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扭曲的家-章节

——十二分之一。

这就是弥生的世界。

雨中,她一手撑伞,另一手抱着沉甸甸的包袱,里面包着木盒子。虽然没有刮风,但雨势很大,鞋子和脚都完全打湿了。

离家时还是阴天。她推估就算下雨,雨势也大不到哪里去,只带了一把摺叠伞就出门了,但偏偏不算长的路上,就下起了大雨。摺叠伞无力充分抵挡雨势。脚不用说,连抱着木盒子的手都湿了。

土墙连绵的石板路,古老城下町老旧的一区。左右延伸的土墙里都是寺院。宗派各异的寺院,在铺满石板的道路两侧并排着。

她犹豫是否改天再来,脚却机械性地动着,决心尚未巩固,目的地的山门已经映入眼帘。登上石阶,穿过山门。偌大境内纤尘不染,绿色植栽被雨水浇淋。

弥生不是走向本堂,而是前往住家部分的库里。开放的泥土地房间里,蚊香的烟雾袅袅缭绕。

「有人在吗?」

弥生出声,玄关旁的房间立刻冒出一名年轻僧侣。是处理寺院各种行政工作的役僧智章。

「啊——早濑小姐。」

「承蒙关照了。」

弥生行礼说。

「您要供养吗?」

「是的。」弥生点点头,把包袱搁到比玄关矮一阶的式台上。解开包袱巾,把里面的木盒子递给智章。

「我可以打开来看吗?」

「请。」弥生回应,在智章打开盒盖的时候,从皮包里取出包好的布施。

木盒子漆成柚木色,但盖子只是块合板。是用来在送到寺院的路上暂时遮盖的东西,所以没有上漆,切口也没磨平。只把裁切的板子用胶带固定在上面。

智章撕下胶带,轻呼了一声:

「您每次送来的东西都好惊人。」

智章把开口朝上的盒子横放,盒中的「世界」回归上下秩序。

木盒子里是一个小房间。砖灶、调理台、餐橱柜、餐桌椅。大小都是十二分之一缩尺。椅子上坐着两个小孩,穿围裙的母亲站在餐桌旁。

「麻烦您了。」

弥生递出布施,智章恭敬地收下,说:

「呃……真的可以烧掉吗?这是娃娃屋对吧?总觉得很可惜。」

「没关系。反正也没地方放。」

「送人呢?」

弥生摇摇头:

「这种东西没有人想要,只是占空间而已。」

「这应该花了很多工夫吧。」

「是花了不少工夫没错……不过已经是很久以前做的东西了。」

「咦?」智章看向弥生。「这是早濑小姐做的吗?上次您送来的也是?」

看到智章吃惊的样子,弥生也吃了一惊,但随即想起这么说来,智章进来当役僧,是约一年前的事。这是第二次拜托他供养娃娃屋吗?在那之前都是交给住持。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难道这是早濑小姐的工作?」

「不是。」弥生苦笑。「只是兴趣而已。」

「兴趣——这么精致耶?」

智章目不转睛地端详小房间。石板地、灰泥墙。老餐橱柜有整套餐具。挂在墙上的调理工具、铜锅、餐桌上的面包篮、吃东西的小朋友、在桌底下等着吃面包屑的老鼠。

「请问……那可以把它送给我吗?」

听到智章这么说,弥生一阵词穷。这个要求太意外,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烧掉太可惜了,我会好好珍惜的,希望可以送给我。」

弥生招架不住智章充满热情的话,无法说不。

——反正本来就打算烧掉。

「如果您那么喜欢的话,请收下吧。」

弥生说,挤出僵硬的笑。智章开心道谢,把布施归还弥生。弥生愣住,智章说:

「既然没有要供养的话,就不能收。」

「也是呢……」弥生困惑地说,收下归还的布施。

弥生辞别寺院,在雨中垂头丧气地踏上归途。心胸有些烦闷。

对方说很可惜、想要,她觉得开心。但打算烧掉的娃娃屋继续留存下来,让她难以释然。

一开始送去寺院的是娃娃。虽然有许多娃娃屋爱好家,但听说在日本,娃娃屋里不太会放娃娃。但是对弥生来说,娃娃屋就是娃娃的家。弥生连娃娃都是亲手做的。她为这些娃娃准备房间。房间多半是木盒子,在里面摆上家具,精心布置。她很少做房屋形式的娃娃屋。最大的理由是,实在太占空间了。两个房间会变成三个房间,然后从二楼扩建成三楼。现在弥生正在做一栋屋子,但它就像座小山,镇坐在狭小的公寓住处里。

……第一个做的娃娃是母亲。

母亲一定很勤奋,厨艺高明。弥生为她做了厨房。妈妈对自己的厨艺引以为傲,因此有许多厨具。锅子、平底锅、蛋糕模、刮刀、勺子。餐具一定也很多——她边想边增添细节。果酱和饼干一定也是亲手做的。她做了果酱瓶,做了陈列果酱瓶的层架。做着做着,疑问冒了出来:母亲是在为谁做菜呢?她做了一个男孩加进去。是个活泼调皮的小男生。然后做了妹妹。妹妹个性内向文静,总是抱着熊布偶,不管是入睡还是出门,都要带着她的熊宝宝。

做布偶的时候,弥生想到,小男生一定会把妹妹的熊宝宝藏起来,有时候还会抢过来乱丢。在小布偶身上做出破绽或脱线处,把原本编得一丝不苟的妹妹的头发弄乱一些。是被小男生扯辫子的痕迹。小男孩的恶作剧让母亲生气,但她还是优先准备今天的晚饭。因为父亲突然说要招待朋友来家里吃饭。

——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为了打造一个幸福美满的家而准备了娃娃,做着做着,却会因为一些细微的想法,让景色开始扭曲。她只是想做个顽皮的小男孩,不知不觉却变成了一个欺负妹妹的小暴君,母亲成了转身背对霸凌的儿子和被霸凌的女儿、封闭心灵的女人。不见踪影的父亲,应该是比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大暴君。他不顾家庭,对家中气氛也漠不关心,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若是有人吵到他,就会露骨地不耐烦,甚至对妻儿拳打脚踢吧。

在花时间下工夫的过程中,娃娃屋渐渐扭曲、腐化了——弥生这么感觉。然后弥生自己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把娃娃屋送去寺院。

以前她会拆开丢掉。但只有娃娃,她实在没办法当成垃圾丢掉。所以她把脸或衣物重做,但一度蒙上暗影的娃娃,再怎么想方设法,都无法恢复刚开始做时的温暖气质。只有丢掉一途,但因为阴影太浓了,扔进垃圾袋让她内心不安。所以才会立下决心,送到附近的寺院。幸好她找到愿意供养娃娃的住持,从此以后,只要娃娃屋蒙上阴影,她就送去寺院。

对弥生而言,那个娃娃屋是腐化的家。然而智章却说想要,让她不知如何以对。她甚至质疑:把那种东西送人,真的可以吗?

