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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荣的贗品①-章节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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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十六夜小夜

室辻子爵※夫人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子爵:一八八四年,日本颁布《华族令》,将华族分为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五个等级,爵位世袭。

「——约莫半个月前,我开始听到三味线的声音。对,没错,三味线。就是艺妓在弹的那个……我对三味线的乐风一点概念也没有,也不晓得那是什么曲子。总之就是会听到那种『铮铮』的声音。而且我跟你说,在阴雨天的时候啊,就像今天这种天气,那声音听起来又有种缥缈悠扬的感觉,可是又不是房子外面传来的。是在房子里面,彷佛从长廊的阴暗处传来的声音。我听到声音胆颤心惊,还特地跑去长廊确认一下,奇怪的是什么也没有啊。因为本来就没东西嘛。结果那声音又从反方向传来——唉,你也觉得毛毛的对吧。」

「确实如此。」泷川铃子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感同身受地点点头。铃子穿着翠绿色的绉绸和服,上面还有蝴蝶的纹样,看上去楚楚动人。她是泷川侯爵的么女,年方十七。这位妙龄女子身上的美感,就像一座尚未完成的雕像。说她是少女又显得太过成熟,但说她成熟又略显稚嫩。

瞧铃子感同身受,夫人也松了一口气,双手搁在胸口上。夫人身穿灰紫色的和服,戒指上的黄绿色宝石闪闪发光。

「我丈夫说他听不到,一定是我幻听。问题是,我最近甚至看到一些幻象……」

夫人弯下腰,紧抓胸口不放。

「我是眼角余光稍微瞄到而已,每次我转头想看个清楚,那东西就跑走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就没看清楚,我却能感觉到那是一个女的,连她穿什么和服都一清二楚……」

铃子瞥向夫人身后,随即转移视线。

——是深紫色的和服,上面还有柳叶的纹样。

「和服是鲜艳的深紫色,配上柳叶纹样……」

听完夫人的说词,铃子点了点头。现在夫人身后的那个女子,正如她描述的那样。

女子低着头,看不到表情,那秀气又苍白的额头格外醒目。一头艺妓发型也乱糟糟的,几乎都不成原形了。和服的领口到胸口一带也湿透了,不是水弄湿的,全是猩红的血液。

女子的喉头渗出鲜血。

「夫人,您有认识艺妓吗?」

「没有,我丈夫有没有就不得而知了。」夫人先摇头否定了铃子的疑问,又用讽刺的口吻补充了一句。她的丈夫室辻子爵,是从亲戚家招赘来的。

别致的洋馆外头下着雨,雨水打在窗户上,雨声中响起了三味线的弦音。那是琴弦一经拨动后,冷脆又带有余韵的音色。夫人吓得抖了一下,满脸惶恐。

「你也听到了?」

「对。」铃子简短答话。

「你果然也听到了,就说不是我幻听嘛。不对,这不是重点……」

夫人举起发抖的手掌,捂住自己耳朵。

「到底怎么搞的……是招惹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吗?……室辻家以前从来都没发生过这种事啊……」

夫人低下头自言自语,似乎想盖过三味线的声音。

铃子注意到那个深紫色和服的女子,手上拿着弹琴用的拨子※,拨子上也滴着鲜血。三味线的弦音中隐约夹杂着啜泣声,那不是夫人的哭声,而是血流如注的和服女子所发出来的。铃子稍微探出上半身,试着听听对方想说什么。这时夫人唤了铃子一声,铃子只好重新正视夫人。

拨子:用以拨弹弦乐器,使其发声的小甲片。

「我问你,这种事很常见吗?你对这个比较清楚吧?是不是作法驱邪就会好了?」

「我纯粹是出于个人兴趣,搜集一些灵异怪谈罢了,也称不上精通。至于您问这种事常不常见,老实说并不常见。作法驱邪的事,我也提供不了意见。」

铃子据实以告,夫人的眼神显得颇为不满。

「那你听过花菱男爵吗?」

夫人提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话题,铃子不知该做何反应。

「花菱……?没有,请问跟这件事——」

铃子话才说到一半就停下来了,因为夫人身后的女子抬起了头。

女子面无血色,目光混浊,唯独嘴唇特别艳红,原来那也是沾到鲜血的关系。女子动了动嘴唇,好像在说些什么。但喉头上的伤口鲜血逆流,都从嘴里喷了出来,铃子听不出她在说什么。

——……啊……

铃子只听到一丝沙哑的呻吟。女子蜷起身子,痛苦抽搐,鲜血洒落地毯。

「您怎么了?」

夫人注意到铃子的视线,狐疑地回过头。说时迟那时快,女子也举起手上的拨子,准备往夫人身上挥下去。

「快住手!」

铃子慌忙起身,越过桌子一把护住夫人。就在这时候,铃子闻到一股香气。冷冽高雅,凛然难犯的香气。此时,房门被用力推开,香气也更加浓郁。铃子抬头一看,华丽的古装映入眼帘。

——她最先想到十二单※这个字眼,就像书上记载的,古时达官贵人的千金所穿的礼服。来者的穿着正是那样,一名古装女性就在她的面前。

十二单:正式名称为五衣唐衣裳,是贵族女性传统服饰中最正式的一种。

身穿十二单的女人长发垂肩,伫立一旁,白净的瓜子脸上还有一对知性的桃花眼。铃子一时分不清这个女人是活人还是亡者。

在铃子眼中,活人和亡者没有太大的区别。除非对方血流如注,摆明了不可能活着,那她才知道那是鬼魂。

穿着十二单的女人并非活人,铃子是从她的动作看出来的。那个女人以超乎常理的速度,冲向浑身是血的紫衣女鬼,还吃了女鬼的头。除了吃以外,铃子找不到其它更好的形容方式。

古装的女人并非张开嘴巴一口咬下,她冲到女鬼身上后,女鬼的头就烟消云散了。紧接着上半身和下半身也消失了。

最后,只剩下三味线的拨子落在地毯上,上面还有干涸泛黑的血迹。一眨眼的工夫,三味线的拨子也消失了。

十二单的女人翩然回身,嫣红的嘴唇微微一扬,笑了。之后,女人的身形摇曳晃动,像轻烟般化于无形,飘散在半空中。

轻烟缓缓飘向房间的入口。铃子顺着望过去,发出了惊诧的声音,因为有一个男人就站在入口处。

也不晓得这位青年是何时到来的,年纪应该二十五、六岁左右,身材高挑修长,搭配深灰色的西装很好看。端正的五官给人精悍的印象,而非典雅的气质,但又不到粗犷的地步。嘴角有一点淡淡的笑意。

轻烟飘向男子,在他四周缭绕。一时间竟幻化出古装女子和他交缠的影像,随后又消失无踪。

铃子愣在原地无法动弹,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她亲眼所见,但她完全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事情。

「夫人没有大碍吧?」

青年的语气低沉又温和,铃子回过神来照看子爵夫人。夫人晕倒了,想来她刚才回过头的那一刹那,也有看到鬼魂举拨相向吧。

「她晕过去了。」

「那可不妙,得叫医生来看看。」

青年撂下这句话就离开了,铃子让夫人躺到沙发上,还拿了软垫给她当枕头。家里的女佣也赶来了,铃子把夫人交给女佣照顾,自己也离开了房间。洋馆内闹得鸡飞狗跳,铃子迳自走向玄关。她向其中一名女佣告辞,请那名女佣找来她的侍女和随从。

宽敞的玄关大堂摆了一张长椅,铃子坐下来喘口气,有人在一旁问她,是不是要回去了?铃子一听到声音,吓得差点跳起来。

转过头一看,刚才的青年就站在她身旁,铃子完全没察觉对方到来,吃了一惊。

——这人……应该不是鬼魂吧?

