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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荣的贗品②-章节

赤坂的溜池町顾名思义,这里以前是蓄水区域。由于地名取得直截了当,反而保留了人们往日的回忆。

据说,那是江户初期建造的蓄水池,形状狭长且占地广大。蓄水池本身是江户护城河的一部分,也有供给饮水的作用。既然可当饮用水,水质自然不会太差。里头还有来自琵琶湖和淀川的鲤鱼和鲫鱼,水面上也有莲花和萤火虫飞舞。附近一带成了郊游踏青的好去处,周围也就开了各种茶铺和商店,专门做游客的生意。这些店铺开在蓄水区周边,发展成赤坂田町的花街。

到了明治时代蓄水区被填平,盖起了轨道设施和城镇,城镇就是现在的溜池町。泷川家的宅院同样位于赤坂区,离溜池町还算近。赤坂区的军用设施腹地宽广,泷川家和其他华族的宅院,就坐落在城镇和军用设施之间。

铃子带着鹰婶,去一家人常光顾的点心铺买炼羊羹,接着往溜池町的方向走去。从田町到这一带有不少料理屋和茶铺,政府机关就在附近,赤坂花街常有高官和军人出没。这些高官和军人都是晚上才来寻欢作乐,现在大白天,街上只有叫卖菜苗和盆栽的商贩,还有背着竹篓回收废品的,以及送外卖的店小二。也有没睡饱的艺妓,准备去学三味线。

路上往来的多半是平民,路面电车破风前行,后方有汽车横越道路。巷弄中的集合住宅,传来小孩子开怀嬉戏的笑声,和市镇的喧嚣融为一体。

才五月初,今天户外已经很闷热了。铃子撑着阳伞还能感觉到火辣辣的阳光,颈部也渗出了汗水。洒水夫有在路上洒水防止尘埃飞舞,水分蒸发后,形成热气蒸腾的景象,弥漫着青草的气味。

散步的时候,铃子穿的不是正式和服,而是居家用的铭仙和服。阳光的热气比较不会残留在铭仙平滑的布料上,翠绿色的布料配上白色的箭羽纹样,看上去十分凉爽。铃子一大早就料到今天会很闷热,选择这一套和服果然是对的。

后方有一辆车开过来,车速突然放慢,缓缓靠近铃子。战时日本景气大好,市面上的车辆也变多了,但车祸也更加频繁。铃子害怕发生事故,每次有车子要通过,她都会主动靠到路边,这一次也不例外。不料那一辆车又靠过来,铃子吓了一跳。车子停在路边,后座半开的窗户中,有人叫唤铃子,原来是孝冬。

「吓到你了吗?真是不好意思,因为刚好看到你,想说打个招呼。」

铃子后退了一步。

「请问有何指教?」

「也没有,就刚好看到了。」

孝冬戴上绅士帽开门下车,叫司机先把车开回去。他身上穿着很正式的银灰色西装,可能是太热的关系,西装外套脱下来拎在手上。白衬衫的袖口上,别着缟玛瑙制成的袖扣。深蓝色领带搭配珍珠制的领带夹,怀表的金炼从背心的扣眼延伸到口袋。这一身装扮朴素又不失格调,跟他非常相衬。

「这大热天的,你要去哪呢?」

「我只是出来散心。」

「那我也一起散心吧。」

「有事要谈吗?」

「确实是有,但改天再谈也行,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铃子沉默不语,迳自前行。

「你常散步吗?多散步对健康也有好处嘛,而且可以了解世风民情。我在横滨长大的,东京的每个地方对我来说都很新奇有趣。」

「……」

「我的养父母有带我去过浅草十二阶。葫芦池的紫藤也快开满了,我们一起去看吧,你看如何?」

「……」

「铃子小姐?」

「你不是说有话改天再谈?」

被铃子碰了一鼻子灰,孝冬却笑得很欢快。彷佛他早就知道铃子会有什么反应,还故意来刺激铃子,实在令人不快。

——讨人厌的家伙。

这人的性格肯定很扭曲,跟嘉忠、嘉见两位哥哥完全不一样。过去铃子靠千里眼神通赚钱的时候,看过各式各样的大人,孝冬不像任何一种。

「我不会去浅草。」铃子说得斩钉截铁。

自从被泷川家收养后,她就没去过浅草了。就算她想去,也怕到没办法去。

孝冬保持笑容,点点头说:「那我们不赏紫藤,改去麻布的笑花园赏牡丹吧。还是你比较喜欢蔷薇?那就要去向岛的长春园了。」

铃子自顾自前行,完全不理会孝冬。她拐弯走进一条岔路,里边有一整排挂着门帘卖团子和餐点的店铺。对面则是大户人家的佣人专用的宿舍。烤团子的香气远远飘来,行商和车夫就坐在店门口吃着团子休息。

身后的孝冬指着前方说道。

「你要找的艺妓屋,就在那个转角过去的巷子里。」

铃子叹了一口气,望着孝冬说。

「你什么都知道就对了?」

「我随便猜也经常猜中。」

「你不当算命的,太可惜了。」

「有你挂保证,那应该是错不了。」孝冬愉快地笑了。

「小姐。」

鹰婶在铃子后方,压低音量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有些事情想打听一下。」

「去艺妓屋打听?那可不行,我们还是回去吧。」

「花菱男爵也在,无妨吧。」

「这怎么行呢?」

主仆俩各说各话,铃子并没有停下步伐。一行人拐过转角,孝冬说话了。

「哎呀,快看,有人出来了。」

巷子里有一整排的小房舍,当中有店铺和民宅,也有当铺和打铁铺的看板。冷清的巷弄中,只听得到打铁的声音。孝冬所言不差,前面的民宅走出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玄关的屋檐下方,摆着几株牵牛花盆栽,增添了几分情趣,应该是跟卖花苗的行商买来的吧。看少女绑的发型,可能也是艺妓吧。打扮得是挺标致,却又缺几分清新脱俗。

少女揣着一个布包走来,大概是要去跑腿吧。铃子请对方留步。

「打扰一下,请问——你是小万女士的好姊妹吗?」

「您是哪位?」少女吓得抖了一下,反问铃子的身份。

「抱歉惊扰到你了。我叫泷川铃子,是赤坂泷川家的人。」

铃子自承身份,少女惊讶不已。

「赤坂的泷川家?难不成是侯爵家的人……?就那个大宅院?」

「侯爵是我的父亲,家父平时承蒙各位关照了。」

听了铃子的说法,少女总算露出一点笑容,给人可爱又讨喜的印象。

「我还没机会伺候侯爵大人,但也听过一些侯爵大人的传闻。」

经过一番对谈,少女也放下了戒心。她说自己叫小辰,是艺妓屋的其中一名艺妓,平常就住在店里。铃子头一次发现,原来父亲也是有点用处的。

「是说,侯爵大人的千金,怎么会来这里呢……?」

「请叫我铃子就好。我和小万女士也算有点缘分,最近得知她去世的消息,可惜没能第一时间赶来上香……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可否帮我供在她的灵前呢?」

