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声-章节
古老的住宅区边陲,旁边耸立着堤防。形成两阶的土堤几乎高及屋顶,表面被修剪过的青草覆盖。有几群繁茂的芒草,也许是漏网之鱼,或是刻意留下的,银色的芒花在河风中摇曳。
——啊,已经秋天了。
遥奈心想。不经意地深呼吸,嗅到充满秋意的气味。遥奈觉得秋天的气味就是枯叶的气味,或是干燥的枯草味。总觉得怀念,或许是因为很像小时候在祖母的田地里躺在稻草堆中闻到的味道。
遥奈站在原地想着这些,忽然有人叫她:
「咦,这不是石飞小姐吗?」
被涩哑的粗嗓子呼唤,回头一看,堤防边的仓库正走出一名老人。见他站在大大地敞开的门外的菸灰缸旁,应该是出来抽菸的。
遥奈微笑,行了个礼。
「好久不见了,隈田先生。」
隈田是工务店的老师傅,遥奈任职的建商也会发包工程给他。不只是遥奈,许多业务员也都说「重要的工程就要找隈田工务店」。技术高超,而且既快又好。
「真的好久不见了。今天是来工作的?」
「没有……刚好到附近来。」
遥奈说,但这是谎话。其实她只是想来看看隈田。遥奈觉得隈田和她最爱的祖父气质相近。
「你特地来探望我这老头子啊?真欣慰。」
隈田笑道,指着仓库旁边说「喝杯茶再走吧」。隔壁的透天厝是隈田家兼事务所。从屋子旁边进去的后方有栋老建筑物,是他以前的住家,现在是年轻木匠的宿舍。仓库是资材存放处兼工场,可以看到里面有约三个人在工作。遥奈向他们颔首致意,随着隈田前往事务所。
事务所总是有人在,不过今天没有人。「都出去了。」隈田说,亲自泡茶给遥奈。遥奈递出在路上买的和菓子礼盒。
「刚好经过。」
她这么说,隈田闻言哈哈大笑:
「刚好到附近、刚好经过,你这小姐也太忙了。」
遥奈在会客区沙发坐下,缩起脖子回笑道:
「其实是我自己想吃,所以跑去买。」
「那我们就来吃吧。」
菊花造型的白糕与黑糕,是当地知名的「外郎糕」。隈田打开包装后说:
「……黑色的比较多呢。」
「黑色的不好吃吗?」
两种都有淡淡的生姜味,但黑色的是黑糖风味,有豆沙馅。
「我比较喜欢白的。」隈田说。
「绝对是黑色的比较好吃呀。」
「是吗?」
两人闲聊着,吃外郎糕配茶。聊了一阵后,隈田柔声问:
「是怎么啦?跟男朋友吵架了吗?」
遥奈半是心想果然看得出来,另一半则想隈田先生就是这么体贴,所以我才会来找他。
「……是没有吵架……」
遥奈双手捧住茶杯说:
「……我下了莫大的决心,向男朋友求婚,结果被拒绝了。」
隈田瞪圆了眼睛。
「小姐主动求婚?那真的是莫大的决心呢。」
揶揄地说完后,隈田略略皱眉问:
「可是,对方不是末武吗?」
遥奈点点头。
遥奈是在前年认识末武弘也的。一开始是因为工作认识。弘也是公务员,因为想要翻修家里,拜访遥奈的公司。遥奈负责承办他的案子。
当时弘也的父亲还在。弘也的母亲在他读国中的时候过世了,他和父亲两个人住,说想要为了因为脑梗塞而行动不便的父亲翻修老房子。遥奈委托隈田做工程,一切谈妥,就只等动工,此时弘也的父亲却因为脑溢血过世了。
弘也沮丧得教人看了不忍。尤其父亲的脑溢血,是弘也上班不在家时,跌倒撞到头而引发,这让他强烈地自责应该要早点翻修家里的。翻修工程晚了一步,继续进行,让弘也看起来真的很难受。因此虽然身为员工,这样做实在不值得嘉许,但遥奈也和隈田讨论,提出暂缓进行。契约上等于是以无限期延期的形式作废了。虽然被上司刮了一顿,但遥奈并不后悔。只会为案主带来痛苦的翻修,她不认为有何意义。
老实说,一方面也是因为遥奈对弘也抱有好感。她也用讨论案子为名目,和弘也一起去吃饭喝酒。隈田察觉遥奈对弘也的好感,不着痕迹地支持。遥奈不想看到弘也自责的样子。她希望刚失去父亲,沉浸在丧父之痛的弘也能好过一些。契约作废后,她正式和弘也交往。
「可是……现在回想,一开始也是我主动要求『请和我交往』的呢。」
「这说法不正确。」隈田为遥奈的杯子补满温茶,「你是说『以后我也可以继续来找你吗?』」
隈田也在自己的茶杯里添茶,爽朗地笑了。
「你是在我面前说的。那时候我很佩服,心想这小姐真是太正大光明了。」
遥奈也笑了——当时她感觉与弘也的关系就要断了,焦急万分,所以忍不住在最后一次讨论案子的时候提了出来。虽然也是因为她就是如此把隈田当成自己人,但也觉得是被隈田调皮的眼神所煽动。
这次工作结束后,我还想跟你一起出来——希望你和我交往——遥奈如此要求。她不想让消沉的弘也一个人独处,之前相处的感觉,也让她觉得弘也应该会接受她。她认为得隈田也是这么想,才会兜着圈子怂恿她采取行动,免得工作结束后,两人也就此分道扬镳。
「你们不是很顺利吗?」
隈田问,遥奈点点头。她一直是这么向隈田说的,实际上也觉得两人真的很顺利。
「我一直以为末武也有意思跟你在一起。」
两人好几次和隈田一起吃饭。和隈田碰面,弘也也显得很开心。就如同遥奈在隈田身上看到祖父的影子,弘也似乎也在他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
「末武……今年三十一吗?还不到考虑结婚的年纪吗?男人都很幼稚嘛。」
遥奈摇了摇头。
比方说,如果弘也的理由是「我还不考虑结婚」、「我根本没有和你结婚的打算」,虽然难过,但可以接受。然而弘也提出的理由却不是这些。
父亲死后,弘也消瘦了。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也吃得很少。一个人的时候好像几乎没怎么吃,不光是吃饭,感觉对生活的一切都变得意兴阑珊了。因此遥奈才会鼓起全副勇气,提出「我想跟你结婚」。
可是弘也惊讶地看了遥奈片刻,别开目光摇了摇头。
「……不行吗?」
遥奈都快哭出来了。
「不是你的问题,都是我不好。」弘也说了让人无法理解的话。意思是遥奈并没有什么过错,而是弘也没办法对她付出感情吗?遥奈看着弘也,心想与其这样安慰,倒不如干脆什么都别说。
「——我没有结婚的资格。」
然而弘也难受地垂着头这么说。
「什么资格……」
遥奈惊慌不解。
