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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邦-章节

搬到祖母家过了一个月的时候,树发现了它。

分配给他当房间的六叠和室的壁橱上层。

树一开始会钻进壁橱里,是因为觉得把那里当成床铺,一定会很安心。并非像父母误会的那样,是想玩「秘密基地游戏」。这年春天,树已经升六年级了,不是会把壁橱当成秘密基地,乐在其中的年纪了。树的动机更为迫切。因为祖母家和搬来之前住的公寓不一样,房间没有牢固的墙壁和门。

在父亲的故乡一个人独居的祖母,去年年底跌倒骨折了。是绊到屋子里的一点高低差而跌倒,但因为上了年纪,骨头似乎变得相当脆弱,造成了腰骨骨折的重伤。祖母必须住院动手术。动完手术后,也需要复健一段时间。就算花时间复健,以后走路好像也必须依靠拐杖。所以父亲这年春天决定换工作回故乡。

树本身对搬家并不感到抗拒。树喜欢祖母,也很中意父亲故乡的古老城下町。「小树和朋友分开,一定会很寂寞。」母亲再三强调,「小树太可怜了」,但反正升上六年级后,每个人都在准备中学考试,不会有空再一起玩了。考试结束后,就要各分东西,进入考上的中学。只是早一年或晚一年的差别而已,树完全无所谓。不过有一个问题,房子太老了。

祖父过世后,祖母一个人独居的房屋十分古老。最近常有媒体报导介绍标榜「古民宅」的古色古香的老房子,但不是那种时髦的玩意,只是古早年代兴建的房子增建或改建,东拼西凑,最后成了纯粹老旧阴暗又不方便的住家而已。

也没有像样的房间。树被分到的和室三边几乎都是室内纸门,一边是对外拉门。有一面纸门是壁橱,剩余的两面通往隔壁房间,对外拉门则是连接后院的缘廊。缘廊和壁橱也就罢了,用纸门这种不牢靠的隔板与隔壁房间相连,实在没有私人房间的感觉。而且一边是起居间,另一边是父母的房间。明明是自己的房间,却觉得毫无隐私,很不自在。

——实际上,树心想,不管是看漫画还是玩电动,马上就会被母亲察觉。就算被察觉也没关系,但母亲会不高兴。以前还没那么啰唆,但自从搬家以后,母亲就成天唠叨着乡下没有私立中学也没有好的补习班,会落后都市小孩许多,所以你要比以前更努力用功好几倍才行。

其实母亲应该不想搬家吧。母亲从来没有在树的前面明说「我不想搬家」,但树也看得出来,母亲并非欣然接受这次的搬家。不管是离开住惯的街区,和熟悉的人分开,还是父亲换工作,所有一切她都不愿意。应该是这个缘故,搬家以后,母亲就慢性地情绪不佳,和父亲口角不断。这让树难以忍受。

他不想听父母几近吵架的你来我往,也讨厌母亲含沙射影地嘲讽,绕着圈子责怪父亲。她连住院的祖母都要责怪。去探病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可是在家却牢骚不平,「奶奶实在是……」屋子很脏、杂物太多、老顽固。每次听到母亲说祖母的坏话,树就觉得嘴巴里好像被塞进苦苦的东西,怎么也甩不掉不舒服的余味。

——好想一个人独处。

一下子就好了,想要关在什么都听不到的地方,屋子里却没有这样的空间。

被母亲挖苦父亲的声音吵醒,树叹了一口气爬起来,折起铺在榻榻米上的铺盖要收进壁橱里,忽然灵机一动。

——何不睡在壁橱里?

没有西式床铺,在和室铺被盖睡觉的生活很不方便。尤其是现在。要是稍微晚一点去吃早饭,母亲就会不高兴。要赶上早饭开动时间,就得立刻起床换衣服,同时还得将被褥折好收进壁橱里。如果垫被可以直接铺在壁橱上层不收,就像阁楼床铺一样,早上整理起来也比较快。而且关上纸门后,感觉就像单人房一样。连自己都觉得这主意太棒了。他怯怯地向父母提议,父亲笑说「很像秘密基地呢」,还说他小时候也很向往这样的基地。母亲傻眼地说「男生就喜欢搞这些」,但也难得笑了,因此树自己把延长线拉进壁橱里,将上层布置成自己的床铺。

关上房间纸门,再钻进壁橱里,就听不到起居间的声音了。在只有一盏台灯的狭小空间里,树总算得以喘息。获得能够安心的巢穴,总算熟悉新生活的时候,他不经意地往上看,在天花板发现了隙缝。

壁橱的墙壁和天花板之间,天花板稍微浮起,开了一条小缝。树感到好奇,半弯着腰站起来。他想窥看隙缝,结果头顶到天花板,板子活动了。天花板似乎有一半没有确实固定。树一手扶着天花板站起来,脖子以上探出板子上方了。那里是一片宽阔的空间。

墙壁从两边斜斜地往上,在顶部会合,上方有木材纵横交错。有光透进这片阴暗的大空间里,幽幽射入的光束中,尘埃闪闪发亮。

——原来天花板上面是这样啊。

初次看到的情景,有股庄严感。

是可以一鼓作气爬上天花板,可是周围布满灰尘,而且万一踩破天花板就不得了了。如果把衣服弄脏,又会惹得母亲不高兴。

树正犹豫不决之际,看见正上方的粗圆木以铰链固定着一块木头。把天花板的板子大大推开,木块便被板子推动,倒向另一侧。而板子通过之后,木块又倒了回来。如此一来,即使从板子放手,板子也会被木块顶住,不会完全盖起来。

——原来是设计成可以上去吗?

