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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袋-章节

「我回来了……」

明朗但有些倦懒的声音从走廊传来。

典利将视线从萤幕挪开,回头看门的方向。「你回来了。」传来似乎是前去迎接的母亲声音。他把工作告一段落,离开地窖。穿过卧室,出去走廊。走下楼梯,开着暖炉的客厅里,妻子和花正瘫坐在沙发上,手扶在隆起的肚腹上摩挲着。

「你回来了——检查得怎么样?」

典利招呼,和花抬头笑道:

「宝宝眨眼啰。超音波检查的时候,刚好看到了。」

「是喔?」典利在和花旁边坐下来,说着「辛苦了」,轻轻抚摸妻子存在感与日俱增的肚腹。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

「你自己呢?身体状况怎么样?」

母亲问着,把温麦茶放到桌上。

「托大家的福,好得很。」

和花笑吟吟地回答。不久前她孕吐得很严重,成天躺着,但最近似乎舒服不少,表情变得明亮,也经常活动了。想起妻子先前无力卧床的模样,典利忍不住担心这样动来动去没问题吗?但妻子和母亲都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典利毕竟是男人,不太明白母体的状况,只能把妻子和母亲说的照单全收。

「典利,你也要喝吗?」

母亲问,他点点头:

「嗯,我拿去工作室喝。」

于是母亲一如往常,替他用马克杯倒了温麦茶。

「结果你就住在储藏室里了。明明以前那么讨厌储藏室。」

典利从这么笑道的母亲手里接过杯子,上去二楼,回自己的地窖去了。

所谓地窖,是主卧里约两张榻榻米半的无窗空间。原本是穿衣间,典利改造成自己的工作室。虽然只是在墙上钉了集成材做成桌子和层架,冷冷清清,但典利非常满意。

两年前,趁着结婚,夫妻俩在郊外买房作为新居。主卧的穿衣间原本不只用来收纳衣物,还存放了非当季的棉被和家电,非常实用,但后来典利需要自己的工作空间。他任职的软体公司因为搬迁,员工可以选择进办公室或在家工作。典利刚买新家,而且小孩就要出生了,他选择在家工作,必须找到一个工作空间。穿衣间不管是位置还是大小,都再合适不过。

——唔,说是储藏室,也的确是储藏室吗?

典利回想起以前住的老家储藏室。

他确实讨厌储藏室。

老家位在同一个行政区的旧市区,临近城堡的老街。据说他们家祖先是江户时代的藩国重镇,但典利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又旧又大的老家,位在据说是古时上级藩士的居住区。庭院蓊蓊郁郁,房屋的屋檐极深,室内阴暗。维护不善,土墙和外墙处处灰泥剥落,屋瓦各处破损,杂草漫生。因为这样的外观,成了典利就读的小学知名的鬼屋。而实际上——它也真的是一栋鬼屋。

「妈说你讨厌储藏室?为什么?」

这晚事情忙完,接下来只等睡觉时,典利坐在床上翻杂志,和花这么问他。

「因为有鬼。」

「鬼?」

和花装出吓一大跳的样子。

「怎样的鬼?」

「……女鬼。」

「年轻女鬼?」和花是调侃的语气,但典利应说:

「不知道耶,看不出年纪。看起来也像是中年妇女,不过或许更年轻。」

「看起来——意思是你看过?」

和花露出吃惊的表情。她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吧。

「看过几次。」

典利讨厌以前的家。又旧又破,而且阴暗得要命。湿气沉积在屋子里,夏季闷热,冬天总是又湿又冷。这样的屋子里,最阴暗最潮湿的地点就数储藏室。储藏室约四张半榻榻米,面积不算小,但因为塞满了不再使用的柜子衣箱等等,没剩多少容得下人的空间。没有窗户,出入口只有两片拉门板,其中一片门板总是关不紧。

「大概十公分宽吧……怎么拉都拉不上。大概是门框歪了。」

储藏室位在屋子北侧,算是屋内深处,没有人会靠近,因此就任凭它开着一条缝在那里。

「但有时候还是会经过——然后就会从门缝看到储藏室里面。第一次看到,是我念小学的时候吧。」

从门缝里看得到衣箱。

「衣箱放在一进去储藏室的右手边,突出门口一片门板那么长,所以可以进出的,只有左边的门板。就算开右边那片门,也会被衣箱挡住进不去。」

关不紧的门板是右侧。约十公分宽的缝里可以看到衣箱,更深处是漆黑的空间,而那片空间里有张女人的脸。

「……她就坐在衣箱另一边。黑暗里,朦胧浮现一张白色的脸。」

典利惊吓过度,动弹不得。黑暗的储藏室里,女人以面朝左斜方的姿势坐着。那张白色的脸面无表情。没有眉毛,隆起的眉骨底下,一双眼睛斜斜地睨着典利。

四眼相对了。典利尖叫,冲回父母身边。

「前后的事我不记得了,不过那个时候我爸说,那东西一直都在这个家,但只会待在储藏室里,叫我不用担心。」

和花放下杂志,把抱枕拉过去。这阵子和花仰睡似乎很难受,喜欢抱着拉长的狗造型抱枕入睡。狗呆笨的脸在和花怀里被挤得变形。

「……我第一次听说。」

「我们婚后搬来这里了,而且我知道你不会住在那栋老房,所以没提。」

和花几乎不曾踏进过那栋老房子。第一次来见未来的公婆时,她只被带进紧邻玄关的大和室,接着就出发去预约吃饭的饭店了。下次过去,是父亲葬礼的时候,和花的父母也一起来了,但一样只是坐在大和室寒暄。这一方面也是因为母亲对脏乱的家感到羞耻的缘故。典利也讨厌那栋老房子,所以实在不想带和花四处参观,介绍这就是自己出生的家。和花最后一次去,是从老家搬东西到新家时。房子已经决定要拆掉,卖掉土地了,到处堆满了杂物。和花帮忙从玄关把典利递给她的东西搬到车上。