铃子对身后的鹰婶使了一个眼色,途中购买的羊羹就在鹰婶手上。鹰婶的眼神颇有责备之意,但羊羹还是交给了小辰。铃子知道自己回去肯定捱骂。

「哇,是『绀野』的羊羹!」

炼羊羹是高级点心,小辰看了眉开眼笑。

「多谢小姐,请进来歇一会吧。」

小辰正要招待来客进门,视线却停在一旁的孝冬身上。

「这位是花菱男爵。」铃子勉为其难帮孝冬介绍一下。

「我知道,我们见过几次。」

孝冬靠了过来,铃子仰望孝冬说道。

「是吗?看来你很享受赤坂的夜生活呢。」

「都是生意上的餐会和招待,那是工作的一部分。」孝冬面带苦笑。

「花菱先生对我们艺妓很好。为人大方豪迈,又很温柔。」也不晓得小辰说的是客套话还是事实。

「所谓的『温柔』,是指出手阔绰的意思对吧。」孝冬说这话自己也笑了。

「侯爵大人也对我们很好。」小辰顾虑到铃子的感受,也说了句侯爵的好话,但这种顾虑是多余的。

「你不是要出去办事吗?我们来叨扰会不会耽搁到你?」

铃子看着小辰手中的布包,说出自己的顾虑。

「没关系,晚点办也行。我只是帮几位大姊,拿和服去给人家整理而已。」小辰转身走向玄关。

「和服……对了,小万女士有一件深紫色的和服对吧?上头还有柳枝的图样。」

小辰停下脚步,她转身答话时,表情变得很僵硬。

「是的,那是小万她最喜欢的一件和服……死的时候也穿在身上。」

「喔喔,原来是这样……」

——果然,那个女鬼是小万没错。

「和服也都沾满鲜血……真的好可怜。」

小辰落寞垂首。

「那一天,我们若是没去赏花就好了……至少我该留下来的。」

小辰喃喃自语,开门请铃子等人入内。

「也没什么好招待各位的……几位大姊都去乐曲师傅那里练习了,老板娘也去物色新的店铺。本来店内还有佣人的,也辞职了。」

屋内静悄悄的,甚至还听得到远方小孩在嬉闹的声音。

「你们要搬家了?」

「发生过那种事,大家也住不下去了……几位大姊还说,不搬家的话她们就要另谋出路了。况且,也不会有新人愿意加入,住在这里我也会想起那件事情……尤其鲜血喷得到处都是,感觉屋内都还有血的味道。榻榻米有换新了,可是那样反而更古怪……」

小辰指着内部的一间和室,里面铺的两张榻榻米都换新了,其他榻榻米经年日晒都有褪色的痕迹,全新的榻榻米格外醒目。而且新榻榻米的气味,跟老旧的房子也格格不入。

牌位安在佛龛,铃子到牌位前合掌祭拜,想起了小万浑身是血的模样。

——为什么你会在室辻子爵家呢?

铃子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小万当初到底想表达什么?早知道就该问清楚的,可如今小万的鬼魂被吃掉了,也无从问起。

小万的鬼魂灰飞烟灭了,知道真相也不能怎么样,但她不该被人遗忘。

「之前有不少记者和好事群众跑来打探小万的事,我们也很困扰。一开始大家都说艺妓被杀身亡,绝对跟情杀脱不了关系。后来报导又提到强盗杀人和小万家乡的事情——小姐您知道吗?小万家乡的人全都病死了——人们看了报纸,也很同情小万的遭遇……还有人透过报社捐款给我们,希望我们作法事回向给小万。」

小辰娓娓道出事实,语气甚为悲凉。

「小万来东京当艺妓,是为了赚钱养家,毕竟待在山村也赚不到钱,我的际遇跟她差不多,可以体会她的感受。做这一行难免有些心酸事,为了家人我们都撑过来了。结果小万一次失去了家人和整村的同乡,接到电报时整个人失魂落魄的……连客人也没法接了,好像生了病一样,身心都变得很虚弱,跟得了流感差不多。去年底到一月那段时间,疫情严峻不是寻欢作乐的时候,我们生意也很惨澹。入春以后,生意才渐渐有起色……只是,小万始终无法振作起来,她说自己已经生无可恋了——」

小辰惊觉自己说错话,尴尬地低下头来。

「对不起,跟您说这种事情。」

「不会,室辻子爵也很关心小万对吧?」

「咦?是的——您怎么知道呢,室辻子爵人品敦厚,对小万的丧亲之痛深表关切。那并不是男女情爱,男女情爱很容易看出来的,因为小万一看就很落寞、很可怜,子爵才表示关怀。有时候,还会带一些甜点过来慰问……啊啊,对了,还有戒指。」

小辰看着全新的榻榻米,似乎想起了什么。

「小万有收到室辻子爵送的戒指。不过,应该不是很贵的戒指吧。」

「——是祖母绿的戒指吗?」

铃子提出问题,小辰歪头想了一下。

「好像是那种宝石的戒指吧……我也不清楚,听说是合成宝石。」

「是淡淡的黄绿色宝石?」

「啊啊!对,没错,很漂亮的黄绿色宝石。」

「戒指还在这里吗?」

「没有——不见了,可能被强盗拿走了吧。」

「是吗……」

铃子环顾和室,可惜小万的鬼魂不在了,不然就能问个清楚了。

——那时候,我根本没心思听小万说什么。

她明明有话想说啊。

——都怪这人太快抵达现场……

铃子偷偷瞪了孝冬一眼。孝冬向小辰问话,也不知他察觉了没有。

「有其他东西被盗走吗?」

「其他东西……这我就不晓得了。」

「怎么会不晓得?」

「柜子里的钱都在,我和几位大姊的东西也没丢……我们只知道小万的戒指不见了,其他就不清楚了。」

「是吗?」

孝冬双手环胸,稍事思考。接着猛然凑近小辰,直盯着她的眼睛。

「有——有什么事吗?」小辰拉开一段距离。

孝冬转移视线,望向屋内的和室,也就是小万身亡的地方。他死盯着那间和室,眯起双眼不停研究。

「之前在酒会上我好像有说过,其实我有阴阳眼呢。」

小辰倒吸一口气,脸色发青。孝冬跟铃子说话一向温文有礼,现在却改用一种不太拘谨的随和语气,所以铃子决定静观其变,看看他要说些什么。

「原来如此,拨子不见了是吧。」

「咦?」小辰身子一震。

「我是说小万的三味线,弹奏用的拨子不见了,对吧?」

「啊……」

「还有,第一个发现小万身亡的人,是你吧。你比老板娘她们更早回来。」

小辰已经面无血色,身体也不住发抖。

「拨子跑哪去了?」

小辰放声哀号,掩面哭泣。

铃子拉扯孝冬的衣袖,要他说明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铃子用眼神提问,孝冬没有答话,俯视着小辰颤抖的脑袋。

「放心,小辰。我相信一定有什么理由对吧?」

孝冬把手放在小辰的肩膀上,温言相慰,语气温柔到令人胆寒的地步。铃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小辰点了点头,抬起脸说。

「因……因为我看到小万死掉了。她真的,没气了……我好后悔,早知道就不该留她一个人,我应该留下来陪她的。」

小辰抽抽噎噎地说道。

「其实,我一直很担心她想不开……老板娘也担心她寻短吧,所以才邀她赏花,想替她加油打气。结果小万她拒绝了,老板娘也就随她的意了……我看老板娘发脾气,也不敢说自己要留下来。可是我又不放心,就提前赶回来了,没想到……」

