根食指,不再说话。耳边又传来昨天听到的念佛声,是顾守别墅的老夫妇发出来的。

「顾别墅的老夫妻,就是信徒?」

「真正成为信徒的,好像只有那位老太太。这是阿勇向邻居打听来的,还没有跟本人确认过。」

孝冬静默一会儿,专心聆听念佛声。

「这念佛声听起来很特殊——讲念佛比较好懂,事实上,这是祝词夹杂真言才对,应该是那个宗教的颂歌吧。」

「祝词夹杂真言……?」

「去跟那对老夫妇打听打听吧。」

语毕,孝冬朝别墅走去。

「你们是昨天的客人……您是花菱男爵对吧?」

负责顾守别墅的老翁,显然对孝冬和铃子抱有戒心。他的表情充满疑问,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两个人又来了。

「老先生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是神社的宫司。」

孝冬换上亲切的笑容自我介绍。

「我也帮人驱邪除妖,你们怕闹鬼的话,我帮得上忙喔。」

「当真?」老翁双目圆睁,赶紧来到门外,就只差没扒在孝冬身上了。

「您真有办法驱邪?那位夫人……我们每天念佛,但一点效果也没有啊……」

「你说的念佛,就是你们刚才在念的东西对吧?听起来很奇怪,到底那是在念什么?」

孝冬明知故问,刻意打迷糊。

「那个是在念夫人信仰的神明,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夫人都信了,我们想应该很灵验才对。」

「老伴,你要我讲几遍啊?就跟你说那不是念佛了。」老婆婆从老翁身后探出头来。

「还不就是念佛?」

「那叫神歌,神明的圣歌对吧。」

「您很清楚嘛。」

孝冬打断夫妻俩拌嘴,老婆婆撇嘴不说话了,神色不善地盯着孝冬。

「我听得出来那是神歌,有一句好像是唱『浩荡我心……』对吧。」孝冬坐到门内垫高的地板上,微笑以对。

「当中还夹杂了真言,『吒枳尼-跋折罗驮都梵』——是稻荷信仰吗?」

老婆婆不高兴了。

「我们信的是神明,别拿来跟狐仙精怪相提并论。」

「请问是什么神明呢?」

「三狐大人。」

「三狐……」孝冬复诵了一遍。

「我们是这样称呼保食神大人的,夫人还有多拜天照大御神,但我们只有拜三狐大人的画像。」

「画像?夫人给你们的画像吗?」

孝冬凑近老婆婆。

「可否借我一观?」

老婆婆依旧没放下戒心,但勉为其难从客厅拿画像出来,那是一张彩色的浮世绘版画,上头有一尊三头六臂的神明,正面的脸是女神,右边是鸟,左边是狗或狐狸的脸。六只手臂都是鸟足的形状。样子看起来很奇怪,但女神的五官很端正,身上的衣饰类似天女的羽衣,不会给人可怕的感觉。

「原来如此。」

孝冬看完后颔首说道:「是『灯火教』对吧。」

老婆婆讶异地看着孝冬,圆眼张得老大。

「您知道啊?」

「唉,人家好歹是宫司啊。」一旁的老翁答腔了,老婆婆瞪了他一眼,吓得他缩起脖子不敢多话。

「我记得是幕末成立的宗教,但起源比幕末还要早,算是教派神道的附属教会,至于是哪个教派管辖的我忘了。」

「没错,所以不是什么邪教喔。报纸都胡说八道,说我们会逼人家捐款,骗走人家所有的财产,才没有那回事。」

看来老婆婆会如此敏感,是怕自己信仰的宗教被视为邪教吧。

「夫人也是承受了莫名的冤屈啊,有人说她是魔女,避之唯恐不及,其实她也就是喜欢穿洋装罢了,纯粹是一个很有气质的贵妇,个性也端庄稳重。她只是有点寂寞……想寻求一些慰借。结果连老爷都把她当成眼中钉,将她赶到这栋别墅里。」

「眼中钉?」铃子来到这里头一次插上话,老婆婆看了铃子一眼。可能她平常已经很习惯子爵夫人的打扮了,看到铃子穿洋装也不觉得奇怪。

「老爷说她是迷信的疯女人,夫人简直就是被软禁起来的。一个大男人拿了人家娘家提供的资金,自己却在东京享福,也不来探望夫人。」

「不过,夫人从楼梯上摔下来,子爵不是也在场吗?」

孝冬再次确认当时的情况。

「是啊,所以我怀疑,夫人是被老爷推下楼的。」

「喂!你不要乱讲话。」老翁拉拉老婆婆的袖子。

老婆婆怒目相向,一把甩开老翁。「不是嘛,老爷难得来一趟,开口闭口只会叫夫人放弃信仰。他们一定是起口角,老爷才把夫人推下楼的。肯定是这样才会被厉鬼缠身,没多久就死翘翘了。」

老婆婆振振有词,似乎对自己的推论很有信心。

「实话告诉你们,夫人也被自己的娘家嫌弃,才嫁过来这里的。说起来啊,夫人也实在可怜哪。」

「连她的娘家都嫌弃她?」铃子说出心中的疑问。

孝冬也接着说道:「因此娘家那边提供大笔资金,把她丢给经济困难的子爵喽?」

老夫妻都承认这个说法,老翁还补充道。

「夫人的娘家很有钱嘛。」

孝冬双手环胸,陷入沉思。

「娘家会嫌弃她,也跟信仰有关吗?」

「不是,这说起来又是另一桩悲剧了。跟您说,您可听仔细喽。」

老婆婆挪动身体,靠近孝冬。

「听说啊,夫人以前另有心上人,当然并不是老爷。我每天都陪夫人聊天,她偷偷告诉我的。」

「意思是,她有喜欢的对象,却被家人拆散,被迫嫁人?」

孝冬打岔说出自己的推测。

「事情没那么单纯啦,您听我讲就对了。」老婆婆一脸不悦,接着又说。

「夫人心仪的对象,你们猜猜是谁?不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喔,而是她家的司机。」