「……那第二次看到呢?」

和花问,典利回溯记忆。第二次看到女人也是小学时代吗?当时前后的状况也不记得了,但总之是碰巧从门缝看储藏室,又在那里看到女人的脸。可能因为是第二次了,典利很冷静。然后他发现女人穿着深紫色的和服,梳着发髻。

「感觉就像古装剧里出现的武家夫人。发髻梳得比古装剧看到的还要紧吧。她像这样——挺直了背坐着。感觉和之前看到的时候一模一样。」

没有眉毛,应该是已婚女性。和上次一样,女人斜睨典利,宛如恶狠狠瞪视。

「我问了我爸和爷爷,他们说确实从以前就有那女人,可是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人。就连是不是我们祖先,还是无关的陌生人都不知道。」

「你会怕吗?」

一开始会,典利回答。看过几次以后,虽然习惯了,但对于进入储藏室,他感到强烈的惧怕,排斥得不得了。储藏室里存放的都是些节日活动使用的物品,所以遇到法事或过年,大人一开始准备,他就赶快溜出家里,或是避开父母,免得被吩咐去储藏室拿东西。

「有点浪漫呢。」

和花说,典利噗嗤笑出来:

「如果是英国古城,或许浪漫吧。不过那可不是在古老庄园里游荡的幽魂。再说,我觉得那个女鬼是怨灵。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了。」

尤其是宛如射出阴火的那双眼睛,可怕极了。

「有发生过作祟之类的事吗?」

「才没有呢。」典利笑了。「我没听说过那种事——可是那真的让人很不舒服。不只是储藏室,那整栋屋子我都讨厌,我想我爸也跟我一样。」

父亲讨厌为房子费工夫。就算下雨漏水,他也说「这种破房子,反正都要卖掉了,别修了」。

「我爷爷也是。我们家代代都没人想管那房子。我想大家都讨厌它吧。」

不管是漏水还是灰泥剥落都置之不理。只要不会对生活造成不便,基本上就是置之不理。也因此才会成了那附近出了名的鬼屋。

「那,原来你是家里的异类。」

和花调侃地说,典利笑了。确实,因为大人都不管房子,典利才会迷上假日木工。自从他自己用钉子把摇晃的地板钉牢后,就开始自行修理身边的各种房屋问题,上了高中以后,也开始被父母拜托修理各个地方、制作柜子等等。

「自己住的地方荒废成那样,不是很讨厌吗?就算是讨厌的房子也一样。」

「就是说呢——结果被我赚到了。」

和花笑着望向房间角落的婴儿床。是典利听到妻子有喜,开心之余,第一个为孩子做的东西。

「浴室脱衣间也想要帮宝宝换衣服的台子。不用时可以摺叠起来那种。」

「我会全力以赴。」

黑暗中,传来和花平静的沉睡呼吸声。

典利莫名地辗转难眠。

——有发生过作祟之类的事吗?

和花的话让他有些耿耿于怀。

他从来没听说过有作祟,但觉得搞不好只是所有的人都绝口不提而已。

典利讨厌自己的家,他觉得绝大部分的理由,是因为房子实在荒废得太过分了。不管是祖父还是父亲,都不肯维护房屋,也从来不曾请人修缮。他强烈地感觉,两人是刻意放任屋子荒废的。

但是人对于自己居住的家,有办法漠不关心到那种地步吗?

如果说原本就生性懒散、不拘小节,还情有可原,但祖父和父亲都是很普通的人,若要说的话,个性算是老实认真的。典利觉得,他们只对那栋房子极度冷漠。

如果那么讨厌,赶快卖掉搬家或是打掉重盖就行了,然而祖父和父亲都只是嘴巴说说,从来没有真的付诸行动。虽然嘴上说着「这种破房子」,但其实他们是不是执着于那个家?实际上,若说典利对老家毫不留恋,那就是撒谎。虽然不知道是何时落成的,但屋龄应该轻松超过百年吧。这栋从祖先手中继承的古老大宅子,虽然严重破败,但可以想像,不管是房屋还是庭院,原本应该都相当豪华气派。若是好好维护打理,也许会是一栋令人引以为傲的房子。从祖父和父亲的言行,他能感受到相同的留恋。

然而,两人终究没有对那栋房子采取任何行动。把和花介绍给父母没多久,父亲就罹癌病倒,到了末期,他才终于说:「等我死后,把那栋房子拆掉卖了吧。」典利抱着「还不用想什么死后的事」的心情,反驳说:「别说得那么容易,爸以为拆房子要花多少钱?」父亲却说「钱我已经准备好了」。

父亲死后,为了继承事宜整理遗物时,典利真的找到了拆屋资金的户头。在典利出生前,父亲就立下决心,开了一个拆屋资金的户头,就这样放在那里。随着物价攀升,有时好像会添一些钱进去。看到那本存摺,典利才了解到父亲内心的纠葛有多深。父亲老是挂在嘴上的「把它拆了」,不是玩笑,也不是随口说说,而是真心想要拆了这屋子,然而却又放不下。所以虽然准备了这笔钱,却无法付诸行动——

虽然明白了父亲对那个家有着复杂的感情,问题是,是什么让他有了如此复杂的纠葛?留恋他可以理解。那就像是对自己的「根」的执着。但即使有这份留恋,依然不想去维护它,而是真心想要破坏它。

忽然,一阵不祥的预感兴起。典利想到一件事,顿时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

——祖母还有母亲,都是后妻。

「嗳,妈。」隔天,典利在饭厅坐下来,出声叫母亲。

母亲正在准备晚饭。和花说要午睡,上去卧室了。

「爸为什么那么讨厌以前的家?」

「怎么突然问这个?」

母亲停下切鱼的手回头。

「没有啦,就忽然想到。」

「你不是也很讨厌吗?没办法啊,那屋子那么阴暗,又破旧。」

连厕所都不是冲水的,母亲说。典利想起这么说来,和花来见未来的公婆时,母亲强硬坚持不能让她用家里的脏厕所,订了饭店吃饭,轻笑了一下。

「明明好好维护就好了啊,请人来翻修之类的。要是阿公还是爸好好维护那个家,就不用卖掉了。」

「那种房子就算持有,光是维护就累死人了。新房子不是比较好吗?又干净又明亮又温暖,住起来也方便多了。既然是新婚,更是住新家好。」

「也是啦。」典利喃喃说。「……那个房子有鬼对吧?」

母亲边切鱼边皱眉:

「你以前是那样说,但我可没看过。是不是心理作用?」

「爸也说他看过。」

「有吗?」

「还常常闻到香的味道,对吧?」

有时屋子里会唐突地冒出薰香的气味。霉味弥漫的家中华丽的异味。他还听到过衣物磨擦的声音。多半是在屋内深处的榻榻米走廊听到。

「我也没遇过。」

母亲说,在盛装生鱼片的器皿包上保鲜膜。

「你跟你爸都说,有味道、有声音,看到人影那些,但我从来都没有遇到过。你阿嬷也说,什么都没感觉到啊。」

「是喔?」典利应声,接着问:「爸的第一个太太是怎么过世的?」

「我听说是生病。」

「阿公也是再娶,对吧?」

典利说,母亲转向他问:

「怎么突然问起这些?你阿公确实也是再娶。他第一个老婆很早就过世了。像你曾祖父,还结了三次婚呢。」

「——是因为死别吗?」

「应该吧?我是没问过细节。」

典利感到胃部一阵抽搐。

「连续三代都夫妻死别……」

「你在想什么?别胡说八道,触霉头。我们都搬出那里了,没关系了吧?」

「是啊。」典利点点头,像平常那样倒了麦茶,前往工作室。进入卧室,看看和花的睡容,进入地窖,对着萤幕——接着赫然惊觉一件事。

「已经没关系……」

已经搬出那里了,所以无关了——意思是,要是没有搬出那里,典利也可能和和花死别吗?

他想了一下,但不可能想出结果。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或是向亲戚打听?——虽然也掠过这个念头,但典利家没有亲戚。父亲那边几乎没什么亲戚。典利是独子,父亲也是。祖父有姊姊和弟妹,但姊妹嫁到远方,祖父过世后就不相闻问了。只有弟弟——叔公住在当地,以前有往来,但叔公比祖父更早离世,两家到父亲那一代就没在往来了。典利的婚礼在父亲的建议下,只有两家人在外国举行。父亲过世的时候,因为生前留下遗言只要家祭,所以也依言办理。结果搬来这个家的时候,也完全没有通知父亲那边的亲戚。因为也没有需要通知的交情了。

对啊,典利想到。据说过去是此藩重镇的这个家系,只剩典利一个继承人了。

——就彷佛遭到作祟一般。

想到这里,典利苦笑。只是刚好父亲和自己这两代都是单传,所以没有亲戚罢了。这一点都不奇怪。

「而且也不是死得不明不白……」他喃喃道。「不,还是有?」

连续三代,都和第一任妻子死别,这数量不会太多了吗?

典利起身,漫无目的地走到卧室,在午睡的和花旁边坐下来。可能是因为把床压沉了,和花微微睁眼,随即微笑,眼睛又闭了回去。孕吐严重时,她连睡容看起来都很痛苦,但现在显得相当安详。

典利把手放在横卧的和花肚腹。他总是情不自禁像这样抚摸。和花说用力按,就可以摸到胎儿的身体,但典利不敢使力,只是轻轻把手放在上面,提心吊胆地轻摸。那感觉就像易碎品,他不禁小心翼翼。

他觉得在各种意义上,搬家都是对的。如果继续留在那个家,现在一定会焦虑得不得了。

就在隔着被子抚摸和花和孩子时——

一缕芳香拂过鼻头。白檀般的香气。在以前的家闻过好几次的——那种香气。

「你有擦香水吗?」

晚饭的时候典利问,和花说:

「没有啊。怀孕以后,我就受不了保养品和化妆品的香味了。连柔软精都换成没味道的了。」

「洗衣精那些也是。」母亲笑道。「你其他的还好,就人工香味不行呢。」

「对啊。很多孕妇都说闻到饭菜的味道就想吐,但我完全没事。」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怀孕那时候,白饭、酱油、味噌,连煎肉煎鱼的味道都不行,根本没东西可以吃,只能一直吃水果。」

「有点羡慕。那时候爸常买哈密瓜给妈吃对吧?」

「是啊。」

典利听着两人谈笑,思考在卧室闻到的香气。

屋子已经不在了。所以他们和凭附在屋子的女鬼,应该已经断绝关系了——可是,如果那个女鬼凭附的不是屋子,而是血统呢?

——不,也不一定吗?

典利想到一件事,望向和花背后的窗户下方。那里摆了一只老旧的衣箱。是本来存放在储藏室的东西。

为了卖土地,房子拆掉了,但觉得有纪念价值的老家具都带来新家了。佛坛、抽屉柜、层柜、衣箱。佛坛是祖先传下来的,趁搬家的时候送去清理,放在唯一一间和室里。碗橱并不豪华,但作工坚固,也没什么伤痕,因此现在依然作为餐橱柜使用。茶柜和装饰柜都是精美的莳绘工艺品,也因为父亲生前珍惜,直接搬到了新居。茶柜放在母亲的卧室,装饰柜当成电话台,摆饰在客厅。原本一直收在储藏室的衣箱,表面完全变色了,但金属零件造型精致,而且雕刻有家纹,盖子也是平的,容易当成收纳柜使用,因此典利亲自打磨,重新上漆。现在盖子上陈列着相框。母亲嫁妆的和式橱柜放在母亲的卧室,储藏室里的老衣柜则摆在他们的主卧里。还有一样东西,原本同样收在储藏室的药柜保存在车库里。虽然没有损伤,但涂漆剥落了,典利正在修理。

其他还有餐具和信匣等小物。有不少东西觉得充满回忆、是精美的老物件,丢了可惜,便带来了新家。

——那味道会不会是来自这些东西的其中一样?