没想到,小万浑身是血倒在地上。

「她穿着最喜欢的和服,两手紧紧握住拨子,就这样死掉了。」

「——等一下。」

铃子打断了小辰。

「你说她是自杀的?」

小辰点头承认了。

「她用拨子割开自己的喉咙……」

「不对啊,警方说找不到凶器,室内还有翻箱倒柜的痕迹。」

「我去派出所报案,半路上把拨子扔到水沟里了,然后在室内翻箱倒柜,佯装强盗入侵的人也是我——小万曾经亲口告诉我,她不想活了。」

小辰拿起孝冬给的手帕拭泪,泪汪汪地看着那间和室。

「我一看到小万血流如注倒卧在地,第一个想到的是老板娘肯定大发雷霆。艺妓自杀老板娘就亏大了,这还影响到我们艺妓屋的声誉,人家会说我们逼死了自己的艺妓。到时候老板娘搞不好连葬礼都不会帮她办。况且,社会大众对自杀的人很冷漠不是吗?自杀的是艺妓那就更不用说了。人们会把小万的死当成消遣,拼命加油添醋。」

艺妓是华丽与美的象征,经常被刊在报章杂志上,同时也是人们轻视的低贱职业。铃子不能理解,这种极端的矛盾是怎么一回事?把人生父母养的女子称作贱妇,那些自命清高的家伙更令铃子作呕。

「不过,如果是被杀害的……尤其是被强盗杀害的话,人们就会同情小万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还有人透过报社捐款。

「……之前小万看着手上的戒指说,只要卖掉那枚戒指,就不用愁她的丧葬费用了。她还向我道歉,请我把她的骨灰运回她的家乡……她是真的不想活了,开口闭口都在谈自己的身后事……」

小辰抽着鼻涕。

「那枚戒指呢?」孝冬询问戒指的去向。

「我不知道……我没有藏起来也没有拿去丢掉。可能已经卖掉了吧……」

「卖了戒指的钱呢?」

「钱都在小万的房里,至于是不是卖掉戒指的钱,我就不晓得了……小万她几乎都把钱寄回家,不太花钱的,所以也存了不少……对了!」

小辰低着头,紧张地揉捏手帕。

「这件事,是不是告诉警察比较好……?」

「那当然啊。」孝冬先答覆小辰的疑问,再告诉她原因。

「其实你不讲,早晚也是会穿帮的。警方调查指纹或现场的痕迹就知道了吧,但真正麻烦的是没穿帮的情况。」

小辰听不懂这段话的意思。

「强盗杀人案,总要抓到强盗才好向社会大众交代吧?万一抓到无辜的人怎么办?」

「可是,被抓的人是无辜的啊……」

「无辜的人也会屈打成招,被当成罪犯啊。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次发生了,大概是五、六年前吧,铃森春惨案、本所区自行车商灭门案,都是这样。野口男三郎案也很有名啊,每一桩惨案都震惊社会,万一无辜的替死鬼被判死刑,那可怎么办?」

孝冬的语气依旧温柔,小辰的脸色却越来越惨白。

「我、我完全……没考虑到这种情况。」

「我想也是。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出真相比较好。」

「警察会跟我究责吧?我会不会怎么样?」

「呃呃,这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了。」

小辰又哭了出来,孝冬困扰地抓抓脑袋。

「对了,泷川侯爵有认识警察不是吗?」

孝冬突然把话题带到铃子身上,铃子正色道。

「我父亲有没有认识警察这就不好说了……但我大哥的朋友在警视厅任职。」

「那先透过你大哥,把这孩子的自白告诉警察吧。」

这个忙能不能帮,还得先问大哥才行——可是看到小辰惊慌恐惧的模样,动了恻隐之心的铃子转身对鹰婶说。

「鹰婶,你先带小辰小姐回家,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大哥。」

「遵命。」鹰婶一脸嫌弃,却还是答应了。

「那小姐您有何打算呢?」

「我还得去一个地方。」

鹰婶长叹一口气,似乎也懒得多说什么了。

「——话说回来,小辰并没有亲眼看到小万自杀,那还是有他杀的可能性吧。」

铃子自言自语,在房前目送鹰婶和小辰离去。

「这个嘛,调查真相是警方的工作。」

孝冬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也没资格说三道四啊。」

铃子抬头看着孝冬。

「你怎么知道拨子不见了?还有,小辰是最先发现尸体的人,你又是从何而知的?」

正因为那是报纸上没提到的事情,小辰才会自乱阵脚。当然,孝冬也不可能向小万的亡灵打听消息。小万的亡灵还来不及开口,就被那个上臈吃掉了。

「我向认识的记者打听的。」

「记者……?」

记者知道这些事,怎么可能没刊在报纸上?他真正打听的对象是警界人士吧。铃子心怀疑虑,却也没有追问下去,反正也不是值得追究的事情。

「铃子小姐,你接下来要去哪呢?」

「我要去室辻子爵家拜访。」

「方便请教理由吗?」

「你也知道,在室辻子爵家作祟的鬼魂就是小万吧。可是听了刚才的说法,我还是不明白小万的鬼魂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那枚祖母绿的戒指可能是关键喽?」

孝冬喃喃自语,铃子也同意了这个说法。

——那种合成宝石的戒指,根本不该出现在子爵夫人身上。

「话虽如此,知道原因也不能怎样啊,铃子小姐。小万的鬼魂已经烟消云散了,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我……」

铃子面朝前方,她的视线越过路面电车,看到了山王神社苍翠的树林。小巷弄的地面热气蒸腾,在铃子面前化成幻象。她看到了亡者的幻象,那是以前在浅草贫民区,跟她一起生活的家人——

「或许,我只是想做一点抵抗吧。」

「抵抗?抵抗什么?」

铃子自己也说不上来。

「……浅草的十二阶,已经是落伍的老地方了……」

所谓的十二阶,是明治二十三年落成于浅草的高塔,以砖瓦砌成。当初还取了一个相当气派的名字,叫凌云阁。本来是首都文明开化的象征,但现在已经大正九年了,凌云阁只不过是一栋旧时代的建筑物,甚至有人调侃,那是乡下人来观光才会去的地方。

「然而,那座塔也没有被人遗忘对吧?因为它就在那里,人们一眼就看到有座十二层的高塔耸立在那里。就算被当成旧时代的建筑物,也不会被社会大众遗忘。可是,人死了就会被遗忘,失去了形体的人事物,是非常脆弱的。还记得那些亡者的人,早晚也会死去。至少我想追寻一下余烬。」

「余烬?」

「鬼魂是亡者留下的余烬,也是他们曾经在世的证明。我想追寻那仅存的余烬,了解一下他们逗留人间到底想表达什么,哪怕只有我知道也好。」

一阵清风吹过,五月的风中夹杂着大地回春的气息,飞梭在明媚的阳光中。

铃子眉垂目合,鬼魂的幻影也消失了。

「你要抵抗的是遗忘对吧。」孝冬有感而发。

「你讲得也太冠冕堂皇了。」

「确实,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不管对亡者还是对生者来说,都一样。」

孝冬眺望远方。

「我连自家大哥的余烬,都怕到不敢追寻。」

「咦?」

「你真的很了不起。」

铃子皱起眉头,俯视地面。

——才没有那回事。

「好,那我们去子爵家拜访吧。」

孝冬也打算跟去,讲得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有未婚夫陪同,铃子行动起来也确实比较方便。于是,二人一同前往子爵家。

走过溜池的候车亭和路面电车,铃子和孝冬来到了曲町区。这一带不但有华族和亲王的宅院,还有大使馆和公家机构。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风吹过神社周边的林木,枝叶摆动发出了清凉的声响。铃子撑着阳伞,偷看一旁的孝冬。孝冬的表情平静温和,铃子仍然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我是怎么了……

铃子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跟孝冬说那种话。这是她离开浅草以后,头一次跟别人谈论鬼魂。她好久没遇到能谈论鬼魂——谈论心事的人,所以才无意中说出了肺腑之言。或许铃子需要一个谈心的对象,这种需求远远超出了她自己的预期。

——我连自家大哥的余烬,都怕到不敢追寻。

孝冬说的那句话,又是何意呢?