「因为我大概就快死了。」
所以——弘也道歉道:
「我觉得其实我不该跟你交往,只会害你伤心而已。可是我很想见你,也想跟你在一起。」
对不起——弘也低头行礼。
「这是什么意思?你身体哪里不好吗?」
遥奈问,但弘也说「不是」。遥奈追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弘也却只是哀伤地闭口不语,最后叹了一口气,开口说:
「说的也是……我这样说,无法让人接受呢。」
说完后,弘也笔直看着遥奈说:
「我接下来说的话或许听起来很怪……可是可以请你先听我说完吗?」
——最早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五年级的暑假,我和小学同学去河边玩——嗯,就是隈田先生的事务所旁边那条县境的河。我家就在隈田先生的事务所的上游。走路到堤防大概要十分钟,虽然不是近在屋旁,但也算是在河的附近。堤防和堤防里的河边是我从小的游乐场。然后再骑自行车三十分钟,溯河而上的地方,有一座大堰,不晓得你知不知道。
那是一道隔开宽阔河面的矮堤堰。被堵住的水会满出来越过土堰,流到下游。接水的地方是一片宽阔的混凝土面,那里形成一片浅水处。混凝土面的前方沉着像巨大砖块的东西,并排着形成跨越河流的河滩。除非水量很多的时候,否则混凝土块的表面都会露出水面。河水流过混凝土块的隙缝,变成小鱼虾蟹的住处。
我们经常去那里玩。水位高的时候很危险,也听说有小孩被混凝土块的缝绊倒溺水。所以每次暑假前,大人都一定会警告小孩不许去玩,但根本没有人遵守。至少直到五年级的那个暑假以前,大家都满不在乎地跑去玩。
那天——水位有点高。平常都可以踩着混凝土块走到河的对岸,不会弄湿脚,但那天有几个地方被水淹过,但也不到会把人冲倒的水量。反正是夏天,大家满不在乎地脱下鞋袜,拿着鱼网哗啦啦地踩进水里。
大家玩了一阵子,有个叫龙童的男生突然大叫一声。阿龙跟我从小认识,我们住在同一个町内,町内的男同学就只有三个,我和阿龙,还有另一个叫笹井——阿笹,所以我们从小就经常玩在一起。升上高年级以后,我就没有再跟阿笹玩了,但还是常跟阿龙一起玩。阿龙跟我虽然也不算死党,但一直有来往,是玩伴之一。
「哇!」一声大叫传来,大家回头看去,阿龙被水冲走了。
土堰下面的混凝土块河滩,那里的途中有几个像深沟一样的地方,宽度大概一公尺——不,大概更窄吧,总之是小孩子也跳得过去的宽度。沟里的水流满强的,阿龙就是正漂过那里。
阿龙发出「哇!」的假惺惺大叫,边叫边笑。就像漫画一样,双手高举被冲走。混凝土块结束后的地方水相当深,阿龙被冲到那里之后,哇哇叫着,双手拍打,就好像溺水了。
——嗯,我们都觉得阿龙是假装的。实际上他一定是故意被冲走的。阿龙就是这种小孩,动不动就作怪,恶搞过头。
老实说,阿龙这种个性让我觉得很烦。小时候觉得他很好笑,但升上高年级以后,就愈来愈看他不顺眼。这天也是,我觉得他又来了。穿着衣服跳进水里,故意装出被水冲走的样子,想要引起骚动,幼稚死了。这么想的应该不只我一个。因为其他小孩也说「够喽,不要那样啦」,没有半个人担心他。
……所以。
所以,我大喊,「有螃蟹!」
脚下的混凝土块之间有螃蟹是事实,我本来正要去抓那螃蟹。阿龙就是在这时候大叫的。我觉得很受不了他,所以大喊「有螃蟹」,明明根本不怎么大却惊呼,「有够大的!」其他小孩聚集过来,一起抓螃蟹。螃蟹吓得躲进混凝土块之间……大家一起找那螃蟹……
好一段时间,大家都专心在抓螃蟹,然后回头一看,阿龙不见了……
我觉得是因为没有人起哄,阿龙觉得没趣,所以躲起来了。其他人也这么说,也有人大喊,「不要那么无聊,快点出来啦!」可是阿龙还是没有出现,大家都说他一定是生气回家了,可是上岸一看,阿龙的鞋子和自行车都还在。
有人说,会不会是真的溺水了?我们都快哭出来了,到处找阿龙……然后向经过的大人求救。
……阿龙真的溺水了,他被发现人沉在水底。
我们对大人说阿龙被冲走溺水了,但没有说出我们认为他是假装的,所以没理他跑去抓螃蟹了。虽然并未刻意串供,可是没有任何人提起。
只说他被冲走——一下子就不见了。
没有人说出来,表示每个人心里想的都一样。也就是阿龙在恶搞胡闹,所以我们装作被螃蟹吸引,不去理他。否则至少应该会有一个人说出当时我们在抓螃蟹,没有理他,然后他就不见了。
没有任何人提到螃蟹。只说阿龙被冲走,就这样不见了。
……很残忍,对吧?
那个土堰很危险。以前也有小孩子溺死在那里。混凝土块铺成的河滩结束的地方,河底被水冲刷得很深。而且底部也有混凝土块。不知道是河底被冲刷的结果,让混凝土块碎裂掉落在那里,还是一开始就是这样铺的,总之大家都知道河底有混凝土块,万一脚卡进缝里,非常危险。
因此阿龙在那里拍水挣扎的时候,即使觉得他是假装的——就算他真的是装的,也应该要担心他会有危险。就算事后被他笑「上当啦」也无所谓,必须去救他才对。
阿龙在河里溺死了。我们参加了阿龙的葬礼,但我们和我们的父母被阿龙的母亲赶出去了。阿龙的母亲哭着骂我们,「为什么带阿龙去那种地方?」、「为什么不救他?」她说,「你们见死不救!」、「是你们害死阿龙的!」
——你说他妈妈很过分?
会很过分吗?……的确,不是说阿龙不想去河边,我们硬把他拖去,也没有人怂恿他下水玩。一开始根本就是阿龙起的头。可是阿龙溺死了,我们平安无事。也有大人安慰说,要是小孩子自己随便下水救人,搞不好连我们都溺死了。说虽然很不幸,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幸好小孩子没有随便下去救人。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我知道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以为阿龙是假装被冲走的,故意不理他。至少我清楚自己是这样的心态。阿龙的母亲说的没错。我对阿龙见死不救,害死了他……
——小孩子嘛,没办法?