树惊奇地想,张望了一下大大敞开的开口周围,发现一个像小梯子的东西。拂去灰尘放下来一看,梯子的长度刚好符合壁橱的上层,可以用来爬上天花板里面。

都安排得这么妥当了,他实在无法忽视。幸好父母现在都不在。父亲去上班,母亲出门采买。树离开壁柜,找到手电筒和抹布,回到房间。把梯子擦干净,光脚爬上去。用手电筒的灯往天花板里面一照,他大吃一惊。里面铺有地板。

祖母家很旧了,所以天花板也有许多地方挠弯。树房间的天花板也是如此,从挠弯露出的隙缝间,可以看出天花板是用胶合板之类的薄板钉成的,实在不可能承受得住人在上面行走的重量——然而天花板上面却铺满了厚板。厚板钉在各处的横木上,形成坚固的地板。

有地板的地方,刚好是树的房间上方一带吗?面积相当大,边缘用矮架子区隔。树一面用抹布拂去灰尘,一面前进,发现大概相当于缘廊上方的位置,有光线透出来。用手电筒一照,一块约笔记本大小的木板用铰链固定着。往上掀起,露出一个四方形的洞穴。

「……哇……」

树忍不住赞叹出声。祖母家的外墙是木板墙,这个洞似乎挖通了那面外墙。掀板外侧贴着外墙的板子,因此从屋外看过来,应该看不出玄机。

——大概是采光窗。

这一点是看得出来,可是……

「……这里是什么地方?」

窗板上还附了根顶棍。只要打开,即使没有手电筒,光线也足以在天花板上活动,坐在窗边的话,也可以看书。不管怎么想,都是有人刻意打造的阁楼。

「好厉害。」

从父母的反应来看——他们应该不知道有这个阁楼吧。如果知道,当树要求睡在壁橱的时候,绝对会提出来才对。而且从堆积的灰尘来看,显然长期无人使用。如果不是父亲,那会是叔叔做的吗?

——这是不折不扣的秘密基地吧?

和关上壁橱的门,幻想是秘密基地天差地远。是没有人知道,只属于自己的空间。

树关上窗户。

得把这里打扫干净,打理得舒舒服服才行。

——还有,绝对不能被父母发现。

树花了一星期才把阁楼打扫干净。幸好遇上连假,有大把时间可以尽情运用,但必须瞒着父母才行。因为得拿着扫把和水桶来来回回,得趁两人都不在的时候进行。

——上来这里,也只能挑没有人的时候。

尤其是母亲如果在家,随时都有可能闯进房间。如果因为母亲进房间而慌忙跳下壁橱,绝对会被抓包。

绝对要保密到家——橱在打扫期间立下决心。虽然扫去灰尘,仔细地用湿布抹过,但母亲一定只会嫌这个地方「脏死了」。实际上,铺了地板的地方虽然擦干净了,但其他地方仍然布满灰尘,空气不太好。地板也有许多大小污渍,不管擦拭多少遍,下去的时候脚底还是黑的。

阁楼是宽阔的天花板上方宛如浮岛的空间。一边和对边的三分之一是墙壁,其余的地方以架子隔开。架子只是在柱子之间架上木板而成,十分简陋,但后方附有背板,避免架上的物品掉落,而且各处也都设有简单的抽屉。抽屉里收着老瓶子和颜料、长满霉菌的布料等等。架上则放着装有零碎物品的罐子和老模型。大半是船只,有几架飞机和战车。

「是叔叔吗?」

树内心暗笑。叔叔是在大学任教的学者,沉默寡言,总是臭着一张脸,脾气暴躁。树不喜欢他,可是一想到他费了一番辛苦打造出这个阁楼,顿时感到亲近许多。他一定瞒着所有的人,花了非常多的时间打造。

既然如此,把留在这里的东西丢掉,感觉也过意不去,树将它们拂去灰尘后,全部装进纸箱里。幸好因为刚搬完家不久,家里有用不完的纸箱。他拿了两个纸箱上去,一个半就装完了。即使摆上两个纸箱,阁楼剩下的空间仍足够让树滚来滚去。

——但遗憾的是,这里待起来并不怎么舒服。地面虽然铺了木板,但挠弯不平,虽然有窗户,但实在太小,基本上阴阴暗暗。空气灰蒙蒙的,如果户外艳阳高照,就闷热无比。夏天的话,这里实在待不住吧。

起初阁楼里的景物让人稀罕,但也很快就习惯了。一旦习惯,三边形同只是一片黑暗。虽然不到完全漆黑,但天花板上意外地有许多障碍物。有窗的那面墙,右边残留着部分旧墙壁,内侧是半吊子地收尾、载着瓦片的屋顶。它的对面,挡在阁楼稍前方的墙壁,是二楼的墙壁吗?

祖母家有二楼,不过只有两个房间。只是因为漏水等问题,已经长年无人使用。刚搬来的时候,他踩着吱呀作响的阶梯上楼去,期待能当成自己的房间,但房间里堆满杂物,满是灰尘,而且霉味刺鼻,让他打了退堂鼓。榻榻米地板有几个地方踩下去就会下陷。

每个角落都很破旧。面积大是大,但切割得零零碎碎,住起来很不方便,而且杂物很多,实际能住的房间没有几间。只有兼佛堂的大和室比较宽敞,东西也少,但那里好像不是可以睡觉的地方。就算父母同意,树也不想睡在那里。那似乎是祖父盖的引以为傲的大和室,但挂了许多古老的遗照,每张脸都严肃可怕,惹人发毛。佛堂隔壁的十叠和室没有佛坛也没有遗照,但连着缘廊就是浴室,去洗澡的时候一定会经过,他才不想住在通道上。

——奶奶回来这种地方生活,真的没问题吗?

