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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滨-章节

真琴忽然醒了。她在黑暗中睁眼,理解到自己从安详的睡眠中被抛出来了。

摸索枕边的榻榻米,碰到时钟拉过来。看看时间,差不多快天亮了。

真琴轻叹了一口气,从被窝坐起来。侧耳聆听,没什么特别的声音。只有海浪声回响着。

真琴起身,走向面对庭院的窗户。打开古老的木窗,再把外层破旧而坑坑洞洞的遮雨板打开一片。户外弥漫着黎明前带有独特靛蓝的幽冥。

庭院荒芜得令人不忍卒睹,边缘围绕着低矮的篱笆,不过现在只剩下残骸了。篱笆另一头就是海。

——不,还是河?

真琴家位在城下町的河口,正是河流汇入大海之处。屋子后方的庭院有两侧邻接水边。从老石墙支撑的地势略高的庭院俯视的那里,算是河还是海?或者是陆地?真琴不知道。半朽的篱笆之外,高低差底下,是一大片广大的海埔地。

构成县境,流过黑色城堡旁的大河,它孜孜矻矻地运载而来堆积物,在河口形成辽阔海埔地。满潮时是浅水海面,但退潮时,就是流过泥泞的数条蜿蜒河流。

——现在退潮了吗?

篱笆外面看不到水。全然阴暗的泥地上,生着一丛丛芦苇。零星生长的芦苇,以及拂晓的幽冥。宛如水墨画般耸立的芦苇氤氲朦胧,真琴知道起晨雾了。

不知何故,只有真琴家周边,清晨经常起雾。雾气无声无息,如浪潮扑涌一般,从海面笼罩上来。开始转亮而呈淡蓝的空气里,芦苇变得朦胧,篱笆变得朦胧,然后极尽荒废的庭院也开始朦胧模糊了。

真琴连忙关上遮雨板,关上窗户。幽光被遮断,房间里恢复原本的黑暗,开始响起有人踩过庭院碎石的声响。

——果然。

差、差,踩过碎石的声响。是吃力地前进的脚步声。随着自海面涌上的晨雾,一起进入庭院的某人踩踏碎石的声音。

她就知道会来。因为上星期有台风过境。

这处城下町面对的是内海,总是风平浪静,一点都不凶暴。放眼望去,全是如镜的浅海,聊备一格的海滨微波拍岸。只有台风过境时,它才会换上另一副面貌。强风大浪,就连平常听不见海浪声的真琴家,都会被轰隆浪涛声所笼罩。——就在这当中,一艘渔船翻覆了。船上有一名老渔夫。一晚过去,就在前天,在海上漂流的渔船被人发现,却不见老人踪影。众人推测,应是在暴风雨中失足落海了。

真琴无意识地按住窗户。踩过碎石的声音依旧。

老人落海,溺死了。

遗体沉入深邃的黑暗。落至水底的衰老身躯躺卧在海藻之间,随着潮流摆荡。隐约射入的幽光中,小鱼群反射出银光。小虾钻进老人的发间,螃蟹爬过衣物间。这是幽暗的水底中短暂的安息——接着,老人的身体开始浮起。浮起的身体在浪间流离。被浪涛推挤,被潮流冲刷,最后抵达了岸边。

——差不多就是这时候。

脚步声停了。真琴微微颤抖着,从破损的遮雨板缝间看到了庭院。雾霭中,晕散着墨色的人影站在窗边附近的石头旁。削瘦的身体、略低着头的驼背,人影只是低着头,盯着脚下。看不到脸,但看得出是个年老的男性,而且一身湿衣。浓浓的海潮味从窗缝间钻了进来。

一动不动,伫立在那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者只是在注视着虚无?

真琴一如既往地想着这些,悄悄地回到被窝里。

「早。」

真琴一走进办公室,就听到朝气十足的招呼声。邦江正在擦桌子。

「早安。」真琴回礼打卡,走向更衣室,把皮包放进置物柜,将外套换成制服夹克,返回办公室。她也拿起抹布,从邦江正在擦的另一边擦起桌子和设备。

「台风一过,一口气变得好闷热呢。」

邦江边打扫边埋怨。

「梅雨已经过去了吗?一想到梅雨短,夏天就长,实在好讨厌啊。」

胖硕的邦江很怕热,又容易流汗。她现在也脱了夹克,只穿着一件短袖T恤。

邦江看上去完全符合「行政欧巴桑」的形象,但其实她是这家建设公司的社长。她继承亡夫创立的公司,经营得有声有色。丈夫在世的时候,她担任行政人员,帮忙公司,听说从那时候开始,第一个来上班打扫,就是她每天的例行公事。真琴来上班前,她已经把外面都打扫过了吧,灰色T恤的背部都汗湿变色了。

听着邦江朗爽的牢骚,打扫完毕,真琴去茶水间准备麦茶。这段期间,邦江去更衣室换了件T恤,在冷气终于开始发威的办公室打开报纸。

这是每天早晨熟悉的光景。真琴进公司以后,每天早上都是这样。邦江闲话家常,真琴默默聆听。真琴喜欢这段时光。邦江爽利的言行让人觉得舒服,而且她不会要求真琴回应,令人感谢。真琴本来话就不多,但邦江不以为忤,理所当然地与她相处,让她觉得开心。

「哎呀!」邦江打开报纸扬声。「报纸说下一个台风又要来了。好像比上星期的更大喔。希望不会太严重。」

真琴默默点头。在看报的邦江不可能看到她点头,但真琴没应声,她好像也无所谓。邦江应该知道真琴在听,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回话的内容,所以不在乎。这样的氛围让真琴感到舒适。

真琴向来被人说「很阴沉」,也觉得这样的评语没有错。她从小就受到排挤,无法融入学校,连个朋友也没有。虽然没有直接被霸凌的记忆,但她认为这与她家在当地受到忌讳一事不无关系。不管是霸凌还是骚扰,总是要扯上关系,但旁人根本避免与她有任何牵扯。而她的家会受到忌讳,是因为庭院会出现那个。