嗯,是啊,小孩子嘛,没办法。那天的我们,实在是幼稚得可悲。
明明是危险的地方,却以为不会有事。因为大人警告危险不可以去,反而觉得特别刺激好玩。我们自以为没那么幼稚,会被阿龙假装溺水给骗了。觉得阿龙才是幼稚鬼,才不要理他。我们无法察觉危险,不够成熟,无法包容阿龙爱胡闹的个性。我们没有立刻跳进水里救人的行动力和勇气,也没有马上找大人求救的机智——真的幼小到无可救药。
我觉得阿龙的母亲对我们的责怪一点都没有错。她说的至少有一半是对的。但是似乎有更多人和你一样,觉得「这样责怪小孩子太过分了」,结果反而是阿龙家在町里变得格格不入,待不下去而搬走了。
当时一起去河边玩的朋友,也就此疏远了。即使碰面也觉得尴尬——不再交谈,开始躲避彼此,就此断了联络。
所以我只能一个人扛着秘密。我非常心虚,非常害怕。不能向任何人倾吐,难受极了。我怕被别人说话,那个暑假都关在家里不出门。父母可怜我,带我去了许多地方,也陪我玩耍。和父母黏得那么紧的暑假,我想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父母明白我一直对阿龙的不幸耿耿于怀。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底细,好像觉得朋友的意外在我的内心造成了创伤,所以我才会变得这么阴沉。
实际上我就是个阴沉的小孩。我一直感到心虚,身边的人对我的体恤,让我更加心虚。和朋友也疏远了。虽然我想交新的朋友,但刻意去交朋友本身,让我意识到自己因故被迫和原来的朋友疏远的事实。我觉得自己好像在扮演「普通的小孩」,怎么做都不对劲。阿龙死掉的隔年,住隔壁的阿笹搬去乡下外婆家,町内没有半个同学了。也没有年纪相近的男生,离开学校就没有玩伴,在校内也交不到新朋友,结果我成了只能自己找乐子的小孩子。
上国中以后换了同学,环境有些不同了,但一年级的时候,母亲久病过世,结果我依然是个阴沉的小孩。母亲死后,我被送到乡下的祖父母家。我想父亲是担心他一个人没办法把我照顾好。虽然当时我的年纪已经可以一个人在家,但父亲觉得我不该一个人独处。他认为不幸的事故仍然影响着我,我应该要有人陪伴。
而父亲是对的。搬到祖父母家以后,我应该变得开朗多了。也正常地交了朋友,会和朋友一起在外面玩到傍晚。我在祖父母家住了两年。和父亲讨论后,决定高中回来这里读。我从乡下的国中报考这边的高中,在这里读了三年的高中,然后离家去念大学,毕业后在大学所在地找了份工作,但后来又回来了。因为父亲生病了。
——我应该告诉过你,我父亲是在五年前病倒的。是脑梗塞。有段时期状况很糟,脱离危机后,也需要相当久的疗养和复健。我父亲花了半年以上,总算可以自理生活了,但我实在没办法丢下他一个人。所以他出院的时候,我也搬回了这里。
……我之所以说这些,并不是想要你知道我的过去。而是因为接下来我要说的话,需要先了解这些背景。
……就是。
……第一次出现,应该是那起意外发生后的隔年夏天。
暑假的到来让我难受。意外发生在暑假刚开始不久,所以暑假要来了——暑假到了那种期待的感觉、那种感觉本身让我排斥到不行。
……是啊,明明还是小孩子,真的很奇怪呢。居然会陷在那件事里那么久。
因为是小孩子,遗忘得也快。我也是一样,如果什么事都没有,或许早就忘了。如果只是单纯的意外的话。
可是我心知肚明,那不能说是单纯的意外。我需要时间遗忘,而且朋友也都不在了。阿龙的妈妈每次遇到我,都会恶狠狠地瞪我。她不肯让我遗忘。
我变得很少外出,结果锥心刺骨的痛苦变得淡薄了,然而接下来变成阿龙一家人待不下去搬走了,这让我更加坐立难安。我觉得那也是我害的——但这种感觉也渐渐淡薄——夏天近了,隐约的罪恶感让我郁郁寡欢,结果这时候阿笹家办了葬礼。
嗯,就是我家隔壁的同学。虽说是隔壁,但阿笹家很大,我们两户中间隔着广大的庭院,所以不太有「隔壁」的感觉。我们从几年前就有些疏远,虽然见了面就会聊个几句,但不算是好朋友。阿笹的祖父过世,我和父亲一起去致哀,但一闻到会场的香——那叫抹香吗?一闻到那味道,我就想起了阿龙的死和他的葬礼。那天的情景逼真地浮现眼前,就好像阿龙正从我面前被冲走,当时的感受,还有后来在葬礼上被痛骂的事,都历历在目地掠过眼前。
结果我又整个变回一年前的状态了。后来没多久就进入暑假,每天晚上一上床,我就开始数日子,「还有两天」,会像这样,想着距离阿龙死掉那天「还有几天」。前一天真的很惨,不管做什么,满脑子都是「明天阿龙就要死掉了」,整个脑袋都是这个念头,喘不过气来,只想着明天,就是明天。明明又没办法时光倒流去阻止。
那个夏天真的烂透了……就是从那个夏天开始,我偶尔会闻到水的味道。
并不是在水的附近,而是在自己的房间,或是学校教室,会忽然闻到水的味道,而且是沉淀腐臭的水。
我觉得那是阿龙溺死的水底的臭味。
夏天过去了,这种情形却没有消失。不仅如此,还一直持续下去。明明没有水,但不管是在教室、体育馆还是电影院,偶尔就是会有沉淀的臭水味从背后忽然飘过来。起初我会寻找臭味的源头,却一无所获。每一次我都想起沉在水底的阿龙……明明我根本没有亲眼目睹。
青绿色的水中,坐落着缠绕水藻的混凝土块,阿龙就沉在其间,悠悠摆荡地看着我——是这样的情景。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都进入冬天了,我依然偶尔——不,频繁地闻到臭味。然后,那大概是隆冬时期,一个非常寒冷的早晨,我在盥洗室洗脸。因为天冷,我用热水洗脸,所以盥洗室的镜子起了一层雾。我的脸和后方和室的情景模糊地倒映在上面。平常和室的纸门都是关起来的,盥洗室的门也不会开着不关,但这天碰巧两边都开着,所以我看见和室里面的墙壁了。
——阿龙就在那里。
阿龙坐在和室深处阴暗的墙壁下方。他抱着膝盖坐着,从暗处看着这里。
那天水的臭味格外强烈。我怀疑是排水孔的臭味,弯身凑下去闻,抬头的时候,在镜中看见了阿龙。
我吓一跳回头,然而实际看到的和室里没有人。重看镜中,里面已经没有阿龙的人影了。可是我确实看到了。有个男生坐在墙壁下方看着这里。应该是短袖短裤。我看到手臂和小腿,甚至明确地看到上面染着青绿色的斑。