看孝冬和铃子的反应不怎么意外,老婆婆反而感到奇怪。

老实说,夫人或千金大小姐爱上司机,这在上流社会并不罕见,尤其名家千金平时少有接触男性的机会,跟身旁的异性特别容易养成亲密关系。今年初,某位子爵千金和司机私奔一事,也闹得沸沸扬扬。两年前也有伯爵夫人和司机私奔,更早还有双双殉情的案例。

老婆婆轻咳一声,继续说出夫人的遭遇。

「司机也爱上了夫人,两个人偷偷在一起。不料,司机不幸染上肺病,是肺结核。」

「肺结核?」

孝冬反问,老婆婆用力点点头。

随着工业化发展,结核病也在都市蔓延开来,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去年政府颁布了结核病防治法,一般人都以为结核病是肺病,其实这是一种全身性的疾病,不意外的是,近年来肺结核死亡率最高的地区正是东京。

「那司机到他地养病,夫人四处求神拜佛,祈求司机康复。但司机最后还是死了,夫人悲伤过度,甚至想跟着司机一块儿去。多亏有三狐大人,她才改变想法,决定继续活下去。我听了夫人的故事大受感动啊,她真的经历过难以想像的痛苦。夫人过着衣食无缺的富裕生活,但从小到大饱尝孤独,都没有人愿意了解她。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相知相惜的恋人,结果却死了……连娘家的人都嫌弃夫人,想要赶快把她嫁出去。娶她的人也只是贪图她娘家的钱财,还把她软禁在这里当瘟神对待,太过分了不是吗?」

老婆婆抽了抽鼻涕,或许老婆婆对这种悲情的故事很没抵抗力,泪腺特别脆弱吧。老翁倒是没啥反应,只是尴尬地抓起地上的灰尘丢到一旁。

孝冬摸着下巴思考,铃子也在体会子爵夫人的心境。可怜的夫人被娘家嫌弃,嫁来夫家这里也没有立足之地,还被软禁在别墅里。

——所以,她才在信仰中寻求救赎。

夫人身上配戴煤玉,是替那位死去的司机守丧吗?或者有其他理由呢?

「可否带我去看一下夫人的亡灵?」

孝冬提出要求,老婆婆用围裙擦去眼角的泪水。

「您真有办法让夫人安息吗?不然那样实在太可怜了,我也看不下去啊。」

「这要先看过才知道,但应该是没问题的。」

薰香的气味变浓了,铃子感觉那是淡路之君食指大动的征兆。

老夫妻拿着钥匙走出玄关,铃子和孝冬紧随在后。别墅就在树林的另一边,老夫妻没有前往正门玄关,而是绕到别墅的后边。

「从这边的窗户就看得到了。」老翁示意孝冬观看。朝海的这一面设有露台,以及一大片落地窗。别墅的南边有一栋三层塔楼,子爵夫人就是从那里的楼梯摔下去的。

露台上的落地窗附有蕾丝窗帘,孝冬等人隔着轻薄的窗帘,看到室内有人影移动。顾守别墅的老翁发出惊恐的叫声,往后退了一步。

「那个就是了……」老翁压低音量,还躲到老婆婆身后。

人影穿着朴素的深蓝色洋装,在室内飘移。不对,正确来说不是飘移,而是消失以后突然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差不多是这种感觉。上一刻还在墙边的衣柜前,下一刻出现在中央的桌边。动作异于常人,怎么看都不像用走的。

女子绑着西式的发型,身上穿着深蓝色的长洋装,上半身向前倾。隔着窗帘只看得到这些影像,表情就看不清楚了。

薰香的气味又更浓烈了,铃子察觉到异变时,淡路之君已出现在身旁,迅即冲向猎物。

——等一下。

铃子正要开口,淡路之君竟然在露台前停了下来。

难不成,她听到了铃子的心声?事实并非如此,淡路之君的身形化为烟雾飘散,孝冬环顾四周,喃喃自语。铃子听到他说,这栋别墅可能有设下结界。

「夫人是不是有埋什么在庭院里?」

老夫妻都歪着头,不懂孝冬怎么会有此一问。但老翁立刻拍手,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啊啊!对了,确实有这么回事。我记得,夫人有一次交代我在房子的四周挖洞,挖四个方位,说是要埋御守。我就帮夫人挖了,您怎么知道的?」

「麻烦你把那些东西挖出来吧。」

「啥?」

「房子埋了那些东西,我没法让夫人安息。」

「那……那好吧。」

老翁同意后,马上跑回仓库拿圆锹,来到埋御守的方位。

「我记得,大概是在这附近吧……」

老翁开始挖掘记忆中的场所。

「当时没有挖很深,应该一下就挖出来了。」

果不其然,圆锹很快就挖到东西了,发出了敲击的声音。

「哦?」老翁蹲下去用手挖土,挖出一座小型的金像。

「这是……」老翁拍掉金像上的泥土。

「狐狸?」铃子自言自语,那是一尊很像狐狸或狗的金像,类似稻荷神社的狛狐。

「这应该叫辰狐才对,是吒天法。」孝冬说出了见解。

「辰狐?吒天法?」这些都是铃子没听过的术语。

「该怎么说呢——算是一种咒术吧。把这东西埋在四个方位,就有驱邪的效果。」

老翁挖掘剩下三个方位,都挖出了一样的金像。

「全部都是黄金打造的,真是奢华啊。」老翁的佩服完全搞错了重点。

「这下结界就消除了是吗?」

铃子询问孝冬,孝冬点头称是。只见他爬上露台,从落地窗往内看,铃子也有样学样爬上去看个究竟。子爵夫人已经不在这个房间了,或许到其他房间了吧。

「方便让我们进去吗?」

「喔喔,好啊,请进。」老翁忙着打量金像,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他看了老婆婆一眼,老婆婆拿着钥匙绕回正门玄关。