铃子总算对花菱孝冬这个人有一点兴趣了。

室辻子爵家是公家华族。公家也有很多不同的类型,好比历代担任摄政和关白※的摄家※,以及次一等的清华家、大臣家,还有更次一等的平堂上家。而平堂上家又有分羽林家、名家和半家。家世高低还有其他区分的方法,公家出身的千津不时会提一下,但分法实在太过复杂,铃子每次听完脑袋都会打结。

关白:是天皇成年后的辅政大臣。

摄家:又称五摄家,镰仓时代出自藤原氏嫡派的五个家族,即近卫家、一条家、二条家、九条家和鹰司家。

上流社会的人对自己的家世和渊源格外重视,铃子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坚持。只是从这一点来看,设立华族制度、制定爵位高低,想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室辻家是平堂上家中的半家,在公家中格调并不高,跟许多公家华族一样,经济状况也不是太好。大名华族多半很富裕,公家华族之所以比不上,主要跟政府给予的津贴有关。严格来讲那叫金禄公债,金禄公债是按照以往的俸禄分发的,想当然大名家拿的比较多。

而公家在明治维新以前就没落了,再加上大名家都有自己的土地,更享有地租收入。这些大名华族就利用充裕的资金,投资银行和股票赚取利润,然后再用赚到的利润钱滚钱,持续增加自己的财富。

室辻家也是家道中落的公家华族之一,上一代当家走运靠股票赚了一笔,也盖了很气派的洋馆,但维持门面反而是沉重的负担。这一代的子爵是从分家招赘的,为人勤奋严谨,听说在银行任职。不少华族也都在银行当差。

这是铃子和室辻子爵初次见面,来到会客室的室辻子爵,是一个身材清瘦的中年人。从面相来看,讲好听叫人品敦厚,讲难听叫胆小怯懦。眼睛小小的,动不动就眨眼睛。

「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三月的时候在华族会馆吧,花菱先生。」

子爵有着温文儒雅的嗓音,一听就知道有良好的教养。

「听说你订婚了,恭喜啊。」

「承蒙关照,这位就是我的未婚妻泷川铃子小姐。」

孝冬笑咪咪地介绍铃子,铃子在一旁低头致意。

「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是泷川铃子。尊夫人别来无恙吧?」

「啊啊!原来前几天泷川侯爵的千金来访,就是你啊……嗯嗯,内人正在大矶静养,前几天晕倒后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

「这样啊……」

「好在也没有生病,请不用担心。休养个一、两周就会回来了吧。花菱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啊,也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多亏你们找上我,我才有缘认识铃子小姐啊。」

「喔喔,是吗?——对了,花菱先生,关于那件事……就是内人请你来驱邪的事,还请你务必保密啊。」

子爵不断眨眼,孝冬微笑以对。

「当然,我也不希望这件事传出去,反而是我要拜托各位保密才对。我做生意已经不太得体了,再被内务省盯上我可吃不消。」

——内务省?

铃子不懂,这跟内务省有何关联?负责监督华族的是宫内大臣,所以审查华族行为的是宫内省,其中宗秩寮更是专门负责这件事的。

「神职归内务省管辖。」

孝冬察觉到铃子的疑问,转头为铃子解惑。

——原来。

刚才孝冬在谈神职方面的话题。

「而且我们家还有华族身份,没法完全遵守神职的奉务规范——这些问题,之后我再告诉你吧。」

孝冬回过头正视子爵。

「今天前来叨扰,也跟前几天驱邪一事有关,尊夫人有告诉您艺妓鬼魂的事吗?」

子爵的脸色已经发青了。

「啊啊,嗯……她说自己差点被鬼魂袭击。」

「那个鬼魂已经被祛除,照理说不会再出现了。不过,她对尊夫人的戒指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执着。」

「戒……戒指?」

「那枚祖母绿的戒指,就尊夫人戴在手上的那一枚。鬼魂是已经祛除了没错,但我认为还是该知会您。请问那枚戒指,您是在哪里买来的?那是您买来的没错吧?」

「呃……我……」子爵支吾其词,眼睛又眨个不停,这个人显然不擅长掩饰和说谎。

孝冬继续施压。

「那个鬼魂就是小万。」

这话一说出口,子爵的反应就变了。

子爵发出惊恐的叫声,听起来有点像打嗝的声音,表情也僵住了。

「那是您送给小万的戒指吧?为什么会在尊夫人手上?」

「呃呃,不是……我……」

「难不成,子爵您和小万的死有什么关联?」

子爵拼了命猛摇头,用力挥舞双手否认。

「没有的事……!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只是、我只是请她归还戒指……」

「请她归还戒指?麻烦解释一下可好?」

「唉……说到这件事……」子爵长叹一口气,无力地垂下头。

「我送小万戒指的事……被内人发现了。别误会,我和小万没有男女关系,是真的。你们知道吗?小万的家人全都得流感病死了。我看她非常失落,才想替她打打气……我送的也不是很贵的戒指,只不过,花钱必须向管事报告用途才行。我们做当家的,也不能胡乱用钱嘛,尤其我们家又不像大名华族那么富裕,开源节流也做得很彻底。我本来是打算随便编一套借口拿钱,可惜我不擅长说谎,又是招赘来的,也没什么话语权……要是我也能像泷川侯爵那样一掷千金就好了。」

「千万别这么说。」

铃子中途打岔。

「家父是成年人绝对不该效法的负面榜样。」

铃子是大家闺秀,讲话却如此直接,甚至还大肆批评一家之主。子爵听得目瞪口呆,孝冬压低声音偷笑。再糟糕的父亲好歹也是父亲,总该尊重一下,但贫民区出身的铃子缺乏这种概念。

「喔喔……这样啊……看样子泷川侯爵家,信奉坦率正直的家风是吧。唉,其实我们家也差不多就是了,我明明是一家之主,也没人敬重我啊。」

子爵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买合成宝石的戒指也是啊,我千拜托万拜托,跟管事说那是华族交际的必要开销,好不容易才拿到钱。当然内人不知道这件事,我去三越买戒指,也说是要送给内人的。不料内人去三越买东西,店员问她喜不喜欢那枚戒指,这才露馅的。内人逼我说实话,我情急之下只好说那是要送她的生日礼物,她的生日刚好在五月,三越不是有推出诞生石戒指吗?就那个十二生辰的戒指……五月的诞生石是祖母绿,我跟内人说,天然的祖母绿太贵了,所以我才挑合成的。合成的五月诞生石,好像叫Emerald是吧,店员告诉我的。不过,内人不相信我的说法,我又不习惯说谎,就乱了方寸……」