那真的是阿龙的臭味,我心想。还有,阿龙真的在恨我。我觉得他恨我是当然的。因为我故意大喊「有螃蟹」……
后来我也一再闻到臭味。腐臭的水味会忽然从背后飘过来。我没有回头。我害怕到实在不敢回头。有时也会在上床以后,在漆黑的房间里闻到臭味。这种时候,我只能用被子蒙住头,全身发抖,不停地说「对不起」。
我一直是这样的状态。不敢回头,就这样上了国中,然后母亲病倒了。我天天去医院探望母亲,可是病房里随时都有水的臭味,所以我一直觉得会发生不好的事。我爸妈都说我妈很快就会好起来出院了,可是我一直觉得她可能会死掉——事实上,每次动手术,母亲的状况就更差,最后过世了……
一直到我去到乡下,才摆脱了那臭味。母亲过世,我被送去祖父母家,结果奇妙的是,水的臭味消失了。至少再也没有遇到过附近没有水,背后却飘来腐臭水味的情形。
所以我觉得,阿龙是带走了我妈来代替我。我妈的死,是阿龙的复仇。我想起了在町内待不下去的阿龙的母亲瞪我的那神情。我觉得阿龙是为了替他妈报仇,才带走了我妈。要是这样的话,我妈会死,都是我害的。
我真的很难受。我觉得很抱歉,也觉得受病痛折磨的我妈太可怜了。我很痛苦,我父亲也很痛苦。因为实在太难受了——我觉得阿龙应该也可以气消了。阿龙已经成功复仇了。我受到了极大的创伤。他一定觉得我活该,我觉得这是我应受的报应。
然而回到家里读高中以后,那臭味又回来了。
不管是在家里、学校还在街上,腥臭的水味时不时就会从背后飘过来。我觉得阿龙就在我背后。阿龙根本没有原谅我,他完全没有气消。
另一方面,我年纪也够大了,认为这种想法是不科学的。世上不可能有冤魂。什么阿龙怨恨我而出来作祟——复仇,这种想法太荒诞了。
因此某一天,我鼓起勇气看了镜子。
那天臭味格外浓烈。我提心吊胆地回头看背后,但没有人。所以我就像以前那一次一样,打开和室的纸门,再刻意打开盥洗室的门,接着立下决心抬起头。
镜中倒映出我的脸和背后的和室。和室深处的墙壁——下方,没有任何人。没有人坐在那里。
什么嘛,我心想。果然是心理作用,我嘲笑自己。我就要笑出声来——这时发现背后有人。
站在镜中的我的背后,我身体的后方,露出一颗小孩的头。
它靠近我了。原本应该是坐在走廊那里的。它就在我背后,镜中只看得到黑头发的头,和一边肩膀和手臂的上截。露出短袖的手臂上有青绿色瘀青般的斑点。
——我吓到惊叫……再次定睛一看,镜中已经没有人了。我提心吊胆地回头,背后也没有人。可是后来我仍频繁地嗅到臭水的味道,那味道显然比小时候更强烈了。
在我小时候,它离我很远。从洗脸台前面到阿龙坐着的和室墙边,大概有六公尺的距离。所以比方说我坐在书桌前,然后臭味从后方传来,阿龙也是在房间外面吧。我觉得因为这样,小时候我看到阿龙,就只有在盥洗室的镜子里看到那一次。可是上高中以后,他变得更近了。大概只有三公尺的距离。也就是说,阿龙和我在同一个房间里。
……他真的在。
比方说,晚上不经意地望向起居间的落地窗,发现窗户倒映出室内,阿龙就坐在我后面。抱着膝盖,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脸埋在抱住膝盖的手臂里,可是眼睛朝上看着我的方向。
……不是每一次。没看到的时候更多。可是有时候就是会看到。阿龙根本没有气消。
这样的生活我忍受了三年,去了其他地方念大学。以前我去祖父母家时,母亲刚过世,而且阿龙应该也稍微气消了,所以才没追到乡下去。可是高中期间,什么坏事都没发生。所以我已经认命,觉得阿龙一定会追到大学来。然而——整个大学时期风平浪静。或许阿龙没办法离开故乡追到外地。我这么认为,极力不回家,也在外地找到工作。虽然对父亲过意不去,但父亲也说这样比较好。父亲——他一直认为我单纯就是无法忘记那起意外。他好像觉得我留在这里会想起伤心事,不要回家比较好。他从来没有叫我回家,也不曾表示寂寞,总是说我在外面过得好就好。
可是父亲病倒了——父亲说他会找家照护机构搬进去,叫我不要担心,但我实在没办法丢下父亲一个人。
……不光是这样而已。那个时候我开始觉得,死掉的小孩出来作祟,这果然还是不可能的事。要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闻到臭水的味道,或许我也不敢嘴硬否认。可是上大学后摆脱了那臭味,就这样过了好几年,我开始觉得那些应该全都是心理作用。臭水的味道是罪恶感造成的幻臭,是它害我看到奇怪的幻影——应该只是我错觉似乎看到了什么而已。
我是独当一面、自食其力的大人了。虽然没办法忘了阿龙的不幸,但已不再那么鲜明,也可以从各种角度去分析了。所以我想要为一直担心我的父亲尽一点孝道,回到了故乡。
父亲真的对我很好。如今回想,自己的小孩闹出那种意外,父亲一定也感到自责,会觉得自己的儿子闯了大祸。他一定也很在意周围的眼光。因为阿龙的母亲责怪我们,搞得我们彷佛被害者一样受到同情,但我觉得父亲还是在乡里间抬不起头。因为也不可能所有的人都支持我们。
而且后来儿子似乎一直走不出那场意外,让他担心得不得了。儿子完全没有要振作起来的样子,让人操心,这时妻子又病倒了。担心对抗病魔的妻子、担心儿子。父亲扛着这两个重担,却一次都没有迁怒于我。
上大学的时候,在外地工作以后,父亲也都一直担心着我,说只要我过得好就好了。病倒的时候,也说不想让我担心,说我还要工作,什么都不告诉我。一直到转出普通病房以后,父亲才通知我说「其实我住院了」。我说我要回去看他,他叫我下次休假再回来。因为他那样说,所以我以为不严重,没想到去探望的时候,父亲整个瘦得脱了形,双腿也留下麻痹的后遗症……他说脚的麻痹好像还要一段时间才会消失,口气彷佛没什么,但明明其实连能不能再自行走路都有问题。他摆出根本没什么的态度,而我也完全相信了,因为他说不需要探病,我就每天打电话传讯息就心安了。一直等到我父亲为了复健转院,帮忙照顾他的姑姑通知我,我才知道他其实是什么状况。姑姑说我父亲差点就没命了,其实应该已经不能走路,但奇迹似地撑了过来,只要复健,或许还能再行走。