他后悔应该全部丢掉的,却又觉得如果没问题,丢掉可惜。尤其是莳绘的茶柜和装饰柜,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代的物品,但肯定历史悠久。一个是螺钿,一个是高莳绘,装饰柜的年代应该更久远。两边都有家纹设计,因此一定是特别订制的。可能是因为这样,对屋子漠不关心的父亲很珍惜这两样物品。若是没有奇怪的来历,他不想丢掉。

自从那天,典利一有机会就调查从以前的家带来的物品,却找不到任何线索。

——假设是其中之一受到诅咒,有没有办法知道是哪一个?

典利在车库里独自思考。这是买房子的时候,牺牲一个车位的空间请人盖的组合屋。他对外国电影看到的车库一直很向往,所以把它称为车库,但从一开始就只是拿来摆放工具和工作台的地方。因为是后来加上去的,没有直通屋内的门,必须从玄关进出,而且夏热冬冷,但可以尽情弄脏无所谓,是最大的优点。

典利眼前,是从储藏室搬来的药柜,并排着十列六层、共六十个小抽屉。最下面有三个较大的抽屉。把手是圆形拉环,但现在全部拆掉了。外框的涂漆几乎都已清除完毕,现在他正在一一清除抽屉上的涂漆。可能是因为一直存放在潮湿的储藏室里,除下涂漆后,发现底下发霉得很严重。

这个老柜子作工坚固,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它被丢在储藏室里,好像就这么被遗忘了。他觉得有许多小抽屉,刚好可以收纳工具,但和花说用来整理小物很方便,想要放在客厅。他原本打算放在车库的话,只要用砂纸打磨一下,重新上漆就行了,但若要摆在客厅,就必须好好涂装一番。他拿起刮刀,手工刮除旧涂漆。

用金属刮刀一刮,涂漆变成碎片落下,露出底下布满黑霉斑的木材。刮完一个,把抽屉放回柜子,再抽出下一个,继续刮除涂漆。从时代来推估,这应该是天然漆吗?不知道是不是本来就脱离浮起了,不费什么工夫就能轻松刮下来。

这阵子他都在忙这件事,终于刮完全部的涂漆了。木纹似乎是直木纹桐木。他审视药柜整体,心想要是没有发霉,状态还不差。

看来霉斑只散布在抽屉前板。发霉的部分只有一半抽屉左右。如果要摆在客厅,他想上清漆就好,但这样会露出底下的霉斑。应该刮掉吗?还是用颜色漆把它盖过去?——典利一边思考,抽出一只抽屉,检查发霉的状况,发现霉斑呈现短斜线状。

——好像不太像霉。

他拿来手电筒照亮。仔细检查每一个抽屉,他发现看似发霉的斑渍描绘出复杂的形状。有些从左下朝右上画出短线,有些像惊叹号一样拉长,也有些从浑圆的斑渍往下延伸。重新观察之后,怎么看都不像霉斑。

典利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观察污渍的形状,重新抽换抽屉,让形状能够连在一起。他费尽辛苦,追溯模糊的形状,一次又一次移动抽屉,花了快一小时,终于拼凑出完整的形状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喷溅的液体。在药柜的中央处,从左朝右斜上方喷溅。

心跳加速。然而手脚却冷得像冰。

那显然是什么东西喷溅上去的痕迹。某种液体大量地喷溅在柜子表面,留下了漆黑的痕迹。

「……这就是原因?」

看在典利眼中,那完全就是血迹。

「我回来了。」

一听到和花的声音,典利便从萤幕移开目光,起身去迎接。他一打开卧室门,走廊便传来母亲的大呼小叫:

「和花,你怎么了!」

典利连忙冲下玄关,只见前往两星期一次的产检回来的和花,头上有块纱布,用网状绷带固定着。右手腕也扎着绷带。

「医院有东西从天而降,吓死我了。」

「东西从天而降?」

「入口是挑高的,二楼扶手那里突然有个箱子掉下来。幸好不是什么很重的东西,医院拼命跟我道歉。」

「这还用说吗!伤很深吗?」

「不会。纸箱掉下来的时候,里面的东西都洒出来了,被敲到和割到一些地方,不过没事。」

典利跑了过来:

「被割伤了?头吗?有没有跌倒?」

「没有跌倒啦。」

和花笑着走向客厅。

「我吓了一跳,当场蹲了下去。绷带也只是保险起见而包的,医院说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拿掉。说可以洗澡,也可以洗头发,但今晚最好别用洗发精和润发乳。」

典利大大地吁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

「哈哈。」和花笑道。「总觉得产检就会遇到意外呢。上次差点从天桥摔下。」

「咦!」典利和母亲异口同声惊叫。

「被擦身而过的人撞到吧,不过我抓着扶手,没事的。只是吓出一身冷汗。」

「你怎么都没说?」

「又没有真的摔下去,也不是千钧一发,只是吓到『啊!危险!』而已。」

和花满不在乎地笑着,坐到沙发上。

「以后我开车载你。」

「不用啦。不走路会运动不足。对了,检查结果,母子都很好。」

「那,我陪你一起走过去。」

「你在候诊室不会很尴尬吗?」

典利语塞了。他陪和花去产检过两次,在候诊室感到如坐针毡。

「看你这么关心小孩,往后可以放心了。」

和花笑道,母亲也笑了:

「很意外呢。你小时候都不喜欢待在家,没想到你这么重视家庭。」

「他很爱摸我的肚子喔。」和花笑道,典利觉得羞耻。可是和花天真无邪地接着又说:「可是,有时候按得太大力——」

典利的笑容僵住了。

「感觉宝宝都要被压出来了。」

「……什么意思?我可没摸那么大力。」典利说。

「你应该不是那个意思吧,可是有时候会用力按不是吗?宝宝就会挣扎。」

「怎么可以这样呢?」母亲傻眼地看典利。「下手要知道轻重啊。」

「不是我。我根本不敢大力摸。」

应该是看到典利脸色大变,和花露出讶异的表情,僵硬地笑:

「……那是我作梦吗?搞不好只是宝宝在开运动会。」

和花把手放在肚子上:

「感觉很调皮,会是男生吗?」

典利看到和花这么说的瞬间,母亲的表情冻住了。典利转头看母亲,母亲掩饰地装出笑容:

「也有人说女生比较会动喔。我倒觉得是女生。」

「隔壁大婶也说我是要生女生的脸。」和花说,转向典利。「她说生男生或女生,母亲的脸会不一样,这是真的吗?」

「也有人这样说呢。」母亲装得若无其事,表情却有些僵硬。

「果然是男生吗?」

典利对着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母亲说。和花去洗澡了。

「我觉得是女生。一定是女生。」

「这么坚持?」

「也不是坚持。」

母亲这么说的脸,和白天一样,带着紧绷的笑容。

「如果是男生,有什么不好吗?」

「怎么可能有什么不好?」母亲说着,想要从沙发站起来。典利抓住她的手,要她坐下来。

「妈,你有事瞒着我,对吧?」

「没有啊。」尽管这么说,母亲却显然惊慌失措。

「妈。」

典利严厉的声音,让母亲不知所措地沉默了。片刻后,她说:

「要是男生,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可能有点不吉利……」

「不吉利?」

母亲点点头:

「老人家就是会想太多啦,你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我们家连续三代,都和第一任妻子死别,这不奇怪吗?如果妈知道什么,不要瞒我,告诉我吧!」

「我什么都不知道。」

「妈。」典利叹气。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爸从来不肯好好跟我说。」

只是——母亲喃喃道,摇了几下头,似在犹豫。

「我听说过,第一任妻子死产的孩子,就是男孩。还说你阿公那时候也是。」

典利倒抽了一口气:

「那,第一任妻子过世是……」

「我在猜,可能就是因为生产。我真的没有听说,所以不知道,你爸也不想提这件事。我只知道是死于生产,然后小孩是男孩,但是死产。」

「阿公的第一个太太也是?曾祖父也是?可是,阿公上面还有别的小孩吧?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姊姊。」

「女生就没事。你阿公说,第一胎不能是男的。第三胎是男生,是死胎,母亲也因为这样……」

「那……」声音沙哑。「……意思是——嫡长子会跟母亲一起死掉?」

「或许吧。」

「你为什么都不说!」

典利忍不住大声起来。

「这要是真的,那不就糟了吗!为什么不在我结婚的时候——在和花还没有怀孕的时候告诉我!」

他厉声说道,母亲突然捂住了脸:

「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把它当成多大的事。」

母亲呻吟地说。

「因为……我是后妻,你阿公说再娶的媳妇就不会有事,说你阿嬷也这样。他说第一个媳妇和孩子一起死了,但再娶的你阿嬷都没事,叫我不用担心,说不会有事。」

母亲放声大哭。

「而且,当然会觉得那些根本就是迷信啊!你讨厌储藏室,可是我从来没看到过什么怪东西。你爸和你吵着说有什么香的味道,我也什么都没有闻到过。结婚以后,我一次都没有遇过可怕的事,所以我根本没有当真啊!」

可是我还是很怕,母亲说。

「到了最近——总觉得怕了起来。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置信,也觉得只是碰巧三代死别而已。可是还是会希望,不要是男孩就没事了——」

「对不起。」典利喃喃道。母亲没有切身的危机感,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母亲嫁进来的时候,灾祸已经过去了。典利也是,如果不是和花的肚子现在大了起来,会不会信,实在很难说——即使他亲眼看过那个女鬼。

「……原因是那栋房子吗?」

「我觉得是。你阿公和你爸好像也这么认为。可是到底是血统的问题,还是房子的问题,我也不清楚。房子已经不在了,而且也已经搬出来了,我觉得没关系了,但如果是血统的问题,就算搬家,或许也解决不了……」

事到如今,典利才为了自己的大意咬牙切齿。家里有女鬼——他怎么没有从这件事想到女鬼会作祟?被和花指出之前,他甚至没想过女鬼会为害的可能性。但如果没有实际祸害,祖父和父亲不可能对那栋屋子那么冷漠。典利第一次理解到,祖父和父亲对屋子的漠不关心,是来自对它夺走妻儿的痛恨。

想到父亲的感受,典利默然无语,这时母亲看向他的背后,轻呼了一声。典利吓了一跳回头,只见和花一脸不安地站在那里。

「——你听到了吗?」

典利问,和花微微点头:

「对不起。因为我听到你在吼……」

典利觉得该道歉的人是他。他把和花卷入天大的祸事里了。

「我只听到后半,这孩子如果是男生,就会有危险吗……?」

和花捧着肚子,害怕地问。典利走过去,搂住她的肩膀,催促她回卧室。

「我会好好说明。」

典利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和花。和花一脸肃穆,目不转睛地看着典利,默默地听他说。

「原因是你看过的那个女鬼吗?」

「或许。但搞不好和药柜有关。」

「药柜?你说那个药柜吗?」

典利点点头。和花说她想看,他把她带去车库。看到惨白的萤光灯底下的药柜,和花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血迹?」

「看起来像,但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这柜子,你要怎么处理?」

被这么一问,典利思忖:要怎么处理?用涂漆盖过去吗?但他实在不认为只是粉饰太平会有效果。

「可以丢掉吗?这实在太可怕了。」

和花打从心底害怕地说,典利看着她,点了点头。

隔天,典利找到回收家具的业者,委托回收。因为已经把涂漆刮掉了,只能付钱请业者回收处理,但只要能让它从家里消失就好了。

三天后,业者来了,把药柜搬上卡车离开了。目送这一幕,和花安心地笑了,典利也感到如释重负。

然而,两天过去——

听到门铃声,去玄关应门的母亲大喊:「怎么这样!」典利讶异怎么了,竖起耳朵,传来双方在玄关争执的声音。出了什么事?他离开地窖跑下楼,看见和花在玄关一脸不解。

「你们这样让人很为难啊!」

外面传来母亲的声音。典利跑下脱鞋处。

「等一下,不能这样啊!」

传来母亲大声抗议的声音。典利打开玄关门,吓一跳。门廊处镇坐着药柜。他忍不住惊叫:咦!母亲走出大门看着马路右边。典利也看到扬长而去的卡车。

「妈,这是——」

母亲回头,一脸狼狈:

「业者说他们还是不收。」

母亲说,出示右手的信封。

「他们硬是退还处理费了。都跟他们说这样太不负责任了……」

典利哑口无言。他立刻折回家里,打电话给业者,质问是怎么回事,业者却坚持:「我们没办法收,对不起。」他要求至少说明理由,对方却只是一个劲地道歉,甚至还挂他的电话。

「嗳。」和花回来客厅了。「那个柜子要怎么办?」

「既然这样,只好当成大型垃圾丢掉了。」

典利本来想申请个别回收,但这样很花时间。他只想尽快摆脱柜子,让它滚出这个家。直接载去报废场就简单了。他决定向附近的熟人借小卡车,自己载去。典利吃力地把盖上蓝色塑胶布丢在门口的柜子搬上卡车,向报废场付了处理费,丢了柜子。典利心想这下就结束了,吁了一口气,没想到两天后,早上一起床,柜子竟回到了玄关门廊。

——莫名其妙!