据说,夫人要他立刻交出戒指以示清白。

「内人要我马上交出来,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听,没办法,我只好回头去找小万。我又没钱买另一枚戒指交差,于是我老实跟小万说出自己的困境,请她把戒指还我,改天再送她一枚新的戒指。小万说她不需要新的戒指,直接拿钱给她就好,等于叫我买回那枚戒指。偏偏我手头上又没钱,就请她宽限一段时间,她就把戒指还我了。」

子爵摸摸自己发青的脸颊,又是心虚眨眼。

「小万说……这是我俩的约定,请我务必拿钱来,否则她就会来讨戒指……我听到那番话,老实说有点心寒就是了。」

——小万要讨的,是她的丧葬费。

这是铃子得知前因后果的感想。小万说过,卖掉那枚戒指,就不用愁丧葬费用了。

「……后来,我听说小万被杀身亡,真的吓到了……如果我去的时机不凑巧,也可能碰到那个强盗,一想到这里我就胆颤心惊。过了一段时间,内人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更让我寒毛直竖。她说,家里有三味线的声音,还有女鬼出没……」

「您第一时间就知道那是小万吧?」

「嗯,知道……不过,我没听到任何声音,也没看到她讲的鬼魂。我以为那是内人神经质,或是吃醋故意找我麻烦……看来,那果然是小万的鬼魂啊。」

铃子开口表示意见了。

「小万来讨戒指了,就像她生前说的那样。」

子爵捂住自己的嘴巴说道。

「她……她这么执着那一枚戒指吗?」

「不是的——」

小万执着的不是那枚戒指。严格来讲,她甚至不在意有没有筹到丧葬费用,因为她自己存了一些钱。换句话说,小万变成鬼来讨那枚戒指,是有她的用意的。想是这样想,铃子没有当场说出来。

「可是,我好歹也有出钱啊。」

子爵也有话要说。

「毕竟我答应小万了……所以我透过报社匿名捐款,捐了法事的费用。我还骗管事,那是工作上会用到的奠仪。」

「原来……」

小辰说有人透过报社捐款,原来是子爵捐赠的。

「您匿名捐款,鬼魂也不晓得吧。」

孝冬说出自身的看法。

「也许吧……」子爵垂下双肩,接着说道。

「总之,鬼魂已经祛除了吧?那就好。」

语毕,子爵又叹了一口气。

「小万也真可怜啊,希望犯人早日逮捕归案。」

铃子偷看孝冬一眼,用眼神告诉他该走了。孝冬也心领神会,起身向子爵告辞。

「那我们也该离开了。」

离开子爵家,铃子和孝冬往赤坂走去。四周尽是华族宅院气派的高墙,铃子撑着阳伞仰望孝冬。

「其实你也很关心小万的事对吧?」

孝冬认识小万,想必一眼就认出那个女鬼是小万吧,所以他才会去找记者打听案情,顺便去艺妓屋探听消息——铃子会在路上碰到他,代表他也正要去艺妓屋。

「也称不上关心就是了……我的动机没有铃子小姐那么高尚。只是,视而不见在道义上说不过去,是吧。」孝冬搔搔脑袋。

「先不说我,铃子小姐你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了吧?老实说,小万出现在子爵家的理由,我还是不太理解。除非子爵或夫人杀了小万,这才合理吧。」

「没人规定鬼魂做事要讲理吧。死亡对当事人来说,就算年纪大寿终正寝,也是不公平不讲理的事情吧。」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看法。」

孝冬似乎对铃子的观点很感兴趣。

「小万小姐她……」

铃子俯视地面,艳阳高照留下了凝重的黑影,微风轻拂后颈的发梢。

「也许,华族的虚荣让她觉得很可笑吧。」

「虚荣?」

「子爵不是说,他把自己的困境老实告诉小万了吗?小万应该也很讶异吧,原来华族买一颗合成宝石也不容易。被太太发现以后,不是买一颗新的补偿太太,而是跑来拜托艺妓归还戒指。」

「啊啊……这么说也对。」

孝冬面带苦笑,铃子低下头不再盯着他的脸庞。把这些心底话告诉孝冬,他能够感同身受吗?

「小万家境贫困,不得已来到东京当艺妓赚钱养家,她没得选。也多亏她的付出,她的家人才过得下去。没想到飞来横祸,家人全都死了,她失去了当艺妓的理由,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往后只能一个人孤伶伶地在东京。她的遭遇很可怜,已经生无可恋了。结果一个上流社会的子爵跑来,请她归还戒指,就只为了保住一家之主的体面——这根本是在污辱她吧?」

铃子紧握手中的阳伞。

「上流社会的人眼里只有面子,才没把人民放在眼里。看人家可怜,送人家一枚戒指,被妻子发现了,也不敢告诉妻子真相,反而跑回去讨戒指,艺妓比较好打发是吧。现在人都死了,以为捐点钱就是顾及道义了,还真是温柔正直的好人啊。被一时的感情冲昏头,没深思熟虑就略施小惠,到头来把所有人都得罪光,我最讨厌那种人了。」

铃子不屑地骂完后,长叹了一口气。孝冬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铃子,铃子也没有望向孝冬,迳自说道。

「……我也知道,经济状况不好的华族比比皆是。堂堂子爵为了一枚戒指搞得里外不是人,也是这种扭曲的现象害的吧。这一切实在太荒谬了,令人无言以对啊。我母亲离开泷川家以后,沦落到浅草的十二阶那一带,也就是私娼寮,而我父亲却在赤坂和新桥的花街寻欢作乐。这难道不荒唐吗?如果这都不荒唐,那世上就没有道理可言了。」

铃子不再说话,用手按住额头。

「算了——真的很抱歉,是我岔题了。小万只是照她生前讲的,去讨那枚戒指罢了。艺妓死了以后像个讨债的一样,跑去华族家里闹。太可笑了,这么可笑的事情也是子爵一手造成的,小万不过是实现了自己的誓言。」

「你认为,这就是小万想传达的讯息?」

孝冬简短地道出疑问。

「我又不是小万,实情究竟如何我也不敢肯定。也许她对戒指的执着,远远超乎众人的想像吧。」

「不,我想你的推论是正确的。」

铃子再次抬起头,仰望孝冬的脸庞。二人走在高级住宅区中,孝冬看着四周的高墙,气派的宅院都被高墙挡住了。孝冬的脸上全无笑容,铃子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水蓝色的天空挂着一抹淡淡的彩霞,底下的城市热得像夏天,天空却依然保持着春季的光彩。

过了一会儿,孝冬转头望向铃子,脸上总算有了笑容。

「铃子小姐,在送你回家之前,要不要再去一个地方逛逛?」

「……去哪?」

「日枝神社。」

「日枝……啊啊,你说的是山王大人。」

「对了,在地人是这么称呼的。」

「那里祭拜的是山王权现嘛。」

「日枝神社」是明治时代才改的名字,过去神道和佛教是夹杂在一起的。有些神社之中有寺庙,也有寺庙包含了神社和祠。神明被视为佛菩萨的化身(权巧示现),这便是权现和明神这一类神只的由来——铃子小时候在浅草也听过这说法。