「你们真的要进去吗?万一出了事,我可不敢去救你们喔。」

老婆婆打开门锁,不忘叮咛孝冬和铃子。

「请不用担心。」孝冬微笑挂保证。

二人进入别墅,里面充满尘埃和发霉的味道,想必都没人打扫,也没有通风换气吧。每走一步,地上都会留下鞋印,呼吸鼻子也会发痒,铃子用手帕捂住口鼻。

「去夫人跌落的塔楼看看吧。」

孝冬在走廊漫步,往南边的塔楼前进。

「楼梯在这附近吧。啊啊!有了。」

孝冬打开尽头的房门,里面确实有楼梯,而且是螺旋状的。楼梯设计得很单调,就只有踩踏用的金属板,也没有铺设防滑的垫子,每一阶都很窄,走起来确实容易滑倒。一个重心不稳没踩好,肯定会直接摔到地面上。

孝冬边走边确认楼梯是否稳固,小心翼翼地爬上三楼,三楼有一面采光良好的大窗户。窗户前方有一张桌子和藤椅,可以看到外头一片大海。铃子算是看明白了,这里是用来欣赏海景的地方。

孝冬打开窗户,海风徐徐吹了进来。刺鼻的灰尘和霉味都消失了,铃子松了一口气。

「老婆婆说的三狐大人,应该是指三狐神吧。」

孝冬吹着海风,谈起了夫人的信仰。

「ㄙㄢㄏㄨˊㄕㄣˊ?」

「数字的三,狐狸的狐,神明的神。」

「所以是狐狸喽?」

「不,本来的念法是MIKATUNOKAMI,跟狐狸没关系。但同样的字换成不同念法,就成了三狐神。再者,这边说的狐狸不是野兽的狐狸,而是人狐、天狐、地狐——刚才我们在管理室看到的画像,你还记得吗?」

「记得,三头六臂的神明对吧。」

「没错,那个神明有三种面孔,分别是女神、鸟、狐狸,那就是三狐神。还有神歌,神歌最后一段是『三盏明灯住世,光耀我等信众大愿』,这就是『灯火教』的名称由来,总之那是吒天法的神歌。」

「是喔……」

「把三狐神当成保食神,不过是取得政府许可的障眼法罢了。事实上,夫人信仰的是三狐神,也罢,复杂的话题就省下吧。简单说,那有点类似稻荷信仰。」

「说到底,还是狐狸就对了?」

「狐狸算是稻荷的使者,并非稻荷本身,这就先不提了。『灯火教』是以三狐神和吒天法为信仰核心的宗教,吒天法讲究顿成悉地、祈愿成就,特色是看重现世的法益,实现信众的愿望——不晓得子爵夫人的愿望是什么。」

——夫人许下的心愿是……

铃子探出窗外往下看。塔顶离地面很远,铃子被高度吓到,赶紧躲回窗内。

「那样很危险的,铃子小姐,快过来。」

孝冬抱住铃子的肩膀,将她拉离窗边。

「视野越好,代表这边越危险。」

「是啊。」

孝冬的手放在铃子的肩膀上,铃子感受着肩膀上的体温,心绪浮动。孝冬没在意铃子困惑的神情,似乎也不打算放手。

「盖一座视野良好的三层塔楼是无所谓,但那楼梯太可怕了。中间要是有个平台,或许夫人就不会死了——只是,既然楼梯这么危险,走的人一定会特别小心。夫人跌落的真相究竟为何呢?」

铃子抬头看孝冬。

「你认为真相就如同老婆婆说的,夫人是被推下楼?」

「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想再多也得不到答案,唯一能肯定的是——」

孝冬回头眺望入口,铃子也顺着看过去,不由得一惊。

原来夫人就在入口处,她穿着夜空一般的深蓝色洋装,脖子上戴着煤玉首饰。夫人上半身前倾,一脸惶恐地看着下方。夫人的五官很端正,只可惜脸颊消瘦憔悴,看了令人心疼。夫人的身影又出现在窗边,一眨眼工夫又消失了,接着出现在墙边。

「你有没有察觉哪里怪怪的?」

「咦?」

「夫人在各个房间现身,却都保持不自然的前倾姿势,一直盯着下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

「找东西……?」

确实,夫人的动作很像在找掉了的东西。

夫人的身形再次消失了,铃子闻到一股香气,淡路之君也现身了。淡路之君化成一阵烟飘向楼下。

「她在找夫人,要不了多久夫人就会被吃掉。」

「……」

铃子在残留的香气中,环顾室内。木板地上铺着地毯,桌子和藤椅就摆在地毯上,没有其他东西了。铃子蹲下来,检查桌子和藤椅下方。

——夫人在找的……是掉到地上的小东西吧……是饰品吗?

到底是耳环、戒指、胸针,还是坠子呢?