他说要去找人来帮忙,照理说是活人才对。铃子困惑地仰望青年,青年笑着说。

「我可不是鬼魂喔。」

青年有一副柔顺的好嗓音,大概是铃子听过最好听的嗓音了。饶是如此——铃子还是不放心地盯着对方。

——这人好可疑。

「刚才那个……可否请你说明一下?」

听了铃子的疑问,青年稍微侧过头,依旧不改微笑。

「你指的是『哪个』,麻烦再说得具体一点?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个穿十二单的女人。」铃子皱起眉头,直截了当地问了。

「喔喔……」

青年上下打量铃子一番,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铃子想拉开距离,却发现青年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幽香。跟她刚才闻到的香气一样,不是西洋香水的气味,而是薰香的味道。

「我叫花菱孝冬,是在横滨做买卖的,在曲町这里也有房子。」

青年没有答覆铃子的疑问,反倒做起了自我介绍。铃子看着青年的侧脸,这才想起室辻夫人有提起这号人物。

「你是……花菱男爵?」

「正是在下。」

青年——花菱孝冬莞尔一笑,铃子心想,花菱男爵很懂得利用这种笑容。同时她的脑子也没闲着,开始比对自己记得的华族※。

华族:一八六八年—一九四七年的贵族阶层,包括来自公卿世家的「公家华族」、来自江户时代各藩藩主的「大名华族」、对国家立有功勋的「勋功华族」、以及臣籍降下的「皇亲华族」等等。

——男爵……花菱……花菱……

终于,铃子找到记忆中的答案了。

「你自称花菱男爵……难不成你是神社的……神官是吗?」

「神官这个字眼,严格来说只有伊势神宫能用。我们花菱家算是神职人员,在淡路岛的岛神神社担任宫司。」

「原来——」

原来这个人是神职华族。所谓的华族是明治时代以后才制定的特权阶级,过去的朝廷官员、大名※、维新元勋、僧侣,各式各样的人都曾在华族之列。伊势神宫和出云大社这一类知名神社的神职人员,也同为华族。

大名:封建时代对一个较大地域领主的称呼,由名主一词转变而来。

「怪了,可是你说你是经商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有兴趣的话我也乐意奉告。」

「没关系,不必了。」

铃子摇摇头。这个人的笑容实在太不诚恳了,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偏偏侍女鹰婶还没来接送。泷川家位于赤坂地区,离曲町这里也不算太远,她一个人回去也没差,但肯定会被鹰婶念一顿。

「你是泷川侯爵的小千金吧?」

铃子瞄了一下孝冬那张笑脸。

「正是小女子,请问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这是我们初次见面,但我在很多地方都听过你的传闻。」

「你在很多地方都听过我的传闻……?对了,方便请教你今天的来意吗?」

「人家拜托我来驱邪,好歹我也是宫司嘛。」

——驱邪。

那是在驱邪?那个古装女子吃掉鬼魂是在驱邪——?

铃子回忆那光景,又皱起了眉头。

「听说,你的兴趣是搜集各种灵异怪谈。但这种嗜好在大家闺秀之间并不流行,可否请教原因?」

「兴趣因人而异啊。」

铃子不愿多作答覆,态度也很冷淡。

「真是特立独行的兴趣呢,还有一大堆消遣更适合大家闺秀不是?」

「对啊,不适合『大家闺秀』,但很适合我。」

铃子听不惯孝冬略带讽刺的说法,回话也没在客气的。

「哎呀,不好意思让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在讽刺你出身贫民区。」

铃子望着孝冬的脸庞。孝冬还是保持淡淡的笑意,凝视她的眼眸。孝冬的瞳仁是深褐色的,犹如苍郁的森林一般幽暗,和开朗的表情形成对比。

铃子遍体生寒,飞快起身准备开溜。

「我要回去了。」

「对不起,让你不愉快了。」

「不会,我出身贫民区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不,是我失言了,抱歉。」

「我说了,没这回事。」

这种客套的对话才是铃子火大的原因。她别过头走向玄关,孝冬追了上去。

「你该不会一个人走回去吧?你的侍女或随从——」

「我不用人陪。」

「说真的,我派车送你吧。现在外头下雨,衣服湿透了可不好,万一感冒就糟了。」

孝冬一句接着一句,铃子生闷气不讲话。

「泷川小姐——铃子小姐,你看得到那个上臈※对吧。」

上臈:宫中女官的官衔。

「咦?」

听到「上臈」这个陌生的字眼,铃子回头了。孝冬的笑容也变了,显得有些冷酷。

「铃子小姐,你要跟我结婚吗?」

铃子错愕得说不出话来。

大正※九年春天,日本景气萧条。世界大战带来的空前荣景,随着战争结束迅速衰退。一开始还小有起色,但三月的股灾敲响了景气的丧钟。战争时靠着航运、钢铁、股票致富的暴发户,各种炫富的荒唐行径引起大众反感,战后多半也家道中落。

大正:大正天皇在位期间使用的年号,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六年。

当时,股价崩盘对泷川侯爵家来说是一大问题。铃子的父亲泷川侯爵对经济一窍不通,却胡乱投资。只要听到有赚钱或是回本的机会,就傻傻地出资。因此,泷川家也受到了股价崩盘的波及。

泷川家本为大名华族,跟其他华族相比也格外富裕。过去又是掌管伊势地区的大名,不但有地租的收入,还涉足金融业服务乡里,财力是绝对足够的。无奈现在这些家底,都被铃子的父亲挥霍掉了。泷川一族都希望这败家子尽快退隐,麻烦的是要拉他下位,又不能闹出丑闻。况且,他本人不肯退位又是一大问题。想必这会儿也在外头开心败家吧。

败家子多半也是好色之徒,铃子的父亲也不例外。有嫡妻和好几个小妾还不够,连家中的女佣都不放过,那女佣就是铃子的生母。铃子的生母怀孕后,和泷川家起了一些纠纷,最后离开泷川家,流落到浅草的贫民区。母亲在她年幼时就病死了,所以她完全不知道母亲的故乡和亲人在什么地方。

铃子长到十一岁才被接回泷川家。那时上一代侯爵还没去世,父亲没什么存在感。严格讲起来,父亲现在依旧游手好闲,只有阮囊羞涩才知道要回家。铃子对父亲毫无印象,父亲的存在比海市蜃楼更加虚幻。

父亲的嫡妻由于产后照料不周,染病去世了,铃子被接回来抚养时已经不在了,家中只剩下一个小妾。父亲有好几个小妾,唯一生下孩子的只有那一个,有资格住泷川家的也只有那一个。其他小妾,铃子都没见过。

除了铃子以外,父亲和嫡妻生下了长子,和小妾又另外生下了三个孩子——分别是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两位兄长都外宿,两个姊姊也都嫁人了。铃子被接回来时,那些哥哥姊姊也不在家中了。两位兄长周末会回家一趟,两位姊姊也不时会跑回来。但平常偌大的家中就只有佣人,以及铃子和那个小妾。