典利连忙打电话到报废场。他说应该丢掉的东西跑回来了,但对方说不可能有这种事。「可是东西真的回来了啊!」但对方完全不信。

典利不知道该拿这个柜子怎么办。和花的肚子里,孩子日渐成长。之前明明那样引颈期盼孩子出生,现在却害怕一天天逼近的预产期。

后来,典利闻到过几次香的气味。和花和母亲都说没闻到。就像母亲说的,媳妇好像感觉不到。

典利束手无策,只能任凭时间流逝。和花像平常那样出门去做产检了。典利要送她,她坚持说不用。

「阿典,你工作都没进度对吧?在家好好工作吧。」

无心工作是事实。若是进办公室,还可以切换情绪,但在家工作,根本无从转换心情。难题在脑中牵萦,挥之不去。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他整个人焦虑到不行,甚至无法平静地坐下来。

母亲替典利陪和花去产检。典利一个人留在家,千头万绪,心乱如麻。

——得快点想办法才行。

他觉得和花和孩子正面临危险。尽管觉得被逼到悲惨境地,然而只要思考,心思就会游离。或许一切都是心理作用、可能想太多了,会不会只是刚好三代连续死别而已?就算不是刚好,比起父亲那时候,现代的医疗水准早已不能同日而语。现在就算是早产得难以置信的婴儿,都能顺利长大。所以——或许不会有事。

比起这些,得好好工作才行。前些日子才刚被上司警告进度太差。

进入地窖,面对萤幕,典利心想:干脆砸烂,或是载到某处深山,非法投弃算了?还是拿去哪里烧了?

——如果承受的是我自己就好了……

典利再也承受不住,站了起来。和花会平安回来吗?一团冰冷的事物哽在喉咙深处。他再也待不住,开门走出地窖。不知不觉间,太阳似乎西下了。卧室好暗——典利这么想着,把门开到底,一阵薰香的气味忽然掠过鼻头。典利皱眉——接着发现卧室角落浮现一张白脸。

紧邻门前的床铺另一侧,女人坐在衣柜与床铺中间的暗处。就像过去那样,只看到上半身,端凝地坐着,昂然抬首。那张白脸没有眉毛,面无表情。眼窝凹处蒙上深浓阴影。对着典利的只有那双阴暗眼睛——满含怨怒等所有的负面感情。

典利麻痹了似地,定在当场,这时玄关传来开锁的声音。他吃了一惊,望向卧室门口,连忙再拉回视线时,女人已经不见了。典利瞥了眼只留下香气的暗处,快步走出卧室。跑下楼梯,母亲扶着和花站在玄关。

「——怎么了?」

还没说「你们回来了」,典利就发现和花的模样很不寻常。和花看着典利的脸血色尽失,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阿典,怎么办?」和花的声音听起来随时都会哭出来。

「医生说是男孩……」

典利倒抽了一口气。

——已经没时间了。

无庸置疑,必须设法才行,但典利和母亲都不认识灵异人士。好不容易终于想到主意,是找家族皈依的菩提寺求助。但刚接任的新住持只是一脸困惑,任凭典利拼命说明,也只是换来为难的表情。最后住持甚至说过度操心不好、迷信会招来不幸,让典利大为失望。他垂头丧气地回家,上网搜寻,却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想到万一只是徒然浪费时间,又受骗上当,便愈想愈不安,下不了决心。危机感日渐高涨,却不知为何同时也强烈地觉得「搞不好真的只是想太多」,坐困愁城。

「没事的。」和花说。「孩子一定会平安生下来的。」

她语气斩截,就像心意已定。

「爸一定也会守护我们的。而且我运气意外地好。」

和花的笑容让典利难受。最不安的一定是和花,她却拼命鼓励典利和母亲。

——我真是太没用了。

从听到怀孕的消息,典利就只是惊慌失措。在体内日渐孕育孩子的是和花、为不断变化的身体吃苦的也是和花。典利只是一旁看着,明明须在这时当她的后盾,却反过来被她鼓励。总觉得把所有的负担都推给了和花一个人,他心痛不已。

典利注视着他挑选后列出来的灵异人士清单。闭上眼睛,从这里面挑一个联络吗?就见面一次看看——正当他犹豫不决时,接到了菩提寺住持打来的电话。

年轻住持说,他实在挂心不下,接着有些心虚地说出其他宗派的寺院名称。

「我向信徒打听,听说这里可以解决这类问题,所以跟您说一声。虽然也许只是传闻而已。」

住寺的声音听起来极度怀疑,但他把典利的困难放在心上,还是令人开心。

「我会联络看看。谢谢。」

典利挂了电话,拨打住持告知的电话号码。他也不认为能透过电话讨论,因此询问对方,自己并非寺院信徒,是否方便前往。

「这是无妨,不过可以请教,是要询问哪一类的问题吗?」

对方以温厚的嗓音礼貌地问。典利说:

「其实我家——」接着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这若是菩提寺的住持,就知道家里何时有谁过世,因此也省了许多说明工夫。但一想到要对看不到的对象从头说明,便顿时语塞。他苦思后,说明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在生产时,母子一同过世,而祖父和曾祖父也是如此,然后自己的妻子正在怀孕。正当他要转为说明老房子和储藏室的女人时——