我觉得轮到我来为父亲做点什么了。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可以回报父亲了。我不是一直沉浸在过去,被幻觉牵着鼻子走的小孩了。
……可是。
……嗯,没错。阿龙果然在。
我辞掉工作回家时,父亲还在住院。不过已经有出院的眉目了。我去探望父亲,回到家里,才刚坐了一下,就闻到臭水的味道了。
我觉得是因为家里长时间没有人住的关系。唯一住在家里的我父亲已经住院好几个月了,所以屋子状况很糟糕。姑姑有时候会来看看,可是没有充分换气,屋子里到处发霉,有股废屋般的臭味。到处都有老鼠翻咬的痕迹,灰尘遍布,满满的蜘蛛网,而且扭开水龙头,流出来的水还有红锈。原本就没在使用的和室,玻璃窗不知不觉间破了,雨水可能泼了进来,榻榻米上都是水渍,受潮扭曲。我觉得彷佛目睹了这屋子真的好一段时间没有人住的证据。
因为是这种状况,闻到腥臭的水味时,我也觉得理所当然。虽然觉得有点讨厌,但我已经是大人了——觉得我是大人了,所以可以不在乎。我打扫屋子,吃了饭,然后去泡澡,又闻到水的味道。
浴室有水的味道是天经地义的事。尤其家里荒废得厉害,浴室发臭也是合情合理。可是从浴缸出来,低头洗头发的时候,我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之间,看见了小孩子的脚。
湿漉漉的地砖上,有湿漉漉的小孩的脚。小腿和赤脚的脚背上,都浮现着淡紫色和青绿色的尸班。那脚就在我的斜后方。阿龙离我更近了。
真的就近在身后。几乎是紧贴在后面的状态。我头洗到一半,抬起头来。眼前有镜子。老镜子本来就镜面斑驳,而且当时整个起雾模糊。我犹豫着,再次窥看自己的背后。真的有小孩的脚。小孩静静地坐在我后方,一动不动。所以我伸出满是洗发精泡沫的一只手,抚摸镜子的表面。虽然抹去雾气了,但也只是把泡沫抹上去而已。抹上去的泡沫很快就流过镜子表面,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就在那转瞬之间,我在画出直线的泡沫间看见我和我的背后了。就在我身后,有一颗黑色的头。然后小孩小小的手,正准备搭上我的肩膀。从背后伸来的手张开五指,看起来随时都会碰到我的肩膀。
我大叫回头。回头的时候,背后已经没有人了。那股臭味也消失了。
可是,后来他依然在,一直……都在。阿龙离我太近了,所以就算看阴暗的窗户,或是站着看镜子,反而会看不到他。因为他就坐在我身后。相反地,只要我低头,或蹲下来捡东西,就会看到脚。湿漉漉浮现尸班的小孩的脚,就近在我身后。
……阿龙是不是一直待在我家?我觉得我离开以后,他就改为纠缠我父亲了,所以我父亲才会病倒。父亲倒下时因为刚好有别人在,立刻被送医,才能保住一命,可是他原本当时就要送命的。他差点替我死了。所以我觉得我再也不能逃避了。要是我逃走,这次我父亲真的会被他害死。
可是结果我父亲还是死了。我终究没能尽孝报恩。不仅如此,我也怀疑我父亲会在家里跌倒,真的只是不小心吗?是不是我害的?
……然后,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了。阿龙就待在我的脚边,正等着我……
遥奈说完之前,隈田都一脸凝重地沉默聆听。途中有年轻木匠进来过,但也许是察觉气氛严肃,匆匆又离开了。
「隈田先生,你曾经处理过闹鬼那些事吧……我听别人提起过。」
隈田交抱手臂摇摇头。
「不是我,是工作上合作的年轻人……可是他有办法吗?他是营缮师,屋子有问题,他可以修理,可是……」
「可以请你跟他提一下也好吗?或是帮我介绍一下就好。」
「介绍是没什么,可是这种事……」
「拜托你。」
遥奈低头拼命恳求。弘也认定下一个就轮到他了。他那副放弃一切等死的模样,让人看了可怜又难过。
好不容易得到隈田的同意,五天后遥奈带着弘也,在晚间拜访隈田的事务所。除了隈田以外,曾经在工地现场见过几次的年轻男子一脸困惑地等着他们。
「拜托了。」遥奈低头行礼,自称尾端的男子表情更加不知所措了。
「我听隈田先生说明情况了……但我觉得我爱莫能助。虽然我非常想帮忙……」
「就没有什么方法吗?你有没有认识的人可以帮上忙?」
遥奈不肯死心,弘也委婉地制止她。
「别这样强人所难,对人家不好意思。这是没办法的事。」
「可是……」
「对不起。」尾端行礼,「不过……有件事我有点在意,方便请教一下末武先生吗?」
「请说。」弘也看着尾端。
「你开始问到臭味,是意外发生后隔年的夏天吗?」
「是的。」
「之前都没有闻到过吗?连一次都没有?」
弘也歪起头来,似在回想。
「……应该没有。虽然也有可能只是我没有发现。」
「有时候排水孔什么的会散发臭味,跟那种味道不一样吗?」
「不一样。臭味本身就不一样,而且闻到的状况也不同。我不太会说明,那味道比排水孔的臭味更腥。与其说是水的腐臭味,更像是……水和腐烂的东西的臭味。而且,排水孔那些的臭味会习惯,嗅觉会麻痹,渐渐不觉得臭。和那种臭不一样,是突然一阵臭味扑鼻,然后一下子消失。所以我从来不会疑惑是哪一种臭味,马上就知道了。」
「这样的话,如果在那个夏天以前也有臭味的话,应该会发现呢……」
「应该是。」
「这怎么了吗?」隈田问尾端。
「哦,也不是说具体上怎么样,只是中间有一年的时差,让我有点想不通。如果原因是溺水过世的孩子,为什么一年以后才发生怪事?」
「或许是因为原本距离很远。」弘也答道,「因为他愈来愈近了。」
「说的也是。」尾端自言自语,「你去乡下的期间,和去外地念大学工作的期间……这段期间完全没有臭味吗?」
「就我印象中没有。」
「那回家的时候呢?返乡回家的时候,曾经闻过吗?」
「因为我几乎都没回家……」
说完后,弘也微微歪头。
「待在乡下的时候,我从来不想回家,父亲也没叫我回家。盂兰盆节和过年、连假的时候,都是父亲来找我——因为那里是我父亲的老家。当时我还小,没办法一个人回家,所以期间从来没有回家过。一直到考高中前才回去,记得只住了一个晚上。那时候没有闻到臭味。」
「闻到臭味的频率高不高?」
「有时候会连续闻到,或是一天闻到好几次,但也有一阵子都没味道的情形,但应该从来没有超过一个月那么久。」
虽然曾经间隔很久,让人不禁期待噩梦是否已经结束了,但从来没有久到让人放下心中大石,笃定「终于结束了」。