「铃子,今天早上麻布的姑姑来过,说要把你嫁给花菱男爵,你意下如何?」

四月底的某个午后,铃子听到千津说的这段话,差点没把嘴里的茶喷出来。这位千津就是刚才提到的小妾。铃子在室辻子爵家巧遇孝冬,才过没几天。

那一天,铃子当下就拒绝了孝冬的求婚。

「我不要。」

铃子觉得孝冬根本莫名其妙。既没有说媒也没正式提亲,劈头就对人求婚,这本身已经不合礼法了。更令她在意的是,孝冬似乎城府极深,她完全不了解孝冬的为人,不可能给出正面的答覆。孝冬被铃子狠狠拒绝,也只是默默地发笑,更让铃子浑身不自在。

——改用旁敲侧击啊。

而且他谁不好找,竟然找上了麻布的姑姑。这位姑姑是父亲的妹妹,吃饱没事干就喜欢替人说媒,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谈的。

「您问我意下如何……麻烦就跟平常一样,帮我回绝吧。」

「你唷,真不懂得把握机会。那位花菱男爵身材高挑,长相可俊俏了呢。」

铃子静静喝茶不讲话,她早就知道孝冬俊俏了。

「而且他又是资产家,生意做很大呢。」

「现在经济不景气,生意没那么好做吧。」

「你不知道吗?之前我们去三越吴服店,我买了『芙萝拉』系列的『大丽花』,你也挑了一款『白百合』对吧。」

「你是说,那个西洋香的商品……?」

「西洋香-芙萝拉」是一种散发西洋香水味的印香。所谓的印香,就是把调制好的香料注入模具中风干,相当于形状比较特殊的线香。「芙萝拉」系列采用蔷薇、大丽花、紫花地丁等西洋风的花朵,款式十分新颖,外形又做成每一种花朵的颜色和形状,看上去就像五彩缤纷的小点心,可爱又讨喜。包装和广告上还画了动人的花之女神,引起了不小的话题,上至贵妇下至女学生都爱不释手。尤其女学生很流行把这种印香放进纱袋中,再用丝缎绑上一个蝴蝶结,当作香包使用。

「贩卖这一系列印香的『薰英堂』,也是花菱家经营的喔。主要卖一些薰香和线香,工厂在淡路岛,公司开在横滨的样子。你也知道,淡路岛盛产线香嘛。」

「……这我不知道……」

「而且,花菱家也是历史悠久的名门喔。」

「……可是,他们家爵位又不高。」

铃子试着做出一点反驳,千津一笑置之。千津有种聪明伶俐的美感,很适合这种嘴角轻扬的笑法。

「爵位的高低,跟家世好坏、历史渊源未必有关,那是政府擅自订出来的制度,也没什么道理可言。花菱家的历史,比一般的公家※还要悠久,说不定连我娘家也比不上。」

公家:为天皇与朝廷工作的贵族和官员。

千津本是没落的公家华族,曾当过艺妓。很多公家华族财务状况并不理想,当中也不乏债务累累、穷困潦倒的家族。有些家族无法维持华族的体面,不得不奉还爵位。

「出云大社千家男爵的事情,你也不是不知情吧?」

「啊啊——」

千家一族世代都是出云大社的宫司,历史悠久自是无庸置疑。然而到了明治时代,政府将千家一族册封华族时,竟然比照其他的神职华族,只赐予男爵的爵位。当时千家一族的族长央求政府,希望获得更高的爵位。到头来,也是天不从人愿。

「花菱家在淡路岛,是侍奉伊弉诺尊※的宫司,本来还是淡路岛的领主。据说在飞鸟时代还是奈良时代,有香木漂流到岛上,他们就把香木献给天皇。」

伊奘诺尊:日本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神只,是日本诸岛和诸神的创造者。

「是喔……」

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显然对花菱家一点兴趣也没有。相反地,千津却兴致勃勃地说下去。

「花菱家在曲町有栋房子,也盖得很漂亮喔,你有机会不妨去见识一下。那是一栋砖瓦砌成的洋馆,墙上还爬满了藤蔓,很有情调的。」

「您对这桩婚事真积极呢。之前您不是说,去当职业妇女,不用嫁人也没关系?」

千津很喜欢新奇的事物,头发用火钳烫出波浪卷,偶尔也会穿上洋装。那个年代女性的洋装还很罕见,顶多只有巴士的女车掌和一些职业妇女,会穿上西式的制服。国内第一个女车掌上任,也才几个月前的事情。

话虽如此,华族大小姐外出工作,肯定要承受世间的非议。因此,千津也只是开点不切实际的玩笑罢了。

「你运气算很好了。宗主要是还在世,搞不好就把你嫁给脑满肠肥的暴发户了,你反对也没用。」

千津口中的「宗主」是指上一代侯爵,亦即父亲的父亲,铃子的祖父。宗主这个称号是用来称呼当家的,照理说祖父过世以后,应该用来称呼铃子的父亲才对。但千津还是用宗主来称呼过世的祖父,对铃子的父亲只称「老爷」。

祖父治家甚严,手握泷川家一切大小事的决定权。千津的两个女儿——也就是铃子同父异母的姊姊——全都嫁给大财阀,那也是祖父决定的。

铃子被接回家抚养后,祖父也没让她去华族千金就读的女子学习院,而是找家庭教师负责她的教育。

已故的嫡妻生下的儿子,还有千津生下的儿子,长到七岁就被送往寄宿学校,接受严格的管教。这也都是祖父的命令,当然这在华族并不算罕见。

祖父在世的时候,父亲至少还知道收敛一点。两年前祖父去世后,父亲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该说是脱缰的野马比较贴切。

「谁敢保证,花菱男爵就一定比脑满肠肥的暴发户好啊?」

「瞧你说的!花菱男爵长得帅就赢了。」

千津酷爱俊男美女,姿色看得非常重,她本人也是经常登上妇女杂志的美女。铃子不解的是,这么喜欢欣赏姿色,何不照照镜子就得了?但千津似乎有不一样的想法。再者,她并不在意帅哥美女有没有内涵,这也是她当得起小妾的原因。

「……他要真有您说的那么好,照理说应该很多人去说媒才对啊?」

「据说啊,他生意做太大,忙到没有时间安排婚事。现在好不容易有点空闲,才起了这个念头。所以我说,你运气很好哇。」

「……」

还是太可疑了,铃子想起孝冬那张不诚恳的笑脸。

「……千津阿姨,『上臈』是什么意思啊?」

「怎么了?你怎么问这个?」

铃子没头没脑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千津颇为讶异。但她也没有想太多,直接把答案说了出来。

「该怎么说呢,简单讲就是出仕宫中的女性,身份高贵。相当于典侍……讲这个你也听不懂吧。总之都是大臣的女儿,或是位居三品的女官。有分上臈、中臈、下臈。」

「是喔……」

反正很高贵就对了?——那个十二单的鬼魂,生前是达官贵人?看得到鬼魂又怎么了,阴阳眼和结婚哪里扯得上边?