「最有可能的是耳环吧……」

铃子正想去其他房间找找,起身偶然看到窗外。她灵机一动,稍微探出身子。

「铃子小姐,这样很危险。」孝冬赶紧抓住她的手腕,但她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指着窗外说道。

「你看那里。」

塔楼的外墙有一块向外突出的地方,那边挂着一个银色的圆形物体,伸手去挑应该挑得到才对。

「铃子小姐,使不得,我来捡就好。」

孝冬把铃子拉回房内,一手抓住窗框稳住身形,一手伸出去捡东西。铃子看他犯险,比自己犯险还要紧张,好在孝冬立刻抽回身子,拿出手帕擦拭他捡到的东西。

「是怀表,而且是女用的怀表,上面还有项炼,大概是方便戴在脖子上的吧。」

诚如孝冬所言,那确实是怀表。项炼断掉了,不晓得是怎么弄的才会掉到外面,女用的怀表尺寸比男用的小了一号,也没有表盖,背面还有细致的雕工图案。

「这是……」

孝冬发出惊叹,原来怀表上雕刻的纹样,正是老婆婆刚才拿给他们看的神明画像,是三狐神的纹样。

「夫人在找的就是这个……?」

铃子不禁有个感想,就为了这种东西?

就为了灯火教的神明,就为了信仰的象征吗?

——夫人如此看重这尊神明吗?

连死了都要找到手,找不到还不肯安息,铃子不能理解这么强烈的信仰。弄丢这个怀表的遗憾,让她无法安息是吗?

可是——

「我实在不能理解信仰是怎么一回事……」

铃子端详着怀表。

「可是我看得出来,这对子爵夫人来说非常重要。」

重要到连死了都不愿安息。最讽刺的是,因为那个结界的缘故,夫人自己也没办法到屋外。所以,她找不到掉落窗外的怀表。

铃子抓起怀表,连忙走下楼梯,不得不说洋装在这种时候比和服方便多了。在下楼的过程中,铃子也没忘了寻找夫人的身影。她跑过走廊,往客厅前进,内心祈祷夫人还没被淡路之君吃掉。

铃子冲进客厅,穿着蓝色洋装的夫人就在窗边,淡路之君则在不远处。

「——夫人!」

铃子放声大叫,举起手中的怀表。

「你要的东西我找到了,这就是你在找的东西对吧?」

夫人抬起头来,消瘦的脸颊和凹陷的眼窝无精打采,唯独那双眼睛闪闪发光,直盯着铃子手中的怀表,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的神色。瞬间,夫人出现在铃子面前,抓住铃子手中的那个怀表。夫人泪如雨下,泪水一落到地板,夫人的身形慢慢淡化,最后连泪痕也消失了,只剩下那个怀表还在铃子手中,她紧握怀表抱在胸前。

铃子一抬头,看到淡路之君满脸凶相,怒目横眉地盯着自己,眼中的恨火熊熊燃烧。铃子忍住想逃的冲动,鼓起勇气瞪视淡路之君,淡路之君冲到铃子面前,薰香的气味浓到令人头皮发麻,让她一时无法呼吸。淡路之君贴着铃子的面孔,身形突然消散,现场只留下淡淡的烟雾和残香。

后方传来脚步声,铃子回头一看,原来是孝冬来了。烟雾飘向孝冬,像大蛇一样缠住孝冬的身体,最后消失无踪。

「夫人找到怀表,已经安息了。淡路之君被我惹火了吧。」

孝冬没说话,他一定也看到淡路之君的表情了。

「我今后还会惹她生气,我不可能照她的意思行动。」

铃子再次正视孝冬,说出了自己的决心。

「铃子小姐?」

孝冬显得很讶异。

「现在我确信,淡路之君根本就是『魔』,那才是真正的『魔』吧。一家子生生世世都被那种东西缠上,我可受不了。」

——这太扭曲了。

说来也的确荒唐,总有一天铃子生下来的孩子,也得喂养那个魔物,直到死为止。她一想到这点就莫名火大。

「我——我想祛除淡路之君。」

这话一说出口,铃子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那是她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念头。

「……铃子小姐。」

孝冬的表情和声音,夹杂着困惑的神色。

「我的祖先也试过祛除淡路之君,无奈都以失败收场,也没人再尝试了。」

「前人做不到的事,不代表后人做不到啊,况且那也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都已经是大正年间了。」

「不喂养她,会遭难的。」

「这是真的吗?」

「嗯?」

「你之前也说过,你家人的死不见得是淡路之君害的。他们身亡,真的跟冤魂作祟有关系吗?还是你知道其他案例?」

「呃,这……」

「我们来调查一下吧,查清楚花菱一族的历史,说不定能找到突破的关键——不对,是一定要找到。」

「话虽如此……」

孝冬先是傻眼地看着铃子,又觉得有些好笑,竟然笑了起来。

「你呀,总是出人意表呢……」

孝冬的表情近似苦笑,却又带点愉快的神情。

「好吧,我都听你的就是了。」

「都听我的?」

「打从一开始,我就像你的侍者一样啊。」

孝冬常说一些铃子听不懂的话,铃子不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

孝冬眯起眼睛说:「刚才那是我的真情告白喔。」

「……可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铃子老实说出感想,孝冬开怀地笑了。

二人离开宅院,来到管理室的前面,有一名陌生的男子,正在和老夫妻谈话。老夫妻不断对男子低头致歉,像在解释什么似的。男子大约三十多岁,穿着高级的西装,脸上戴了一副眼镜,他一脸严肃听着老夫妻说话,铃子猜想这个人可能在发脾气吧。