「上大学以后呢?」
「我很少回家。虽然也不是完全不回家,不过都是回去乡下的祖父母家。因为主要都是盂兰盆节和过年。大学的时候,我祖父过世,出社会以后,祖母过世,后来每年盂兰盆节和过年,我都和父亲去旅行。我觉得父亲是替我设想,让我不用回家。大学的时候,我偶尔还是会回家,但顶多只住一个晚上,那几次应该都没有闻到臭味。出社会以后,除了盂兰盆节和过年以外,就没空回家了——」
听到弘也的回答,尾端沉思起来。
「这怎么了吗?」
遥奈问。就算只有一点点——如果有什么线索的话。
「总觉得……听末武先生的说明,异象似乎是固定在府上周边。是像末武先生说的,没办法离开这个地方吗?」
尾端说完后,又问:
「在住家以外也会闻到臭味,对吧?和在家里有什么不同吗?」
弘也寻思片刻。
「没有特别不一样的地方。不过回想起来,在外面闻到的频率好像很低。」
说完后,他又说:
「对……虽然哪里都会闻到臭味,却从来没有在家以外的地方看到过人影。」
尾端蹙起眉头地自言自语:
「难道——是固定在住家吗?」接着他问,「旅行的地方呢?高中的时候……像毕业旅行的时候呢?」
弘也惊觉似地说道:
「这么说来——没有。现在也一样,去外地出差的时候,从来不会闻到臭味。」
尾端点点头。
「方便到府上看一下吗?」
遥奈时隔许久地站在弘也家前面。这是一栋平凡无奇的老透天厝。讨论翻修工程时三天两头就过来,但自从计画作废以后,就很少再来了。两人几乎都是在外面或遥奈的租屋处见面。弘也似乎很不愿意待在家里。因为还没来得及翻修,父亲就过世,让他十分难过。
尾端仰望建筑物,然后看了看屋子左右。一边是小而整洁的寺院,另一边是屋龄约十年的公寓。
「这座寺院,是你儿时朋友的家吗?」尾端仰望本堂的大屋顶问。
「不是,是这边。」
弘也指着公寓说:
「笹井家本来是一栋大房子。现在想想,应该是继承问题的关系吧,阿笹的祖父过世以后,他们家就把面那边马路的土地卖掉了。那里本来是一座很棒的庭院,有假山和池塘。」
弘也说,建筑物也是历史悠久的豪宅。靠弘也家的一侧是后院,本来好像有座小竹林。但是约十年前,笹井家把主屋所在的土地卖掉,铲平后院,盖了公寓。笹井一家人住在公寓的一楼。
「请进。」弘也请隈田和尾端进入屋内。
老旧的屋内悄然无声。遥奈的感想是一片阴冷。为了讨论翻修事宜而时常来访那时候,弘也的父亲还在世。他虽然行动不便,但性情沉稳,为人温暖富包容力。
进玄关的时候,摸到进入高一层的室内的扶手,遥奈一阵难过。弘也为了父亲,在屋内各处安装了扶手,但进屋处的扶手已经摇摇欲坠了。因为装设的壁板不够牢固,螺丝咬不紧。发现这件事的遥奈,下次来的时候重新装上了木板。进现在的公司以后,她在跑现场的过程中,耳濡目染地学会一些窍门,现在已经颇擅长一些木工了。抓住重新安装牢固的扶手,弘也的父亲非常开心。想起他称赞自己很厉害,遥奈一阵心酸——就像这样,会触景生情,所以待在家里让弘也很痛苦吧。遥这么想,望向弘也,发现他站在脱鞋处,表情紧绷。
「……现在有臭味。」
他压低了声音说。遥奈立刻看向他的背后。隔着狭小的脱鞋处,背后嵌花纹玻璃的玄关门关着。她将视线移向弘也的脚边——后方玻璃门外的玄关门廊——但什么都没看见。弘也的脚下只有被白炽灯照亮而形成的淡影盘踞而已。也没有臭味。虽然有老屋的味道,但感觉不到水的气味。
在遥奈、隈田和尾端默默守望中,弘也胆战心惊地低下头去。他在看自己的脚下和后方。
「……有吗?」
隈田声音紧张地问。
「没有……现在没看到。」
弘也的脸都吓白了。全身散发出强烈的紧张和不安。原来他一直独自承受着这样的恐惧——一想到这里,遥奈感到心痛极了。
「请让我看一下和室和盥洗室。」
尾端说,弘也这才解脱束缚似地动了起来。他跨进走廊,领头带路。
「就是这里。」打开纸门,里面是散发霉臭味的和室。有壁龛和壁橱,八张榻榻米大。靠笹井家的那一侧有落地窗,外面摆了长板凳,但长年无人使用,遥奈之前来这里的时候,长板凳就已经腐朽了。尾端进入房间,环顾堆满物品的周围。
「现在是当成储藏室吗?」
「对。餐厅隔壁有六张榻榻米大的和室,那里是起居间,后来我父亲出院回来,把电动床搬进那里,当成父亲的卧室。只留下佛坛和必要的物品,其他东西都搬来这里了。」
尾端点点头,踩了踩榻榻米。
「下陷了呢。」
「是木板腐朽了。」遥奈代弘也回答,「大引※没事,但根太有个地方断裂,木板裂开了。」
注:日式建筑的地板铺设工法,地面设「束石」,束石上设短柱状「束材」,束材架上类似龙骨的木条「大引」,大引上再铺设与大引垂直的木条「根太」,最上面才铺设木地板。
「大引没事?束材呢?」
尾端显得讶异。
「束材也没问题。」
遥奈应答。弘也的父亲住院期间,窗户好像破了。几棵竹子从屋旁倒进屋内,应该是台风的时候倒下砸破窗户吧。据说雨水打了进来,榻榻米整个起伏变形了,但遥奈看到的时候,玻璃已经装回去,榻榻米虽然有点扭曲,但也已经干了。不过踩下去有些地方会沉陷,所以现场负责人曾经把榻榻米掀开来检查。铺在榻榻米底下的木板有两片裂开了。拆开裂开的木板一看,支撑木板的木条状根太有一根断掉了。支撑根太的是叫大引的粗木材,从地面托住大引的则是束材。既然根太断裂,一般应该是大引或束材遭到白蚁侵蚀而受损,然而奇妙的是,大引和束材都完好无事。
「那还真是奇怪。」
「负责人那时候也觉得纳闷。」
遥奈想起负责人询问是否曾将地板掀开来过,弘也和父亲的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木板腐烂了吗?」
「不,没有腐烂的感觉。虽然也许是因为雨泼进来,残留着一些水渍,但没有腐烂的地方。」
遥奈想起负责人说「可是有硬拆开来的痕迹」。
「是哪里?」
「这里。」遥奈指示。现在踩下去一样会下沉。这个房间无人使用,而且当时想到屋子马上就要翻修了,所以没有特别处理。遥奈本来想说「要不要看一下」,但那个地方的榻榻米上堆满东西。感觉得费一番工夫挪开物品,才能掀开榻榻米,所以又把话吞了回去。
尾端直盯着脚下,彷佛要透视榻榻米下方。遥奈讶异地看着,只见尾端忽然抬头,走向落地窗,从窗户窥看户外。