铃子撑着下巴沉思,千津好言相劝,叫她不要撑着下巴,不然下巴容易歪掉。铃子直接站了起来。

「我出去一趟。」

「是吗?你要去哪?」

「千津阿姨,您不是叫我『去花菱男爵家见识一下』?我这就去。」

「当真?」

千津眨了眨眼,还问铃子是不是对花菱男爵感兴趣了,一脸得意的笑容。

「希望花菱男爵的为人,不要跟老爷一样荒唐啊。」

铃子也没回嘴,只说自己要梳妆打扮一下,就回房间了。

回房后,铃子挑了一套杏黄色的绉绸和服,上头染有白色的蔷薇花纹。再搭配一条纺染的腰带,腰带上有新艺术风格的蝴蝶纹样。腰带内侧的衬布和外侧的绑带,也选用和腰带一样的翠绿色款式。假领选用有蔷薇刺绣的半衿,腰带上的饰品带留,则是银制的蝴蝶雕刻,上面还镶嵌祖母绿。和服外头罩上一件曙光色的羽织,羽织上一样有栩栩如生的蔷薇,下摆也染成了淡淡的翠绿色。这些衣服和饰品全都是千津和两个姊姊张罗的。

她们的说法是,铃子出门在外就代表泷川家,不能穿得太寒酸给人看笑话。华族的体面就是这么回事,没有雄厚的财力还保持不了这种体面。因此,手头拮据的华族必须跟财阀或暴发户结为亲家。铃子身上戴的这颗祖母绿,就是姊姊的夫家提供的。

泷川家在台面上已经出不了这些钱了。所谓的「台面上」,是指统筹一切家务和管理资产的单位。即便是铃子的父亲,也没资格任意动用家中的资产。但父亲在外头到处用侯爵的名义借钱,「台面上」的那些人物也只好拼命帮他擦屁股。赔出去的钱,自然要从其他地方省下来。

铃子看着腰带配件上的祖母绿,想起了室辻子爵夫人手上的戒指。那枚戒指上的黄绿色宝石,应该是人工合成的吧。现今年头不好,合成宝石是人们趋之若鹜的廉价进口商品。流行归流行,奇怪的是,爱面子的华族怎么会在人前配戴合成宝石呢?当然了,如果夫人是喜欢才戴在身上的,那旁人也无从置喙。

铃子坐在梳妆台前面,请女佣帮自己编头发。她心底还琢磨着夫人的戒指,以及那个艺妓的鬼魂。头发绑成了辫子,在后颈一带绕了个圈,再用宽缎带绑起来。年轻女子多半喜欢法国制的丝绢缎带,而且越宽的大家越喜欢,女校不得不限制缎带的宽度。

铃子今天挑了一条淡绿色的缎带,跟绿意盎然的春季十分相衬,在镜中也散发出蓬勃的朝气。侍女鹰婶总是嫌弃铃子,说她缺乏一个少女该有的娇艳气息,现在配上了这条缎带,看起来总该有点活泼的美感了吧。

最后,铃子戴上了英国制的白色蕾丝手套。她的左手背上有类似烫伤的痕迹,所以外出时一定会戴手套。铃子不记得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想必是懂事前受的伤吧。

铃子拿起青瓷色的阳伞准备出门时,侍女鹰婶来了。鹰婶年过四十,穿着条纹花样的铭仙※和服。铃子小时候缺乏良家妇女该有的端庄举止,祖父便找来这位资深的女佣,负责教导她礼法。在鹰婶严格的教导之下,铃子在外面总算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铭仙:和服布料的名称,使用碎屑的丝捻成有粗节的线,再平织成布料,因此触感一般较不滑顺,但却非常耐用。

鹰婶还很唠叨,要求她讲话要极尽文雅客套,不能只用单纯的敬语。起初铃子还愿意乖乖听话,后来在家里讲话也懒得管那么多,甚至会出言顶撞鹰婶。鹰婶骂她没气质,一个千金大小姐讲话不该这么直接。铃子却说,那干脆摆一尊娃娃代替她算了。后来鹰婶也放弃了,没有再嫌弃过她讲话的方式。

「您一个大家闺秀,怎能独自造访男性家中呢?」

铃子表明要去花菱家一趟,鹰婶果然没给好脸色。

「我又不是一个人,你也会跟去啊。」

「您去男性家中作客本身就不妥当。等二位少爷回来,再请他们陪您一起去吧。」

「两位兄长都要礼拜六下午才会回家,而且他们很忙不是?不然我跟平常一样,带桐野去总行了吧?」

桐野是家中的仆役,铃子平常外出听鬼故事,也会带上这个青年。

鹰婶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不得已同意了。其实,她也不赞同铃子整天听鬼故事。

华族大小姐是不会随便外出的,铃子为避人耳目,搭乘车子前往花菱男爵家。车子的维持费用比马车便宜,但不靠自己的双脚走路,铃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浑身不对劲。

外头的天气很晴朗,跟前几天完全不一样。不少人也在这风光明媚的日子出来逛街,看到街上悠哉的景象,实在很难想像入春之前,国内爆发了严重的流感疫情。

战时蔓延全球的流感疫情,在大正七年也延烧到了大日本帝国,俗称「西班牙流感」或「恶性流感」。大正七年秋天到大正八年的春天,是疫情第一波爆发的时期。大正八年岁末到大正九年春天,疫情再次爆发,比前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病逝者多到来不及火化,报纸上也印满了讣告,泷川家的人也不准铃子外出。街上贴满了卫教宣导海报,要人们戴上口罩、多漱口,铃子每天早晚也用盐水勤漱口。究竟疫情已经平息了,还是入冬会再次复燃,这点也没人说得准。虽有后顾之忧,但看到大众恢复日常生活,铃子还是松了一口气。

「花菱男爵人在横滨吧?小姐您去曲町拜访,也未必见得到人啊?」

鹰婶说出了疑虑,铃子却有一种预感,孝冬早已恭候大驾了。孝冬一定也料到,铃子得知这桩婚事绝对会去向他讨个说法。

铃子有这样的直觉,而且她的直觉从来没有失准过。

不少华族的宅院都坐落在曲町和赤坂一带。像曲町和赤坂这些宫城外围的市镇,北面到西面地势较高,又称为「山之手」地区,地势较低的是下町。同样是赤坂地区,泷川家的所在地归在山之手,田町等区域则归在下町。山之手顾名思义,就是位于台地的区域。

过去东京还称为江户的时候,达官贵人的宅院也都坐落在山之手区域。到了明治时代,所有宅院都被政府充公,成了官用地和军用地。有的盖起了行政机构,或是充当官邸,也有拿来当练兵场的。没用到的宅院便任其荒废,只剩下断垣残壁,还没腐朽的也被解体清运,徒留一地杂草。

明治初期,这些土地完全没人打理,状况惨不忍睹。政府处理不来想要尽快脱手,但状况差到没人想买。后来社会逐渐安定,居民也增加了,慢慢恢复往日的荣景,就发展成现在看到的模样。铃子无法想像这一带过去荒芜的景象,只是她小时候在浅草,一起生活的老爷爷提过当年的往事。

位在曲町的花菱家腹地不算广大,房子却很气派。那是一栋砖瓦砌成的双层洋房,墙上还爬满了藤蔓。房屋的边边角角和窗框,也用白色的花岗岩布置,上面雕有花菱的图案。玄关大门和窗上的彩绘玻璃作工精细,同样有花菱的图案。

泷川家也有气派的洋馆和传统的日式宅院,铃子早就见怪不怪了,但比起泷川家洋馆的巍峨壮阔,花菱家别致多了。与其说是洋馆,更像是别种建筑物。

或许是墙上爬满藤蔓的关系,房子怪阴森的。也可能是铃子的心情不太美丽,才会有这种感想吧。

铃子没有事先知会要来,但车子一开近花菱家,守卫就放人通行了。一名穿着打扮都像管家的青年,站在玄关相迎。车子在门廊前停了下来,下人打开车门。铃子一下车,管家鞠躬行礼,也没问铃子的身份和来意,只说他们已经恭候多时了。这管家应该才二十多岁,却有上年纪的人才有的沉稳风范。要不是他太年轻,铃子还以为这个人是管事。