「也许是降矢家的人吧。」孝冬猜测来者的身份,铃子也同意这个说法。

「那对夫妻放我们进别墅,被那个人责骂了吧?」

「有可能,我去跟对方说清楚。」

孝冬快步走近男子。「打扰了,请问是降矢先生吗?」

「正是——你又是哪位?为何会在这里?」听得出来男子戒心很重,表情依旧严厉。

「在下花菱孝冬,方才实有不得已的理由,才请这对夫妻开门让我们进去。」

「花菱……你是花菱男爵吗?经营『薰英堂』的那位?」

男子的表情变得比较柔和了。

「失礼了,我叫降矢笃,我家小妹以前就住在这栋别墅里。」

「这么说来,您是笹尾子爵夫人的兄长喽?」

「是的。花菱男爵,你此番前来有何贵干呢?」

孝冬换上亲切的笑容答话。

「听说子爵夫人的魂魄没能安息,我才特地来一趟。」

降矢皱起眉头,瞪了老夫妻一眼。

「你们到处嚼舌头,让我很困扰。」

「不,我们没有……」

「不是这对夫妻告诉我的,我只是刚好听到传闻。」

孝冬出面缓颊,接着又说道:「这一带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

降矢叹了一口气。「是吗……原来已经传开了啊。」

「请放心吧,传闻不久就会平息了,我已经作法让夫人安息了。」

「咦?作法?」降矢狐疑反问。

「其实我是宫司。」

「夫人真的安息了吗?」

老翁惊骇不已,一旁的老婆婆也倒吸了一口气。

「真的安息了,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老夫妻大大松了一口气,尤其是老翁内心感触良多,还合掌膜拜孝冬,老婆婆也用围裙擦拭眼角泪水。

「此话当真……?」

降矢还是不敢置信。

「呃呃,当然我知道花菱男爵有神职身份,也知道你会帮人作法驱邪。不过,小妹她真的安息了吗?」

孝冬颇感意外,他大概没想到降矢家的人会知道驱邪的事吧。铃子也很意外,这表示降矢家的人对华族的大小事都很清楚吧。

「子爵夫人一直在找某样东西,现在找到了,自然就安息了。」

「找东西?」

「请看。」孝冬瞄了铃子一眼,铃子把怀表交给降矢。降矢略吃一惊,注意力全都放在那一个怀表上。

「这是……」降矢沉吟了。

「您看过这个怀表是吗?本来掉在塔楼的窗户外面,还好挂在墙上没掉下去,不然玻璃就碎掉了。」

降矢拿起怀表,目光一刻也没移开。

「这是小妹的东西,本来遗物里都找不到。这上面的图样是小妹拜托雕工师傅,在进口的怀表上雕刻的——我祖父和父亲都有到英国喝洋墨水,小妹耳濡目染之下,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英国的文化和服饰,就连饰品也是……」

「夫人好像很喜欢煤玉的饰品是吧。」

孝冬说出夫人的喜好,降矢点点头说。

「那是悼丧珠宝——也就是守丧用的饰品,现在早就不流行了,但小妹还是一直戴在身上,从不离身……」

降矢话说到一半,欲言又止,转头望向别墅。

「让客人站着聊天也失礼,不如我们一块儿进去吧。」

铃子和孝冬又回到别墅,老夫妻则留在原地。

降矢一进入别墅,取下沙发上的防尘布,请二人就座。铃子和孝冬坐下以后,降矢也坐到对面的沙发。他把怀表放在桌上,看着怀表说道。

「我们降矢家,原本是信仰虔诚的家族。」

「您是指甲府那边的老家吗?」

「对,我们本来是养蚕的农家,像这种农家多半信奉养蚕之神。」

「您是说,像御白神、蚕养明神、马鸣菩萨这一类的?」

「是的,男爵果然是内行人。我们都称为『蚕守神』,当成家族的守护神祭拜。后来我们家开始从商,祖父和父亲就改拜惠比寿了,他们重视吉凶祸福,不会轻忽信仰,很多经营者都是这样的。」

「这我也时有所闻。」

「或许是家庭教育的关系吧,小妹从小就是一个很虔诚的孩子。她个性内向又乖巧,小时候身体也不太好,家中长辈和女佣对她呵护备至,比养蚕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没准儿是这个缘故,她变得比较神经质,也可以说感受性特别强吧,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

「莫名其妙的话?」

「小妹说,她会看到祖母的鬼魂,鬼魂会交代她一些事情,还说一定要照做,不然祖先会生气等等,总之大多都是这种的。我们家的人虽然虔诚——不,应该说正因为虔诚,所以不喜欢小妹说那些话吧。我祖父还担心,是不是蚕守神生气降罪呢。父母也担心小妹,找医生来开药给她吃,可惜全无效果。不过,小妹也不是成天都那样,这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多大的烦恼就是了。没想到——」

降矢面露苦笑,自问这一切究竟是哪里出差错了。

「这一切乱子,要从我家司机说起。」

降矢指的,应该是夫人真心相爱的司机吧。孝冬和铃子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但又不好意思打断人家谈话,便佯装不知情。

「那是我家雇用的司机,小妹和那个人相恋了。」

「原来如此。」孝冬随声附和。

「这种事也时有所闻对吧。」

降矢一脸厌倦。

「司机跟自家夫人或千金相恋,不是多罕见的事情,我们家也不例外啊……」

降矢眉头深锁。

「我们也很留意小妹的交游关系,就怕她跟别人私奔或殉情。」

「那么夫人和那位司机……」

「司机病死了,罹患肺病死的。」

孝冬点点头没说话,等对方继续说下去。

「那个司机罹患肺病以后,打算辞掉工作去外地疗养,小妹说要跟去照顾他,家人才知道他们的关系。事出突然,我们真被吓到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不可能放任小妹乱来,就劝她诚心祈祷,等那个司机康复再说。家父还答应她,等司机病好了就让他们结婚,这总比小妹私奔或殉情要强多了。反正我们家既不是华族,也不是名门之后。事实上,家父也安排那个司机去大阪知名的结核医院治疗。家父很宠小妹,几乎是百依百顺了——后来,小妹的心思都放在宗教上了。」