隔着狭窄的庭院,可以看见隔壁的公寓。据说以前那里有篱笆,但现在早已形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单调的砖墙,似乎是隔壁兴建公寓时盖的围墙。围墙上可以看见公寓的阳台。
「有不少空房呢。」
遥奈再次看向公寓。二楼有六户并排,但只有一道窗户亮着灯。她本想或许是其他房客都还没有回来,但仔细一看,只有两道窗户挂着窗帘,一间亮着灯,一间暗着灯。好像有四户是空房。
「笹井家住在一楼……不过听说笹井夫妻人有点古怪。」
弘也小声说。
「所以房客才住不久的样子。」
「是你小时候的朋友的父母?」
「是的。他们从以前就有点古怪。」
笹井过世的祖父,是在当地也受人倚重的人物,也担任过町内会会长等职务。弘也对他的印象是虽然很凶,也很顽固,不过却也是位急公好义的老爷爷。
「笹井家好像颇有历史。听说以前是富豪之家。」
「你那位儿时朋友,是不是说搬去外婆家那里?」
「啊,是的。他外婆家在北陆——总之是那一带,好像搬去那里了。」
弘也说道,接着有些苦笑地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时候我们几乎已经没有往来了。阿笹个性内向,而且也不喜欢在外面玩。我也不会特地去找他玩。我想他爸妈也是原因之一。怎么说才好……他爸妈感觉满差的。所以不只是我,我们同学还有附近的小孩,都有些避着阿笹的家。」
「是有暴力倾向还是怎么样吗?」
「不,没有暴力倾向——啊,丈夫一喝醉就会纠缠不休,有时好像会因此惹出事来,不过基本上他们算是安分的。」
不过父亲不只是酒品差,还有许多欠缺常识的言行举止。妻子也是街坊出了名的没常识,完全不输丈夫。虽然弘也当时还小,但依然对他们的言行举止感到奇异吧。
「像是开车撞到停在路边的自行车也不道歉、任意闯进别人家庭院摘柿子。而且向人借钱还不出来,居然跑去向邻居借钱。」
就算找到工作也做不久,又喜欢赌博,因此总是为钱发愁的样子。
「因为有公寓,照理说应该有固定收入,可是我听说他们居然会向房客借钱,搞得房客很为难。」
遥奈目瞪口呆。房东这副德行,也难怪会有一堆空房。如果租不出去,就算有公寓,收入也会减少。结果愈来愈缺钱——是不是这样的恶性循环?
「我也听说过阿笹的祖父还在的时候,替他们扛了不少债。虽然他们说房子很大,卖掉就好了,但祖父反对。所以祖父一过世,他们立刻就把另一边的土地卖掉了。人家好像都说,他们父亲地下有知,一定会死不瞑目。」
尾端表情凝重地听着。
「其他还有像是不遵守倒垃圾的规定、町内会费迟缴、收到社区联络板也不传给下一户。轮到他们值日,也不好好做。如果不想做,退出町内会就好了,可是又不退出。」
虽然都是些细故,但与邻居街坊纠纷不断,是这一带的头痛人物。
「还有——从这里再过去一点,就是河边的堤防,他们好几次被人目击在那里非法丢弃大型垃圾,每一次都闹出问题。」
说完后,弘也忽然苦笑道:
「我父亲曾经为这件事生气过。他下班深夜回家,经过堤防,看见笹井夫妻想要把大行李箱丢在那里。父亲很少动怒,但那一次忍不住大声吼人,结果他们慌忙把行李箱拿回车上离开了。」
尾端抬头问: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记得——应该是夏天。刚好是阿笹的祖父过世前后——好像是之后?对,阿笹的祖父刚死不久。那时候我正颓丧到了极点。」
「我明白了。」
尾端用力地点了点头,说:
「请帮我一下。我要把榻榻米掀起来。」
这唐突的发展,让遥奈呆住了,弘也也一脸错愕。
「麻烦把东西移开。我去拿工具。」
一群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觑,尾端折回车子,取来螺丝起子、手电筒和铁锹。他看到遥奈等人还傻在原地,便率先搬开物品。隈田慌了似地接着行动,遥奈和弘也对望之后,也跟着帮忙。很快地把东西搬到走廊后,尾端用起子插进边缘,撬起榻榻米。防虫垫底下出现裂开的木板。不需要工具就可以拆除。拆掉两片木板后,底下出现折断的根太和干燥的地面。因为是老房子了,不是钢筋水泥地基,也没有铺防潮布。
尾端跳下地面,将打开的手电筒放在开口处边缘,拿起铁锹。看到尾端的行动,遥奈感到背脊窜过一阵冷颤。
尾端环顾地板底下,不是在开口部正下方,而是在稍微偏离的位置——开口边缘的地板下方处插进铁锹。
听到「嚓」的一声,脚开始发抖。现在遥奈已经依稀明白尾端要做什么了。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难道……沿着背脊下窜的寒颤,随着尾端一下又一下插入铁锹,化成细微的颤抖从脚尖爬上膝盖、腰部。不知不觉间,遥奈紧紧抓住弘也,全身发抖。
也许是预感使然,她闻到水的臭味。浓重腥臭的水味……一定是心理作用,可是她强烈地感觉那臭味正从她抓住的弘也和自己身后——脚边,慢慢地升了起来。
尾端很快就停下铁锹了。他拿起手电筒,指向刚挖出来的洞。里面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物体。
尾端仰望弘也道:
「末武先生——令尊看到的行李箱,我想就是这一个。」
夜晚的住宅区一片闹哄哄。遥奈抓着隈田的外套,坐在隈田的厢型车后车座。弘也家内部被强烈的灯光打亮,白亮的光线射出窗外。聚集的警车,警示灯旋转着绽放红光,明灭着将周围染上不安的色彩。
不知为何,遥奈直到前一刻都泪流不止。隈田轻柔地拍打她的背,她才渐渐平静下来了。
「……对不起。明明没什么好哭的……我未免太奇怪了。」
「不会。」隈田回应的声音很温暖。
「把隈田先生卷进可怕的事里头了,对不起。」
「你也一样是无妄之灾啊。大家都是被无端牵扯的,我们是同伴。」
打开行李箱的是尾端和隈田。两人立刻说「快点报警」,遥奈当场腿软了。膝盖抖到站不住。
「……谢谢你。」
「我什么都没做啊。」
两人正说着话,尾端和弘也从屋子里出来了。他们回到依警方指示从屋前停车处开到路边停放的厢型车那里。
「还好吗……?」
遥奈第一个问弘也,弘也点点头说「嗯」。
「我依照隈田先生的说法,告诉警方说因为地板凹陷,请人来看,结果就发现了——警方暂时是听信了。」