——智章师父会不会觉得讨厌?

弥生觉得很讨厌。即使看着那娃娃屋,也只会激起不安,一点都无法感到安详。明明是自己做的东西,却总觉得邪恶不祥,不想留在身边。

弥生怀着种种思绪,回到住处。住处有大小十个以上的娃娃屋在等她。放在桌上的大房子,以及堆在旁边的木盒子。每个木盒子都是一个房间,各别住着娃娃。

她现在最喜欢的娃娃屋,是一个稍大的木盒子。木盒有立方体和更宽一些的大木盒,她喜欢的是大的那个。盒子里区隔开来,分成建筑物和庭院。庭院的墙壁贴满砖头,布满爬墙虎。建筑物是温室——应该说是橘园。面对小庭院,有一排大窗户,室内陈列着大大小小各种盆栽。有安乐椅和藤椅,父亲坐在藤椅上看书,结果睡着了,母亲在旁边的安乐椅刺绣。小孩子在父母脚边玩耍。这间娃娃屋还没有蒙上阴影。现在她热衷于以各种小植物点缀它。

这是一幅被绿意和繁花覆盖、宁静明亮的景色。心满意足的父母、天真无邪的孩子。弥生总是追求这样的温暖,而制作娃娃屋。

……然而。

堆叠的木盒子里,有些已经开始腐化了。装饰着圣诞树的房间已经快不行了。开始制作以后,已经超过一年了吧。最初应该是要打造宁静虔诚的圣诞夜,然而每次一时兴起,增添修改,就有某处不断地扭曲。她为了拂去阴影而修改,然而愈是修改,就愈远离当初设想的美丽情景。

坐在暖炉前的老人,和围绕着老人的孩子们。在冬夜讲故事的爷爷,和膝下成群的孙子——明明应该是这样的情景,现在看起来却完全是害怕地等着被严厉老人斥责的孩子们。

或者只有自己这么感觉?

扭曲的应该是弥生自己吧。弥生在一个冰冷的家庭中长大。她在彼此憎恨的大人中无所适从,因为向往温暖的家人,开始耽溺于娃娃游戏,不知不觉,开始做起娃娃屋。但弥生没有经验过温暖家庭。愈是修改,离梦想就愈远,朝自己熟悉的景色靠拢。

……她觉得,一定就是这样的。

下个休假日,弥生外出购物回来,发现公寓住处前站着一身墨黑法衣的男子。

「——智章师父?」

弥生出声,正要按门铃的智章回头。

「早濑小姐。」智章松了一口气说,深深行礼。「不好意思突然打扰。」

「怎么了吗?」

智章再次行礼:

「前些日子谢谢您了。不过,娃娃屋还是依照早濑小姐的意思烧掉了。」

听到这话,弥生当下想到:智章果然也发现那个房间的阴影了。被发现是当然的,但还是感到有些失落。然而智章却说:

「师父骂我,说施主希望烧掉供养是有理由的,不可以任意留下来。」

「嗯……」

「然而我却提出违背您意愿的要求,真是抱歉。」

「哪里,不会。」

弥生说不出自己松了一口气,还大失所望。她确实希望把娃娃屋处理掉,违反意愿保留下来时也确实情绪复杂。但听到有人说想要,她感到开心也是事实——

「然后,」智章支吾了一下,立下决心抬起头。「如果——如果不会给早濑小姐造成麻烦的话,可以教我怎么做娃娃屋吗?」

这实在过于出人意表的要求,让弥生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

「如果造成麻烦,请您直说无妨。但希望至少告诉我准备哪些工具……」

弥生困惑地看着惶恐地这么说的智章,指示房门:

「总之请进吧……虽然里面很乱。」

智章怯怯地进入房间,立刻发出欢呼般的声音。他目不转睛地端详沿着墙壁堆放的木盒子。

「这么多!」

智章的表情就像个孩子,弥生忍不住露出笑容。

「我先放一下东西,师父请慢慢看。」

她说,把采买的东西收拾好,泡了茶。把茶杯放到矮桌上说「请用」,智章还在看木盒。

「每一个都真的好精致。上次的娃娃屋也是,柜子可以打开,抽屉里面也都装着东西,真的好惊人。」

「会吗?」弥生说。

「每一个都好棒。尤其是这一个,我觉得特别好。气氛非常安详。」

智章指着橘园说。弥生想,果然感受得出来。

「感觉真的很幸福、很温暖。」

智章说完,害臊地笑道:

「不好意思,因为我是孤儿。」

听到这唐突的告白,弥生眨了眨眼。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在亲戚家被丢来丢去,所以很向往这种温暖的家庭风景。」

原来是这样?弥生心想。智章害羞地笑,摇了一下头,问:

「早濑小姐是在哪里学的?」

「没有,完全自己摸索。儿时忘了在哪里看到娃娃屋就有样学样地做。」

「太厉害了。」

「所以,我的做法应该是旁门歪道。一般也不是在这种木盒里做……」

弥生说,指示占据了书桌的娃娃屋。一楼有两个房间,二楼有两个房间,上面还有阁楼,尺寸相当大。

「那种的才是正规的娃娃屋吧。」

「好大呢。」

「这种娃娃屋不可能放得下多少个,所以我都在木盒子里面做,然后只做一个房间。这样整理起来也比较方便。」

因为都做一样的尺寸,也可以堆叠。

「娃娃也是自己做的吗?」

「对。」

「我觉得您的娃娃非常纯朴,很有温度。」

被智章诚恳地这么说,弥生一阵羞愧:

「这是模仿德国赫维克公司的娃娃造型。不过赫维克公司的娃娃,头和手脚都是木头做的。」

弥生用针织棉布做头和手脚,但基本造型是模仿赫维克公司的朴拙样式。圆滚滚的头上,有着小小的眼鼻嘴巴。头发是毛线,衣服是布制。身体里放了铁丝,因此可以自由摆出姿势。

「娃娃屋用的娃娃,也有造型更写实或更成熟的,或是可以换衣服……不过我喜欢这种感觉。」

「可是您做的家具和小物都非常逼真呢。」

「是啊。」弥生点点头。更卡通化一点,应该会比较适合这种娃娃。尽管这么想,但到了制作房间的阶段,弥生就会莫名讲究细节。她讨厌不能打开的门,抽屉也是,非要可以开关不可。窗户也不喜欢只是在框上贴透明塑胶片,而是在框间夹上透明板,做成可以开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开始做,就会特别在乎细节……」