医生好像说,不管恢复得再怎么好,都需要拐杖辅助。屋子里到处高低不平。因为增建和改建的部分,地板的高度微妙地不同。满是纸门和拉门的屋子,也有许多门槛,微微高出地面,祖母就是被高出来的部分绊到跌倒受了重伤。在这种地方,有办法撑拐杖生活吗?树十分担心。他问父亲,「房子不改建一下吗?」但父亲的回答却很莫名其妙,「爸爸才刚换工作嘛。」母亲也说,「不就是因为不方便而且危险,我们才搬回来一起住吗?」但树觉得就算他们住在这里,祖母的生活也不会就因此变得方便安全。

树躺在阁楼里,漫不经心地想着这些。就在这时,远远地传来母亲招呼「我回来了」的声音。

树慌忙起身。从玄关到起居间有段距离,但不足以让他悠哉地爬下去。打开手电筒,关上小窗,蹑手蹑脚走到洞口。踩上梯子,把关掉的手电筒放到固定的位置,扶着掀盖,拨开顶棍。树一手撑着盖子正要下去,不经意地望向阁楼里。那里是一片被切割成三角形的阴暗空间,深处之所以微微地明亮,是因为某处有空隙。阁楼各处的障碍物形成影子,黑黝黝地切割了那片幽光。旁边有一道缓缓摇晃的影子,树忍不住定住了。

那影子浮现在幽暗的三角形中央处,看起来正微微摇晃着,并缓慢地转动——是一个垂着头的人影。

「咦……!」

树忍不住轻呼。他吓一大跳,正要定睛细看,结果踩在梯子上的脚一滑。幸好只剩下两阶,撑着盖子的手也没放开,因此没有碰撞出巨响,但差点摔落的惊吓,和目击到人影带来的冲击,让他的心脏跳得飞快。他尽可能安静但迅速地把盖子盖回去。手都放开了,盖子却没有关好。焦急地一看,这也难怪,梯子还在壁橱里没收,上边卡住洞缘,让盖子无法合上。

——得把梯子收上去才行。

但必须先抬起盖子,用头顶撑住,才能放上梯子。也就是说,树的头会伸出阁楼,而关上采光小窗的漆黑阁楼里,有黑色的人影。

树盯着盖子。梯子卡住的地方,盖子浮起露出一条空隙。空隙间透出阁楼里的黑暗。

——我不敢。

树拆下梯子。盖子发出轻微的一声「啪哒」盖上了。他把堆到一旁的被褥铺回原状,将取下的梯子塞进盖被底下。关上纸门,跳下壁橱——同时母亲打开了房间纸门。

——那只是我眼花了。

树花了三天,得出了这个结论。当天他实在不敢再次打开盖子确认。不仅如此,他甚至害怕睡在壁橱里,久违地从壁橱里搬出铺盖,睡在榻榻米上。就算不是在壁橱里,也一样恐怖。只要躺下,即使不愿意,天花板也会映入眼帘。天花板挠弯,到处都是空隙。虽然空隙上方还有一层偷偷铺上的地板,而且从缝里什么都看不见,但是空隙本身让他觉得可怕得不得了。如果侧躺避免看到天花板,就会意识到壁橱。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随时都会从那个洞里爬下来?

——不可能。

之前树一直睡在壁橱里。不管在壁橱里还是阁楼上,都没有发生过任何事。那个古怪的人影,他就只看过一次。既然如此,就跟什么都没有一样。毕竟遇到怪东西的机率,才是小到不行。

树这么告诉自己,却无法放松。实际上天花板的空隙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壁橱里也没有传出怪声,或冒出怪东西。

一旦放下心来,便开始怀疑起自己看到的东西。会不会只是不小心把阁楼里的东西误看成人影罢了?——不,看到人影这件事,或许根本是错觉。树渐渐觉得就是这样,又回去壁橱里睡觉了。不过和以前不同的是,他一定会把枕边的橱门打开来。回到壁橱睡觉的第二天,他鼓起勇气掀开盖子。他做好随关上顶盖的准备,把头伸出阁楼,提心吊胆地转向之前看到人影的方向。那里就和那天一样,是一片只有深处微亮的幽暗空间。各种障碍物在幽光中形成黑影。旁边什么都没有。

——果然。

树这么想,终于将藏起来的梯子放回原位,却还是不敢上去阁楼。总之确定什么都没有,他就满意了,然后因为父母吵架,他又开始在睡觉时关上橱门了。父母原本都会克制避免真的吵起来,但那天两人似乎心情都很差。母亲比平常更尖牙利嘴,向来把她的埋怨当耳边风的父亲抓住话柄,大声怒吼:

「有什么办法?妈只有一个人,总得有人来帮她啊!」

「那个人是谁?再怎么样都不是你吧?」

树想要逃离起居间的火爆空气,躲进壁橱里。紧紧地关上纸门,咬住下唇。隔天母亲对树破口大骂。因为他在起居间写作业,没有收拾就跑出去玩了。

「自己的东西自己收!你是嫌这个家还不够脏乱吗!」

听到母亲说这个家脏,树觉得很伤心。

「才不脏呢……虽然旧是旧了。」

树觉得虽然称不上整洁,但脏和旧是不一样的。

「够脏了。」母亲冷冷地说,「都是奶奶在家里堆了一堆杂物,脏乱到没法打扫。」

怎么不丢掉一些?母亲没有对象地埋怨,但住院的祖母不可能整理。而且祖母会住院,也是因为意外受伤,事发突然,那个时候她做梦也想不到儿子一家会搬来同住,所以自己家放满自己的东西,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树这么想。

他想着这些,趁着母亲去医院的时候,久违地放下梯子。一阵子没上去的阁楼积了一些灰尘。

他打开窗户,叹了一口气。

——何必讲那种话。

一想到母亲,就感到窒息,躲进阁楼里就松了一口气——树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只有家中无人的时候他才会上去阁楼,所以现在母亲不在家。既然如此,就算待在下面的房间应该也是一样的,但待在阁楼,心情上就轻松许多。

——虽然也不是讨厌妈妈了。

母亲的感受,大概就像现在的树吧。也不是讨厌父亲或祖母了,可是就是感到窒息。

树这么想,望向堆在角落的纸箱。打造这块小天地的叔叔,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心情?