「是吗?」遥奈松了一口气。她原本担心,如果说什么背后传来水的味道,反而会引起警方的疑心。而且是在弘也家的地板底下找到的,即使警方怀疑弘也或他过世的父亲,也是顺理成章。
「里面的到底是……」
「我觉得是阿笹。」弘也说,望向尾端,后者点点头。
「似乎是小孩子,应该错不了。」
他们说遗体几乎化成白骨了,而且损伤严重。警方问弘也知不知道死者身份,他便说出小时候住隔壁的同学笹井搬走的事。说邻家父母声称送去乡下了,但此后就再也没有消息……
「尾端先生,」弘也转向尾端,「原来我看到的不是阿龙,而是阿笹吗?」
「应该是。」
尾端这么说,然后解释道:
「溺水意外发生后,隔了一年的时差,才开始出现臭味……这果然说不过去。」
而且只要弘也离开此地,臭味就会消失。比起外面,出现在家中的频率更高——尾端说考虑到这些,他觉得原因应该出在弘也家附近。
「凶手……果然是……」
「应该是笹井夫妻埋的吧。我想他们原本想要弃尸,总不可能直接丢在堤防或河滩上,所以或许本来打算丢进河底。」
「没想到被我父亲撞见,只好急忙带回家……」
「应该是。如果只是要丢空行李箱,没必要开车运载。当时是深夜,又是可以徒步到达的范围,所以里面应该放了某些重物。」
「那是那一年——溺水意外一年后。」
「刚好是你儿时朋友被送去外婆家那时候。也是他祖父刚过世的时候。」
「可是,怎么会埋在我家?」
尾端寻思地微微歪头,声明「这只是我的猜想」,接着说:
「我不知道那孩子怎么会过世。不过必定有某些隐情,否则没必要把尸体藏起来,或是谎称是送去乡下。不管是意外还是别的原因,凶手应该都有心虚之处。」
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尸体,想要丢进河里。所以装进行李箱搬运,却不巧被人目击。
「他们慌忙把行李箱带回家,应该暂时就埋在庭院里了。然后对外宣称小孩送去乡下了。」
「笹田夫妻本来就因为不会做人,受到孤立,所以这说词才行得通吧。」隈田感慨良多地说。
「是啊。只是……似乎无法完全瞒过。刚才警方说,经他们询问,在儿童咨询所的层级,笹井家的小孩没有去上学一事,在当时引发了问题。因为没有办转学,也不知道下落。但当时儿童咨询所还没有深入调查的权限,也无法和警方合作。」
如果父母说送去其他府县的乡下地方,后来就没有联络,不清楚小孩状况,就难以更进一步追查了。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所以暂时埋在庭院里,但后来笹井家决定卖掉部分土地。如果动工盖房子,或许会发现连同行李箱一起埋在院子的尸体——所以他们把行李箱挖出来,这次改为埋在后院里。」
遥奈赫然惊觉,那大概是弘也搬去乡下住的那段时候。从乡下回来一看,弘也和背后的小孩的距离缩短了,是不是就是这个缘故?——因为两人实际上的距离真的缩短了。
「可是后来笹冈家决定把住家也卖掉,在后院盖公寓。必须把埋在后院的尸体换个地方藏才行。刚好那时候,末武先生的父亲住院,家中无人。落地窗破了,也没有修理的样子。只要趁这个机会埋到地板下,因为是别人家,就算东窗事发,也可以装作事不关己。两度被迫换地方藏,他们也觉得很吃不消吧。应该是认为只要埋到别人家,就可以永远撇清关系了。」
「……太过分了。」
遥奈喃喃说道。那可不是不要的行李箱,而是亲骨肉的尸体。
尾端点头同意。
「他们溜进末武家,掀开榻榻米,粗暴拆下木板地,埋下行李箱。在挖洞的时候,因为碍手碍脚,所以把根太折断了吧。大引完好无缺,却只有根太折断,木板裂开,只能推测是有人为了侵入地板底下而刻意这么做。」
那孩子就在弘也的脚边——如同字面形容,就在脚边。
「可是,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弘也面前?」
「应该是希望末武先生找到他吧?」
尾端露出复杂的笑容。
「他们是町内唯一三个同学,不是吗?而且他们家有些受到排挤,他应该是个朋友不多的小孩吧?而从小认识的末武先生,就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弘也点点头。
「如果那是阿笹的话……或许是吧。」
「或许发生了某些类似同步的状况。末武先生说他看到的脚是湿的,或许他是死于和水有关的意外。若是这样的话,笹井夫妻一开始会想要把他丢进河里,可能也是受到末武先生遇到的溺水意外的影响。同一个町内的同学溺死在河里——既然如此,布置成这孩子也是溺死好了——就像这样。」
遥奈点点头,脑中却出现更可怕的想像。也就是受到溺水意外影响的笹井夫妻,从一开始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故意溺死儿子的可能性……
「真的……太残忍了。」遥奈自言自语。真相究竟如何,接下来应该就会揭晓吧。刚才她看到几名警察前往笹井家。
「如果他是为了希望被人找到而出现的话……往后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
遥奈自言自语地说道,结果弘也本人「嗯」地点点头说:
「他说『谢谢』。」
「咦!」遥奈惊呼,不只是她,隈田甚至是尾端都转头看弘也。弘也哀伤地微笑说:
「刚才在等警察的时候,我站在洞口旁边……结果又闻到那臭味了。低头一看,我看到小孩的脚。之前都是坐着,但那时候是好好地站着。」
弘也说,接着他听到声音。那声音说「谢谢」。
「我说,对不起,一直都没有发现你,虽然没有回应,可是那双脚……转向后面走掉了……」
这样啊,遥奈想,握住弘也的手。
「……我没能救阿龙,也没能救到阿笹……可是……」
弘也没有再说下去。遥奈使劲握住他的手,点点头说:
「……虽然晚了一点,可是终于找到他了,太好了。」
「嗯。」
弘也应声回握的手温暖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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