玄关大门的上半部有美丽的彩绘玻璃,有人从屋内打开大门。

「欢迎啊。」

孝冬神色自若地出来见客,今天他穿的是淡灰色的西装。

「我估计你也差不多该来了。」

铃子找不到合适的答覆,她凝视着孝冬的脸庞,想看出他的心思。孝冬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眼神却看不出一丝感情。

「请进。」

明亮的阳光自天井洒落玄关大堂,铃子进门后闻到一股清香,想找出香气的来源。厅堂的左右两边都有门,尽头的转角处还有楼梯。再过去好像是走廊,左右两边的门应该是通往会客室这一类迎宾场所,穿过走廊才是通往起居的空间吧,香气似乎是从里边传来的。当然香气肉眼难辨,这纯粹是铃子的直觉罢了。

「随侍的女士,这边请。」

管家请鹰婶进入左边的门,鹰婶挑起眉毛,对这样的安排颇有微词。

「我要陪我们家小姐。」

鹰婶不能放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管家看着孝冬,寻求孝冬的指示,孝冬则征求铃子的意见。

「我不是来喝茶聊天的。我来到这里,是要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不是来拐弯抹角互相试探。」

铃子转身对鹰婶说。

「让我一个人跟他谈吧。」

铃子的语气很坚定,鹰婶再怎么唠叨,也只能轻叹一口气,无法逾越自己的身份。

「请跟我来。」孝冬带领铃子入内,前往香气的来源。两人拐过尽头的转角,那里果然有一道走廊。香气更浓郁了,这的确是铃子前几天闻到的香味。孝冬继续前进,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了下来。

「——你有闻到味道吗?」

铃子仰望孝冬,答道。

「跟我前几天闻到的味道一样……」

孝冬默默颔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一打开房门,呛鼻的香气迎面而来,铃子举起衣袖护住口鼻。香气本身典雅宜人,但浓密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喘不过气。

门内是一间四坪大小的洋房,地板铺满马赛克砖,墙上也贴满磁砖。窗户做得很小,又开在比较高的位置,所以室内光线并不充足。圆形的窗上也有花菱图样的彩绘玻璃。室内摆设只有墙边的柜子,以及放在中央的小桌子。桌上有一个香炉,炉上还有牡丹的花纹。铃子以为香气是从那里传来的,可是又看不到烟雾飘出来,可见还没有焚香。

「这是色锅岛香炉,特制品。」

孝冬指着香炉解释,铃子不太懂器物的好坏。

「是吗……」

「水准不够的东西,她是不会接受的。」

「你说的是谁?」

「你前几天不是看过了吗?」

「……就是你说的『上臈』?」

孝冬脸上浮现出不太明显的笑容。

「是的。」

「那玩意儿是鬼魂?」

「你这样称呼她,她会闹脾气的。人家毕竟是达官贵人,性格可孤傲了。」

「……请问,那位上臈是鬼魂吗?」

铃子换了个说法,孝冬侧过头想了一下。

「正确来说,是冤魂吧。」

「冤魂……」

铃子想起那个吃掉女鬼的上臈。

「这件事说来话长了。」

孝冬说完这句开场白后,望向香炉。

「花菱家代代都是神社的宫司,这我说过了对吧。我们在淡路岛的神社担任宫司,你有去过淡路岛吗……?没有啊。那是个好地方喔,改天我带你去吧。搭火车去比较快,其实坐船旅游也很不错,你会晕船吗?」

「这不是重点吧?」

「那好,旅游的事我们稍后再谈。对——花菱家在淡路岛的神社担任宫司,古时候好像还是淡路岛的领主。淡路岛位于海路要冲,我们早年效忠天皇家,将漂流而来的香木敬献给天皇。因此,花菱家跟天皇家的关系可谓渊远流长。而那一座岛屿也是收容落魄贵人的地方……啊啊,简单说就是被流放的贵人。好比淡路废帝……淳仁天皇,还有早良亲王这一类的贵人。」

铃子对孝冬讲的人名完全没印象。家教老师也有教她历史,但她都忘光光了。她只知道那些人肯定是贵人,不然也不会叫天皇或亲王了。

「被流放的贵人终究还是身份显赫,也不能放着不管,得找人伺候他们才行。花菱一族的女子就负责这件事。淳仁天皇被流放后,就死在那座岛上,早良亲王甚至还没抵达岛上就去世了。这些含冤的魂魄不可能安息,尤其早良亲王更化为可怕的冤魂。花菱一族的巫女,就负责安抚那些冤魂。」

「巫女……」

「像这种事情也是有一套规矩的,在古代的律令《延喜式》当中,就有明确的记载。负责的巫女又称为『御巫』,御用的御,巫女的巫,有神之子的涵义。花菱家的女子世世代代担任御巫,负责镇住淡路岛的冤魂。没想到——」

孝冬指着香炉说道。

「后来情况颠倒过来了。」

「颠倒过来?」

「本该安抚冤魂的人,自己变成了冤魂。」

铃子难掩惊讶。

「为什么?」

铃子像个小孩子一样,以天真的口吻提问。孝冬眯起眼睛观察她的反应,铃子赶紧转移视线。

「没人知道确切的原因。御巫每年都要前往朝廷,其中一任御巫半途遇上了杀劫。关于这一点众说纷纭,因为御巫带着要献给天皇的香木,可能是遇到海盗袭击,或是被朝廷的人设计陷害。总之,御巫死后,鲜血染上了香木。天皇感叹御巫的遭遇,追封她三品官位,但御巫仍然化为冤魂,附在那一块香木上——整件事就是如此。」

「换句话说,那个冤魂也是你们花菱家的人?」铃子看着香炉。

「照理说是这样。从这个故事不难推断,当年花菱一族把持着对外贸易的门路,你不觉得这当中有什么蹊跷吗?」

「咦?」铃子不解地歪着头。

「拿来献给天皇的香木,是所谓的沉香。日本国内并没有出产沉香,但花菱家每年都不缺进贡的沉香。他们不可能整天赌运气等沉香漂来,一定是靠交易买来的吧。」

「对吼……」

孝冬苦笑道。

「沉香是很贵重的物品喔。」

「沉香是木头对吧?」铃子是越听越糊涂了。

「是木头没错。」

「所以是很贵的木头?」

「很贵的木头。」

「是喔……」

铃子实在不能理解那些达官贵人的价值观。

「又不能拿来吃……」铃子犯嘀咕,孝冬隔了一拍后,放声笑了。

「哈哈,就是说啊。」

原来这个人也有开朗的笑容啊。铃子有些诧异,随后干咳一声说道。

「这么说来,我前几天看到的那个上臈,就是花菱家的女子化成的冤魂喽?」

「没错没错,就是那样。」

「在我看来,那个上臈好像会吃鬼魂吔?」

「你说到整件事的关键了。」

「是吗?」

「她会吃鬼魂,冤魂吃鬼魂,说是同类相啖也没错吧?反正,她以鬼魂为食。」

「为什么她要吃鬼魂啊……」

「不知道。」孝冬也没多想,给了一个很直白的答案。

接着他又补充道:「原因并不清楚,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花菱一族的后代,必须供养她才行。」

「供养——意思是,要给她鬼魂吃?」铃子总算听明白了。

——这就是前几天那个吃鬼的真相?