——不过奶奶感觉并不啰唆。

如果树在玩电动,祖母就会说「给我玩」。不管树再怎么指点,祖母都玩得很烂,可是还是很愉快的样子。如果树在看漫画,祖母就会问「那好看吗?」树好几次推荐说「超好看的」,可是不巧那些时候的树只是盂兰盆节连假和过年来玩,带在身上的漫画只有中间的集数。祖母笑道,「要我自己去买全套有点……」树最爱这样的奶奶了,但如果住在一起,祖母也会变得像母亲一样啰唆吗?

——可是如果没有理由,应该不会待在这种地方。

花这么多时间和工夫,打造只属于自己的场所。还是叔叔为人有些乖僻,所以想要躲起来?叔叔感觉不太喜欢跟人打交道,所以或许想要一个人的空间。父亲也就罢了,但身为么女的姑姑很聒噪。

——或许不是想要躲母亲,而是想要躲妹妹。

树打开纸箱。里面是老旧的塑胶模型。独子的树不明白,但有弟妹的朋友都说弟妹会任意动自己的玩具并弄坏,很受不了。搞不好这就是理由。

树拿起最大的船只模型。

——把这个摆起来好了。

「……这是大和号吗?」

虽然不清楚,但总觉得眼熟。仔细一看,其他的船只好像也都是战舰。为数不多的飞机之一,大概是零式战斗机。

也有战车,叔叔小时候喜欢这些东西吗?树想着,举起大和号端详——结果模型从手中掉下来了。因为从下方仰望的船只模型另一头,有个黑色的人影。

人影浮在不怎么远的暗处中央。因为呈现逆光,长相和穿着都不清楚,但大大地歪着头,垂着头似地浮在半空中。树觉得人影面对着这里。人影缓慢地左右旋转般,摇晃着看着树。

——不是眼花。

那个人影确实就在那里——不,挂在那里。虽然看不到绳索之类的东西,但显然是上吊挂在那里。双手无力地垂下,双脚微开伸直,一边的脚就像断掉一样,小腿以下不见了。树全身剧烈战抖,半弯着腰,挪动膝盖逃向洞口。目光无法从半空中摇摆的人影移开。摸索着找到洞口,把脚放下去寻找梯子。采光窗还开着,但他实在不敢回去关窗。

——得把盖子盖起来才行。

他伸手摸索顶棍,却摸不到,只得收回视线看手边。用发抖的手挪开顶棍,撑住盖子——接着把视线移回去一看,人影就在阁楼洞口处。

人影用力地把脸伸过来。被小窗的光线照亮的脸,一边眼睛是漆黑的洞穴。黑洞里正不停地淌下血来。

树见状,尖叫一声跳下来。盖子在头顶发出巨响盖上了。他从敞开的纸门滚出壁橱外面,爬着远离,逃进起居间,「砰」一声关上纸门。

真的有!他想。不是错觉,也不是眼花。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阁楼里的模型玩具——那真的是叔叔的东西吗?阁楼会不会是那个人影的房间?

树不想待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家里。他正想逃出家门,想起一件事。壁橱的纸门还开着,梯子也还靠在壁橱里。

——得回去关起来才行。

不想回去,可是如果母亲回来,会被发现。树再也不想上去那个鬼阁楼了,所以就算被父母发现那个地方也无所谓。尽管这么想,但这么一来,他一直以来保密不说的事也会连带曝光。只有这件事必须避免。

树犹豫万分,瞪着自己房间的纸门。他一次又一次在内心鼓舞自己,吆喝一声,打开纸门。和室里没有人——什么都没有。狭小的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被倾斜的夕照染得微红,仅此而已。房间的一侧,壁橱的纸门有一边敞开着,可以看见堆满东西的下层,和只放着棉被枕头及阴暗空气的上层。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走近壁橱,一边保持距离,一边窥看里面。

没有人。被子脚部卷起来,梯子就架在那里。再靠近一点。梯子上面盖着盖子,就像之前那一次一样,盖子被梯子顶端卡住,出现黑暗的空隙。

——也得关上小窗才行。

那个窗户的位置虽然隐密,但如果有人在后院刚好抬头看,就会看见板墙上开了个洞。而且后院有老仓库,尽管很少使用,但并非完全没有人进出。

——没事的。

虽然毫无根据,但一定没事的。妖怪那些被人看到就会消失。所有的怪谈故事里都说,「定睛再看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树这么告诉自己,挺直弯曲的腰。头顶碰到盖子。随着身体站直,盖子被抬起来了。

站起来的时候,他听见呻吟般微弱的一声「呜呜」。往旁边一看,伸手可及的距离处,就是那张脸。

不停流下红黑色液体的单边眼窝,大张的嘴巴。那显然是个男人,整个人趴在地板上,一只手正要伸向树。微微撑起的上半身,肚腹一带也都是血,黏稠的液体滴滴答答淌在地上。

树发出不成声的惨叫蹲下去,盖子「砰」一声落下来。

——不行,我不敢上去!