——她是鬼屋的小孩。

——跟她在一起,会被作祟。

不会有人直接对真琴说什么。如果打招呼,就会得到和善的回应。但没有任何闲聊,每个人都面带笑容地离去。

真琴很小的时候——上小学以前,应该也和附近的小孩一起玩过。但每次在一起玩,就会有人来叫人。一起玩的孩子的家人,或是附近邻居,会过来把那孩子带走,然后那孩子再也不会回来一起玩。

用不了多久的时间,真琴就理解小孩身边的大人们,不希望他们和真琴一起玩。上了小学以后也是如此。和班上同学一起玩,同学或是学长姊就会来把人叫走。一开始来叫的都是真琴家附近的小孩。然后来叫人的小孩范围愈来愈大,真琴身边再也没有人了。虽然里面也有些小孩恶意作弄她,但就连这样的小孩,也都被身边的人或大人附耳说了什么,远离真琴——就宛如波浪拍上来把沙子卷走一样。

所以真琴成了个不会主动向人攀谈的孩子,不知不觉间,也失去了想交朋友的欲望。她总是一个人低着头,所以说她「阴沉」,一点都不算错。

「对了,保居。」

邦江突然叫她,真琴转过头去。

「户仓工业一早就要过来,你准备一下会议室。」

「是。」真琴回应。

高中毕业出社会,进入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真琴总算轻松了。就算像这样和邦江在一起,也没有人会来叫邦江,对她说悄悄话。真琴被当成普通员工对待。不只是邦江,对其他同事而言,真琴似乎也只是个寡言的「行政小姐」——这让她真的很开心。

工作结束,真琴开着小型车回家。公司在市郊海边。平坦土地放眼望去全是田地,是幅悠闲的田园景致。黑黝黝绵延的防风林区隔了被嫩苗的色彩覆盖的景观。

不知是临海地区不适合种田,或是有其他理由,防风林前面有很多公司及工厂。都是真琴上班的建设公司这种需要大片土地的公司。

驶出那一区,开过沿海道路,路上去了超市,采买之后回家。开过跨越小河的短桥,景色有些不同了。一看就是老旧的农村地带。面海的不再是防风林,而是被无机的高耸堤防取代。进入昔日的城下町——旧市区了。

驶过蜿蜒的小路,在弯折的堤防挡住前方之处,开进通往海边的小路。驶入伸进堤防终点、防风林杂乱地残余的树木间的私人道路,就是真琴的家。

屋子正面,是紧贴着私人土地的防风林。几乎都是常绿树,因此免不了蓊郁阴暗之感。孤伶伶地矗立其间的真琴家很小,而且老旧寒酸。虽然老旧到连屋龄都看不出来,但与其说是老屋,更适合废屋这样的形容。复瓦的屋顶倾斜了,墙板在风雨中破损。滴水檐腐坏,垂挂在各处,玻璃窗是木框,遮雨板摇摇欲坠。每次回家,总让她不可抗力地感到消沉。

——可是这里就是我的家。

真琴家世居此处。祖母守着这个家,父亲守着这个家,父亲死后,换母亲坚忍地守了下来。而母亲也在三年前过世,真琴已经没有理由执着于这个家了。她也不是没想过要搬走,但这里是这一带出了名的鬼屋,就算想卖也卖不掉吧。

真琴拿了晚报进屋,把食材收进厨房冰箱。都这个年代了,厨房却是铺上栈板的泥土地。流理台是洗石子,连热水都没有。支撑流理台的木框也随着时代日渐细瘦,扭曲且有些倾斜了。折起购物袋收起来,在进入起居间的高框坐下来,打开晚报,大致浏览了一下,没看到发现台风天落海的老人的消息。还没有找到吗?——虽然就算找到,也不晓得会不会上报。

真琴轻叹一口气,进入起居间,走近窗边。四面落地窗,也都是老旧的木框窗。外面是一片荒废的庭院。祖母和父亲还在的时候,两人都会打理,但祖母过世,父亲过世,母亲没有余裕和力气维护庭院了。任凭荒废地就这样过了好几年,近年真琴才总算开始除草,却也无力回天,无法遏止庭院日渐破败。

窗外,恣意逼近房屋的矮木杂乱参差。被青苔覆盖、荒草湮没的飞石前方,是铺满碎石的「海滨」。

祖母和父母,都把铺碎石的那部分称为「海滨」。以大小石头排成的边缘描绘出曲线,再过去铺满了白色的碎石。「海滨」另一头,是聊胜于无的几棵树木,其间延伸出矮竹篱,再过去就像被砍掉一样,什么都没有。石墙底下,零星生长着几丛芦苇,再过去是一片海埔地。黝黑的泥泞构成海岸,静谧地湛着一望无际、平静无波的水面。

放眼四望,看不见任何人家。宽阔的河流对岸是绵长的堤防,除此之外,只有漆黑的海埔地和灰色的水。流水迤逦切过海埔地中央,浅海处微波拍打。到哪里是河、从哪里是海?

——好萧瑟的景象,她想。

封闭、沉淀,无依无靠,全然的孤独。

——是寂寞的场所,吸引了寂寞的灵魂吗?