「正是。你一听就懂,真是太好了。」孝冬很开心地点点头。

要不是铃子亲眼所见,她也无法理解。

「花菱一族的后代,必须找鬼魂给她吃才行,否则冤魂会作祟。」

「作祟?……大家不都是同一族的吗?」

「坏就坏在大家是同一族的,她才有办法逼我们履行义务啊。不照办的话——」

「不照办会怎样?」

「会死。」

孝冬别过头,一时流露出寂寞的笑容。

「我的家人,全都死了。祖父、父母、兄长,无一例外。」

「……」

铃子皱起眉头,戴着蕾丝手套的双掌,紧紧交握在一起。

「我祖父那一辈的,其实有好好供养她。不过,当年花菱家内部出了点纠纷,他们自顾不暇,疏忽了供养,就这样慢慢死绝了。当然,也不清楚他们的死因是否真的跟作祟有关,反正冤魂作祟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孝冬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凉薄。

「家中出了作祟的冤魂,前几代人也想过要作法驱邪除了他,无奈都以失败收场。作法驱邪也除不掉那冤魂——尽管前面讲了那么多,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就好,你现在非跟我结婚不可。」

「为什么?」

铃子疾言厉色反问孝冬,孝冬气定神闲,笑着回答。

「你被她挑中了。被她挑中的人,注定逃不了。」

「咦?」

「你闻到香气了对吧?明明没有焚香,你却闻到了,这代表她很中意你。花菱一族当家的婚配人选,都是由她决定的,一定得是她喜欢的人才行。大概是你有阴阳眼的关系吧,万般皆是命,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啥……不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被那个冤魂,选为花菱家的媳妇?

这已经超出铃子的理解范围了。孝冬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感觉阴阳怪气的,铃子怯生生地后退几步,孝冬立刻抓起她的左手。

「对你们泷川家来说,这桩婚事有利无害。多了一个摇钱树,你父亲也十分乐见其成吧。你那个继承家业的大哥,跟你父亲南辕北辙,是个很严谨的人呢。好像在外务省※高就是吧?上次我们还见过面呢。哎呀,我和他可投缘了。至于你那个在宫内省※任职的二哥,我倒是还没见过,只听过一些传闻。你的两位兄长都是能干可靠的人,跟他们结成亲家我也安心啊。」

外务省:日本对外关系事务的最高主管机关。等同于外交部。

宫内省:日本曾经设置的政府部会,主要掌管天皇、皇室及皇宫事务,存在于律令制时代、大日本帝国时期,一九四七年改制为宫内府,一九四九年再度改制为今天的宫内厅。

听这说法,孝冬肯定早就摸透泷川家的一切了。铃子一把甩开孝冬的手,怒目相向。

「你盯着我的眼神,彷佛能看透一切,真可怕呢。」

孝冬嘴上说害怕,脸上却毫无怯意,而且他接下来说的话,让铃子寒毛直竖。

「『浅草的千里眼少女』……原来如此,人如其名呢。」

铃子还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有了反应。她转身冲向门边,伸手握住门把。孝冬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开门离去。

「你不用害怕没关系。」

孝冬温文儒雅的语气,让她更害怕了。

「我没打算公开你的身份。毕竟当年轰动一时的千里眼少女,如今竟然当上了华族千金,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了,想必很难收拾。你说是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报社也有人脉。不过我也是瞎猜,试着套你的话罢了。你看得到鬼魂,我就把你跟那个六年前销声匿迹的千里眼少女串连在一起。不知道你有阴阳眼的人,也没法做出这种联想吧,毕竟又没留下任何照片。」

铃子被接回侯爵家抚养之前,是靠「千里眼」维生的。所谓的千里眼,是一种可以远望千里的神通。例如透视物体,说出远方发生的事情,或是发动念力,在玻璃干板上显影——总之是指这类不可思议的超能力。

明治末期,也有几个女性具备同样的能力,引起了不小的话题。特异功能之说喧腾一时,许多专家学者争辩不休,最后却留下令人扼腕的结局。两名拥有千里眼神通的女性身亡,替这起震惊社会的事件画下休止符。

铃子不具备透视或念力显影的能力,她只能猜出对方的过去,或是找出失物。但一个小孩子有这种本事,还是博得了不错的风评。她是怎么办到的呢?说穿了都是鬼魂告诉她的。当然,她也用了一些诈欺手段,好比观察对方的身段和举止,推测出可能的答案。

「千里眼少女已经销声匿迹六年了,我认识的记者之所以还记得这件事,主要是当年发生过一件大案,令人记忆犹新。一件始终没有侦破的凶案,就发生在浅草的贫民区,死者是三名贫民,都是利用千里眼少女赚钱的人。从那一天起,千里眼少女也消失了……」

孝冬咧嘴一笑,眼神却完全没有笑意。

「如果你以前的身份被揭穿,绝不是闹出一点小风波就能了事的。说不定还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你呢。至于那是什么样的麻烦,可就不好说了。」

铃子紧咬着嘴唇。

「你四处搜集各种灵异怪谈,也跟这件事脱不了关系吧?——当然了,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多加干涉。」

铃子早已无力握住门把,孝冬将她的手从门把上移开,也不再握着她的手。孝冬换上温柔的笑容问她。

「那好,我再问你一次。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人根本是顶着菩萨外皮的阿修罗——铃子是真心这么想的。

从花菱家回来后,铃子每天都抑郁寡欢。泷川府内上上下下忙进忙出,贩卖各种高级服饰和珠宝的商人,也笑咪咪地来推荐商品,这些都是要张罗铃子结婚的礼服和嫁妆。

铃子和孝冬的婚事谈妥了。人家话都说到那分儿上了,铃子也只好乖乖就范。孝冬用的就是威胁,只是语气比较婉转一点而已。

华族结婚要经过宫内大臣许可,向宫内省提出申请。但花菱和泷川两家都是华族,宫内大臣也不可能反对。

铃子抱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眺望家中的忙乱景象,表情闷闷不乐。

「嫁人之前都会闷闷不乐啦。」

其中一个同父异母的姊姊雪子,得意地说出经验之谈。

「东西我们替你挑,小铃你去休息就好。」

另一个同父异母的姊姊朝子,把绫罗绸缎摊在榻榻米上,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雪子和朝子是双胞胎,五官神似,却又不到无法分辨的地步。

「挑选别人的新嫁衣啊,比挑选自己的新嫁衣愉快多了。」

「对啊,随便挑也不用负责嘛。」

两位姊姊口无遮拦,也没在顾及铃子感受的。当她们得知铃子要结婚了,回娘家的次数也更为频繁。铃子不晓得如何挑选婚礼服装和嫁妆,有两个姊姊帮忙自是再好不过。

「婚礼办在帝国饭店吗?」

「要先在华族会馆举行宴客茶会和晚餐会,婚礼则在其他地方举行。你也知道,男方家世代都是神职嘛。」

「唉唷,该不会要去淡路岛的神社举办吧?」

「问她啊?」

「我不知道。」铃子据实以告,她是真的不知道。

早年人们都是在家中完婚,近年则流行神前结婚典礼。当代天皇尚未即位之前,举办的就是神前结婚典礼,日比谷大神宫也在同一年制定了神前结婚的礼法。后来,简化版的神前结婚典礼开始在民间普及。