降矢瞪着桌上的怀表,表情始终不悦,彷佛把对小妹的不满都发泄在怀表上一样。

「小妹也听我们的劝,开始帮司机祈祷。她听说有些宗教可以实现却病延年的愿望,因此布施了不少钱财,请人家帮忙祈祷。结果,她迷上了那个信奉狐仙的敛财宗教。」

「信奉狐仙的敛财宗教?您是指灯火教?」

「原来是叫那种名字。教义讲得头头是道,好像他们拜的是什么正神一样,说穿了不就狐仙精怪吗?」

「不过,灯火教好歹是经过政府认可的。」

「谁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政府居然认可那种宗教——」

降矢反感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总之,小妹太过沉迷了。她本来就神经质,一迷信又变得死心眼,爱钻牛角尖,家人都很担心她。不巧,那个司机治疗到一半病死了。接下来的发展也不用我多说了,小妹整个人精神错乱,甚至还想殉情呢。」

「也是灯火教救了她吗?」

降矢听了孝冬的疑问,面色凝重地叹了一口气。

「正是。小妹全心全意信奉神明,才勉强没有崩溃。家人拿她没办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谁知道,她竟然还干起了卜卦算命的勾当。」

「千里眼是吗?」

「你果然内行啊。没错,总之小妹开始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好比替人家找失物或占卜吉凶之类的。一家人实在很头疼,有人就提议把小妹嫁了,跟笹尾子爵的婚事就是这样谈出来的。」

降矢的笑容,颇有自嘲的味道。

「反正这也是公开的秘密,我就直说了,我们家提供了大笔资金,把小妹丢给笹尾子爵照顾。坦白讲,家人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一开始我们交给家乡的亲戚照顾,但她在家乡也闹出了不好的传闻,讲都讲不听。当然了,我们有事先跟子爵说清楚,子爵也不介意,这才把小妹嫁出去的。我原以为,子爵是个温柔大器的人啊……」

讲到这里,降矢脸色一沉,忧郁地看着窗外。

「连家人都顾不来的女人,丢给一个外人太沉重了吧。婚后,子爵把小妹赶到这里,自己在东京生活。呃呃,当然,小妹想回东京也没人敢拦她,但她没那个心思吧。小妹在这里照样传教,替人占卜吉凶,消息也传到我耳里了。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罢手,讲太多又会惹她不高兴,我也只好置之不理了。子爵想必也是一样的心境吧。唯一不同的是,子爵有华族的体面要顾,对吧?」

降矢看着孝冬,孝冬说道:「确实如此。万一丑闻闹大了,宫内省搞不好会终止一切待遇,要求他奉还爵位。这是关系到生计的大问题,不光是面子挂不住而已。」

听完孝冬的说明,降矢苦笑道:「华族也不容易啊。因此,子爵也很头疼,多次跑来找我商量小妹的问题,看我能不能想个办法。我要是有办法,又岂会把她丢给别人呢?」

降矢笑了,还自我调侃。

「小妹成了夫家的负担,连夫家也容不下她,到头来还摔死,死后也不肯安息……」

降矢摇摇头,神情极为落寞。

「真是愚蠢的小妹啊。」

铃子想起夫人泪如雨下的光景,听到这句话十分心痛。但她紧咬着嘴唇,没有插上话。降矢也不是有意冷落自家小妹的,夫人走到哪儿都没有容身之处,迷信宗教无法自拔。这对兄妹的苦,铃子没有置喙的余地。

「……请问。」

唯独有一件事情,铃子必须问个明白。降矢总算转头看着铃子,彷佛刚才都没把铃子放在眼里一样。

「这是内人。」孝冬简短介绍铃子的身份,降矢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就是想请教一下,子爵夫人配戴的煤玉。请问她是从何时开始配戴煤玉的呢?」

降矢对这个疑问感到很意外,但也立刻说出了答案。

「出嫁以后戴上的,应该是在追思那位司机吧。」

起初铃子也是这么想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吧。

——我心已死。

铃子觉得,这才是夫人配戴煤玉的真正涵义吧。夫人在娘家和夫家都没有容身之地,心爱的男人又死了,没有人了解她——不,还是有了解她的人。信仰成了她唯一的知音,唯一的依靠,也是唯一的明灯。

夫人真正企求的,是一个愿意接纳她、包容她的存在,于是才有了信仰、崇拜、希求。夫人在安息前落泪的那一幕,铃子完全能体会她寻求救赎的心有多沉痛。

「煤玉怎么了吗?」

看铃子不说话,降矢狐疑地反问铃子。

「没事。」铃子摇摇头,不愿多谈。现在说出她的感想,也无济于事,只是增添降矢的痛苦罢了。

「我也有一个问题,方便请教一下吗?」

孝冬也有疑问。

「请说。」

「令妹的葬礼,是采用佛教仪式吗?」

降矢没料到有此一问,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好意思,因为我有神职的身份,对这件事有点在意。」

「……呃呃,是的,你说得没错,是用佛教仪式办的。我们家跟曹洞宗结缘,就采用该宗的仪式,灯火教的仪式我们又不懂。再说了,灯火教也没派人来上香致意,真搞不懂他们在想什么。」