「我觉得这样的反差很棒。」

「谢谢。」弥生微笑。「我做任何事都是这样,追求自己的讲究,所以我想师父最好参考书本那些来学。」

弥生说着,打开旁边的小抽屉。

「工具要讲究起来,也是没完没了,不过基本上只要有一把美工刀就够了。在做细活的时候,如果有笔刀会比较方便。其他的话,有支镊子应该会比较方便。」

弥生说着,指着档案盒说:

「材料主要是合板。墙壁和地板是合板再贴上纸。浆糊的话,传统浆糊比较好用。家具那些,最初用轻木比较好上手。涂装用的颜料,压克力颜料很好用。」

「这些材料要去哪里买?」

「居家大卖场,或是有卖模型的玩具店那些。」

「好的。」智章一板一眼点头。「我看这里都是洋楼,不能做日式房屋吗?」

「可以啊。」弥生说。「我没有做过,但应该可以。不过榻榻米很难做……」

「很难吗?」

「榻榻米的表面,若是直接用蔺草垫来做就太厚了,织目也太粗。」

说完后,她又说:

「对了,或许一开始买现成的材料包来组装比较好。可以用网购的。我记得也有和风建筑。」

「原来还有卖材料包吗?」

「有啊。」弥生点点头。「师父想做和风的娃娃屋吗?」

「也不是和风……我想做普通的房子。随处可见人家的起居室。」

智章羞赧地说完后,又说:

「您上次做的娃娃屋有老鼠呢,那是怎么做的?」

「那是羊毛毡娃娃。用针戳刺羊毛做成的。手工艺用品店有卖材料。」

智章点点头,又提出各种问题。智章心中描绘的,似乎是老房子的传统起居间。自小失去父母的智章,向往的景象就是这样的场所吗?

「家具那些,实际模仿想做的东西来做就行了。缩尺是十二分之一。」

「——十二分之一?」

「娃娃屋的标准缩尺是十二分之一。缩尺统一,所以可以用现成的商品。」

「还有现成的商品吗?」

「很多专门厂商喔。」弥生微笑。尤其在海外,市场规模就是这么大吧。「从娃娃屋本身,到家具和小物都有。我的兴趣是自己做,所以没有买,不过有些公司推出极为精巧、如假包换的陶瓷器,也有些公司贩卖精细豪华的家具和衣饰。都是十二分之一尺寸,所以就算购买各家商品,也可以搭配得天衣无缝。」

「这样啊。」智章喃喃道。「娃娃也是吗?」

「是啊,身高差不多是一样的缩尺。」

智章点点头,吁了一口气:

「做娃娃感觉很难呢。我做得到吗?我几乎没有碰过针线。」

「也可以不要娃娃,只玩娃娃屋啊。」

「我希望里面有娃娃。至少要有父亲母亲、小男孩和狗。」

弥生微笑:

「是智章师父、爸爸和妈妈吗?」

然而智章却摇摇头说「不是」。他的视线垂至搁在膝上的手。

「我们寺院有位信徒失去了儿子和媳妇,还有孙子和狗。是在返乡回家的路上遇到车祸,全都……」

弥生看着低着头的智章。

「那位信徒之前来拜拜,非常开心地赏玩早濑小姐的娃娃屋,一再抚摸小男孩的娃娃……」

弥生说不出话来了。片刻后,她说:

「……师父想要做娃娃屋送给那位信徒吗?」

「是的。」智章点点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也不晓得何时才能完成,但我真的很想为那位信徒做些什么。因为他们一家原本那么美满。」

智章喃喃说完后,又说:

「也可以买现成的东西拼凑起来呢。一间娃娃屋的费用,我也负担得起吗?」

「……要不要我来做?」

弥生忍不住脱口这么说,说出口后自己吓到了。弥生做娃娃屋,纯粹是为了个人的兴趣,当然从来没有送人,甚至不曾给人看过。

「只让我做娃娃也好。请师父告诉我该做成什么样子……」

「不,这怎么好意思?」智章慌忙说道。「可是,唔……」

他显然乱了阵脚,接着问:

「……真的可以吗?」

弥生点点头:

「那位信徒的孙子大概几岁?狗是什么品种?」

「请照早濑小姐的意思去做吧。」

「可是……」

智章摇摇头:「我觉得如果和真实的家人太像,看了反而难过。有点像的程度应该会比较好。」

「或许呢。」

弥生点点头,智章双手扶地,低头行礼:

「谢谢您。」

智章回去以后,弥生坐到桌前。一旁的盘子里,尺寸恰好地并排着六个篮子,里面各别装着做到一半的小物。

弥生不会专心只做一个娃娃屋。理由之一,是为了完成而全神投入的话,快看到终点时,就会开始急躁,做工变得粗糙。不只是房间,小物也是一样。只要强烈地想要完成,最后的工序就会变得潦草。因此她会刻意同时制作多样小物,来转移注意力。不过数量要是太多,也一样无法投入,所以她自己订下最多六个的限制。

弥生看看篮子,拿起有雕刻的镜框。把厚七公厘的桧木板,用线锯在中间挖出四方形,留下约一公分宽的框。大小约是半张明信片。然后用双面胶贴在大一号的木板上补强。大致上的雕刻已经完成,只剩下最后修饰。

不会持续只做同一间娃娃屋,另一个理由是想要思考的时间。要做成怎样的房间?要做出怎样的家具?动手的时候,更能专注思考这些。

弥生拿起和镜框放在同一个篮子的砂纸,开始打磨雕刻表面。把砂纸折起来,用折角来打磨。一边用尖角细微地磨着,一边思考娃娃的事。

父亲、母亲和男孩。在和风起居室团聚的三人。只有三个人,或许有点寂寞。弥生想要在他们里面加入奶奶。弥生自己的奶奶是个心高气傲的严厉老太婆,但是在思考娃娃的模特儿时,她想到的是同学家的奶奶。喜欢聊天、喜欢照顾人——弥生回溯着记忆,脑中忽然浮现捧着装西瓜的托盆的身影。

——孙子返乡的话,就会切西瓜给他吗?

弥生觉得一定会。从这里开始浮想联翩,冒出暑假的意象来。在电影或电视剧里看到的暑假情景。乡下的奶奶家,西瓜、向日葵、捕虫笼里的独角仙。

弥生自己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暑假。对她来说,暑假就是不能去学校,只能关在气氛剑拔弩张的家里的时期。每到返校日,她总是难受地看着同学们彼此分享假期间快乐的回忆。注视着耀眼对岸的寂寞岸边——

娃娃们居住的地方是对岸。明亮温暖的岸边。

弥生虽然说「只让我做娃娃就好」,但就算做出整个起居间也没关系吧?还是智章想要自己做,送给信徒?