华族结婚不只要举办正式的典礼,还得宴客招待亲朋好友。花菱和泷川两家要招待的宾客太多,所以才分成茶会和晚餐会。一想到这些繁文缛节,铃子又更沮丧了。

「外袍那一件打挂,最好要有精美的刺绣,用金银丝线绣出松枝的图案应该不错吧。然后内里一定要是红色的,而且是那种高贵典雅的朱红色。婚礼要用的服饰啊,还是要走复古的风格才好。头发就绑成岛田髷※,再配上顶级鳖甲制成的发簪。」

岛田髷:日本旧时流行的一种女性发型,多为年轻女性或艺妓、游女(娼妓)等职业的女性所梳结,已成为日本文化的代表特色之一。

「色打挂※选用龟甲纹和鹤纹刺绣,才显得喜气吧。松竹梅和各种奇珍异宝的图样,就用在袱纱※上头吧。不同季节穿的和服,也得多挑几件让她带去夫家才行。」

色打挂:武家女性常用的礼服。

袱纱:礼仪用的方形绢布。

这一对同父异母的姊姊,年纪比铃子大十多岁。铃子当初被接回来抚养,两姊姊就把她当洋娃娃一样疼爱。她们一直很想要可爱的妹妹,理由是弟弟实在太不可爱了。

「二位姊姊,拜托你们适可而止就好啊。」

两位「不可爱」的弟弟,也来到铃子她们所在的和室。不苟颜笑的是未来的泷川家之主嘉忠,另一位神情不悦的则是次男嘉见。今天礼拜日公休,两位公务员也回到了老家。

「你们挑的嫁妆太奢华,外人说闲话就麻烦了。」

「嘉忠啊,你还是老样子,开口闭口都只会讲一些无聊的事情。」

「人家是未来的当家,要操烦的事可多了,很可怜啊。」

嘉忠叹了一口气,他也习惯这种待遇了。

「我反对喔。」

这句话是嘉见说出口的。嘉忠和嘉见两兄弟都长得很俊俏,嘉忠长得像父亲,嘉见长得像母亲千津。他们只有长相跟父母相似,个性完全不一样。

「唷,嘉见也赞成嫁妆应该奢华一点吗?」

被雪子这么一问,嘉见不高兴了。

「我不是在讲嫁妆,我反对的是这一门婚事。花菱家怎么想都很古怪吧?」

「咱们家也半斤八两啦。」

雪子的话把朝子逗笑了。嘉见听了更火大,要姊姊别插科打诨。在所有兄弟姊妹中,铃子觉得嘉见和自己脾性最相近。

「花菱家前后三代都死绝了,还把送出去当养子的次子找回来继承爵位,连家中老母都死了吔。」

「我们家也一样啊,嘉忠和小铃的母亲也是年纪轻轻就走了不是吗?之前那一波流感,也死了不少人。人命其实比你想的脆弱啊。」

朝子理性说出见解,雪子也语重心长地表示认同。

「对啊。我丈夫的公司,也有好几名正值壮年的员工,生病走了。」

「我就说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嘉见抓抓脑袋,又补充道。

「我看不惯那个男爵啦,怪可疑的一个人。」

果然,嘉见和铃子有同样的感性。

雪子开怀地笑了。

「嘉见,你是看不惯妹妹被人抢走吧?我和小朝出嫁的时候,你也说过一样的话。」

「不是,这跟两位姊姊的情况不一样啊——」

「你只是不喜欢生意人吧。」嘉忠也表示意见了。嘉忠对两位姊姊完全没辙,对嘉见和铃子说话倒是毫不婉转。

「花菱男爵被送到商家当养子,见多识广,也懂人情世故。而且,做事懂得瞻前顾后,不是那种虚有其表的人。我跟他见过面,他的人品我敢挂保证。」

——嘉忠大哥人也太单纯了……

铃子看着嘉忠那张憨直的脸庞。嘉忠一听到别人的辛酸故事或悲剧,就会产生悲天悯人的心情,或许是对自己咬着金汤匙出生感到愧疚吧。铃子很担心这位大哥受骗上当,泷川家的人也一致认为,得替他找个精明的媳妇才行。

「铃子,比起那些不懂民间疾苦的名门之后,你应该更喜欢虚怀若谷的人对吧。」

——大哥,你口中那个虚怀若谷的人,几乎是用半强迫的方式逼你妹嫁人。那也配叫虚怀若谷?根本是老奸巨猾吧。

「怎么,瞧你闷闷不乐的,不喜欢这门婚事吗?」

「……大哥你别光说我,你自己有想过要结婚吗?」

嘉忠突然畏畏缩缩的,目光也游移不定。

「我……我还不急啊,等三十岁或四十岁再结婚就好。」

「话不是这么说,你也考虑一下婚配对象的感受啊,嘉忠。泷川家的下一任当家,当然是要娶年轻貌美的姑娘。人家年轻貌美,结果嫁给你一个三、四十岁的大叔,像话吗?」

「唔……」

朝子呛得嘉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婚配之事麻烦死了。」嘉见别过头嘀咕。兄弟俩从小看到父亲花天酒地,对女性关系也就特别消极了。

「嘉忠啊,今年夏天来轻井泽一趟吧,我丈夫的同学有个妹妹,介绍你认识一下。」

「我心领就好。」

「嘉见看人还算有眼光,你就比较让人担心,感觉容易被坏女人拐走。」

嘉见和铃子一同点头,无比赞同。

「才没这回事——先别说我了,我们刚不是在讨论铃子的嫁妆吗?」

「啊!对吼,怎么聊到你的婚事了?」

嘉忠拿起茶几上的商品目录和图鉴翻阅。

「这什么?戒指?有需要这种东西吗?」

「啊啊,那是我要的啦。我打算买夏天要用的衣服和饰品。」朝子拿回嘉忠手上的目录和图鉴。

「姊姊手头很宽裕啊。」

「托你的福啊。」朝子笑着答话。图鉴上有各种晶莹剔透的翡翠和水晶戒指,每一种都像日本画一样细致精美。

「我是想买翡翠戒指,好搭配和服腰带上的饰品。现在那种饰品,主要还是流行翡翠和碧玺(粉红碧玺)……可是一味追流行也不好嘛。至于钻石,夏天戴在身上又太亮眼,我不是很喜欢,珠光宝气怪俗气的。」