「现在不称『权现』了吗?」

铃子依稀记得,明治时代政府颁布了神佛判然令,亦即把神道和佛教区分开来。经过一番迂回曲折后,被当成了排佛弃释令,某些地区的寺庙遭受破坏,僧人也受到迫害。

「说来也真不可思议。即便名字改了,这附近的人信仰的同样是『山王大人』。」

老实说,铃子并不在意那到底是神还是佛。然而,用排佛弃释这么激进的做法,破坏一件存在已久的事物,铃子不敢苟同。

「所谓的信仰,就是这样的存在。」

孝冬说完这句话,朝日枝神社走去,铃子也迈步跟进。

「信仰就是一种历史,跟河川差不多,有时候会改变流向,或泛滥,或枯竭,被人力转向截流的状况也时有所闻。现在的状况,就好像急着做补堤修坝的工程一样,而且每一条河川都采用同样的做法。」

「你的比喻我听不太懂。」铃子表示不解。

孝冬笑着回答。

「铃子小姐,你真是坦率诚恳的人,不懂的事情也不会装懂——我解释一下,明治时代以后宗教和信仰有了很大的转变,目前也正处在变化的阶段。」

「还在变化吗?」

「山王权现不就变成了日枝神社?」

「也对……」

「神田明神现在也变成了神田神社,那里本来是祭拜平将门※的地方,政府自然不能接受人们祭拜逆贼,所以把平将门迁到了境内的小神社,换掉祭祀的神明,做法相当粗暴——可是,人们信仰的依然是将门公的神灵。弄到后来,大家都去小神社参拜,主神社的例行祭典没人参加,也没人投香油钱。」

平将门:日本平安时代前期坂东地区的起义领袖,同时也是拥有着天皇家族血统的大贵族桓武平氏的一员、战功赫赫的镇守府将军平良将之子。

铃子的理解是,这就好比日枝神社依旧被称为「山王大人」一样。

「国家发展有了重大的转变,与宗教有关的制度会改变也是必然的。当然,改变的方针一直变来变去就是了。因此,神社的型态也改变了。比方说,神社被当成了祭祀场所,而不是一种宗教,这就是人力介入所导致的。」

「……」

铃子又不懂了。新年去神社参拜,不就是祭拜神明吗?况且,人们依旧信仰山王权现和将门公不是吗?

「很难理解吗?」

「对。」

孝冬又笑着解释。

「这么说吧,你先不要管人们平常的信仰如何,就说新年参拜好了。我们新年去神社参拜只是一种仪式,跟本身的宗教信仰无关对吧。简单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喔喔……你这样讲我就懂了。」

铃子算是听明白了。新年参拜是明治时代以后才有的风俗,过去的人也会在元旦参拜地方守护神,或是挑个方位吉利的神社参拜。但明治时代以后的新年参拜,与其说是信仰,更像是一种休闲活动。

「当然,这都是自圆其说,听不懂也正常。神社既然不是宗教,那就没办法传教,领受皇室币帛的官币社和领受国库币帛的国币社,也不能举办葬礼。所以负责管辖的是内务省,而不是处理宗教问题的文部省。」

「自圆其说……」

前方有一座翠绿的丘陵,神社外围有一整片镇守树林,里面供奉的是山王权现。

「祭祀的神明和祭祀的仪式,全都由国家指定。」

孝冬停下脚步,眺望树林。

「也就是用制度达成一致性,弭平一切差异。」

「弭平差异……」

「换句话说,就是铲除异物,塑造出国家想要的神社。」

铃子的目光从树林转移到孝冬脸上。孝冬也转身面对铃子,莞尔一笑。

「当然,这些知见都是大哥教我的。」

「听说……你大哥去世了。」

「是的,大哥本来是接班人,很认真学习神职的相关知识。我被送去当养子,老实说对这些东西不太熟悉。偏偏除了我之外,又没其他接班人了。亲戚们明知道我不是当华族和神职的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铃子凝视着孝冬的笑容。她想,这个人的笑容,好像永远结了一层冰似的。

「你是不是当神职的料,这我不好说……至少你挺适合当华族的吧。」

孝冬的举止高雅,又极富教养,也没听说有什么惹人非议的不良习性。说他是「皇室藩屏」也不为过,所谓的藩屏,有围绕守护之意,引申为天皇的守护者。

奇怪的是,孝冬一时间露出冷冷的笑容,有种自嘲的味道。

「铃子小姐,这是在称赞我吗?」

「……我跟你不一样,不会拐着弯冷嘲热讽。」

此话一出,孝冬竟然笑了,似乎挺愉快的。

「哈哈,我就喜欢你这种个性。」

「你也真是个怪人。」铃子端详着孝冬开朗的表情,说了这么一句话。孝冬不改笑容,铃子不懂到底哪里好笑了。不过,跟平常那种冷淡的笑法相比,现在的笑容好多了。

二人爬上石阶,境内有卖糖果的和吹泡泡的,吸引了孩子们的目光。背着婴儿的保姆出神地望着各种造型的糖果,几个小兄弟看到五彩缤纷的泡泡兴奋不已。四周还有几家茶铺,贩卖粟饼、红豆粥、团子等点心,大人参拜完就到茶铺去喝茶歇息。神社旁边还有一家星冈茶寮,那是华族和财政界大人物的社交场所。

孝冬也没看社殿一眼,直接从旁边走过去,进入茂密的树林间。

「拜其他地方的神明,那个上臈会不高兴的。」

「她没名字吗?」

「嗯?」

「那个上臈啊。」

「没错,我们都称她『淡路三位』或『淡路之君』,名字没有留传下来。」

穿过树林,视野豁然开朗,放眼望去尽是东京的街景,一览无遗。

「我不拜其他地方的神只,但偶尔会来这里,视野很棒对吧。」

「是啊。」

这里通风良好,令人心旷神怡,铃子也收起了阳伞。

「有件事也不知道该不该问你。」孝冬先说了句开场白,注意力放在铃子的手上。

「看你一直戴着手套,有什么理由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手上有小时候留下的烫伤。我怕吓到其他华族,引起不必要的关心,所以才戴手套遮起来。」

「原来是这样,那你有喜欢的蕾丝种类吗?」

「没有,没特别喜欢的。」

「那下次我送你一双手套吧,有款英国进口的相当不错。」

铃子抬头看着孝冬,孝冬眯起眼睛反问。

「你很常看我的脸,我的长相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一直看不出你在想什么,感觉阴阳怪气的,所以才想看出一点端倪。」

「那你看出来了吗?」

「没有,丝毫看不出来。」

孝冬开怀地笑了。「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呢,这是我愉快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呢。」

孝冬又是一阵欢笑。

「……铃子小姐。」

孝冬收敛笑容,沉静地说道。

「其实,我是祖父生的。」

「咦?」

「我不是父亲生的,是祖父生的。只是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听,所以出生证明上才写父亲的名字。」

「……意思是,你是祖父和妾生下来的?」

铃子有此一问,主要是认为他的生母应该不可能是祖母。

「呃呃,算是吧。」孝冬支吾其词,铃子也没再追问。

「神职这一行在明治时代陷入了各种纷乱和失控的局面,也闹出了不少争端,这一点你知道吗?」

「不清楚。」

铃子嘴上说不知道,但也料到接下来的话题会很复杂了,不然刚才孝冬也不会提起神社非宗教或更改祭祀神只的话题了。

「明治时代是一个崭新的时代,会发生争端也是理所当然的。整件事说起来很复杂,我讲重点就好。当年神道界分为出云派和伊势派,两派对于该祭祀的神明互有歧见。许多神社也经过整合与废除,地方上一些小神社,或是知名度不高的神明,就这样被废掉了。此外,还发生过很多事情,总之那是一场重大的变革,神社也只能逆来顺受。但每一间神社都有不同的意见,神职世家也爆发了纠纷。花菱家也不例外,祖父和父亲的想法完全相反,父子之间也起了嫌隙。」

复杂的事情铃子听不懂,她只听出花菱家陷入了父子对立的局面。孝冬之前好像有说,花菱家内部起过纠纷,难道就是这件事?