弥生想着,用画笔拂拭磨好的镜框。仔细地拂去细粉,用面纸擦干净。她打算漆成暗金色。从篮子里取出四方形薄板,叠在挖空的地方,再装上裁好的镜子。

迷你模型制作镜子时,多半使用镜面加工的塑胶板或贴纸,但弥生讨厌镜像扭曲,都使用真正的镜子。像这样多费一道工夫,完全不让她引以为苦。

把暂时组好的镜子拿到娃娃屋。打开对开的前方墙面,建筑物内部便展现出来。一楼在玄关厅两侧,有厨房和起居室。二楼则是从玄关上去的楼梯厅两侧,有儿童房和主卧室。弥生把镜子摆到起居室的壁炉架上方看看。大小和设计看起来都很合适。与壁炉架也相当平衡。

这唯一一栋正式的娃娃屋,建筑物结构已经完成,家具也摆饰得差不多了。坐在暖炉前面的扶手椅的父亲、厨房的女仆、主卧的婴儿床,还有探身看婴儿的母亲。婴儿睡得香甜,儿童房里,两个小女孩正在玩洋娃娃。阁楼里,几只老鼠正在享用大餐。一只猫躲在堆积的木箱和行李箱后方,伺机而动。

弥生轻叹了一口气。这只猫是不是太多余了?

她想做斜墙和老虎窗,所以做了阁楼。东西杂乱堆积的景象很有趣,她做了木箱和老家具摆在里面。但她想不到阁楼里应该放什么娃娃。家人都已经有了,她觉得再增加就太多了。但房间空落落的也很冷清,所以她做了老鼠加进去。她想既然要放老鼠,就弄成欢乐的景象,在饼干空盒周围放了几只,打造出老鼠用餐的情景。既然有老鼠,应该也有猫吧,她不假思索地做了猫摆在暗处,却觉得因此搞出了莫名的紧张感。

家具摆设好了,必要的小物也都齐全了。不过大概还只有七成的完成度吧。墙壁还有许多空白,也几乎没有营造生活感的小道具,然而却觉得已经开始扭曲了。

怎么会这样呢?弥生带着叹息注视着,忽然发现老鼠少了。她记得总共应该有六只。四只大老鼠,两只小老鼠。然而大老鼠却少了一只。

她检视阁楼各处,却只找到三只大老鼠。因为是用羊毛毡做的,没什么重量,但也没轻到会被风吹走,而且弥生设置的物品都会固定。有些人好像就只是放上去,让物品可以任意移动,这或许才是多数派的做法,但弥生只要决定好景色,就不会再移动。她也不会把家具或小物拿去别的地方继续沿用,因此全部都用接着剂固定在位置上。

仔细查看,阁楼地板残留着接着剂的痕迹。看来应该是本来在那里的老鼠,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弥生困惑地检查整个娃娃屋,忽然觉得怪怪的,望向厨房。炉子上摆了一只浓汤锅,女仆站在前面,一只手伸到锅子上,正要拿起锅里的汤勺,但之前另一只手也在锅子上吗?

弥生正要把伸到锅缘处的那只手放下来,发现了一件事。

锅子里有老鼠。

「……咦!」

她忍不住叫出声来。

以铜板做成的锅子里盛着浓汤。是用树脂黏土做成汤料,再以树脂固定。汤勺插在里面。而汤勺的旁边——

是从阁楼里消失的老鼠。老鼠四脚朝天。原本贴在地板上的尾巴浮在半空中,看起来就像刚刚才被扔进锅里。

穿白围裙的女仆看着锅子里。用棉布做成的圆脸、刺绣而成的浑圆黑眼、微红的脸颊。造形朴拙而天真无邪的那张脸,注视着被丢进锅里的老鼠。正因为表情天真无邪,这一幕更显得邪恶。

「讨厌,怎么会?」

弥生连忙想从锅子里捡起老鼠。但锅子口径太小,只能插进一根指头。她想用指尖勾出老鼠,但弄不出来,急得干脆使劲把锅子剥下来倒扣。老鼠滚了出来。

「……怎么会?」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如果发生了,就一定是有人故意丢进去的,但弥生一个人住,没有人会拜访。

——不,智章来过。

智章直到刚才还在这里,但他没有碰这栋娃娃屋。屋前的墙壁关着,如果他打开了,弥生不可能没发现。

……如果不是智章,那是谁?

弥生呆呆地俯视着掌心上的老鼠。

剪断铝丝缠绕,弯曲塑形。弥生都用铝丝来做娃娃的芯。铝丝容易弯曲,不易生锈。就算生锈,也不会像铁丝那样浮现锈色,渗透出来。她比对切割垫上印刷的测量尺,一边塑形,一边注意大小。

完成大致的形状后,就像制作纸捻那样,用薄和纸缠绕上去。包上和纸,是为了让铝丝与棉花更容易贴合在一起。如果不先用接着剂包上和纸,很容易在帮娃娃调整姿势的时候,铝丝头插出布料。

用棉花包裹铝丝周边,用针稍微戳刺几下,使其紧实。头部尽量做成浑圆的球状,手脚则是稍微扁平的球状。然后再套上缝合薄布而成的底布。平常她会再用皮肤色的棉织布包裹头和手的部分,但这次她想把整条手臂和腿都包上棉织布。因为是夏日风景,当然是穿短袖,而且舞台是日常生活,脚会从裙子底下露出来。毕竟又不是穿连脚踝都遮住的长裙。

「……怎么办?」

她觉得一般做法是是缝合棉织布做成皮肤,但她不想让手脚露出缝线。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她在商店和网路寻寻觅觅,找到了所谓的内衬手套。是戴在橡皮手套等手套底下的棉织薄手套。因为从一开始就是织成手套状,所以没有缝线。她搜集感觉合用的内衬手套,挑选了最小号的。因为只有白色,只能自己染色。用染色来呈现布娃娃的肤色,是常见的手法。她试了各种染色法,最后选择用红茶染。

挑战各种新事物非常好玩。同时为别人做娃娃令她乐在其中,连自己都感到意外。比起单纯地思考要做什么样的娃娃,思考做出什么样的娃娃,对方才会开心,想像更丰富了好几倍。

那是和风的起居室,有檐廊,庭院有牵牛花盆栽,有金鱼缸。奶奶切了西瓜端过来,母亲正在收拾矮桌。一家人大概才刚吃完饭。父亲和小男孩正在观察独角仙吗?还是正在跟狗玩?