真琴望向今早人影伫立的位置。那里只有一块锈色的石头。颓丧地低着头的,是在台风天落海的老人吗?锈色的石头——那么,就是和隔壁市区的境界处。

——现在他漂浮在那里。

遗体离开阴暗的海底浮上来,在海上漂流,随着潮流,终于漂至岸边。是浮在浪间吗?还是卡在防波堤?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附近只要有尸体漂上岸,死者就会在清早随着晨雾来到这座庭院。他们悄然伫立,试图通知自己的所在。

据说是祖父把庭院打造成这样。铺满碎石的「海滨」,代表这个城镇附近的海岸线。死者似乎是从祖父那代更早以前就出现在这里了,据说庭院的何处代表海岸的哪里,以口传流传下来。祖父为了更容易辨识,整理庭院,打造了「海滨」。

一直到祖父那一代,好像都会有人来问遗体漂流的地点。在这个城镇的外海遭遇海难的人,家属会来拜访真琴家,留下谢酬,请求遗体浮上来就通知他们。在曾祖父那一代,这似乎是家里的营生。因为曾祖父的通知而找到遗体的家属,后来也会在逝世一年、三年、七年等法事的时候,送来谢酬。听说甚至有人敬拜曾祖父,他在附近渔港十分吃得开。

——听说逢年过节,家里都收到好多谢礼呢。

祖母这么说。

但时代变了。再也没有人来请教遗体的下落,也没有人知道真琴家独占的家业。留下来的只有和「死亡」相关的忌讳,以及貌似占卜行为的可疑氛围,真琴家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家。周边住户对真琴家的认识,是与「死亡」、「遗体」、「祸事」密不可分的人家、从事装神弄鬼宗教的人家。

但是,靠这一行维生,只到曾祖父那一代,祖父好像也曾受到委托,但祖父死后,祖母就彻底拒绝委托了。父亲是个普通的公务员,母亲是普通的家庭主妇。然而在当地,一家子受到的待遇依然如故。也许因为讳莫如深,导致观感更差了。

丢下这个家,搬家吧!母亲似乎多次恳求,但父亲下不了决心。会舍不得这个世代传下的居处,也会气愤为何自己非逃离不可吧——但束缚父亲最深的是死者。有人会来到这里通知,前来恳求找到他们。虽然再也无能为力,却也无法抛下他们忘记。

真琴也好几次想要搬走,但每次都会想像起伫立在无人房屋的庭院的人影。他们渴望回家——回到家人身边,而来到这里。要是连看望他们的人都没了、要是让他们不为人知地浮起,又不为人知地沉落消失的话……

真琴走下庭院,站在石头边。她点了一炷香,插在石头旁边。

——我只能为你做这些。

抱歉无法帮上忙。

她在心中道歉,双手合十。

——希望你快点被找到。希望你能回家。

这天清晨,雾气再次弥漫。老人还没有被发现,真琴在被窝中心想。她怀着心痛的情绪躺着。就算起来,真琴也无法做什么。就在她犹豫不决间,依稀传来像低沉的雾笛般的声响。音量很小,但听起来就像对着瓶口吹气的声音。

真琴放弃,爬了起来。

——他想回去。

想要有人找到他,让他回去。所以才会呼唤真琴——用那抽泣般的声音。

就算假装没听见,声音也只会愈来愈大。能听见那声音的,只有真琴的家人——有血缘关系的人,但听到那声音的真琴会失眠。

她无奈地走向窗边。她没有打开卧室的窗户。从遮雨板的缝间窥看庭院。锈石旁边有人影。俯首的人影忽然抬头,看向真琴。同时声音止息了。

随着浪涛声,海潮味和浓浓的腐臭味流入屋内。

感觉雾霭中,晕散的墨色人影有些膨胀了。

真琴闭上眼睛,对人影合掌。

——对不起。我爱莫能助。

合掌之后,又听到雾笛般的声音。真琴坚持不睁开眼睛。低沉的、呻吟般的呜咽一直持续到天明。

「台风好像会来这里耶。」

一如往常的早晨,邦江打扫完办公室,打开报纸惊呼说。

大台风靠近了。真琴希望台风转向,但看来天不从人愿。预报显示,暴风圈会穿过这个城镇。

「保居,你家是不是在海边?」

真琴稍微停手,回应「是」。

「做好防台准备了吗?我记得你独自住吧?万一灾情严重,有地方可以去吗?」

「唔,还好。」真琴只能含糊其词。面海的破屋,遇到大浪和强风特别可怕。尤其因为房屋损伤严重,每次大台风来,她都害怕屋子会不会被吹散。万一情况危急,她也没有亲戚或朋友可以投靠,只能去政府安排的避难所,但她实在不想去附近居民聚集的地方。

「我家也在海边,屋子损坏得很厉害。因为海风,金属一下子就腐烂了呢。」

真琴满怀共鸣地点点头。

「所以二楼的晾衣架都破破烂烂了。我一直想着非修不可,但框架锈得很严重,感觉只是重新上漆也没救,所以想说干脆全部换掉,但一想到就懒。」

邦江轻叹一口气,说:

「这种时候,做土木的很没用呢。只是晾衣架罢了,要是可以自己施工就简单了,可是我们公司主要是做道路工程的。」

「是啊。」真琴轻笑。

——真的,如果公司也能做住宅工程就好了。

真琴家已经严重破损,超出极限了。父亲还在的时候,会自力进行最起码的修缮,但父亲病死后,就没人维护房屋了。即使只是外行人凑合着维修,有没有维修,仍天差地远。父亲过世后,屋子便一路荒废下去。近年也漏水得非常严重。可能是结构也出了问题,强风一刮,屋子就会摇晃。就算想请人来修,也没有人肯来。父亲在的时候,好几次找人讨论房屋翻修,结果每一个业者都裹足不前,最后无疾而终。

想起这些,真琴一阵心痛。最后说到要重建房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那时候真琴大概还在读小学,听大人说房子要变新变漂亮,开心极了。

她鲜明记得来讨论的业者叔叔说:小妹妹也需要自己的房间呢。父母微笑点头,真琴的内心充满了期待。大人叫她出去玩,她喜孜孜地出去,看见两、三个附近的大人站在业者的车子旁边,探头看无人的车内。他们一看到真琴出来,便匆匆离开,但他们的表情让真琴有些不安。是来叫跟她一起玩的小孩回家的那种表情。

而实际上,没有多久,改建房屋的事就没有下文了。母亲哭着说,附近的人想把我们逼走。说,如果我们有了新家,就会永远住在这里。与其如此,他们希望我们一家离开,所以才会跟业者说些有的没的,找碴作梗,阻挠我们。

真琴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也许是母亲的被害妄想。父亲曾经落寞地说,「木匠都很迷信嘛」。或许只是业者觉得他们家不吉利,不想接这里的案子。