他抓住梯子,插进盖子的空隙里似地塞进去,用力一推,头顶的盖子发出轻声阖上了。可以看见阁楼的隙缝也消失了。

树确定之后,逃离现场。他跳出壁橱,冲出房间,奔出起居间,穿过走廊,一路跑出屋外。

跑到前院以后,他总算喘了一口气。

——除非有人回来,否则我不敢回家了。

从此以后,树再也不睡在壁橱里了。不仅如此,连在自己房间睡觉都觉得害怕,但他都已经六年级了,实在拉不下脸跟父母说「我想跟你们一起睡」,最后选择的做法,是把房间靠起居间和父母房间的纸门都打开来。时值夏季,「很闷热」的借口派上了用场。不知不觉间,季节已即将进入梅雨。

「这是老房子,夏天很凉快——你爸这样说,可是还是很闷热呢。」

母亲埋怨地说。

树去探望祖母。祖母复健有了成效,感觉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以前更要凉爽一些的。」祖母在床上坐起来说。刚住院动手术的时候,她整个人消瘦苍老,但现在表情变得明亮许多。

「到了傍晚,就会有河风吹来。但最近总觉得吹着凉风的时候减少了。」

「得现在就习惯暑热才行。」母亲对树说,「因为只有起居间和大和室有冷气。」

树在内心叹气。

「奶奶的房间是不是也应该装冷气?」

他怀着「我不要紧」的意思对祖母说,祖母笑道:

「房间到处都是缝,装了冷气也不会凉啦。我是老人家,不怕热,反而是小树才需要冷气吧?」

听到祖母这么说,树内心吓坏了。要是装了冷气,就没办法开着纸门了。光是想到晚上得睡在关得紧紧的房间里,他就觉得恐怖。

「我不用冷气啦。」树强硬地说,「不管这个,房子不用翻修吗?如果奶奶回家,应该会很不方便吧。」

「是啊。」母亲毫不起劲地笑着,带着要洗的东西去清洗了。

「与其翻修,倒不如把房子拆了重盖。」祖母也笑道。

「可是屋子里到处高低不平。」

「是啊,因为漫无章法地增建嘛。之前来修理厨房的师傅看了都很傻眼,所以与其改装,或许拆掉重盖比较快呢。」

「那就拆掉重盖啊。」

「可是拆掉屋子,在新房子盖好前,得先搬到别的地方住。家里的东西也得整理。上了年纪,就会提不起劲处理这些事啊。」

「是喔……」树应着,内心沮丧极了。其实他期待不管是改建还是重建,只要屋子变新,或许就不会再看到讨厌的东西了。

「啊,可是小树想要住新房子呢。也不能永远都睡在壁橱里嘛。你很快就会长高,睡不下了。」

祖母说完,问:

「——壁橱睡起来怎么样?」

「最近没睡了。」

「不睡啦?」

树点点头。

「因为很热。」

他努力轻描淡写地带过,然后说:

「对了——叔叔小时候喜欢组装模型吗?」

祖母睁圆了眼睛愣住了。

「不喜欢。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有,问一下而已。」

祖母目不转睛地看着树问:

「我没看过你叔叔做模型。他除了看书以外,没别的兴趣。你爸小时候倒是搜集过铁道模型,好像叫做N-Gauge的。」

「是喔。」树自言自语,又问,「那奶奶的兄弟呢?」

祖母微微歪头,问:

「——被你发现了?」

「咦?」树惊呼。

「你说你睡在壁橱里,所以奶奶想说或许会被你发现。」

「……壁橱上面?」

树提心吊胆地问,祖母微笑说道:

「那是奶奶的秘密基地。」

「原来那是奶奶做的吗?」

「是啊。」祖母说,调皮地竖起手指抵在唇上,「……模型玩具是奶奶的兴趣。奶奶小时候喜欢组战舰模型。可是在以前,女生做模型是很奇怪的事。像你曾祖父都骂我,说女生就要像女生,去玩扮家家酒。」

「曾祖父会骂奶奶吗?为什么?」

「为什么呢?你曾祖父是个老古板,动不动就啰唆男人就该怎么样、女人就该怎么样。……不过这地方本来就是这样的风气,是个老街嘛。」

「是男尊女卑吗?」

「也可以这样说吗?不过好像也有点不一样。男人就该怎么样、女人就该怎么样的观念很强。你奶奶小时候很顽皮,喜欢爬树、在野外玩耍,大人都说这样不好。我喜欢做木工,也很喜欢理科,可是大人说这样太不像女孩子,不可爱。意思是女生不像女生、不可爱,是件坏事。」

「真奇怪。」树喃喃说,接着压低声音问,「……那里……是不是有什么?」

「有妖怪呢。」

「是吗?果然有吗?」

「有啊。」祖母笑道,「可是他不会做坏事。习惯就好了。」

「可是很可怕啊。」

「不用害怕啦。因为正邦人很温柔,很爱家。」

「——正邦?」

「阁楼里的那个人。他虽然懦弱,可是性情温柔,很爱家的样子。不过奶奶也没有见过他本人,只听说过他的事而已。」

「奶奶没有见过他吗?」

「没有。」祖母觉得好笑地笑道,「正邦是我的曾祖父的弟弟,也就是我曾叔公。」

祖母的曾祖父,树完全无法想像。只觉得是古早以前的人。

「正邦的哥哥叫邦义,就是我曾祖父。对了,佛堂的遗照最左边那一个就是邦义。没有正邦的遗照。佛坛的冥簿里有他的名字,可是没有照片。」

「为什么?」

「不晓得耶。那时代不是什么人都能留下照片,要不然就是因为他是不幸过世的吧。」

「……他是上吊自杀的吗?」

祖母点点头。

「奶奶是这么听说的。因为他哥哥邦义就像咱们家的长男,是个吊儿郎当的人。」

「长男就会吊儿郎当吗?」

「对。你不用担心,你爸是次男。上面本来还有个哥哥,不过小时候就过世了。」

祖母说完笑了:

「不过小树是长男,要小心喔。」

「咦咦咦!」树怪叫起来。

「唉,以前的人对长男特别宠溺嘛。或许就是这样,把人给惯坏了。喏,奶奶的哥哥也是,被大人捧在掌心里当宝,结果最后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