弥生一边想,一边晾晒染好的手套,因为闲下来了,她一边完成镜框,一边寻思。漆上金色,做旧,贴上镜子,完成之后,打开娃娃屋。

这几天她都没兴致打开,娃娃屋都是关着的。解开搭扣,将前方的墙壁左右开启,露出屋子内部。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厨房,锅子依然是从炉上拿起的状态。她心想得修好才行,把刚完成的镜子装到壁炉架上。镜子完全融入,为起居室增添了华丽的气息。

父亲坐在壁炉架前的扶手椅。他无所事事,呆呆地看着半空。让他看书还是读报吗?还是抽个菸斗?这样比较自然,但弥生不喜欢让娃娃拿东西。应该说,弥生做的娃娃,手就只是个圆球,没办法拿东西。若是要拿,就只能贴在手上,但弥生讨厌这样。

「……狗?」

加上一只家犬如何?父亲的脚边,暖炉前面的地垫趴着一只狗。应该是一只大型犬,敬慕地仰望着父亲,父亲也慈爱地看着狗,伸手就像要抚摸它。

这样不错,弥生对自己点点头,视线转向阁楼。

「……咦?」

阁楼地板的小饼干盒,周围的老鼠不见了。有一只——本来就不见了。从锅子倒出来以后,弥生觉得毛毛的,把它拿掉了,但应该还有大小共五只的老鼠才对,然而它们全都不见踪影。找遍整个阁楼都没看到,只留下暗处的猫。看看老鼠原本所在的位置,除了接着剂的痕迹外,还有点点红斑。就好像用牙签头沾了红色涂料,轻点上去一般。

弥生没有做这样的加工。她根本也没有拿走老鼠。她惊慌失措,不经意地看向猫,发现黑白猫的鼻头一片殷红。

「……怎么会?」

猫把老鼠吃掉了?不可能有这种事。猫只是娃娃。用针刺羊毛毡,戳成猫的形状的,不可能自己动起来,也不可能抓老鼠。就算抓到老鼠,也不可能咬出血来。

弥生慌忙关上墙壁,手不住地颤抖。

在这之前,娃娃屋也曾在她无意识的情况下,景象变得感觉凄惨。但那都是弥生亲手所为。明明没那个意思,一个修改,却让娃娃屋变成了讨厌的感觉,是这样的现象。然而这次却是她完全没动,景色却改变了。

住处只有弥生一人。难不成弥生外出上班时,有人偷溜进来?否则——

「……是我?」

是我自己做的,却不记得了——?

怎么可能?

隔天弥生出门上班时,再三检查门窗确实锁好了。她忐忑不安地下班,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各处的锁。每个锁都好好的。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周边、玄关,每一处她都细心看过了,没有人碰过的样子。没有人进来——确定这件事以后,她提心吊胆地打开娃娃屋。阁楼里已经没有老鼠了。点点红漆依旧。没有变化——她这么想着,扫视整体,发现儿童房出事了。

房间里,桌子和柜子、玩具箱等都是精心制作。两个小女孩坐在地毯上玩耍。她们应该在玩洋娃娃。坐在小椅柜上的熊宝宝,还有躺在地上的安抚娃娃。这些娃娃现在四分五裂,头被扯下来,身体被撕开,手脚断裂,碎布和棉花散落一地。

——不可能。

弥生猛地阖上墙壁,牢牢扣上搭扣,把所有的布都拿来盖上。她本想逃离房间,又回心转意。她强烈地感觉要是离开住处,又会出事。再说,她无处可去。就算去咖啡厅或超商打发时间,迟早还是要回来。她害怕回来后再次察看娃娃屋。

打开难得会开的电视,让根本不想看的节目播放着。听着完全听不进去的声音,呆呆地看着木盒子。木盒那边似乎没有异状。智章说他喜欢的橘园,还有圣诞节的盒子还是一样散发出微妙的紧张感。坐在扶手椅上的祖父,双手放在靠肘上的姿势不知怎地显得傲慢。相对地,坐在脚边的孩子们害怕地仰望着祖父。

大概是——弥生心想。

想要让祖父的娃娃闲适地休息而调整它,却弄巧成拙了。她本来让老爷爷的娃娃深深地坐在扶手椅,上半身躺靠在椅背上,但椅背的角度太斜了,只是塞了棉花、芯是铝丝的娃娃坐姿看起来后仰得太厉害。抱膝坐在地上的小男孩看起来很紧张,原因也是棉花和铝丝吧。老爷爷和小男孩,腿根处得弯得更深一点才行。依偎着坐在一起的两个小女孩看起来害怕,也是姿势的关系吗?两人都固定在地面,但没有黏牢,身体倾斜了。

弥生发现自己以令人惊讶的冷静观察着娃娃。她觉得自己平常都是先感到「讨厌」,不曾冷静地反省为何看起来会觉得讨厌。

盒子的房间,她可以冷静地观察。因为那里的一切,都出自于弥生的手笔。不管是老爷爷还是小孩,都是弥生亲手让他们坐在那里的。没有任何娃娃随便乱动,也没有任何东西消失或冒出来。

弥生扶住老爷爷的娃娃,把上半身往前倒,试着从腰部深深弯折。脚黏在椅子上了,所以不好调整,但她先把身体深深弯折到胸口贴膝盖,再重新抬起上身。手的位置也重新调整,一手深深弯曲,举在身体前方,就像挥手到一半。

——感觉似乎好一点了。

弥生想着,心想智章拜托她做的娃娃不要黏死好了。因为她做的娃娃不适合纤细的姿势,反而比较适合随性地放着。

弥生把素描本拉过来。不黏住的话,娃娃无法站立,那么就只能坐着,否则就只能躺着。让父亲和儿子坐在檐廊吧。端西瓜过来的奶奶半跪在榻榻米上。母亲坐在地上。把髋关节和膝盖的棉花抽掉一些,比较好坐——

好像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弥生从客厅地上爬了起来。她以不自然的姿势在坚硬的地板睡着了,因此全身酸痛。望向没关的电视,画面角落显示时间。距离上班还有很久。她收拾周围,冲了个澡,做了简单的早餐吃完后,整理仪容准备出门。

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弥生拿掉娃娃屋上的布,解开墙上的搭扣。冷静观察,或许可以看出原因是什么。打开左右墙面。

儿童房惨不忍睹。地毯上散落着安抚娃娃的碎片。碎片像用剪刀剪的。两个女孩的姿势还是一样。只有躺在地上的安抚娃娃被拔下来,留下接着剂的痕迹。

不管怎么看,都是有人把娃娃拔下来剪个稀烂。之前弥生上班不在家,表示有人闯进来过。

可是,是谁?目的是什么?