总而言之,从此以后,父母绝口不提改建房屋或修缮的事了。父亲似乎想要自己设法,但母亲好像连这样的力气都没了。

真琴看着读报的邦江,不经意地想起了这些往事。

如果我们公司也做住宅工程,邦江的话,会不会愿意接案?真琴尽管一方面这么想,另一方面却也不想让邦江和其他同事知道自己的身世。好不容易大家都把她当成普通的员工对待,要是他们也像附近的人那样,用忌讳的眼神看她的话——

光是想像,就全身瑟缩。与其毁掉现在这和平的景况,她情愿永远住在那栋破屋。这一带常有台风,屋子迟早会因为过度老旧,严重破损,再也无法住人,但她觉得到时候就死了心搬家吧。

离开那座庭院,在小巧雅致的公寓展开新生活——光是想像,她就渴望得头昏眼花。整洁的室内、新颖方便的设备,周边的邻居就和公司同事一样,对她一无所知——若是能实现这样的生活,那该有多美好?她有父母留给她的存款。父母被那个家绑住,想挥霍也无处花用,结果存款愈积愈多。真琴继承了那笔钱,要买间小公寓,是轻而易举。索性——尽管这么想,但一想到那个家会消失,就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痛。

正因为一直被房子束缚,忍耐到今天,真琴与房子已是骨肉相连了。明明完全就是个重担,然而拿掉这块压住自己的石头,她不知道该如何过下去。反正自己孑然一身,也没有朋友。她也觉得,被垮掉的屋子压死,也是自己的命吗?

被垮掉的屋子压死——真琴思索。若是尸体连同瓦砾被浪涛卷走,真琴自己也会回到那座庭院吗?想像以雾笛般的声音呜咽着,静静地伫立在庭院的自己,她觉得莫名地好笑。就算哭喊,也没有人会来找她、迎接她。不仅如此,屋子毁坏的话,连回去的地方都没有了。无人听闻她的哭声,也无人目睹她伫立的身影。伫立在空荡荡的庭院的自己——世上还有比这更空虚的景象吗?

多么地空虚、凄凉啊。但——真琴觉得,这样也不坏。

从某个意义来说,很适合自己。

这天的晚报,依然没有发现老人遗体的消息。还没有找到吗?——还是找到了,也不会上报?黎明时分,答案揭晓了。

拂晓的昏冥中,雾霭自大海飘来。人影乘着浪潮而来般,从海上来到了庭院。倦懒地踩出湿漉漉的脚步声,走到「海滨」,在锈石旁停步。雾笛般呜咽的声音传了过来。

真琴从遮雨板的隙缝间一看,捂住了脸。

老人漂至岸边,已经三天了。是卡在岩石隙缝——或是远离岸边的离岸堤某处?老人现在仍停留在无人看见的某处——以面目全非的模样。

——不想看到这种东西。

在雾霭笼罩中伫立的那东西,现在已不再是死者或老人,完全就是一具如假包换的浮尸。原本应该清瘦的身体巨大地膨胀,失去了大半的衣物。身上的皮肤脱落,暴露出底下赤红的肉,反射着油润的光泽。脸部肿胀得连相貌都无法分辨,头发也几乎掉光,眼珠早就不见了。眼皮、耳朵和鼻子也都失去了原形,可能是被鱼吃掉了。

——真琴知道。沉落海底的老人会浮上来,是腐败气体的关系。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不幸的海难死者呈现老人的面容,只是一时的幻影。

没有被找到、被弃置在海中的死者,模样一天天接近实相。这让真琴难以忍受。像这样目睹「死亡」,太教人难忍了。目睹活生生地活动时,那样美丽温暖的「人」,其实只是一团烂肉,完全就是酷刑。人一死,就是单纯的尸骸——纵然明白,也不愿直视。最重要的是,那模样太骇人了。

真琴蹲在窗下,闭上眼睛捂住脸。呜咽着想回家的声音持续不断。被那声音震动般,不牢固的窗户颤抖着——起风了。

隔天整日吹着湿暖的风。是大气带着低气压逼近时,独特的沉闷紧张感。

因为睡眠不足,身体就像微烧般倦怠,真琴鞭策自己,完成当天的工作。回家时风势转强了,成了台风正式来袭的预兆。天黑后下起雨来,风雨随着夜深,渐趋强劲。屋外伴随着敲击的雨声,传来呼啸的风声。整栋屋子都在摇晃、吱呀乱叫。遮雨板关上了,但可能是严重漏风,老旧的门窗不断地碰撞,震颤作响。

半夜,卧室角落开始漏水了。真琴连忙在榻榻米铺上塑胶布,动员所有的脸盆水桶接水。

风变强了,雨势也变大了。大雨轰隆隆地从侧面扑打上来。浪涛声也震耳欲聋,彷佛要从海面涌来。从屋缝间吹进来的风,饱含浓浓的海潮味。

——幸好台风最接近的时间,不是大潮。

若是潮位上升,有时海浪会扑到庭院来。

自小开始,真琴经历过好多次的台风夜。屋子从她小时候就很老旧了,也会漏水,强风会把屋子吹得吱嘎响。她知道这屋子意外地坚固。除非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即使是这样一栋破屋,还是撑得住。但母亲死后,她开始害怕夜晚的暴风雨。没有人会回应她「不会有事吧」的自言自语。——她没想到这竟是如此地令人不安。

真琴想入睡却睡不着。连日天还没亮就被吵醒,她一直睡眠不足。有种脑袋深处麻痹般的疲劳感,但每回才刚打盹,就被突来的强风或陡然变大的雨声给惊醒。房子里充满了湿气与海潮味,而且闷热极了。时近黎明,风雨终于歇止。听到风雨声远离,真琴松一口气,落入梦乡——这时蓦地传来一道雾笛般的巨响,同时玻璃窗摇晃起来。