「父亲是祖父的独子,也跟母亲生下了孩子,那孩子就是我大哥。照理说,当家的位置应该由父亲继承,然后交到我大哥手上。可是,祖父对不听话的父亲非常反感,对我大哥也有意见。于是——他打算再生一个儿子当自己的傀儡。」

那个傀儡儿子,就是孝冬。

「祖父身为一家之主,在家中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我想其他家庭也是这样吧。祖父打算废掉父亲的继承权,指定我当接班人。问题是,华族受到宗秩寮的监控,祖父也没办法为所欲为,尤其宗秩寮对丑闻十分感冒,祖父顾虑到外界的观感,就把我过继给父亲。祖父特别疼爱我,对待父亲和大哥却相当苛刻。想当然,父母很讨厌我,只有大哥对我好……」

孝冬的眼神阴郁无比,铃子感受到一股寒气,彷佛汗水都要冻结了。就好像一个人走在骄阳底下,一到阴暗处忍不住打哆嗦一样,就是那样的寒气——不对,这不是寒气,应该说是孤寂吧,铃子对孝冬的孤寂有切身的体会。

「祖父病倒后一切都变了。祖父整天卧病在床,连话都讲不好,当家的位置就由父亲继承。我被送到横滨的亲戚家当养子,也没再跟父母碰过面。祖父不到一年就死了,后来父母在淡路溺水身亡,接班的大哥也病死。大哥没结婚,也没有子嗣,就只剩下我来接班了。」

「……你的人生,真是充满无奈啊。」

铃子觉得孝冬的身世也太凄惨了,大人们自私互斗,他一下受宠、一下失宠,又被送到别人家当养子……他没做错任何事,却永远受人摆布,也没人管他的意愿。

——太扭曲了……

转念及此,铃子终于明白孝冬说这番话的用意何在了。

孝冬对铃子莞尔一笑。

「你刚才讲到『扭曲』,我是真的感同身受,要不是家族扭曲,我也不会被生下来。」

「……是吗……」

铃子试着去体会孝冬的感受。其实孝冬根本不需要坦承自己的身世,像这种家丑能不提就尽量不提,对孝冬本人来说,这一定也是难以抹灭的心灵创伤。可是,孝冬为了表达自己的「感同身受」,竟然主动提起不堪的往事。铃子心想,或许孝冬比她想的更加诚恳吧。

铃子俯瞰丘陵下方,欣赏赤坂的街景。黑色的屋瓦在阳光照耀下,如同河面闪闪发光。被风卷起的尘沙,替这幅景象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纱。铃子似乎看到远方有一座高塔,名唤浅草十二阶的高塔。铃子双手紧握阳伞的握柄。

——各位……银六叔叔,丁姨,虎吉爷爷……

当年,十二阶附近有一座圆顶的浅草国技馆,前面则是浅草六区的演艺街,本来街上有一整排的秀场,后来慢慢变成了戏院,五颜六色的旗帜挂在店门前的景象历历在目。街上有算命的、看相的、说书的和卖报的,以及各式各样的摊商。熙来攘往的街上空气不好,待久一点喉咙都不舒服,小小年纪的铃子就混在这些摊商中,做起千里眼的生意。还有一群家人陪伴着她,她不是一个人。

——直到那一天。

「……花菱男爵。」

铃子紧握手中阳伞,唤了孝冬的姓氏。

「请叫我孝冬就好,未婚妻用这种称呼方式,也太见外了。」

孝冬开了个玩笑,但他看到铃子严肃的表情,立刻收起笑容严肃以对。

「有事但说无妨。」

「我愿意跟你结婚,但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不需要用这种交易的方式,我也愿意帮你忙。还是说,这个忙大到一定要用你的婚姻大事来交易才行?」

「我在找一个使用『松印』的华族,希望你帮我一起找。」

孝冬眨眨眼睛,思考了一会儿。

「你说的印……就是华族常用的那玩意儿?我从小在商家长大,对那些东西不熟。我记得那本来是武士门第在用的吧,你要找用松印的人?」

「很多华族都用松印,我以搜集怪谈的名义,出入各大华族家中查探消息。」

孝冬吃了一惊。

「原来这就是你搜集怪谈的目的啊——不过,你为什么……」

「祖父不让我去念女子学习院,我没机会向同辈的人打听消息,而且华族女子又不能随便出门,直到祖父死后,我才算有了一点自由,不过那也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我绞尽脑汁,一直思考该怎么去各大华族家拜访。」

「你想到的方法就是搜集怪谈?这方法也太出人意表了。」

铃子笑了。「你忘了吗?我可是千里眼。」

「原来如此,毕竟是你的专长就对了?」孝冬也跟着笑了,接着他又说道。

「对了,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你笑呢。」

铃子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恢复严肃的表情,孝冬笑得可愉快了。

「你笑起来好漂亮,但你平时的死鱼眼我也很喜欢喔。」

「……」铃子叹了一口气。

「铃子小姐,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做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为何你要寻找持有『松印』的华族呢?」

铃子犹豫了一会儿,转头望向底下的城镇。

「那个人是杀人凶手。」

孝冬听到这句话,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你自己不是说过,浅草贫民区发生过一桩惨案,当年跟我一起过活的人都被杀了,我也在同一时间销声匿迹——你说的确实没错,详情是这样的,他们被杀的那一天,我人在泷川家宅邸。事发的前几天,泷川家的下人在街上找到我,那时候我在浅草六区的演艺街赚钱糊口,下人找到我便向祖父回报。我被叫去泷川家问话……我都还没说自己的身世,祖父就知道我是泷川家的血脉了,因为我长得很像父亲。」

「喔喔,确实。」

孝冬点头同意,铃子却板着脸孔,被人家说长得像父亲,她一点也不开心。

「祖父叫我留下,我一时难以抉择,就先回去了。回程的路上——银六叔叔他们……」

「银六……啊啊!就是在浅草跟你一起生活的人吗?」

「是的。跟我一起的有银六叔叔、丁姨、虎吉爷爷。银六叔叔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丁姨则是四十多岁的大婶,虎吉爷爷也七十岁了吧。虎吉爷爷双腿不灵便,几乎走不动了,全赖我们照顾。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银六叔叔和丁姨说,虎吉爷爷对他们有恩,我也很喜欢听虎吉爷爷讲古……」

一幕一幕的往事慢慢浮上心头,铃子咬住自己的嘴唇。她怕一回想起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丁姨是我母亲在十二阶那边认识的朋友。母亲死后,是她照顾我的,然后……再来要说什么……」