弥生纳闷着,捡拾安抚娃娃的碎片,发现熊宝宝坐的椅柜出现异状。那是个约小凳子大小的柜子,抬起座面,里面可以收纳物品。白色的座面盖着,手缝熊宝宝坐在上面,然而柜子底下却流出红色的液体。红水从木板缝间微微地渗出,溢出地面,形成小小的——宛如血泊般的一滩污渍。

弥生赫然想到,望向阁楼。应该留在那里的猫不见了。

弥生发出了一声细微的惨叫。

虽然出门上班,但情绪沮丧,疲累不堪。弥生正对小错不断的自己叹气,上司指出她脸色很糟。

「你今天先回去休息吧。」

弥生本来要婉拒,但回心转意,感激地听从。她向上司和同事道歉,提前离开职场。尽管踏上归途却不想回家。她无精打采地走着,不自觉地朝寺院走去。

……做娃娃很快乐。

做娃娃屋也很快乐。弥生没有别的嗜好,也没有其他觉得好玩的事。然而现在却提不起劲做娃娃,如此一来,连日子要怎么打发都不知道了。

昨天下班回家后,弥生就没有离开家门。她一回家就看到儿童房的安抚娃娃四分五裂,害怕地关上娃娃屋,盖上了布,直到今天早上都完全没碰。她没有离家一步,所以不可能有人溜进屋里。那么,怪事是自己发生的吗?——如果不是的话,就是弥生在无意识之间自己做的了。

愈是修改,房间就愈是扭曲。明明没那个意思,却蒙上阴影,逐渐腐化。她觉得是这种现象濒临极限了。

让房间腐化的扭曲,大概存在弥生自身当中。不论再怎么努力想像和乐的家庭,都无法重现宁静与温暖。她根本不信什么和乐的家庭,所以才会微妙地失手,朝彼此憎恨、相互攻击的家庭样貌扭曲。过去她只是在无意识之间让氛围扭曲,但它超越了某个阈值,开始以更激烈的形式呈现出来。甚至让她在沉睡的期间,进行阴惨的改造。

这样的自己,不可能做出智章想要的娃娃。就算做得彷佛一回事,根本之处也会扭曲,随着时间浮出表面吧。不能把那样的东西送给失去家人而心碎的人。

……师父,我来教您怎么做。

不是自己做,应该让智章来做。这样绝对比较好。

弥生这么想,进入库里出声招呼,智章从玄关旁边的房间出来了。

「早濑小姐。」

智章开心地招呼,弥生正要行礼时,智章回头看里面:

「——德田女士。」

弥生疑惑他在叫谁,里面走出一名穿围裙的中高龄妇人。手上拿着抹布。

「……什么事?」

「这位就是早濑小姐,做那个娃娃屋的。」

听到这话,弥生吃了一惊。德田表情顿时一亮:

「啊!我请智章师父让我看过,它真的好漂亮、好精致,又好可爱……」

听德田开心地这么说,弥生不知所措。那个娃娃屋已经腐化、无从挽救,所以才送来请寺院烧掉的。它一点都不漂亮,也不可爱。德田说的应该是男孩娃娃,但那孩子的本质是邪恶的。

「那个娃娃屋真的好棒。手边若有一个,有事没事看看,心头就会暖洋洋。」

「不,哪里……」

「如果有新作品,请一定要让我看看。」

弥生正不知该如何回答,里面传来呼唤德田的声音。

「来了!——不好意思喔,慌慌张张的。」

「不会。」弥生说。

德田向她颔首后,踩出忙碌的脚步声跑回屋内了。

「她是来当义工的。」

「这样啊……」

「礼物的事,我没有告诉她,想给她个惊喜——您怎么了?」

智章惊讶地询问。弥生不知不觉间潸然泪下。

「我做不到。我太扭曲了。我实在做不出让别人感到开心的东西。」

一想起德田慈祥的笑容,弥生无地自容。自己做不出来,这让她难过不已。

「……我们出去走走吧?」

智章柔声邀约,弥生点点头。她随着智章走出库里,穿过境内,走在宁静的路上。一路上,弥生说出扭曲的娃娃的事。智章安静地聆听,待弥生倾吐完一切,他说:

「在我看来,完全不是您说的那样。德田女士也这么觉得。」

「那一定是因为智章师父和德田女士都是好人。」

「如果是扭曲的人看了觉得扭曲的话,娃娃本身应该没有问题吧?」

弥生摇摇头。她无法明确地将内心的恐惧诉诸话语。

「早濑小姐想要打造温暖的家庭样貌,做出来的却不是如此。达不到自己的理想——会不会是这样的落差,让您感到『扭曲』?」

对于这话,弥生也摇头否定。

「不光是感觉而已。要是我做了娃娃,送给德田女士,即使她很喜欢,扭曲也会随着时间浮现出来。一定会变化成可怕、让人不舒服的景象……」

「景象会变化?」

弥生点点头:

「我做的娃娃屋,里面的猫吃掉了老鼠。就连那猫,应该也被小孩杀死了。」

智章吃惊地停步。

「我本来以为是我睡着时自己把它弄成那样。可是仔细想想,这不可能。因为如果是我自己像梦游一样去修改,应该也会亲手拿出颜料那些才对吧?」

然而弥生的手没有沾到颜料。颜料、调色盘和画笔也没有被拿出来。就算可能是在睡梦中上色,也不可能完好如初地收拾得毫无痕迹。更何况,椅柜渗漏出红色液体的样子太精密了,她不可能在神智不清的状况下做出如此细致的工程——而且还是在柜子固定在娃娃与家具之间的状态下。

「颜料从木板缝漏出来,形成血泊。想做出这种效果,非常费工夫。不可能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的。」

智章困惑地看着弥生。

「说这种话,或许师父会怀疑我心智不正常,可是我觉得,就是有什么邪恶残忍的东西,附在娃娃身上了。」

而召来这种东西的,就是弥生自己。

「所以,要是把我做的东西送人,就算在别人手中,它也会扭曲。会变成非常凄惨的景象……」

不仅如此——万一那扭曲的景象,又进一步引来邪恶的东西的话。

「我觉得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才会总是来麻烦师父把它们烧了。」

对不起——弥生向智章行礼。

弥生丢下哑然失声的智章,快步离去,小跑步回到住处。她在门前再三叹息,立下决心走进房间。

就和早上出门上班时一样,房间里寂静无声,玄关和窗户都没有异状,不像有人进来过,果然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入侵者吧。

娃娃屋盖着布。周围也没有变化。平常做娃娃屋的矮桌周边也一如平常,只放着昨晚拿出来的素描本和铅笔,其他全都井井有条地收在固定位置上。

弥生再次检查,没有画笔或颜料盘脏掉,涂料和颜料也没有被拿出来的样子。

「果然——不是我弄的。」

弥生喃喃道,取下覆盖娃娃屋的布。解开搭扣,打开墙面。乍看之下没有变化,但弥生立刻发现了。父亲的膝上放着菜刀。

菜刀应该在厨房。是用来砍带骨肉的四四方方大切肉刀。

「……你拿它要做什么?」

弥生对着那张瞪着半空中、宛如玩具的脸问。

儿童房的两个女孩都还好好的。主卧室里有母亲和婴儿。房间中央摆着床,右边是梳妆台和抽屉柜,左边是洗手台。抽屉柜上有一盏台灯。墙上有灯,挂着画作和镜子。房间前面的角落摆着婴儿床。那是一张摇篮造型古色古香的床,里面睡着以纯白绸缎包裹的婴儿。母亲坐在旁边的椅子,探身看着床内,弥生注意到她的手的位置不对劲。本来应该一手放在膝上,另一手搭在床沿才对。然而应该在床缘的手现在放在婴儿身上。

仔细一看,婴儿的脖子缠绕着缎带。那条深绿色的美丽缎带,本来应该系在母亲的腰上。

「……太残忍了。」

这真的是弥生在心底深处渴望的事?