「所以,你们是按照老家那边的宗派举办葬礼?那丧主是笹尾子爵喽?」

「不,是家父。当时子爵已经不知去向了。」

「不知去向?」

「对,小妹跌下阶梯后,子爵立刻叫那对老夫妻找医生来,之后就不见踪影了。差不多过了一个礼拜我们才接到消息,他被火车撞死了。」

降矢回忆起当时的状况,露出了很困扰的表情。

「据说他死前喝得烂醉如泥,整整一个礼拜也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

「是不是过于自责,才行踪成谜呢?」

降矢瞄了孝冬一眼。

「你认为是子爵把小妹推下楼的吗?我也有听到这样的传闻,但死无对证啊,我就不多臆测了。」

显然降矢为人谨慎,只是听他的口气,似乎他也有一样的想法。事实上,夫人若真是被子爵推下楼的,很多事就说得通了。

比方说,子爵和夫人为了信仰的问题争吵,子爵盛怒之下抢走夫人的怀表。夫人想要抢回来,被子爵推开跌下楼梯。子爵回过神,把怀表丢出窗外,去向那对老夫妻求助……

从现有的事实不难推测这些细节,但子爵夫妻都死了,也无从确认真相。况且,夫人最在意的也不是真相有没有水落石出,而是怀表的所在。

降矢拿起怀表,用手帕包好放进外套口袋里。

「总而言之,我还是要感谢二位找到小妹的遗物。小妹终于安息,那是再好不过了。」

这番话说得很平淡,却带有真情,降矢对自家小妹,也有说不出口的遗憾吧。孝冬也听出了对方要送客的言外之意,起身准备离开,铃子也跟着站了起来。

「千万别这么说,我们未经您的许可擅自入内,实在失礼了,而且还烦劳您说出这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不会,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降矢终于放下戒心,展现出柔和的笑容。

「其实我和花菱男爵也不是第一次见面。啊啊!我说的不是你,而是上一代花菱男爵——那是你的兄长吧?我跟他碰过面。」

孝冬的表情瞬间冻结,但随后又露出微笑。

「原来是这样,我不知道原来您认识大哥,想来你们的关系不错吧?」

「也没有,我们也只见过一次面而已——你大哥人很聪明,可惜痛失了一个人才啊。」

「是啊……确实。」

孝冬的嗓音,就好像明媚春光下晒不到太阳的阴暗处,寂寞中带着一丝惆怅,而不是冷冰冰的孤寂。

铃子和孝冬来到屋外,走回海岸边的松林,孝冬几乎没讲话。海风吹动树梢,穿透树梢的阳光,在孝冬脸上留下了复杂的阴影。

「铃子小姐。」

孝冬停下脚步,以冷硬的语气叫住铃子,铃子也不自觉停下脚步。

「嗯?」

铃子挪开阳伞,抬头看着孝冬。孝冬的表情罕见地严肃,甚至到了沉痛的地步。

「怎么了吗?」

铃子请孝冬开口,孝冬还是没讲话。铃子也察觉孝冬要讲的话题很沉重,所以静静地等他开口。海浪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响。

「其实,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孝冬好不容易开口了,但神情非常痛苦,彷佛接下来要讲的话会害他吐血一样。

「我实在说不出口……我害怕被你讨厌、被你轻蔑。」

铃子凝视着孝冬。

「被我讨厌或轻蔑,有这么可怕吗?」

铃子不能理解,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被她讨厌、轻蔑,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孝冬苦笑道:「可怕啊,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其他人讨厌我都无所谓,唯独不想被你讨厌。」

铃子歪着头想了一下。

「我应该不会讨厌你的。」

「咦?」

「我不知道你瞒着我什么,但我大概不会讨厌你的——你要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对你印象最糟糕的时候。不,第二次见面才是最糟糕的吧。」

铃子喃喃自语,反覆比对前两次的印象,确认第二次见面的印象最糟糕。孝冬整个人都傻住了。

「所以,我对你的印象应该不会比那一次更糟糕了。」

「那,你也不会生我的气?」孝冬怯生生地问道。

「哎呀,还要求我不能生气啊?这是不是太过了点?」

铃子也傻眼了,孝冬只能尴尬地抓抓脑袋,回避铃子的视线,就好像一只被主人责骂的小狗狗。

「我可能会对你生气,但绝不会讨厌或轻蔑你。你一直不敢告诉我,肯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吧。」

铃子动脑思考。现在有件事情孝冬迟迟不敢开口,而且这件事与她有关,孝冬怕说了惹她生气,究竟是什么事呢?

——跟我有关的事情……

「是不是我之前拜托你的那件事……跟『松印』有关的事对吗?」

铃子说出自己的猜测,孝冬神情僵硬,脸色也发青了。

「看样子我千里眼的神通还在呢。」

孝冬长叹一口气,当场蹲了下去。

「你没事吧?」

铃子弯下腰来关心孝冬,孝冬抓乱自己的头发。

「真是服了你啊。对,你说得没错,我太小看你的千里眼了。」

「也许我还能靠千里眼吃饭吧。」

「拜托千万不要。」

孝冬虚弱地笑了,现在换他抬头仰望铃子,跟平时完全颠倒过来了。铃子俯视孝冬,他的表情很不安,犹如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

「……我大哥……用的正是『松印』。」

孝冬抓住自己脑袋,以微弱的嗓音道出事实。

铃子反覆斟酌刚才听到的那句话。

——孝冬的大哥……

「你是说,你死去的兄长用的是『松印』?」

「对。」

孝冬悄然垂首。铃子心中完全没有愤怒或轻蔑的念头,她当下的情绪跟这些负面的念头完全无关。

——这就是他饱受痛苦的原因吗?