「他是个典型的败家子。借了朋友的车去飙车,结果飙上西天去了。」

原来是这样吗?树心想。同时觉得祖母也有兄弟,有曾祖父,这个曾祖父也有弟弟,各有不同的个性——这些连绵不断的人与人的关系,十分不可思议。

「哥哥邦义好像捅出过大娄子。」

「什么大娄子?」

「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事,奶奶也只听说是大娄子而已。并不是犯罪那些的,可是听说给某人惹了极大的麻烦,害对方非常生气,甚至影响到家里的生意。明明必须非向人家道歉不可,本人却云淡风轻,彷佛不关己事,然后正邦居间调解。」

正邦代替哥哥去向暴跳如雷的对方道歉,并试图说服哥哥也去陪罪,但哥哥却装死不理。

「夹在中间的正邦感到自责,对对方抱歉得不得了,留下遗书说要以死谢罪,然后自杀了。」

因此对方也愿意不计前嫌。此后家里的生意顺顺利利,用赚的钱盖了现在的房子。

「可是说到这个邦义,真的非常离谱,听说他把正邦上吊的树拿来盖房子了。以前院子有棵大榉树,正邦就是在那棵树上吊身亡的,可是邦义叫人砍了那棵树,拿来当栋梁。亲戚都骂他太不敬重死者,邦义却满不在乎,别人说什么都当耳边风,最后却长命百岁,寿终正寝。嗳,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呢。」

祖母带着苦笑叹气说:

「后来奶奶的祖父继承家业,然后父亲把公司搞到倒闭了。本来好像是家很大的制材所。」

「是喔……」

「我哥哥死得早,结果是你爷爷入赘继承家里,可是你爷爷这个人吊儿郎当到让人怀疑根本是我们家的血统。你曾祖父虽然是会乱来,但你爷爷却是个不管好坏,什么事都不做的人。从这个意义来说,两个人完全相反呢。什么事都随随便便。」

祖母说到这里,母亲回来了:

「什么随随便便?」

「在说爷爷的事。说他什么事都嫌麻烦,随随便便。」

祖母说,母亲哈哈笑道:

「爷爷连看医生都懒嘛,明明整天都在喊胃痛。」

祖母说:

「就是啊。结果错失治疗的时机,丢了性命,所以是自做自受啦。」

「如果跌倒骨折的是爷爷,绝对不可能乖乖复健。」

「他绝对不会复健的。」祖母笑着说。

因为母亲回来,谈话离题,无疾而终。

树想问祖母上吊自杀的人,怎么会是那副模样?少了一只眼睛、少了一只脚,肚子也都是血。

——那真的是正邦吗?

去探望祖母的隔天开始下雨了。到了次日晚上,雨势仍未停歇。好像有低气压接近,不时响起风的呼啸声。树听着雨声和庭院树木摇晃的沙沙声,上床睡觉,但即使躺下来,注意力也都放在阁楼上。

阁楼里的正邦。

确实,第一次看到的时候,人影就像上吊。

——可是,那个人少了一只脚。一边眼睛也没了,还流着血……

变成黑洞的眼窝里,红黑色的血液流出脸颊。那黏稠的质地实在太惊悚了,让树无法想起另一边的眼睛是什么样子。

另一只眼睛好好的吗?如果好好的,是怎样的眼睛?树正回想着,传来一道细微的「滴答」声,树在被窝上僵住了。自己的枕畔——不是壁橱,而是缘廊那一侧,传来液体滴落的声音。

是窗外的雨水打在什么东西上面的声音吗?一定是的。尽管这么想,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眼窝——肚腹流血的某人身影。

没事的——树把视线转向旁边。橘色的灯光,是父亲枕边的台光线灯。父亲睡前躺在床上看书。脚边也有微弱的灯光。母亲去洗澡了,所以起居间留了一盏灯。

滴答——一道细声。

闭上眼睛,反而会不停地想起可怕的情景,可是睁开眼睛看着幽暗的房间也一样可怕。尤其是一看到天花板,就会不由自主意识到上方的阁楼。隔着一片薄板,扩展在另一头的阴暗偌大空间。那里飘浮着呈现黑影的某人,微微摇晃着,缓慢地旋转——

树用力闭上双眼,想要甩开那情景。细微的一声「滴答」。「滴答、滴答」的连续声当中,隐约掺杂着「喀哒」的坚硬声响。

那声音和开关不顺的纸门刚开始滑动时的声音实在太像了。

树一阵心惊。屏住呼吸睁开眼睛,阴暗的天花板跃入视野。垂挂在中央的电灯,亮着一颗小灯泡。那灯光实在是太微弱了,方形天花板的四角凝滞着昏黑。

「唰……」纸门在门槛上移动的声音。树屏着气,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有所预感,胆战心惊地转头,目光朝左边的壁橱移去。带着黑框的纸门——应该紧紧地关上的纸门打开了一些。

树开始发抖。想要别开目光,视线和脑袋却动弹不得。父亲就在隔壁,他却发不出声,也无法活动。纸门打开至可容一颗头通过的宽度,透出壁橱上层浓密的漆黑。

又一声「滴答」。同时,一团幽白的东西从隙缝最上方缓缓地下降了。彷佛从天花板降下似地出现的,是一张人脸。那颗头往下出现至眼睛一带,窥看房间里面。眼睛是什么颜色?看不见表情。眼睛的部分笼罩在黑暗中,但还是看得出一边的眼睛开了个更黑的洞。眼睛盯了树一会儿,又继续往下降。

脸冒出来了,脖子——胸口冒出来了,接着染上一片湿漉漉黑渍的肚腹冒出来了。鲜血淋漓的腹部,感觉随时都会断成两截。成团的血块掉落,同时软趴趴的肉片也跟着掉落。

就在这时,传来一道干燥的「啪沙」声。树惊吓吐气,同时反射性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去的右边,隔壁房间的父亲正掀起被子爬起来。被台灯照亮的父亲的身影让他觉得心安极了。