——还是它已经去到弥生的意志无法干涉的地方了?

……母亲总是心情很差。大概只有出门遇到外人时,才会展露笑容。父亲总是在生气。他老是斥喝两个哥哥,虽然不会凶母亲和弥生,却也对她们漠不关心。祖母总是在骂人。祖父镇日关在自己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总是大动肝火,不分对象破口大骂。

弥生很想逃离这样的家,所以大学选择了尽可能离家遥远的地方。毕业找工作时,找了更远的地方。搬来这处老街后,弥生觉得总算能够安心喘息了。

出社会以后,她一次也没有回家,也没有联络。家人没有联络她,对此她也不曾感到寂寞。

明明获得自由了,弥生的根却留在了那个荆棘遍布的家。她的根现在仍在吸收阴影,伸展出扭曲的枝叶。

——你以为已经跟我们断绝关系了,是吧?

露出恶意笑容的母亲一身奢华和服,可能正要出门。

「……对啊。」

——真遗憾,你永远是我们家的孩子。

弥生想要说「这我知道」,也想抗辩「才不是」。

——就算用这种东西逃避也没用。

母亲轻蔑地俯视着娃娃屋。

墙壁开启的扭曲的家。沉浸在黑暗中的娃娃们的家里,只有卧室亮着一盏微弱的小灯。她做了可以用电池开灯的照明,会亮是当然的。

死掉的婴儿、事不关己地俯视婴儿的母亲。在她背后,放着脸盆和水壶的洗手台及床铺间的暗处,黑影蠢蠢欲动。

蠕动的影子慢慢地站了起来——宛如起身般膨胀起来。伸长了头,窥看母亲娃娃的脸,接着继续朝前方移动。一面摇晃一面膨胀,朝娃娃屋外面移动——

弥生轻喊了一声,跳了起来。

自己好像不知不觉间在工作桌上趴着睡着了。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片阴暗。墙壁大开的娃娃屋也一样阴暗。

是作梦吗?——还是半梦半醒间看到了什么?——弥生犹豫着,跑向书桌,关上娃娃屋。

——好讨厌的梦。

有团黑影试图爬出来。弥生就像要把它塞回去似地扣上搭扣,盖上布。

明天送去寺院烧掉吧。她这么想,却发现娃娃屋太大了,根本抱不动。

那就拆了它。拆开分解丢掉——请寺院烧了吗?干脆把木盒也全部烧了吗?将一切烧得一干二净。

弥生颓靠在柜子上,瞪着盖上布的不祥之屋。

弥生醒了。

她屏住呼吸瞪着娃娃屋,不曾阖眼地过一晚,与讨厌的记忆奋战之间,好像不知不觉睡着了。起身一看房间已是一片明亮。她惊讶地看时钟,想起今天休假。

——刚好。

弥生撑起沉重的身体站起来。把娃娃屋拆了送去寺院吧。

她洗过脸,穿戴好到娃娃屋前。取下盖布,决心打开墙壁。一打开,弥生当场后退。房间与房间之间的玄关厅和楼梯厅,这块细长空间里,悬挂着五个娃娃。

一楼的玄关厅是父亲和母亲,二楼的楼梯厅,是女仆和两个女儿。每个人浑圆的脸上带着那田园式的笑容,吊死在那里。

弥生发出尖叫,用力甩上壁板关起来,把布丢上去似地盖住。虽然离盖住差得远了,但她连靠近触碰都不想。她和娃娃屋拉开距离,半个身体贴在墙上后退。来到走廊后,直接转身冲向玄关。

跑出家门后,才发现自己空手逃了出来。虽然没带钥匙,但她不想回去拿。她不想跟那个邪恶的家待在同一个空间。

回头看家门,感觉门随时都会打开来。她觉得门一开,就有真人大小的娃娃悬挂在从玄关到客厅的通道上。

这实在太可怕了,弥生远离家门。她跑过通道,等不及电梯上来,冲下楼梯跑出建筑物。

但拔腿狂奔也没有去处。她只想拉开距离,不顾一切准备要跑,有人叫住她。

「早濑小姐?」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是智章。

「您怎么了?」

这话让弥生膝盖一软,整个人蹲了下去。智章跑了过来。背后有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似乎是和他一起来的。

「您怎么了?」

「……娃娃屋……」

弥生开口,但实在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摇了摇头。

「您还好吗?」

智章在旁边跪下来扶住她。

「……抱歉,我没事。」

弥生喃喃说着,站了起来。她抹去不知何时夺眶的眼泪,鞭策自己重新站好。

「对不起……智章师父才是,怎么会在这里?」

弥生望向着慌的智章,又望向他后面的男生。

「昨天听完早濑小姐的话,我放心不下,和师父讨论,师父叫我带这位先生过来。」

智章说,回望年轻人。看起来不像寺院的人。年轻人穿着T恤牛仔裤,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他是师父的朋友,尾端先生。」

尾端行了个礼。

「呃……这是……?」

弥生不解其意,尾端说:

「方便让我看看娃娃屋吗?」

弥生反射性地心想:那种东西怎么能见人?感觉就像暴露出扭曲的自己,令她心虚,但只要回答一句「好」,就可以请他们陪她一起进屋。弥生实在没有勇气再次独自面对那个鬼东西。

「早濑小姐,拜托。」

听到智章这么说,弥生点了点头:

「其实,我正想去寺院……我想请你们把它烧掉。」

「烧掉娃娃屋吗?」

智章跟着弥生走回家说。弥生领头返回住处,点了点头:

「不光是那个大娃娃屋,全部都烧掉。可以吗?」

「全部——」

「太多了,没办法吗?」

「不,」智章喃喃道。「如果您要求,数量不是问题。可是全部烧掉,这……」

弥生在家门前站定:

「请进。门没锁……我想只要看了,您就会明白为什么。」

智章一脸讶异地开门。弥生害怕地看着前方的暗处,但没看到任何黑影。

她松了一口气,请两人入内。不祥的建筑物潦草地盖着布,镇坐在书桌上。

「就是它吗?」

尾端问,弥生点点头:

「请自己打开来看吧。」

弥生这么说,因此尾端走过去把布掀下来。他一边折起布,一边观察外观。

「这是我第一次在近处看到娃娃屋,做得好棒。」

弥生无法回答,默默地看着尾端察看屋顶和窗户,解开搭扣。尾端扶着墙面,左右打开来。他的手倏地定住,同时智章惊呼了一声:「咦!」

「——早濑小姐……」智章回头看弥生,表情僵硬。

厅堂处现在仍悬挂着五个娃娃。

「这是……」

「我刚才醒来,就变成这样了。昨晚是婴儿被杀死了。」

听到弥生这么说,尾端细看屋内,看到二楼卧室里的婴儿床。

「我可以摸吗?」

「都请便。」

尾端想要捏起婴儿娃娃,却拿不起来。

「黏住固定了。」

「原来如此。」尾端说。「头也黏在枕头上呢。这样根本不可能穿过缎带。」

啊,对啊,弥生心想。就算是弥生自己也做不到。如果想要在婴儿的脖子缠绕缎带,就必须先把婴儿拔下来才行。

「这些全都是您自己做的吗?」

尾端仔细地观察房间问。

「……对。」

「我也从智章和秦那里听说了,但这做工真是太厉害了,细腻得惊人。」

秦是谁?弥生纳闷了一下,随即想起是寺院的和尚。

「秦说虽然很棒,但有阴影。」

「阴影……」

「还说大概是因为这样,您才会要求烧掉。」

弥生点点头,心想秦发现自己的扭曲了。

「秦说,您把难过的事物封印在娃娃屋里,想要借由焚烧来净化它。」

弥生一阵意外,整个人愣住了。娃娃会扭曲,是因为她难过的记忆,但她并没有把它们封在里面,更丝毫没有想过要净化它们。

「我并没有……」说到一半,弥生想,也许在清算的意义上,她确实想要把它们净化。

「我并没有把什么封在里面。它们就是会自己扭曲。」

「可是,这情景不只是扭曲这种程度了吧?」

被尾端笔直地注视,弥生答不出话来——她觉得尾端说的没错,也觉得这就是扭曲到极致的结果。

「阴惨又邪恶,这东西着魔了。」

听到这话,弥生一阵心惊。

「着魔……」

尾端看着娃娃屋里的卧室,点了点头。

「原因是这个吧。」他说,指着房间角落。「梳妆台和洗手台,镜子相对了。」

弥生呆住。

「——这是真的镜子吧?」

尾端指的是洗手台上方墙面的镜子。木制小桌上摆了一个陶制——其实是树脂黏土做的——洗手台,里面摆了一只水壶。上方墙面,有面造型简单的框镜。

「镜面很明亮,而且和对面的梳妆台面对面,反射出无限的镜像。」

「这……就是原因?」

弥生茫然地问,尾端点点头:

「就算镜子相对,也不一定就会着魔,但从这幅景象来看,应该只能推测它招来了邪恶的东西。」

弥生发起抖来:

「昨天晚上有东西想要出来……」

确实就是洗手台那一带。

「……虽然可能只是我作梦……」

「那东西出来了吗?」

「它出来之前,被我关起来了。」

尾端点点头:

「那,它应该还没有离开这栋建筑物。虽然非常可惜,但这间娃娃屋,还是请秦烧了比较好。」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弥生想。

「智章,请把轮袈裟※借我。慎重起见,用布包起再用轮袈裟绑起来吧。」

注:轮袈裟是一种简式的袈裟,呈长条环状,挂在脖子上使用。

弥生忽然一阵虚脱,当场坐倒在地。

「……早濑小姐?」

那么,至少就这个娃娃屋而言,并不是自己的缘故。她安心地抬头一看,发现尾端正在看那些木盒。

「这些应该没问题,看起来不像不好的东西。」

「可是……」

弥生正要开口,智章抢先打断说:

「难得您花了那么多心血完成,请不要讨厌它们。」

智章表情严肃地看着弥生:

「我觉得它们每一个都非常棒。」

「谢谢……」弥生喃喃道。

大娃娃屋由尾端搬到寺院去了。他把娃娃屋放上小卡车货台,说:

「幸好我猜想可能会需要工具,开车过来。」

「……工具?」

「我是木匠。」

「咦!」弥生惊呼。

「秦硬是说一样都是房子,我一定能搞定,真是太乱来了。」

确实很乱来,弥生忍不住笑了。她目送说先走一步的尾端上车,和智章一起走去寺院。

「那个……可以让我做德田女士的娃娃屋吗?」

弥生慢慢地走着,这么问道,智章用力点头:

「当然可以!德田女士一定会很开心的。」

「不知怎地,做娃娃变成痛苦的事,不过现在我只想做德田女士的娃娃。」

一直以来,弥生都只为了自己的向往而制作娃娃和房间。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让别人开心而创作,让她觉得感受相当不同。

「早濑小姐已经……不喜欢娃娃了吗?」

「我也不晓得。」弥生回答。她觉得已经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做娃娃了。「若要说的话,我觉得是娃娃和建筑物不搭轧。」

——过去她一直执着于那种造型朴拙的娃娃,连自己都不懂为什么。

「还是来试试不同感觉的娃娃呢?」

弥生这么说,智章说:

「那老鼠呢?」

「——老鼠?」

弥生一时不解智章在问什么,愣住反问。

「喔……早濑小姐的娃娃屋常出现老鼠,我在想您是不是喜欢老鼠。」

这么一说——弥生寻思起来。

「也不是特别喜欢……」

娃娃都已经有了,但空间还是显得空荡时,弥生就会放老鼠。单纯只是因为老鼠感觉是家中会出现的动物。猫狗也会出现在家里,但猫狗是家人,老鼠不是。不过都住在同一个家里——这么一想,弥生觉得老鼠就好像自己。小时候的弥生,在家里活得就像老鼠。

「抱歉,我以为早濑小姐喜欢老鼠,想说干脆来做老鼠的家,似乎也不错。不是也有动物娃娃吗?就类似那样。虽然缩尺不一样,但反正早濑小姐全都是自己做,不是用市面的现成品,所以也不用在乎比例吧。」

弥生眨了眨眼:

「说得……也是呢。」

在过去,弥生将十二分之一奉为圭臬。不过确实,既然全都是自己做的,或许用什么缩尺都无所谓。

——不,不对。虽然不会买现成的小物,但比方说门把还有铰链……

——不过那些也可以自己做。用铜片和铜线就行了吧。

弥生左思右想,各种可能性不断浮上心头。是思考要为德田把娃娃做成什么样子的那种感受。觉得有什么不断往外扩大。

啊,她一阵恍然,模糊地感觉到,这就是自由。

她默默地继续走着,智章忽然怯怯地说:

「……请不要放弃做娃娃屋。」

「嗯。」弥生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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