「您可以现在就过来吗?」对方问。「状况听起来很紧急。如果今天不行,明天也可以,请尽快过来。」

听到对方这么说,典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到至少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危机了,便顿觉轻松不少。

「我现在就过去。」

典利说,请教详细的地址,火速赶往寺院。迎接的住持年纪和典利差不多,体格壮硕,巧妙地穿针引线,让他说出难以说明的种种,专注地聆听。然后住持说:

「我担心您说的那个药柜,如果方便,可以让我朋友看看吗?」

「朋友——」

「我只是个僧侣,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不过如果是房子——建筑物以及附属的东西,或许那位朋友有办法处理。不过他也只是个木匠而已。」

典利觉得这话很奇妙,但还是行礼说「务必拜托」。隔天入夜后,住持带着朋友上门了。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年轻人的那位朋友似乎是营缮屋。他递出印着「尾端」这个姓氏的名片。

「药柜在哪里?」

「在这边,请跟我来。」

典利带两人去车库。只刮除了涂漆的柜子,悄悄地待在冷寂的车库角落。

尾端走近柜子:

「之前都很珍惜地保管着吧。除了脏污以外,没什么损伤呢。」

「那样算珍惜吗?就只是放在储藏室里,丢着不管。」

「没有特别保养吗?」

「没有。」

尾端把脸凑上去,仔细观察抽屉表面。

「不是发霉——看起来确实是泼到液体的痕迹。」

果然,典利心想。

「就算隔了一层漆,也会像这样渗进去吗?」

「不会。」尾端摇摇头。「如果是泼在漆上,就不会弄脏底下的木头。如果涂漆剥落或有裂痕,是会从那里渗进去,但那样的话,就不会是这样的形状。应该是泼到的时候,还没有上漆。」

尾端说着,用指甲抠抓各处还残留些许的涂漆。

「而且这应该不是天然漆。应该是颜料之类——」

他把指甲抠下来的碎片翻来覆去查看。

「好像有两层,底下是红色,外层是黑色呢。黑色的是油漆。」

典利一阵意外:

「——是油漆?」

「对。」尾端点点头。「我想这药柜原本并没有上漆。被泼到液体,渗了进去,所以才上颜料来遮住吧。应该不是专业的师傅漆的。而且专业人士的话,不可能只上颜料就算了。因为是外行人漆的,所以撑不了太久,渐渐剥落,所以再上了油漆——看起来是这样。」

说完后,尾端又说:

「放在储藏室的时候,这个药柜有在使用吗?」

「没有,里面没装什么东西。」

虽然装着纸张或一些碎布,但没有什么像是刻意收在里面保存的物品。所以典利才会觉得这是宝贵的家具。因为虽然没有用处,却仍留下来没有丢弃。

「这样啊。」尾端点点头。「柜子作工很坚固,但本身并不特别。会把它保留下来,一般来说,不是有某些特殊感情,就是非常实用吧。但若有特殊感情,应该不会随便上个颜料或油漆就算了,而且也没拿来用。那么,就是只能保留下来的东西了。」

「只能保留下来的东西……?」

尾端点点头:

「没有特殊感情,也没有实用性。如果弄脏了不好看,一般不是丢掉,就是送人吧。然而不能这么做——您说就算把它丢掉,它也会自己回来,是吗?」

「对。」

「那么,就是这样了吧。这个药柜应该是没办法丢掉的。它附在这个家了。」

典利失声无语。

「应该也没办法破坏或烧掉。就是因为无法处理,只能塞进储藏室里忘了它。若是这样,感觉应该也没必要上漆来遮盖污渍。因为反正看不到,脏不脏都无所谓。如果怎么样都看不顺眼,塞进看不到的地方就行了。然而却上了颜料,颜料脱落之后,又上了油漆——也许这表示如果污渍浮现表面,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咦!」典利惊呼。

「太太,您说有人压您肚子,还差点从天桥摔下,在医院有东西砸下来。」

和花瞪圆了眼睛,点了点头。尾端转向母亲:

「您是否听说过,您先生的前妻遭遇过这类危害?」

「没有。」母亲摇摇头。「我完全没听说过。虽然或许只是他没说……」

说完后,母亲想起什么似地歪头说:

「我记得有一次他说:好奇怪,媳妇都感觉不到。外子和儿子都说看过女人、闻到香味那些,但我一次都没有遇到过。所以我跟外子说,只是巧合罢了吧?只是刚好第一任妻子都过世而已吧?」

母亲说完,懊悔地轻咬下唇:

「——至少当时我是这么相信的。因为我什么都没感觉到。结果外子就说,媳妇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说,对媳妇不会有任何影响,但只要怀上嫡长子,就会死掉,只是这样而已。」

就只会死掉而已——这句话令人遍体生寒。

「那会不会是遮掉污渍的功效?」尾端说。「污渍露出来,就会出现危害。但遮掉污渍,至少可以避免危害。」

说完后,尾端又侧头道:

「也许把污渍遮起来,或如果生的是女孩,就可以避免灾祸,或不会在家以外的地方遇到危害,有这些效果。因为不清楚详细来历,一切都只能靠猜测,但既然会像那样上漆遮盖,我认为让污渍暴露出来不太好。」

只是——尾端又补充说。

「反过来想,这表示这个柜子无法丢掉,但可以上漆。虽然没办法丢出家里,但可以处理掉污渍本身。」

「我要涂掉它。」

典利说,尾端微笑说:

「就算涂掉,污渍还是在,只是看不见而已。把这些污渍清除掉吧。若是清除,或许就会变回普通的柜子。」

「清除——怎么清?」

「把表面刨掉就行了。木材够厚,就算渗进里面,应该还是能刨掉。」

「有办法吗?」

如果不能破坏柜子,会不会也没办法刨削?