真琴跳了起来。她弹起来似地起身,看见卧室窗户有人影。

昏昏沉沉打盹间,黑夜过去,靛蓝的黎明逼近了。微微泛白的窗上贴着一个膨胀的人影,一手敲打着窗户。

——遮雨板不见了。

昨晚它发出恐怖的声响,摇晃得很厉害,终于坏掉被吹走了吗?少了遮蔽物,它发现真琴在这里了吧。

原本是老人的物体,以漆黑的眼窝看着真琴,敲打着窗户。发出「啵……」的呜咽声响。

——她再清楚不过。

这个人只是在倾诉,不会做什么。他不会危害真琴,窗户开着也不会进来。

即便明白,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

鼓胀的面庞已然开始崩塌。敲打窗户的手缺了手指,另一手快从肩膀处断掉了。是昨晚的暴风雨,让他在巨浪间饱受摧残吗?灰白得诡异的身体遍体鳞伤。

真琴蹲在被窝上,掩住了脸。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窗户发出格外刺耳的一道声响。抬头一看,求救地举着手的老人——原本是老人的物体——被浓雾卷带着,逐渐远离。他发出哭号,被吞进雾霭之中。

啊,真琴心想。他终究没被找到,就这样沉没了吗?

昨晚风很强,浪也很大。他从漂流到的岸边又被冲回海里,沉没下去了吧。所以——他再也不会过来这里了。

老人的身体在浓雾中远离,化成一点墨色消失了。

真琴再次捂住了脸,哭了一阵。

到了上班时间,风势完全停了。空中还残留着乌云,但也显而易见地迅速飘过。空气宛如经过洗涤,一片清新,甚至是洁净。

屋子似乎就只有遮雨板被吹走而已。她在屋子周围绕了一圈,没什么损坏的地方,却也没找到被吹走的遮雨板残骸。平常只是一片海埔地的石墙下,现在饱含泥巴的褐色浊流以惊人的声势淘淘流过。

——遮雨板怎么办?

真琴烦恼着,穿戴好出门。上班路上,枝叶遍地散落,隐隐有泥水冲过的痕迹,但似乎没惨重灾情。沿路的人家,还有路上的大人小孩,都已是平常模样。

车子开进公司停车场,一样没有异状。反倒可能是平日被风吹聚而来、不断累积的沙土被冲走了,柏油路看起来比平常更黑,白线也更清晰,干净了许多。玄关口,邦江正在把扫起来的残枝落叶倒进垃圾袋。

「早安。」

真琴下车道早,邦江亲切地笑:

「早——家里没事吧?」

「是的。」真琴回应,前往更衣室,换上夹克,进入办公室,看见邦江脖子上挂着毛巾,正勤奋地用吸尘器吸地板。真琴取出拖把拖地期间,邦江开始擦桌子。她手忙个不停,说起昨晚的暴风雨:

「幸好晒衣竿没被吹走,可是侧沟的水满出来了。」

邦江的家好像也摇晃得很厉害。她一直很担心摇摇欲坠的晒衣竿会不会被吹走,但这边撑住了。不过侧沟的水满出来,污泥好像冲进了院子里。

「玄关也淹水了。幸好用水冲一冲就没事了,可是剩下的那些泥巴啊……。因为没时间,我丢着就来上班了,但一想到回去还要清理那些,实在很没力。」

她明朗地牢骚之后,问:

「保居,你家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坏掉?」

「我家没事。」真琴回答。「可是遮雨板被吹走了。」

因为已经很旧了——她补了一句,但邦江说着「哎呀哎呀」,停下手来,特地转向真琴。

「没有遮雨板会很困扰吧?你不是说你家面海吗?而且台风季节才刚开始。有办法修吗?」

「我也不晓得。」真琴含糊地说。「是得找人修啦。」

嘴上说得平淡,但真琴内心焦虑无比。少了遮雨板,就会看到庭院。从过去的经验来看,老人应该不会再来庭院了,但她不知道下一个死者什么时候会来。她想在那之前修好,但遮雨板这种东西她自己搞不定,应该只能拜托业者,然而她毫无头绪。

「你们家没有固定往来的工务店吗?」

「没有。」真琴低下头去。所以只能任由房子变得那么破烂。母亲当时的绝望感,现在也由真琴继承了——反正就算委托,也没有人肯接。

「我认识几家,要帮你问问吗?」

「咦!」真琴忍不住发出声来。她满心感激。如果是邦江认识的业者,应该就不会拒绝了吧?然而这样的希望转瞬即逝,她立刻想到,若是邦江认识的业者来做工程,她不想被别人知道的隐情,也会搞得众人皆知了。附近的人偷偷向工程业者耳语,工程业者再对邦江耳语——是这样的构图。

「呃……可是——这样太不好意思了,我自己找就好。」

真琴说着,这时办公室的电话铃声盖过了她的声音。真琴连忙跑向电话,但就在电话旁边的邦江拿起了话筒:

「您好,大贯建设——啊,沟部先生。」

真琴听出是客户。应该是户仓工业的员工沟部。掌握状况后,她轻叹了一口气,重新握好拖把,继续回去拖地板,结果听到邦江严肃的惊呼声。

「没问题的,请别在意。倒是请替我转告户仓先生,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一定要跟我说。」

听起来像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真琴忍不住停手观望,邦江安慰了几句,挂了电话,转向真琴:

「今天跟户仓工业的会议取消了。」

「好的。」真琴点点头放下拖把,把白板上的预定擦掉。背后传来深深叹息。

「听说户仓工业的小孩被水冲走了。」

真琴回头:

「……是户仓老板的小孩吗?」

「不是,听说是孙女。小学二年级。说昨天晚上掉进水渠,就找不到人了。」

「昨晚——」

「听说儿子家那边,水渠的水淹到房屋土地里面,水位愈来愈高,而且屋子离河川很近,很危险,所以全家准备去户仓先生家避难。没想到出门的时候,女儿突然不见了——他们猜想可能是掉进水渠里面了。」