铃子早就看出孝冬有烦恼,原来跟这件事有关。如今弄清原因,铃子反而安心了。同时,她也有点傻眼,孝冬要是早点说出口就好了。铃子心中夹杂了各种情绪,她也想好好安慰一下失落的孝冬。

「……我家大哥用的也是『松印』,之前我也说过,我知道很多华族都用『松印』。所以你大哥用一样的印,我并不讶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孝冬再一次抬起头,直视铃子的脸庞,试图看出她的真心。

「万一……万一你大哥真是杀人凶手,那也跟你没关系,你依然是我的丈夫。」

铃子想起了金山寺屋的鬼魂,以及那个跑去他女儿家道歉的可怜女鬼,那个女鬼还有一个女儿也上吊死了,她们的人生不该那样受到波及。

然而——换作铃子是金山寺屋的女儿,她还能客观看待那个女鬼和她的女儿吗?所谓罪不及妻孥,她真的做得到吗?

万一孝冬的大哥真是杀人凶手,她还能说出一样的话来吗?铃子也不敢肯定,现在她给不出肯定的答案,但她还是想包容孝冬的痛苦。因为她惧怕淡路之君,想要祛除淡路之君,孝冬也包容了她的恐惧和心愿。

男女情爱的事铃子不懂,她只是想固守做人的基本道义,来好好面对孝冬。

铃子放下阳伞,伸手抱住蹲踞在地的孝冬。孝冬刚好被树荫遮住,背脊都凉了,铃子不断抚摸他的背脊,想要带给他温暖。

孝冬也伸手抱住铃子,铃子这才发现自己的背也很凉,手掌的温度慢慢从背部传递到胸口中。

「铃子小姐。」

孝冬呼唤铃子,声音微微颤抖。

初夏的海风吹过松林,穿透树梢的光芒随风摇曳,炫目的光影洒落在这对伴侣身上。

当晚,孝冬一进寝室,就看到铃子跪坐在床上。

「昨晚不小心睡着了,今天我一定会努力保持清醒的。」

看到铃子一脸正经严肃,孝冬差点喷笑。

「你真豪气,果然是武士门第出身的。」

「你笑话我是吧?」

「怎么会呢,我可尊敬你了。」

孝冬话一说完,铃子害羞地转移视线,似乎对他的赞赏挺满意的。

这个人真是太可爱了——孝冬心想。

孝冬对铃子有一往情深的爱意,有时他很佩服铃子高贵的情操,有时又觉得铃子像小狗一样可爱。这些感情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孝冬十分崇拜铃子,这算是最贴切的说法。就好像古代社会的人民,对大地之母有一种原始的崇拜一样。

铃子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头上,孝冬爬上床,将自己的手掌放在铃子的手上,感觉得出来铃子很紧张。

「铃子小姐,我希望你也喜欢上我,这个愿望是否太奢侈了呢?」

孝冬深情俯视铃子,铃子不解地说道:「我并不讨厌你啊。」

「我希望你喜欢上我,对我一往情深。」

就如同我喜欢上你,对你一往情深。

铃子的表情有些困惑。

「我们都已经是夫妻了不是吗?」

「形式和真心是两回事啊。」

孝冬也明白,铃子并不讨厌他,提出这样奢侈的愿望,其实就是在利用铃子的好意。

铃子对孝冬的感情,就像林间的阳光一般明净耀眼。但孝冬对铃子的感情,却像泥潭一样污浊。孝冬自问,为什么自己的爱如此沉重呢?

铃子看着孝冬的双眸。「我尽力。」

铃子这话一说出口,孝冬笑着回答。

「不对,铃子小姐。该努力的是我才对,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值得你爱上的人。」

孝冬紧握铃子的手掌。

「……还请你不要放弃我。」

铃子直视孝冬的眼睛。孝冬回忆他们相识的经历,打从一开始,铃子看他的眼神始终正直诚恳,彷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我答应你。」

铃子点点头,理所当然地同意了。孝冬心里想的是,她大概不明白我的情念有多深重。孝冬抚摸铃子的脸颊,以及肩膀。孝冬一把抱住铃子,想好好确认铃子的存在,没想到她的身子挺小的。

——请你永远不要离开我。

孝冬闭上眼睛,献上最诚挚的祈祷。漆黑的视野中有星光闪烁,微弱闪烁的星光,恰似黑暗中一盏小小的明灯。

隔天,铃子跟着孝冬去划船了。铃子嘴上说自己讨厌坐船,但实际到了海边,对这项海上活动还是有点兴趣。刚登上小艇是最摇晃、最恐怖的时候,搭上去以后就没事了。

他们是在海湾划船,并没有太大的波浪,风势也不强烈。铃子右手持阳伞,左上放在小艇边缘,眺望着海景。海面上波光粼粼,璀璨的程度不下于钻石,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大海无边无际宽广无垠,天空和大海都是蓝色的,色彩却又截然不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远方有大船开往外海,浪涛声好宁静。风势偶尔会带来海潮的气味。海潮有一种生命和死亡夹杂的气味,铃子并不讨厌这种味道。

「铃子小姐,你还会怕吗?」

孝冬停下船桨,观察铃子的反应。

「不会,海面上很开阔,感觉挺好的。」

「那就好。」

孝冬听了很满意。

今天早上,他们二人一同焚香。到了海上,薰香的味道也会被海潮盖过。

「夏天我们再来一趟吧。」

「好,但我不下海喔。」

「踩一下海水没问题吧?小艇都敢搭了。」

「不要。」

孝冬轻笑两声,他的笑容比浪涛更加耀眼,同样令人难以直视。吹拂而过的海风,更添风光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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