「前些年战争景气大好的时候,钻石戒指卖得很好。所以小朝才不感兴趣对吧?」

雪子笑话自己的好姊妹,说她总是喜欢特立独行,朝子耸耸肩说道。

「大概吧。不过那是我的诞生石,我有打算买一颗。」

「诞生石?」不懂珠宝的嘉忠,歪着头大呼不解。

「每一个月分都有各自代表的宝石,好像是三越推广的吧。」

「最先搞这一套的是美国吧?三越只是学过来,当成商业手段罢了。」

大正二年,市面上推出了诞生石戒指,又称为「十二生辰戒指」。最先贩卖的是三越吴服店,他们想出了很多赚钱的花招。

「还有合成宝石的诞生石喔,你们知道吗?」

「你说的是希望诞生石吧。」朝子立刻答覆雪子的疑问。泷川家没有人比朝子更懂珠宝和饰品,不愧为千津的女儿。

「合成宝石是进口的便宜货对吧?华族不该戴那种东西。」嘉忠讲出这句话,想证明自己也是有点见识的。

朝子笑咪咪地回答他。「也不是便宜就不好啊,嘉忠。宝石和饰品都是要戴自己身上的,自己喜欢就好嘛。」

「合成宝石很流行喔,卖得可好了,嘉忠。」雪子说完这话,还不忘提醒弟弟。

「嘉忠,你分不出宝石的真伪和好坏,刚才那些话千万别在外人面前说出来,搞不好你碰到的妇人,戴的就是合成宝石。」

「我不会多嘴啦……」

嘉忠一脸憔悴。他只是不小心讲出自己对宝石的感想,就被两位姊姊洗脸,往后应该都不敢参与这个话题了。嘉见比较长眼,遇到类似话题绝对不会插嘴。

听哥哥姊姊谈论合成宝石,铃子又想起室辻子爵家的鬼魂。

「最近……有艺妓被杀害的社会案件吗?」

铃子没管好嘴巴,把心里想的事情说出来了。

「咦!讨厌啦,你在说什么?有艺妓被杀身亡?」

雪子和朝子都皱起了眉头。

「半个月前好像有吧。」答话的是嘉见,他百无聊赖地翻阅商品目录。

「是赤坂的艺妓对吧。报纸上有登啊,我忘记是强盗杀人还是情杀了。」

「那犯人抓到了吗?」

「你问我我问谁啊,应该抓到了吧?」

「……是在赤坂被杀害的?」

「就跟你说了,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你去看报纸啦。」

「你只说『半个月前』,我哪知道要找哪一天的报纸啊?」

「叽叽喳喳烦死了。就那一天啦,之前大家不是一起去赏花?我记得是在隔天的早报看到的。」

「所以是——」铃子回溯记忆,思考大家去赏花是哪一天的事情。她还没想起来,朝子就说出答案了。

「是四月十日礼拜六,那一天是春暖花开的吉日,大家都说是赏花的好日子啊。我们替小铃换上樱花色的和服,配上鳞纹腰带,就像戏曲的女主角一样可爱动人呢。然后,嘉忠你还喝醉了。」

「这种事不用记没关系啦,朝子姊。」嘉忠的表情很尴尬。

换句话说,报导是刊在隔天十一日的早报上,那一天的报纸还留着吗?

「旧报纸有很多用处,应该还留着,去问问福姨吧。」

雪子提到的福姨,是女侍长。

「我去问问。」铃子正要起身,姊姊和哥哥们面面相觑。

「你又对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感兴趣了?」

嘉见先发难了。

「看报导没关系,太可怕的事还是少碰为好。」

「对啊,一下鬼故事一下又杀人的,多晦气啊。」

朝子和雪子也异口同声反对。这两位姊姊对铃子挺包容,唯独对她搜集灵异怪谈的兴趣不敢苟同。她们很担心这位小妹。

「好啦,我去帮你跟福姨拿报纸。」

嘉忠起身后又说了一句。

「你看过就好,可别说你想去案发现场喔。」

「……我才不会那样讲……」铃子闪烁其词。

嘉忠离开之前,以哥哥的身份劝诫妹妹,要她乖乖听话。

嘉见说得没错,那篇报导就刊在十一日的早报上。赤坂的艺妓小万在自家遭到割喉,倒卧血泊一命呜呼。警方没找到凶器,屋内又有翻箱倒柜的痕迹,推断可能是强盗杀人。

「这种报导没啥好看的。」嘉忠不悦地抽走报纸,因为凶案报导都写得特别耸动血腥,好引起读者的兴趣。这篇报导也以斗大的标题,印着「血花四溅」几个字。

「犯人没抓到吧?如果抓到了,嘉见哥哥一定会有印象啊。」

而且案件本身极具冲击性,犯人落网绝对会大书特书。

嘉忠叹道:「不管有没有抓到犯人,那都跟你没关系,忘了这件事吧。」

铃子抬头望着嘉忠。

「大哥,平民百姓被残忍杀害,你无动于衷就对了?」

「我……我又没那样讲。」

「你说那跟我们无关啊。反正才死几个艺妓,犯人有没有抓到也不重要对吧。」

「我不是那意思……」

「你都不同情死掉的艺妓吗?被那样残忍杀害,太可怜了。」

「我当然同情啊,是很可怜没错。」

「所以,会在意犯人有没有抓到也很正常吧?这就是同理心啊。」

「嗯……这,也是啦。」

「大哥,你有认识警察对吧?麻烦去打听一下可好?」

「咦咦?要我去打听?」

铃子凝视着哥哥,神色哀戚地低下头来。

「好……好啦,我大学同学在警视厅任职,我帮你打听一下。」

嘉忠拗不过妹妹,跑去打电话。

——大哥一定很容易被坏女人拐走,真令人担心。

果不其然,犯人并未落网。凶案发生在赤坂区溜池町的小型艺妓屋,老板娘雇了几个艺妓,四人一起讨生活。某天傍晚,老板娘和其他艺妓回到店里,发现小万被割喉身亡。小万本名山居兼,二十岁。那一天大家说好了要去赏花,但小万身体不适,就独自留在店内了。

「那女子挺可怜的,老家在会津一带的山村,前阵子流感肆虐,同村的人都死光了,只剩她一个。当然,她的家人也去世了。偏僻的山村孤立无援,才会发生这种憾事吧。」

嘉忠打心底同情那名女子。

「后来,她的情绪一直很低落。老板娘和同事本来打算带她去赏花,替她排忧解闷。她们都很后悔留她一个人看店。」

「报纸上说可能是强盗杀人……警方怎么看?」

「这就不好说了。我朋友好歹是警察,不可能为了一点私交,透露调查中的案子。」

铃子点了点头。换句话说,凶案也可能是熟人或关系密切的人所为。

「希望早日逮捕犯人归案啊,不然太没天理了,亡者也无法安息吧。」

嘉忠长叹一口气,他对这种悲剧很没抵抗力。

——被割喉的艺妓……

铃子想起在室辻子爵家,看到那个喉头冒血的女鬼。子爵夫人说,三味线的声音是在半个月前出现的,跟凶案发生的时间点吻合,所以那女鬼就是山居兼喽?

铃子向嘉忠道谢后,回到自己房间。她沉思了一会儿,拿起蕾丝手套和阳伞,请女佣找来鹰婶。

「小姐,您要去哪里?」

鹰婶狐疑地询问铃子。

「我出去散散心。」

「只有散心吗?」

「途中我想顺便买些点心,你帮我去跟鹤见拿钱好吗?」

鹤见是泷川家的老管事,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才干卓绝,上一代侯爵也把「台面上的家务」交给他操办。家中的人要买东西,得先跟他知会用途,由他酌情拨款。

「您要吃点心,跟我们常光顾的店铺订就行了。」

「我就想在散步的时候,顺便买点心啊。」

「花印大人。」

鹰婶以缓慢的语气,铿锵有力地说出这个名号。「花印」一词指的是铃子,华族都有专用的印和名号,主要是避免直呼名讳,或直接写出名讳。一般都是用松梅这类的字眼。铃子的物品上也都有「花印」或「花」字。雪子是梅,朝子是桃,嘉忠是松,嘉见是竹。

鹰婶用这种方式称呼铃子,是要她别忘了自己高贵的身份。

「我知道你的意思,别担心。」

铃子要鹰婶放心,鹰婶的眼神还是充满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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