因为泥水淹得到处都是,好像看不出水渠在哪里——邦江心痛地说。

「而且当时应该又很黑。虽然说入夜以后最好不要再出门避难,可是水都淹进来了,当然会想离开吧。」

真琴无言地点点头。

「就算想搜索,昨晚风雨也那么大。今天一早户仓先生和员工好像也都赶过去帮忙找——」

邦江含糊带过。真琴也无言以对。

——小学二年级。

还那么小。在昨晚那场暴风雨中落水——

「我们家旁边就是河,到现在都还是一片浊流。」

真琴说,邦江点点头:

「……是被冲到海里去了吗……?」

真琴一阵悚栗。

——海。

——要是被冲进海里。

这天上午,真琴完全无法工作。来上班的员工从邦江那里听到这件事,都说「希望能找到」,但又含糊地接着说「可是」。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不可能还有救。若是至少能找到遗体就好了,但弄个不好,会被冲进海里,这样应该连遗体都找不到了——

——小学二年级的小女孩。

真琴满脑子都被这件事占据了。

——遮雨板被吹走了。

已经没有遮蔽视野的东西了。然而有个小女孩被冲进海里了。

一想到这里,连午饭都食不下咽。真琴郁闷地收拾午休的茶杯和餐具,邦江走进茶水间:

「保居,这给你。」

她说着递出一张便条纸。真琴不解其意,愣在原地,邦江说:

「你家的遮雨板。我问过熟悉的几个木匠,但每个人都说连续台风天,忙不过来。不过有人介绍说这家应该可以帮忙。」

接过来的便条纸上,写着工务店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对方说,遮雨板很快就可以做好。他们会先去估价,请你通知方便的时间。」

「谢谢。」真琴道谢,但仍犹豫真的可以委托吗?不过她还是很开心。这真的帮助很大。

邦江微微侧头:

「我这样会太鸡婆吗?」

「完全不会,真的很谢谢。」

「那就好。」邦江笑道。

真琴立刻联络了工务店,对方说刚好就在附近工作,回头会顺道过来真琴家。

遮雨板的话,应该一天的工夫就可以做好。那样的话,应该也不会被附近住户从中作梗。尽管真琴依然害怕邻居对她家的议论传入邦江耳中,但她现在顾不得那些了。万一小女孩被冲进海里的话。

这天一整天,她留意各方消息,但可惜的是,小女孩好像还没有被找到。警方和消防出动搜索附近的水渠,以及从河流到海边的各处,但都没有收获。也因为户仓工业是很熟的客户,职场气氛十分低迷。真琴在没有任何好消息的情况下离开公司,直接回家。一到家,屋前已经停着一辆印有工务店名称的厢型车。

「让您久等了吗?」

真琴连忙下车,一名体格十分健壮的老人转过身来。

「您好。」老人面露和蔼可亲的笑容,自我介绍姓隈田,望向玄关旁边的窗户。「——是这块遮雨板吗?」

「不是。」真琴苦笑。确实,玄关旁边的遮雨板状况也很糟,处处腐烂破洞,还整个歪斜。可能因为这样而只能开关一半,但面对屋子正面的遮雨板即使这样也无所谓。

「是后面的遮雨板。」真琴说,绕过屋子,把隈田领至屋后。经过「海滨」边缘,前往卧室外面。

「是这边的。」

真琴指示遮雨板完全消失,窗框也大大地倾斜垂下的窗户。

「哇,好惨呢。」

隈田扬声说。

「整片遮雨板都被吹走了吗?被吹到哪里了?」

「早上我也找了一下,没有找到。应该是被吹进海里了。」

「这样。」隈田低吟着仰望墙壁,敲打各处说:

「这个窗框已经不行了呢。就算把遮雨板赶出来,也装不进去。收纳遮雨板的边箱也烂掉了,全部拆掉,或是干脆换成铝框比较好。」

「拜托,遮雨板就好,我希望尽快赶出来。」

「台风季节要来了嘛。」隈田说。「我当然会帮忙,不过就算要装铝框,这墙壁也损伤得很严重。这边也得先修理才行。」

「不修理就没办法装吗?」

真琴问,隈田歪起头说:

「硬是要装,或许也是装得上去——得试试看才知道呢。这面墙有办法撑住铝框的重量吗?」

说完后,隈田温和地微笑:

「我说这话是为客人好,趁这个机会把墙壁也修一修吧。这话由我说听起来像推销,实在不好意思,但就算勉强修修补补硬装上去,也很快就会坏掉了。」

「那样也没关系。」真琴强势地说。「我想赶快装上遮雨板。」

隈田为难地沉默了。

「如果修理遮雨板很花时间,可以请您先用板子还是什么遮起来吗?」

「木板也是很重的啊。要是墙壁不够牢固,板子很快就会掉下来了,而且把窗户封起来,光和风都进不去了,对房屋和小姐都不好。」

「那薄板子呢?就算是合板那种薄薄的板子也可以。」

「淋到雨很快就会裂开了。」隈田说完后,问:「您好像很急,可以请教为什么要这么急吗?」

瞬间真琴语塞了。

「也是可以在这里装上铝框,两三下就能完工了。不过,我是尽量不愿意这样做。装窗框的墙壁已经损伤得很严重,就算勉强装上去,一定也很快就会扭曲倾斜了。如果能够,我是不想做这样的工程。」

真琴低下头去。

「恕我冒昧,是费用方面的问题吗?那我可以设想尽可能负担较小的方案。」

「不是钱的问题。」真琴说。「如果您可以立刻弄好,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那,是时间的问题?」

「我想快点弄好。若是可以,希望今晚就装好,但应该没办法这么快吧?」

「挑选铝框,下订,调整交货时间——我们也有自己的工作安排,所以没办法说今天答应,明天就弄好。」

「……怎么这样……」

「如果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来听听吗?或许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真琴低下头,接着抬头:

「我不想看到庭院。那个小女孩一定会来。」

「——小女孩?」

「客户的孙女。听说才小学二年级。她昨晚掉进水路被冲走了,应该过世了。如果死后被冲进海里,或许会在黎明的时候来到这座庭院,叫人找到她的遗体。」

真琴急促地说。

祖母说过,夏天的话,遗体会在三天以内浮起来。水温愈高,浮起得愈快。在邻近岸边水浅的地方,一两天就浮起来也是常有的事——不想看到小女孩的尸体。只要可以不看到小女孩呜咽着说想回家的身影,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真琴心中,有什么溃堤了。

「一直到我曾祖父那一代,这就是我们家的营生。告诉寻找遗体的人要去哪里找——因为我们家做的是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没有人愿意来修理我们家。我们好几次想修理这个家,甚至是重盖,但就算请业者来,附近的人也会偷偷叫他们不要跟我们家扯上关系,最后都拒绝了。从我父母那一代就一直是这样。因为我们家是跟死亡有关的可疑人家。」

不仅如此,所有的人都把真琴家视为忌讳。

「我想您没办法在这里做工程太久。光是有车子停在我们家,附近邻居就会抗议。每个业者都被抗议噪音很吵,听到一堆可疑的事,拒绝做我家的工程。所以我希望您可以一次搞定。如果一次做完,或许就不会被他们妨碍。」

真琴一口气说完,只见隈田撇下嘴角,露出气愤的表情。

——我明白,这是强人所难。而且如果真的那么不想看,可以睡在没有窗户的房间,或是离开家里,暂时逃到旅馆。或干脆抛下这个家搬走就行了。

——我只是想抛下自己背负的责任。

隈田板着脸,别过头去。

「真教人看不惯——我实在看不惯这种事。」

真琴直盯着隈田的脸。可能是注意到她的视线,隈田慌了似地看向真琴,挤出温和的笑容:

「……我理解状况了。可以稍等一下吗?」

隈田说,走向门口,一边从口袋掏出手机。他好像和谁讲了一阵子电话,很快就回来了。

「等下会有个年轻人过来帮忙。他会做些应急处理,让小姐撑过眼前问题。」

真琴吃了一惊:

「现在吗?」

「全部处理好,可能要到晚上了,但不会弄到天亮。我先回去一趟,拿发电机和灯具过来。」

就像隈田说的,不到三十分钟,来了一名年轻师傅。年轻人自称「尾端」,递出名片给真琴。上面印着「营缮屋 苅萱」。

「营缮屋……」

「是的。」尾端笑道。「平常我都独自修缮房屋,今天来帮忙隈田先生的工程。」

「这样啊。」

「修理的问题都交给我——虽然想这么说……」尾端说着,仰望墙壁。「确实就像隈田先生说的,得从墙壁的结构开始处理才有办法呢。」

真琴咬住了下唇。

「听说您不想看到庭院?」

被尾端柔和的眼神一望,真琴点了点头。等待尾端过来的期间,先前的激动平息下来,取而代之,平时的认命就宛如潮水重新涌上,再度充塞心头。

「拉上窗帘的话,就可以遮住视野——不过或许是框上的横木烂掉了,窗帘轨很久以前就掉了……」

「啊……」尾端喃喃,从腰间的袋子抽出铁锤,伸手轻敲了几下窗户上缘。「是腐烂的声音呢。这样螺丝和钉子都咬不住吧。」

「只能从内侧在玻璃上贴纸挡住了呢……」

真琴无力地笑,尾端说:

「就算暂时可以这样处理,还是需要遮雨板吧。这个地点,若是风从海上刮来,完全没有遮挡的东西。」

「……是啊。」

「而且,这是贴上纸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真琴一惊,随即露出微笑。是惨淡的苦笑。

「贴上纸就看不到了,而且只要看不到就好了。反正他们也不会做什么。」

「听说——死人会来访?」

「对。」真琴自暴自弃地回答。「可是,只是看的人难受,他们不会做坏事。」

「既然难受,还是得想办法处理吧?」

真琴摇摇头:

「没办法阻止他们过来。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会来这座庭院,只知道好像是来通知自己的所在。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只听说从以前就是这样的。」

只能说,这里就是这样的家。

「如果他们会进来庭院,造成问题,也可以设篱笆。」

「我觉得那样阻止不了。」

口吻变得像在劝谏,真琴自己觉得好笑。

「那里不是有像木围墙的东西吗?」

真琴指着庭院边缘靠海的一处。可能是因为潮水而失去生气的树木间,半毁的竹篱笆只有一个地方,是钉上横板做成的围墙,已经腐朽得差不多了。那是母亲唯一做过的东西。那个地方刚好有一座通往水边的石阶。零星生长着芦苇的岸边即使看似陆地,若是随意踏入,会沉入泥泞。石阶只有满潮的时候才用得上,是古时小舟靠岸的时代留下的遗迹。

「很丑的围墙对吧?是从来没有拿过铁锤的我妈拼了命做出来的。她希望只要挡住石阶,死人就不会再来了——当然,那一点意义都没有。」

真琴悲切地微笑:

「到了黎明,晨雾就会涌上来。死人会跟着晨雾一起过来——篱笆不可能阻止雾气侵入,对吧?」

「那么——在窗户前面搭一座挡住视野的篱笆呢?」

「把靠海的窗户全部挡住吗?」

真琴说,露出微笑。

「确实——那样就不会看见了呢。可是来不及在被冲走的小女孩过来之前搭好,而且我觉得应该没办法进行这么浩大的工程。邻居不会容许的。」

真琴说出她们家过去数次想要翻修房屋,却无疾而终。尾端严肃地聆听,说:

「或许过去发生过这样的事,但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

「是吗?」

真琴反问,尾端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下,说:

「不过,如果保居小姐愿意委托,隈田先生会接的。不管任何人说什么、遇到什么妨碍,除非保居小姐拒绝,否则他一定会完成工作。他就是这样的人。」

真琴不知该如何反应,叹了一口气:

「以前家里想做工程,还只是讨论阶段,业者好像就接到许多抗议。」

把车子停在路边,邻居就再三过来抗议挡路。那是小孩上下学的路线,卡车不能停在这里。这里是安静的社区,不可以制造噪音。如果要施工,绝对不能制造声音——业者好像遇到这样的恶意刁难。

「前面的水路是水渠,所以邻居说不准把掺了水泥的水排放进去。」

还说视情况要拒绝排水,听到这话,业者终于投降了——至少后来母亲这样说。真琴这么说,尾端问:

「府上前面那条水路吗?那不是农业水渠,是市政府的排水道啊。」

「是吗?」

「所以只要取得市政府的同意,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排水。可能是令堂或业者有某些误会——或者是说的人基于错误认知而这样说。」

「这样啊……」

尾端微笑:

「隈田先生又不是在做违法的事,只要没有违法就没人有权力制止。如果他们刁难或强行做什么,反而是隈田先生可以投诉他们的违法行为。所以没问题的。」

「真的?」真琴说不出话。「可是,如果发生纠纷,会给你们造成麻烦吧?」

「造成麻烦的又不是保居小姐。」

「可是……」话到口边,真琴噤声了。

——他们真的愿意帮忙吗?

「为什么您们愿意这样帮忙我?」

「这是工作啊。」

「只是修遮雨板的小工程而已啊。」

真琴说,尾端表情严肃地沉思下去。

「我不太会解释……」他支吾了一下说:「家作为建筑物,只是个容器,但我认为家非常重要。怎么说,住在舒适的家,对住的人也是好事。不是新就是好,也不是愈大愈方便就好。就算老旧破烂,但住的人觉得舒服——我觉得这样的家才是最好的。」

真琴侧着头,听得入神。

「所以,我希望保居小姐的家,对您而言是个舒适的家。我想隈田先生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尾端说完,又说:

「把这栋房子好好修理一下吧。难得您父母留下这栋屋子给您。先把遮雨板修好。如果首要之务是看不到庭院,也可以把窗户现在的位置封起来,把窗移到看不到庭院的高处。」

或许可以不必再看到了,真琴反射性地想——只要他们愿意伸出援手,自己就可以不必再看到那些让人难受的身影了。

「可是……还有声音。大概是死者的声音……」

「性能好的窗框,隔音也很好。也可以在修理外墙时加入有隔音效果的隔热材。不管怎么样,靠海那侧的外墙都损伤得很严重,我觉得趁这个机会修理一下比较好。」

那强而有力的声音,让一直硬塞进心底的事物涌上喉边。太多的情绪冲上心头,化成泪水夺眶而出。

「——可以请你们帮我吗?我已经受够了。我受够看到那些让人难受的东西,也不想要任由屋子再荒废腐烂下去了。」

「乐意之至。」

这天,隈田和尾端修好了遮雨板,说「这只是暂时应急」。他们打了桩子,用木块从底下撑住窗框,顶回原本位置,再用薄合板做了简单的遮雨板先装进去。虽然忙到三更半夜,但遮雨板可以开关,也没有隙缝了。

时隔数年造访的完全黑暗让真琴安心。这下就不会忍不住或不小心瞥见庭院。

隈田和尾端一边施工,一边提出各种修缮计画。这里最好修理、这里这样做应该就不会看到庭院了——他们绞尽脑汁,设法让真琴的生活过得更舒适,让她开心极了。她觉得总算得救了。同时,过去只拥有庭院的真琴,觉得现在终于得到了「家」。一直以来,真琴都没有家。建筑物只是庭院的附属品。她觉得,它就要变成一个完整的家了。自己也要有家了——

真琴坐在起居间想着这些。她在小矮桌上点燃蜡烛,注视着摇曳的火焰。她让起居间的遮雨板稍微开一条缝。饱含潮气的海风与浪涛声,静静流入开合不易的落地窗。

真琴思考着终于得到的家,以及往后在这里的生活,不知不觉天亮了。天空开始泛白,同时宛如潮水从海面涌来一般,雾霭笼罩上来。浓雾一波波涌近,流入庭院,很快地,迷蒙的景色里,传来踏过泥泞的细微脚步声。

真琴吹熄蜡烛,注视着那身影。晕渗的墨色黑影又细又小,感觉无依无靠。黑影不安地走近,在庭院左边停下脚步。站在母亲做的围墙正面。

——是那里。

被大水吞没、卷入海里的小小身躯。她有多么害怕、多么难过?——又是多么想回家?

真琴确认人影的位置后,悄悄拉上起居间的窗帘。

隔天,真琴通知公司会晚到,开车出门。她穿过市区,看着城堡过桥,越过县境。进入隔壁行政区后转往海边,把车停在邻近海岸的神社停车场。她从那里徒步越过防波堤,下去海边。

海边没有人影,也没有生物的气息,只有沉重地饱含潮气的风从海面吹来。打上沙滩的浪很小,海浪声也很小。起伏的小草丛前方,消波块堆积而成的突堤朝海面延伸。

真琴鼓舞着沉重的脚,走向突堤。经过上方以混凝土固定的突堤,逐一检视靠海的消波块。它就在接近末端的消波块缝间。透出水面的一团粉樱色令人心痛。

真琴合掌后,掏出手机,做了个深呼吸,打电话报警。

——我一直在想。

如果没有人来问,主动通知就行了。主动找出来就行了。然而她从来没有付诸实行。她觉得以前的自己心有不甘,怨叹为何非是她不可,同时也不想被卷进麻烦。她也不愿因此又被邻居说闲话。她不懂为何自己必须付出这么多牺牲。

但是,她终于能付诸实行了。她觉得一方面是因为对方是个小孩。她不想看到那孩子化成尸骸,日渐腐烂。同时得到了自己的家,这份踏实也小小推了她一把。有人忠于「住在舒适的家是好事」的信念,让她也想要忠于自己的想法。死者回家是好事——所以让他们回家吧。因为自己有这份能力。

她这么想着结束通话,挂断电话,当场蹲下来,对着淡樱色人影合掌膜拜。

——再等一下喔。

再一下就能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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