「——什么声音?」

父亲说,来到树的房间。树还无法动弹,父亲便大步走来了。

「你还没睡吗?我开个灯喔。」

父亲说,穿过树旁边,打开房间大灯。过分刺眼的光线,让树差点哭出来。

父亲环顾房间,打开树枕边的对外拉门。点亮缘廊的灯,掀开窗帘,看到户外,轻呼了一声。

外面有什么吗?树总算撑起彷佛麻痹的身体望过去,父亲正抬起一脚在看脚底。

「真糟糕,漏水了。」

听到父亲的话,树惊觉一件事。

——阁楼的窗户。后来就没有去关上。

如果是小雨,顶多只会稍微打湿地板,但倾盆大雨的话,风向不对,雨水就会灌进阁楼里。从刚才开始,就不时听见转强的雨声敲打着墙壁。大雨打进阁楼里了——

「漏水漏得好严重呢。」

父亲看缘廊,然后仰望天花板。树坐起上半身看着,发现靠近窗户的天花板上形成了一大片水渍,水滴不停地从那里滴下来。缘廊也积出了一大滩水。滴落的水滴打在水面上,发出滴答声响。

「真是太惨了。」

树听着父亲的喃喃自语,视线转向壁橱。一看到那里,他忍不住叫了出来。声音毫无预期地宛如惨叫。明明、绝对应该关紧的纸门,就像刚才看到的那样,打开了一颗头的宽度——空无一物的空间里笼罩着淡墨色的阴影。

结果树尖叫大哭,最后把阁楼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父亲了。父亲——还有听到尖叫声跑来的母亲虽然傻眼的样子,但没有他猜想得那样生气责骂。

「你一定是做梦了。」母亲久违地柔声安慰,「才没有什么怪物呢。一定是刚入睡做噩梦了。」

「不是!」树摇头,「真的有。奶奶也知道。奶奶也说有。」

「奶奶逗你玩的啦。」父亲这么一笑置之,但是去医院办出院手续时,祖母本人证实说「有」。

「我不会逗小孩还是吓小孩,正邦就在阁楼上。」

「……就算妈这样说……」

父亲为难地搔着头。

「正邦一直在那里,只是你没有看过而已。不只是我,你舅舅也看过。」

「唔……」父亲沉默了。母亲不知所措地交互看着祖母和树。

「那真的是正邦吗?」树问祖母,「正邦受了重伤耶。」

祖母怔住。

「重伤?」

「嗯。他少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脚,肚子也感觉快要断成两半了。」

「咦!」祖母惊讶地说,「怎么会?……那不是正邦。」

树心想果然。

「可是……那会是谁?」

对于树的疑问,没有人能够回答。

父亲和母亲都说世上没有鬼,可是两人本来想要查看阁楼,犹豫到最后却还是罢休了。

「漏水应该是窗户的关系……唔,最好趁这个机会请专业人士来看看。」

父亲这么说,母亲也赞成。

父亲说的「专业人士」在两天后到来了。好像是父亲请同事介绍的工务店再介绍的人。

「我说我儿子跟我妈说家里有鬼,实在很毛,结果我同事就介绍那个人给我。」

「咦——你怎么这么跟人说?」母亲似乎觉得目瞪口呆,「不过唔,奶奶跟小树都说得那么认真嘛。」

母亲正这么说,门铃就响了。去应门的父亲领进家门的,是个还很年轻的男人。

「敝姓尾端,请多指教。」

男子说,彬彬有礼地向坐在起居间的祖母行礼。

「我们才是请多指教……也没有去门口迎接,真是不好意思。我脚不方便。」

「您生病了吗?」

「跌倒撞断腰骨了。」

「好严重啊。」

「是啊。」祖母笑道,「漏水的地方是缘廊。不过我想应该是雨水从我以前开的洞打进来了。」

「听说阁楼有个秘密基地?」

「对啊——小树,你帮忙带路吧。」

树点点头,指示壁橱说「这里」,打开纸门。

「在这上面。这边的天花板可以打开。」

尾端点点头,轻巧地爬到上层,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抬起天花板。他从口袋掏出笔型手电筒,四下照了一阵。

「真是太厉害了。」

他笑咪咪地回头说:

「听说是老奶奶打造的?一定费了一番工夫吧。」

「是啊,花了很久的时间。」祖母笑道。

「我上去看看。」尾端从腰间的工具袋取出像拖鞋的薄鞋子,穿上之后爬上阁楼。片刻后他下来说:

「漏水应该是小窗打开的关系。不过应该一直都有一定程度的漏水,造成了满大片的水渍。」

「哎呀。」祖母叹气。

「上面有谁吗?我听说好像有府上的祖先?」

尾端问得实在太没什么,祖母也理所当然地回答:

「对呀,像黑影一样挂在那里。我看过好几次。」

「您不害怕吗?」

「一开始会怕,但很快就习惯了。因为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老奶奶真是位女丈夫。」尾端笑道。

「一开始还是会怕,所以我去找姑姑说。结果姑姑告诉我以前家里有个叫正邦的鬼魂,是我的曾叔公。姑姑没有看过,不过姑姑的父亲——我的祖父的兄弟姊妹好像有人看过。这个家里的人,好像代代都把正邦当成类似座敷童子的守护灵。我姑姑当时的口气,是这种感觉。」

「所以名字才会传下来呢。」

「我弟弟也说他看过。不过不是在阁楼,是在底下的茶间。他在茶间睡午觉,忽然有人把他摇醒。醒来一看,锅子都烧干了,差一点就要失火了。他说一定是正邦救了他。」

「真的吗?」尾端感兴趣地说,「所以他也会出现在阁楼以外的地方呢。」

「在阁楼看过正邦的,应该只有我一个吧。正邦会出现在屋中各处。有时候也会像提醒锅子干烧那次一样,警告灾难。」

「哦……所以才说像座敷童子。」

尾端说,忽然转为一本正经。

「然后……」祖母正欲继续说下去,尾端却用一句「抱歉」打断,回到阁楼去了。一会儿后他爬下来,前往起居间,探头看起居间西侧的祖母房间,纳闷地歪起头,轻拍房间北侧的墙壁问:

「这面墙壁,是原本就有的墙壁吗?」

「应该是……不,还是不是?」

拄着拐杖跟上来的祖母也不确定的样子。

「这个房间本来是我祖父母的房间。祖母过世以后,祖父一个人睡,后来祖父病倒……」

说到这里,祖母小声说道,「对了」。

「我祖父住院以后,父亲把这里翻修过了。本来是更大的房间,记得好像是加装了上去二楼的楼梯,所以房间变小了。」

说完后,祖母想起来似地用力点头:

「对——加盖二楼以后,我就打造了阁楼。因为哥哥和弟弟有了二楼的新房间,却只有我没有自己的房间。」

「原来如此。」尾端附和着,绕到楼梯,探头看旁边的走廊。这条走廊完全是为了通往厕所而设,途中有一道矮门板。刚好就位在楼梯底下。

「——这里是什么?」

「储藏室。不过电灯坏了,很久没有进去了。」

「方便看一下吗?」尾端先征求同意后,钻进里面。树感到好奇,伸头探看。楼梯下方天花板倾斜的部分,里面似乎有一间细长的房间。内部塞满了杂物,尾端的身影,只看得到浮现在手电筒灯光里的影子。他用彷佛一只巨眼的光圈照亮杂物、墙壁、天花板、脚下——然后折回来了。

「找到什么了吗?」

祖母问,尾端笑了:

「正邦先生好像真的是个很好心的人。」

「什么意思?」树不解地问。

「你说正邦先生少了一条腿?」

「嗯——还少了一只眼睛,然后身体也快断成两半了。」

尾端点点头,环顾困惑地跟上来的几个大人。

「这栋建筑物最好拆掉重建,或是大加翻修比较好。」

尾端斩钉截铁地说,照亮储藏室深处。

「虽然被藏到古怪的地方去了,但我想那根柱子就是主柱。正邦先生过世的榉树。」

树和祖母都伸长了脖子看,但可惜看不出尾端说的「那根柱子」是哪里。

「应该是改建的时候刨掉的,柱子被刨得很细,而且拍打的声音很轻,应该是被白蚁侵蚀了。所以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咦!」父母和祖母都惊叫,「随时都会折断……?」

「正邦先生的身体看起来就像快断成两截,应该就是柱子快被蛀断了。他应该是想要设法传达窘状吧。」

而且——尾端说:

「白蚁会由下往上蛀蚀木材。上面这么严重的话,地板底下一定也是相同的状况。我想柱子的根基应该都已经都被吃光了。」

「所以才会少了一只脚……」

树喃喃道,尾端点点头。

「上面也是,支撑屋梁的重要部位的下方开了个大洞。上面的木材好像还没有被蛀蚀,但重要的柱子本身已经所剩无几。万一遇到地震还是台风,屋子一摇晃,绝对撑不住。」

「天哪。」祖母捂住嘴巴。树想起自己看到的人影可怕的——凄惨的模样。那是在表示支撑这个家的柱子,已经变成了那副惨况吗?

树虽然没有房屋的知识,但也清楚主柱是屋子的核心,而这核心已经摇摇欲坠了。

「这个家……要倒了吗?」

「是不会那么容易就倒掉。」尾端对树微笑,「不过,总之我会立刻加以补强。我先进行应急处理,至于接下来要怎么办,再请各位讨论一下吧。」

后来大人如何商量,树并未听闻。尾端和工务店的人好像来讨论过好几次,最后决定把屋子拆除。不只是正邦的主柱,白蚁也蛀蚀了屋中各处。听说也因为乱无章法的增建改建,导致现有的房屋难以保留并加以活用。最后的结论好像是把屋子全拆了,夷为平地,重盖一栋大小合适的房屋最好。祖母想要保留正邦的主柱,但遗憾的是,工务店的人说已经没办法当做柱子使用了。

补强工程的时候树也看到了,主柱在一楼天花板的位置歪曲,变成了「ㄑ」字型。

「真是太对不起他了……」

祖母一次又一次抚摸补强前的柱子。树搀扶着祖母,感到寂寞极了。

——之前觉得很害怕。

如果现在再看到,一定还是会怕得要命。

树觉得自己没办法像祖母那样,说「又不会害我」,满不在乎。不过想到正邦要消失不见了,就感到寂寞。希望他能留下来——没办法留下来,让人无比遗憾。

准备好木板和角材的尾端对这样的树和祖母微笑说:

「虽然没办法再当柱子了,但上面的木材还堪用。这是很好的榉木,应该可以拿去做别的用途。」

听到尾端的安慰,祖母说:

「如果换了个形状,不再是柱子了,正邦还会留在这里吗?」

祖母的话让树吓了一跳。差点断掉的正邦是那副惨状,要是形状改变了,正邦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想。

「您希望他留在这里吗?」

「要是他不在了,会觉得寂寞啊。至少我会寂寞。」

「那树同学呢?」尾端回望树问。

——虽然会寂寞,可是还是会怕。

即使清楚不会为害,但树也不想要正邦的榉木用在自己的房间里。如果能够,希望能用在与自己无关的地方。自己不会踏进去的地方。尤其是晚上绝对不用靠近的地方。

虽然脑中这么想,脱口而出的话,却是连树自己都没有想过的:

「正邦……搞不好会变小。」

祖母愣了一下,很快地笑了:

「是啊。」

看到祖母的表情,树希望正邦会继续留下来。树有父亲和母亲,有生下父亲养大的祖母,更久更久以前有正邦。「家」就是由这些绵绵不绝的血脉打造出来的。

——树觉得能这么想,真是让人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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