铃子用手托住额头,忘了自己说到哪里。内心激昂的情绪妨碍她思考,连话都没办法好好讲。

「你说自己离开泷川家,走在回程的路上,然后银六先生他们怎么了?」

「啊啊!对……我看到银六叔叔他们。」

「你看到他们?在哪儿看到的?」

「就、就在回程的路上……我走到一半,看到他们三人站在我面前,站在我面前……浑身都是血……」

铃子一直不愿回想那个光景,但她现在必须据实以告,说出三人凄惨的遭遇。

「——意思是,你看到了他们的魂魄是吗?」

孝冬直觉敏锐,指出了答案,铃子点点头。

「他们三人,胸口都流了好多血,而且还跟我说,千万不能回去。」

——你千万不能回去,铃。

丁姨叮嘱铃子时,嘴里还吐出了大量的鲜血,蓝染的木棉和服,也被鲜血染成黑色。原本消瘦的脸庞还风韵犹存,死后也完全失去了生机。

——别回去,快点调头去泷川家。

银六的眼皮都肿了,脸颊也有瘀青,可能死前被凶手狠狠殴打吧。斑白的头发和胡须也沾上了鲜血,皱巴巴的白色衬衫,也全被染红了。

虎吉没说话,混浊的瞳仁泛着泪光,温柔地凝视着铃子。虎吉穿着一身褪色的浴衣,身材瘦成皮包骨,胸口已经没有呼吸起伏,同样血流如注。

铃子承受不了回忆,当场抱住脑袋蹲下,阳伞也掉到脚边。

「虎吉爷爷连起身都有困难了,凶手竟然还……」

凶手连一个孱弱的老人,都无情杀害了。

三人千叮咛万交代,就是不让铃子回去,但铃子下意识地迈开步伐,想要跑回她的家人身边。银六的一番话让她打消了念头。

「银六叔叔交代我一定要找到凶手,我才停下脚步。他要我成为华族,找到那个逍遥法外的凶手,那个凶手也是华族。根据他的说法,犯人的手帕上有松印,所以他叫我不必回去了,只要找到凶手就好……银六叔叔以前曾在华族家当差,至于是哪一家我就不清楚了,他知道华族有使用印的习惯。」

这也是铃子认祖归宗的真正理由。那一天起,「浅草的千里眼少女」便销声匿迹了。

听完铃子的话,孝冬依旧沉思不语。

「你说的银六先生……以前至少也是华族的管家吧?」

隔了一段时间,孝冬提出一个疑问。铃子站起身来,摇摇头说。

「不知道……这我也说不准,他很少提自己的往事。」

「没有,这纯粹是我的直觉,感觉他是一个聪明人。」

「他头脑确实很好,用千里眼赚钱的主意,也是他想到的。」

浅草是个龙蛇杂处的繁华区,很适合做这种生意。至于该如何扮演千里眼少女,或是钓客人的胃口,这些伎俩也都是跟银六学来的。

「我想也是。所以,他给了你一个目标,让你回到泷川家。」

「咦……」

「那时候凶手可能还在浅草,所以他们才在半路上等你,叫你去泷川家寻求庇护,不让你回去。而且他们怕你终日以泪洗面,给了你一个『找出真凶』的目标……」

铃子的脑海中浮现三人血流不止的身影,银六跟平常一样严厉,严肃的眼神看起来好像在生气。丁姨满脸焦急,虎吉只是温柔地望着铃子。铃子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激昂的情绪,泪水溢出眼眶,从脸颊滑落。

孝冬伸手抚摸铃子的脸颊,手指也被泪水沾湿了。孝冬走近铃子一步,一只手搭在她的背上,轻柔地将她抱过来。铃子就这样靠进孝冬的胸膛,孝冬的西装外套,散发出薰香的芬芳气味。正确来说,孝冬不是将她抱过来,而是给她一个依靠的胸膛。安心感油然而生,铃子放心地闭上眼睛,置身在清冽的香气中,内心的压力稍微得到了释放。



孝冬护送铃子回家后,回到位于曲町的花菱家宅院。

「欢迎回来。」

管家由良出门相迎,孝冬把帽子交给由良,便叫由良退下了。由良面无表情,行了一个礼就离开了。

——连个轻蔑的表情都没有,真没意思。

孝冬爬上楼梯,一颗心也没闲下来。孝冬的大哥名唤实秋,由良本来是大哥忠心耿耿的管家。由良那张冷硬的面皮下,肯定有一些不满的情绪吧。

祖父还是一家之主的时候,大哥不但被视为眼中钉,还饱受冷落。孝冬也知道,家里的下人看到祖父对他关爱有加,心底很不是滋味。如今被送去当养子的孝冬,竟然又回来担任一家之主,下人们大概也不乐见吧。

孝冬打开房门进入室内,这里是一家之主的房间。他靠在门板上站了一会儿,正面有一扇窗户,窗外柔和的阳光穿透蕾丝制的窗帘。前方有一张大办公桌,右手边的墙壁还摆了一个西式的柜子,左手边的墙壁则是书架。孝冬走到房中央,转身看着那一扇黄褐色的桃花心木大门。他彷佛看到地毯上有大哥瘫软的尸体。

孝冬没有告诉铃子,其实大哥是自杀身亡的。大哥拿了一条布巾绑在门把上,把自己活活吊死了。

孝冬靠着办公桌,手掌撑在桌面上。室内充满阳光,却有一种阴寒冷冽、冻彻心扉的感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落下了阴郁的黑影,将孝冬拖入黑暗的情绪中。刚才跟铃子见面时,内心洋溢的开朗情绪,也不复见了。

铃子并不是一个个性开朗的女孩。奇怪的是,跟她在一起可以忘掉所有的烦忧,打从心底欢笑。

——就像风一样。对了,她就像风一样……

犹如五月清朗的凉风,蕴含着生机盎然、清新脱俗的气息,铃子就是那样的人。

孝冬不得不回到这个因循守旧、充满恩怨情仇的家,还被迫供养冤魂,和冤魂指定的女子结婚。这一切都令他厌恶不已,但他早就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情接受了,没想到——

他的生活吹起了一阵清风。世人早已司空见惯的不公不义,铃子却无法苟同,她也让孝冬体认到,那些不公不义并不正常。

清风吹进了孝冬的心房,也吹散了障蔽心眼的阴霾。这就是铃子带给孝冬的感觉。

孝冬深呼吸一口气,撩起自己的浏海,视线瞟向那个西式的柜子。那是一个作工精美的柜子,带有新艺术风格的曲线。里面还装着大哥的私人物品。孝冬没有丢掉大哥的东西,始终保持原样。

他不知道大哥自杀的原因,大哥没有留下遗书,就这么死了。家中的人怕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听,就请熟识的医生开出病死的诊断证明,递交宫内省。

孝冬打开其中一个抽屉,里面放着几条白色的手帕。大哥是个讲究整齐清洁的人,手帕连一点皱纹也没有。孝冬拿起其中一条手帕摊开,角落上用黑线缝了大哥的印字。

大哥用的是「松印」——

——不会吧?

孝冬一笑置之,想要消除心中的疑虑。使用松印的华族可多了,不可能那么巧的。

可是,大哥是在六年前的秋天死去,跟铃子情同家族的那三个人,也是在六年前的夏天惨遭杀害。两种疑问不停地在孝冬心中反覆交错,他不相信这种巧合,却又无法完全否定这可能性。

最后,他把手帕放回抽屉,无力地蹲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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