尾端笑道:

「您已经这么做了啊。您不是用刮刀刮掉涂漆吗?到处都有被刮伤的痕迹。」

「啊……」典利喃喃。他打算之后再用砂纸打磨,所以用金属刮刀大力刮漆,确实好几次都有刮到木材的触感。

「只要刨掉,作祟就会停止吗?」

尾端侧头说:

「很可惜,我无法保证。这种事,凡事都得试过才知道。不过——」

尾端看着典利微笑。

「考虑至今为止的经纬,我想核心确实就是这个药柜。从这里下手应该是对的。如果这样还是不行,也不是就束手无策了。出现在府上的女人不知道来历,也不明白她现身的理由,这是个瓶颈,但还是可以查询菩提寺的资料,或是联络亲戚打听,寻找线索。幸好据说府上过去是藩中显要,也许可以从古文书等找到某些线索。刚好秦很擅长这类工作。」

典利回头望向默默守在一旁的住持。体格壮硕的住持温厚微笑,点了点头:

「我会尽我所能。」

典利明白两人都拼命在鼓励他。他深深行礼:

「万事拜托了。」

尾端点点头:

「柜子可以暂时交给我吗?」

「它会愿意乖乖和您一起走吗?如果您愿意,可以用这个地方工作。」

「它曾经被业者收走,应该是可以离开个几天吧。请交给我。我会借用寺院,在那里作业。」

「那就拜托您了。」典利说。他萌生出类似觉悟的感受,只能交给尾端了。

他和和花两人一起目送尾端把柜子搬上卡车离开。

「……有办法成功吗?」和花说。

「我也不知道。」典利含糊其词。「虽然很想寄望他们,但想到之前把柜子丢掉又跑回来……老实说,我很不安。」

「万一不成功呢?」

典利漫不经心地注视着远方的山景。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山影氤氲的那座山,是这里唯一看得到的山。眼前的景象和平悠闲得令人惊奇。

「……我们离婚吧。」

典利低声说,让和花惊呼了一声。典利转向妻子:

「我一直在想,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保护你和孩子。现在先交给那位先生,但万一还是不行,我们就离婚吧。」

其实典利也明白,如果那个女人执着的是血统,就算离婚,也不一定就安全了。但他还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因为他是和花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

「我觉得你先回娘家比较好。在那里生下孩子——」

和花的眼睛顿时噙满了泪水。

「等孩子平安出生,我就去向你第二次求婚。」

和花落泪,点了点头:

「……嗯。」

后来过了十天以上,尾端再次上门了。

典利听到门铃去应门。停在屋前的小卡车货台上,放着妥为打包的柜子。尾端抿唇一笑,拆掉防护包装,出现桐木原色美丽的药柜。

「啊……!」母亲率先发出赞叹的声音。「变得好漂亮!」

「只是刨掉一层而已。」尾端说。「我没有上漆。桐木涂装不是我的专门。」

典利感慨良多地仰望那个药柜。呈现出崭新木纹的柜子,看上去就像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柜子。

「这样就没问题了吗?」

典利怯怯地问。

「大概。」尾端回答,开始收拾防护打包的布。他伸手的时候,袖口露出绷带,典利吓了一跳:

「尾端先生——那伤是……?」

「噢。」尾端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它反抗了一下。」

「反抗……?」

「应该是不想被人乱动吧。但刨着刨着,它渐渐安静下来,最后完全没有动静了,应该是平静下来了。也吸了很多烟嘛。」

「吸菸?」

尾端平静地笑道:

「线香的烟。有来历的东西,都会排斥线香或沉香的烟。线香的烟碰不到那些东西,会像这样——绕道而行。」

尾端把手靠向柜子,往旁边绕开。

「但是到了最后,它反而主动把烟拉过去,就像在吸收那烟一样。」

「是这样吗……」

尾端从货台搬下平板车,说:

「辛酸怨恨这些情感,其实最好是能够抛弃。因为怀着这些情感,也只是让自己痛苦。但怨恨太强,视野就会变得狭隘,根本想不到还有抛弃这个选项,怎么说,会执着不放吧。但被刨去那些痕迹之后,才发现丢掉了才是解脱——」

尾端着手把柜子抱下来,典利上前帮忙,把柜子放到平板车上。

「那些情感也被刨掉了吧。如您所见,它变回一个安安分分的普通柜子了。」

尾端说完,笑了。

「变成这种状态的话,应该也可以丢掉了。不过刨过之后,我发现木材用料比想像中的更好,觉得丢掉也可惜。」

「是啊。」和花说。「确实,把它丢掉太可怜了。」

「如果要留下来,最好涂装一下。可以请专家来做。」

「可是,这样就很漂亮了啊?」和花说。

「原木的状态很容易弄脏,也容易受损。现在有修理桐柜的业者,要长久使用,建议最好请人涂装一下——不过送到专家那里,可能会从刨削重新来过。」

「是这样吗?」

「因为同样是刨削,木匠和家具师傅的作工精细度也不同。」

和花回望典利:

「把它送去涂装吧。我想要红色系的颜色,一定会很可爱。」

和花开朗地笑,典利感到困惑:

「可以吗?你不会不希望它放在家里吗?」

「不会啊。」和花笑道。「莳绘的层柜,也是家里的历史吧?这也是历史。虽然房子已经不在了,但就算只有家具,希望可以传承下去。」

听和花这么说,心中的喜悦之情连典利自己都感到惊讶。典利重新转向尾端:

「自己来涂装,会不会太异想天开?」

「是不会,但请专家处理,会比较耐久。以前状态的话,因为太危险,不能送去修理,但现在已经没事了,就算交给不知道来历的人,应该也没问题。」

典利摸了摸平板车上的柜子。典利说刨削的精细度比不上专家,但现在摸起来的触感已十足光滑细腻。

「我会找一下愿意修理的地方。」

典利就像对尾端说的那样,把柜子交给愿意修理的业者。据说需要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柜子回来的时候,儿子应该已经出生了。

「总觉得有点可惜。」

和花抚摸着变大的肚子说。自从柜子回来,没发生任何怪事,孩子顺利成长。

「……什么事可惜?」

「我本来可以再收一次订婚戒指的。」

和花调皮地笑道。

「嘿!」典利笑着回应,心想等孩子出生,告一段落就送点什么给和花吧。

和花一次也没有埋怨,说不该嫁进这种家。

「……谢谢你。」

典利喃喃道,和花歪头:谢什么?

没事,典利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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